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姝手里的冰袋贴着苏淼发烫的侧脸,红肿消下去一些,但指印依旧清晰。
会议室的门被小心推开一条缝,孙小雪站在门口,表情局促。
她看着苏淼脸上的伤,咬咬唇,说:“小苏,对不起……”,孙小雪无颜以对,“我没想到会造成这个局面,我不知道她是……”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你把人带进来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苏淼不想岑姝和孙小雪再起冲突,拉了拉她,摇摇头示意她不必为她出气。
孙小雪难堪又羞愧地站在那里,坦白说:“我承认是我鬼迷心窍,就因为我好奇你的家庭,你的隐私。是我嫉妒你的优秀,你的幸福,”孙小雪一股脑将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所以在我看见她气势汹汹来找你的时候,我就有了破坏心理。”
她想就这样吧,反正徐远昂对她也已经厌烦。她闹出这么大事情,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收场。
“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因为我水平不够,没有实力。我现在也干不下去了,远昂也对我失望……辞职是最好的办法。”
孙小雪心里很难受,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并不舍得和他分开。
苏淼将冰袋放下,手冰得没有什么知觉,握了握,抬头平静地说:“我也有过急于跳出某个环境的时候,因为急切,也走错过很多路。但我想告诉你,辞职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答案。”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孙小雪的脸上,“徐队是有担当的男人,如果你想好还想和他继续,就立刻告诉他你还是想要嫁给他,他依然会选择和你结婚。但如果你不想继续,决定选择分开。他也不会再和你纠缠,从此你们桥归桥路归路。”
这话准确点清了孙小雪混沌的思绪,她捂着脸,肩膀剧烈抖动,羞愧与悔恨淹没了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片刻,她抬头。眼神恢复一丝理智与清醒,“谢谢你苏淼,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
岑姝冷冷瞥了孙小雪一眼,拿起手机对苏淼说:“今天这班别上了,我找路慎东来接你回去。”
苏淼下意识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被打了一耳光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苏淼这会儿确实很想见到路慎东。
她再装得若无其事,现在也没办法立刻回到工位上,面对那些已经知道她复杂家庭关系的同事。
路慎东的车来得很快,他推开车门大步走来,一眼就看到了苏淼脸上未消的红肿和指痕。
他的眼神骤然沉下去。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开战略会,见是岑姝的电话,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听说苏苒闹到研究所,还打了苏淼,他心里的火一下子冒了上来。季度战略会议没办法轻易推掉,路慎东忍着担心坚持到结束,立刻赶来研究所接人。
他没问一句废话,脱下自己的薄外套披在苏淼肩上,拉开车门将人塞了进去。
“苏博士交给你了。”岑姝看到路慎东关切苏淼的样子,心里有了底。
“多谢。”路慎东道了别,载着苏淼就回了家。
苏淼知道这人护短,心里恐怕已经气得不成样子。怕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只开口宽慰说:“你别担心,只是擦过脸颊而已,不碍事的。”
路慎东斜她一眼,见她把这事儿说得像别人的事一样轻松,心里的紧张与火气更大了点。
“还笑得出来,她打你你还手了没有?”路慎东这人向来睚眦必报,小时候就一架一架打过来,从不服软。
但对苏淼说的这话是气话,他想的是这人素质一向高,恐怕做不出还手的事情。
“当然,那一巴掌用尽我力气,她比我更惨。”苏淼语气稍显夸张,试图用玩笑的表情让路慎东消消气。
路慎东诧异她竟然没吃亏,气儿稍微消了点,“我怎么没看出来,博士还会打人?”
