宣文帝很快就回京了。
儿子的亲事和常青自缢的事在他还未进京城时便已得知。
元译的亲事好办,堂妹就堂妹吧,顶着吐沫星子娶了就是,只是常青……
宣文帝有些焦躁,他想着这常青死的不是时候,这种事自己知晓便好,何必大白于天下,说白了,早就已经没人在意前朝之事了。
常青死后常府门户大开,那封自白信就放在书案上,很快传遍天下。
雄州百姓激愤,恨不得把常青掘坟鞭尸,宣文帝迫于民怨,不得不拿出态度来。
可百官还有说法。
常青说的就一定属实吗,过去之事无从考证,先皇的决断岂可轻易推翻?常青说程家无辜,那程家就无辜,那先皇成什么了?心思狭隘残害忠臣?
进退两难啊……
宣文帝愁的几天几夜睡不着,把太子元谚也拉进此事里来一起商讨。
两日过去,依旧没有结果。
萧玦每日照常上朝去校场,每每有人提及此事,甚至是宣文帝问他的意思,他也只俯首低眉,说:“此事关涉甚大,臣恐见识短浅。”
他不会公开自己的身份,这对他来说毫无益处,当年之事,他甚至不算个人证,一人之言并不可信。
而今朝堂上众说纷纭,若他当真公开,说不定反而引火烧身。
萧玦好似全然不在意这件事的结果。
可是音音在乎。
她记得雄州的无字宗祠,也记得那里面的无字牌位,更记得那位守着宗祠的老人。
音音想着,得去找哥哥好好说说。
这日萧玦去校场,音音随后便进宫去了。
来的赶了巧,春日里阳光和煦,礼部尚书的女儿也在宫里做客。
御花园里,元谚划着小舟,看着湖面,那女孩也盯着湖水。
两个人歪着头,像是水里有什么金银财宝似的。
偶尔一对视,又赶紧红着脸错开。
真是有趣,音音坐在亭中,捂着扇子偷笑。
赛里在她身侧,也看的入神:“两个人都不说话,这怎么能行。”
音音用扇子轻轻敲她的手:“就是要这样红着脸不说话才好呢。”
赛里并不理解:“不说话怎么谈情说话,你和你驸马也不说话?”
音音面颊绯红:“现在当然是说的……一开始是不说的。”
她撒了个小谎,应该无关痛痒,她和萧玦刚一成亲还未看清他的面容就被他吻着,这可比说不说话深入多了。
“东卢人含蓄,不像你们直接。”
赛里笑笑,想起自己的驸马。
音音好奇的问:“你们相处的如何?”
赛里当她还在问说不说话的事:“我话多,一直说,说到他脸红,求着我别说。”赛里朝着音音眨眨眼睛,笑的狡黠:“可我还是说。”
音音有点听懂她在说什么,面上微微发烫,不知如何接话。
赛里指了指湖面:“回来了。”
元谚先下了船,随后朝着身后伸手,女孩子犹犹豫豫递过自己的手,二人上了岸,手赶快分开,像上面有刺似的。
音音和赛里一起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音音收敛起笑容,她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姑母了呢,好奇怪。
二人回到亭中,音音拉着女孩子说了会话,无非是些闺阁长谈,家中几个姊妹,平日里爱做什么爱吃什么这些。
说过一阵之后,音音看着赛里:“我出去一下。”
她又看向哥哥:“殿下,借一步说话。”
兄妹二人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下人们都远远跟着,不敢打扰。
音音笑着问哥哥:“哥哥要成亲了?”
元谚淡笑:“父皇的意思是要在元译之前成亲,压一压有关他的议论。”
说起元译,音音皱了皱眉:“哥哥莫要提他了,做出那等侮辱人的事*情,真是……真是令人厌恶。”
元谚看着妹妹气鼓鼓的小脸:“这种事……你也知道元译,虽愚钝些,但没有什么坏心思,事发之后他也悔恨得很,眼下亲事定了,他没脸去见元童,却也时常往她府上送些东西。”
“哥哥!”音音顾不得礼数,气的直跺脚:“那不是他应该的吗,他和谁定亲不该送些礼物的。”
缓了缓,音音小声了些:“我倒是知道他没什么坏心思,这事多有蹊跷,他也未必是……只是,哎……苦了元童。”
元谚摸摸她的发顶:“你叫我出来就是要说这个?”
音音回了神:“啊,不是的。”她想了想,斟酌用词,最后还是直白开口:“父皇让哥哥处理前朝遗留之事了吗?”
说起这事,元谚就犯难:“而今父皇身子不太好,这些恼人的差事便给了我。”
“那哥哥准备如何做呢?”
