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什么?”
檀玉下颚抵在她的青丝上,用自己的头替她挡住雪。
身下的人摇了摇头,“我不告诉你,我等下次告诉你。”
“为什么是下次?”檀玉不解问。
“因为想让你心急。”乌禾坦然道。
“我现在就有些心急。”檀玉笑了笑,无奈接受,反正来日方长。
“不过,我们先进去吧,外面下雪,别冻着了。”
“不要。”乌禾搂紧檀玉,“我想多抱抱你。”
檀玉一愣,扬起唇角,“好。”
他也抱紧她,听雪落在身上的声音,似微弱的心跳声,天地万籁俱寂,好像只有他们。
过了会儿,乌禾松开手,“好了,我抱好了。”
她从他胸脯前抬起头,“檀玉,你闭上眼,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你先闭上眼嘛!”
“行。”
“不许偷看哦。”
“好。”
望着闭着眼的檀玉,少年的睫毛很长,根根分明,清隽的脸在纷纷的雪中,像个冰美人。
乌禾于心不忍,还是抬手把沾了蒙汗药的帕子捂在檀玉鼻子上。
檀玉睁开眸,似是惊讶,没一会儿就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趁着他眼皮还没阖上,她凑到他的耳朵道:“你一定要过来找我问这个问题。”
她往他嘴里塞了颗缓解蛊虫发作的药,蹲在地上道:“我知道现在你爱我如痴,离不开我,一离开就会心痛,也算是风水轮流转,不过你放心,我还是疼惜你的,不像你先前那么冷漠,我给你喂了颗缓解蛊虫发作的药丸,吃了,你离了我就不会疼痛了,你就当睡一觉,睡完觉醒来,希望你来找我。”
檀玉的眼睛似是在挣扎,乌禾抬手覆在他的眼睛上,阖上眼皮。
抬手,他又睁开,埋怨地望着她。
乌禾索性盖了良久,他终于晕厥过去。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檀玉拖到床上,给他盖好被褥,贴得严实。
不舍地望了眼揽月居,卷着包袱离开了囹圄山。
*
乌云黑压压铺展千里,不透过一丝暖意,寒风料峭,彻骨的寒,槐河畔覆在泥土上薄薄的冰层发出细碎的破裂声,
白雪皑皑无边无际的大地上,赤色旗帜被风卷得凌乱,玄色铁骑密密麻麻犹如黑豹群,冰冷的刀剑折射雪层,泛着杀气的寒光,兵临南诏城下。
为首的将军盔甲中露出一双轻蔑的眸,掠过镇守城门的南诏将士,抬头看向城墙上年轻的国主,黄毛小儿,不过土芥。
“吾皇给你们的期限已过,既然南诏国如此没有诚意,便莫怪我等复杀害大皇子的血仇。”
楚乌涯抓着城墙,目眦欲裂,“呸,尔等虎视眈眈南诏已久,竟编此借口讨伐南诏,无耻!”
倏地,一支箭划破寒风,射穿他头顶的王冠,插在柱子上。
为首的主将,剑指南诏,随着一声凄厉的号角,大地恍若在震动,无数骑兵冲向南诏,而南诏将士欲决一死战。
如波涛汹涌的洪水冲向年久失修裂了数条缝的坝,岌岌可危。
“且慢。”
一黑一白的两淌水流欲要汇聚之际,间隔的空地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飞蹄穿过,马上鲜亮的朱裙飘曳,格外显眼。
“我乃南诏公主楚乌禾,贵国需要的诚意,本公主可以给你。”
嘹亮清澈的声音响彻大地。
铁骑长啸,主帅抬手示意,两浪暂停,城墙上,楚乌涯看清大地上的人,“是阿姐!”
马蹄渐渐慢下来,乌禾勒住缰绳,寒风瑟瑟,拂起额前的发丝,十天风雪交加,嘴皮子皲裂,红唇上覆了薄霜,陷进去几道沟壑。
脸颊苍白,颧骨处紫红斑驳,双眸却冷冽如剑。
望着眼前的敌人,扬唇一笑,“贵国兵力雄厚,我南诏将士魁梧,若贵国想攻下我南诏,少说也得损失一半兵力,得不偿失。”
启国的将军握着马绳,马蹄踢踏,周旋在乌禾身旁,打量着眼前瘦小孱弱的少女,“哦?你想怎么样?”