“兔子急了也咬人的。”苏淼低声说。
路慎东斜她一眼,“幸亏没人报警,不然高低给你们一个治安处罚。”
他倒不是真怕她受批评教育,只是自己不在场,她要是不那么坚强硬气,恐怕要吃很大的亏。
苏苒那样情绪反复无常的人,若是真发了狠,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想想就后怕。
车子等红灯停下,路慎东驻了车,去看她的手,可见那力道有多大。
“你姐,”路慎东顿了下,“很多劣,一年到头惹很多事端,你爸和檀宗恺就跟找到你单位,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不知具体原因。
苏淼神色暗了暗,正措辞该怎么说,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一个黎城的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下,然后接起。
一道男声传来,沉稳地自报家门,人律师。
“苏淼小姐?很遗憾通知你,委托人苏文伟因多器官功能衰竭引起的并发症而离世,请节哀。”
到此刻苏淼才感觉到一种真实感,听到苏苒说苏文伟死了那刻,她第一反应是不信的。
她想苏苒说过的谎话那么多,这一定是为了刺激她而编造的其中一个。
她本来就那么没心没肺不是吗?
可现在有第三者告诉她,苏文伟真的死了。
那个造成她和赵倩一辈子悲剧的男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委托人苏文伟遗嘱中,给苏小姐您留了一笔遗产,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约个时间细聊。”
苏淼头脑一片空白,半晌没回过神。挂断电话,才发现眼眶已经湿润。
天大地大,现在她是真正的孤儿了。
路慎东没想到听到的是苏文伟的死讯,一时怔愣,将车靠边停下。解开安全带,下一秒,将苏淼紧紧抱在怀里。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知道此刻她要的绝不是口头上的安慰,只抱紧她,更抱紧她。
苏淼心口酸得难受,闻着路慎东身上熟悉的味道,终于抽泣地哭出声来。
路慎东心痛不已,偏过头,在她额发上落下轻轻一个吻。
这天他没再去公司,在家里一直陪着她。
打了个电话询问情况,得到的消息是苏文伟去得突然,还没来得及让苏苒见最后一面,就去了。
他生前秘密找了私人律师立了遗嘱,财产苏苒和苏淼两个女儿六四开,这个结果让苏家几个主事人大为意外。
他们都以为苏文伟这人相当薄情,却没想到临死了,却给外面那个私生女留了这么大一笔钱,也不怪苏苒为此失心疯,冲到研究所大闹一场。
路家与苏家并无直接交情,无需参加苏文伟的葬礼。
他只担心苏淼是否要去,如果去,他必须陪着一起。
苏淼浑浑噩噩在家休息了两天,见路慎东寸步不离地围着她转,工作都搬到家里来。
所有要签的文件也都是秘书整理好了,统一送过来签了再带走。
等到第三天,苏淼告诉他她想去单位上班了。
路慎东没有拦她,一个人在家呆着就容易胡思乱想,这时候回到大集体中,反而会对情绪恢复有一些帮助。
将人送进研究所,路慎东又给岑姝打了电话,让她在门口接应一下。
岑姝挂了电话就出来接人,看见苏淼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脸上没什么血色,不由动容。
苏淼回到岗位上,开始处理积压的工作。比平时更专注,安静地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岑姝知道,这种情况。越安静,情绪反而越容易反扑。
她时刻关注着苏淼的情绪,见她突然起身,心也跟着提起来。
“小苏你去哪儿?”
苏淼表情没什么异常,只说:“我去洗手间。”
岑姝点点头,想她去洗手间自己就不必去了,免得显得她太紧张,“噢噢,好,你去吧。”
苏淼走到走廊尽头,才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被调为静音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檀宗恺”的名字。
她走到窗边,划开接听。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接,电话那头沉默了下。过了几秒才说,声音有一丝难得的人情味,“节哀顺变。”
只是苏文伟是檀宗恺名义上的老丈人,她是他的前任,他又是她的姐夫。
这关系让苏淼意识到,檀宗恺此刻的宽慰有多么不合时宜。
她想起和他的约定,情绪稳定下来,说:“我说了我会打给你,你不用这么急来问我的答案。”
刚才的温情仿似没存在过,气氛又剑拔弩张起来。
檀宗恺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静默一秒,说:“所以你考虑好了?”
