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中了笨蛋美人计 > 110-120
    第111章 医馆


    ◎虽然早知谢枕川的计划,她此刻仍不免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下马车时,梨瓷已然换了一身新的藕荷色罗裙,散乱的鬓发也重新梳过,珠钗斜插在髻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她气鼓鼓地瞪了谢枕川一眼,只是那双眸中水光潋滟,瞪人也毫无威慑,反倒平添几分娇嗔。


    谢枕川眼底笑意更深,顶着她气恼的眸光,将她稳稳抱下马车。


    梨瓷没有拒绝,她下马车转了转,只见两人已经到了京城内一条胡同里边,又扭头看到谢枕川正朝那车夫打着什么手势,那车夫恭敬颔首,牵着缰绳退下了。


    她这才知道那车夫听不见,蓦地睁大眼睛指控他,“你……你厚颜无耻!”


    谢枕川不太在意地理了理被她压皱的衣摆,慢条斯理道:“哪里无耻了?”


    梨瓷还记得那褶皱是方才怎么压出来的,此刻便又羞又恼地别开脸,“你分明知道那车夫是听不见,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样动听的声音,谢枕川连山间的鸟儿都舍不得分享,哪里可能会让旁的人听到?何况他爱极了她方才拼命忍耐的模样,日光模模糊糊透过车帘,映出她发红的耳尖和簌簌颤抖的睫毛,粉嫩的嘴唇被抿得发白,偶尔吐出一两个字节,又被慌乱咽了回去,只敢溢出气音,实在是可爱极了。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这番隐秘心思,只是含笑道:“阿瓷竟然不知么?”


    他语气无辜,尾音却微微上扬,分明是早就设好的圈套。


    梨瓷又气得踮脚,张嘴欲咬谢枕川一口。


    谢枕川配合地偏头,露出冷白修长的脖颈凑近几分,一副告饶的语气,“夫人轻些。”


    ……


    这是她先前求饶时的说辞,如今被这坏心眼的人鹦鹉学舌,实在是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梨瓷听出了他的调侃之意,咬不下去了,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绯色河豚,扁扁地走开。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捉住了她的手。


    不知从何飞来几只麻雀,落在屋檐上,歪着头看着,叽叽喳喳的,像是在传闲话-


    还未入夜,济世堂前已经门可罗雀。


    店里的大夫仍旧被贵人扣着,掌柜的整日愁眉不展,也无心做生意。昨日里得了信儿,依约在门上挂了艾草,可他心里仍旧七上八下,既怕那日的公子不来,又担心那药方无效,莫说店铺了,只怕两人的性命都难保。


    听见有人登门,掌柜头也不抬,习惯性道:“本店快要打样了,恕不待客。”


    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是吗?”


    掌柜的猛地抬头,是那日的公子登门了!


    不仅如此,他身旁还立着一位窈窕淑女,虽戴着面衣,却仍能瞧出气质不凡,必定是位绝色佳人。


    掌柜的顿觉拨云见日,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坐、坐,贵客请入座。”


    他手忙脚乱地关了店门,又挂上“打烊”的牌子。


    虽然两人都遮了面容,看不清长相,掌柜的仍觉得是一对璧人,般配至极,尤其是女子那双眼睛,清澈灵动,顾盼生辉。


    他情不自禁感叹道:“先前还道公子娶了怎样一位夫人,竟然如此宠溺,今日见了,才知公子那避子药也不是白喝的。”


    “避子药?”女子忽然出声,连嗓音也清甜,只是带着一丝疑惑。


    掌柜的这才察觉自己失言,连忙赔笑道:“是我多嘴了,贵客莫怪。”


    说罢,他便识相地钻进里间沏茶,留二人独处。


    虽然无人解释,但是梨瓷已经从它过于直白的药名中明白了它的效用,更想起那日寒潭边谢枕川喝药之事。


    她转头看向身边人,面衣上一双圆润的小鹿眼微微下垂,声音委屈,“恕瑾哥哥不愿意和我生孩子么?”


    “不是,只是阿瓷年纪太小了,不宜有孕,”谢枕川嗓音温沉,“何况只有我们二人,不好么?”


    梨瓷紧紧地抿着唇,显然未被说服。


    她昨日看的那一本话本里,原配就是因为没有生出孩子,被外室趁虚而入,最后和离另嫁了。


    她昨夜哭得梨花带雨,还是谢枕川亲手替她拭的泪,他自然知晓其中缘由,干脆道:“我仔细想过了,阿瓷说得是,既然已经入赘,自该早些生子固宠,免得夫人生出二心来。”


    大不了将那汤药做成丸药,不让她发现便是。


    见他应得如此干脆,梨瓷反而生出落入陷阱的警惕来,只是见谢枕川一脸坦然,又想起那话本里还说怀孕时不宜行房,立刻又眼前一亮。


    她难得动了回脑子,认真权衡一番利弊,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大言不惭道:“恕瑾哥哥放心,我自然是宠你的。”


    谢枕川眉梢微挑,从善如流应下,“一切皆由夫人定夺。”-


    等两人说完了闲话,掌柜的已经沏了一壶上好的桑芽茶,去而复返,将新近的情况说了。


    他语气十分诚恳,又哀叹连连,末了还道:“若公子并无十足把握,还是早些离去,免得丢了性命。”


    谢枕川却成竹在胸,“掌柜不必担忧。”


    听他此言,又见梨瓷也在一旁点头,掌柜的立刻便放下心来,毕竟若无十足把握,这位公子定然不敢带着自己的夫人冒险。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很快便有人扛着东西上门了,药房里的药灶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药柜里又添了新的药材。


    谢枕川也没闲着,他知道褚萧和生性多疑,戴着箬笠和面衣只会让他警觉,又调配了易容的药物,替二人易容起来。


    时间紧迫,扮丑是最为省事的法子。


    他指尖沾了药膏,轻轻点在梨瓷脸上,梨瓷也乖乖仰着脸,任由他涂抹。


    药膏在脸上晕开,莹白的肌肤渐渐变得蜡黄,唇瓣也黯淡干裂,绝世的容颜慢慢变得普通,粗粗看过去,绝不会多留意一眼。


    轮到他自己时,谢枕川下手更狠,肤色涂得比她还黑三分,右脸横贯一道狰狞伤疤,乍一看颇为骇人。


    梨瓷揽镜自照,语气里没有半点嫌弃,反而惊叹道:“恕瑾哥哥好厉害,我也想要这个,我们凑成一对儿怎么样?”


    谢枕川失笑,点了点她的鼻尖,又以手沾了茜草汁,用写意手法在她脸上画出一大块深绯色的印记,像是疤痕,又像是一团小松鼠的大尾巴。


    只是她声音动听如出谷黄莺,改变嗓音的方法是来不及教了,只得嘱咐她装哑,又教了些简单的哑语手势,免得露馅-


    夜色渐深,宵禁的夜里四下无人,寂静得可怕。


    褚萧和带着几名亲信,押着济世堂的大夫,悄无声息地摸黑而来。


    为掩人耳目,他也戴着帷帽,可一踏进济世堂,便不耐烦地扯下,露出那张阴鸷冷峻的脸。


    店内早已清场,唯有三人静候着,许半夏一脸鼻涕地冲着为首那人道:“掌柜的!”


    见许半夏比去时瘦了不少,掌柜的便知他吃了不少苦头,连连点头,只是也不敢多说话。


    褚萧和并不在意这无足轻重的两人,锐利的目光扫过一旁的一男一女,两人皆以箬笠面衣遮容,瞧不清面目。


    他看向中间那名男子,声音里透着猜忌,“这位难道便是‘北阎王’阎朋义?既然答应出诊,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谢枕川依言取下箬笠,露出那张有些骇人的脸来,就连方才的掌柜也吓了一跳。


    他拱了拱手,声音比褚萧和更为沙哑,“不过略通医术,不敢借师父之名招摇。在下是师父的首徒阎杜仲,这位是师妹阎茵陈。”


    梨瓷也取下了面衣,露出脸上的疤痕,她并未福身,亦是拱手行了礼。


    众人心中莫名生出惋惜之意,此女虽然肤色黯然,单看那双眼睛,仍然觉得是个美人,那张脸就未免生得令人失望了,再配上那道红疤,甚至有些有碍观瞻了。


    谢枕川所报的两个名字并非他杜撰,褚萧和亦差人打听过阎朋义名下几位徒弟,只是他们都甚少出山,只知姓名,不知长相,今日一见,真是不如不见。


    “还不快将面衣戴上!”


    褚萧和语气厌恶,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之意,也瞬间明了两人为何要遮面容,如此丑陋,的确是为“北阎王”阎朋义丢脸。


    成功惹得了褚萧和的厌恶,梨瓷长舒一口气,重新戴上了面衣。


    核验了二人身份,褚萧和这才拍了拍手,身后的随从立即捧出一只鎏金嵌宝的匣子,即便夜色昏暗,已然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见如此阵仗,那掌柜的与徐半夏皆露出惊叹之色,谢枕川却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紫参禀天地元气,性属乙木,主升发之气,应同气相求,以木藏木才是,以金匣来盛,反倒伐其生气,只会破坏药性,若是这紫参千年来皆是如此保存的,便是神仙也难救,公子还是请回吧。”


    褚萧和有些讶异,这千年紫参在母妃那里取得时,的确是用木匣盛着的,只是他嫌弃那匣子老旧才换了。眼前这人一眼就能看出关窍,倒真有几分本事。


    他稍稍收了先前的轻蔑,“阎大夫误会,这匣子今日才换的,算是付给你们的诊金,参紫应当无损。”


    那随从得了示意,将金匣打开,里边盛着一株近乎小儿臂粗的人参,乌中带紫,隐有人形,只是参须损了一大半,又盛在金匣之中,显得焉头焉脑的。


    舒展乌中已经泛出紫痕描写一个的千年人参……似乎有了灵性,状态不如先前木匣中好。


    众人第一次见这样几乎修出灵性的人参,满室寂静,惟有谢枕川仔细打量着参体,唯恐那金匣损了药性,见无大碍,紧绷的神色这才稍稍放松。


    一行人移步去后院的药房,里边药铡、筛箩、药碾等器具一应俱全,桌上已经摆着一个药箱,醒目地放了好些药材。


    褚萧和今日特意带了一名精通医术的随从,看出那药箱里除了有先前那药方里所提及的寻常药材,又多出了几样,大约是炮制千年紫参所用,他又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居然是海螵蛸、绿萼梅、血玉胆、冰魄雪莲这等珍稀药材,不由得惊叹出声。


    这些虽不及千年人参珍贵,却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奇药。不管这“阎杜仲”医术如何,至少是下了血本,大皇子给的那诊金,恐怕连十分之一都不够。


    他凑到褚萧和耳边低语几句,褚萧和闻言,脸上戒备之色渐消,反倒觉得这“阎杜仲”还有几分识相,若能收为己用,倒是个难得的人才。


    梨瓷方才也认过了这些药材,自然知道是为自己解毒所用,虽然早知谢枕川的计划,她此刻仍不免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谢枕川却已经面不改色地开始赶人了,“这药材难得,炮制秘方更是师门秘术,不得外传,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许是那随从美言在前,褚萧和竟然难得地爽快地同意,虽然挥退了其余随从,自己却留在此处,坚持要亲眼看着。


    谢枕川深知褚萧和性情,便也见好就收,一时之间,药房内只剩下四人。


    炮制药材的过程繁杂而漫长,“阎杜仲”手法娴熟地处理着药材,称量、研磨、蒸煮、烘烤……


    褚萧和一开始还紧盯着他每个步骤,担心他做手脚,时间一长,便也开始觉得乏味。


    他百无聊赖地转向梨瓷,突然开口,“那陈什么、阎茵陈,过来,本……我有话要问你。”


    第112章 秘要


    ◎翻出一本泛黄的《求嗣秘要》,献宝似的捧到谢枕川面前。◎


    褚萧和今日虽未穿蟒服,一身玄色暗纹长袍配玉堂富贵玉带,依旧华贵逼人,任谁都能看出其身份尊贵。


    这样的人开口,应是无人敢拒绝,可那“阎茵陈”却迟迟不动,甚至连一声应答也无,只是有些疑惑地抬眸,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她重新戴上了面衣,虽然肤色有些黯淡,但勉强也算可以入目了,尤其是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似乎是紧张地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躲开,转头看向“阎杜仲”。


    谢枕川递去一只筛箩,语气回护,“无事,你先替师兄将这碾碎的海螵蛸细筛一遍。”


    这个活计简单,梨瓷接过筛箩,点点头,却不肯挪步,在他身侧站定。


    药房里炉火正旺,热气蒸腾,正在炮制药材的谢枕川额上已经隐隐沁出一层薄汗了,虽然那易容的药物防水,她还是忍不住踮脚,用自己的袖角在他额上轻轻按了按。


    “别污了你的衣裳。”


    话虽是这么说,谢枕川仍是一动不动地受了这番好意。


    他伪装的嗓音沙哑,这句话却说得分外温柔,连脸上的刀疤似乎都不那么吓人了。


    擦完了汗,梨瓷又慢吞吞地筛起药来,谢枕川这才顾得上朝褚萧和答话,“公子见谅,我师妹身体有恙,不能说话。若有要事,在下可以代为回答。”


    这一番动作实在太过亲昵,俨然超出寻常师兄妹情分。不知为何,落在褚萧和眼中,便觉得格外刺目。


    这两人当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你们当真是阎朋义的徒弟?”他语气里透出一丝怀疑,“连徒弟的哑疾都治不好,还妄称神医。”


    “那不过是世人抬爱,师父从未如此自称,”谢枕川并不在意他的讥讽,“师妹的哑疾并非身体原因,而是心疾,还请公子莫要勉强。”


    他语气不卑不亢,捣药的节奏也丝毫未受影响,药杵在铜钵中一凿一顿的,将药材碾得粉碎,散发出缕缕药香。


    “不过是问几句话罢了,我还能吃了她不成,”褚萧和颇为不屑地笑了,“还是说,不敢让你的师妹来答?”


    他话音未落,梨瓷已经轻轻拉了拉谢枕川的袖子,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朝褚萧和比了个简单的手势,“什么?”


    褚萧和转头瞥了一眼剩下的那人,掌柜的立刻识趣地取来了纸笔。


    “你拜入阎朋义门下多久了?”


    这是提前备好的答案,梨瓷一丝不苟地落笔,“两年有余。”


    纸上慢慢显现出一行小楷,勉强算得上清丽工整,褚萧和撇了撇嘴,倒也不算是一无是处。


    “我在朝中有些人脉,将你二人介绍到亲王府中去做事如何?”


    他先前便动了将“阎杜仲”招致麾下的念头,虽然对神医首徒而言,留在阎朋义门下前景更好,但是他已经看出这对师兄妹关系非比寻常,若是能够说服“阎茵陈”,此事兴许能成。


    “那可是当今数一数二的贵主,便是二等丫鬟的吃穿用度,”褚萧和看了一眼“阎茵陈”身上素净无饰的罗裙,“也比你如今要好。”


    说话间,捣药声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似乎未曾听到这番话,又似乎是胸有成竹。


    果然,纸上写的是“我听师兄的。”


    谢枕川恰时看了过来,谦恭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在下医术不精,不敢误了贵人,还是跟着师父多学几年罢。”


    虽然被拒绝了,褚萧和却并未恼怒,只是望着那只执笔的手,手指细长秀美,只可惜肌肤过于粗糙,十分颜色损了八分。


    若是在王府里养一养,兴许会不一样。


    “你久居山间,自然不知人世繁华,”褚萧和倏然推开窗,轻慢地当着人的面挖墙脚,“师兄有什么好的,你看我那两个随从如何?”


    捣药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名身材最为魁梧的随从已经意会,当众开始褪去上衣。


    梨瓷一惊,却又有些好奇他们要做什么,悄悄地抬头,却只觉眼前忽地一暗。


    唔……是恕瑾哥哥的“黑脸”。


    她只当是易容的药物所致,扬起一个讨好的笑容,还想要看热闹,谢枕川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脸转了过去。


    褚萧和显然平日里便有看人角斗取乐的嗜好,那两人很快便赤裸着上身,露出大块而虬结的肌肉,动作迅猛,招式也并非点到即止,而是拳拳到肉,招招狠辣。


    哪怕梨瓷只听见了身体痛击的声音,也觉得有些吓人,就连那掌柜也不曾见过这等场面,吓得倒退半步,目瞪口呆。


    她还未来得及捂上耳朵,那扇窗已经“砰”地一声被关上,将这暴力的场面隔绝在外。


    谢枕川顶着一张骇人的脸,皮笑肉不笑道:“失礼了,只是煎药的火候极为严苛,一丝风也不能有。”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自然是自己的药更为重要。


    只是这个笑容的弧度……实在是熟悉而讨厌。


    褚萧和莫名生出烦躁的感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这药何时能好?”


    “噬月”的解毒之方,阎朋义已经尽数教给了谢枕川,他亦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了,连时间都精确到分毫,此刻便添入了最后一味药材,盖上药炉盖子。


    再过小半个时辰,阿瓷的解药便煎好了,药炉下提前布置了极为精巧的夹层机关,只消按下机括,熬煮好的汤药就会流入备好的容器中,另一侧的汤药则回流,届时谢枕川便会往药炉中添上先前呈给褚萧和的药方里的药材,再配上那“隐疾”的解药即可。


    “半个时辰。”


    “也罢,那就再等半个时辰。”


    褚萧和眼底划过一丝嗜血,垂眸看着玉扳指上映出的鲜红火光。


    他已经给过机会了,既然知晓了这般秘密,又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不能怪他不客气了。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


    褚萧和的药,谢枕川才懒得动手,好在那掌柜的颇为懂事,似乎明白他的心思,上前盛出了汤药。


    这药方里的黄连剂量极大,盛在瓷白的碗里,棕黄色越发明显,看上一眼,便能觉出苦味。


    褚萧和将药一饮而尽,顿时被苦得呛咳起来,掌柜的只好又端来清水,他一连喝了三碗,这才好些。


    谢枕川闲闲站在一旁,“良药苦口利于病。”


    褚萧和盯着他,没说话,招了招手,先前那懂医理的随从进来给他把脉,一脸惊喜,“这千年紫参,果然名不虚传,殿……公子原先尺脉细弱而涩,浮散而无根,此刻则和缓均匀——”


    “闭嘴!本王让你闭嘴!”褚萧和厉声打断他,阴鸷的目光扫过药堂众人,只想将这里的人都杀了。


    听见“本王”两个字,掌柜的顿时抖似筛糠,仿佛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那“阎杜仲”却面不改色,似乎早有预料,甚至还好心提醒道:“既然如此,殿下不若去试试药效?”