乌禾朗笑,“就按照贵国先前所提,本公主愿和亲中原,双手奉上南诏,从此俯首中原的帝王,唯天下共主马首是瞻。”
将军双眸微眯,甫一仰头大笑,“本以为南诏公主是个畏首畏尾没见识的蠢货躲在城里不肯和亲,没想到如今一见,竟是个明事理的人。”
“好,就依公主所言。”将军眉峰一扬,“只不过,贵国好像还差一样东西,杀害大皇子凶手,贵国大王子的项上人头,还没有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是自然。”乌禾摸到马背上挂的袋子,扔在地上,用剑挑破麻袋,露出一个狰狞的人头,枯燥的发甩在雪上,血结成冰凝固满脸。
乌禾道:“这便是南诏大王子。”
城墙上,楚乌涯瞧见这一幕,悲切地喊了声,“阿兄。”
身着华服的女人拉住他,望着城下血淋漓的头颅,淡漠冷静道:“那不是檀玉。”
寒风凛冽,雪地上,将军瞥了眼地上的头颅,“哼,我该如何信你这是南诏大王子,而不是随意找人顶替的。”
“信不信由你。”
吐出的气如雾上腾,少女的眼皮微微弯起,夹着颗黑色的棋子透亮。
“我承诺你,南诏大王子已死,世上再不会冒出第二个,而我们交易的重点,也还请将军清楚,而不是纠结在你的疑心里。”
“好。”雄伟的男人双眸如鹰,目光狠辣地一寸寸透过她,“不过本将还是有些顾虑,倘若你们不守信誉使诈呢?”
“那么将军即刻便可攻打南诏。”
“爽快。”将军抬手,乌压压士兵让出一条道来,“还请公主先与我回启国面见吾皇。”
不过是先入虎穴,做启国的人质,以此要挟罢了,乌禾看透,她莞尔一笑,颔首,驾着马入虎穴。
“慢着!”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城墙上传来。
雍容华贵的女人,持端庄仪态,不疾不徐道:“还请贵国,容公主梳洗一番,着南诏嫁衣和亲中原,也算南诏以礼投诚,现不过初十之晨,十日期限未至,南诏定在黄昏前送公主出嫁,想必贵国也不急于一时。”
将军迟疑片刻,“好,若黄昏前,公主未出城门,启国军队将开战南诏。”
城门打开,马缓缓踏进,乌禾翻身下马,楚乌涯从城墙上跌跌撞撞跑下来,摔倒在乌禾身前,索性跪着,抱着她的腿哭。
“阿姐,我好想你。”
乌禾抚上他的头顶,望着他长长拖地的玄色麒麟袍,“方才在城墙上远远看你的时候,还觉得你稳重了不少,怎么现在又变回原样了。”
楚乌涯抬起头,“阿姐,你取笑我。”
乌禾一笑,“这南诏王的衣裳穿在你身上,还真的有些不适应。”
耳畔传来脚步声,乌禾抬头,看向熟悉又如此陌生的女人。
她皱着眉,轻启唇,神情严肃略带愤怒问:“我不是叫你离开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乌禾扬唇,“我来讨要我的嫁妆。”
“你就为了这要回来!”
女人握紧拳头,有些失态。
乌禾道:“母后莫要再与我争吵,若到了黄昏我还未出去,南诏便真的亡了。”
曦和宫,殿内布置依旧,与走时别无差异,除了花,换上了冬日时开的花。
恍惚间,好似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粉红娇嫩的仙客来摆在铜镜前,衬着铜镜里的人,烛火通明,罗帐飘曳,四个侍女站着跪着在小公主身旁,为她梳妆打扮。
十天未曾梳洗,头发粗糙分了叉,方才一阵沐浴,抹了露又抹了油,青丝如旧。
姜汤药浴去了寒,颧骨上的冻疮消退,盖了层铅粉,肤如玉瓷,扑上桃红的胭脂,干裂的唇瓣水替换油敷了好久,再轻轻抿上红脂,看着才有血气,如从前般似朝霞明媚。
黛眉如柳,柳头点缀三叶花钿,额头落下玉珠额坠,中间的发髻贴金,缠枝卷草纹的金孔雀,镶嵌绿松石,两侧发髻插长长的步摇,垂下玉牌吊金丝。
南诏公主出嫁,并不穿红,一身孔雀蓝如姑娘山上的碧落池,内里布料滑软,外是丝绒,衣襟斜叉至腰间束金丝带,露出白皙细长的脖颈,挂坠着铃铛的银圈。
罗玉望着她失神,喃喃道:“首饰和嫁衣样式都是从你五岁开始筹备,到你十五岁及笄礼时,便开始缝制嫁衣。”
她回过神,握着手里的册子,“这是你嫁妆的清单,你看看,有什么想添的,往后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这么多?”折子底掉在地上,纸依旧没有拉直,乌禾摸着泛黄的第一页,上面的字迹有些年久。
“嫁妆也是从我五岁开始筹的?”