“已经过去七天,我以为你考虑的时间会更短一点。”
那天她答应他会主动给他一个答复,而她自己和路慎东彻底将事情说开,就不觉得有必要在乎与檀宗恺的约定。
忙着忙着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只是没关系,无论是她主动,还是檀宗恺熬不住来问,答案都一样。
她说出早决定好的答案,“我拒绝你的一切条件。”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随即是低沉的确认:“你想好了,这是不小的麻烦。”
到最后一刻,檀宗恺还在威胁她。
苏淼一个字也不想多听。
“是,”苏淼打断他,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感情,“那份合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短暂的沉默,檀宗恺大概在消化这份意料之外的决绝。
“你确定要这样不管不顾。”
“再问一百次,我也是这个答案。”苏淼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接着说:“你的所作所为,毁掉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体面。想起你的每一刻,每一秒,我都感觉痛苦,感觉恶心。”
她感觉呼吸急促,却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了,有一件事我的确要感谢你。谢谢你提高了我的英语水平,所以有句话想对你说很久了。”
檀宗恺静待下文。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过去:
“FUCKU。”
她握着手机,一股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痛快感,瞬间冲刷掉所有积压的情绪和束缚。
从上海展会再次见面,到过完年他约她在餐厅,轻描淡写地让她放下过去,忘记曾经的隔阂,重新回到他身边开始,她就想把这句话送给他。
只是她对他的感情复杂,她恨他不假,但也真的真切爱过他。
赵倩在病房抢救的时候,的的确确是檀宗恺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可能,这点她无法否认,无关之后的事情。
她纯粹地感谢过他。
在爱恨上,她不是会纠缠的人。爱就爱,不爱就不爱。
没有第三选项。
可檀宗恺却执意要破坏她对他最后一丝干净的回忆。
既然这样,她不必再有负担,也从未感觉如此畅快,然后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过了两天,陈律师通知她苏文伟出殡的时间和地点。作为经手很多类似家庭内外关系遗产分割的律师,他已经习惯了怎么协调地处理婚生子和私生子之间的关系。
“为避免后续纠纷,我们通常建议全体利害关系人参与宣读。当然若你不想露面,我会通过书面通知或录像等替代方式履行告知义务,您后续查收确认即可。”
苏淼决定要去看苏文伟最后一眼,那是困住她二十几年的心结。无论如何,她都要去看一眼。
路慎东并不同意这个决定,但他也知道,苏文伟对苏淼来说,是一辈子缺失的父亲角色。
她对他的感情并不是表面上单纯的恨,因为从未得到,所以更加渴望拥有。
“我陪你去。”
苏淼摇头拒绝,“今天是莱特转型的关键时刻,省里下来人视察,你不能不在。你准备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她将手穿过他腰侧,脸埋在他身前,“我去去就回来。”又像是想逗他开心,轻声说:“好大一笔钱呢,我得去拿来。”
路慎东只觉得心口酸楚。
苏淼坐动车去黎城,苏文伟的葬礼在黎城殡仪馆举行。下车时,春雷阵阵,很快下起大雨。
灵堂笼罩在香烛与白菊的气息里,哀乐低沉盘旋,气氛肃穆,前来吊唁的人们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寂寥与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苏淼一身毫无装饰的黑色衣裤,身影单薄却笔直。
她无视周遭或探究或鄙夷,又或同情的目光,径直穿过人群,走到遗像前。
照片上的苏文伟还是四十多岁时的样子,年轻英俊又有魅力,和离别十分的消瘦截然不同。
苏淼感觉有些陌生,仔细地看着这张脸良久。然后从一侧的篮子里,抽出一炷香,点燃后插入香炉。
整个过程,没有鞠躬,没有停留。
什么也没说,仿佛来这儿只是单纯上一炷香就结束。
她转身朝外走去。
“苏淼——!”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哀乐的旋律。苏苒猛地从人群中冲出来,宽大的孝服套在她身上,显得十分单薄。
她带着一股狠劲直扑过来,“你这个贱人,你还有脸来!滚!给我滚出去!”她的手指几乎要抓到苏淼的头发。“假惺惺!你不就想分遗产吗?不可能,你一分也拿不走。那都是我的,爸爸只有我一个女儿,你算什么东西!”