    “好,好得很!”褚萧和哈哈大笑,“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那便依你所言,若是有效,本王赏你个全尸!”


    谢枕川自然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甚至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梨瓷却听得半懂不懂的,眨了眨眼睛,炉火明明灭灭,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褚萧和暂且离去,一众随从已经将济世堂围得水泄不通。


    药炉里的炭火还在噼啪作响,被五花大绑的许半夏也被扔了进来,掌柜的抖着手去给他松了绑,又颤声问道:“半夏,你说,大皇子殿下会如何处置我们啊?”


    “先前的那些大夫……”许半夏惨白着脸,“都是被褚萧和亲手杀了,埋在院子里做花肥。”


    掌柜顿时瘫软在地,两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有谢枕川在,梨瓷一点儿也不害怕,甚至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掌柜颤抖的肩膀,“掌柜的,徐大夫,你们不要哭了,不会有事的。”


    少女的声音清甜柔软,像掺了石蜜的安神茶。


    明明自己年长许多,此刻却在被这个小姑娘安慰,掌柜的生出一丝羞愧,强打起精神,胡乱抹了把脸,“阎大夫,阎姑娘,是老朽连累了你们,这一番恩情,恐怕只有来世再报了。”


    “谈不上恩情,”谢枕川面无惧色,甚至气定神闲地开口,“先把这辈子过好吧。”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药炉柄的暗纹处一按,机簧声轻响,方才已经空了的药炉内又凭空多出一盅汤药来。


    这人方才当着那杀人魔王的面做了这一番手脚,却如无其事,此刻甚至还颇为耐心地吹了吹汤盅上飘散的热气。


    那张脸虽然不大雅观,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流酝藉,仿佛不是在煎药,而是哪家的贵公子在烹茶品茗一般。


    两人看傻了眼,分明看着不大着调,但是又觉得有了希望。


    待汤药不那么烫了,谢枕川又取来瓷勺,亲手喂梨瓷喝药。


    梨瓷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忽然睁大了眼睛,“不难喝诶。”


    她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明明是热乎乎的汤药,入口以后,却化作千丝万缕的凉意,转瞬又消失不见。


    这一小碗,几乎是集天地灵气,自然没有难喝的道理。


    “你慢些。”谢枕川又舀了一勺,指腹极轻地蹭过她唇边沾上的汤药。


    梨瓷一边喝药,一边凑近了些,眼睛里满是对“难言之隐”的好奇,“大皇子到底得了什么病呀,怎么知道了就要杀头?”


    谢枕川执着瓷勺的手微微一顿,委婉道:“他……子嗣有些艰难。”


    梨瓷恍然大悟,虽然不知为何艰难,但既为皇储,身患此疾,即便已经治愈,若是流传出去,也仍旧对褚萧和声名不利,至少这储位怕是不要想了。


    既然他能拿出这千年紫参来医治这不育之症……她眼睛转了转,立刻有了合理的猜测,压低声音问道:“恕瑾哥哥,那千年紫参是不是能够有益于子嗣啊?”


    谢枕川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眼,颔首道:“此参归肾经,可理气补血,调和冲任二脉,自是有效的。”


    梨瓷抿了抿唇,似乎在心中下定了决心,直接从谢枕川的手中捧过了碗,将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


    梨瓷才喝完了药,便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浓郁的香风,还伴随着一道娇声。


    “殿下~”


    褚萧和怀里搂着一个穿红着绿的貌美婢女,径直推门而入,那婢女脖颈上还留着斑驳的痕迹,虽然带着一个圆润华贵的赤金七宝璎珞圈,也依旧遮不住。


    “多谢阎首徒的药,效用确实了得,”虽然看似言谢,他语气仍旧十分狂傲,“若本王没记错的话,阎朋义还有‘北阎王’之称,若是徒弟进了阴曹地府、见了阎王,不知他还有没有办法?”


    “阎杜仲”抬眸看了他一眼,唇角露出令人心惊的熟悉弧度,这一笑如春风化雪,那张狰狞的刀疤脸竟也显出几分英气来。


    他声音不再似先前沙哑,变得清润动听起来,“殿下多虑了。”


    “谢、枕、川!”褚萧哪里还能认不出来,恨得咬牙切齿,“你胆大包天,竟敢讹骗本王!”


    “非也,”谢枕川依旧从容不迫,“微臣不过是听闻殿下身体有恙,好意相助,如何称得上是‘讹骗’?还请殿下放心,此事微臣自会守口如瓶。”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褚萧和不愿再听他所言,径直拔出配剑,像是随手试试剑锋一般,方才还笑靥如花的侍女第一个被抹了脖子,喷溅出鲜红的血花。


    剑已见血,寒芒率先指向谢枕川和梨瓷两人的方向。


    “既然如此,谁都别想活着离开!”


    那掌柜的虽然从医多年,但也未曾见过这般凶险的景象,虽然暂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也已经腿软地滑坐在了地上;许半夏在亲王府见多了,比他好些,只是徒劳无功地拽着他往角落里退。


    谢枕川旋身将梨瓷护在身后,不待褚萧和近身,另一手已经掷出方才的药炉,挡下这一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药炉掷出的角度,正好让他看见并未彻底恢复原状、露出夹层的炉底。


    褚萧和很快想明白前因后果,呲目欲裂。


    原来他的目的一直是紫参!


    药炉卸去长剑攻势,坠地摔得粉碎,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某种讯号。


    门外果然传来喝声,“开门,濯影司巡城!”


    似乎还嫌不够热闹,胡同里升出一朵信号烟花,将此处照得如同白昼。


    褚萧和一愣,谢枕川已经趁机近了他的身,一记手刀劈在他腕间,长剑当即脱手,剑柄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正好好插回他腰间剑鞘。


    “殿下,请。”


    谢枕川颔首,微微一笑,仿佛刚才的打斗从未发生过,自己不过是为褚萧和沏了壶茶。


    局势已定,褚萧和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阴鸷的目光如毒蛇般扫过在场众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好,很好……”


    谢枕川谈笑如常,“殿下谬赞。”


    “今日之事,本王记下了!”褚萧和攥紧了拳头,猛地一甩袖袍,带着自己的人匆匆离去。


    门外带队的是北铭,他按刀而立,身后除了濯影司卫,还有两匹良驹,它们似乎感应到杀气,正有些不安地扬了扬前蹄,却乖巧地并未嘶鸣。


    谢枕川走到缩在墙角的掌柜和许半夏面前,对瑟瑟发抖的两人道:“你二人今夜快马出城,莫要再回京城了。”


    “大人,”北铭行了礼,也朝两人递来一个包袱,“文牒和盘缠都在里头。”


    今夜被迫知晓了太多辛密,更没想到神仙打架,居然还能顾及凡人生死。


    接过沉甸甸的包袱,掌柜的这才有了死里逃生的实感,拉着许半夏砰砰磕头,“多谢恩公大德!”


    许半夏也跟着磕了三个响头,忽然又想起什么,踉跄着起身,去柜台翻出一本泛黄的《求嗣秘要》,献宝似的捧到谢枕川面前,“阎……谢大人,这、这是我师门秘传,记载了祖师爷潜心研究的各种生子秘方,按方调理,甚至能择男女。”


    谢枕川一听便知是骗人的把戏,他微微蹙眉,正要拒绝,却见梨瓷突然探身,一把将医书抢了过去,“多谢许大夫!”


    掌柜的也阻拦不及,他还记得那位谢大人过来买避子药的事儿,自然知道他对夫人的拳拳心意,只是这两人一个想生,一个不想生,也不知谁能得逞?


    第113章 回府


    ◎阿瓷可愿随我回长公主府,或是信国公府?◎


    两人卸了易容,坐上南玄赶来的马车,回了梨府。


    梨瓷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一边揣着新得的那本医书,一边挽着谢枕川的手,“恕瑾哥哥,‘噬月’的毒是不是已经解了呀?”


    谢枕川顺势将她的手拢在掌心里,颔首道:“阿瓷当然是要长命百岁的。”


    许是逃过一劫,梨瓷大方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我不要长命百岁,只要长长久久地和恕瑾哥哥待在一起。”


    谢枕川没说话,正好车帘被夜风掀起,月光照见了那双骤然明亮的眼眸,像是落入寒潭的星子,连涟漪都泛着细碎的光。


    梨瓷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这才发现解毒之后,自己的体温竟然比谢枕川要低些,她蹙着眉,佯装叹息,“只是以后冬日都要穿厚袄、配手炉了。”


    修长匀称的指节顺着指缝扣住她手指,强势而又温柔地交握在一起,谢枕川温声道:“那也无妨。”


    梨瓷低头瞧着两人交缠的手,唔,这个“手炉”也很不错,虽然因常年执笔握剑而生出薄茧,仍旧漂亮得仿佛白玉雕成,可以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比手炉更为熨帖。


    她很是满意,又问道:“那……现在可以吃糖了么?”


    她的宿疾原先已被薛伏桂调理得差不多了,只是后来中了毒,又耽搁了些。


    慎重起见,谢枕川又替她把了一次脉,的确比以往均匀和缓些,虽然从容和缓之中又有一丝虚热,但并不像是宿疾的缘故。


    他沉吟片刻,道:“再调养半月,便彻底无碍了。”


    梨瓷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挽着他的手撒娇,“真的不可以吗?”


    她的声音绵软,像融化的饴糖。


    谢枕川也软和了些,退让道:“待明日喝了药,可以吃一点。”


    梨瓷拽着他袖角晃,又仰头看着他。


    月光清湛,像是在他脸上镀上一层釉,越发显得俊逸而无暇,似有凉意。


    她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在他脸颊上蹭了蹭,一如她所想的光润而微凉。


    不过梨瓷还没有放弃,语气可怜巴巴的,“那今天只吃一点点好不好?”


    谢枕川不置可否,只是偏过头看着她。


    梨瓷福至心灵,又在他偏过来的另一边脸颊上亲了一口。


    谢枕川几不可察地愣了一瞬,很快作出思索模样,表情有些为难,“那……也罢,阿瓷想吃什么?”


    梨瓷眨了眨眼,试探道:“我想吃恕瑾哥哥做的糖蒸酥酪!”


    既然已经收下了订金,谢枕川便也大方道:“好,都依你。”-


    夜色已深,两人谁也没惊动,踏着月色回了东院。


    这糖蒸酥酪本来是宫廷里的秘方,只是有时皇帝心情好,赏赐给朝臣,才慢慢流传到民间。说来也巧,这酥酪也是嘉宁长公主的心爱之物,公主府里的厨子最是擅长制作,谢枕川自然知晓其中精妙。


    制作酥酪所需的牛乳、酒酿和冰糖,对寻常人家或许稀罕,对梨府而言却算不得难事,但这酥酪方子最精妙的地方,并非这些食材,而是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寡的甜度。


    至于这种事情,梨瓷自然是不用操心的,待谢枕川将精心调配好的酥酪放入蒸笼之时,她已经梳洗完毕,换了一身柔软舒适的寝衣,荷花白的锦缎,又透出一点粉意,轻柔地贴合着她的肌肤,衬得她愈发温婉动人。


    她斜倚在美人榻上,借着明亮的烛光,翻看起那本《求嗣秘要》来。


    这《秘要》共分为四卷,内容繁杂,第一卷里边都是什么经脉、理气之说,文字晦涩,对她这种外行来说更是难懂,便径直跳过了;第二卷则记载了许多药膳方剂,梨瓷仔细瞧了几眼,没有一个是她喜欢吃的;第三卷则是祭祀之事,上边标注了民间几处颇为灵验的观音庙及娘娘庙的位置,只是附近却没有;待翻至第四卷,起初还算正经,言及春秋时节阴阳调和,最宜生育,然后是些时辰、禁忌之类,可再往后,便有些不能宣之于口了。


    梨瓷一面耳热心跳起来,一面又劝解自己这是医书,正捂着脸往下看,却听见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慌忙将书册往绒毯下一掩,努力平复心绪,装作无事发生。


    酥酪蒸制之时,谢枕川便也去沐浴更衣了,他此刻换了一身素白寝衣,墨发半干,还有微微的水汽。


    即便这般随性,他周身容貌气度仍旧优雅矜贵,此刻眉目间褪去了平日的锋锐,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反倒透出几分温润如玉的宜室宜家之感。


    梨瓷的眼神微微有些发愣,这才起身跪坐在榻上,伸手抱住了谢枕川的腰,又将脸埋进他衣襟间蹭了蹭。


    谢枕川被她蹭得低笑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等得无聊了?”


    梨瓷的耳根微微有些发烫,她对自己一个人看《求嗣秘要》之事只字不提,只是避过他的眼神摇了摇头。


    谢枕川目光扫过榻上明显比平常高出半寸的瓷枕,不动声色地将食盒搁在边几上,取出一只青花莲瓣纹莲子碗。


    碗身玲珑,不过和平日里的茶盏差不多大,清新而醇美的气息扑面而来,梨瓷甚至有些分不清那是糖蒸酥酪的味道,还是谢枕川身上未散的水雾与淡香。


    她正要伸手去接,谢枕川却已在她身侧坐下,以银匙舀了一勺酥酪,喂到她唇边。


    梨瓷就着他的手,咬住汤匙,轻轻抿了一口。


    细腻柔滑的酥酪一入口中,立刻便如雪般化开,醇厚的奶香浸润在舌尖,紧接着是恰到好处的清甜,这里边不知搁了什么糖,不算甜,但是很香。


    这么小的碗,这一汤匙,便已经去了一小半了。


    她不舍地含住银匙,舌尖轻舔,似乎想要尝出那饴糖的味道,连一丁点都舍不得浪费。


    见她这般模样,谢枕川眸色微暗,指节并未用力,只是极轻地往外抽了抽汤匙,嗓音在夜色里低哑了几分,“急什么,还有呢。”


    梨瓷含糊应了一声,松了口问道:“恕瑾哥哥,这酥酪里边搁的是什么糖呀,好香,是糖桂花么?”


    “是栀子蜜,”谢枕川凝视着她张合的粉嫩唇瓣,“香而不涩,只需少许,便甜香四溢。”


    说是一点点,不仅酥酪只有一点点,连蜜糖都只有一点点,可梨瓷却觉回味无穷,忍不住仰起脸,唇瓣微启:“还要。”


    “好,都是你的。”谢枕川又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他这么一说,梨瓷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但是又无法拒绝到了嘴边的酥酪,待咽下这一口,才软声道:“恕瑾哥哥,你也吃。”


    “无妨,阿瓷自己吃便是,”谢枕川将碗盏和汤匙都递给她,像是不经意般从瓷枕下取出那本《求嗣秘要》,“这书怎的在此处,阿瓷看过了么?”


    梨瓷还未来得及仔细品味口中酥酪味道,就已经紧张地咽下去了,她顾不上惋惜,赶紧道:“不过看了一点儿,都是一些民间传言,胡言乱语罢了,恕瑾哥哥不必当真。”


    白玉一般的手指搭在书脊上,却并未着急翻开,谢枕川有意逗弄她,“我看那济世堂确有几分本事的,既然是祖师爷所撰,想来不是无稽之谈,我再仔细看看罢。”


    “哎……”梨瓷还没有想好理由阻拦,谢枕川已经翻开了那《秘要》,而且他并不像自己一样按部就班地细读,只将前面三卷匆匆扫了几眼,径直停留在了第四卷。


    她连忙低下头去吃酥酪,恨不得将脸都埋进碗里,奈何那青花瓷碗过于玲珑,哪怕她的脸也不过巴掌大小,仍然埋不进去。


    这《求嗣秘要》本就薄薄一册,又多是些陈词滥调,谢枕川一目十行,转眼便翻至了末页,他将书册合上,随手放在了一边。


    梨瓷也差不多将酥酪吃完了,她听见动静,这才从碗中探出头来,大着胆子道:“我就说这本书都是胡——唔!”


    她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唇已经被封住了。


    她仍旧跪坐在榻上,只是他已经倾身上前,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吻得深而绵长。


    他的气息清冽如茶,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侵占之意,寸寸扫过她唇齿间残存的栀子蜜香,如同她方才舔舐酥酪般细致,不留半分余地。


    直到梨瓷气息凌乱,将她檀口中最后一点栀子的香气都夺走了,谢枕川这才满足地松了口,“的确香甜。”


    梨瓷的手里还握着那柄青瓷汤匙,光洁的匙面泛着烛光,映出亲密无间的两个影子。


    她将汤匙放回碗中,耳尖红得几乎透明,“我明明说了让你也吃的。”


    “应是方才看书入了神,竟然忘了,”谢枕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我观那本《秘要》,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哪、哪里有道理了!”见谢枕川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梨瓷慌乱地移开视线,努力曲解他的意思,“那我们明日去城外妙峰山的娘娘庙里求一求?”