她迟疑了片刻,道:“从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就给你筹了嫁妆,放在仓库里,每年都会往里添,加上你父王及笄礼给你备的,也算价值连城了。”
乌禾翻了翻折子,到她第十二岁的时候,她发现嫁妆少了好多。
那正是母亲发现她非亲生的时候。
乌禾苦涩一笑,“所以母后,您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开始不爱我了吗?”
女人一顿,侍女自觉退下,打开门时,烛火在风中凌乱,火光扑闪在彼此的脸上,门阖上时,火苗又静静跳跃。
殿内静寂无声,良久,女人扭过头,冷漠道:“你不是我的骨肉,我自然不爱你。”
乌禾漫不经心道:“半年前,我在宫外被土匪掳走,羽仪卫戒备森严,若不是母亲蓄意调走羽仪卫,土匪也没有那么容易得逞吧。”
女人冷笑了声,“对,是我,你要报复我吗?大可拿把刀来捅死我。”
乌禾迈开沉重的腿,“可是你为何要在出宫前给我追踪蝶。”
殿内明明烧了银丝炭,脚还是冻得僵硬。
眼前的人不说话,乌禾继续道。
“数个月前,我擅自出宫,母亲撤走我安排的侍卫,拿走我的盘缠,为何又给我留有口粮,破坏车轮,为何又不撤走我马车里的软垫。”
她步步走近她,像从前离她这般近。
“母亲,至少从前的十二年,您是爱我的,我相信您不会突然就这么恨我,火突然灭了也还有余温,您对我,就没有一点爱了吗?”
乌禾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一只狗,乞求丢弃她的主人还爱她。
她不知道自己反复找出疑点是在求证她还爱着她,还是在自欺欺人。
想问问她,从她嘴里亲口得到答案。
女人缓缓转头,苍白的脸毫无血色,泛红的眼眶显得突兀,眼底有憎恨,有愤怒,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情。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凄惨,像个疯子,到最后静下来,嗓音沙哑似只山羊。
“是,但那又如何?”
女人紧紧凝望眼前的人。
生产那日,她依稀记得孩子有块莲花胎记,但当抱着小小的人时,那么乖,那么柔软,那么可爱。
她只当是记错了,那时她便向天神娘娘发誓,要把阿禾宠成南诏最幸福的姑娘,最明媚的曼陀罗花,不必像自己这般拘谨,这么累,束缚于礼教。
阿禾可以恣意洒脱,去干任何想做的事情,你的命运由你自己选择,没有人拦你。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娘爱你。
九岁那年,她就知道,阿禾不是她的女儿,如同晴天霹雳,可是娘还是爱阿禾,纵然没有骨肉血缘,但这么多年小小的人早已是心头肉,要将阿禾丢弃那就是拿着刀子活生生割她的肉。
没关系她可以忘掉的,她会说服那些迂腐的长老,还是和从前一样,我不会丢下你。
乌禾九岁那年落水,昏迷不醒,御医说可能活不过晚上,那一夜,她求神拜佛,愿用自己的命换女儿的命,后来她昏倒在女儿床榻,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没关系,想必阿禾就能醒来。
可是——
渐渐地……
女人看向眼前的人,捉住女儿的肩膀。
“你的脸越长越像她,你怎么能像她呢,你可以像任何人,独独不能像她。我派人辗转打听,哈,王上骗我,你怎么能是她的女儿,我曾经最讨厌的人的女儿,你越来越像她,不仅是脸,还有性格,她也是这般恣意洒脱。我有时看着你,以为是她回来了。”
“我想怒,想疯,可我还是南诏的王后,还要去维持虚假的体面,我受够了的端庄持重,一个母亲一个妻子该有的温柔贤惠。”