灵堂瞬间骚动,低语声四起。
就在她将触碰到苏淼的瞬间,苏文伟的哥哥,也是苏淼没见过几面的大伯。伸出手手抓住了苏苒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
他脸色铁青,强硬地隔开了癫狂的苏苒和沉默的苏淼。
“小苒,够了!”大伯的声音压得很低,“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别让你爸走得不安生。”
他用力钳制住不断挣扎,哭嚎咒骂的苏苒。
苏苒却已经失去理智,顷刻泪流满面,“你妈那个贱人抢我妈妈的老公,你又要抢我的。如果不是你,檀宗恺怎么会提离婚,我们已经结婚那么多年,如果没有你,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苏淼的目光,落在苏苒那张因恨意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一字一句说:“你母亲和我母亲的悲剧,我和你的悲剧,根源都是因为他。以前即使你恶劣、自私,但我都将你视为半个受害者。”
“但现在不是了。”
她微微倾身,气息几乎拂过苏苒的脸庞,她盯着她那双美丽却空洞的眼睛,“你利用那个孩子,构陷我与檀宗恺的关系。我妈受不了你的羞辱和刺激而自绝。苏苒,这件事,”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永生永世,我绝不原谅。”
她看着苏苒瞳孔骤然紧缩,脸色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细微颤抖。
哀乐声中,苏淼用只有她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那个孩子是谁的,檀宗恺永远不会知道。你和他之间这笔烂账,沾着我妈血的孽债——”
“这辈子,下辈子,都给我死死地缠在一起。互相折磨,永远也别想解脱。”
苏淼语气冷到底,没有一丝退让的余地,“遗产中依法该我继承的部分,我一分也不会放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灵堂内神色各异的面孔。
“想打官司想起诉,都随你便。”
转身往外走,却看见那辆熟悉的古斯特在庭院中停下。
冷雨一阵阵泼洒,淋湿了檀宗恺挺括的西装外套。
他已经正式起诉离婚,根本没有理由再来这里。也正因如此,苏淼才特意挑这个时间过来。
没想到,还是撞了个正着。
檀宗恺推门下车,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淼视若无睹,径直往外走,可手腕倏地被一股力道紧紧扣住。
“放开。”
“如果不想我现在就做出更过分的事,最好乖乖跟我走。”
他几乎是用押送的力度将她塞进古斯特,车门落锁,连跳车的机会都不给。
苏淼第一时间拿出手机要打给路慎东,可电话刚接通,就被檀宗恺劈手夺过,降下车窗,毫不犹豫地扔进雨幕中。
苏淼冷若冰霜。
“这样反反复复折磨我,到底有什么意思?你要的根本不是我,你只是享受用这种方式羞辱我,不断提醒我——当年我就该低头,做一只被你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事到如今,你别告诉我,你对我动了真心。这话你自己信吗?”
檀宗恺不理会她的挑衅,声音沉沉地说:“每一次想起我,都只觉得痛苦和恶心?”
