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要把檀玉盯在眼皮子底……


    难怪心平缓下来,原是因为檀玉。


    她不想打扰此刻的宁静,但檀玉走了,任萧怀景琴境超脱凡尘,她的心也宁静不下去,犹豫良久,还是选择叫住檀玉。


    他本欲离开的身影停顿,折过身看了眼手中的莲蓬,又看向楚乌禾,她抬手向他挥了挥掌心,衣袖飞舞,手腕上的铃铛晃动,伴随着明媚笑声。


    “檀玉哥哥,过来坐会儿呀。”


    萧怀景的琴声停了停,乌禾偏头疑惑问,“萧公子这是怎么了?”


    他轻轻扬起唇角,温润一笑:“回公主,在下认为人多气息混沌并不利于静心去火。”


    “可是本公主觉得檀玉哥哥在我身边,十分令本公主心旷神怡。”小公主勾起唇角笑了笑,语气不紧不慢,“再者萧公子,他是我的哥哥,有他在,没什么不好。”


    萧怀景浅笑着颔首:“是在下逾越了。”


    他抬手继续抚琴,小公主扭过头去,却见郁郁葱葱中,忽然又闯入一道淡蓝身影,司徒雪手挽一只篮子,里面装满了莲蓬,翩翩朝檀玉走去,笑着去拿少年手里的莲蓬。


    司徒雪手伸到半处,见檀玉远远望着什么,她顺着少年的视线抬头,看见亭子里的人。


    小公主凭栏抵额,眯着眼懒散地朝这望来。


    司徒雪依礼朝乌禾作揖。


    莞尔小公主笑着开口:“司徒姑娘和檀玉哥哥游池采莲,好生雅兴。”


    “回公主,我前日里研制了个新药膳,得南诏王后允许,特来御花园采摘莲子,途中遇到大殿下,殿下好心帮忙,故才结伴同行。”司徒雪抬眉望了眼亭中那抹白色的身影,扬唇微微一笑,“不及公主与师兄莲岸抚琴,实乃大雅。”


    萧怀景的琴声依旧张弛有力,小公主去看他的神色,男人面色不改,依旧平静温和。


    他不向司徒雪解释吗?


    司徒雪明显在吃他们二人的醋。


    罢了,乌禾扭过头,她先想办法让檀玉待在自个儿眼皮下,少管别人闲事,萧怀景喜欢谁,都与她无关了。


    但檀玉喜欢上了谁,可与她大有关系。


    檀玉现在跟个狗屁膏药一样处处跟在司徒雪身后,什么采莲,摆明了献殷勤,她总不能赶司徒雪走,那也太不地道了,檀玉也会生气。


    他们二人都得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得死死盯着他们。


    乌禾盈盈一笑,“这太阳上了高头,天难免热起来,哥哥和司徒姑娘采莲累了,不如进来喝杯茶消消暑。”


    司徒雪的目光还停留在萧怀景身上,眼底有丝落寞,她低了低眉颔首:“多谢公主殿下。”


    小公主歪了下脑袋,扯了个极其明媚的笑容,招手朝一直沉默不语的檀玉喊道:“哥哥你快来呀,这里有好多好吃的。”


    檀玉不为所动,司徒雪已经走了过去,他抬眸又对上乌禾的眸,她朝他眨了个眼,微翘的睫毛如蝶扑闪,檀玉犹豫了会,迈腿缓缓走过去。


    亭中只有莲子,小公主觉得茶水寡淡,莲子也吃腻了,叫人多拿些糕点过来。


    萧怀景提醒:“公主心火旺盛,不宜吃过多甜食。”


    “又不是我一个人吃,你们也吃些,我们南诏御膳房做的糕点可好吃了。”


    “本公主看你也别弹琴了,歇息会儿。”


    司徒雪在这,她想让萧怀景陪司徒雪多讲会话,这样司徒雪就没空搭理檀玉。


    萧怀景愣了一下,拱手道:“多谢公主。”


    眼见司徒雪和檀玉一前一后进来,小公主连忙招手,“檀玉哥哥你过来这坐。”


    檀玉停住脚步,眉间微蹙,她依旧喋喋不休招着手叫他过去。


    “檀玉哥哥不是说要跟阿禾好好联络感情吗?那便与阿禾坐在一起吧。”


    “我……”


    他何时说过这番话。


    脑海中突然想起那个夜晚,她说,要多跟她亲近,她会帮他治好洁症。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


    他选择无视她热情洋溢的笑。


    停留在与乌禾隔了一个长枕的位置,准备坐下时,一只手忽然拽住他的衣袍,将他生生扯了过去,少年冷凝着眉抬眸,入目是一张明媚笑靥,离得近了他看见她两颊的梨涡,闻到夹杂在莲子清香中一抹香甜气息,像花蜜,少女眼眸黑亮,朝他又眨了下眼。


    “檀玉哥哥不必见外,我们是一家人,况且,阿禾也很想跟檀玉哥哥联络一下感情。”


    檀玉眼底无波无澜,从她手中抽出衣袍,看似慢条斯理,实则力道很重,乌禾委屈地蹙眉,揉着手,娇嗔道:“檀玉哥哥,你把人家的手弄疼了,人家伤口还没好呢。”


    她的声音带有一丝哭腔,好像真的很痛,檀玉不经意低眉去瞧她的掌心,伤口已经结痂,可因方才摩擦,伤口周围红彤彤的,痂被掀起几片,还未长全的新肉中隐约可见血丝。


    檀玉眉心微动,张了张口总觉得该说些什么。


    或许该说声抱歉。


    他轻启薄唇,刚吐出一个字,被萧怀景突如其来的关心所遮盖。


    “在下这里有专门治伤的药膏,膏体透明是莲花香味,上药时像薄荷般清凉,还不会留疤,早中晚各涂一次便好。”


    “真的?!”小公主的视线迅速从檀玉移到萧怀景身上,眼底亮着光。


    她这些日子受够御医给她配的药,且不说味道刺鼻,就说每次上药都是好一顿折磨,痛极了,况且萧怀景说不会留疤,她可苦恼那些伤口会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留下狰狞的痕迹,就算只有一丝丝,她也得跟檀玉同归于尽。


    毕竟,除了荣耀和宠爱,小公主还爱美如命。


    “那便多谢萧公子了。”


    萧怀景道:“眼下正是午时,公主不如现在试试。”


    小公主期待地伸手,“好啊。”


    萧怀景拂起云袖,隔着一张桌子跪坐在小公主身前,此刻他没有再置帕子,自然地捏着她的指尖,晶莹剔透的药膏糅在少女掌心,他下手非常温柔,乌禾感受不到疼痛,除此外还有丝丝痒意,男人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凉的药膏,温和如晨间的露珠落在掌心。


    小公主的心颤了颤,脸颊不争气浮现一层绯红。


    极其明显,在外人眼里。


    那抹绯红落入檀玉眼底,一盏清茶握于他清瘦的手指,茶面晃动了下,荡起涟漪,他偏过头不再看二人涂药的画面,低头喝茶时,不经意间看见对面蓝衣女子落寞的神情。


    司徒雪微微捏紧裙摆,最终叹了口气,垂下脑袋。


    与此同时,糕点鱼贯而入端上来,小公主擦完了药,见自己最爱吃的鲜花糕,心情愉悦,因养伤她连着几日都是清粥,人都消瘦不少,眼馋着准备大快朵颐,忽然瞥见檀玉的视线一直望着司徒雪,于是那块本该落入她嘴里的糕点,塞给了檀玉。


    “檀玉哥哥,这是阿禾最爱吃的鲜花糕,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那糕点直直怼到檀玉唇前,渣子掉了些在他衣袍上,檀玉皱了皱眉,看向楚乌禾。


    偏她扯着张笑靥,让人心中烦躁更盛。


    她鲜甜的气息夹杂着鲜花芬芳,檀玉低眉,瞧见她白皙的手。


    可她碰过的东西,他不想吃。


    她还碰过很多人,方才碰过了萧怀景。


    檀玉眼底划过一丝嫌弃,他张嘴,想说不。


    乌禾知道他什么德行,趁着口子一开,立马把糕点送了进去。


    “檀玉哥哥,洁症得这么治。”她朝他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檀玉被糕点噎住,也许是被乌禾气的,一直咳嗽,乌禾贴心地送上茶,自夸道:“哥哥快喝茶,妹妹贴心吧。”


    说着伸手抹去他嘴角的残渣,檀玉掀了羊皮,目光狠厉,但又说不出话,只能无可奈何接过她手中的茶。


    大快人心,她总有一日要报那夜掐脖虐杀之仇,她转头看向萧怀景和司徒雪,在檀玉责问前转移话题。


    “不知道萧公子和司徒姑娘家乡在哪,下次可让御膳房做些你们家乡的糕点,说来南诏御膳房里有个厨子,走南闯北三十年,这世上没有他不会做的糕点。”


    司徒雪答:“多谢公主殿下,只是我与师兄自幼为孤儿,打记事起便在济世门,早已不记得家乡在哪。”


    “这样呀。”


    乌禾抵着腮,眼眸低垂,她又何尝不是呢,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不知道十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对调了她跟檀玉的命运,她的亲生父母是否还在这个世上。


    她有的时候想问檀玉,可她不敢问,怕打破如今的祥和。


    面对这无知的深潭,她只能牢牢抓住她现在的父母,不仅因为他们能给她优渥的生活,也因为她爱他们。


    乌禾不想再徒增忧心,她扯了个笑问萧怀景,打趣道:“听闻中原皇帝姓萧,萧公子也姓萧,萧公子气度不凡,莫不是皇亲?”


    “在下入济世门时比师妹岁数大些,依稀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耕种的农民。”他漫不经心笑了笑,“公主说笑了,在下身份卑微,怎会是皇亲。”


    司徒雪紧跟着道:“是呀,师兄只是一介平民,公主当真是说笑了。”


    司徒雪抿了口茶,抬眸望向檀玉:“听王上讲,檀玉殿下曾在囹圄山生活过一阵子,那么对囹圄山很熟悉吧?”


    囹圄山?


    乌禾掐着糕点的手尖一紧,嵌在糕点里的几片花瓣落下。


    她鲜少打听过檀玉的过去,不曾想他竟来自囹圄山那种鬼见鬼怕的地方,那他身上的蛊虫自然也说得通了。


    檀玉轻启薄唇,温和答:“我曾是那的村民,在囹圄山里长大,自然熟悉。”


    他偏头看向有些失态的乌禾,微微翘起唇角,轻声细语问,“妹妹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一时听到哥哥曾是囹圄山里的村民有些惊讶,毕竟囹圄山与世隔绝,里面的村民鲜少外出,也是活久见了。”


    乌禾笑了笑。


    檀玉绝不是普通的村民,虽说囹圄山里的人都多少会点蛊,但檀玉身上的蛊多到恐怖。


    他是囹圄山里的什么人?


    乌禾想起大夫的话,这世间万蛊属南诏居多,而南诏的蛊都来源于囹圄山,囹圄山中藏万蛊,多少惊世骇俗的蛊在囹圄山里都小巫见大巫。


    或许檀玉知道如何解这两不离?


    可如若被他知晓,他是否会利用两不离,折磨死她。


    她不敢冒险。


    乌禾想得失神,忽然肩膀被人一拍。


    “阿姐!你们在聊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乌禾一跳,她心陡然失重,回头看见楚乌涯嬉皮笑脸。


    比起生气,她更好奇楚乌涯怎么突然出现在身后,只见他头顶戴着一笼莲叶,双手搭在竹亭栏杆,脚踩浮在池面的一叶小舟。


    乌禾没好脾气道:“我还想问你干什么?”


    “本王子游船至此,忽听阿姐的声音,爬起来一看前面亭子里的人,竟还真是阿姐。”说着,他又看向司徒雪,摘了头上的莲叶,咧开嘴朝她打了个招呼,“没想到仙女姐姐也在呢。”


    “仙女姐姐?”


    萧怀景与司徒雪面面相觑,司徒雪拧了眉头,讪笑着解释,“前日里途经斗虫园见小殿下捧着一只被踩扁的蛐蛐哭得伤心,当时不知是小殿下,出于善心顺手将那蛐蛐治好。”


    她低了低声音朝萧怀景道:“那小殿下偏说我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能起死回生,怕是脑子有点单纯。”


    萧怀景颔首:“原是如此。”


    二人起身朝楚乌涯作揖。


    “诶诶诶!不必!父王说了,二位是江湖人士,又对我们家有恩,叫我们不必以繁文缛节束缚了二位。”


    楚乌涯又探头打量萧怀景,“想必这位便是先前救我阿姐的恩公吧,叫什么萧怀景,本王子听说过你的名字,济世门门主的首徒,新一届的武林霸主,久闻大名,先前阿姐生辰宴没仔细瞧,如今一看果然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萧怀景惶恐道:“小殿下谬赞了。”


    “这你倒是懂的多。”小公主嘁了一声,她伸手拧住楚乌涯的耳朵,“讲完了吗,讲完了还不去将今日的功课做完。”


    小王子疼得龇牙咧嘴,“啊啊啊,疼,先生说明日再交,我早上做了些,夜里定能做完,阿姐总不能叫我半点也不歇息,累死在书房吧。”


    “阿姐上次和阿兄夜里出去捉萤火虫不叫我,现在聊天吃糕点也不叫我,我这个当弟弟的,堂堂南诏王子有跟无没什么区别。”


    他又朝檀玉道:“阿兄,你管管阿姐。”


    檀玉偏了偏头,不为所动,只觉得聒噪,低眉抿了口清茶。


    “行吧,饶你一回。”乌禾松开手,手腕有些酸痛,她揉了揉,边揉边问,“那你知道囹圄山吗?”


    “知道啊。”


    小王子一手翻过栏杆落在地上,挤到乌禾跟檀玉中间,小王子虽说不上壮实,肉也相当不少,将原本便不多的空隙挤得满满当当。


    檀玉的茶水一抖,溅起几滴茶水,他蹙了蹙眉,捏着茶盏的手缓缓捏紧。


    乌禾被挤得难受,瞪了眼楚乌涯,“你能不能换个地坐,你的肉挤疼我了。”


    “这不是想跟阿姐坐一起么。”他转头摆手朝檀玉道:“阿兄,你过去一点点。”


    茶面颤抖,荡起涟漪,檀玉眉心拧得更紧。


    “你,过去。”乌禾忽然道,她指了指她另一边的位置,语气强硬,不容违抗。


    “嗷。”


    小王子又垂着头弓着腰钻到另一边,坐到那时,又不安分地朝司徒雪打了个招呼。


    乌禾恨铁不成钢,“你不是说知道囹圄山么,你要是再不说,就滚回书房写功课去。”


    “哎呀阿姐莫急,且听我缓缓道来。”


    他拿手中的莲叶当扇子轻轻扇风,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这囹圄山呢,位于咱南诏中心,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里面除了有奇植异兽,还有迷瘴怪物,凶险万分,寻常人根本是有进无回。”


    乌禾抬手,“打住,这个全南诏的人都知晓,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自然这全南诏的人都知道囹圄山也叫巫蛊山,里面的人多多少少擅巫蛊,但其中最可怕的,不是巫蛊。”


    乌*禾问:“是什么?”


    “蛊人,蛊人难得,需得从小扔到万蛊窟淬炼而成,忍受非常人剧痛,如此十年,蛊人方成。蛊人能召唤天下万虫,故囹圄山主通常都由蛊人继承。”


    萧怀景喃喃,“囹圄山主?”


    “从老一辈那听说,在从前,有传闻囹圄山的主人才是南疆这片地域上真正的王,蛊人通自然生灵,囹圄山又曾是南诏的神山,传言道囹圄山主是天神娘娘派来镇守南诏的使者,所以,老一辈的南诏百姓凡遇险事,都会拜神山,山主所到之处皆是信徒参拜。”


    “可自十六年前发生了一桩事,囹圄山与外界从此断了联系,两代南诏王下旨停止一切对囹圄山的供奉,同时禁止了巫蛊之术,从此也就囹圄山周围的百姓拜神山,奉山主了。”


    小公主皱眉,“什么事?”


    “这是秘事,几大族长都下令封锁了消息,我怎么知道,不过等我当了南诏王,我一定要收回旨意,会会传说中南疆地域真正的王到底是何方神圣,究竟是我厉害,还是他厉害。”


    他说得眉飞色舞,背靠栏杆,吊儿郎当抬起一杯茶解渴。


    小公主望着他这副样子,啧了两声,“真不敢想象到时候,狐假虎威对上弄虚作假,五十步笑百步。”


    小王子不喝茶了,问:“阿姐你什么意思?”


    “你就不必多言,至于那囹圄山山主,蛊人也是人,估计现在都成老头子了,或许早已更新换代是个黄毛小儿。”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生老病死由不得己,又怎能庇佑他人周全。”


    司徒雪望向一直沉默不言的檀玉,盈盈一笑问:“檀玉你曾生活在囹圄山,你见过山主吗?”