她直直地盯着乌禾怔神的眼睛,扬起唇角。
“我还要继续爱你,比以前更爱,更宠,我要把你变得恃宠而骄,无法无天,甚至离经叛道。让子民碍于你的身份只敢在私下埋怨你,日久怨更深,垒起民愤总有一日会吞噬你。
“叫你日后离了我的庇佑,处处受阻,步步维艰,最终吃尽苦头,为自己的骄纵而后悔。”
她冷声一笑,静寂的宫殿里,乌禾听见自己心脏疼痛的跳动声。
女人退后,摇着头,轻启唇,一字一句道。
“叫你离了我,再也不会有人像我这般爱你。”
乌禾张了张干涩的唇,明明没有说话,一直听着母亲声嘶力竭,可她的嗓子也像是吞了煤块。
乌禾眼里闪着泪光,努力没让落下来,她歪着头,望着她。
“可是阿娘,阿禾受苦时,是在想阿娘温暖的怀抱。”
银炭啪啦炸了声,女人无声地望着她,筋疲力尽,像是个没有神的木偶,静静地望着她。
直到外面的大臣道:“太后,公主,快到黄昏了,公主得启程了。”
乌禾怕毁了妆,小心翼翼抹去眼泪,握住孔雀羽扇,临走前,犹豫片刻,跪下来朝她的阿娘拜了一下。
女人依旧安静无声。
乌禾起身,殿门打开,侍女连忙涌了上来替她整理着装,寒风吹进,卷起女人的衣袂,乌禾闭了闭眼。
真的好冷。
公主出嫁的仪仗整装待发,乌禾坐上銮驾,由三匹黑色枣马牵着,长长的珠帘垂下,帷幔摇曳。
乌禾握着孔雀羽扇,坐在上面,出了城门,中原的军队等在苍茫的大地上。
临近黄昏,天色灰蒙。
“本公主已带着投降书和亲中原,还请启国军队信守承诺退兵。”
将军点头,“自然,等启国的军旗扎在南诏的矿山上,我们可是一家亲了。”
启国的军队往后撤了几里,銮驾继续前行。
倏地,身后传来一道悲切的声音,响破天地,振得城墙上的雪落了下来。
“阿禾,别去和亲!”
“阿禾,回来!”
乌禾转头,一个身着华服的女人跑出城门,被羽仪卫拦住,伸着手,使劲想抓住天地里的那抹心中姝色。
“南诏的太后是疯了吗?”
乌禾拽紧拳头,强忍着眼底的泪。
“母后一时不舍女儿,心切了些,还请将军见谅。”
声音渐渐消散,南诏太后被侍女匆匆搀进城内。
仪仗继续前行。
黄昏,灰黄的天压得更沉,四周阴郁,像弥漫着层黄沙,寒风凛冽呼啸,如猛兽发出怒吼,在苍茫的大地上肆意横行。
附近传来汹涌的水流声,快到槐河的中游,听闻那是条宽阔的大河。
一粒雪落在銮驾上,渐渐得雪如鹅毛,纷纷扬扬而下,在黄昏天色里,像沙尘暴大作。
士兵和队伍寸步难行,马发出凄厉的嘶鸣,提着马蹄,不敢上前,启国的人咒骂了一声,用鞭子抽了下马。
帷幔吹得凌乱,珠帘跳动缠绕在一起打结。
赤色印着启国标志的旗帜,竟被风吹得生生折断了。
“真是晦气。”启国的将军大骂。
倏地,传来一道尖叫,“这……这是什么?”
一个士兵捉起爬在身上的蜈蚣,蜈蚣猛得低头咬住他的手,紧接着,接二连三响起尖叫。
“真是怪事。”将军疑惑道,他大声道:“南诏这个地方多虫也是正常的事,大家都别急。”
“将军,前面有个人!”忽然,有人道。
他驾着马驶到前面,双眸微眯定睛瞧。
灰蒙蒙的天色下,分不清是沙还是雪,波涛汹涌的槐水河畔站着一个人,挡在木桥前,静静鹄立,群青色衣袂在风中轻轻飘逸。
少年的脸瓷白,低着头,垂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风中幽幽作响的银铃声,像临近夜时荒野里的鬼魅,等待着他们。
“喂!哪来的挡路狗,快滚。”士兵破口大骂道。
将军抬剑,截住啰啰的骂声,看向少年,“前面的人,是有何事?”
少年慢悠悠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微微弯起,空洞如同深渊,望着军队。
轻启薄唇,“家妻与我闹了个玩笑,我来接回家妻。”
将军一愣,“你家妻是谁?”