    “这等小事,何必麻烦碧霄娘娘,”谢枕川已经起身,将她整个儿打横抱起,声音低沉含笑,“求人不如求己。”


    梨瓷惊呼一声,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


    卧房不算小,可他三步两步就已经来到了架子床前,梨瓷刚踩到锦被上鸳鸯戏水的纹样,立刻就挣开了他的怀抱。


    她靠坐在床头,抱紧自己惯用的软枕,睁着一双水润的大眼睛,努力用自己方才研读的内容同他讲道理,“今日已经有过一次了,那医书上说,此事贵精不贵多。”


    谢枕川半跪在榻上,居高临下看她,却并未着急解开寝衣的系带,而是好整以暇道:“看来阿瓷已经看完了那本《秘要》。”


    “没有!”梨瓷在心中大呼上当,连忙为自己辩解,“我只是胡乱翻了翻,没有看完。”


    谢枕川一点一点靠近她,床榻发出极细微的声响,他修长的手指捧住她的脸颊,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交融的呼吸。


    “可那医书上还说,日为阳,月为阴,阿瓷不想要一个同你一样可爱的小女孩儿么?”


    梨瓷似乎被他说动,却又想起什么,警惕道:“恕瑾哥哥今日喝药了么?”


    谢枕川唇角微扬,“未曾。”


    他说的是实话,那避子药一月服用一次便可,他昨日下山前便已经喝过了。


    “那……那好吧。”梨瓷抿着唇,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谢枕川此刻以手撑着床,俯身下来,却并未动作,只是抽走了她怀中软枕。


    梨瓷立刻睁大了眼睛,却听得他说,“《秘要》里边可是说了,这软枕,需得垫在腰下才是。”


    梨瓷方才也看到了那句话,自然知道原因,她的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却也还是听话地躺了上去,长发散开在锦被上,如同泼墨般流淌。


    她捂着脸,似乎想用手指的温度中和脸上的热意,“烛火还未熄。”


    两人的距离极尽,寝衣又轻薄,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度,又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只盼着他下床去吹熄烛火。


    谢枕川低笑一声,抬手一挥,烛火应声而灭。


    月光透入窗棂,有温热的气息打在耳根上,“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避无可避,梨瓷大义凛然般闭上了眼睛,只是等了好一会儿,寝衣还好好地穿在身上,预想中的亲昵也迟迟未至,反倒是一股熟悉的燥热席卷了身体。


    她有些难耐地拽了拽寝衣的纽襻,却不得要领。


    唔……她好像要做那个“吃人”的人了。


    见梨瓷这般情状,谢枕川已经能够确定她先前脉象里的虚热是“三分春”的缘故了,算算时间,是最后一次。


    还未等她动作,已有人先行一步,干起坏事来。


    虽然已经沐浴过,可骤然被含住,梨瓷仍是惊呼出了声,指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


    月色朦胧中,她连他的轮廓都看不清,也根本不敢睁开眼,任由陌生的战栗感沿着脊背攀升。


    时而轻柔如春风拂柳,时而热烈如盛夏骤雨,他似乎是好心纾解了那热意,又似乎点燃了连水都扑不灭的火,锦被上绣着的水波纹被她无意识攥出深深褶皱,一如她此刻凌乱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梨瓷终于睁开眼,只是眸中水雾氤氲,失焦的目光许久才落在谢枕川脸上。


    他抬起头,唇边莹润,泛着不明的水光,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滚烫的脸颊,将一缕汗湿的青丝别到她耳后。


    “这一次,”他的声音像浸了月色的冷泉,却又带着蛊惑人心的暗哑,“阿瓷可要换个地方尝尝?”-


    顾忌是第一天回府,谢枕川到底没有做得太过分,梨瓷虽然多赖了一会儿床,但也踩着点出现在了用早膳的餐桌上。


    谢枕川来得早些,简要将昨日解毒之事同梨家人说了,这会儿见她来了,众人皆停下了餐箸,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梨瓷乖乖挨个问候,“爹,娘,哥哥。”


    一月未见,女儿的身量似乎没怎么变,但气色显然更好了,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的衫子,肌肤莹润而泛着健康的粉晕,再不是从前那种没什么血气、近乎透明的白。


    周澄筠还有些不敢相信,“小瓷的毒……当真解了?”


    梨瓷用力点头,像是为了印证此事,咬了一大口艾窝窝,嚼了半天,又趁众人不注意,偷偷地去舀杏仁甜汤,只是还没端稳,汤碗就已经被谢枕川接了过去。


    “谢过夫人,”谢枕川神情自然地喝了一口,一边替她盛了一小碗粟米粥,一边继续道:“那千年紫参药效奇佳,不仅解了阿瓷身上的毒,连原先的宿疾也好得差不多了,再服几剂固本培元的汤药,便可与常人无异了。”


    “好,好,”周澄筠攥着帕子,激动得眼含热泪。


    小瓷先天不足,这些年不知灌了多少苦药,如今总算是见好了。


    她望向谢枕川的眼神满是感激,“有劳恕瑾了,小瓷……不,是我们梨家能得你这样的赘婿,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话听着实在怪异,梨固和梨瑄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厅堂中有一瞬间的静默,只有梨瓷跟着点了点头,“是啊是啊。”


    谢枕川倒是一脸坦然,“岳母大人言重了,本就是小婿分内之事。”


    梨固和梨瑄对视一眼,好吧,只有他俩在大惊小怪。


    不过梨固久经商场,考虑得自然要多些,“近来朝堂之事,我也听说了,如此一来,你和大皇子岂不就是撕破脸了?”


    “岳父大人不必忧心,”谢枕川微微一笑,泰然自若,“本就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与此事无关,有我在,咱们府上不会有事的。”


    梨固观他语气从容,已然透出运筹帷幄的底气,见他说的是“咱们府上”,更是心中震动,方知自己这位女婿的胸襟气度。


    他思量再三,终是道:“不必那么麻烦,只是山西老宅那边近来事务繁杂,加上清明将至,我打算带着夫人和瑄儿回去住段时日,你护好小瓷便是。”


    此言一出,除了谢枕川,其余三人脸上皆是震惊。


    谢枕川自然是敬佩于老丈人的敏锐和前瞻,但梨瓷便有些委屈了,“爹爹,你们要回去了么,怎么都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周澄筠和梨瑄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原因,梨家到底是商贾,又树大招风,纵然有谢枕川在前边撑着,也难免有人借题发挥,与其留在京城当活靶子,不如暂避锋芒,待时局定了,再回京也不迟。至少山西那边梨家耕耘多年,只要京城风云未定,任谁也不敢对他们轻举妄动。


    周澄筠轻抚着女儿发顶,柔声解释,“不是有意隐瞒,是小瓷先前在庄子上养病,这才没来得及说的。”


    谢枕川也与梨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这确是最稳妥的安排,梨家暂离是非之地,他才能放开手脚周旋。


    好容易才和家人团聚,转眼又是分别,梨瓷不说话,只是垂眸看着碗里的粥,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梨瑄最见不得妹妹哭,忙不迭哄道:“等到了山西,差不多正好是夏日,香梨和骏枣也熟了,届时哥哥差人给你们送些,专挑向阳枝头结的。”


    谢枕川也取出素帕替梨瓷拭泪,温声劝道:“京城还有些事未了,再过些时日,我陪阿瓷一道返乡可好?”


    梨瓷这才发现全家人都在哄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了眼泪,点了点头,“那爹爹你们先回去,路上当心。”


    她吸了吸鼻子,又想起一桩事来,不放心地嘱咐,“记得把恕瑾哥哥的名字也记进族谱呀!”


    梨固又一次瞪大了眼睛,原本以为自己年纪大了,什么场面没见过,现在想想,还是太年轻了。


    这合适吗?


    他下意识转头望向谢枕川,却见这位贤婿淡定又配合地颔首,似乎这是什么了不得的荣光一般-


    一整日,梨府皆在忙着话别和收拾行囊,入了夜,梨瓷才从母亲房中出来,往东院走。


    谢枕川在院墙的垂花门处等她,两人牵着手,一同慢慢走。


    今夜谢枕川步履格外沉缓,梨瓷不知不觉竟然走在了前头。


    她有些疑惑地回眸,拉了拉他的手,“恕瑾哥哥可是有心事?”


    谢枕川今日又得了些消息,此刻便同她商量,“圣上病重,我恐怕要回朝了。”


    梨瓷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恕瑾哥哥去忙便是。”


    谢枕川望着廊外渐浓的夜色。褚萧和近日行事越发狠戾,裁撤了不少朝堂上反对他的官员,不仅如此,王丘与岑子民还联手推动京城三大营换将,虽然人选还未定,但是以褚萧和的行事作风,双方迟早要兵刃相向,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梨府虽然有些仆从,但是没有府兵,如何挡得住真刀真枪?


    “阿瓷,”谢枕川停下脚步,握住她的手骤然收紧,“你不是舍不得爹娘么,不若你先随岳父返乡,我派人护送,待此间事了,我再来山西陪你。”


    “不要,”梨瓷早已经看出他要做危险的事情,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就要留在京城陪你。”


    谢枕川呼吸一滞,只这一句话,便已经胜过这世间所有甜言蜜语。


    “……好。”


    他语气无奈,可唇边的弧度却又像是晃动的风。


    谢枕川沉吟片刻,又说出另一个打算来,“那阿瓷可愿随我回长公主府,或是信国公府?”


    话音未落,他已经皱起眉头,心底也生出忐忑。


    这两地皆配有精兵强将,哪怕自己不在,也能够护她周全,最好是长公主府,毕竟是皇亲,母亲也喜欢她,断不会让她受委屈。


    可他的阿瓷,分明应该是自由的。


    廊下灯笼在晚风里轻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很快,梨瓷便说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答案,“那就回信国公府吧。”


    谢枕川眸光微动,梨瓷却仰着脸看他,眉眼弯弯,“恕瑾哥哥不是说你的父亲还在生气么,父子哪有隔夜仇,总是要把老人家哄好才是。”


    第114章 拜帖


    ◎这儿子上门给老子递拜帖,说出去都新鲜。◎


    送走梨家人后,谢枕川先回了一趟信国公府。


    朱漆大门前的石狮依旧威严,只是不同于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梨家,信国公府这段时日那叫一个压抑沉闷,以往隔三差五的还要办一次家宴,可自从信国公把世子赶出府后,长公主也不回来了,国公爷的心情便也可想而知。


    老门房远远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眼睛骤然一亮,张口便道:“世——”


    剩下的字还没说出口,忽然又想起国公爷的吩咐,愁眉苦脸地闭上了嘴。


    谢枕川也不为难他,竟然从袖中取出一封拜帖,递了过去。


    老门房接过帖子,脸色更苦了:这儿子上门给老子递拜帖,说出去都新鲜。


    但他也不敢耽误事儿,赶紧弓着身子入内通禀。


    信国公还是第一次见这个逆子的拜帖长什么样子,此刻捏着那张纸,差点没当场撕了,“他还敢回来?!”


    老门房试探着道:“那怎么办,世——谢大人还在门外候着呢。”


    “狗屁的谢大人!”信国公怒极反笑,猛地拍案而起,在厅内来回踱步,最后还是咬牙道:“还不快让他给我滚进来!”


    “好嘞。”见国公爷松了口,老门房立刻长舒一口气,腿脚麻利地去请人去了。


    父子俩的关系本就生疏,因着入赘一事,久别重逢,竟同仇敌差不多。


    谢枕川踏进房门时,信国公已经端坐在主位上,面容冷峻如铁。


    谢枕川亦不轻慢,端端正正行了拜礼,“孩儿见过父亲。”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听见他说话,信国公就一阵窝火,“我哪里当得起谢大人这一声‘父亲’,外边的人都不知道你是要姓谢还是要姓梨呢。”


    ……


    满室寂静,惟有谢枕川从容不迫答道:“父亲多虑了,自然是姓谢的。”


    为免将父亲气死,他还是不要说出阿瓷更喜欢自己姓谢,不让自己改姓的这件小事了。


    信国公面色稍霁,冷哼一声道:“那你今日回府,可是想通了?”


    谢枕川避而不答,只是道:“孩儿昨夜接到了圣上密诏。”


    提及朝政,信国公便也神色一肃,“是为何事?”


    “圣上似乎已经察觉王党心思,命我提前还朝。”


    “早该如此,”信国公嗤道:“朝中大员,我还未见过同你一般松懈的。”


    谢枕川没说话。


    从前他亦如此认为,是以出仕六年以来从未休沐,夜以继日,案牍劳形,直至遇见阿瓷,方知人生还有另一种意义。


    信国公只当他默认了,又愤愤道:“话又说回来,既要你收拾烂摊子,总该给些好处吧?”


    谢枕川唇边勾起嘲讽的弧度,“兵部奏请商议三大营换将,明日便要议定此事,圣上有意令我兼任三千营提督。”


    信国公迫不及待问道:“另两营呢?”


    谢枕川自是微微一笑,“自然是王丘和岑子民的人。”


    这回轮到信国公沉默了。


    京师三大营,自然是以五军营为首,麾下均为各行省精心挑选出来的精锐,人数业远胜于其他两营;其次便是掌管火器的神机营,最末才是由三千骑兵组成的三千营。


    他当年便是率五军营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如今轮到儿子时,便只得一个三千营了。


    思及此,他不由得痛心疾首道:“你当时若是听我一言,与岑家女儿结亲,何至于此?”


    谢枕川不慌不忙道:“岑家今日如此胆大包天,可见其狼子野心,父亲当真以为,自己喂得饱他们的野心?”


    信国公又沉默了。


    岑子民虽然曾是他的老部下,可是人心易变,官场沉浮,当年的忠勇之士,如今在想什么,他的确不知。


    但他也不愿承认自己识人不清,强撑着道:“……那也总比你现在这般模样好,你可知道外边的人都是怎么说你的?!”


    谢枕川自是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心怀嫉妒之人,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


    信国公又被他气到了,“你到底作何打算,难道今日回府,就是为了把我气死?”


    “父亲言重了,”谢枕川正色道:“孩儿今日回府,的确有事相求。”


    信国公抬眼,“何事?”


    “您当年解甲退隐,如今圣上又将兵权交还谢家,绝非出于信任,”谢枕川眸色微沉,“孩儿此次还朝,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战场上活下来的人,自然是不惧生死的,但若是关乎儿孙,便不一样了,饶是身经百战的信国公,也不由得心中一紧。


    谢枕川继续道:“孩儿已经令人将梨家人送离京城,惟有阿瓷……孩儿想带她回府暂住。”


    信国公听得额角青筋一跳,回府就回府,还“暂住”!


    “你把我信国公府当什么了,驿馆么?”他不由得冷嘲热讽起来,“你这赘婿倒是称职,太平无事时,上赶着给人家当儿子,如今有难了,想起你还有个爹了?”


    谢枕川对他的刁难也早有所料,此刻便故作黯然,低声道:“孩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阿瓷她……有孕了。”


    “什么?”听闻此言,信国公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几个月了?”


    谢枕川信口开河,“不足一月。”


    眼看信国公就要笑出来了,又硬生生绷住,“那又如何,反正也不是我谢家的孙儿!”


    “也罢,生死有命……”谢枕川轻叹一声,垂眸道:“父亲保重,孩儿告退。”


    他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一声怒喝,“慢着!”


    信国公急得吹胡子瞪眼的,“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谢枕川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他,一脸无辜,“孩儿仔细想过了,还是莫要为难父亲。何况您也知道,这怀孕之人,吃不得苦,受不得气,何况阿瓷年纪小,怀的月份尚浅,还是留在梨府吧。”


    “胡闹!”信国公又瞪他一眼,“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还能为难一个小姑娘不成?”


    “她父母已离京,你又即将还朝,她一个人留在家中,你如何放心得下?”他越说越急,“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怎的还如此不知轻重。”


    谢枕川抬眸,似仍犹豫,“那……这可如何是好?”


    信国公清咳一声,“你母亲可知晓此事?”


    谢枕川如实道:“今日出行匆忙,何况月份尚早,还未来得及禀明。”


    信国公大包大揽道:“你去同她说一声,再将人接过来,你们夫妻俩要住多久,自己随意,谁稀得管你们似的。”


    谢枕川眼底浮起真切笑意,郑重一礼,“孩儿谢过父亲。”


    信国公在心里盘算一番,既然儿子也没有改姓,这孙儿没准儿也未必姓梨呢?


    他又咳了一声,补充道:“你那妻子喜欢什么,自己去同管家说,看着添置,省得外人说我信国公府招待不周,故意给人气受。”


    谢枕川含笑应下,“是。”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小谢:小小信国公,拿捏!


    老谢:把我当倭国人整?


    还有最后的主线剧情走完就正文完结了,我也不知道要多久,因为我很容易写超……这本最初的计划是35万来着[笑哭]另外关于上一章的剧情,第三次解毒本来是安排在温泉庄子的,那样更流畅一点,但是为了正文的完整性,就还是这样安排了。关于具体的剧情,就是你们想的那样[黄心]我本来还想写口口来着(小声),但是鉴于jj的尺度和大家的接受度,还是收敛*了[眼镜]


    第115章 作客


    ◎气冲冲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日光被初夏拉得越来越长,谢枕川回府时,天色还没黑。


    他踏入室内,看见梨瓷正伸手去够悬在帐边的香囊球,只是床架颇高,她踮起脚,也只勉强勾到香囊球的边缘。


    待她第二次踮脚的时候,已经凌空伸出一只修长漂亮的手,越过她头顶,轻易将那枚鎏金铜胎画珐琅的香囊摘了下来。


    梨瓷立刻转身,眼睛弯弯的,“恕瑾哥哥,你回来啦。”


    谢枕川的心情一下子便好了起来,他将香囊球递还给她,“阿瓷不爱熏香,还要带这个么?”


    梨瓷转着香囊球,鎏金链子在她指间叮当作响,“这是恕瑾哥哥送我的香囊球,自然是不一样的。”


    自从易鸿山上下来,她床边便一直悬着这只香囊球,早已经习惯了,若是一日不见,反而睡不着。


    谢枕川自然也知道她的习惯,又替她收拾了她惯用的枕头和还未看完的话本。


    梨瓷抿着唇,试图悄悄将那本《花灯轿》抽出来,谢枕川却已经覆上了她的手背,“怎么了?”