    檀玉抬眸,扬起唇角笑了笑,“我只是囹圄山里一个小小的村民,没见过山主。”


    司徒雪点头,没再接下去问。


    但乌禾有太多想问檀玉的。


    她盯着他的侧脸,拧眉凝视,想从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窥探到真相。


    蛊人,操控万蛊。


    她想起那个夜晚,那些如黑水般密密麻麻的蛊虫,对檀玉俯首称臣。


    为他所控。


    他会是蛊人吗?


    或者,他会是那个山主吗?


    这个问题像剥不开的云雾缭绕在乌禾的头顶。


    一直到夜里,她听到侍女说,檀玉要走了。


    “听说萧公子和司徒姑娘向王上辞别,说是南诏此行还有重任,萧公子和司徒姑娘故去的师父是囹圄山山主的徒弟,他们二人遵师父遗愿,带着师父的骨灰回囹圄山下葬,恳请咱大殿下带路。”


    小公主听后,一下子从榻上站了起来,惊得两旁的侍女慌忙跪下。


    感情今日司徒雪和萧怀景这般打听檀玉,是别有用心。


    他们二人留在王宫,除了承恩情,还在物色领路人,凭两个人生地不熟的中原人根本进不了囹圄山。


    可父王为何这般轻易答应了请求,将刚失而复得的儿子给他们当领路人,他毕竟也是南诏的大王子,身份何等尊贵,若有个万一………乌禾百思不得其解。


    不论如何,檀玉都不能走。


    小公主从榻上跳下来,直往旁边的碧竹居跑。


    彼时,檀玉正在收拾包袱,他的行李不多,不需要花太多工夫,但南诏王依旧命人给他备了许多行李。


    也许是因当时言重感到愧疚,也许是想到他终究是他的亲生儿子。


    无论如何。


    檀玉都不在乎。


    司徒雪来请求他进山时,他欣然答应了。


    山外太过无聊,一群肉.体蠕动,肮脏的灵魂洗涤不了一点,所谓的亲情并没有让他感到一丝欢喜,相反是无聊。


    所有人都非常的虚伪。


    这里的所有人。


    他没空陪他们玩那么多游戏。


    他得走了。


    他抬头看了眼窗户,曦和宫的阁楼清晰可见,月光皎皎映辉琉璃瓦顶,微风徐徐,忽然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甜美软糯,伴随着阵阵铃铛声。


    “檀玉!”


    他折过身,曲桥上少女提着裙摆飞奔而来,月光浸透衣衫,微风扬起裙尾与夜色融为一片。


    乌禾气喘吁吁跑进檀玉的寝殿,他果然在收拾东西,这般迅速,平时也不见他如此积极想离开南诏王宫。


    “你们都别收拾,夜深了都下去歇息吧。”乌禾下令让帮忙收拾的下人退下,屋内只剩二人。


    檀玉没停下手中的活,依旧在收拾东西。


    “你不可以离开这里。”乌禾走过去。


    檀玉没吭声,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乌禾直接一手夺过包袱,胡搅蛮缠摔在地上,把里面的衣裳全部都摔了出来,零碎的小东西丁零当啷落在地板向四周滚动,滚到了犄角旮旯里,一时半会也找不着。


    檀玉皱眉,他没工夫陪乌禾在这玩,装也不装了冷声道。


    “你若是想捣乱,休怪我让蛊虫现在就吃了你。”


    “我不是想捣乱。”乌禾连害怕也忘了,拽住檀玉的手腕,牢牢拽住,“我是不让你走。”


    檀玉冷凝了眼手腕上,微微发红的手指,死死拽着,像拽着救命稻草,少年眼底划过一丝疑惑。


    半晌,他问。


    “为什么。”


    乌禾下意识答:“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她急得眼眶快要溢出泪来,张口一字一句带着哭腔。


    “檀玉你信不信,你去了囹圄山,我就会死掉。”


    她盯着他,瞳孔仿佛一张大网,要牢牢拢住他。


    烛火在微风中跳了又跳。


    檀玉愣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


    “你用生命威胁我?”


    第22章 跨坐在他腹部


    乌禾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哑了哑声,蹙眉道:“你就当我是吧,当我离不开你。”


    静谧的夜色里,烛火在少年眸中忽暗忽明,乌禾清晰地在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倒映,那倒映愈来愈近。


    檀玉微微俯身,鸦睫微垂,高挺的鼻梁冷冽带着侵略的气息划开夜色。


    少女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她的眼睛,停留在她眼角的泪花,倏地好看的眸微扬,薄唇抿成一条线,轻笑出声。


    “关我何事。”


    她于他无关紧要,就算死在他的面前,他也不会动一点恻隐之心,少年好看的眼睛无情地诉说,看她像看泔水。


    他冷漠地折身,乌禾轻吐出一口气,原本发凉的身体,此刻怒火中烧,她压下怒气,眼神如刀子狠狠剜了他一眼。


    “但你的事,我偏要管。”


    乌禾小跑过去,檀玉感知到手肘被撞了一下,他看见乌禾的肩膀擦过他的手臂,人跳到床上,把他的包袱全部都打开扔到地上,噼里啪啦的地上一片狼藉。


    她气喘吁吁扶着腰,闲隙间朝他做了个鬼脸,好像在说——


    她把他东西全打乱,看他怎么去囹圄山。


    十分蛮不讲理。


    “本公主今天就在这待着,你收拾一件,本公主就扔一件。”


    反正他去了囹圄山她就是死,他现在用蛊虫杀了她,她也是死,两边都是死,她不如拼了。


    她十分不怕死地昂起头叫嚣着,扬起眼尾,语气张扬,“有本事,你就让蛊虫吃了我呀,来呀!”


    檀玉静静地望着她发疯的模样,眼底无波无澜,他云淡风轻坐下,慢条斯理倒了杯茶,抿了口茶水道。


    “随便你扔,我孑然一身来,也可孑然一身去。”


    乌禾不镇定了,她一屁股瘫在床上,好一阵闹腾她发丝凌乱,衣衫也不整,东扭西歪的,额头连至背脊热出一层薄薄的汗,发丝和纱布黏腻地贴在肌肤,又难受又狼狈。


    反观檀玉正襟危坐,惬意沉静喝茶。


    显得她像个跳梁小丑,所做一切都是无用功,任凭她怎么闹,他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乌禾受不了他,她哪受过这种气,心里的怒火压不住,提着云裳跑下床,赌气猛地扑了过去。


    檀玉捏着瓷杯,倏地芽色茶面波澜晃动,溅起几滴水,转瞬尽数倒在地面,茶杯四分五裂,视线天地一旋,檀玉重重倒在地上,地上的茶水浸透了他的衣裳,湿答答地贴在背脊。


    胸前紧紧压着一片柔软,轻纱落在他的眼眸,透过朦胧的一层雾,他看见一双明媚张扬的杏眸。


    月光从窗子照进,投了一片泠泠清辉,乌禾死死压在他身上,两条腿岔开跨坐在他的腹部,右手穿过他的肩,左手从腰向上握住右手,像根斜挎的绳子紧紧绑住他,他一动,她缠得更紧。


    “我就这样死死抱住你,看你怎么走,没招了吧,有本事你就这么带着我走。”


    下巴相抵,少女红润小巧的唇一开一合,呼出的热气轻轻如芦苇扫过少年的薄唇。


    檀玉蹙眉,冷声道:“你信不信,我让蛊虫现在就吃了你。”


    “我信。”


    乌禾眨巴了一下眼,使劲挤了颗泪水,滚烫的泪珠溅在檀玉高挺的鼻梁,沿着山峰滑落,滴到了他的眼睛里,苦涩交织,他不适地阖了阖眼。


    他看不清夜色,耳边只剩她委屈的哭腔。


    “可是比起死,我更怕檀玉哥哥离开我。”


    她把她的额头抵在他的喉咙,开始号啕大哭,聒噪至极。


    滚烫的肌肤,黏腻热乎的泪水,贴在他的喉咙。


    檀玉的喉结如珠子,紧紧压迫在甬道里,艰难滚动,十分不舒服。


    檀玉泻力抵在地上,泪水干涸在他眼底,视线逐渐清晰,他望着窗外良夜美月。


    “你就这么不想我离开?”


    “嗯!”


    乌禾点了点头,蠕动了下,偷摸着用手指沾了沾口水划在眼底,她的手掌被掐出一弯深深的月牙,就算掐出血也再哭不出来了。


    耳畔传来檀玉的轻笑,“那你跟我走。”


    “啊?”


    乌禾抬头,泪眼蒙眬,脸颊红扑扑残留着几道泪痕,一双杏眼呆愣迷茫地看着他。


    她长这么大,都没有离开过南诏都城,更别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囹圄山。


    她怎么可能愿意,怎么可能跟他走。


    可檀玉像是下定了决心,清辉映照的眼底掠过一道异样的兴奋。


    仰视着她,凝视着她,死死盯着她。


    一股诡异的冷气由下而上扑面。


    他轻启薄唇,一字一句,“你不是舍不得我么,不如跟我走。”


    “这个……我得跟阿爹阿娘商量一下。”她讪笑了声,“毕竟从小到大,我都没怎么离开家。”


    “家?”檀玉嗤笑了一声,倏地反手拽住她的手腕,捏在手心。


    “你想见见囹圄山吗?见见山主?你不想吗?”


    “那是司徒雪和萧怀景想见。”


    乌禾抽出手,他拽得很重,手腕上都起了一道红印子,疼极了。


    乌禾坐起身揉着手腕,莞尔她扬唇一笑,盯着胯.下的人,弯起杏眸。


    “况且,囹圄山的山主不就在我面前吗,我的檀玉哥哥。”


    檀玉的后脑勺抵在地上,眸前的轻纱拂起,他眯了眯眸望着身上的人。


    “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山主?”


    “你就是蛊人,这个你休要再骗我,司徒雪和萧怀景没有见过你这张绵羊似的皮下藏着什么东西,但我见过,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乌禾双臂环抱在胸前,“楚乌涯说过囹圄山的山主一般由蛊人继承,而你身为蛊人,便是那囹圄山的主人吧。”


    据蛊医讲囹圄山的山主或许会解两不离,既然囹圄山主在手,她去什么囹圄山,她迟早能软磨硬泡,旁敲侧击从檀玉口中得到解两不离之法。


    檀玉道:“我确实骗了你。”


    乌禾一笑,“哼,我猜得果然没错,你就是那……”


    “我见过囹圄山主。”


    乌禾一顿,微微俯身,满脸疑惑问,“你见过你自己?”


    檀玉语愕,缓缓开口继续道:“我的确是蛊人不假,但我不是囹圄山主,囹圄山主非常老,非常丑,不是我。”


    檀玉盯着少女的脸,细细打量,呢喃道:“你也是。”


    小公主重重捶了下他的胸脯,“你才丑,你才老,本公主倾国倾城,花见花开,狗见了都说本公主好看,你真是瞎了眼。”


    她抹了把眼泪,从他身上爬起,娇嗔道:“本公主不跟你闹了,你要走赶紧走,本公主不拦你。”


    随后她踹开地上杂乱的包袱,还险些摔了一跤,甩了甩裙尾,气呼呼离开。


    她又闹哪门子气?


    檀玉慢条斯理从地上爬起,望着夜色里逐渐消失的背影,又环视四周一地狼藉。


    该闹脾气的是他才对。


    她不走也好,楚乌禾骄纵的脾气,他怕路上忍不住让蛊虫吃了她。


    茫茫夜色中,楚乌禾步履徐缓,眉间紧蹙,她在细细琢磨檀玉的话,不知其中真假。


    檀玉本就是个骗子,她不知他的话里能信多少。


    可如果囹圄山主真的不是他,她如若不联系到囹圄山主,是否真的没法解这蛊,两不离一事她不能告诉别人,她如今身份岌岌可危,如若告诉别人,未来南诏王后的位置那便真的付诸东流。


    乌禾轻轻叹了口气,试图把忧愁排出脑海,除此之外,之外还有檀玉的那番话。


    他一向恶心她厌烦她,为何如此期待把她带去囹圄山。


    囹圄山里有什么。


    他为何要说她和囹圄山主一样丑,她虽生气计较,但细细琢磨,却觉得怪异。


    乌禾打住忧愁,她不敢细想,也觉得没必要细想。


    她抬头望了望无尽的黑夜,真想永远都待在南诏都城,永远都做爹娘的乖女儿,和楚乌涯打打闹闹一辈子也没关系。


    檀玉在,也突然没有关系。


    *


    今儿个乌禾难得起了个大早,去爹娘宫中用早膳,楚乌涯今早要交功课,被阿娘早早拎了起来,一看昨夜熬了个通宵,此刻眼下青黑,吃早点时,头一顿一顿没精打采。


    桌上膳食色香俱全,侍女端着茶膳垂首来来往往成条美丽的弧线。


    南诏王见了乌禾打趣道:“呦,平日里不都睡到日上三竿,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阿爹,女儿难得一片孝心想多陪陪阿爹阿娘,您怎么还嘲笑我了。”


    南诏王后命人给乌禾搬了个凳子,笑着道:“日子长,以后有的是工夫陪,阿禾急于这一时做甚。”


    “阿娘说得是。”乌禾没有再解释,入座环望,“檀玉哥哥呢?他不是日日都陪爹娘用早膳吗?”


    南诏王后道:“说是昨夜里寝殿里进了只野猫,打乱了他的包袱,弄得满地都是,下人们睡得死,檀玉那孩子又是个死心眼,自己一个人将寝殿打扫完,整理好包袱到后半夜,眼下还在睡呢。”


    乌禾端着珍粥讪讪一笑,“这样呀。”


    她继续喝粥,南诏王在旁训诫楚乌涯,念叨了一炷香的工夫,到最后楚乌涯蔫蔫地叹了口气,“儿何时才能不上夫子的课啊,日日上,年年上,那些书早背得滚瓜烂熟了。”


    南诏王道:“等过几日就不必了,你娘已经在给你收拾行李,你自己再看看,准备准备去中原。”


    “中原?”


    小王子一愕,号啕大哭。


    “父王你这是要把我送去中原当质子啊,阿爹你生气也不是这么个生气法,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听夫子的课。”


    “谁说要把你送去中原当质子。”南诏王云淡风轻道:“本王上个月书信一封送去济世门,昨日刚回了信,允你去济世门修学,济世门地处中原边界,苍山之中,人迹罕至,地处僻静,不问外界之事,超脱凡尘,是修身养性之地,多少王孙贵族周国皇子千里迢迢前去修学问道,本王瞧着也正好磨炼一下你的性子,况且济世门上一任门主也曾在南诏生活过一段日子,本王曾与他有几面之缘,他的徒弟们都会关照你的。”


    小王子抱怨:“那些修行者吃的东西没一点油水,听说天还没亮就要爬起来扫大门口的石头阶,我要是进去,不出半月骨瘦如柴。”


    “若是富贵大鱼大肉之地,本王还不会送你去,要的便是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方能成大才。”


    南诏王后在旁劝慰,“你父王说的是,阿娘也不舍将你送去那遥远之地吃苦,可这一切也是为了你好。”


    小王子不乐意,指了指一旁安静喝粥的乌禾,“那阿兄阿姐怎么不过去。”


    “你阿兄还有重要的事,你阿姐是个女孩子怎能吃这种苦,况且,他们二人哪像你这般懒惰成性,玩物丧志。”


    “儿臣哪有父王说的那般。”小王子拿起桌上书卷,哀声叹了口气,“早课快开始了,儿臣便先告辞了,阿姐再见。”


    等楚乌涯走了,殿内又归寂静,南诏王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等乌涯去了济世门,你我也可少操些心了。”


    乌禾端着粥,抬起脸,一双杏眼一寸寸移动试探地望向南诏王,见他面色缓和,犹豫着开口。


    “父王,女儿有一事请求父王允许。”


    南诏王疼女儿,一向是有求必应,他蹙起的眉头松开,笑着问:“阿禾又是看上什么奇珍异宝了?”