少年清澈如山涧清泉的声音,静静流淌在荒野上,格外清晰。
他一字一句道。
“南诏公主,楚乌禾。”
“什么?”将军怒道:“我看你在耍我,休怪我要了你的命。”
他抬剑,驾马朝少年奔去,想割掉他的脑袋祭旗。
倏地,将军的肉.体被黑水包裹,十分诡异,转瞬间,剥了皮,跌落在雪地上,扭曲着躯体,变成森森白骨。
士兵们吓得脸色苍白,“这这这……这什么东西……见鬼了!”
“是鬼!”
一阵惊恐哆嗦的喧哗,吵得人耳朵疼。
“不要怕,我们人多势众,踏过去。”
“等等,那是什么!?”
轰隆一阵响,像怪物的嘶鸣,群青色身影后,涌出黑色的沙尘暴,仔细瞧,竟都是虫子,地上爬的,天上飞的。
“别怕,都是虫子,我们杀过去!”
少年平静地望着杀过来的军队,波澜不惊。
好烦。
他微微歪了下头,空洞的眸划过一抹冷光。
汹涌的黑水淌过士兵,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只是这次,草替换成了人。
觉得无聊,杀得慢,指尖勾了下铃铛,蛊虫钻进人的脑袋里,人像失了智,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
脑子里只有一个指令——
杀了身边穿玄色盔甲的人。
食腐的秃鹫闻到血腥味,盘旋在空中,雪被血染红,淌入槐河,地上的断臂残肢扭曲,刀剑声发出刺耳的擦声。
少年漫不经心穿过垒垒尸骨,和自相残杀的士兵们。
南诏的士兵们,和站在城门口观望的百姓们,目瞪口呆看完这一幕。
一个垂垂老矣的百姓曾见过百年前蛊人的风姿。
拐杖掉在地上,磕头跪地,“是囹圄山的觋神,觋神来救我们了,觋神来救我们了!”
乌禾想起楚乌涯曾说过的故事,传闻百年前,蛊人才是南疆土地上的王,与天神通灵,百姓凡遇险事,都会拜神山,蛊人所到之处皆是信徒参拜。
女为巫,男为觋。
她知道檀玉的蛊虫厉害,却没料到如此恐怖。
天地一片喧闹纷纷,人头攒动,涌出城门。
百姓纷纷跪地,像百年前那般朝拜,虔诚尊敬。
孔雀羽扇下,一双缠着银铃的蟒靴,踩着雪,发出清脆的陷塌声,不疾不徐走近。
乌禾缓缓移开孔雀羽扇,抬起圆润杏眼,对上他深邃的双眸。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我说过,你不准嫁给别人。”
乌禾拿下扇子,搭在腿上,歪了歪头,“可是我想让你帮我,就只能出此下策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弃我不顾的。”
她的声音像是在撒娇。
檀玉抬手摸上她赤裸的脖子,乌禾以为他又要掐她,生气地想给他一巴掌。
却见他只是轻轻碰了碰,少年眉心微动,“好冷。”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我问了呀,问你要不要管外面,你说你不想管,还说什么……”乌禾皱眉,“对,厌恶极了这个世界,觉得这个世界没意义。”
她埋怨道。
檀玉扬起唇角,“你可以再问我一遍。”
乌禾双臂环在胸前,烦躁问:“那你要不要管外面。”
“我不想管,我厌恶极了这个世界,觉得这个世界没意义。”
乌禾觉得他这是在挑衅,刚要骂他。
少年眉眼弯起,映着她愤怒的样子。
“但是,因为我爱你,因为你有意义,所以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意义,爱这个世界,想守护你爱的世界。”
第82章 结局下正文完
雪窣窣坠下,无边竹海,苍翠欲滴的竹叶上覆盖如琼白雪。
竹林中央有座石亭,炭烧得火红,裹着银灰,陶炉盖扑腾,不断溢出泡。
一只手提起炉柄,烫水淅淅沥沥倒入茶盏,卷着茶芽,清香四溢,腾腾雾气弥漫开来。
对面的中年男人浅啄一口茶,皱起眉,“受不了这苦涩味,还是加入鲜奶好喝,跟你说你不听。”
倒茶的人不恼,斯文地低笑,“现在的人都喜欢这么喝茶,老山主在囹圄山待久了,也该与时俱进了。”
老山主看向远处的山峦,天如白玉,与覆着雪的山峦相融,“掐掐时间,大战也该结束了,檀玉那小子也该回来禀报了。”
他直起身,探着头叹了口气。
“老山主不急,兴许一会就来了。”
他转头,怒道:“能不着急吗?外面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输赢,我说你也真是的,写信给阿禾叫她去和亲做什么,果然不是你的女儿你不急。”
“此乃缓兵之计,为让启国掉以轻心,况且若无十足的准备,我也不会让阿禾涉险。”他抿了口茶,慢悠悠地看向眼前的人,“难道你对你培养的蛊人没有十足的把握吗?”