    梨瓷难得正经,“既然是去作客的,这些闲书便不带了吧。”


    “无妨。”谢枕川招手唤来南玄,令他将这些话本收到自己的书箱里。


    南玄实在难以想象这些话本出现在世子书房里的样子,若是让国公爷瞧见了……多半又要斥责世子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之类的话。


    不过他自然不敢说,抱着话本一溜烟地跑了,还不忘替两人合上门。


    谢枕川拉着她在榻边坐下,合住她手中的香囊球,语气随意,“阿瓷在家中如何,在信国公府中便如何,不必有所顾忌。”


    “不是顾忌,”梨瓷将头歪在他肩上,语气认真,“既然是恕瑾哥哥从小长大的地方,自然有很多事可以做,不需要带这些,恕瑾哥哥幼时每日里都做些什么?”


    谢枕川轻描淡写一句,“大概是在做课业吧。”


    “怪不得你如今这么厉害!”梨瓷语气崇敬,毕竟在她眼中,能够每日完成课业,便已经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她又道:“我听说信国公府是先帝特赐的,有半条街那么大,甚至还可以跑马?”


    “言过其实了,不过设了射圃和演武场罢,”谢枕川替她将鬓边一缕乌发别至耳后,“阿瓷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只是我今日回府时……”


    见他停顿不语,梨瓷不由得担心起来,“你父亲不会又打你了吧?”


    她小时候也见父亲揍过哥哥,只是动手远不如那样重,想起上一次谢枕川受的伤,那双黑润的眼中燃起两簇小火苗,像是要替他去与人理论一番。


    谢枕川见她这般模样,倒是放下心来,反握住她的手道:“只是前些时日,父亲去了昔日好友为孙儿举办的满月宴,今日问及子嗣之事,我一时情急,便出言不慎了。”


    那一簇愤怒的小火苗立刻变成了好奇的光亮,“恕瑾哥哥说了什么?”


    “我说阿瓷已经有一月的身孕了。”


    梨瓷睁大眼睛,“真的吗?”


    谢枕川失笑,他倒是忘了,自家这位娘子只怕比谁都更盼着有孕,“自然是假的。”


    梨瓷将香囊球塞进他手中,自己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乐观道:“依照停药的时日来看,最多也不过是十日?”


    谢枕川生得一副清风霁月的谪仙模样,说出来的话却一点儿不正经,“还有几次我未在里面——”


    梨瓷伸手捂住他的嘴。


    这人便是太不正经了,折腾人的法子也层出不穷,她的体力实在跟不上。不过无妨,等自己有孕了,他便没法子了。


    谢枕川却就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掌心,那双斜长的凤眸微微上扬,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他的唇很薄,却比细嫩的掌心更软,梨瓷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又强作镇定地将袖口往上挽了挽,坚持要他诊脉。


    谢枕川替她把了脉,“看来今日的药已喝过了,再过半月,我带阿瓷去前门大街吃豌豆黄如何?”


    “好呀!”梨瓷的眼睛亮了亮,又追问道:“还有呢?”


    谢枕川伸手握住那一段细白如藕段的手腕,“还有什么?”


    梨瓷凑近些,声音越来越小,“你应该说,这是喜脉……”


    谢枕川唇角弯得厉害,手掌缓缓下移,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梨瓷屏住呼吸,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未见有什么动静,反倒是等来谢枕川的一声轻笑。


    见梨瓷愤愤望着自己,谢枕川收了笑,轻咳一声,模棱两可道:“便是成了,也才不过几日,如何诊得出来。”


    “那还要多久呢?”


    “至少月余吧。”


    梨瓷眨了眨眼睛,偏听偏信道:“那便是有了,只是你诊不出来罢了。”


    谢枕川这几日已经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不过是以为有孕了,便能躲过这床第之私,只可惜自己不能让她如愿了。


    “好,阿瓷说有,那便是有。”


    低沉而温柔的声音缠绕在她颈间,面上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一只手还覆在她的小腹上,另一只手已经灵活且自作主张地解开了衣襟上的纽襻。


    梨瓷正要点头,连忙按住他作乱的手,“我、我有孕了!”


    “既是有孕……更该精心侍奉才是。”


    谢枕川不同她争辩,只是低下头来,含住她的手指。


    唇舌温热而柔软,有昨夜的前车之鉴,梨瓷甚至还知道它是多么地灵活而有力。


    好在他此刻松了口,只是以舌尖抵住她的指尖,声音慢条斯理,“我不进去。”


    梨瓷已经不会那么轻易地相信他的话了,只是声音已经有些发软,“这是白日。”


    谢枕川体贴道:“阿瓷是嫌这日光太亮了?”


    梨瓷靠坐在他怀中,心里有些没底,但还是努力地点了点头。


    不知何时,宽大柔软的腰带也被解了下来,轻轻地覆在了她眼上。


    陷入浓稠的黑暗,身体的每一寸感知都被无限放大,室内软履走动的声音、衣料之间摩挲的窸窣声、床榻不堪重负的下陷声,还有绵密如细雨的轻吻,纷纷扰扰地落在耳畔……


    她能清晰分辨出不同的触感,氵显热而灵巧的,是他的唇舌;温凉而笔挺的,是鼻尖的软骨;修长而有粗糙钝感的,是指间的薄茧……


    梨瓷攥紧身下的软被,只觉得自己渴得厉害,断断续续地抽噎,“呜……你欺负人……”


    谢枕川辗转流连许久仍不肯罢手,却并未收手,仍在损不足而奉有余。


    他手上有要事要忙,声音便漫不经心起来,“我满心满眼都是阿瓷,可阿瓷却只想着子嗣,莫非只将我当成传宗接代的工具不成?”


    “我没有……”梨瓷软绵绵地摇头,好不容易攒出一点力气指责他,“哪里有你这样不听话的工具?”


    “不听话……”他的声音忽地变得含混起来,“才好用,不是么?”


    ……


    这一夜过去,梨瓷又被迫学习了新的知识:


    一、工具有多种用法;二、孕中期仍然可以行房;三、确实好用-


    次日,信国公府正厅。


    信国公和嘉宁长公主端坐在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上,两人并未交谈,面上神色也迥异。


    嘉宁长公主手里捧着一盏茶,眼角眉梢都染着喜色。坐在她身侧的信国公却始终绷着一张脸,指节不自觉地在太师椅扶手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来了。”嘉宁长公主忽然放下了茶盏。


    门厅处,两道身影并肩而行,连衣裳都是同色的天水碧织金锦,只是梨瓷的罗裙上绣的是梅枝,谢枕川的长衫上绣的是修竹,两人虽未挽着手,衣摆却始终亲密地挨在一起,织金在晨光中泛出细碎的光。


    以金绣竹,就连他这样的武将都觉得俗气,信国公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皱得更紧了。


    两人是赘婚,今日便算是正经回门了,梨瓷特意携了礼来,此刻又同谢枕川一起跪拜行礼。


    谢枕川沉声道:“孩儿携阿瓷给父亲、母亲请安。”


    梨瓷被广成伯府教养得极好,此刻盈盈一拜,腰间的并蒂莲纹白玉禁步也不过微微相触,碰撞出舒缓悦耳的玉声。


    信国公紧握着太师椅的扶手,鹰隼般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一言不发。


    “快起来,”嘉宁长公主忙道:“都已经是一家人了,何必行此大礼。恕瑾也就罢了,阿瓷都是有身子的人了,仔细受凉。”


    “谢过爹爹、娘亲。”梨瓷甜甜唤了一声,便依言起身,姗姗行至嘉宁长公主身边。


    信国公哼了一声。


    听闻广成伯的这位外孙女生性驽钝,今日改口倒是挺快的,偏生那声“爹爹”叫得自然又亲昵,让他准备好的训斥都堵在了喉间。


    他心中暗自思忖,果然是个会哄人的,要不然也不会将自家这娘俩儿都哄得晕头转向。


    至于长相……确实比他们为儿子相看的那些闺秀强,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得像是山泉水洗过,一丝杂念也无。


    虽然看不出此女有何过人之处,但一时之间,的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信国公移开视线,气冲冲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一看便是色令智昏、见色忘本!


    第116章 军营


    ◎这位新任提督生得一副好皮囊,玉冠长衫衬得人如修竹,实在是……一副小白脸的长相。◎


    两人就这么在信国公府住了下来,嘉宁长公主和信国公都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倒真如谢枕川所言,先前在家中如何,在信国公府中便如何。


    次日,晨光熹微。


    以往的早膳,大家都是各用各的,今日倒是不约而同地来来了西厅。


    长公主仪态优雅地饮了一口甜汤,瓷勺与碗碟之间都不曾发出半点声响。她放下瓷勺,看向谢枕川身边空着的席位,“怎么只你一人,小瓷呢?”


    不过辰时,梨瓷自然还在睡觉。


    谢枕川夹起一箸小菜,不慌不忙道:“她今日困乏未起,许是有些择床。”


    嘉宁长公主眸中浮起一缕忧色,“可要请御医来看看?”


    “这有什么的,”信国公不以为意道:“孕期嗜睡,很正常,你怀孕那会儿也是如此。”


    那样久远的事情,嘉宁长公主都有些想不起来了,下意识反驳道:“是吗?”


    是,连午膳都是我亲自端进房中去的。


    这些话信国公并未说出口,又转头看向儿子,语气冷峻,“今日下朝了?”


    谢枕川应了一声“是”。


    信国公又道:“你不在濯影司当差,回来做什么?”


    谢枕川道:“今日事少,孩儿便将公务带回府里了。”


    信国公哼了一声,“你休沐月余,又新任三千营提督,濯影司的差事就这般清闲?”


    “如今王党势大,连那位都快要被架空,何况是我?”男主眸光微沉,“何况有些行事,在官署里反而不便。”


    信国公自是不信,“比如?”


    “比如,”谢枕川摆出虚心请教的姿势,“父亲可还记得,当年三大营每月给士兵的饷银是多少?”


    信国公不假思索,“普通士卒一两银子,若是精锐,二到三两不等。”


    谢枕川又问,“可有拖欠?”


    “老子手里的兵,怎么可能拖欠,”信国公不满他这番质疑,声如洪钟,“带兵打仗之际,若连军饷都敢克扣,谁还给你卖命?”


    “父亲所言极是。”谢枕川应了一声,似不在意,只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粥-


    用罢早膳,谢枕川便径直回了书房处理公务。


    还未到巳时,裕冬过来叩响了房门,“世子,夫人已经起了。”


    谢枕川笔下未停,只是吩咐让人把梨瓷的汤药和早膳送至书房,裕冬下去依言照办。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恕瑾哥哥,”梨瓷扒着门框探头,颊边还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是软枕压出来的,“我的早膳在你这里吗?”


    她比平日里醒得要早些,嗓音里含着未散的睡意,绵软又可爱。


    谢枕川从堆积如山的公文里抬首,含笑点了点头。


    偌大的紫檀书案上堆叠着各色文书,仍然井然有序,他的对面早已备好一张软垫圈椅,圈椅面前的书案又留出一块空来,放着一个珐琅彩洋红地的托盘,盘中是两只碗,一只碗里盛着莲子粥,另一碗里盛着新煎的汤药,皆袅袅冒着热气。


    梨瓷在他对面坐下,捧着粥碗小口啜饮,用完早膳,又乖乖开始喝药。


    谢枕川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脸上。


    日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在她脸上镀了一层金边,她端起药碗,微微闭着眼,睫毛越发显得浓密纤长。


    虽然已经知道梨瓷喝药不大用哄,但他仍旧放柔了声音道:“这药隔日喝一次,再服五剂便好了。”


    梨瓷手中一顿,端着药碗,嘴里嘟嘟囔囔的,“隔日服,五剂药……”


    谢枕川看出她的心思,“再过十日,便带你去吃豌豆黄了。”


    梨瓷立刻有了动力,仰起脖子将酸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虽然现在还不能吃蜜饯,但谢枕川已经提前给她备好了净口的茶汤。


    瓷白的茶盏适时递到她跟前,里边盛着鲜亮橙黄的茶汤,微微漾出碎金般的光泽。


    热气氤氲着独特的清香,梨瓷饮了一口,有很淡的甜味。


    那双圆圆的眼眸立刻亮了起来,“这是山西的柿叶茶?”


    “现在已经入夏了,柿叶正是最鲜嫩的时候,用来煎茶再好不过。”谢枕川眼底含笑,见她唇角沾了药汁,自然地递过帕子。


    他算了算,待到秋日,应该便可以一同返乡摘柿了。


    梨瓷想不到那么多,只是用帕子抿了抿唇,歪着脑袋问道:“恕瑾哥哥今天不用上朝吗?”


    谢枕川轻笑一声,“已经散朝了。”


    梨瓷这才想起来是卯时上朝,自己除了大婚那日,还未曾这么早起过呢,若是日日这般,岂不是很辛苦?


    她很懂事地将自己喝了一半的柿叶茶递过去,“娘亲说,柿叶茶可以安神,恕瑾哥哥也喝一点吧。”


    茶汤热气蒸腾,将那双澄澈的瞳仁熏得越发水润。


    她未点胭脂,茶盏边缘只一点水印,谢枕川就着她饮过的位置饮了一口,又问,“我今日应当还有些闲暇,要不要陪阿瓷去逛园子?”


    梨瓷看了一眼书案上密密匝匝的文书,连忙摇了摇头,“不去了,我想留在书房陪恕瑾哥哥,我可以看话本。”


    谢枕川令人将托盘撤了,将她先前未看完的那本《花灯轿》拿来。


    书房里很快便只剩下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不知是梨瓷今日起早了,还是这柿叶茶当真有安神的功效,看了没一会儿,她便觉得有些困了。


    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掩着唇,小声地打了一个哈欠。


    谢枕川从公务里抬起头来,“困了?”


    梨瓷已经顺势趴在了桌案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点了点头。


    “我抱你去里间睡。”


    谢枕川将她打横抱起,慢慢步去里间,此处设了一张美人榻,他偶尔会在此小憩。


    一躺下,梨瓷反而不那么困了,她伸手拉了拉谢枕川的衣袖,还惦记着方才未看完的话本,“我的书。”


    谢枕川就着她的力道附身下来,却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起来再看,仔细看坏了眼睛。”


    他的声音极尽温柔,梨瓷松了手,听话地抱着薄毯点头。


    窗外鱼池的水汽混着荷风潜入,她蜷在薄毯里,数屏风上的花鸟纹,外间不时传来轻缓的书页翻动声,慢慢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知道世子夫人在里间休憩,南玄蹑手蹑脚地过来禀报,“世子,国公爷来了。”


    谢枕川颔首以示知晓,随手捡了封文书,盖住了那本格格不入的《花灯轿》。


    信国公正好推门而入,他顺势起身行礼道:“父亲。”


    案前圈椅铺着云锦软垫,比硬邦邦的木头舒适,一看便是给自己留的。


    见儿子有心,信国公态度也软和了些,亲自拉开椅子坐下,“今日朝中如何?”


    谢枕川原不想在此处议事,侧眸望了一眼屏风,并未见什么动静,这才低声道:“王丘的动作很快,不过月余,朝中官员已有多处更替,今日还有人廷谏圣上早日立储。”


    王、谢两家皆知,这几年奏请皇帝立储的折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皆是留中不发,但在谢枕川还朝当日便提起此事,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信国公眉头紧锁,“应天帝怎么说?”


    谢枕川轻描淡写道:“罚俸一月。”


    不过是王家推出来的跳梁小丑,他连此人的名字都未提。


    众人皆知应天帝有意推延此事,还敢在上朝时当面提及,打的何止是谢家的脸,亦是应天帝的脸面。


    信国公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毕竟二皇子年岁太小了,拖延下去,对自家反而有利。


    有些话在西厅里不便多说,他回去左思右想,仍觉不妥,这才来了谢枕川的书房。


    “你方才问及三大营军饷,可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谢枕川颔首道:“今年国库亏空,南边治水又要不少银钱,户部、兵部和工部在朝会上起了不小的争执,三大营的军饷恐怕是要拖些时日了。”


    信国公沉吟片刻,“治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可将士们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若是一两月也就罢了,经年累月地拖欠下去,不是好事,何况你新官上任,若连军饷都不能保足,如何立威?”


    谢枕川拿出一本账册来,用轻飘飘的语气说着足以撼动朝堂的大事,“这几年国库虽然空虚,好在边关还算安定,已经有人动了主意了。我查过账册,三千营的军饷本就未曾足额发放,若是再有将领克扣盘剥……”


    他言已尽,却意味深长。


    信国公看不懂账册,但他也知晓军营里折色抵饷的手段,面色越发凝重了,忍不住问道,“既然问了先前,如今三千营每月饷银多少?”


    谢枕川比出一个的手势,“不到五钱。”


    “怎会如此?”信国公气得要拍桌,却被谢枕川拦下了。


    他以为谢枕川是担心自己弄坏了账册,便收了手,憋着火道:“那另外两营呢?”


    “已经派人去查探了,”谢枕川顺手收起信国公面前的书册,不动声色道:“看今日朝上岑大人幸灾乐祸的样子,应当比三千营好不少。”


    见他提及昔日好友,信国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罢,先去军营里走一趟吧,可要我随你一道去?”


    他虽然解了兵权,到底还有几分薄面。


    谢枕川摇了摇头,“父亲不必担心,孩儿已有打算。”


    见他这样说,信国公也不勉强,点点头,暂且离去。


    待脚步声远了,谢枕川便去了里间,原是要替梨瓷掖被子,凑近了些,才发现她并未睡着,此刻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自己。


    谢枕川在榻边坐下,轻轻揉了揉她头上的穴位,“吵醒你了?”


    他指上力道恰到好处,梨瓷颇为不舍地摇了摇头,坐起来关心道:“恕瑾哥哥要出门吗,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谢枕川弯了弯唇角,宽她的心,“小事罢了,阿瓷不必挂心。”


    梨瓷紧紧抿着唇,前思后想,“可若是不给底下的人发工钱,谁还会听你的呢?”