苏淼愣了下,重复:“是,重新见到你的每一次,都让我痛苦、恶心,还有后悔。”
“后悔什么,苏淼,该后悔的人是我。”
檀宗恺怎么可能后悔,苏淼有片刻茫然不解。
殡仪馆建在山顶,四周群山沉默,风雨如磐。
拐弯处是一座风雨亭,绿色的顶,朱红色的梁柱,都褪了色,显示出斑驳的痕迹。
檀宗恺停下车,忽然侧过身,扣住她的后颈。那几乎不算是一个吻,更像是一种宣泄与惩罚。
力道之大,让苏淼完全无法招架。
直到嘴里沁出血腥味,檀宗恺才放过了她,他久久凝视着她这张变得更沉稳,更
倔强的脸。
忽然就松开了她。
“你是不是认为现在的你们已经情比金坚?如果是,那就证明给我看。”
“下车。”窗外雨势暂缓,檀宗恺说:“车由你开,目的地也由你定。”
“如果你坚持认为,当初我和你之间只是一场游戏。那现在,陪我玩最后一个游戏。你赢了,我彻底放手。你输了,就别怪我不择手段。”
他拨通路慎东的号码,语气冷定:“现在开始,车是苏淼在开。我给你三个小时,如果你能通过一句话就找得到她选择去的地方,我心甘情愿地退出,绝不再纠缠,让我看看你们之间所谓的默契。”
檀宗恺将手机递向她,“游戏规则你清楚,泄题就是输了。”
“从平州到黎城,光车程就要两个多小时。檀宗恺,你根本输不起。”
“觉得我输不起,有本事就自己来做制定规则的人。”他嘴角扯出一点笑,“试或者不试,你来选。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但我耐心不多,你应该知道。”
苏淼胸口剧烈起伏,面色深沉。
“你只有一句话的时间。”檀宗恺递出手机。
苏淼静默片刻,接过。
她想了很短的时间,就对着那头认真又笃定地说:“路慎东,我们去旅游吧。”
去旅游吧,你一定能猜得到我要去哪里。
她做好了两手准备——既相信路慎东一定能找到她,也准备好了自己破局。
苏淼启动引擎,车速极快,一路飙出盘山路,最终开进连檀宗恺都陌生的野滩。
车子碾过乱石后停下。
“知道这是哪里吗?”
檀宗恺蹙眉未语。
“你当然不知道。”
苏淼又说:“你觉得你爱我吗?”
檀宗恺思考了一会,“这么多年,我没有遇到过和你相似的人。”
这是爱吗?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檀宗恺也是很久之后才发现,他总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着苏淼的影子。
或清冷,或热情,或坚强,或执拗。
“你从来没说过‘爱’这个字,因为你对我根本不是爱,你也不懂什么叫爱。你从来没有平视过我,我只是你得不到了之后,反而更想掌控的一件玩具。”
“你一直都这么想?”
“你以为你自己不这么想吗?你只是不肯承认,因为你们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会做错。就算做错,也永远从别人身上找问题。”
檀宗恺沉默,依旧不会为当年加油站初见时就认出她的身份,却欺骗她的事情道歉。
“分开的头两年,我曾想过,只要你道歉,我就会从心理上原谅你。等到第三年,我又想,只要你肯低下头来找我一次,我依旧会原谅你,然后再将过去彻底忘记,也算是对你我关系的一个交代。渐渐地,我不再奢望,因为我慢慢发现你和我,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檀宗恺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只要你想,我们就会是一个世界的人。”
苏淼摇摇头,“不,我不想成为你的附属品。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不识抬举?”
檀宗恺没说话,无声的沉默印证了这一点。
苏淼扯出一丝苦笑,“你们这样的人,金钱和权势得到的都太容易,所以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平等与爱。”
“我可以试着学。”檀宗恺难得让步。
只是早已经过了合适的时机。
“你说过,我的车技是你教的,所以什么结果你都承担是吗?”
苏淼转头看他,目光清亮。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苏淼发动汽车猛地向河滩冲去。
车身陷进浅河,水刚开始只没过轮胎。可雨越下越大,河水变得浑浊汹涌,势头越来越猛。
水已漫过车身大半,车身在水流中微微摇晃。
“下车。”檀宗恺勒令道,“会出事,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苏淼纹丝不动,看着奔腾而来的河水,说:“要么生,要么死。”
“我可以为他死,你呢,檀宗恺,你能为我死吗?”