“怎么可能没有,蛊人可驱天下万虫,为己使用,亦可蛊其人心,成为行尸走肉,倘若不是问心因当年我屠戮了太多人,封印了我的万蛊躯,我早就上战场,灭了那群杂碎,也不至于与你躲在这里做假死的戏,跟你这个伪君子喝茶看雪,无聊至极。”
男人安慰道:“如今时局已乱,南诏六大部落动荡内斗,欲瓜分南诏自成各派统治,外有中原虎视眈眈,欲一口吞下南诏这块肥肉,派出刺客屡次刺杀蛊人,你既使不出蛊人之力不如顶了这名头替真正的蛊人死,叫司徒雪瞧见,让中原掉以轻心,也正好杀了我,激出内斗,叫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再一举平息,如今外乱已除,内斗已平,你我组的这局,若问心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囹圄山主嗤笑,“哼,你怎知那日在东华山,我不会真的杀了你。”
南诏王一笑:“因为我知道,你虽是个没有心的犟*牛,但问心一心想守护南诏,大难当前,国家存亡之际,你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我这才让檀玉千里迢迢把信传给你,你若来,就证明你也想守护南诏。”
囹圄山主不说话,冷哼了一声。
南诏王道:“话说,你那血倒是逼真。”
“杀了头牛,提前在腰上放了血包。”
“果然是头犟牛。”
囹圄山主冷声,“老夫当初就该叫蛊虫吃掉你的舌头。”
“真好奇,你这暴躁的性子,是怎么把檀玉养得温良和善的。”
“真别说,檀玉的性子也是如此,跟我没什么差别。”他道。
南诏王若有所思,“那我得嘱咐阿禾,平常少跟哥哥玩。”
“喂,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儿子拐了我女儿,指定是檀玉回了南诏王宫被你唆使的。”
“怎么会是我唆使的,这事我都是最近才知,况且那也是你儿子,我还没怪你平常怎么教导的檀玉,我就说那孩子平常怎么有些时候看着怪怪的,定是你蓄意报复平常没有好好关照孩子的心情,你这个人说话做事又暴力,指定没少对孩子发脾气,吓到孩子,这才变得少言孤僻。”
囹圄山主哑口无言。
南诏王叹了口气,“罢了,我们先不争论这些,先想想这两个孩子未来该怎么办吧。”
囹圄山主摆手,“能怎么办?我们是仇人,这辈子没法和解,反正我不会让我的血脉,嫁给你的血脉。”
“这倒另说,檀玉毕竟是南诏大王子,乌禾是南诏公主,兄妹之间,这层关系在,终究难以成婚。”南诏王揉了揉头,“罢了,还是看两孩子的意见,顺其自然吧。”
他抬茶,抿了口热腾的茶水。
挺拔的竹子被雪压折,到一定弯度,哗得落下豆腐块的雪。
“阿爹!”
一道甜软的声音传来,十分嘹亮,竹子上的雪又落了几粒。
南诏王握着茶的手一顿,缓缓转头。
翠竹白雪下,群青荷粉的一男一女伫立。
少女踏着雪飞奔过来,少年双臂环在胸前,嘴角翘起一抹浅笑,静静地望着乌禾的后脑勺,头上的珠钗晃动,丁零当啷响。
南诏王直起身,乌禾倏地扑进了阿爹温暖的怀抱,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止不住掉。
“我打开那封信第一眼就认出了阿爹的字迹,阿爹我讨厌你,你怎么不早告诉阿禾,害阿禾伤心了好一阵子。”
南诏王摸着女儿的后脑勺心疼道:“都是权宜之计,是阿爹的错,阿禾怪阿爹,阿爹认下了。”
乌禾松开,昂起头,“罢了罢了,我不怪阿爹了,只要阿爹平安无事便好了。”
她抹了抹眼泪,平缓下心来,从收到那封信起,她就盼望着早日与阿爹重聚。
她轻轻抽泣,问:“那阿娘知道这件事吗?”