    难得见她这般认真模样,谢枕川伸出手指,抚平她蹙起的眉心,“无妨,天无绝人之路。”


    若是别的事,梨瓷的确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可若是和银钱有关,那便不一样了。


    “爹爹说了,能够用银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她握住他的手指,慷慨道:“差多少钱呀,若是差得不多,先用那笔聘礼将亏空补上?”


    谢枕川微微一怔,想起梨瓷先前倾其所有给出的聘礼,眼中浮起一丝笑意来。


    他将梨瓷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顶,“虽是阿瓷给的聘礼,但既然已经入赘了梨家,便还是阿瓷的,哪有用你的银子补贴官家的道理?”


    他很有赘婿的自觉,也并不打算用这笔钱。


    “至于军营那边,屯田或是弄些盐引、茶引来,也可弥补些许亏空。”


    清冽的茶香袭来,比方才的柿叶茶更为诱人。


    梨瓷立刻生出千金买笑的豪迈来,一心护着自家的赘婿,“反正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替你省些时间,日后再慢慢屯田,将聘礼赚回来。”


    谢枕川没说话,梨瓷靠在他心口,忽然“呀”了一声,转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恕瑾哥哥,你心跳得好快。”-


    京郊,三千营驻地。


    时值初夏,本该是操练最勤的时节,可校场上却空了大半,仅有的几个士兵也提不起精神,歪歪斜斜地拄着长枪,活像是晒得焉头焉脑的狗尾巴草;有人蹲在墙角斗蛐蛐,赌注是明日早饭里唯一的一个鸡子;更多得是人枕着锈迹斑斑的盔甲打盹,鼾声混着蝉鸣,在浮躁的午后格外刺耳。


    副将郭调途经此地,也赌了一个鸡子,眼看他押注的那只蛐蛐就要落败,他忽地站起身来,“哐当”掀翻了那只充作斗栅的豁口陶碗,一本正经道:“干嘛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斗蛐蛐?不知道新任提督要来?我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哎呀!”


    有的人惊呼,有的人惋惜,到底还是起身慌忙走了几步,却又在几步外重新聚拢。


    蛐蛐儿斗不成了,几人又闲话起来。


    “三大营换将,又不止咱们三千营,也没见怎么着。”


    “我怎么听说五军营那边新任的提督是户部尚书的侄子的连襟,关系铁得很,他们马上就要补发一半的饷银了。”


    “放屁!我表兄就在五军营当差,也就比我们强一点罢了,能把先前那一半发下来就不错了。”


    “那也是比我们强啊,每个月就这么三瓜俩枣的,还不如去当个护院呢。”


    ……


    郭调听得无奈,但拖欠军饷也是事实,他原先还管,现在便也由得他们去了。


    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嘱咐道:“谢提督今日要来军营,你们留点神,别老是这般不着四六。”


    兵卒们含混应了一声,又蹲进草丛里找方才那两只蛐蛐去了-


    马车辘辘驶向京郊三千营驻地,畅通无阻地进了提督营房。


    三千营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谢枕川在来时路上便已经领教过了,他无意追究,只是让人将副将郭调叫了过来。


    郭调行了礼,罩甲跟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下官郭调,拜见谢大人。”


    他没忍住偷偷抬眼,这位新任提督生得一副好皮囊,玉冠长衫衬得人如修竹,实在是……一副小白脸的长相。


    谢枕川也扫了一眼他的罩甲,一看便有些年头了,上边有好几处甲片掉了,也没有补。


    他开门见山道:“今日朝中议事,三大营军饷要延后发放的消息,你们可曾知晓了?”


    郭调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点了点头。


    谢枕川又道:“三千营历年欠饷几何,你算个总数。”


    “下官是副将,不是账房。”


    濯影司指挥使的大名在权贵之间自然如雷贯耳,可在这群兵油子里边,就没那么好使了。得知他舍弃男子颜面入赘,如今入营也是携眷而来,郭调便更看不起这个小白脸了。


    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咧嘴一笑,“算出来又如何,难道谢大人要替我们补?”


    只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久经沙场,感官比常人敏锐不少,谢枕川虽然神色如常,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却倏地冷了下来。


    谢枕川仍是不紧不慢道:“确有此意。”


    虽然气势已经矮了,郭调心中仍然不信:如今国库亏空,五军营与神机营由大皇子的人接手,背靠内阁,都填不上窟窿,他不过一个濯影司指挥使,哪里来的银子?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谢枕川招了招手,南玄立刻捧出了一只不大不小的匣子,掀开盖子的刹那,郭调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厚厚的一叠银票,梨记钱庄的印鉴清晰可辨。


    “这里是十二万两,”谢枕川慢条斯理道:“承蒙夫人垂青,入赘时给了些许聘礼。”


    先前的轻慢立刻变成了嫉妒,嫉妒又慢慢变成了尊重。


    郭调沉默许久,“咚”的一声跪倒在地,行大礼道:“先前听闻大人入赘,原本不以为然,今日方知是为了家国大义,解军饷之困,属下有眼无珠,先前无礼冒犯了大人,属下愿自领军棍五十,以儆效尤。”


    “军棍便不必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谢枕川并不在意他的冒犯,只是纠正道:“入赘便是入赘,只是为了我家夫人,与此事无关。此番亦是我家夫人心善,见不得朝廷拖欠将士饷银,主动提及此事。”


    他眸色骤冷,语气一转,“若是让我听见半句闲言碎语,质疑我对夫人的一片真心——”


    方才还有些炎热的夏日,忽然变得寒意逼人起来。


    郭调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此刻也不由得战战兢兢,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只是他才说到一半,营房外忽然传来一道甜软的女声,胆大包天地打断了他的话。


    “恕瑾哥哥,今日暑热,我令人煮了绿豆汤来,你可要用一碗?”


    郭调的眼睛骤然一亮,虽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便可知是一位绝世佳人。


    只是未等佳人踏进营房,谢枕川已经皱起了眉。


    郭调原以为谢大人既已入赘,自然是事事依从夫人所言,如今看来,这个家里仍旧是他做主嘛。


    他不自觉屏息凝神,正担忧谢大人是否会责怪夫人,却听得他温声道:“我昨日不是已经为你煮了绿豆汤了么,你今日若是又喝,恐怕寒凉伤胃。”


    郭调一时竟没回过神来,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他还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门外说话的女子已经抱着青瓷汤盅进来了,也正如他所想,的确是是一位绝世佳人,甚至比他在边关见过的雪山明月还要清灵三分。


    “那是给军营大家一起煮的,而且也不是我喝,是你喝,”梨瓷眉眼弯弯,瞧见了呆立在一旁的郭调,又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在三千营的副手。”谢枕川转头看向郭调,微微挑眉。


    郭调也很识趣,连忙拱手道:“末将郭调,见过嫂夫人。”


    “郭将军辛苦。”梨瓷也还了一礼。


    她方才在马车上睡着了,不知三千营中实情,此刻便很捧场地夸赞道:“不愧是三千营将士,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这话说得郭调更不好意思了,常年风吹日晒的脸上此刻竟然也看得出微微发红。


    他在心中下定决心,回去一定要好好操练一番那群死小子,免得日后在梨夫人面前丢了脸面。


    谢枕川接过汤盅,瓷器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道:“郭调,你方才不是说你还有事?”


    郭调连忙点头,只是脑子反应还有些慢,想不起是何事了。


    谢枕川语气凉凉,“自领军棍五十。”


    郭调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若是再在这营房内待下去,五十恐怕就要变一百了。


    “是!”他赶紧领命,飞一般地逃走了。


    营帐外搭了棚施粥,提督夫人慷慨解囊的消息不胫而走,流言更是传得飞快。


    “听说提督大人为了当梨家的赘婿,和探花郎大打出手,争得你死我活!”


    “何止,还在梨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听闻梨府里的家事都是谢大人一手包办的,谢大人还朝后无暇家事,这才带着夫人搬回了信国公府。”


    ……


    等到郭调挨完打,在军医处讨了药来,流言已变成了“谢大人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娘子人美心善不说,十几万两的银票随手就给了;他为了入赘梨家,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讨夫人欢心,每日寅时便起来给夫人熬燕窝粥……”


    军医将外伤药递给他,悄悄打听,“你既是谢大人的副将,以你对他的了解,不知传言有几分真啊?”


    郭调死死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以他对谢大人的了解,这流言说的很可能是事实,但是也因此变得更可怕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阿瓷(大大方方):反正你都入赘了,软饭不吃白不吃。


    小谢(试探性吃了一口):好吃,爱吃。


    第117章 青梅


    ◎俯身替她将青梅拾了起来,放回篮中。◎


    谢枕川虽是初任三千营提督,并不急于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过驭人之道,总归是要恩威并施。


    有自家娘子替他掏钱垫付拖欠军饷在先,谢枕川很快便赢得军中上下拥护。而后他又在校场“指点”了几名精锐的骑射和武艺,不过半日,三千营中已无人不服。


    至于那些暗藏心思的刺头,或是盘踞军中多年、已经立起门户的军吏,他暂且按兵不动。这几年的军饷账目尚未理清,待查明了旧账,再一并清算也不迟。眼下若打草惊蛇,反倒耽误了他日后追缴赃款,填补入赘聘礼的亏空。


    谢枕川在三千营里边忙碌的时候,梨瓷也未闲着。


    她今日虽然是光明正大和谢枕川一起来的,不过女子在军营终究不便,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她便和裕冬出了营地,在附近闲逛。


    三千营虽然地处偏远,但三千骑兵常年驻扎在此,附近慢慢地也聚起了人烟。


    此处最多的就是钉马掌、补马鞍之类的铁匠铺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酒肆的生意也很不错,至于那些零嘴点心,便比寻常集市上售卖的粗糙许多,梨瓷不大兴趣,反倒在酒肆面前停了下来。


    此处往来多是军中汉子,卖的自然也是烈酒。偶有家眷来探,才会备些清淡的甜酿。


    难得见梨瓷这般貌美又年轻的小娘子,掌柜的原以为是为家中父兄买酒,见她已经盘发,立刻机灵地*改了口,堆起笑脸热络招呼道:“夫人可是要买酒?我这儿的酒最好不过了,三大营中各处分销,哪个从军的没有喝过,大家都说好!”


    尚未掀开酒缸,各色酒香已经交织在一起,或清淡或馥郁,扑面而来,引人沉醉。


    梨瓷平日里少见谢枕川饮酒,不过听掌柜的这么一说,她觉得信国公也许会喜欢。


    她抿唇问道:“掌柜的,你这儿卖得最好的酒是什么?”


    掌柜的呵呵一笑,“卖得最好的未必是最好喝的,不过是价钱实惠罢了。夫人瞧着就是不缺银子的主儿,要不要试试咱们这儿最好的酒?”


    他说着,便取来了打酒的竹筒,从最里边的那一口缸里舀了一碗酒来。


    这酒色如琥珀,也不似外边的那些粗酿浓烈呛人,反倒散发着一股极为细腻清新的梅香。


    梨瓷并不打算喝,只是好奇道:“这是什么酒?”


    “这是青梅酿,”掌柜的指向不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瞧见那片梅林没?那是小老儿自家种的。我家老婆子一颗颗亲手摘了,洗净又用冰糖渍过才酿的。”


    听到是糖渍的青梅酒,梨瓷立刻来了兴趣,“这青梅酿好喝么?”


    “当然好喝了!”掌柜的拍着胸脯自夸道:“本朝的信国公爷您总听说过吧?他他年轻时在军中,最爱喝的就是这青梅酿。每回出征前,必定要来打上一坛,保准是无往不利。”


    没想到真的误打误撞,买到了信国公喜欢喝的酒。梨瓷便指了指地上的小酒坛子,道:“我要两罐小的。”


    那两只酒坛子不过比她巴掌大一点儿,用红泥封着口,她和裕冬正好可以一人拎一个。


    掌柜的却突然“哎呦”一声,“这坛酒怎的摆到这儿来了?”


    “夫人好眼力,不过这两坛酒可不一样,一坛是今年封的,另一坛可是窖藏十年的老酒,当年那一批,统共就剩这一小坛了,可不便宜。”


    梨瓷不以为意,“多少银子?”


    一听这语气,掌柜的连忙放下手中的竹筒和酒碗,试探道:“光是这么一小坛,就得二两银子。”


    梨瓷没说话,裕冬当即瞪圆了眼睛,气势汹汹。


    这架势,一看也不是好相与的,没准儿就是营里哪位将领的夫人。


    掌柜的连忙道:“二两银子买下这一坛酒,另一坛酒便送你,二位要是乐意,还能去梅林里摘两斤青梅带走,如何?”


    梨瓷从没摘过青梅,觉得新鲜,立刻便答应了。


    等两人去林子里摘了青梅回来,拎着竹篮和酒坛返程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军营辕门外,来时的马车静静停在一旁,马儿吃饱喝足,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对脚边的嫩草不屑一顾,似乎只是在等人归来。


    连轴转了一整日,饶是铁打的人也乏了,谢枕川虽精力过人,此刻也难得偷闲,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车帘被掀起一个小角,梨瓷费劲地将两个小酒坛子搬上了车,然后是一篮青梅。


    她抬眸,却看见谢枕川似乎靠在车壁睡着了,赶紧放轻了动作,轻手轻脚地地挨着他坐下。


    青梅酿的清香在车厢里悄悄散开,谢枕川幽幽睁开眼,看着她手里青翠欲滴的果子,还有不知从何处沾染的酒气。


    他似乎刚醒,声音透着懒洋洋的意味,“阿瓷今日去摘青梅了?”


    梨瓷点了点头,从篮子里取出一方素帕,献宝似的递到谢枕川面前。


    素帕里包着几颗圆溜溜的果子,是用井水洗过的,泛着冰冰凉凉的青绿色泽,夏日里看来,甚是怡人。


    到底是梨瓷亲手摘的,谢枕川虽不爱吃青梅,仍是不忍拂了她的兴致,正准备挑颗小的来尝,便听得她欢欣雀跃道:“是呀,虽是买酒时赠的,但这是我第一次摘青梅呢。


    “那掌柜的唬人,说是随便摘,可是低矮些的都被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还没熟的,剩下的都在树梢,我和裕冬根本摘不着,后来还是几个好心人帮了忙。”


    谢枕川正要接过,闻言手指一顿,“后来呢?”


    梨瓷并未察觉他眸色转深,见谢枕川慢吞吞的,干脆自己替他来挑。


    “是呀,有两人路过,见我和裕冬摘不着青梅,便主动过来帮忙了,连洗青梅的井水也是他们帮忙打的。我瞧着他们都穿着罩甲,似乎是三千营里的将士,又赠了些青梅给他们,他们也不用。”


    “哦?”谢枕川不动声色问道:“既然如此,可曾留下姓名?”


    “三千营勇字旗下……”梨瓷歪着头想了想,“好像姓张?”


    她想不起来了,不过已经从帕子里挑了一颗最大的青梅,往谢枕川唇边递过去,“若是找到了,恕瑾哥哥打算如何替我答谢他们?”


    “依照军律,演武缺勤者杖三十,”谢枕川看了那颗青梅一眼,却未咬下,而是抬眸望着她,“看在阿瓷的份上,杖二十吧。”


    梨瓷紧紧闭着嘴巴,幸好自己方才记不清那两位将士的名字了。


    谢枕川又道:“我今日已经看过名册,勇字旗下在隶五百人,张姓不足二十,再一一问过——”


    梨瓷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这样?!”


    “阿瓷若是喜欢摘青梅,为何不同我说?”谢枕川张口,却并未咬那青梅,而是慢条斯理地咬住了她的手指。


    温热的唇舌裹住纤细幼嫩的手指,惹得她浑身一颤。


    梨瓷立刻正襟危坐,将方才的张三李四都抛诸脑后了,老实巴交地提醒他,“恕瑾哥哥,你咬错了,这是我的手。”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咬手指了,但却又与上一次不同,齿尖不轻不重地碾过指腹,带了些惩罚的意味。


    谢枕川今日在军中亦听了不少流言,除却艳羡,竟还有不少妄想做小的。他自然知道那两人是什么心思,还三千营勇字旗,只怕是“三”字旗吧?


    梨瓷被含着手指,只觉得有些痒,又有一点点疼。她耳尖通红,却乖顺地任他施为,又用另一只手捏着她方才挑出的那颗最大的青梅,软声道:“恕瑾哥哥不喜欢吃青梅么?”


    谢枕川总算松了口,闷声“嗯”了一句。


    “为什么呀?”


    梨瓷一边问,一边自己咬了一口。


    伴随一声脆响,酸甜可口的汁液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像咬碎了清甜的山泉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果酸味儿。


    谢枕川轻哼了一声,“酸。”


    梨瓷摇摇头,继续嚼嚼嚼。


    她倒是觉得挺甜的。


    谢枕川抽出梨瓷用来包着青梅的帕子,将自己方才咬过的地方细细擦拭一遍。


    圆溜溜的青梅立刻滚落下来,好在车上铺了软垫,这才没有滚远。


    这次的力道很轻,梨瓷被逗得笑了起来,“咬过也没关系呀,又不脏。”


    谢枕川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晚上可是嫌弃得很,白日倒大方。”


    梨瓷立刻便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又羞又恼地捶了他一下。


    谢枕川笑,又俯身替她将青梅拾了起来,放回篮中-


    两人回府时,晚膳还未开席。


    信国公扫了两人一眼,怪不得不用自己担心呢,原来是这个打算。他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斥道:“你身为三千营提督,带着女眷去军营,成何体统?”


    嘉宁长公主自然护着儿子和儿媳,立刻瞪了信国公一眼,“国公爷好大的威风。”


    “我…”


    不等信国公答话,谢枕川将手中的竹篮和酒坛放在了桌上,有意露出其中的青梅,从容道:“父亲误会了,阿瓷不过是听说京郊的青梅熟了,去摘青梅了。”


    信国公一愣,又看了一眼那青得发涩的果子,这才想起儿媳已有一月的身孕了,怪不得要摘青梅。


    俗话说酸儿辣女,嘉宁怀着恕瑾时,便喜欢吃酸的,也不知儿媳肚里这一胎是男是女。


    哼,反正是男是女也都不姓谢。


    他很快释然,重新板起脸,“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入席?”