    “不是。”


    乌禾放下粥,“女儿也想随哥哥去囹圄山,请父王命些人马护行,还有盘缠粮食……”


    啪的一声,乌禾浑身一颤,她看见南诏王狠狠拍了一掌在桌,四周的侍从齐刷刷下跪。


    南诏王鲜少对乌禾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注意到自己失态,把宝贝女儿吓住,轻咳了声,“此事不允。”


    “为何?。”乌禾不理解,“凭什么哥哥能去,女儿就不能去。”


    “你可知前往囹圄山一路凶险,你自小养在都城,哪去过这么远的地方。”


    “父王多派些人手保护女儿便是,况且哥哥认得正确的路,囹圄山便不存在凶险一事。”


    她说得振振有词,南诏王揉了揉额头,“反正此事,本王绝不会允许,你莫要再提,若你再提一字,便再禁足一月,阿禾,休要怪阿爹无情。”


    南诏王后在旁安慰,“是呀阿禾,你阿爹也是为了你的安危考虑,你莫要怪你阿爹。”


    乌禾怎能不怪,他从未对自己这般凶,也不明白为何他这般阻拦,可见阿爹一副被自己气得疼痛难忍的样子,心中又愧疚万分。


    她站起身,乖巧行了个礼,“今日是女儿的错,女儿先行告退,便不打扰父王母后用膳了。”


    一双儿女走后,大殿陷入无边寂静,南诏王有些苍老的背脊垂下。


    南诏王后抬手屏退了下人,走过去,两指温柔地搭在丈夫的太阳穴轻轻按揉。


    她温柔一笑,“王上这是何必呢,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便放她去吧。”


    “可是王后,你明知道阿禾若是回了囹圄山,那个人看见阿禾现在的模样,定不会放阿禾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况且阿禾从小到大,便没有离开过家,她性子娇气,小时候体弱多病,是多少药罐子才养成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囹圄山一路虽说不上凶险,但也劳苦,我怕她受累。”


    南诏王后慈善温和的眉心微微一蹙,低声呢喃,“可王上为何又允了那两个修士之言,让檀玉去了囹圄山,那孩子也才刚回家不久。”


    她的丈夫握起她的手,轻轻安抚,“檀玉我自有重任交于他,十六年了,囹圄山与南诏已经失联十六年了,当年的恩怨是时候该化解了,这些年九州大地天灾连连,流寇横行,四处是难民,九州局势越发紧张,恐怕不久将有一场战乱,身为南诏之主,我不能因仇恨而不顾南诏百姓。”


    男人眼底渐渐浮现一层浓重的愧疚,望着天边自怨:“再说,于公于私,当年终究是我们欠囹圄山的,我已交与檀玉密信,望那人收到信能原谅我们,原谅南诏。”


    妻子心中挣扎了许久的东西再也压不住,她抽出手,摇了摇头,“当年的恩怨,害我们母子分离十六年,难道还不够吗?”


    她的声音很大,在寂静的宫殿掷地有声,发髻上的步摇凌乱,没了往日端庄贤惠的模样。


    她的丈夫看了她许久,轻启薄唇,平静道:“王后,你失态了。”


    他像个体贴的丈夫,拍了拍她的肩宽慰她,抚平她华服上的褶皱,语气从容:“还望王后谨言慎行,此话万不可再提。”


    他如此冷静,显得她像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第23章 抱住他,不肯放手……


    乌禾再也没问过父王去囹圄山的事,她从未见过父王发这般大的脾气,下了死令般。


    记忆中,阿爹没有阿娘那般温柔,多了身为南诏王的威严,也会在犯错时教训她,阿娘则是多了南诏王后的慈善贤良,待她百般细致温柔,犯了错也会包容她,她想要什么东西,阿娘都会准许她。


    母后那她或许能通关,可父王那,若是他死咬着牙关,任母后怎么劝,都是无济于事。


    夜色宁静,乌禾趴在梨花木案,窗门大开,今夜的风很冷,乌禾失神地伸手触碰摇晃的烛火,指尖染上一层明黄,温度愈来愈浓烈,好似离真相愈来愈近,她好似能猜到父王为何这般阻拦她,倏地指尖一痛,她吃痛地收回手指。


    但她不想知道真相。


    进来关窗的侍女进来一见小公主烫伤了手,惊惶失措问乌禾有没有事。


    乌禾摇了摇头,“无碍,只是红了些。”


    侍女不放心,取了些冰,给她上药,着实大材小用。


    侍女边上药边问,“明日大殿下和萧公子还有司徒姑娘就要走了,公主要去送吗?”


    “不必了。”


    乌禾道,她握一杯清茶,浅浅抿了一口,“我让你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回公主殿下,奴已全部办妥。”


    “好。”乌禾随意从发髻上抽下一根碧玉簪子,“此事,万不可伸张。”


    那侍女接过簪子,连连点头,“奴皆听公主的。”


    未时,天白如玉铺展,广阔的土地上野草摇曳,马蹄踏起尘土飞扬,行人来往匆匆,临近秋日清凉,是个上路的好时节,南诏都城高墙外,士兵隔了两条道,一条让于百姓,一条道上南诏王后握着儿子的手依依不舍。


    “夜里凉,阿娘连夜做了两件护膝,你一件,你弟弟一件,这是你的,还有这些糕点,路上记得吃。”


    檀玉接过护膝和食盒,乖巧一笑,“多谢阿娘。”


    南诏王沉重地拍了拍檀玉的肩膀,平日严肃的神色多了几分心疼不舍,“囹圄山主曾言不准南诏士兵踏入囹圄山半步,但好在萧公子和司徒姑娘武术高强,有他们保护你,我也就放心了,另外我交代于你的信,你务必要转交给他。”


    檀玉颔首:“儿臣知晓了。”


    南诏王一脸欣慰,他忽然想到什么,环顾四周问:“阿禾呢,还在跟我怄气?怄气便怄气,怎么也得来送送哥哥。”


    南诏王后一笑,“估计在午睡,来日方长,檀玉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也不急于一时。”


    南诏王点了点头,二人又说了些体己的话。


    微风拂起少年衣袂,抹额后青丝飞扬,阴沉的天使得抹额上的绿松石也黯淡无光。


    他一向沉默没有情绪的眸,望向南诏的城墙,旗帜凌乱,风中隐隐南诏都城独有的鲜花糕香。


    他记得那个味道,楚乌禾强塞给他的。


    很甜。


    或许此行不会再回来,他并没有留恋这里,相反觉得无聊。


    可风中香甜勾起了他的味蕾,檀玉又望了眼城墙,想起那个娇纵的坏小孩。


    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少年睫毛颤动,漆黑的眼底掠过一丝遗憾,转瞬被风吹散。


    倒不是遗憾见不到她。


    他有些后悔,早该让蛊虫吃了她。


    *


    曦和宫,乌禾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猜想自己是得了风寒,这倒提醒了她要带些风寒的药,以备不时之需。


    这个念头一起,不知不觉包裹里除了华丽的衣裳裙子,金银首饰外,又多了许多瓶瓶罐罐。


    她的贴身婢女提醒:“公主,这么多东西,运得出狗洞吗?”


    乌禾望着榻上堆积的大大小小不一的包袱,蹙眉思索片刻,最终依依不舍,伸手点了两袋。


    “罢了,就带这两个,反正城外都已安排妥当,不缺这些。”


    日落西山,天色明黄嫣红逐渐黯淡,南诏巍峨的王宫纷纷点上明灯。


    西宫院多是祭祖供神的祠堂庙宇,地处僻静,人迹罕至,幽暗的黄昏下,四周茫茫雾气,年久失修的宫殿间像漂浮着黄沙。


    乌禾来时,称早早睡了,不让任何人打扰歇息,实则带上贴身婢女偷偷来西宫院。


    蛊医给的静心丸撑不了太久,她必须赶紧出宫。


    再往前走几步有一个狗洞,被野草遮盖,楚乌涯被禁足出宫时,常从这里钻出去。


    久而久之,乌禾也知道了,但她从前都是不屑,没想到如今堂堂公主还要钻狗洞。


    婢女扒开了野草,露出一个狭小的洞来,那洞极深,乌禾低头望过去,看见一口极小的模糊的亮光。


    这怕不是个放大版的鼠洞,难怪楚乌涯总是一身灰。


    小公主这时候还怕脏,蹙起眉有些嫌弃,犹豫不决。


    直到传来一道人声,是打扫祠堂的宫人。


    “参见王后。”


    那声音让心尖陡然一跳,乌禾转头望去,远处重叠的石像间,浮现点点明黄,是王后仪仗。


    乌禾吃惊:“母后怎会来此。”


    婢女琢磨道:“兴许是来拜明路神,几个时辰前大殿下走了,明早小殿下又要走,王后或许是来求两位殿下一路顺风。”


    乌禾抱怨:“怎么偏这个时候来。”


    这该怎么办,万一被阿娘发现了,纵然阿娘仁慈宽厚,但也一定不会允许她出宫,蛊医研制了许久才研制出一颗静心丸,等药效一过,她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乌禾一刻也不敢耽误,钻进了狗洞。


    阿娘的声音越来越近,婢女还在外面,去拜明路神一定会经过此处,可短时间内,洞内寸步难行,她也才收了脚进洞,婢女的身子指定会卡一半在外面。


    婢女在外急得手心出汗,乌禾偏头道:“来不及了,你把包袱给我,再把草盖上,母后若问你来干什么,你便说你是受我命令来拜明路神保佑哥哥和弟弟一路平安,知道了吗。”


    婢女面色五味杂陈,闭了闭眼点头。


    乌禾身后最后一道光芒被野草遮盖,她只能继续往前面的光爬。


    爬到一半时,她听见阿娘的声音,果不其然,阿娘询问了她的婢女,那婢女按照她的话回答,暂时蒙混过关。


    可乌禾的心还是好难受,像是只被放生的金丝雀,眷恋笼中温度。


    她舍不得阿爹,舍不得阿娘,舍不得这里的一切。


    有颗泪珠沾着洞里的灰尘,滴落在指间,滚烫的泪花散开,乌禾咬了咬牙,继续往前爬。


    祠堂第二层的楼阁,可以看见宫墙外一抹艳红色纤影,狼狈地奔跑。


    “王后,真的不拦公主吗?”


    孙嬷嬷小心翼翼看向眼前的女人。


    天边最后一点红日沉落西山,女人的凤袍由金渐暗,缕金步摇随风微微晃动,一双和善慈悲的眸往深里看,淡漠疏离,像一尊毫无生气的佛像。


    她静静地望着远处娇气,边跑边拍裙摆上的泥土的人,那是她的女儿。


    又不是她的女儿。


    “孙姑姑。”她轻启红唇:“你说我把鸟养得那般娇气,金银细软捧着,养得连飞也不会,落地凡尘时,鸟是不是很快就死了。”


    她平静地说着这番话,却压抑着藏了数年,埋在心底的疯子,那疯子伸出一只手,穿破了她的心脏,一点点爬出,撑满她仁慈端庄的皮囊。


    早在生辰宴狸猫换太子重见天日的那出戏,没有她,罗金椛怎会那般轻易打开神庙的门。


    早在羽仪卫戒备森严,却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调虎离山让土匪有机可乘。


    早在很早,她就疯了。


    它们,一点点蓄在小公主日渐增长的娇纵里。


    *


    夜幕降临,城外的森林黑茫茫一片,四周寒蝉凄切,夹杂着鸦鸣。


    乌禾借着烛火,找到事先让婢女藏在林子里的马车。


    马车孤零零地靠在树边,一匹马正低头啃食野草。


    奇怪为何只有马车,乌禾举着烛火凑近,双眸微眯不可置信,她明明还安排了路上的仆人等一众武艺高强的侍卫。


    是他们偷懒去了,还是说已经被发现,人都调走了,可若是被发现,她早该被埋伏在这的宫人带回王宫,又或是——遇到了劫匪!


    乌禾抚摸了下马脖子安抚它,随后掀开帘子,里面除了粮食被褥,和一些衣裳外,她的银子全部一扫而空,万幸的是地图还在。


    莫不真的是劫匪,可四周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连血也没有,马安静地吃草,没有受到一丝惊吓。


    土匪抢她的金钱,必定会顺手牵羊拿*走她的粮食,那可都是精品细粮,不要白不要。


    乌禾百思不得其解,倏地一阵狂风卷起,枝叶乱颤,烛火摇晃哗得一下灭了,视野一下子陷入黑暗,乌禾阖了阖眼,缓了许久,才借着月光渐渐看清四周。


    她得赶紧走了,万一真是土匪,或许还会回来,静心丸的药效也快要消失了,她得赶紧去找檀玉。


    她钻进马车准备去拿新的蜡烛,忽然脚后跟一紧,像被人拽住。


    莫不真是土匪,乌禾的心陡然一颤,她想起先前被土匪掳走的苦日子,依旧历历在目,胆战心惊地摸上手腕上的藏刀镯,准备决一死战。


    却听寂静的夜色里,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姐!”


    乌禾:?


    她缓缓偏头,只见月光下,楚乌涯那张呆头呆脑的脸清晰可见,他头顶玉冠上的夜明珠散发着淡淡光芒,好似一颗月亮。


    乌禾收回刀锋,肩膀倏地松下,盯着眼前的呆头鹅,满脸疑惑。


    “你怎么在这?”


    他反问:“我还想问阿姐怎么在这,本王子明就要走了,本想今夜出宫跟哥们喝一杯,可阿爹非要我学习一下济世门的门规,说是别丢南诏的脸,还不准我出宫,这不想到钻我的老家伙出去,却不承想看见阿姐居然钻了狗洞偷溜出宫,稀奇啊,我便一路跟到这来。诶!阿姐这我可得说说你了,玩也不带上我。”


    “谁说我去玩了。”乌禾反驳。


    楚乌涯扫了眼马车,一只手掌竖在嘴边,凑过脑袋问:“那阿姐,你这偷偷摸摸的是要做什么呀。”


    “那你不准与阿爹阿娘说。”


    楚乌涯四指朝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王子绝对不说。”


    “少嘴贫。”乌禾对自家这个弟弟还是十分信任的,她云淡风轻道:“我要去囹圄山。”


    “什么!”楚乌涯惊呼。


    乌禾揉了揉耳朵:“你小声点,别给我把什么人给招来了。”


    不管是土匪还是逮她回去的南诏士兵。


    楚乌涯收了收声,好奇问:“阿姐这是要去跟阿兄,司徒姑娘和萧公子会合吗?”


    “算是吧。”乌禾颔首。


    听后,楚乌涯垂首挠了挠鼻子,另一只手插着腰,抖着腿,好似在思考着什么。


    乌禾不管他在思考什么,她甩了甩手,“快起开我得走了,我可警告你,你不准告诉爹娘。”


    楚乌涯跟个木头人一样,她可没工夫跟他耗,又推了推他,倏地楚乌涯转身,双手啪的一声拍在木头架上,郑重道。


    “阿姐,我要跟你一起去。”


    “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很想去传说中的囹圄山,那可是南诏曾经的神山。”


    他一脸认真地盯着她,乌禾伸手拧住他的耳朵,“你知不知道囹圄山有多危险,就算不是囹圄山,路上也会有很多意外,你是南诏的王子,出了意外怎么办。”


    “萧公子武功高强一个顶十个,仙女姐姐华佗再世,妙手回春,阿兄又认得捷径,怕什么,况且阿姐是南诏公主,不也跟着去。”


    “我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楚乌涯问。


    “算了,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乌禾松开手,胸口发堵,不知道是被楚乌涯气的,还是药开始失效了。


    不能再僵持下去了。


    与此同时楚乌涯的声音响起:“阿姐会驾马车吗?阿姐小时候体弱多病,学了一会的马就不学了,怕是都不怎么会骑,不如让我来给阿姐驾马。”


    的确,她马术不精,怕是难以赶上檀玉他们,乌禾思考片刻,瞥了眼一脸期待的楚乌涯,叹了口气:“罢了,你驾马吧。”


    “好嘞。”


    楚乌涯翻身坐上前辕,倒是有模有样,乌禾暂且信他。


    黑密的林子里,一条长长通往地平线的道上,一辆马车踏风驰骋,风掀开帘子,穗子凌乱地缠在一起。


    乌禾感受到风刮过脸颊的刀刃感,不放心问楚乌涯,“这么快可以吗?”


    “阿姐,你就信我吧,这南诏论骑术,本王子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罢了,快点也好,快点早些赶上檀玉。


    转瞬,身子陡然一斜,整个马车剧烈摇晃左右摇摆,前面传来楚乌涯的惊叫声。


    马嘶声惊起飞鸟,紧接着天地一悬,马车里的东西尽数打在她的身上,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眩晕,乌禾阖了阖眼,缓缓爬起身使劲锤了锤脑袋,渐渐看清楚四周。


    此刻自己坐的位置是窗户,抬头可以看见“天窗”,一轮月亮若隐若现在乌云中。


    整辆马车侧翻,她想起方才楚乌涯的惊叫,忘了疼手脚并用爬过去,慌忙掀开帘子,外面黑茫茫一片,马儿安然无事正低头啃食野草。


    楚乌涯呢?


    不见弟弟踪影,她焦急地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忽然一旁的草垛子里伸出一只手,楚乌涯慢悠悠爬起,揉着屁股墩欲哭无泪。


    “疼死本王子了,还好摔草垛子里,不然本王子小命不保。”


    那草垛子应是附近村民留山上还未来得及收走。


    见此,她长长舒了口气,转瞬又怒火中烧。


    “你怎么驾的马车!你不是说你骑术精湛吗!”