苏淼已经不需要再等待他的答案,她看向远处群山,痛苦地说,“这里是我妈妈长眠的地方。”
檀宗恺彻底怔住,看清她脸上薄薄的泪痕。
“我妈妈,她就葬在眼前这座青山里,如果你真的爱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将脸埋向方向盘,声音低哑:“宗恺,放过我吧,算了好不好。”
这声“算了”,比之前所有的指责,反抗甚至恨意都更具摧毁力。
它不带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恳求燃尽一切的疲惫和彻底的放手。
檀宗恺猛地怔住,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人,看清她泪痕纵横脸上那份死寂的平静。
他所有的不甘、愤怒、掌控欲,在这句话面前,突然变得无比讽刺和苍白。
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一场博弈,他输了第一次,但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可这一刻,他清晰地听见了gameover的终响——不是他赢了或输了,而是她单方面,彻底地终止了游戏。
她不要赢,她只要结束。
她甚至不屑于再与他纠缠对错,只是简单地,疲惫地宣告:是我早就放弃你了。
他所以为的“爱”与“占有”,他步步紧逼的最终赌局,在她母亲安眠的青山脚下,在她这声疲惫到极致的“算了”面前,彻底沦为一个笑话。
他从未真正了解她内心的重量,也从未懂得,有些边界一旦跨越,就永无回路。
他失去她了,不是从这一刻开始,而是在很久以前,只是他到现在才被迫认清这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檀宗恺用力推门下车,水流顿时汹涌冲来,他险些被卷倒。挣脱离开的瞬间,车门被水流冲击,“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他踉跄着,艰难地涉水,终于走上河岸。
雨势更大了,整车几乎漂浮起来。
再不走来不及了。
苏淼并不是真的想死,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在寻找生的可能。
苏淼看准最后时机,重新发动汽车打开天窗,奋力爬上车顶。
风雨打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死命抓住天窗边缘,看见岸上的檀宗恺浑身湿透,正急躁地打电话寻求救援。
更远处的山道上,一辆红色跑车急刹,穿着一身孝服的苏苒冲了出来。
就在此时,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架蓝白色直升机破开雨幕而来。
河水即将淹过车顶,苏淼抬头,看见机舱门打开。
努力辨认着,一张棱角分明此刻写满紧迫的脸出现在舱门口。
驾驶座上,于景山看着底下的情况,表情也十分凝重。他本以为路慎东这人小题大做,好端端地要他“黑飞”来黎城找人,谁知道竟然是眼下这种紧急情况。
“靠!那是古斯特吧,几百万就这么报废了?”再看清岸边那个男人的脸,于景山脸上的表情更加不可思议,“姓檀的?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和苏淼是……”
于景山真不知道这层关系,但反正再*迟钝,也终于将七七八八的线索串了起来,“你不要告诉我,她就是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
路慎东一言不发,低头快速穿着救援吊带。
绞车空载试运行三次无误,于景山刚想嘱咐一句“注意安全”。
路慎东已经纵身跃下。
苏淼怔怔望着他如神兵天降般速降下来,恍惚间以为自己在演一场生死电影,路慎东稳稳降落在车顶。
她终于看清他的眉眼,只是感觉很想哭。
巨大的分贝,让任何声音都被淹没。
有什么话,以后再慢慢讲。
路慎东迅速而稳妥地为她穿戴安全设备。他仔细检查完所有锁扣,捧住她的脸,用力地,安抚地亲了一下。
绞盘启动,路慎东紧紧环抱着她,两人缓缓升空。
苏淼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檀宗恺。
在心里,她还想对他说些什么,忽然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意思了。
就这样吧,她想。
机舱内,于景山递过降噪耳机,世界瞬间安静不少。
“看过《真实的谎言》吗?”苏淼惊魂甫定,却忽然想起高中时男生们在多媒体教室放的那部老电影。
她从来不爱看动作片,却唯独记住了施瓦辛格饰演的特工救妻的那一幕。
“当然。”路慎东低头看她,细心将她脸上湿透的头发捋到耳后,指尖的温度一点点驱散她身上的寒冷,“每个男人心里,大概都有一个英雄救美的梦。”
“你从哪里借来的直升机?”
“宋凛家的,可惜不是AV-8B垂直起降战机,不然会更配得上此刻的场面。”
苏淼又看向驾驶座上的人,于景山转过头,笑得一脸灿烂。
“苏博士好久不见。”
路慎东解释说:“别看他平时游手好闲,以前在队里就是开军机的,他还有救援执照。”
于景山得意地朝苏淼抬抬下巴。
过了会,苏淼说:“我以为你找不到这里。”
“不是你说,‘我们去旅游’?”