    两人依言入座。


    梨瓷半点也没有察觉自己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令人将洗净了的青梅取来,饭前也好开胃。


    嘉宁长公主笑道:“三大营那边的确有一片梅林,你父亲原先也摘过的,只是自己素来不爱吃。”


    “是么,”信国公冷脸道:“我怎么记得,你怀胎三月时,是日日都要吃的。”


    嘉宁长公主被这话一噎,并不想答话,干脆伸手拈了一颗青梅来尝。


    梨瓷并未留意到这两人的机锋,又示意谢枕川将那青梅酿取来,笑眯眯道:“我还买了父亲喜欢的青梅酿,父亲可要用些?”


    这倒是有些出乎信国公的意料,神色不自然地应了一声,“你怀有身孕,便免了,恕瑾陪我用些。”


    谢枕川应了一声“是”,令人取酒樽来。


    信国公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一套还没有他手心大小的鎏金花鸟纹金樽,“取海碗来。”


    嘉宁长公主不爱饮酒,听闻是青梅酿,倒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信国公一眼,留下了她面前那只鎏金花鸟纹金樽。


    谢枕川也不欲多饮,随意摆了摆手。


    侍女便只将国公爷的酒樽换成了海碗,小心翼翼揭开了封泥,准备斟酒。


    琥珀色的酒液入杯,醇厚浓郁的酒香四溢,似乎还有一丝清甜,便连梨瓷都有些馋了。


    她看了一眼,开封的是那坛十年的陈酿,那掌柜嘱咐过,这酒看似清透如水,实则极为浓烈,不可多饮。


    不过她想了想,拢共就这么一小坛子,又是三个人分,应当无妨吧?


    第118章 误会


    ◎也许真如她所言也未可知。◎


    夜风微凉,西厅烛火摇曳,青梅酿的香气在席间幽幽浮动。


    三人随意说了几句,共饮一杯后,侍女又上前将酒斟满。


    信国公仰头将海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仍嫌不过瘾,又自顾自地倒了一碗,仰首灌下。


    他声音忽地有些沉闷,“……与二十年前,也无甚差别。”


    嘉宁长公主先抿了半口,见这酒入口绵柔清爽,清甜不烈,便又浅酌了一口。


    她此刻端着酒樽,斜斜看了信国公一眼,“这青梅酿,自是历久弥新,与众不同的。”


    谢枕川亦饮尽第一樽,第二樽却未再动,反倒将酒樽推远了。


    梨瓷坐在他身侧,已经闻到了酒香清冽,见嘉宁长公主也夸这酒好,不由得凑近了些,一双清澈圆润的眸子直直望向谢枕川,声音软糯,“恕瑾哥哥,这青梅酿好喝么?”


    这酒虽入口甘甜,但是后劲极大,寻常人一杯下去便已经醉了。


    好在谢枕川酒量极佳,一杯下去仍然面色如常,他转头望向梨瓷,只见她眸中映着点点烛火,比陈年的佳酿更为醉人。


    他勾起唇角,嗓音低沉,“阿瓷也想尝尝?”


    梨瓷摇了摇头,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那本书上说了,孕期不宜饮酒。”


    每每见她这般认真笃定自己已有身孕,谢枕川便觉可爱至极。


    当着父母的面,他自然不会拆穿,只是拿话哄她,“这酒酿得极好,饮一小口也无妨。”


    梨瓷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只是矜持又期盼地望着他。


    谢枕川自是心领神会,眼底笑意更深,执起酒樽递到她唇边。


    梨瓷抿了一小口,中肯地评价,“一点都不辣,还有一点甜甜的。”


    她说完这话,像是意识到了此举不妥,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两位长辈,好在他们正各自饮酒,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两人酒量都不比当年,嘉宁长公主不过饮了一杯,脸色已经变得潮红。


    信国公将那一坛子都饮尽了,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坛底,忽地冷笑起来,“这酒能有何不同?不过是送酒的人不同罢了,到底是那人的外孙女,自然是不一样的。”


    “当着小辈的面,你胡说八道什么?”嘉宁长公主眉头一蹙,语气骤然冷了下来,“真要说起来,本宫可曾与你算过旧账?”


    信国公梗着脖子道:“好啊,今日便请长公主殿下说清楚,我有什么旧账可算的?”


    嘉宁长公主似乎被气得不轻,攥着酒樽的指节微微泛白,“你上一次喝这青梅酿,是什么时候,不必本宫提醒罢?你表妹新寡,却提酒登门,端的是什么心思,还要本宫来说么?”


    席间霎时一片死寂。


    倒酒的侍女早已瑟瑟发抖,梨瓷手中的银箸也悬在空中,不知所措,唯有谢枕川神色如常。


    他轻抚了抚梨瓷的脊背,又从容地夹了一筷子清炒藕尖放入她碗中,低声似是安慰,“初夏的藕尖还不错,你且尝尝。”


    梨瓷低头咬了一口,脆嫩的藕尖在齿间发出细微的声响,些许盖住了人声,她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到底还是好奇更多一点,又悄咪咪竖起了耳朵。


    争吵还在继续。


    “我和表妹之间清清白白,长公主何必要扣这样的帽子,”信国公的声音也高了一分,眼底因醉意而泛红,“这二十年来你对我冷言冷语,不就是因为周则善那个——”


    “啪!”


    他话音未落,一声脆响骤然打断了此处的争执,嘉宁长公主扬手一记耳光,信国公脸上登时浮现五道纤细的红痕。


    打完这一巴掌,嘉宁长公主什么也没说,径直起身离席,宫装裙摆带起一阵冷风。


    信国公僵在原地,醉意混着怒意在胸腔翻涌,却终究未再言语,只沉默地起身,朝相反方向大步离去。


    谢枕川示意,厅中侍从立刻退下了。


    梨瓷手中玉箸还夹着半截藕尖,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睛睁得溜圆。


    不过转瞬之间,剧情急转直下,比她今日看的《花灯轿》更为跌宕起伏,更令她惊诧的是,信国公竟然还提到了外祖名字?


    “他们好像喝醉了,”她咽下藕尖,玉箸无意识绕着碗沿打转,“恕瑾哥哥,我是不是不该备这青梅酿?”


    “怎么会,”谢枕川执起她未喝完的酒樽,将残酒饮尽,“至少我很喜欢。”


    她沉浸在两人方才的争吵里,还有些不敢置信,“父亲方才说的,是外祖的名字么?”


    谢枕川给梨瓷夹了一筷翡翠虾仁,好整以暇道:“先用膳,用完我便告诉你。”


    梨瓷飞快地吃掉了碗里的藕尖和虾仁,腮帮子鼓鼓的,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谢枕川失笑,干脆将她的碗拿来,用葵菜拌了她喜欢的芙蓉蒸蛋在饭里,一边用瓷勺喂她,一边道:“父亲和母亲当初是奉先帝旨意成婚。”


    “可是……两人感情不好么?”梨瓷含着一口饭,含糊不清地说,“这么些年来,从未听闻母亲另置面首,父亲也没有纳妾室呀。”


    谢枕川又舀了一勺蒸蛋拌饭,极有耐心地等梨瓷吃完,“许是各自心有所属罢。”


    自他有记忆起,父母之间便十分冷淡疏离,对他也少有温情,他原以为世间夫妻皆是如此,后来去了梨家,才知也有例外。


    他语气平静得不像是在说自己父母的事儿,“父亲和那位表姑母自幼青梅竹马,两家也有意,当年表姑母一直等父亲从战场归来,只是后来先帝为父亲赐下婚约,表姑母则嫁给了父亲的一位副将成婚。后来,表姑父战死沙场,临终前托付妻儿,父亲便多有照拂。”


    梨瓷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那外祖是怎么回事?”


    “广成伯在翰林院时,曾任侍讲,在内廷讲解经义,算是母亲的恩师。”谢枕川轻描淡写地说着,又喂了她一勺饭。


    梨瓷的表情明显纠结起来,小脸皱成一团,“可外祖并不是那样的人。”


    谢枕川在广成伯府借住了些时日,自是信得过周则善为人,此刻便颔首,温声劝解道:“外祖心贯白日,光风霁月,许只是母亲年少慕艾罢了。”


    虽然周则善有逸群之才,当年任翰林院学士时不过二十出头,但若真与长公主有私,终究是惊世骇俗、违背人伦之事。


    梨瓷相信自己的外祖,也不愿怀疑长公主,她抿着唇,认真道:“此事定然有所误会。”


    谢枕川见她实在没胃口,便自己将她剩下的饭吃了,慢慢问道:“那阿瓷觉得如何是好?”


    “自然是要问清楚,解开误会,”梨瓷一脸的光明磊落,又试图举例说明,“你还记得我先前时日看过的话本么?”


    不知想起了什么,谢枕川的脸色显然不太好看。


    不等他开口,梨瓷便道:“那书生与小姐明明两情相悦,却因对彼此误会,终其一生也未能圆满。”


    谢枕川轻舒一口气。


    他还以为是男女主角相识相知,却意外得知两人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最终不能相守的那一本。


    梨瓷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猛地站了起来,眼神明亮而坚定,“我要写信给外祖,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椅子划出“哗啦”一声响,抵住她腿窝。


    “阿瓷慢些,”谢枕川长臂一伸,将人捞回,“此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广成伯也未必清楚,而且若当初真是母亲一厢情愿,你去信应天,广成伯夫人不慎看到了信件,岂不是闹得更大了?”


    “那怎么办呢?”梨瓷觉得他说得有理,一下子泄气了。


    她靠坐在他身上,鼻尖几乎蹭到他下颌,“我觉得父亲和母亲心中都有彼此,此间一定有误会,可是总不能直接去问他俩吧?”


    谢枕川沉吟片刻。


    二十年前母亲与广成伯如何,已经无从考证了,表姑母倒是多次登门,他也曾派人查过此事,父亲对表姑母一家虽然颇多照拂,但并无私相授受之事。


    他想起父亲先前时日说过的话,若是对母亲无意,他便也不会记得母亲怀孕时嗜睡、喜酸的习惯了。


    也许真如梨瓷所言也未可知。


    “如何不能去问个清楚呢?”他低下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又蹭了蹭她的鼻尖“只是今日实在太晚了,父亲和母亲又饮了酒,明日再去如何?”


    梨瓷点了点头-


    第二日,谢枕川下朝回来时,梨瓷竟然难得地早起了,晨光透过支摘窗,为她侧脸镀上一层明媚的柔光。


    她今日着了一件绣莲花纹青绫罗裙,绣春替她梳好了云岫髻,见谢枕川来了,便识趣地退下了。


    梨瓷手中正在摆弄一枚玉兰花翡翠发簪。


    这发簪前端翠绿,后端玉白色,通雕出浑然一体的精致花叶,瞧着便是有些年头的物件了,玉质虽然不算太好,但雕工实在难得。


    谢枕川出声道:“今日要簪这个?”


    梨瓷点点头,言语间还有些犹豫,“这是我从应天府临行前,外祖和外祖母送给我的。”


    谢枕川知她所想,“无妨,不会有事的。”


    说罢便伸手取来过那支发簪,稳稳簪在了她发上。


    两人合计了一番,总觉得还是要先从嘉宁长公主这边入手,只是长公主昨夜发怒后便已经回了长公主府了,两人一同在府中用过早膳,就出门去公主府寻人。


    即便打了信国公一巴掌,嘉宁长公主仍然余怒未消,今早起来,仍在同身边的女官气道:“那就是个武夫!除了领兵打仗,什么也不会!本宫自从与他成婚以来,可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儿?他倒好,那江氏得了他的许可,几乎要骑到本宫脖子上来了!”


    这样的抱怨,女官已经好些年不曾听闻了,长公主与信国公成婚的头几年,殿下还时常为此事拈酸吃醋,偏生信国公像个榆木疙瘩一样,总是不开窍,被那江氏牵着鼻子走,原本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竟然为了江氏之子,动用人脉送其进国子监入学,那江氏更是变本加厉,时常来殿下面前耀武扬威,殿下后来冷了心,便不再管了,只是今日又是怎么回事,竟又埋怨起驸马来了?


    “其实也未必是信国公许可,那江氏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殿下金枝玉叶,何必要与他们计较……”女官温声安慰了几句,又听得世子携夫人来访。


    嘉宁长公主总算收敛了怒容,移步去正厅见了两人,她语气惊喜,又有些忧虑,“恕瑾今日怎的带了小瓷来此,可是那武……信国公又给你们气受了?”


    谢枕川道:“并非如此,是我和阿瓷担忧母亲,今日特来拜访。”


    梨瓷也附和,“母亲不必担心,父亲很好,没有给过我们气受。”


    ……嘉宁长公主欲言又止,和谢枕川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又令人沏了茶,配了茶点上来。


    茶汤还冒着滚烫的热气,梨瓷没喝,只用眼神尝了尝那道素茶饼,正义凛然道:“但是父亲给母亲气受了,实在是不应该。”


    嘉宁长公主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果然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若是恕瑾还未成亲,今日恐怕又是在官署里边忙一天,哪里会登门,更不会同自己说这些体己话。


    她招了招手,示意梨瓷坐到自己身边来,眼底泛起温柔波光,“所以小瓷今日是来替我主持公道的么?”


    梨瓷与长辈撒娇惯了,此刻便熟练地挽着长公主的手,连连点头道:“母亲莫要生气,您看父亲那样子,分明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不如便把话说开,若是有误会,便解开误会;若是有错处,便让父亲认错。”


    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嘉宁长公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下眸中泪光。


    她忽然注意到了梨瓷头上的通雕玉兰花翡翠发簪,转了话头道:“阿瓷头上这簪子,看着颇有几分眼熟。”


    梨瓷偏过头,以便她查看,“是从应天临行前,外祖母所赠。”


    嘉宁长公主仔细端详了一番,的确是当年的那枚簪子,她面上露出怅然神色,“是了,当年这还是枚白玉簪呢,只是不小心被你外祖母失手磕坏了一点,那通雕的技艺难得,难得先生有求人的时候,本宫也听闻了,最后便请内廷银作局的工匠将其修补,又以翡翠俏色,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今日竟又得见了。”


    梨瓷也有些惊讶,“竟然还有这样一番缘分,谢过母亲。”


    “当年先生已经向本宫道过谢了,”嘉宁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似乎想起什么,方才的怅然已经一扫而空,又话锋一转,愤愤道:“本宫与信国公成亲多年,也未见他送过一根发钗!”


    她常年端着长公主的风度,这些委屈,除了身边的女官,从未与人诉说过,也不便与人诉说,今日听闻梨瓷此言,有如遇到了知音,虽是小辈,她竟然也难得有了倾吐之意。


    她回握住梨瓷的手,将信国公的不体贴、江氏的挑衅、外人的误解、成亲多年的委屈……慢慢都说出来了。


    有了那话本的前车之鉴,梨瓷很快便看明白了,那江氏多半便是想再嫁信国公府,才从中挑拨离间,可信国公除了照拂,的确从无异心,她便从长公主这边下手,试图挑拨离间。


    她一面安慰长公主,一面同仇敌忾,两人关系又亲近许多。


    谢枕川坐在一旁,安静地翻阅三大营相关的文书卷宗,但见两人气得很了,便出言应和两句。


    梨瓷原本还觉得他态度敷衍,可细问之下,他竟能精准复述出两人交谈的每一句内容,甚至在最后关头一锤定音,替长公主做主将江氏母子遣返回祖籍去-


    一上午很快便过去。


    两人总算是将嘉宁长公主与信国公间的误会剖解得七七八八,父亲虽不解风情、粗枝大叶,但好在守得规矩,从未越界,两人宽慰了母亲一番,又保证让父亲亲往长公主府负荆请罪,这才折返信国公府。


    信国公早知两人去了长公主府的消息,此刻便微微侧过脸道:“怎么,你们是替长公主来当说客的?”


    他面上那巴掌印本就着力不重,敷了药后痕迹已消去大半,只颧骨处还留着浅淡的绯色。


    梨瓷点点头,坦然道:“既然原是一家人,总要和和气气才好。您与母亲间不过是些误会,说开了便好了。”


    “误会?”信国公冷笑一声,“我可不觉得是误会。你是周则善的亲孙女,自然要替他说话。”


    “父亲!”谢枕川上前半步,将梨瓷护在身后,沉身道:“阿瓷有孕在身,还担忧你和母亲争执之事,您若是不领情,我们便暂先告退了。”


    “诶……”梨瓷慌忙拽住他的袖子,还不明白怎么便要走了。


    信国公也没阻拦,只是两人转身时,他忽地瞧见了梨瓷发上那根翡翠发簪,失声喝道:“站住!”


    梨瓷正要停下脚步,谢枕川却已揽紧她的腰,继续大步流星向前走。


    信国公只好改口,语气也缓和了些,“等会儿。”


    谢枕川这才回身,拱手道:“父亲还有何吩咐?”


    信国公死死盯着梨瓷发上玉簪,面色郁郁沉沉的,“你头上这根簪子是从何处而来?”


    “父亲也认得?”梨瓷一点儿也没被他语气吓到,歪了歪脑袋,将先前的话又说一遍,“这玉簪是我外祖家传之物,原是给儿媳妇的簪子,只是我从应天府临行前,外祖和外祖母一起赠给了我。”


    信国公眉头紧皱,质疑道:“既然是给儿媳妇的,怎么会在你手中?”