    “骑马和驾马车不是一回事。”楚乌涯寻了个理由讪笑解释,可又哪里不对劲,他挠了挠后脑勺,思索道:“可是本王子总不至于烂到连马车都能侧翻吧,方才大路明明也很平坦呀。”


    他指了指悠闲吃草的马,“说不定,是那马的原因。”


    “行了,你别找借口,眼下想想马车怎么办吧。”


    乌禾抬了抬眼向上环视了半圈马车,又瞥了眼躺在地上脱落下来的车轮子,叹了口气。


    “阿姐……这怕是修不好了吧。”楚乌涯支支吾吾道。


    “我知道。”


    “阿姐,你为何这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我就是。”


    今夜死定了,眼下赶上檀玉是遥遥无望,她很快便五脏六腑爆裂,七窍流血而亡,她美好的人生将终结于今夜,再也见不到爹娘,再也穿不了好看的衣裳,吃甜食了。


    乌禾闭了闭眸,还有什么比这更倒霉的。


    忽然有滴水溅到手背上,乌禾以为是自己的眼泪,紧接着脸颊上也落了几滴,她睁开眼,头顶的月亮已经被几重厚重的乌云遮挡住,淅淅沥沥的雨点穿过头顶的窗户。


    霉上加霉。


    进来躲雨的楚乌涯发现有这天窗在根本无济于事。


    乌云密布,雨渐渐大了,如跳动的玉珠子,砸在人手背有些疼,狂风卷着骤雨,像刀割人脸颊。


    窗帘可怜地垂下,雨水沿着帘子如瀑积聚在脚下,鞋子衣裳都湿透了,青丝凌乱,湿答答地贴在额头。


    楚乌涯也没好哪去,跟个落汤鸡似的,他哭丧着脸抱怨,“本王子怎么就那么倒霉,按计划本王子该在酒楼与人畅饮,而不是在这淋雨。”


    “早说了让你别来。”


    “阿姐,你说这荒郊野岭的有没有鬼啊,听闻这附近有个乱葬岗,要是野兽好说,简直送上来的食物,那要是鬼,本王子不会抓啊。”


    忽地一阵风穿过山谷,像厉鬼凄叫,楚乌涯吓得尖叫。


    “闭嘴。”


    乌禾屈膝蜷缩,与楚乌涯的哀嚎相比,她的声音有些弱小嘶哑。


    喉咙火辣辣的,脑子也胀痛得厉害,有根经在不停地突突跳跃,她的视线愈来愈模糊。


    乌禾猜想,是药效过了,她压抑的情蛊将破土而出,爆破血管,从她的七窍中流出。


    那样一定很丑,像个女鬼。


    乌禾忍不住哭出声,她不要死那么丑。


    于是整个林子里都是姐弟俩的鬼哭狼嚎。


    “都怪你,叫你别那么快,这下好了,还没等见到檀玉哥哥,我就要死了。”


    “怪我做什么,要是没有我,阿姐的马车连这都到不了。”楚乌涯擦了擦鼻子,“再说了,不就见不到阿兄么,怎么就要死了,我们现在该怕的是鬼吧,呜呜呜,本王子最怕鬼了。”


    “闭嘴。”


    乌禾也不想死,她不知道怎么跟楚乌涯解释情蛊的事,也懒得解释,反正也快死了,她只管自己哭丧道。


    “我见不到檀玉哥哥我就会死,我的心会痛死的。”


    泪水混着雨水模糊了她的眼睛,酸涩疼痛,乌禾揉了揉眼睛,模糊的视线里隐隐约约有一点星光愈来愈近。


    “楚乌涯,我好像看见流星砸过来了。”


    楚乌涯瑟瑟发抖,他怕极了鬼,抱着脑袋趴在膝盖上。


    回答:“阿姐,你幻觉了吧。”


    乌禾再一次认命,她出现了濒死前的幻觉。


    她一动不动盯着前方那点星光变成一盏灯笼,一抹群青色的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微微俯身。


    檀玉打远便听见二人的鬼哭狼嚎,其中一道声音熟悉,像那只娇纵的野猫。


    隐隐约约中,他听见他的名字,她说着离不开他的话。


    一遍又一遍。


    铃铛悠扬回荡在鼓乐雨声中。


    雨渐渐小了,大珠小珠沿着油纸伞落下溅起几道泥点,少女面色苍白,双目失神,喃喃着他的名字。


    檀玉缓缓俯身,扫下一片阴影,他细密的鸦睫低垂,漆黑的眸掠过一丝疑惑。


    见不到他。


    有这么想死吗?


    他倒是愿意助人为乐,让她去死。


    以及旁边那个怪叫的人,好吵。


    姐弟俩蜷缩在马车内,像兽笼里的两只惨兮兮的小兽,等待捕猎者无情捕杀。


    密林里隐藏在暗的蛊虫伺机而动,马儿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发出嘶鸣,乌禾陡然一惊,她阖了阖眼,茫茫夜色竟浮现了张檀玉的脸。


    果然幻觉不轻,她哀声叹了口气:“真是想见檀玉想魔愣了,我竟然产生了幻觉,看见了檀玉。”


    楚乌涯抬头,对上檀玉不耐烦的眸,咧开嘴笑了笑:“我怎么也产生幻觉看到阿兄了。”


    “是吗?”


    乌禾喃喃,转瞬她蹙眉,越想越不对劲。


    两个人会同时产生一样的幻觉吗?她摇晃了一下沉重的脑袋,好疼,可胸口好像十分舒缓,比夜色宁静。


    她颤抖地伸手,白皙的手指沾着雨水触碰他飘拂的衣袂,拽了拽,衣角的纹路蜿蜒在指腹。


    乌禾不确信喃喃:“是真的。”


    她的手弄湿了他的衣裳,檀玉蹙了蹙眉,目光冷峻嫌弃。


    没等让蛊虫吃了她,马车里的少女突然跳起来溅起无数泥点子抱住了他,双臂紧紧环在他的腰间,死死扣着,她的气息滚烫,透过冰冷的雨水。


    檀玉扯了扯她的手,她抱得更紧,兴奋连话也结结巴巴:“是真的是真的……不……不是幻觉。”


    她终于不用死了,紧紧抓着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放手。


    她苍白的脸颊沾着泥点子,浑身湿答答,脏兮兮的,蹭在他的衣裳,檀玉压着不悦,拽住她的后领准备把她拎起来丢掉。


    紧接着又一股重力搂住了他的大腿,他低头一看,楚乌涯搂住了他的大腿,五官挤在一起,张着大嘴口水拉丝。


    小王子一边蹭着他的大腿,一边鬼哭狼嚎:“呜呜呜,阿兄你终于来救我们了,我就知道你心中还是顾念着我们的。”


    楚乌涯全身都是泥巴,好脏。


    楚乌禾把鼻涕眼泪全抹在了他的腰间,好恶心。


    第24章 你觉得乌禾喜欢萧公子吗……


    楚乌禾哭了好久,直到她感受到脸颊隔着檀玉的衣衫,有什么东西爬过,冰冷又膈应。


    脑袋昏昏沉沉的,愣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是蛊虫。


    小公主缓缓抬起脑袋,眼尾桃红,两颗琉璃珠子刚被泪水浸湿,泪眼婆娑,发蒙地盯着人。


    檀玉目光阴沉,像是忍她好久,但他显然更烦腿上的人,瞥了眼楚乌涯,好看的眸夹着寒光杀意。


    借着灯笼烛光,一只蜈蚣似的千足蛊虫从檀玉袖口爬出,绕灯柄蜿蜒爬向楚乌涯,可怜的楚乌涯浑然不知,埋在檀玉大腿哭,像只香喷肥腻的绵羊抱着饿狼。


    而自己也跟绵羊没什么区别。


    完了,她们姐弟俩这是入了狼口。


    她不敢惊扰蛊虫,更不敢徒手拍死它,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檀玉,试图让狼放过他们,可狼却因绵羊弱小无助的目光,生出几分兴奋。


    檀玉薄唇轻勾,清冷的眸掠过一丝顽劣,有其主,必有其虫,那蛊虫兴奋扭曲,爬得更快了。


    乌禾两眼恍惚有一团黑云。


    罢了,楚乌涯自求多福吧。


    她替楚乌涯捏了把汗,同时,也为后面同为食物的自己捏把汗。


    待蛊虫离楚乌涯近在咫尺时,也实在不能见死不救,乌禾赶忙扑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楚乌涯从檀玉腿上拽了下来。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几道呼唤声,没捉到猎物的蛊虫耷拉着脑袋,沿着灯柄落寞地打道回袖。


    楚乌涯一屁股撞在石头上,他方才就从马车上掉下来摔个半死,故肉重伤,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龇牙咧嘴抱怨。


    “阿姐,你这是做什么?”


    “你太吵了,吵到我耳朵了。”


    楚乌涯不知道檀玉有多危险,但楚乌禾知道,她没法跟弟弟解释,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寂静的水面打破了,不知道会蹦出什么未知的东西来,那会颠覆楚乌涯认知。


    乌禾顺着呼唤声望去,远处走来两道梨白身影。


    她好像知道,什么能治檀玉了。


    拍拍泥土站起身,缓缓走去,经过檀玉时,少女昂头轻佻一笑,明眸顽劣。


    “檀玉哥哥也不想让司徒姑娘知道,她眼里单纯无辜的少年是个操控蛊虫的怪物吧。”


    檀玉侧目,投下一片阴影,目光平静却又带着丝丝寒意。


    想必很生气吧。


    “哥哥可不能怪我威胁,我也只是想留在哥哥身边罢了。”


    “谁叫我离不开哥哥呢。”


    她无奈委屈,耸了下肩,轻轻擦碰到檀玉的手臂。


    檀玉望着一抹肩头擦身而过,留下了一块沾着泥巴的水渍,眉宇微拧。


    前来找檀玉的司徒雪和萧怀景一见浑身泥巴,狼狈至极,落汤鸡似的小公主和小王子,旁边的马车还侧翻在地,看来发生过一场祸事,二人顿时惊愕不已。


    小王子坐在地上安然无恙朝他们打招呼,小公主站着,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昂着头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转瞬,小公主又扬唇一笑,笑靥娇俏,“好巧啊萧公子和司徒姑娘,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们。”


    萧怀景拱手行了礼问:“两位殿下怎么会在这?我记得王子殿下不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去济世门求学?这路南辕北辙,怕是到不了苍山,还有这马车……”


    “一点小意外罢了。”


    楚乌涯拍拍泥土从地上爬起,潇洒地掀了掀后袍。


    “本王子决定了,不去济世门,跟着阿姐去囹圄山,那些知识道理本王子从小听到大,都快听吐了,父王意在本王子洗濯顽劣,磨炼品性,既然如此大费周折去中原做什么,跟着济世门首席大弟子和冰清玉洁的仙女姐姐在,不也能耳濡目染济世门风,况且待在屋子里读书算什么磨炼品性,我此番去囹圄山,一是游历,体验民间疾苦,劳我筋骨,苦我心志,方能成大器,二呢,是化解南诏国与囹圄山十余年的仇恨,诶呀毕竟都是一家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就让本王子来担上这项艰巨的任务吧。”


    “难得你这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志气。”她的记忆里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总是招猫逗狗,胸无大志,难免有些惊奇。


    小公主也跟着道:“是的,本公主闲得无聊,也要去囹圄山,你们不会也要去吧,这么巧,不如一同上路吧!”


    楚乌涯:“这个提议好。”


    姐弟俩击掌,一拍即合。


    “胡闹!”


    司徒雪义正词严,语气也因认真带了几分凶意,她转头朝萧怀景道:“师兄你与檀玉先走,我先护送小公主和小王子回去再来找你们。”


    且不提南诏国的王子公主,出了事不是他们二人能担待得起的,再说路上舟车劳顿不比南诏王宫惬意舒适,两位祖宗哪能忍受得了。


    况且,他们二人一看便是偷跑出来的。


    萧怀景觉得师妹的话在理,颔首作揖道,“失礼了。”


    见司徒雪和萧怀景态度强硬,非要把他们送回去,乌禾也想回去呀,谁要去囹圄山那种鬼地方,但回去就是死。


    楚乌涯在旁嬉皮笑脸苦苦求情,乌禾看向自己的救命稻草。


    她伸手拽了拽檀玉的袖子,檀玉低眉嫌弃地瞥了眼,甩开得十分绝情冷漠,他慢条斯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嗓音清润。


    “妹妹还是回去得好,万一路上发生什么危险的事。”


    他深邃的眼眸如狼,充满着危险。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既然如此。”乌禾深深叹了口气,捏着兰花指抹了抹眼角,一副楚楚可怜,万般无奈的样子。


    “我便实话与你们讲吧,其实此次出来我是为逃婚。”


    檀玉掸着泥土的手一顿,微微侧目。


    楚乌涯则是一脸疑惑,听她信手拈来。


    “南诏年轻一辈属浪穹族首领罗金构最为出众,父王有意将我嫁于他,对,就是罗金椛的哥哥,你们也知道,我从小与罗金椛不对付,才不想做她的嫂嫂,况且我与罗金构只有表兄妹之情,实在没有男女之情,我不愿嫁给自己不喜欢之人,纵然王权富贵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愿意,这才逃婚,奔向自由。”


    她说得慷慨激昂,仿佛真情实感。


    其实她也没说错,南诏一代确实属罗金构最为出众,势力与呼吁最高,父王也曾明里暗里提过让她跟罗金构多接触接触,可她也真的对罗金构敬如表哥,没有男女之情,除了一句撒了谎,为了王权富贵,她倒还是乐意的。


    她透过指缝去瞧众人神色,司徒雪神色沉重,叹了口气。


    “中原女子也是这般,不能为自己的婚姻做主,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一生困于宅院,一生受父亲与丈夫规训,折断鸟的翅膀,再把鸟关进笼子。”


    司徒雪虚了虚眸,转而她望向小公主,“我同情公主殿下的遭遇,但也不能拿公主的安危开玩笑,我会写信一封传于南诏王。”


    乌禾放下手,蹙着眉头神色委屈,想再求求她。


    紧接着司徒雪的话又响起,“不过,这些日子,两位殿下可以跟在我们身边,但为保证安全,还请两位殿下不要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份,言行举止必须小心谨慎,必须听我跟师兄的话,不可自作主张,不可擅自离开。”


    倏地,乌禾眉眼弯起,笑靥如花,“多谢司徒姑娘!本公主一定不会自作主张,擅自离开的,全程都听你们的话。”


    司徒雪无奈闭了闭眸,她看向萧怀景,问:“师兄觉得如何?”


    萧怀景一笑,“既然公主执意要跟,我们也不好拦着。”


    “既然如此,快带本公主去住宿吧,本公主方才淋了一身雨,浑身湿答答的,本公主要沐浴更衣就寝。”


    司徒雪忽然后悔答应小公主,简言明说:“这里荒郊野岭,怕是寻不到客栈,今夜仓促,帐篷也未搭起,我跟师兄以及檀玉殿下今夜都是在马车内坐眠。”


    司徒雪耐着性子继续道:“马车很宽敞,若是公主不嫌弃,可以与我们挤一挤。”


    “嫌弃。”


    小公主脱口而出,没注意司徒雪的脸瞬间拉垮下来。


    她长这么大还未跟这么多人挤过,人的呼吸和身上的汗味夹杂在四四方方的空间,别提有多不好闻,况且坐着睡觉,那怎么睡?


    她本来准备的马车,外用朴实的梨花木样式简单大方掩人耳目,内是由金丝楠木精雕细琢,镶嵌珍珠宝石,华丽奢靡,里面宽敞至极,铺了厚厚的鹅绒金丝软垫作床,摆一方茶案,带上她心爱的茶具,连马都是风驰电掣的高头骏马。


    而此刻呢?