南诏王点头,“她知道。”
乌禾内心复杂,既然她早有预料,既然她还爱她,那么或许她褫夺她南诏公主的身份,把她赶出去,是否在阻止她和亲。
她不敢去求证,怕答案不是。
折竹声阵阵,发出细碎的响声,林子里又下起稀稀疏疏的雪。
囹圄山主望着温情的父女,嘴角轻轻扬起,笑意苦涩又替乌禾而感动,交织在一起,他捡起地上的伞,准备离开。
“阿爹,你去做什么?”
囹圄山主一愣,转头不可思议问:“你唤我什么?”
乌禾扬唇,“自然是阿爹啊。”
囹圄山主眼含热泪,弯成弦月,眼睛缝都快要没了,朗声笑,一个劲说,“好,好。”
*
林间石径上,少年握着油纸伞,身旁的少女肆意妄为踩着石头上结冰了的雪水,觉得滑溜溜的触感很好玩。
檀玉担心道:“小心滑倒。”
乌禾抬起手上握着的手,“反正不是有你拉着我嘛,我不怕。”
檀玉无奈地握紧她,由着她玩闹。
乌禾昂头,“你方才不进来,是不是有些羡慕我跟你爹和我爹说话。”
她十分坦然道,若是从前,檀玉听见这番话会阴沉着脸,气得拧断她的脖子。
檀玉摇头,翘起唇角,“没有,我在看你很高兴。”
“檀玉。”乌禾忽然停顿住,目光灼灼望着他。
檀玉问:“怎么了?”
“你不用在意他们。”乌禾认真道。
她手拍上胸脯,嘴角绽放一抹甜笑,“你只在意我就好啦,毕竟这个世上我是最爱你的人了,除了我,旁人都是浮云,你只需在意我的喜怒哀乐。”
本是安慰他的话,说出口又像是在操控人感情。
檀玉却目光深沉望着她,轻轻颔首,“好。”
罢了,如果只爱她一个人,把檀玉变成一只属于她的小狗,听着也蛮不错。
她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道:“对了檀玉,你怎么不问我究竟确认了什么事情,我不是叫你下次见面问我吗?”
少年低头,“你方才不是说了吗?”
乌禾疑惑问:“我方才说什么了?”
他嗓音清醇,目光幽幽,“你说,这个世界上你是最爱我的人了。”
乌禾一愣,眼珠子转溜了半圈,从前说爱他说了太多,竟顺口说了出来,她嘴硬又不解问:“你怎么知道我确认的是这件事,不是我确认我特别讨厌你。”
檀玉把她的五指扣进自己的手指里,紧紧贴着,掌心里仿佛有东西在跳动,檀玉温热的拇指摩挲她的手背,眸光潋滟。
“因为,我确认我喜欢你,就是拥抱你,听听自己的心。”
乌禾道:“这明明是萧怀景确认喜不喜欢我的办法,你一定是偷偷看了学的。”
提起萧怀景,檀玉目光从乌禾的手上移开,偏向一旁的翠竹,有些委屈。
乌禾探头,“这就吃醋了?”
檀玉不说话。
“生气了?”
檀玉还是不说话。
乌禾忽然觉得檀玉变成只属于她的狗也有些麻烦,情绪都被放大化,着重在她身上,尤其是嫉妒心和占有欲。
乌禾叹气,另一只手揽住他的手臂,“好了好了,别吃醋也别生气了,我又不喜欢萧怀景,你吃醋做什么,好吧,我告诉你我确认了什么事情。”
乌禾轻咳了一下,“我确认,楚乌禾喜欢上了檀玉。”
她明明对檀玉说过许多情话,但此刻说出来一句真的,突然有些怪怪的。
雪下得不大,柳絮似的飞扬,白云变得稀薄,金灿的光穿透覆在雪竹林,落下的雪折闪着细碎的金光,是太阳雪。
檀玉被哄好了,嘴角勾起一抹甜蜜的笑意,低头望着她。
茫茫竹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手牵着手。
少年道:“好希望这条路走不完,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一直走下去。”
少女蹙眉:“我才不要,冷死了。”
檀玉一笑,“行,我们快点走完,然后走新的路。”
他和楚乌禾的未来,还有好多路。
他想跟她一直走下去。
倘若哪天她累了,不想走了,他就抱着背着,胡搅蛮缠地走下去,就算只有他一个人在走,但只要她在,踩着刀尖他也要走下去。