    梨瓷伸手将发簪取下,翠色玉兰花在她掌心泛出温润的光泽。


    她转手将其递给了谢枕川,犹犹豫豫道:“既然如此,那……我给恕瑾哥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嘉宁长公主:生儿子不如生块叉烧。


    信国公:生儿子不如生块叉烧。


    小谢(点头):我也不想要叉烧。


    第119章 家法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以后信国公府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信国公被她这番话气得几乎仰倒,见谢枕川当真伸手要接那枚簪子,更是怒目而向。


    谢枕川却恍若未见,修长的手指稳稳接过那枚翡翠发簪,声音含笑,“既如此,那便谢过外祖和外祖母了。”


    信国公狠狠瞪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眼中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谢枕川似有所觉,未将簪子收下,反而转手递还给梨瓷。


    信国公面色稍霁,不料下一刻便听得儿子温声道:“还要劳烦阿瓷替我簪上。”


    梨瓷踮起脚尖,谢枕川也配合地倾身。


    他今日下朝后便换了一袭月白绣青竹平纹罗圆领袍,带了束发白玉冠,正好未佩发簪。


    如墨的长发被束得端方整齐,一张玉面如切如磋,这般姿仪,有如翠竹映雪,琼林玉质,便是连日辉也要黯然几分。


    梨瓷将发簪从冠侧别了进去,不自觉眨了两下眼睛,轻声道:“真好看。”


    信国公见他还要将那带着一点绿的翡翠发簪往自己头上戴,怒不可遏,口不择言道:“好看个屁!”


    “大男人头上带一点绿,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完又察觉自己这话似有不妥,顾及儿媳妇还怀着身子,信国公强忍动手的冲动,厉声呵斥自己那个孽障儿子,“还不快给老子取下来?!”


    谢枕川纹丝不动,只是从容劝道:“父亲,您冷静些。”


    信国公越发觉得这是个孽障,“冷静个屁!”


    他已经气得失去理智了,无意中道出了当年的“真相”。


    “当年周则善将这簪子赠予了嘉宁,如今又由他外孙女儿转赠于你,区区一个翡翠簪子,就把你们娘俩儿钓得团团转!”


    梨瓷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他所言之事吓到了,颇为无助地望向谢枕川。


    当着父亲的面,谢枕川自行其是地将梨瓷拥入怀中,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声音仍旧沉定,“父亲如何断定此簪是当年广成伯赠予母亲的?”


    妻子另有心仪之人,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不算是什么光彩的事,但鉴于梨瓷的身份,信国公反而无所谓了,更恨不得当着周家所有人拆穿其伪善的一面,“是我亲眼所见!”


    他冷笑一声,干脆道:“当时两人皆已有家室,周则善竟还如此不知检点,也不知从哪儿找的簪子,便说是自己的传家宝,若当真是传家宝,为何不传给长房长孙,而是要传给一个招赘的外孙女儿?”


    “外祖说,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梨瓷努力回忆外祖当日赠簪时所说的话,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后面的记不清了,但外祖告诉我,不必为外物所蔽,给我和给表兄都是一样的。”


    谢枕川没忍住弯了弯唇角,眼底神色温柔。


    信国公则是一愣,他最烦周则善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更讨厌他这副超脱物外的圣人模样,哼声道:“巧舌如簧。”


    谢枕川替梨瓷出言道:“那父亲可曾想过,这玉簪如果已经赠给了母亲,如何又回了周家,到了梨瓷手中?”


    信国公一愣,很快便找到了理由,“那周则善不要脸,嘉宁自然是不一样的,也不像你眼皮子浅,被人三言两语就哄骗了去入赘。”


    梨瓷原本趴在他肩上,听信国公所言,此刻便委屈地抬起头,看着谢枕川的眼里泛着水光。


    谢枕川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阿瓷未曾哄骗我,是我心甘情愿。”


    他转头望向父亲,声音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今日我与阿瓷在长公主府拜见母亲时,她主动提及曾受托修补此簪。父亲既如此笃定当年之事,可还记得这玉簪原貌?”


    信国公一时语塞,时日久了,他的确记不大清了。


    经他提醒,梨瓷立刻想起来了,要掉不掉的眼泪又憋了回去,眼睛湛湛可爱,“母亲说了,原是一枚白玉簪!”


    谢枕川颔首,并未取下发簪呈给信国公查验,仍是不疾不徐道:“当年,广成伯托母亲修补时,递来的是白玉簪,修补后,才新镶了翡翠。”


    “你莫要替那厮说话,”信国公半信半疑,坚持道:“空口无凭!”


    谢枕川早有所料,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文书来,“银作局一锤一錾皆录于册,有迹可查,还请父亲过目。”


    梨瓷此刻已经彻底忘了先前的不快,也好奇地凑近去看。


    信国公取来一观,的确是宫中御用的库腊笺,上面还有内廷银座局的印鉴,何时取得、何时修补、原样如何、用料多少,一一登记在册,的确合得上谢枕川所言。


    信国公盯着纸笺,慢慢想起那日所见确是一支素白玉簪,后来他偷偷在嘉宁的妆奁里也遍寻不得,原以为是被藏匿到了他处,原来是另有隐情。


    他此刻面皮涨得通红,哑口无言。


    谢枕川悠悠道:“我和阿瓷今日拜访母亲,母亲的确提起了当年修补玉簪之事,言语中并无他意,只是埋怨了父亲多年来一根发钗也未曾送过。”


    信国公沉默许久。


    这话好似一把钝刀,缓缓剖开尘封往事。


    先帝赐下婚约后,他亲自选了图样,花了一整年的俸禄在瑞祥楼为她打了一对赤金红宝石的镯子,去取时恰逢她出宫游玩,机缘巧合竟在瑞祥楼提前瞧见了那镯子,她当时却道:“这样粗笨的镯子,竟是瑞祥楼所制,还是赶紧收好,莫要污了本宫眼。”


    他是武将出身,不通文采,更不解风情,的确不能懂她心意,更不敢再献丑。


    后来见她收了周则善的玉簪,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偏又被先帝绑在了一条船上,他能够做到的,便是最大程度地放她自由。


    两人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后来恕瑾长大了,她要搬回长公主府,他便也允了。


    谢枕川似乎不知什么叫做见好就收,语气中暗含了几分矜诩,“阿瓷赠予我比这玉簪珍稀贵重的,不知几何,难得的是长辈心意。若要说眼皮子浅,那应当也是从未见父亲赠母亲礼物的缘故。”


    梨瓷脸颊微红,小声道:“你别说出来呀。”


    她又转头安慰信国公道:“父亲也不必难过,礼物不在贵重,胜在心意,您不是还为母亲摘了青梅么?”


    信国公没说话,只是偏过头去,暗自叹息。


    偌大一个信国公府,女儿嫁入深宫,老婆生闷气不在家,儿子是个恋爱脑,唯一一个替他说话的,居然是他从未瞧得上的儿媳。


    梨瓷又道:“母亲贵为长公主,何曾缺过珠宝首饰,她想要的,不过是父亲的心意罢了。”


    信国公神色微动,见梨瓷如此大度,更是心存愧疚。


    他闷声道:“先前是我想岔了,误会了广成伯。今日当着……当着小瓷的面,我先赔个不是。”


    他言语之间有些生硬,但的确是真心实意。


    梨瓷也坦然受了这声歉意,甚至老气横秋地摆了摆手,“父亲言重了,外祖不会计较的,只要父亲母亲重归于好,这点委屈算不得什么。不过母亲那边……”


    她又趁热打铁,将长公主这些年受的委屈一一言明了,信国公越听越是愧疚,连将江氏母子送回祖籍之事也毫无异议。


    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糊涂行径,信国公越发发起愁来,嘉宁那边如何是好呢?


    梨瓷早就替他备好了,“父亲,您看这枚玉簪如何?”


    信国公一听玉簪二字,便觉头大,可见梨瓷将其捧出,又眼前一亮。


    眼前这枚玉簪,是极为罕见的红玉所制,玉质温润透亮,如霞光凝就,配嘉宁的雍容气度,再得宜不过了。


    “好,”他厚颜收下了这枚玉簪,“放心,我不会白要你的。”


    梨瓷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也应了一声,“好。”


    谢枕川又道:“父亲让母亲委屈这些年,单凭一支玉簪想要哄得母亲展颜,恐怕不够。”


    信国公一看就知道这小子一肚子坏水,没好气道:“怎的,你还有什么馊主意?”


    谢枕川侃侃而言,“古有廉将军负荆请罪,此既为家事,谢将军恐怕也要请出家法才是。”


    他越说信国公越不自在,“我怎不知有什么家法?”


    谢枕川一声令下,很快便有人捧着一块木砧前来,那木砧事硬木所制,上面遍布曲曲弯弯的刻痕,是捣衣所用。


    信国公看向谢枕川的眼神有几分异样,“这是哪儿来的?”


    “父亲不知么?”谢枕川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这是罚跪所用的家法。”


    信国公的眼神更为一言难尽了,“你入赘以来,当真是有了不少长进。”


    谢枕川神色自若道:“父亲多虑了,若无失错,自然不必受罚。”


    梨瓷也在一旁点头,力争自己清白,“恕瑾哥哥没有跪过的,便是我爹爹也很少跪。”


    信国公沉默了,许久才道:“为父罚你跪祠堂时,也未曾动用过这等家法罢?”


    他自问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嘉宁也算大度,怎会生出这么个睚眦必报的儿子。


    谢枕川面不改色道:“这是母亲的意思。”


    梨瓷也替他作证,“是母亲说要负荆请罪的,恕瑾哥哥顾及父亲的面子,这才想出了折中的办法。”


    信国公深吸了一口气,实在不敢想象,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以后信国公府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谢枕川似乎看破了他心中所想,施施然道:“父亲可想好了,是面子重要,还是日子重要?”


    信国公瞪了他一眼,忽然又释然了,左右自己这个儿子都已经入赘了,老子不过是罚个跪,又能怎的?


    他伸手掂了掂那块木砧,咬牙道:“也罢,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信国公亲自提了那块木砧出门去了,一夜都未曾回府。


    又过几日,两人总算和好如初,一同回了信国公府,梨瓷也收到了信国公的回礼,不过是嘉宁长公主带来的。


    许是心结已解,长公主的气色都好了不少,未语先带三分笑,“先前的事,他已经同本宫解释清楚了,实在是让你和恕瑾见笑,好在都是一家人,也不怕丢脸。他还带了二十年前的那套赤金镯子来,说是要当成以后传给儿媳妇儿的传家宝,不过被本宫拦下了。”


    身后的女官捧出一个木匣,长公主亲自接了过来,置于桌上。


    “那对镯子…嗯…”她顿了顿,尽量找了个委婉的说法,“款式有些老气了,本宫去寻了银作局的工匠,改成了一套头面和臂钏,你看看可喜欢?”


    木匣里边是一整套金丝缠枝的赤金红宝石的头面,因顾及她年纪尚小,制得精巧玲珑,华而不俗。另外那只臂钏也很漂亮,细细的金圈层叠相扣,还挂着小铃铛,有风吹过,便泠泠作响,清音悦耳。


    梨瓷自是爱不释手,心中却也不免有些好奇,原先那对镯子,究竟是何等贵重,竟能打制一整副头面后,犹有余料,再添一枚臂钏?


    后来还是下朝回来的谢枕川解答了她的疑问,年轻的信国公行事务求实效,与其说那是一对镯子,不如说是护臂-


    连月来,朝堂暗潮涌动,首辅王丘亦未曾得闲。


    天色还不算晚,王家府邸已是灯火通明,王丘屏退左右,独留了褚萧和、岑子民及其亲子王霁在书房议事。


    王霁当年科考并未及第,是后经荫补入仕,外放历练数载,才攒足资历方调回京中,如今已擢升户部侍郎。


    这几人加在一块儿,几乎已经可以成一个小朝廷了,他们今日要的议的,也自然不是小事。


    王家先前费劲心机,利用褚萧和的亲事拉拢了岑子民,原以为兵权在握,起势只欠东风,如今却发觉军饷亏空甚巨。


    若是以往也就罢了,偏生近日谢枕川自掏腰包为三千营补足饷银之事传遍军中,五军营与神机营闻讯哗然,将士们皆是怨声载道,沸反盈天。


    与军营里的大老粗不同,在座皆是思虑繁重之人,此时再看谢枕川入赘梨家之事,便品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来。


    王丘冷嗤道:“原当他是重情之人,不想竟能隐忍至此。为了几两碎银,连入赘商贾这等事都做得出来。”


    在场的人一时没说话,毕竟那可不是几两碎银。


    褚萧和摩挲着茶盏,眼底晦暗不明。


    他倒是早有纳了梨家那位姑娘的心思,可惜如今木已成舟,何况他的正经岳丈在此,自然也不会再提。


    岑子民身为兵部尚书,对欠饷之事的弯弯绕绕最为熟悉,巴不得有人来替他平账,立刻撺掇道:“不就是钱么,谢枕川拿得出来,我等岂能落于人后?”


    他的这点算盘在王丘面前自然是无处遁形,到底顾及他的颜面,王丘睨他一眼,只从鼻间哼出一声冷笑。


    王霁虽然不通科举取士的策论文章,倒也有几分算才,此刻便为岑子民算了一笔账,道:“这五军营与神机营的体量,如何能与三千营作比?五军营拥兵近十万,若真要补饷银,便是一人一两,也足够我们喝一壶的。何况三千营补饷一年,你只补一月,他们如何肯依?”


    他摇头叹道:“原以为三千营这点人马,即便给那姓谢的,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不想竟然反将了我们一军。”


    “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岑子民还不死心,又道:“若只挑精锐来补呢?”


    “自古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哪里有自己挑事的,”王丘捻须,缓缓道,“依老夫拙见,不如弃五军营而保神机营。火器之威,岂是血肉之躯可以抵挡?”


    王霁又算了算,颔首道:“父亲英明,此计可行,只是这银钱……”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岑子民,“岑大人也知近来国库空虚,为成大事,恐怕还要岑大人鼎力襄助了。”


    岑子民面色骤变。


    莫说吃进去的东西,哪里有吐出来的道理?便是吐出来,也不是他一人能吐出来的。


    王丘见岑子民不说话了,又添了一把火,“老夫听闻谢枕川奉了圣上密旨,已经在查军饷欠发之事,也不知原先亏空的饷银去了何处,账目可做仔细了,经不经得起濯影司彻查?”


    岑子民立刻慌了手脚,咬咬牙道:“黄口小儿,岂能由他坐大,此事宜早不宜迟,神机营那边,便交给我去打点。”


    “如此,便有劳岑大人了,”王丘抚须微笑,转头看向褚萧和,“你母妃那边,筹备得如何了?”


    褚萧和唇角勾起阴鸷弧度,“那药已经连用了七七四十九日,药石无医了,只需一声令下……”


    他右手大拇指在颈间轻轻一抹,狂妄地做了个断气的表情。


    虽然没有说完,但在场的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善极,”王丘捋了捋长须,窗外暮色正吞噬最后一缕天光,“既然如此,那便择个黄道吉日吧。”-


    夏日的天亮得越来越早,不到卯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朝臣们准点进了宫门,在大殿等候早朝,两刻钟过去,却迟迟不见小黄门传唤。


    起初众人尚能静候,时间久了,便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近日圣躬违和了,昨夜又宣了太医。”


    “不愧是张大人,消息如此灵通。”


    “咳,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慎言、慎言。”


    “既然如此,不知如今是哪位娘娘在侍疾?”


    那官员说着,目光不自觉往谢枕川处瞥去,却见这位重臣手持象牙笏板,神色淡漠如常。


    他又压低了声音道:“听闻是贵妃娘娘,如今看来,立储之事,也要有个眉目了。”


    ……


    又过了一刻钟,大殿上总算传来了迟缓的脚步声,只见应天帝被两名太监搀扶着,步履蹒跚地挪进殿来。


    众人连忙垂手肃立,余光却又不露痕迹地打量天颜。


    圣上不过三十出头,正值盛年,此刻竟如风中残烛般瘫在龙椅上,面色灰败,眉宇间凝着沉沉死气。


    有有几人上奏议事,应天帝双目微阖,只觉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勉强摆了摆手,算是准奏。


    侍立一旁的大太监见状,急忙高唱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见天子这般情状,底下人的胆子愈发大了,又有人上前道:“臣有本奏。”


    不过一刻功夫,应天帝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大有了,他费力地抬了抬眼皮,见是钦天监监正,便点了点头。


    “臣夜观天象,见紫微星垣祥云环绕,此乃国本当立、天命昭然之兆,”钦天监监正跪伏于地,声音洪亮道:“愿陛下顺承天命,早定皇储,以安社稷。”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愿圣上顺承天命,早定皇储,以安社稷。”


    应天帝没有说话。


    钦天监监正锲而不舍道:“请圣上三思。”


    “请圣上三思!”


    “请圣上三思!”


    应天帝的手指死死攥住龙椅扶手,环视了一圈朝中众人,颇觉无力,他摇了摇手,喉结滚动半晌,颤声道:“此事……容后再议。”


    这句话似乎耗费了他的全部力气,话音刚落,龙椅上的哪只手忽然垂落了下去。


    小黄门失声惊呼,“圣上!”


    大太监瞪他一眼,急忙宣布散朝,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昏迷的天子抬入内廷。


    次日清晨,内阁便将一道盖着玉玺的诏书传至六部——圣上病重,着大皇子监国理政。


    第120章 宣旨


    ◎明黄的绸布上,朱批、玺印俱在,艳若鲜血。◎


    奉天殿上,御前太监宣了旨意,殿中一时寂然,片刻后,人群又躁动起来。


    应天帝病倒之事,昨日大家有目共睹,只是圣上正值盛年,这病实在来得蹊跷。


    “前日圣躬尚安,怎的突然就病重至此?”


    “储位空悬多年,且圣上从未表露立储之意,此诏未免仓促。”


    都察院章御史素来刚直,当即道:“昨日圣上未言立储,今日却骤令太子监国,这圣旨……不会是矫诏吧?”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他说的亦是众人心中所想,一时议论声四起。


    谢枕川静立朝臣前列,唯有他未发一言,面色如常。


    他昨夜便收到了密报,褚萧和与王家胁令禁军封锁了宫禁,恐有宫变,此刻不过是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罢了。


    “大胆!”户部侍郎王霁眼看场面就要控制不住了,立刻厉声喝道:“这圣旨有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尚宝司用玺,岂容尔等妄议?不知章大人此言,是何用意?!”