    乌禾瞥了眼侧翻的马车,一只轮子孤零零躺在一旁。


    欲哭无泪。


    “在下会些修缮之术,或许可以一试。”萧怀景道。


    小公主连连点头,“那便多谢萧公子了。”


    夜色寂静,偶尔传来几声蛙鸣,林子里依旧落着连绵细雨,像是一层沙,朦朦胧胧落在人脸颊。


    司徒雪不想再跟小公主说话,回去歇息了,檀玉坐在石头上,望着薄薄乌云间惨白的光晕,他在等远处乱葬岗里的小宠物们吃完食物。


    他本来就是来乱葬岗给小宠物们觅食,不承想,碰到了更麻烦的人。


    楚乌涯撑着伞坐在他身侧,小小少年郎望着天空,他在等马车修好,无聊地伸手玩雨,又甩了甩手,雨水不小心溅到了檀玉脸上。


    很烦,檀玉蹙了蹙眉,或许蛊虫也可以吃掉旁边的食物。


    楚乌涯天真烂漫问:“阿兄,你说这雨什么时候停。”


    檀玉冷漠答:“不知道。”


    楚乌涯开始找话题,“阿兄,你从前在囹圄山待过,囹圄山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有没有那种三个脑袋六条腿的怪兽。”


    “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楚乌涯屈膝,瞥了眼远处言笑晏晏的乌禾跟萧怀景。


    若不是阿姐不让他过去,说他烦,打扰她跟萧公子聊天,他也不至于无聊到跑来这跟檀玉这个一问三不知的闷葫芦聊天。


    “阿兄,你有没有觉得,阿姐好像喜欢萧公子,你说,萧公子会不会也喜欢阿姐。”


    与此同时,檀玉的耳边传来少女欢悦的笑声,他微微侧目。


    少女乖巧蹲在地上,给正在修轮子的萧怀景撑伞,她另一只手托着腮,杏眼弯起,满眼崇拜与盎然的春意。


    她又笑了笑,崇拜道:“萧公子,你好生厉害,武术好,医术好,才学好,没想到还会修车,真是太感谢萧公子了。”


    一点泥点子溅到了萧怀景挽起袖子裸露出的手臂,少女赶忙拿出帕子,细柔擦拭。


    擦着擦着,少女的脸颊微微发红,像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落在她脸颊上的雨水则像是夜间的露珠。


    “不知道。”


    檀玉收回视线,眼底掠过一丝轻蔑,这是个很无聊的问题。


    “阿兄,你眼睛是不是有问题,你看阿姐都脸红了,她肯定喜欢萧公子,还有那萧公子,为什么对阿姐那般殷切,我想他指定对阿姐有点好感,况且,阿姐那般好看,很难没有人会不喜欢阿姐。”


    楚乌涯在旁叽叽喳喳的,聒噪,很想杀了他。


    檀玉按捺住杀意,眉间微蹙,转过头去不想看见楚乌涯,却不经意瞥了眼楚乌禾。


    他很少注意过人的皮囊,在他眼里都是一块块肉,恶心又肮脏,没有美丑之分,只有蛊虫觉得美味与不美味。


    可蛊虫好似格外喜欢楚乌禾。


    檀玉深邃清冷的眸微微一眯。


    那他便算作,楚乌禾美味。


    *


    萧怀景说马车的轮子少了个零件,四周寻了好久也寻不到,兴许是路上掉的,但不排除是否人为。


    有一处木痕是明显的工具撬动痕迹。


    王宫里有人想害她。


    乌禾不敢再深想下去,朝萧怀景道了声谢,嘱咐他莫要将马车异样一事说出去,以免打草惊蛇。


    萧怀景用剑削了块木头,雕成差不多的样式,暂时代替缺口,能撑一段日子,等到了有修马车的地方再好好修缮一番。


    小公主铺在最上面的蚕丝软垫湿了,好在底下还有层织扎着浮光锦的垫子没有湿,她的包袱塞在柜子里没有被雨淋到,萧怀景又给她一些丝瓜瓤吸水。


    外面的雨停了,楚乌涯常在外打猎野惯了,垫了干草在驭座便倒头呼呼大睡,鼾声时响时低钻进乌禾的耳朵。


    小公主辗转难眠,如此拮据的环境,她半分接受不了,马车内雨水还未干涸,几滴雨水落在她的脖子,顺着她的锁骨划入胸口,染湿她的小衣,又痒又冷,好难受。


    她感觉整个人都黏糊糊的,被褥十分潮湿,扔了被褥冷,盖了又潮热,风声阵阵呼啸拍打着湿答答的窗帘,夹着楚乌涯的鼾声,愈加睡不着。


    等到了后半夜,乌禾的脑子开始发蒙,像有块黏腻热乎潮湿的布裹住她的脑袋,闷住五官,呼吸变得沉重,吸进的气像刀割一样刮着嗓子,她快喘不过气来,想挣扎,但眼皮又耷拉着睁不开,最后被布给闷死过去。


    最后她是在呼唤声中被吵醒的,朦朦胧胧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她先是瞧到了司徒雪的脸,她拿着一根针,针眼对准自己,乌禾陡然一睁眼,吓得花容失色,“干……”


    什么……


    她发现自己的嗓子疼极了,像塞了烧红的煤块在里面,一时间连话都讲不出。


    “哎哟,阿姐你可算醒了,我叫你怎么都叫不动,就喊来司徒姐姐,司徒姐姐说你发烧了,再晚点怕是要烧死过去。”


    转头又是楚乌涯担惊受怕的脸。


    耳畔传来清灵鸟鸣,一缕阳光穿过窗帘折闪在指间,马车内干燥了些许,没有昨夜那般潮湿,看来今日是个明媚好日,她轻轻吐了口气,朝司徒雪颔首。


    “那便多谢司徒姑娘了。”


    司徒雪让楚乌涯去煎药,马车内只剩二人,扎针时,乌禾没敢看,闭上了眸。


    “公主身娇体弱,依我看还是早些回去好。”司徒雪捏着针,瞥了眼小公主紧皱的眉,连这都怕,还真是没吃过苦。


    可她偏还要自找苦吃。


    小姑娘心思很好猜,司徒雪知道小公主是为了什么,开门见山道:“公主逃婚为何一定要去囹圄山,为何那般碰巧跟我们一样,公主此行怕不是为了萧师兄?”


    乌禾愣了一下,缓慢掀开眼皮紧凝眼前女子,答非所问轻启唇:“司徒姑娘是喜欢萧公子吗”


    司徒雪下意识反驳:“我不喜欢萧师兄。”


    乌禾笑了笑,“那我也不是为了萧怀景。”


    司徒雪觉得没法跟小公主理论,给她扎完针后收拾药箱起身,掀开车帘时,身后忽然传出道慵懒沙哑的声音。


    “司徒姑娘骗骗楚乌涯可以,但诓不了我,我的身体自己很清楚,还不至于烧死过去,司徒姑娘放心,我是喜欢萧怀景,但我的目标不是他,司徒姑娘若是喜欢萧怀景,与其担惊受怕我把他抢走,不如光明正大把他拴在身边。”


    司徒雪捏着帘子停顿片刻,“恕我听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帘子又垂下,司徒雪下了马车,小公主望着弹跳摇晃的珠帘叹了口气,懒得再管别人的感情纠葛,头昏沉得厉害,眼皮子又耷拉下去,她倒头蜷缩在干燥的被褥里,有徐徐微风进车子,夹杂林间芳香,与暖阳的味道。


    半晌又踏入梦乡,这梦不大好,许是风寒的缘故,梦里一会是烈火焚烧,一会冰天雪地,最后冰火两重天里,蛊虫如黑水向四周漫延,一道颀长身姿伫立其中,来人微微俯身,模糊中一张阴森森的脸逐渐清晰,紧接着眼前茫茫黑雾,喘不过气来,是蛊虫裹住她的脑袋,吃掉了她的眼睛。


    乌禾陡然睁开眼,见熟悉的暖阳,随风摇晃的坠子,金丝楠木雕的金乌栩栩如生,阳光下如同金镀。


    还好是梦。


    她惊魂未定呼了口气,裹着被褥翻了个身,惺忪睁眼又闭上。


    好像有一道群青色的身影模糊闪现。


    意识到是什么,乌禾睁开眼。


    入目是一双平静的深邃黑眸,与梦中阴翳森冷的眸重影,现实与梦交替,乌禾一时没缓过神倏地坐起,捂住嘴满脸惊恐警惕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她想尖叫,偏喉咙疼极了,刚发出一个声又闭上嘴。


    随之,清晰的疼痛拉回现实。


    眼前少年眉间微蹙,投来疑惑的目光。


    少年清冷白皙的脸在阳光下格外干净,细小白绒如荧光细粉,像个玉做的小菩萨,不像梦里吃她眼睛的杀人魔。


    但乌禾知道他那层好看皮囊下是个什么东西,嘶哑的声音颤抖问,“你……你来做什么。”


    檀玉抬了抬手中的碗,“司徒姑娘叫我来给你送药。”


    “药不是楚乌涯煎的吗?他人呢?”


    “他肚子疼方便去了,托我来送。”


    “那萧怀景呢?”


    “司徒姑娘说萧公子在调理气息,叫我们不要打扰他。”檀玉眉眼一转,神色不明问,“你好像很不希望我来送药?”


    “没有,只是鲜少见檀玉哥哥待我这般体贴,还亲自送药,难免有些好奇。”


    乌禾笑呵着敷衍过去,弯腰顺手去拿他手中的碗。


    碗忽然往后移了几分,乌禾伸着手抬眸,对上檀玉疑惑的目光,他双眸低垂,薄唇轻启。


    “你方才为何那般害怕我。”


    离得极近,可以看见他黑眸中她害怕的倒影。


    “瞎说,我方才做了个噩梦,任谁进来我都会*害怕的。”


    “可你方才梦中喊着我的名字。”


    他双眸微眯眼尾狭长,夹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兴奋,紧凝着她,仿佛视猎物害怕为一种妙趣雅兴。


    檀玉杀人时从来都是冰冷无情,如踩死一只蝼蚁。


    除了她。


    杀了她,看她害怕,令他兴奋。


    乌禾清楚捕捉到他眼底的兴奋。


    真是个变态。


    她微微蜷起手指,有些害怕紧张,转而委屈地蹙起眉头。


    “我方才梦到一只丑陋的怪兽,怪兽要吃掉我,我不停逃,他不停追,眼看我要落入怪物口中,死之前我第一时间想到了檀玉哥哥,许是情难自抑,竟说出梦话来,毕竟,我这般喜欢檀玉哥哥,不舍得与檀玉哥哥分离。”


    她说得有模有样。


    檀玉眼底无波无澜,目光平静地掠过她充满欺骗的杏眼。


    “是吗?”


    “是呀。”


    檀玉指尖轻叩瓷做的药碗,清脆如珠,薄唇微扬似笑非笑,嗓音清冽淬了寒雪。


    带着几分讥讽。


    “可是今早的你说,你喜欢的,是萧怀景。”


    那是她跟司徒雪说的。


    第25章 “你好笨。”


    乌禾装模作样的五官一顿,“你偷听我和司徒雪讲话。”


    “恰巧经过。”檀玉答。


    他从来知道楚乌禾是个骗子,哄他耍他,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他曾想试着听信那个道士的话,听信她的话,在她眼底寻找点正常人的温度。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不在乎楚乌禾喜不喜欢他


    他已经找到比这更令人喜悦的事,比如把猎物放进笼子里,时不时吓吓它。


    他轻笑呢喃,“原来你,不喜欢我。”


    少女眯了眯眼凑近,笑意清浅,“可是我喜欢萧公子,也不影响我喜欢檀玉哥哥呀。”


    檀玉轻叩瓷碗的指尖一顿,嘴角笑意渐渐收回,紧凝她一眼又偏过头去,目光几分不屑。


    乌禾屈起膝盖,手肘抵在膝盖上,托腮拇指抵住下颚,食指轻敲了几下脸颊。


    好像这话听着确实有些无耻。


    乌禾又朝檀玉摇了摇食指,“檀玉哥哥有一点你得分清楚,我对萧公子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但我跟檀玉哥哥是兄妹,就算是假的,那也是兄妹之情,所以我对檀玉哥哥是妹妹对哥哥的喜欢,所以这么算,我也是喜欢檀玉哥哥的。”


    反正蛊医没说浓重的感情是何种感情,在找到囹圄山主之前,她可以让檀玉试着喜欢她,就算是妹妹也成。


    “当然檀玉哥哥也可以这么喜欢我。”


    “我想阿爹阿娘也很希望我们兄妹情深,再深一点,越深越好……”


    乌禾杏眼弯如弦月,里面点缀星星点点,满是期盼,盯着他。


    檀玉微微蹙眉,看了她半晌,平静道:“可我并不想。”


    他抬起药,“把药喝了。”


    好没感情,冷漠的檀玉。


    乌禾叹了口气,耸了下肩,伸手接过那药,还没凑近,一股浓重的苦味扑面而来,直往鼻腔里钻,眼睛被熏得闭了闭。


    “这药好苦。”乌禾捏着碗往旁挪,离得远一些。


    不免唤起她儿时的记忆,她小时候体弱多病,跟只病蔫蔫的苗似的,扶都扶不稳,是阿娘日日照料,一口口药,连早中午吃的食物都是药膳,才养得如今面色红润,身强体壮。


    自然,她是从小就不爱吃药,闻到药就想吐,阿娘用蜜饯追在屁股后面哄,才能强忍药的苦味。


    “有蜜饯吗?”她抬眸问。


    “没有。”


    “那我可喝不下去,我以前吃药都是要蜜饯的。”


    她理所当然道,忘了现在身处野外,早不在王宫,没有人会宠着她惯着她,尤其是檀玉。


    只见一只修长白净的手穿过缕缕阳光伸来,主人的声音极其淡漠,“你不喝,我把药倒了。”


    好不怜香惜玉。


    乌禾叹气,掐着鼻子一口闷下药,这药不比南诏王宫精细过滤,浓汤里夹杂着碎药渣,黏在舌苔,苦极了。


    这是乌禾喝过最苦的药,一口下肚,睁眼时视线模糊,摸了摸眼尾湿润,才发觉竟被苦得生生溢出泪花。


    “檀玉哥哥,你都不哄哄人家,我好歹也是你的妹妹呀。”


    乌禾抹去眼泪,其实她也不需要檀玉哄,只是单纯想逗逗他,恶心他。


    如果可以,让他疼疼她,他爱爱她。


    檀玉平静地望着她,无波无澜,凛声嘲讽:“你真的很娇气,我吃过许多苦,从不需要蜜饯。”


    他接过药碗,慢条斯理从腰间取出一根东西,乌禾才注意到他玄色皮腰上别了根白毛密生如羽的草。


    “吃这个,可以缓解。”


    乌禾敛了敛目,仔细打量,“哥哥骗我也不要把我傻子,这分明是草。”


    “这是白绒草,是甜的。”


    乌禾半信半疑接过,穗子上白色的绒毛还算好看,像白孔雀毛,乌禾一口咬下。


    干涩极了……


    少女难受地蹙着眉,不停呸呸呸。


    朦胧间,她看见檀玉清润好看的眸微微弯起,琥珀色的瞳眸似笑非笑。


    “你骗我。”


    乌禾语气嗔怪。


    檀玉又从腰间取了根白绒草,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剥去细碎绒毛。


    “你好笨。”


    他蹙眉,夹着几分嫌弃。


    微风习习,绒毛从指间飞出,轻柔地飘逸在疏疏落落斜光中,似鹅毛浮动。


    他把绒毛剥了个精光,只剩下芯,捏在指尖递到她面前。


    “现在可以吃了,把它放在嘴里吸咬便行。”


    乌禾心有余悸接过,碍于前车之鉴,小心翼翼放在嘴里先尝试着吸了下。


    那是一股甘甜清香。


    乌禾抬眸,杏眼一睁,惊讶道:“真的是甜的。”


    像是从没见过。


    檀玉眼眸眯起,掠过一丝自嘲,养尊处优的小公主,确实没见过这些山里的玩意。


    “檀玉哥哥,你怎么知道这个甜,你是不是经常吃这个,原来你喜欢甜食?”


    小公主忽然问,她没注意檀玉不太好心情的脸色,自顾自继续道。


    “先前叫你吃糕点你偏不吃,当然那糕点也不算真正甜,可惜了出门没有带甜食,都是些干粮,等改天我请你吃糖,比蜜饯还甜,我盘缠可带了不少,虽说银子全灵异般席卷而空,但不说头上随便一根簪子,就说这马车内的珍珠,随便抠下来一颗就能买下半个铺子,等到了镇里,你想吃多少糖,我就给你买多少糖。”


    她叽叽喳喳说了许多,檀玉凝视着她,听她说请他吃糖。


    他确实没吃过糖。


    他曾在城门口,施粥的时候,见过她把糖分发给小孩子,小孩子吃了糖都很开心,笑得灿烂。


    楚乌禾说得快要流出口水来,小时候喝药配甜食,还是那种齁甜的才有用,日积月累把牙吃坏了,乳牙全部黑烂,后面长出的牙也不太好,大牙好似长了蛀虫,每吃甜食就痛,自此爹娘就限制她吃这些玩意,尤其是糖,是碰都不能碰。


    出了王宫除了吃苦外,唯一好处是能吃甜,至少可以买许多糖吃,没人管着她了。


    乌禾咬着白绒草,咂了下嘴,好似已经尝到糖味。


    “檀玉哥哥,你想吃什么口味的糖,是梨子味的还是葡萄味的?”


    “都不想吃。”


    檀玉冷声道。


    哗的一声衣袍垂下,檀玉起身,慢条斯理掸去掉落在身上的白绒,几簇绒毛飘落在乌禾手背。


    檀玉拿走药碗,掀开帘子离开。


    乌禾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朝他做了个鬼脸。


    嘁,明明想吃,偏说不想吃。


    傲娇鬼.