“我有心想要调查,只是许多年过去,几乎毫无证据,此事难有进展。”元谚顿了顿:“实话说,我心中是相信常青的自白信,也相信程家是无辜的,可朝臣的说法也不误道理,先皇的颜面也要顾及……”
音音定定看着他:“哥哥,我有个想法……”-
接近月余,朝堂政务繁多,前朝遗事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适逢休沐,音音让萧玦陪着她出门。
初夏天气正好,浓浓的绿色漫过山峦,空气中是草木的清气,混着泥土的潮气,呼吸一口,五脏六腑都觉得洁净。
马车停在山脚下,一道宽阔的青石板路通向半山腰,隐约可见林间的飞檐,像是有座庙宇坐落其中。
萧玦扶着音音下了马车,环顾四周,不知这里是何处。
音音拉着他的手往山上走,一路不说话,只笑着看他。
这庙宇像是新建的,人烟稀少,山路上只有他们二人。
一路行至门口,看着上方的匾额“忠义祠”三字赫然映入眼帘。
萧玦眉头一紧,缓缓走进殿内,正殿没供奉神佛,反而是……是程老将军的像。
他一时愣住,呼吸都停了一瞬,转而看着身侧的音音,目光流转,爱意流淌。
“音音做的?”他轻声开口。
音音仰着小脸,笑的比初夏的阳光还夺目:“我很厉害的!”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真的很厉害。”
音音向太子提议,不必非要降下什么旨意。
该修祠修祠,该建庙建庙,这些事可平民愤。
常家已然没了人口,外嫁的女子也不坐娘家之刑,这件事也算是终了,两边都有交代。
也确实如此,朝中已经没人提起此事,雄州的祠堂刻了字,百姓也没再说什么了。
萧玦握着音音的手,抿了抿嘴:“多谢。”
音音皱眉:“你说这个干嘛,怪外道的,你也帮过我很多啊。”她笑眯眯拉着萧玦的手:“以后还有很多事要你帮我呢。”
“愿意为音音……”他声音淡淡,拂过她耳边碎发:“至死方休。”
……
元谚的婚事之后就是元译的婚事,这婚事虽算不上丑闻,但说到底也不好看,所以办的潦草。
元译被封为郡王,和元童一起搬出宫去了。
大婚那日音音去了,元童一直哭着,盖头下泪水止不住滴下来,口中喃喃要找阿姐。
音音扫视一圈,没见到元竟的影子,心中不免有些奇怪,想着这姐妹感情原是好得很的,怎么妹妹大婚,元竟都没来。
大婚之后庆王就要离京了,听说元竟也跟着回去了。
元童在王府里住着,听说神情总是恹恹地,元译哄过一阵子,见她总是不好,便也不总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了。
平阳和音音说过几次元童的情况,音音印象最深的就是姑母说元童没了长命相,好好的一个孩子,而今形销骨立。
没过几个月,宣文帝便病重了。
这病来的匆匆,却也不是毫无预兆,音音进宫侍疾,看着忽然苍老的、气若游丝的父亲,心中五味杂陈。
从前在颍州的小小天地,父亲的一句话便牵动着她的全部心绪。
那时她满心都是想让父亲多看看她,可后来直到她出嫁,父亲也未曾将她放在眼里。
音音心里清楚,其实知道现在,父亲也未曾看重她。
她跪在宣文帝榻前,听着冯贵妃呜呜啕啕的哭声,上前去小声劝道:“贵妃小心身子。”
她把冯贵妃从宣文帝的床榻前搀扶走,冯贵妃俨然一副悲哀至极的模样,擦擦眼泪问她:“太医可来过了?”
音音颔首:“来看过了,说是,仔细养护着,或许还有月余……”
话音刚落,冯贵妃便身子一软,音音扶起她:“太子殿下请史相出任山陵使,主里丧仪……贵妃娘娘该保重好身子。”
冯贵妃站稳了些,拉着音音的手:“我与陛下是二十几年的夫……二十几年……”她喃喃着。
宣文帝至死与她都不是夫妻,她是宣文帝的妾室,永不能以夫妻相称。
音音扶着她到配殿坐好,不禁红了眼眶:“娘娘照顾陛下二十余年,陛下龙驭宾天之后您是太妃,依旧住在宫里。”这是太子的意思。
冯贵妃擦擦眼泪:“事情都预备着吗?”
音音点头:“父皇清醒时,内阁和翰林院的人都来过,传位诏书已经写好,连带着朱笔玉玺都已经封存起来,京城守备也戒严着。”
烛火摇曳,深宫安静,浓稠的不安感萦绕全身,让音音背脊一阵阵发凉。
冯贵妃看着她:“你进宫也有几日了,明日回府休息一日,后日再来吧。”
音音点头。
第二日她便出了宫,许久没见萧玦,心中思念,傍晚一见到人便直接扑进他怀里。
萧玦抱着她坐在榻上:“难过?”
音音眨眨眼睛:“还好。”
“累不累?”
她用额头蹭蹭萧玦的衣领:“累,明天还要进宫去。”
二人吃过饭,早早睡下,深夜里,将军府门被敲的砰砰作响,府内提着灯笼的下人们来往穿梭。
音音被吵闹声惊醒,撑着身子做起来,见萧玦已经披上外裳正准备出门去。
她没说话,只是瞬间清醒,看着萧玦的眼神多了几分担忧。
他已经走到门口,却还是回身在音音额头落下一吻:“我在,别怕。”
他走后屋子里便安静下来,音音的心跳的很快,深夜的寒意像是恐惧的实体,紧紧地包裹住她。
她有预感,有大事要发生了。
很快萧玦便回到流云阁,他脱下外裳,外面崔勇已经捧来盔甲。
他进了卧房,看着床上的妻子。
长发像漆黑的流水一般从她肩上留下,垂落在被子上,嘴唇淡淡没了颜色,杏眼中满是忧愁恐惧。
萧玦的指尖扫过她颤抖的睫毛:“我要出城去了。”
他说:“庆王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