    此话一出,殿中哗然,众人面面相觑,毕竟谁人不知应天帝生性多疑,尚宝司虽掌符牌、印章,但玉玺却是由他亲自保管,如何轮到尚宝司用玺?王霁此言,分明露了破绽。


    那宣旨太监见状,缓缓将圣旨展开,明黄的绸布上,朱批、玺印俱在,艳若鲜血。


    王霁得意道:“诸位大人可看清楚了?”


    众人又窃窃私语起来,看来是王霁初回京城,不谙应天帝行事作风,一时口误罢了。既有玺印,大皇子监国之事应当是得了应天帝首肯的。


    谢枕川目力极佳,不过远远瞥了一眼,已经看出其中不妥之处。


    他早些年听闻母亲说过,她幼时曾随先帝入御书房玩耍,不慎推倒了桌上的玉玺,后来虽然修补好了,右下角仍是留下了一道几不可见的裂痕。


    这份圣旨上的玺印却完整无缺,分明是赝品。


    虽知此事,他仍是神色不动,毕竟眼下并非拆穿褚萧和阴谋的时机。


    眼看风向又转向了自己这边,王霁立刻意气扬扬道:“章御史,圣上病重之际,你如此出言不逊,惹得人心浮动,是何用意?来人啊,将这藐视天威的逆臣拖下去,重责二十廷杖!”


    章御史反唇相讥道:“王侍郎好大的官威啊,你想要打我的板子,怕是还不够格。不知道的,还是以为是你王家奉命监国呢?”


    “你待如何?你竟敢质疑圣旨真伪,不将你问斩,已算是轻饶了!”


    两人吵得越来越激烈,眼看就要推搡起来,殿中已经传来褚萧和的声音,“怎么,本王初次上朝,你们便是这般欢迎本王的?”


    他着了一身秋香色蟒袍缓步而来,蟒身上的四爪锋芒毕露,鳞甲森然。


    见自己的外甥来了,王霁立刻疾步上前,添油加醋告了好大一番状。


    褚萧和听罢,居然轻笑道:“章御史也是忠心可嘉。”


    他将奉天殿中朝臣环视一圈,又道:“本王才轻德薄,资历尚浅,如今父皇病重,遽然膺命,还望诸位海涵。”


    众人皆知大皇子殿下喜怒无常,虽然不知他今日为何谦逊至此,此话一时也无人敢接。


    惟有章御史慷慨激昂道:“祖宗有制,立嫡以长不以贤,圣上龙体告恙之际,如此仓皇受命,如何让人信服?”


    “哦?”褚萧和冷笑一声,“看来章御史私心是想请二弟来监国了,只可惜二弟体弱,听闻父皇病重,受了惊吓,如今亦在养病。”


    殿中自然也有立嫡派,对褚萧和这话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二皇子生性纯善,久居深宫之中,从无与人交恶,所谓惊吓,多半便是褚萧和从中作梗。


    “下官不敢,”章御史直言道:“只是圣旨来得突然,又无起居注官见证。为殿下计,不如请圣上当面——”


    “闭嘴!”褚萧和暴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章御史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


    王丘昨日耳提面令,他这才勉强忍耐,见这该死的御史如此油盐不进,耐心已经告罄了。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虽知午门前需卸甲,但有知道他秉性的,也怕他忽然暴起杀人。


    谢枕川却块然出列,悠悠道:“殿下息怒,都察院御史,本就有风闻奏事之权,若因言获罪,恐怕有伤圣德。”


    褚萧和看了他一眼,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却终是暂且忍了下来。


    眼看皇位触手可得,谢家大势已去,此人却仍如寒岩劲柏,令人忌惮。


    褚萧和压下眉眼,声音粗粝,“父皇病重,本王不欲见血,既然谢大人说情,便请章御史辞官归家罢。”


    这对性情暴戾的褚萧和而言,已算得上是极轻的处置了,众人都有些不敢置信,紧接着便听得他道:“待到秋后,本王再来抄你满门。”


    话音未落,已是满殿寂静,众人皆听懂了他言外之意。


    谢枕川眸光微动,墨色翻涌间,亦有冷光。


    有些事,他可没打算等到秋后。


    章御史闻言一愣,也不要命了,直接破口大骂起来,“褚萧和,你这个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小人,你迟早会——”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就已经被闻风而来的禁卫军统领捂上嘴拖走了。


    褚萧和接过圣旨,转身面向群臣,声音陡然提高,“今日起,本王代父皇理政。还望诸君与本王……”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同心协力。”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就差没摆明要众人站队了。


    不少人悄悄将目光向谢枕川投去,却见他神色淡然,古井无波,方才也不曾出言驳斥,不禁暗自揣度起来。


    “臣等谨遵殿下旨意——”


    参差不齐的应答声在金銮殿上回荡,权力交替之际,众人皆在观望,这场朝会开得四平八稳,暂未再起什么风波-


    谢枕川今日甚至比平日回得稍早些,刚踏入信国公府门,南玄便悄声道:“世子,国公爷已在书房久候多时了。”


    大皇子监国之事今日朝会后已经布告了,信国公听闻,自然按捺不住。


    谢枕川颔首,径直往书房行去。


    信国公正在书房内踱步,日光映出焦躁的影子,见儿子回来了,总算停下了脚步。


    “圣上不过三十出头,春秋鼎盛之年,若无王家从中作梗,如何就一病不起了,褚萧和竟也敢称监国,如此僭越之举,与谋逆何异?”


    谢枕川顺手合上门扇,声音依旧平静如清泉击石,“父亲慎言。”


    信国公不过一时气愤,很快便冷静下来,转而问道:“今日朝会,褚萧和可曾为难于你?”


    “褚萧和近日倒是难得地长脑子了,谨言慎行,”谢枕川唇角微扬,眼底却凝着寒霜,“他如今并未登基,还算收敛,不过那些夤缘攀附之辈,倒是个个趾高气扬。”


    “他们……”


    谢枕川截住话头,径直道:“濯影司直属天子,只要龙椅不曾换人坐,便没有他插手的份儿。”


    信国公神色稍霁,又道:“流萦……皇后娘娘那边,你可有什么消息?”


    与宫外私通消息本是大罪,更何况大皇子已经封禁宫中,不过濯影司眼线遍天下,信国公总觉得儿子自有办法。


    谢枕川果然不负所托,低声道:“圣上这两日都昏迷不醒,惠贵妃主理宫中,以侍疾不力为由,僭越将皇后娘娘禁足在坤宁宫,二皇子殿下也被吓得病倒了。”


    信国公面上忧色更重了,除了女儿,他担心的就是二皇子了,褚萧和要宫变,嫡子便是他最大的绊脚石。


    谢枕川便道:“父亲莫急,王家既要留着二皇子殿下作筹码,便暂时不会下手。孩儿已在宫中布下暗棋,必保娘娘与殿下周全。”


    “如今看来,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信国公长叹一声,忽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道:“听说前些时日,梨家借出了三千营的军饷?这可不是小数目。”


    谢枕川的眉眼柔和些许,颔首应了声“是”。


    信国公点了点头,出言赞道:“此举实乃阳谋,听闻王党也不得不忍痛将神机营的亏空补上了。”


    他也是最近才听闻此事,十几万两的银钱,梨瓷眼都不眨一下便出了,也从未以此邀功。如今看来,儿子的眼光也没那么差,儿媳妇懂事明理,是家宅兴旺、瑞气盈门之兆。


    至于入赘不入赘的……在危急存亡之际,也不那么重要了,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反正自己都尚公主了,还管那么多作甚,由他去吧。


    “比起王党贪墨,不过九牛一毛而已,”谢枕川勾起唇角,“军营内本就派系林立,为了筹措这笔军饷,恐怕也无暇他顾了。”


    信国公也颔首道:“五军营的李副将,与我有些交情,听闻营内如今人心涣散,一边惶恐濯影司彻查贪污军饷之事后,一边又要强行镇压麾下不满。上头弹压得越狠,下头怨气越重,听闻还有不少将士连拖欠的军饷都顾不得讨要,私自外逃了。这样也好,至少五军营应是腾不出手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这个素来主意很大的儿子,“你是怎么打算的?”


    “兵贵神速,”谢枕川神色自若,语气平静得就像是讨论何时用膳,“趁褚萧和根基未稳,对朝堂的把控力度不足,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信国公长叹一声,“可那神机营的火器,一人便可以敌百,纵是骑兵精锐,到底是血肉之躯,如何抵挡?”


    谢枕川一面沏茶,一面从容道:“神机营这些年除了欠发饷银,军备也未妥善维护,只要三千营按兵不动,想来他们也不愿主动开火。”


    一谈到军事,信国公便忘乎所以了,直言不讳道:“可三千营不动,你如何攻破皇城禁军?”


    他的消息也算灵通,信手拈来道:“就算禁军二十二营已被五军都督府收编,那几位都督也都是不爱沾事的老泥鳅,剩余腾骧四营也有三千六百四十七人,濯影司卫不过一千五人,皇城又有高墙固防,如何对敌?”


    谢枕川将茶盏递给信国公,“依李副将所言,五军营有不少兵力外逃,父亲可知他们逃去了何处?”


    信国公瞳孔骤缩,很快又谨慎道:“京中形势复杂,如今临阵变换阵营,你怎知他是真心弃暗投明,还是有意卧底?”


    谢枕川饮了一口茶,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来投诚的并非京师卫军,主要是地方十六都司卫所的班军,领头的那两位把总,皆与王家有过仇怨。”


    “既是如此……”信国公心中有数了,低声道:“何时动手?”


    书房的支摘窗高高撑起,框住窗外景色,西边犹悬半轮残日,余晖未尽,东边已经悄悄升起一弯浅白的月。


    谢枕川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悠悠道:“月离于毕,俾滂沱矣。”-


    信国公离去后,书房重归寂静。


    谢枕川独坐案前,一盏茶饮尽,残留的茶汤映出他微蹙的眉峰。此役他已在军营沙盘前推演过无数次,正像他在父亲面前所言那般成竹在胸,可回府待得久了,却又无端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心绪。


    他未去翻阅那些繁冗的文书、军报,反而摊开一张素笺,取来紫毫笔蘸墨。


    谢枕川今晨出门时替梨瓷诊了脉,此刻笔下药方渐成,只是担忧她的身子,又多了些嘱咐。


    药方越写越长,心绪又渐渐平静下来,直到有细碎的金器相击声自门外传来。


    梨瓷今日着了一身雪缎短袖衫,外边笼着碧色的宽袖褙子,十二圈的臂钏在珍珠纱下若隐若现,细细的金圈和铃铛清泠作响。


    大皇子监国一事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更有真真假假的流言,身处旋涡之中,她自然不是一无所知。


    梨瓷飞快地迈过门槛,也不管谢枕川在做什么,挤进书案后头,将脸颊贴在了他肩头。


    谢枕川忽觉心安,他搁下笔,作势往后挪了挪位置。


    梨瓷绕到他身前,却发现他一双长腿仍旧将椅面占得满满当当,她小心翼翼挨坐在他膝上,素笺上铁画银钩的字迹已经映入她眼帘,“恕瑾哥哥在写什么?”


    谢枕川伸手一揽,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


    清凉的微风破开夏日的沉闷,带来丝丝缕缕的甜香。


    他眉眼舒展起来,手指轻轻搭上她的手腕,感受着指下跳动的脉搏,“闲来无事,将阿瓷的药方略改了改,再过半月,便应当无碍了。”


    除却寻常的药物剂量、君臣配伍,后面还有冗长的补缀:若有发热、脉象沉迟,药方可添附子三钱,与生姜同煎;若见弦数则换柴胡,添一钱黄连……


    梨瓷第一次见这般详尽的药方,她本就怀揣着心事,此刻不由得拉着他的手,将自己圈得更紧了些,声音也有些急切,“若是我觉得药苦呢?”


    她是抱着药罐子长大的,喝药时最是乖巧,从不要人哄,难得的无理取闹,却越发让人心疼。


    腕间轻柔的力道松开,修长手指替她翻过一页,上边事无巨细地写着:若觉涩口,药房备有陈皮梅,以丁香和甘草新晒,不可多食。


    眼泪在纸上洇出圆圆的墨痕,晕开了字迹。


    细白的手指攥紧了谢枕川的衣袖,梨瓷垂眸,卷翘的长睫依然盛不住泪光,“应天帝病重,你要去勤王吗,会不会有危险?”


    谢枕川望着她,深邃的眸光凝住,由浅及深地漫开一层更沉的色泽。


    他自然知道外边的流言是怎么说他的,拥兵自重,暗怀不臣之心,心腹幕僚也揣测不透他的心思,甚至有人进言以“清君侧,靖国难”之名起事,毕竟谢枕川身上也流着先帝的血,这皇帝让谁当不是当?


    他对那个位置没兴趣,他家阿瓷也没有,哪怕流言已经甚嚣尘上,唯独她坚信他只是去勤王。


    阿瓷说的对,勤下一个王,自然也算是勤王。


    温热的唇掠过微凉的肌肤,谢枕川吻去她面颊的泪,“大皇子伪造了圣旨玺印,妄图监国篡位,若不反击,下一个便轮到谢家。”


    他握住她的手指,在案上虚虚画出宫城轮廓。


    “禁军防守,以玄武门为重,守军二百,每两个时辰换岗,此处围墙高逾三丈,城楼更甚,基部是汉白玉石须弥座,火攻也难破。”


    他语气一转,手指从正北划至东侧,落在另一处。


    “东华门每日寅时开启,运送蔬果物资,”他屈指在案几上轻叩,“届时便从此处,里应外合。””应天帝所在的养心殿,精锐不过百余,届时可从东一长街入,养心门出,骑兵五百踏破金阶。”


    梨瓷的指尖随着他的指引游走,在书案上描绘出横平竖直的宫墙轮廓,她虽然从未进过皇宫,此刻却仿佛看见巍峨的殿宇在眼前拔地而起。


    “……若是禁军回防,便在景运门佯攻,此处靠近惠贵妃的听兰宫,大皇子妃近日也借住于此,王家投鼠忌器,必不敢轻举妄动。”


    谢枕川的声音低沉平稳,如此紧要而机密的谋划,就这样在梨瓷面前缓缓铺开,她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心中的忧虑已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连一点儿泪痕也不剩。


    南玄替世子守在门外,虽然早已经捂住了耳朵,又放轻脚步走远了些。


    这两人,一个敢说,一个敢听,自己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的莹白已经彻底地掩盖了落日的余晖,还未上演的权谋大戏也暂告段落。


    两个人仍旧紧紧靠坐在一起,梨瓷倚在谢枕川怀中,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夜色静谧,她几乎可以听得到从背后传来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原本像他的声音一样沉稳安定,却又在安静的此刻急促起来。


    她扭过头,认真端详他如墨的眉眼,“恕瑾哥哥在担心吗?”


    谢枕川喉结微动,却一时无言。


    出身世家大族,他很早就站上了权力的中心,踏过尸山血海,也躲过无数明枪暗箭,胜负不过是轻飘飘的两个字,作生死抉择也从来举重若轻,可此刻拥着怀中温软,他才惊觉自己也不过是凡胎俗骨。


    他生性便是要走这条路的,只是唯独不该裹挟她。


    刀剑无眼,有谁能保证全身而退?哪怕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也在失去的恐惧中无尽放大,患得患失,瞻前顾后。


    谢枕川深深地望着她,“你会怨我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梨瓷却不假思索地答道:“我相信你。”


    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又透又亮,盛的不知是明晃晃的心思还是月光,让人只恨不能溺毙在其中。


    清辉如水般倾泻而下,将相依的两人笼在*一片银光里,两张脸庞皆精雕的白玉一般好看,唯独两双眼睛截然不同。


    微垂的凤眸漆黑而深沉,人人畏惧而惊疑,皆道里边藏着无尽的算计与杀机,但对上澄澈如明镜、剔透如琉璃的小鹿眼,便这样轻易地被洞穿了。


    谢枕川重新调整了两人的坐姿,面对面地贴着那张纯白而无瑕的脸庞,几近虔诚地俯身,在她眼角印上一个吻。


    “痒~”


    梨瓷眨眨眼,轻嗔一句,细密的长睫轻轻拂过他的唇,像是鸟雀的绒羽掠过。


    他的唇齿便转而碾上她的唇,“听话”地加重了力道。


    梨瓷被吻得气息不稳,又被更不听话的东西抵着,实在有些难受,但她只是小口小口地呼吸着,连一动都不太敢动。


    她结结巴巴地提醒,“还、还没有天黑,窗户……”


    支摘窗外月华如水,天色已然转深。


    谢枕川呼吸渐重,却并未有下一步的动作,语气克制地辩解,“我没有想。”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上好的丝绒,混着温热的吐息拂过颈侧,激起一阵战栗。


    “那你还……”


    顶着他浸着暖意的眸光,梨瓷想要指责,脸颊却先一步红了,声音也越来越小。


    “别动,让我抱会儿。”


    浅淡的回青橙花香像是可以驱散堆积已久的杂念与隐忧,让人骤然一轻。


    谢枕川将人搂得更紧,身体却有些放松,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窝。


    天地广阔,听不见远处宫墙的更漏,也看不见天际的星子,只剩下彼此胸腔里同频起伏的心跳……


    月色转暗,窗外传来细碎的虫鸣,“唧唧”地低语,不敢惊扰。


    【作者有话说】


    “月离于毕,俾滂沱矣”出自《诗经小雅渐渐之石》。


    抱歉,三次发生了一些事情,这段时间和父母一起住不太方便码字,一直熬夜更新身体也撑不住了,断更之后就又开始逃避晋江[化了]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的文,也一直抽时间在写,本来想写完一次发出来的,但是又怕拖得太久,先把写好的存稿放出来。


    总之很抱歉各位追连载的读者,设置一个抽奖小小补偿一下大家。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