    下午的时候,乌禾烧彻底退了,嗓子也好转许多,没有晨间那般疼,但还是丝丝沙哑,隐隐难受。


    这倒不是棘手的,棘手的是药喝多了,她想出小恭。


    且不说没有屏风蚕绢。


    就说那恭桶,也没有。


    她在马车上憋了会,楚乌涯忽然唰的一下打开车帘,问她要不要喝水。


    “不要。”


    “哎呀阿姐你这就不对了,司徒姑娘说了,多喝水有益排毒,对治疗风寒有效。”


    “我不想排毒。”


    乌禾淡漠道,她微微蹙着眉头,脸色泛白,抱膝蜷缩在马车角落。


    乌涯瞧出不对劲,问,“阿姐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又难受了,我这就去喊司徒姑娘。”


    “不必。”乌禾拦住他,想起什么问,“你今日拉肚子是去哪出恭的?”


    楚乌涯摩挲着下巴,思索了下。


    “天地悠悠,我已经记不清地了。”


    他道:“反正林子里随便解决一下,我以前打猎的时候都是这么干的。”


    他抬头问,“阿姐你不会是想出恭吧。”


    楚乌涯面前没什么好害臊的,她坦言,“我想解手。”


    楚乌涯知道楚乌禾心里在嫌弃害怕什么,扬唇笑着道,“阿姐,这出门在外就别讲究了,记得用那种带绒毛,柔软又根脉韧劲的叶子擦屁股最舒适方便了。”


    楚乌禾抬眸,无声瞪了他一眼,楚乌涯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麻溜地滚了。


    楚乌禾纠结半晌,还是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走进了林子。


    怕有人瞧见,她选了个茂密的杂草丛,那草有小姑娘半个身子高,正好蹲下时挡住身体。


    她把下身的裙摆都撩起来包裹在腰间,深怕碰到泥土。


    至于叶子,她还是嫌弃,用帕子了事丢在草丛里。


    一身轻松后,正准备起身时,大腿骤疼,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她诧异转头,见窸窣草丛,一条乌黑色细长的尾巴。


    那分明是蛇!


    乌禾大惊失色,瞳孔一震,下意识尖叫出声,穿上褥裤抱着裙摆往旁边跑,跑着跑着瘫倒在地。


    她的腿好疼。


    好似都没有力气跑。


    那蛇是不是有毒。


    好像脑子是有点昏昏沉沉,分不清是风寒,还是中毒。


    说不定就是中毒。


    她该不会要死了吧。


    视线逐渐模糊,眼眶一股热意,豆大的泪珠砸在手背,乌禾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想家了。


    家里有宽敞的软榻,有热乎的汤,各色各样的糕点……


    最重要的是,家里有恭桶。


    想不到她不是被情蛊逼死的,也不是被檀玉的蛊虫吃掉,而是小解时被蛇咬死的。


    这也太狼狈了,小公主骄傲一世,她不想这么死。


    整个草丛,林子里回荡少女啜泣声,她一边讨厌自己脆弱,一边说着想回家,一边痛哭自己年纪轻轻就要死了。


    “你哭得好丑。”


    一道熟悉的声音拂过耳畔,乌禾缓缓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明。


    天边晚霞绯红,一阵秋风吹过,微黄的野草摇曳卷起浪潮,轻轻扫过少年腰间的铃铛。


    檀玉双臂环在胸前,鸦睫低垂,俯视坐在地上,哭得满脸泪水的楚乌禾,有根野草沾在了她的脸颊,很滑稽。


    她抬眸,可怜巴巴地仰视他,两颗眼珠子湿润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鹅卵石。


    她反手擦了把眼泪,抽泣问,“你怎么在这。”


    “你许久没回来,楚乌涯担心你,求我来找你。”


    檀玉深邃的眸微微眯起,目光打量,“你出个恭,都能弄成这样。”


    乌禾脸颊浮现一抹绯红,像天边的晚霞,她伸手擦眼泪试图遮盖。


    “不是,我是小解的时候被蛇咬了,我可能快要死了,好疼,站不起来,头还晕晕的。”


    “蛇呢?”


    “跑了。”


    檀玉又道:“咬哪了?”


    乌禾手指了指,“大腿。”


    “我看看。”檀玉平静沉声。


    像是在说看一件物品,乌禾知道他是在帮她,但还是有些害羞,掐着裙摆道:“你先转过头去。”


    檀玉没有一丝犹豫转过身。


    乌禾坐在草地上,把亵裤拉扯下来卡在膝盖窝,裙摆放下铺在臀部遮羞,只露出一截大腿。


    “好了,你转身吧。”


    山间风又起,铃铛阵响,少女额前青丝飞扬,同时裙摆好似要被掀开,被一双微红的手紧紧压着。


    白皙明晃晃的大腿上,猩红的孔印清晰可见。


    “这毒有没有得治,我会不会还没等解药就死了?”


    檀玉只是瞥了一眼,云淡风轻道:“只有两孔,显然无毒。”


    “啊?”乌禾呜咽着一愣。


    “那蛇什么样子。”


    “乌黑色。”乌禾想了想,“体侧有两条纵纹,是黑色的,中间是一条黄色纹。”


    “也许是乌梢蛇,没有毒。”


    “所以说我没有中毒?”


    檀玉颔首。


    她的腿忽然又有力气了,好神奇。


    她又让檀玉转过头去,自己把亵裤穿好,系好带子,放下裙摆,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灰尘。


    不经意间一瞥,倏地,目光定格在草丛里露出的一只脚,乌禾顺着那只脚一寸一寸探去,七横八竖的杂草中,躺着一个满是尸斑的男人。


    “檀……檀……檀玉。”


    檀玉蹙眉,冷声问:“怎么了?”


    紧接着,他感受到腰间一紧,一只沾着泥巴的手环住他的腰,凌乱的风,丁香色的裙摆贴覆他的衣袍向前飞扬,像两只并翅蝴蝶。


    一低头便能看见。


    第26章 进村


    “那……那有个死人!”


    乌禾吓得抱住檀玉,不敢睁眼去瞧。


    环在少年腰间的手微微发抖,他想撤开她的手,摸到一片湿冷。


    蹙起的眉松开,嗓音依旧冰冷。


    “松开,手。”


    乌禾松开手,檀玉转身走到尸体前,有他挡在前面,才缓缓睁开一只眼,眯着缝隙去瞧,杂乱丛生的野草中,一具粗布麻衣的尸体,脸上躯干遍布紫红色的斑点,密密麻麻的。


    那也许是尸斑,她曾在乱葬岗见过,有些类似。


    想到这,突然发觉,比起这具尸体,明显饲尸养蛊的檀玉更恐怖些。


    忽然也没有那么害怕尸体,她屈膝蹲下,双手搭在膝盖上,抬眸看了眼檀玉,他盯着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


    莫不是想让蛊虫吃了这尸体?


    还真是饥渴。


    “看他穿着应该是附近的村民,不是乱葬岗里的孤魂野鬼,他的家人兴许正在心急如焚寻找他,檀玉哥哥吃了他未免有些不太地道。”


    檀玉蹙眉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话不屑。


    而后他盯着尸体道:“他还活着。”


    “怎么可能。”乌禾捡起一根木枝戳了戳尸体布满紫斑的手臂,“你看,他都烂了。”


    那木枝戳进了肉里,紧接着“尸体”张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乌禾:?!


    “诈……诈尸?”


    她吓得花容失色,尖叫出声,下意识伸手想抱住恐惧里的浮木,转头一看发现抱住了檀玉的大腿。


    未免太过狼狈些,她轻咳了声拽着裙子起身。


    她方才的声音又尖又细,刺耳至极,檀玉敛目,觉得她很吵,很胆小,很麻烦。


    “他还活着,有呼吸。”檀玉解释。


    乌禾一听,仔细去瞧地上的人,胸腔有序起伏,十分微弱,鼻前的野草来回浮动,有气,是活人不假。


    “那活人你更不能吃了。”乌禾道,“这毕竟也是我南诏子民。”


    “谁说我要吃了他。”檀玉眉间微蹙,“蛊虫们昨夜里饱了,今日吃不下,你若是想救他,就去叫司徒姑娘过来。”


    “我的腿刚被蛇咬过,虽说无毒,但也疼极了,檀玉哥哥行行好,你去叫,我在这等你。”


    她朝他眨眼笑了笑,毫无央求的样子。


    “行。”


    檀玉无奈折身离开。


    乌禾蹲在地上,托腮盯着一动不动的“尸体”发呆,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哎哟阿姐原来你在这呢,你出恭怎么跑这么远,还寻了个这么隐秘的地方,到处找你找不到。”


    楚乌涯拨开茂密的杂草跨出,身后除了檀玉,还跟了司徒雪和萧怀景。


    楚乌禾立马瞪了楚乌涯一眼,“你闭嘴。”


    这很丢人,乌禾脸颊微微发烫,双臂环在胸前,埋着头。


    萧怀景白衣如雪,青莲玉簪束髻,慢条斯理穿过野草丛,风起时,衣袂翩翩,仙带飘逸。


    他背手朝小公主礼貌颔首,温润如玉,陌上君子。


    “在下打坐完才听说公主殿下病了,想去探望一番,却听王子殿下焦头烂额说是殿下出恭迷了路,正要去寻,恰巧碰到檀玉回来说公主被蛇咬了,咬哪了?可有大碍?”


    “不是出恭,是小解。”


    乌禾小声喃喃,可这也一样丢人,她摸了摸大腿,又道:“没事,就是咬小腿上了。”


    “被蛇咬到可不是小事,容在下瞧瞧有无大碍。”


    乌禾低头,难为情,不想给他看,况且咬到的也不是小腿。


    耳边,靴子踩在地上的枯草发出酥脆声,夹杂幽幽晃动的银铃。


    檀玉走到萧怀景身侧,眉眼平静,目光不经意对视时,又冷漠地移开视线。


    “不用了,哥哥已经帮我瞧过了,两孔,无毒蛇,没什么事,萧公子费心了。”


    萧怀景扬唇温柔一笑,“那在下便放心了。”


    与此同时司徒雪那传来结果。


    “是瘟疫。”


    蹲在一旁的小公主立马连手带脚退后,楚乌涯也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


    萧怀景和檀玉波澜不惊,静静伫立,不害怕似的。


    尤其是司徒雪,像是见惯了,简单用帕子包裹着鼻子嘴巴,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颗棕黑色药丸,喂进那“尸体”嘴里。


    不一会,“尸体“”睁开眼。


    “你染了瘟疫,你知道吗?”司徒雪问。


    他张开苍白干涩的唇,声音虚弱如蚊,“我……知道……我们村子里好多人得了瘟疫……没办法……镇老爷怕麻烦叫我们自生自灭……不管咱们……我听几个官爷临走时其中一个说等过五日他们就要派兵过来把我们都烧死……我也是逃出来的。”


    “岂有此理!”小王子愤愤不平,跺脚道:“本王子呸……本老子这就去跟那镇老爷会会,先把他烧了。”


    小公主则显得冷静,冷静得有些残忍,垂眸时卷翘的黑睫微微一压,神色冷凝,“就你一个人逃出来了?还是说你没告诉别的村民?”


    男人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若是全逃了……会被那些官兵发现四处捉拿我们……我兴许就逃不出来了。”


    “罢了,求生之举,人之常情。”司徒雪道,“我跟师兄的职责就是济时拯世,还请你带路,或许我能在五日之内研制出治瘟疫的法子,救下你们一村的人。”


    男人犹豫了会点头,“那你们不能把我偷偷逃出来的事情告诉村子里的人。”


    乌禾双臂环抱在前看向天边,不想承诺他,当听不见。


    司徒雪答应了他不告状。


    小公主离瘟疫病人远远的,独自坐在自己的马车里由楚乌涯驾车,其余三人一辆马车,马车后面拖拽着木板推车,原是放行李的,现在拖着病人,用稻草裹着。


    夕阳余晖落山头,茫茫群山间石子似的零落小木屋组成一座小村庄,村口的人一见外来人,后面还拖拽着同村的村民,连忙禀告村长。


    黑青色绣花布衣,湛蓝下裙,白布遮面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来,以为是官府终于派人来了,却见两个中原人,旁边跟着一个少年,群青色衣袍上绮丽的花纹能分辨出是南诏服饰。


    若是仔细瞧,后面马车里还探出两个脑袋来。


    “村长,这几位好心人说是能帮咱们治瘟疫。”躺在木板车上的男人道。


    村长听后眉眼一喜,又心存疑虑。


    萧怀景作揖道:“在下与师妹师从济世门,一身医术悬壶济世走江湖,途经此地望能解贵村困惑。”


    村长连忙拱手,“若各位能驱散这瘟疫,救下全村百姓性命,老夫感激不尽,只是这诊治的费用村子里暂时……”


    “我们不要报酬,这本就是我们职责所在。”司徒雪温和一笑,“还请村长带路,我想看看染上瘟疫的病人和尸体。”


    一听要进去,还去看病人和尸体,乌禾急得跳下来,帕子捂住口鼻,跑到司徒雪旁边,小声道。


    “在外面研制解药不好吗,就研究那个男人,里面就是个瘟疫窟,更别说那些沾满瘟疫的病人和尸体,万一染病了怎么办,这可是会死人的。”


    司徒雪拧眉,“实话讲,他感染的瘟疫跟我以往接触到的不同,很诡异,我说不出来,我要再看看别人的症状,兴许才能研制出解药。”


    “感情这件事你没有把握,你没有把握你还信誓旦旦的。”


    “就算没有把握,我也会去救人。”


    “救人?”乌禾嗤笑,“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小公主又道:“罢了,毕竟是我南诏子民,大不了本公主跟那该死的镇老爷吐露身份,看他有几条命放火烧村,本公主现在就动身,再派几个大夫过来。”


    司徒雪摇头,“来不及的,从这去镇上要很久的工夫,瘟疫拖不得,拖一会就是多死一个人,我必须得进去瞧瞧。”


    “师妹说的是,师兄陪你一道进去,况且从前我们救人,本也是不顾自身安危。”


    二人相视一笑,夕阳下金光浮在二人洁白如雪的衣衫,散发淡淡光辉,正气凛然。


    “罢了,你们经天纬地,舍己为人,我不拦你们。”


    可她惜命比金银更贵,做不到他们这般无私,从小没人教育她要爱别人,更多的是娇纵,爱己。


    她大抵真是个自私的人。


    不是个爱民如子的公主。


    没有责任心,还一点也不勇敢。


    她想责骂自己,想内疚,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不对。


    内疚不出一丝惭愧。


    于是找了个借口,正如司徒雪所说吧,都是求生之举,人之常情。


    乌禾折身离开,司徒雪和萧怀景这对无瑕白玉往危险的瘟疫窟里走。


    果然,他们才是一路人。


    倏地,一抹群青色身影缓缓擦肩而过,乌禾蹙眉,缓过神注意到那是什么,立马转头。


    只见檀玉跟在他们身后,一同往瘟疫窟里走。!他也不要命了吗?


    乌禾两三步上去,拽住他的袖子,捂在鼻口的帕子险些掉落。


    “你进去干什么?你会医术吗?”


    檀玉轻启薄唇。


    “不会。”


    “不会你还进去找死?”


    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蛊虫作祟,胸口隐隐难受,望着司徒雪远去的背影,乌禾嗤笑一声。


    原来是为司徒雪。


    他竟喜欢司徒雪喜欢到了如此地步。


    不惜弃自身安危不顾,也要跟在她的身后,是怕她死了,身边陪的是萧怀景而不是他,不甘心吗?


    真是死也要陪着心爱之人。


    好生感动。


    若是旁人,她鼓掌歌泣,可若是檀玉,寄生在她心里的子虫,不太愿意。


    檀玉凝视着少女紧张的神色,她眼底还有丝缕愤怒。


    少年双眸微敛,眼神没再看她,抽出手,慢条斯理整理袖口的褶皱。


    无视她。


    乌禾很生气。


    “行,你进去送死吧,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怎么就怎么样,你爱喜欢谁就喜欢谁。”


    她抬头,杏眸微睁,直直盯着眼前的人,一字一句恶狠道:“大不了,我跟哥哥一起死。”


    好生极端,像个爱而不得的疯女人。


    她转身离开,风吹得裙摆凌乱,轻盈的布料紧贴在身躯,显得身姿纤细,日薄西山,黯淡黄昏下,渲染了股凄凉赴死的氛围。


    檀玉盯着她削瘦的背影,微微蹙眉眼底划过一丝不解,转瞬化作满不在乎,折身进村子。


    他果然还是进去了,乌禾站在马车前偏头,捏紧帕子。


    真是个痴汉。


    她转头看了眼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楚乌涯。


    “阿姐,他们怎么都进去了。”


    “笨蛋,我们被排挤了。”


    三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村民们也进去了,村门口只剩下她和楚乌涯。


    乌禾问:“你也要进去吗?”