他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甚至自私地希望楚乌禾身边只有他,只在意他,其余人都是浮云,他才是最爱她的那个人,自私地想控制她,让她的眼睛里只有他。
那样很简单。
但他不想做。
他只要静静地望着她开心就够了,当然他自私地希望,望着她的笑靥一辈子。
同时他实在找不出旁的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人间灰蒙蒙的,他像个寄生虫,寄生在她身上,通过她的快乐,吸食一点快乐,通过她的眼睛,看这个世间的色彩。
楚乌禾走累了,吵闹道:“好累啊,我不想走了,你背我。”
檀玉点头,“好。”
少年俯下身,乌禾顺势趴在他的背上,他的两只手揽着乌禾的大腿,她的视线上移,高了几个竹子节。
乌禾撑着伞道:“个子高的人看到的雪景,跟我看到的雪景果然不一样。”
她的下颚抵在他的肩膀上,笑着问:“檀玉,你背我一辈子乐不乐意。”
身下的人道:“求之不得。”
乌禾嘁了一声,“油嘴滑舌。”
她歪了歪头,“说不定等老了,本公主变丑了,你就不爱我,不肯背我了。”
檀玉道:“不会。”
“也是,本公主才不会变丑,就算老了,本公主也是个老美人。”乌禾十分自信道,她揪住他的耳朵,“言归正传,总之你要敢半点不爱我了,我就把你的耳朵砍下来,当下酒菜。”
她的力道不轻,耳朵有些发烫。
檀玉扬起唇角,“好,不过,我一定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不给她,不爱她的机会。
槐河大战后,启国兵力伤亡惨重,帝突发心疾,昏迷不醒,启国大皇子萧定熠死而复生,宫门兵变,一夜过后,帝驾崩,新帝登基,改年号太和。
启国与南诏签订百年和平,期间承诺启国军队将百年不踏入南诏土地半步。
南诏清乱后,太后退政,少帝执政,在位期间兢兢业业,囹圄山和南诏化解恩怨,开拓矿物药材交易往来,百姓安居乐业,国繁荣昌盛,朝中依旧不乏有不服挑剔的言论。
一年后的一个雪夜,启国长公主和驸马府中遇刺身亡,传闻刺客是个女子。
草长莺飞的一个清晨,白蛾子追逐在花丛中,春光金灿泄进屋子里,春意盎然,温暖。
耳畔传来一道声音,气息喷在耳朵轮廓,有些痒。
“今日外面的天气很好,阳光很暖和,没有风,可以穿薄点的衣裳,你是想穿昨日新买的桃色蝴蝶纹裙,还是前几日新买的荷绿色荷花纹裙。”
乌禾裹着被褥翻了个身,“桃色的。”
“红糖圆子做好了,你是想先吃,还是等梳洗完吃。”
乌禾裹紧被褥,“睡醒了吃。”
过了会,烦人的声音又传来,小心翼翼问:“阿禾,你什么时候醒呀。”
乌禾忍无可忍,“檀玉,你大早上吵什么吵。”
檀玉无奈道:“阿禾,现在已经中午了,你忘了,我们今日要上桃花岛了吗?”
乌禾一愣,睁开眼睛,想起今日跟檀玉有个约会,还是她提议的。
挠了挠发鬓,翻了个身看向一脸幽怨的檀玉。
“呀,我给忘了。”乌禾讪讪一笑,“兴许船还没开走呢。”
檀玉扬起唇角,抚摸她的发鬓,“罢了,继续睡吧,我们明日也可以上岛。”
乌禾爬起身看向窗外:“今日天气很好,我们可以在院子里搬个躺椅晒太阳,也算是约会啦。”
“当然,你要是觉得这还不够的话。”
乌禾凑过头,在少年脸颊上亲了一口。
手搭在少年的肩上,歪着头,“这样够吗?”
檀玉微垂着眼,鸦睫上沾着细碎的金光,乌黑的瞳眸盯着她的笑靥。
他伸手搂住她的腰,把她揽在怀里,温柔地贴着,暖意交织,春光里微微晃动身子。
“没关系的阿禾,有你在的每一天,我都当作了约会。”
乌禾的下颚抵在他的肩上,耳朵贴着他的脸颊,笑了笑。
“檀玉。”
“嗯?”
乌禾杏眸弯起,提议道:“那我们就约会一辈子吧。”
少年轻轻一笑,“好。”
窗外追逐的蛾子飞入繁花,春风轻轻一吹,葱葱的碧叶,姹紫嫣红的花卷起浪,层层叠叠找不出两只蛾子来,藏匿在人间的角落里嬉戏。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