“我以为你会听不懂,有没有人说过,你聪明得吓人?”
“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实际上在听到苏淼说这句话的时候,路慎东思考了一秒后,马上打电话给了于景山。
于景山的亲舅舅垄断了黎城以及周边的白事生意,所有墓地的买卖都登记在册,很快那边就传来消息。
路慎东随即又查看卫星地图,果然在赵倩墓地边上看见很大一个河滩。
时间紧迫,他迅速联系宋凛借直升机,接到于景山后就火速起飞。
紧急起飞要报备的手续很多,于景山一路上都在联系,找关系走人情,又按规矩实时共享飞行坐标和数据。
于景山扭过头,一脸哀怨:“二位,知不知道我回去得补多少申请材料,写多少情况说明?那些老头子追责起来能烦死人!”
他又瞪着路慎东:“风头全让你出了,回头挨骂背锅的都是我,这买卖太不划算了!”
路慎东揽紧怀里的苏淼,相视而笑:“结婚的时候,让你坐主桌总行了。”
于景山更气了:“这算什么报答!我本来就该坐主桌!”
直升机不断上升,很快越过苍翠的山顶。苏淼趴到窗边,隔着玻璃向下望去。檀宗恺的身影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她目光微移,望向漫山遍野沉默的墓碑。
“在看什么?”
“看妈妈。”
路慎东将她轻轻揽回身边,声音沉稳:“下次吧,我陪你一起来好好看她。”
“好。”
“上次给她敬香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一件事。”
“什么?”她抬起头,眼神因疲惫和放松而有些迷蒙。
他低头,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答应她,一生一世,都会照顾好你,这次我也不算失约。”
苏淼心头情绪翻涌,说:“谢谢你。”
路慎东只用力握紧她的手。
直升机速度极快,来时开车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蜿蜒路程,此刻只要几十分钟,平州的轮廓便已在下方显现。
降落过程平稳,直到双脚踏上坚实的地面,被路慎东揽着坐进车里,苏淼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好像做了一场梦。”她想到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轻声说,“直升机……太不可思议了。”
路慎东一只手始终紧握着她的,闻言笑了笑:“那就当是梦吧。反正遇到你之后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像一场美得不想醒来的梦。”
苏淼请了假在路慎东的公寓里休养,日子过得稀松平常。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没多久,水声停了。路慎东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小苏博士,帮个忙,我忘了拿浴巾。”
苏淼起身去阳台,收下晒得蓬松柔软的浴巾,带着阳光的味道。
返回时经过客厅,沙发一角扔着的一本书吸引了她的目光。
封面上是一支红色铅笔,书名是《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她拿起来随手翻了几页,注意到书页间密密麻麻的批注,是路慎东凌厉又整洁的字迹。
这些笔记大多是关于自我救赎,原生家庭的影响,以及如何挣脱枷锁的注解。
有几页的笔迹看起来更旧些,页角微卷,像是被反复摩挲翻阅过。
正看着,一枚简单的书签从书中滑落。她弯腰拾起,翻转过来,背面是一行她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
如果我有女儿,她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苏淼怔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
片刻,她拿起笔,在书签的空白处,写下三句话,然后将书签夹回原处。
走到浴室,拉开门。
氤氲的水汽中,路慎东刚吹完头发,发梢微湿,一张干净英挺的脸看向她。
眼神温和,比初见那天更令她心动不已。
她将浴巾放在一旁的台子上,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过去,踮起脚尖,轻轻地珍重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路慎东有些意外,但立刻回应了这个吻。
分开后,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问:“怎么了?”
苏淼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是不是一直没有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路慎东问。
“其实,我对你一见钟情。”
几天后,路慎东在沙发上继续翻看没读完的那本书,夹着的书签飞落在膝盖上。
他捡起看,发现在他写的那句话边上,有了另一行小字。
那是苏淼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话,字迹娟秀工整,写的是——
事缓则圆,好事多磨。
然后,静待佳期。
时间会给你答案。
2025.08.23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