    楚乌涯连忙摇头,跟拨浪鼓似的。


    “算了,我不进去,染上瘟疫多疼,不过如果阿姐要进去,我倒是愿意进去看看,就当体验民苦了。”


    “我才不进去送死。”


    乌禾爬上马车,钻进舒适的楠木马车,今日明媚和风,昨夜湿透的蚕丝垫和被褥都干了,捧在手心闻除了山间草木清香还有股温暖的阳光味。


    乌禾坐在案前,点上一炉檀香,用火折子点燃炭火,煮一壶奶,蜂蜜花露二勺,茶叶少许。


    惬意悠哉。


    直到胸口燃起一簇火,果然,离开檀玉一会距离,两不离蛊便开始发作。


    不过,今日她就是疼死也不会进去瘟疫窟。


    与其染上瘟疫全身烂透了死掉,还不如被蛊虫折磨五脏六腑破裂,七窍流血死掉。


    至少不会死得那么丑。


    猩红的煤炭烧得茶壶雾气蒸腾,牛奶沸腾不断顶茶盖,四溅出几点奶沫子,滴在人手背疼极了。


    可比起这个,胸口的疼痛更叫人难忍。


    风卷起窗帘,望过去夕阳熔金,恍如有团火蔓延整片山岗。


    乌禾忍不住了。


    她翻箱倒柜从包袱里找出蛊医给的缓解疼痛的药丸,颤抖地往嘴里塞,干涩艰难吞咽下去。


    双臂撑在垫子上,手背细细密密一层汗珠,她虚弱地喘气。


    “楚乌涯,我要进村子。”


    第27章 跳到他身上


    乌禾和乌涯全身武装,厚厚的绢布蒙住口鼻,头戴帷帽,白纱长长垂下至腰间,总觉得还不够,于是翻出垫在最下面的垫子撕开布料一人一半裹住身子。


    这才动身进瘟疫窟。


    两个人包得跟粽子似的,行动也不便,步履徐徐游荡。


    楚乌涯问,“阿姐,你知道司徒姐姐他们在哪吗?”


    “不知道。”


    楚乌禾道,“你只管跟着我走就行,怕了就出去,我不拦你。”


    她不知道司徒雪在哪,摸着胸口四处碰壁,哪个方位走胸口好受些,便往哪走。


    楚乌涯茫然地盯着走几步绕一圈的阿姐,疑惑不解,觉得她不靠谱,但还是跟了上去。


    “进都进来了,我不出去。”


    脸上裹得只露出一只眼睛,白纱蒙蒙如山间迷雾,晕头转向,单凭胸口的感觉走。


    屋子里的村民投来好奇的目光。


    忽然,好似撞到了什么,像软软的团子,可眼前什么也没有,直到传来一声尖锐的啼哭,低头望去,见一个小孩站在她面前哇哇大哭。


    乌禾最怕小孩哭,无措地摆手,“我方才撞得很轻的,你也没摔跤呀。”


    那孩子红着脸,仰头一个劲哭,口齿不清道:“糖,我的糖。”


    乌禾低头瞧,小巧玲珑的脚丫边躺着颗四分五裂的糖片,迅速引来几只蚂蚁兴高采烈瓜分粮食。


    哭声引来附近的村民,本空空荡荡仿佛人迹尽绝的地,围上来一群人,围在乌禾四周,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嘈杂如网笼来。


    只能依稀听出三句。


    “这两个粽子是哪家的,怎么还欺负小孩。”


    “不知道,瞧着不像我们村的。”


    “他们完了,欺负了村长家的娃娃。”


    彼时萧怀景和檀玉折返,见前方一群人围在一起,好奇凑上前瞧。


    檀玉没兴趣,少年双臂环在胸前,身姿颀长如青松,眼底疏离淡漠。


    远远望向西山最后一抹红日快要沉尽,天色逐渐发黄,如黄沙漫天。


    “那好像是小公主和小王子?”


    萧怀景双眸微眯,目光定格在人群中两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上,依稀从二人的肢体动作和声音辨认出是楚乌涯和楚乌禾。


    闻声,檀玉侧目,聒噪的人群,稀疏缝隙中,黯淡天色隐隐约约见楚乌涯挥舞着手掌,一个劲说人是他阿姐撞的,跟自己没有关系。


    楚乌禾偏头,帷帽一角朝楚乌涯一斜,好似瞪了他一眼。


    小孩子的哭声似锣鼓喧天,四周看热闹不嫌事大,指指点点不停。


    见僵持不下,她的手伸进帷帽里,摘下一朵花,粉玉翡翠镶嵌雕刻,在小孩面前晃了晃,小孩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哭声停歇,张大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花朵。


    “这花可是不会枯萎的花,我赔给你,如何?”


    她把花钗别在小女孩垂髫上,扬唇满意一笑,“嗯,真好看”


    小女孩听到她夸自己,害羞一笑。


    四周的人见灰蒙天色里一抹亮晶姝色,刺眼吸睛,哈着腰眼睛都要盯直了,直到传来村长的声音。


    “去去去都别围在一起,神医司徒姑娘说了闹瘟疫的时候大家都在家里别出来,不准聚在一起啊听到没。”


    村民们纷纷退散,小女孩一见爹爹跑过去,指着头上的花给爹爹看,“爹爹你看,这花是硬的诶。”


    村长见多识广,一见是上等的玉,赶忙道:“这这这……这太贵重了,你是哪来的。”


    “是那个粽子姐姐给的。”


    村长茫然地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见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怪人,其中一个道:“无妨,我方才撞碎了她的糖,就当赔给她。”


    同村长一道过来的司徒雪,一听“粽子”的声音,熟悉至极,惊讶道:“你们怎么进来了。”


    乌禾:“外面无聊。”


    乌涯:“阿姐嚷嚷着阿兄在里面非要进来,死活都拦不住。”


    风轻拂衣角,檀玉眉间微动,余光一瞥。


    楚乌禾轻轻踹了楚乌涯一脚,质问道:“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我没有胡说,我一打开帘子*就见阿姐你一脸痛苦捂着胸口说必须去找檀玉哥哥。”


    小王子说着还演着,蹙着眉头捂着胸口,一副凄怨模样。


    “我哪有这副样子丑死了。”


    像个茶不思饭不想的怨妇。


    气得楚乌禾提起裙摆,抬脚踹向他,楚乌涯赶紧躲开,两颗沉甸甸的粽子一追一逃,打破原本沉寂的村庄。


    好生聒噪。


    檀玉移开视线,放下环在胸前的手臂,恍惚触摸到一片柔软,低头瞧是一根白绒草。


    轻轻一碰,白色的绒花穿过指间飘向黄昏。


    少年远山眉眼因暮霭余晖蒙上一层柔和薄光。


    楚乌涯最后是躲到一直温润如玉笑着看他们的萧怀景身后才得以逃过一劫,萧怀景低头叹了口气,嗓音清润。


    “既然是舍不得哥哥,那便留下吧,只是……”


    萧怀景伸手摘去挂在“粽子”布上的红珠坠子,乌禾摸了摸一边空荡荡的耳垂,许是方才为追楚乌涯不小心掉落挂在上面的。


    他小声道:“这种贵重之物还是收起来莫要再拿出来好,瘟疫之下恐有贼心之人,尤其是在这个山村里,公主殿下一个姑娘家要有防备之心,万不能像方才那样了。”


    乌禾颔首,十分乖巧道:“嗯,我知道了。”


    她握着血红色的珊瑚珠,想让萧怀景暂时保管,像先前施粥那样,忽然余光不经意一瞥,注意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檀玉。


    萧怀景开口想说暂为保管,乌禾已然折身,裙衫飘卷,雀跃到檀玉身边,伸出一只手,摘下另一边坠子,一同放在上面。


    “檀玉哥哥,你帮人家保管一下好不好。”


    她笑着道。


    檀玉眉眼一斜,风掀开面纱时,对上她那双期待的杏眼,他眉间微蹙,“你不让萧怀景保管?”


    “你是我的哥哥,比起旁人,我更信任你。”乌禾杏眸一弯,眼底眯着丝狡黠,“况且,我事事都要萧公子帮,司徒姑娘可是会吃醋的,毕竟,司徒姑娘喜欢萧公子。”


    司徒姑娘喜欢萧公子。


    司徒姑娘一点也不喜欢他。


    乌禾紧紧盯着檀玉,希望他明白这个道理。


    檀玉垂眸,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朦胧黄沙握住她的红珠耳坠,捏在指尖滚动一圈,薄唇轻启只字道:“好。”


    天色,又黯淡下去。


    “既然各位都认识,这天都快黑了,我先带各位去歇息吧。”


    村长讪讪笑了笑,伸手为他们引路。


    见此,萧怀景和司徒雪颔首一笑,“那便有劳了。”


    “这瘟疫来势汹汹,村里大多人都感染了,就不安排你们在村中心住下了,阿依莫大娘家在西山坡,那儿离人家远,四周独她家一间土房子,原是猎户人家建那好上山,可她家男人死得早可惜了,只剩下阿依莫阿妈和一双儿女,嘶,原本好像还有个大女儿,后来有幸入了洞,做了落洞女。”


    初来南诏的司徒雪好奇问:“落洞女是什么?”


    “哦,那可是大喜事了。”村长指了指西边,“那是阿吉山,是我们这儿的神山庇佑我们田地丰收,畜养丰登,山顶有一座神洞,传闻里面住着阿吉神,非肉眼凡胎可见。”


    天色已暗,西山黑茫茫的,定睛仔细瞧隐隐约约可见磅礴凸立的黑山,如一只俯首的怪物。


    “只有勤劳纯洁,美丽善良的女子才可以看见阿吉神,阿吉神伟岸英俊,女子见了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神则被女子品性所吸引,人神相爱,情难自禁,女子回来后茶不思饭不想,直到梦见阿吉神前来娶她,翌日女子一身嫁衣进洞,嫁给神,至此成为落洞女。”


    司徒雪一笑,“那可真是个浪漫的故事。”


    “浪漫什么,若是这么讲,阿吉神岂不是有好几个妻子。”


    乌禾提着裙子,垂眸仔细瞧脚下的路,边走边不经意道。


    没瞧见村长的脸色吃瘪,萧怀景赶忙打了个圆场,作揖道:“小妹初来乍到,不懂贵村习俗,还望见谅。”


    村长摆了摆手,“没关系,前面就是阿依莫大娘家了。”


    敲了敲门,门咿呀一开,出来的是个干瘦矮小的姑娘,约莫十三四岁。


    小姑娘微微低头,眼神怯怯地望向一众来人,声音细弱像只幼猫似的。


    “有……有什么事吗?”


    “这几位是来帮我们治病的大夫,最近先在你家暂住几日,你看成吗?”


    听到是来治病的,小姑娘连连点头,“成……都成,家里有两间柴房,若……若是不嫌弃,我去收拾一下,各位请进。”


    司徒雪和萧怀景礼貌问好,“麻烦你们了。”


    “等等。”


    只见一个中年妇人走出,瞥了眼站在门口的一行人,倏地揪住小姑娘的耳朵,愤愤道:“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塞。”


    小姑娘疼得手指颤抖,却也不敢反抗。


    司徒雪和萧怀景赶忙伸手拦,楚乌涯没见过这般凶的人,抱不平道:“我说你这妇人怎么能这么对一个小姑娘,咱不住了还不成。”


    “去去去,我还没想让你们住,别把病传给我们家。”


    村长见此,连忙附耳在妇人旁,“少安毋躁,看见没,就那个姑娘,可有钱了,你若是嘴巴聪明点,没准能捞一油水,你儿子不是正愁着没钱讨媳妇么。”


    妇人一听,瞬间换了副嘴脸,笑着看向小公主。


    “来来来,方才我的不是,各位远道而来救我们全村于水火,是我有失远迎了。”她又推搡了下那个小姑娘,“还不快挑几床厚实的被褥去柴房,等等,先带他们去歇息。”


    小公主蹙眉,双臂环抱在前,她其实不大想住在这,更不喜欢这儿的人。


    似乎这的人,没有她想得那般良善。


    她看向那个怯怯的女孩,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红着脸小声答:“我叫阿依莫桃,你们可以叫我阿桃,大家都是这么叫我的,你们一定累了,我带大家进去歇息吧。”


    乌禾点头。


    她从前想念王宫里的床榻,如今想念她的马车,看了眼身后黑漆漆的路,只能叹了口气。


    众人已然入门,连檀玉都进去了,她也只好进去。


    阿桃领一众人歇息,“两位姐姐一间房,三位公子一间房,正好。”


    乌禾捏着下巴摇了摇头,抿唇一笑,“可是,我想要跟檀玉哥哥一间房。”


    “阿姐在哪我就在哪。”


    乌禾偏头朝司徒雪眨了下眼睛,“我想司徒姑娘应该也没意见跟萧公子一间房吧。”


    语气意味深长,意有所指。


    司徒雪一愣,捏着袖口,佯装随意,“我与师兄行走江湖,也不是没有共处一室过,自然没有意见。”


    但檀玉好像有点意见,他垂眸,看她的神情有不悦,有嫌弃……


    少女抬眸,对上他的目光,眼睛眨了眨,映着天上星辰,弯眸又似弦月。


    也有无奈的妥协。


    他撤开视线,进到柴房里,乌禾紧跟着上去,边走边戳着他劲瘦的背脊。


    “哥哥不会是想跟司徒姑娘一间屋子吧,不行哦,你跟司徒姑娘孤男寡女可不能共处一室,但我们是兄妹,我们可以,再者,你没发现司徒姑娘喜欢萧公子,想跟萧公子一个房间吗?”


    “哥哥,你好没眼力见呀。”


    她声如蚊蝇,又小,又烦。


    直到昏暗朦胧的柴房里,一只黑黢黢的东西从脚下窜过。


    檀玉打开火折子时,乌禾好奇地低头一瞧,见一只灰黑,刺毛稀疏的老鼠,拖拽着细长尾巴,两颗豆大的眼珠子炯炯有神,盯着她。


    “啊!”


    乌禾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尖叫,蹭地跳到檀玉身上,试图在黑暗里找到一块浮木,牢牢抓住他,抱住他,浮木身上一点光辉,像是夜里北极星光,更让人想贴近。


    火折子一斜,柴房幽暗,秋日风燥,一双腿从后搭在少年腰间,振动一颗颗铃铛连绵起伏,双臂笼住他的肩,抓着衣襟,抓着锁骨。


    裸露的玉臂上火光忽暗忽明,肌肤贴着布料又贴着肌肤,黏腻紧裹,闷着身躯,闷着寂静夜色中跳动的心脏。


    那心跳离得好近,乌禾耳朵贴在檀玉的背脊,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檀玉的。


    只觉得好热。


    “你下来。”


    檀玉的声好冷。


    乌禾摇头,幅度很小,像猫似的蹭着他的背。


    有些痒。


    “不要,有老鼠,我最怕老鼠了,之前土匪地牢里就有老鼠,可把我吓得不轻。”


    檀玉想起地牢里,她也是这般吓得四处逃窜。


    确实吓得不轻。


    静谧的夜色,漆黑的袖口里爬出一只蛊虫,闻着老鼠的气息,迅速爬过去,老鼠以为是食物,低头闻了闻,倏地蛊虫咬住老鼠的鼻子,咯吱咯吱惨叫,半晌,瘫在地上奄奄一息。


    月光浸透,柔和了残忍的双眸,少年扬起唇角,似笑非笑。


    “老鼠死了,你可以下来了。”


    第28章 “我喜欢你,所以,我……


    月光如水,惨白照地,见证了老鼠惨死经过。


    乌禾手指颤抖,微微发麻,燥热秋夜里异常冰冷。


    老鼠可怕不假。


    但檀玉更加可怕。


    乌禾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从檀玉身上下来,落地时没落稳,紧紧掐住眼前的腰好扶稳。


    抬眸时对上檀玉漆黑双眸。


    她讪讪收回手。


    彼时楚乌涯抱着被褥回来,哼着小曲,“呦,你们两个人怎么还杵在这,等我是吧。”


    “不然呢,没有被褥我睡你头上?”


    乌禾夺过被褥,粗布麻料,月光下硕大的布丁一块又一块,针脚细密,被褥洗得很干净,贴近闻有淡淡皂荚香。


    地上垫着层厚厚的稻草,是干燥的,早间曝晒过,夜里刚收进来,稻草上铺了三张草席供人歇息。


    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敲门声,檀玉打开门,是阿桃。


    小姑娘柴瘦的手捧着一只陶瓷碗,“阿……阿妈叫我来给各位哥哥姐姐送点吃的,山……山里的吃食粗糙,哥哥姐姐不要嫌弃。”


    楚乌涯正饿得前胸贴后背,笑脸如阳,双手接过食物,“不嫌弃不嫌弃,有吃的就成。”


    阿桃笑了笑,望向坐在凳子上的少女,方才是她问自己的名字,她摘下面纱,脱掉厚厚的粽子似的皮,露出玲珑纤细身段,她的皮肤真白,像雪一样白,头发真黑,比煤炭还要黑,脸真好看,像春日院子里的桃花,仙女似的。


    阿桃不禁看呆了眼。


    乌禾抬眼不经意与阿桃对视,发现小姑娘在看她,她扬唇笑了笑,颔首,“多谢。”


    阿桃低下脑袋,语无伦次点头,“没……没关系。”


    门关上后,楚乌涯啃了口玉米馒头,嚼了嚼,口齿不清。


    “这小姑娘胆真小,兔子似的。”


    他把玉米馒头分给檀玉和乌禾,“来来来,一天没吃了都垫下肚子。”


    玉米馒头本是凉,蒸过又蒸,软塌塌的,握在手中手指陷进去一块,黏糊糊的。


    乌禾吃不下。


    可无奈太饿,与此同时肚子叫了几声。


    她摸了摸发髻,取下一根银簪,见银簪如常,无毒才咬了口。


    楚乌涯不免吐槽,“阿姐你这也太讲究了吧。”


    乌禾竖起一根手指,“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亏你还是南诏王子,瞧你吃得跟猪似的,别人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可阿兄不也吃了。”


    小王子指着檀玉道。


    乌禾看向檀玉,少年背靠柱子,白皙的手指握着黄玉米团,细嚼慢咽,吃东西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注意到视线,檀玉眸光微偏。


    怕他觉得没把他当南诏王子。


    乌禾摇了摇手指,笑着解释。


    “他晕了还有我聪明的脑子,你不一样,你晕了我托都托不动。”


    “阿姐,你偏心。”


    小王子气呼呼,大口塞进最后一块馒头,躺下被褥蒙住头。


    小王子累了一天,很快醉入梦乡,他虽是个金玉堆砌的纨绔,却打小喜欢狩猎,常在野外露宿。


    珍馐草根,金屋草堆,上天入地如同家常便饭。


    挺好。


    漆黑夜色里,乌禾盯着楚乌涯大字形睡姿,也还好。


    唯独一点不好。


    呼噜声吵到她了!


    本就适应不了柴房陋室,草席下面总感觉有许多石子硌得她肉疼。


    辗转难眠,偏耳边锣鼓喧天,难得的困意也被消磨光。


    乌禾想狠狠踹一脚楚乌涯,把他也踹醒,要么他醒,她睡,要么谁都别睡了。


    她刚从被褥里伸出一只脚,准备踹时,朦朦胧胧的夜色里,一束黑影突兀竖起。


    那个位置,是檀玉的草席。


    乌禾双手掐着被褥,只露出一双锃亮圆眼,盯着那道黑影,门吱呀一开,月光投了一片,又收拢阖上。


    檀玉大半夜不睡觉,去做什么?


    乌禾好奇,同时为胸口死乞百赖缠着母虫的子虫考虑。


    楚乌涯的鼾声依旧如雷,不知停歇,反正也睡不着。


    她从被褥里钻了出来,小心翼翼跟在檀玉身后。


    山间月格外明亮,清辉如一段浮光锦静谧又柔和流淌在世外村庄,秋日清风舒爽,田野稻穗徐徐摇晃,蛙鸣蝉噪夹杂几声犬吠,村民们早早歇息,棕土大道上唯有一点莺黄。


    乌禾跟着檀玉往村子深处走去,再一拐,又拐到一片偏僻的山坡。


    乌禾趴在石头后,抬眼望去,见地上七横八竖的尸体,秋日不算太冷,尸体腐烂得很快,除却腐痕,他们身上都布着红紫色的花斑。


    很好辨认,是瘟疫病人的红疹。


    村里专门把感染瘟疫而死的人丢到这来。


    竟被檀玉寻到巧机。


    没什么好看的,又是蛊虫吃尸体的瘆人画面,乌禾大致能猜想到,她打了个哈欠,准备走远一些。


    “跟了这么久,不来看看吗?”


    耳畔,一道清澈嗓音隐蓄着笑意,逼近耳膜。


    乌禾偏头,见那道群青色身影缓缓折过来看向她,晓月清风,少年松身长立,面朗如玉,笑意温润又透着诡异的气息,如同从他衣袍里,以及四周爬出来的蛊虫,密密麻麻,黑水环绕。


    它们兴奋地爬向尸体,啃食掉皮,放出腥臭的味道,仿佛咬破了麻袋,被风卷起,飘散四周,乌禾隐隐约约看见黑黢密麻中血红的肉渣,血液渗漏,很快又被舔舐干净。


    不禁反胃。


    而少年,仿佛故意让她看见。


    让她恶心,让她害怕,让她退后。


    乌禾蹙了蹙眉,心中咒骂了声变态,嘴角勾起一抹笑。


    “哈哈……看来哥哥的小宠物们都很喜欢吃尸体。”


    少年远山浓眉微动,他摇了摇头,嗓音如雪。


    “比起尸体,它们更喜欢吃活人。”


    清冷的双眸眯起,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如炬。


    仿佛在说,它们更想吃了她。


    凉风拂过,背脊一颤,乌禾讪讪一笑,“那等改天,檀玉哥哥领它们去南诏刑司第十八层地牢,那关押的都是极恶的死刑犯,保管蛊虫们吃得够。”


    本兴高采烈吃着腐尸的蛊虫们一顿,昂首齐刷刷看向小公主,扭曲着身体,仿佛在诉说期待。


    “它们又更加喜欢你了。”


    檀玉嘴角微微勾起。


    “哈哈……是吗?”


    乌禾捏住袖口的手渗出冷汗,她不知道是字面意思喜欢,还是更加喜欢吃她的肉。


    蛊虫们吃得差不多了纷纷退去,连骨架都不剩,檀玉嫌脏,不让它们近身,叫它们去附近的河边洗个澡,蛊虫们皆耷拉着脑袋退散。


    乌禾望着空荡荡的山坡,疑惑问,“倘若第二日村民们不见尸体,会不会误认为灵异事件。”


    “染过瘟疫的尸体不好处理,村民们把尸体丢在这,每日清晨固定焚烧处理,我只是提早帮他们解决掉。”


    檀玉取出一根火折子,丢到山坡上堆积的木柴松针,倏地火光焮天烁地,灼烫的热浪扑面,山风卷起灰烬飘在流淌的清辉。


    一青一黄少男少女遥遥对望,裙衫如画,火光忽暗忽明。


    乌禾盯着火光一寸寸掠过少年清晰的下颚轮廓,直至少年道。


    “我要回去歇息了,你若还想在这,自便。”


    乌禾追上去不可思议问。


    “你竟还能歇息,你是怎么忍受楚乌涯的鼾声的?”


    他冷声简言:“把他杀掉就成。”


    乌禾一愕语塞。


    他轻轻一笑,“有的时候嫌人聒噪,要么让蛊虫吃了他的舌头,要么戴上耳塞。”


    他偏头,“我方才,戴着耳塞。”


    乌禾僵硬的唇角抽动了下,又扬起一笑,“原来有耳塞,楚乌涯打呼噜吵死了,檀玉哥哥还有多的吗?不如也给我一对耳塞。”


    只见,檀玉从腰间取出耳塞,月光下,一对木制耳塞清晰地躺在他掌心。


    是给她的。


    乌禾伸手,握住耳塞时,指尖不小心触碰少年温热的掌心,划过淡淡薄茧。


    她抽手时,耳畔传来一道冷声。


    “我也嫌你聒噪。”


    少女手指一顿。


    “你猜,下一次我是让蛊虫吃掉你的舌头,还是旁的……”


    少女卷翘的睫毛微颤,杏眼圆眸星光点点,她眨了眨眼,扬起唇角,嗓音软糯。


    “檀玉哥哥不忍心的,我相信檀玉哥哥不会让蛊虫吃掉我的舌头。”


    她抬眸,目光灼灼,比身后的火焰还要炽热。


    “我喜欢你,所以,我信你。”


    她嘴角笑意又深。


    “还望檀玉哥哥,莫要辜负我的信任呀。”


    “毕竟,除我以外,无人信任你。”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檀玉哥哥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喜欢你,信任你的人了。”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几点星火流转,消失成烬。


    檀玉嘴角顽劣的笑意渐褪,眼底漆黑无波无澜,如同静谧的夜,良久他折身,步履大阔走在田间泥道。


    乌禾看不懂他晦暗的神色,紧跟上去,檀玉步子跨得大,走得快,乌禾提着裙子小跑上去,两条发辫上绑的青色丝带飞扬,融入夜色。


    “喂,你等等我。”


    “檀玉哥哥。”


    她呼唤着他的名字。


    很快又没了声,檀玉一时不适应,折身望去,见楚乌禾坐在地上。


    好像是摔了。


    好蠢。


    乌禾方才光顾着追上去,没注意脚下凸起的石头,生生绊了一脚。


    屁股摔得好疼,她又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忽然摸到一片湿润,还是热乎的。


    抬掌疑惑望去,皎洁月光下,掌心一片鲜红,像血。


    不远处,檀玉盯着乌禾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


    眉心微蹙,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


    无奈走过去,见她掌心一片鲜血,近了身,他闻到她身上有股浓重的血腥味。


    不免疑惑,“你伤得很重?”


    又好像不是。


    乌禾本来也觉得是摔伤出血,还那般多,一时心疼自己摔得这么重,可冷静下来,她想起女人的月事来。


    嬷嬷曾在她面前提过女人每个月身上都会流几天血,这是正常事,及笄之年,母亲也曾询问过御医为何她迟迟不来月事,御医说她从小泡在药罐子长大,是药三分毒,终是伤了身体,初潮要比常人晚些。


    她如今十六,算算也该来了。


    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多有不便,人生地不熟,还闹着瘟疫的山村里。


    这三更半夜的,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


    若是在王宫,有阿娘,有嬷嬷,有仆人,里三层外三层嘘寒问暖,躺在柔软的床榻,干干净净的,舒爽惬意,再喝上一碗热姜汤。


    至少,有人帮她。


    她察觉得太晚,下.身已然一片泥泞,潮冷的旧血又注入滚烫的新鲜血液,贴阖疼痛的臀部,又冷又热,黏腻难受,鲜血浸透裙衫,泥巴和血搅和在一起结了块贴在布料上,黏糊糊的。


    手掌摔过,起了皮,渗出一丝鲜血,方才摸了把潮血,瞧着狰狞,灰尘粘在上面,血染了色发黑,好脏。


    她的身体在流血,她没见过自己的身体流这么多血,像被箭射中的鹿,拔出箭露出狰狞鲜血淋漓的孔洞,洞在不停往外渗血,怎么堵也堵不上。


    她想把洞堵上。


    在这里,没有人能帮她。


    她不想叫自己这般狼狈。


    初来癸水的小姑娘不知所措,咬着唇瓣,几乎咬的透明,沾着鲜血的手,无措地蹂躏裙衫,不停地用力地,指甲壳仿佛要穿破布料。


    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在手背,裹着鲜血滑落,静谧的夜色里,夹杂窸窸窣窣少女的抽泣声。


    檀玉眉心微蹙,以为她被痛哭了,问:“你摔得很疼?”


    “我想回家。”


    像打破了一个口子,委屈与思家如洪水汹涌奔腾出,化作泪水从眼眶发泄,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她哭个不停,答非所问,很吵。


    檀玉眉心皱得更深,想让蛊虫吃掉她的舌头,可瞥见她手上血,眼角泪,好似真的伤得很重,很疼。


    他耐着性子问:“你的伤口,我看看。”


    “不要。”


    乌禾抱住裙摆,屈膝埋头,斩钉截铁拒绝。


    檀玉盯了她半晌,深邃的眸子里,原本悄然凝聚的怜悯之色又悄然褪去。


    他折身离开。


    她的死活,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倏地衣袍像被什么东西勾住,垂眸见一只沾着血的手。


    “你可以,帮帮我吗?”


    视线一寸寸随着弱小的声音上移,对上那双绯红杏眸,晶莹泪珠折着月光,滴落寒石。


    檀玉眉心微动,“怎么帮。”


    “我的腿好麻,屁股好痛,好像站不起来了,我不想坐在路上……”


    好狼狈,流着血。


    假如有人经过,那很丢人。


    “哥哥,你可以,背我吗?”


    半晌,倒映在裙摆上的那道黑色阴影缩小,檀玉蹲下身,平静道。


    “上来。”


    乌禾艰难起身,怯怯地趴在他的背上,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不敢贴得太近,直至他架起她的双腿,下巴不慎磕在他的肩上,扑面一股檀木清香,清幽醇厚,夹杂着缕缕摸不透的神秘,像茫茫森林。


    了却烦躁,舒意安心。


    乌禾忍不住,抽动鼻翼,悄悄深吸了口。


    少年寂静的眸微垂,肩上痒意清晰,有点滴湿润触碰他的肌肤,一点点漫延。


    “你究竟怎么了。”


    “我……我好像来癸水了。”


    乌禾含糊不清道,意识到檀玉有洁癖,怕他让蛊虫吃了她,她蹬了蹬腿,“你要是觉得血脏,也可以把我放下。”


    月光皎皎,檀玉瞥了眼不小心擦在他衣袍上的鲜血,沾着些灰尘,久了变得暗沉。


    “确实很脏。”


    他说得好直白。


    乌禾忽然又有些生气,觉得他好没教养。


    耳畔,檀玉平静道:“人身上的血都一样脏,不管男人,不管女人,活人还是死人,包括我,都一样脏。”


    茫茫夜色,檀玉双眸虚了虚。


    “有些时候,他们的鲜血会溅在我的身上,溅多了,虽然恶心,但也习惯了。”


    弦外之音,他杀过很多人,后背攀上一层冷意。


    “你还想让我帮你什么?”


    檀玉忽然问。


    乌禾想了想,“我需要月事带。”


    “那是什么?”


    乌禾解释,“血不能一直这么流,我需要月事带兜住血。”


    “我可以让蛊虫把你的血都吸干,这样血就不会流了。”


    他冷漠道,清冷的双眸掠过一道顽劣,直至脖颈一片湿热,夹杂着丝丝痛意。


    乌禾狠狠咬了口檀玉的脖子,他真的好冷漠,好坏。


    漠视她的生命,嗤笑她的苦难,顽劣如同猫玩戏耗子。


    秋风烦躁,她今夜心情不大好,忘了咬着的是个什么东西,只想发泄愤恨。


    檀玉不吭声,良久道:“你可以去问问司徒姑娘,或许她有月事带。”


    “不要。”乌禾松开牙关,“你帮我去问问。”


    “为什么。”


    小公主从来都是端着一身傲骨,从未俯身碰泥,可如今落花沾泥,一身狼狈,她不想叫人瞧见。


    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赶紧收拾干净。


    十几岁的小姑娘,初来癸水,总多愁善感,误以为是件很羞耻的事情。


    她随意扯了个谎,“司徒姑娘和萧公子在一起,他终究是个男子,我不想让萧公子瞧见我这副样子,太丢人了,你问司徒姑娘的时候,记得也小声说,别让他听到。”


    天边月,半月,残缺了一半不知所踪,云雾缥缈,拂了层薄纱在天际,遮盖了仅剩的一半,只留溶溶白辉,极淡,使得暮色愈浓。


    少年漆眸倒映残月,淡漠疏离。


    “我不是男子吗?”


    “你不一样。”乌禾道,“纵然是假的,你也是我的哥哥,你是亲密的人,跟萧怀景不一样。”


    檀玉沉默不言,乌禾看不见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否能因为亲密二字,能对她多一丝亲密。


    就像哥哥对妹妹般。


    多一丝温柔。


    一点也好。


    第29章 只想恶心他。


    田野间,稻穗摇曳,秋虫凄切,山坡槐树下两道梨白身影对望,徐徐微风中夹杂着剑拔弩张。


    “师兄,我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来南诏真正的目的。”


    “师妹放心,我从来都很清醒。”


    萧怀景眸色依旧温柔,他转身离开,衣袂轻扬。


    只有司徒雪知道,温柔背后是不欢而散。


    她垂下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司徒姑娘。”


    一道清澈的嗓音传来。


    司徒雪倏地抬头,见是檀玉,她声线些许紧张,“檀玉……你什么时候在这的。”


    “方才。”他补了一句,“萧公子走的时候,还恰巧碰见他。”


    少年双眸清澈,良善温和,“司徒姑娘这么晚了怎么在这呀。”


    “哦……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司徒雪解释,随后又问,“檀玉,你有什么事吗?”


    檀玉唇微张,顿了片刻,“妹妹来了月事,没有月事带,想问司徒姑娘有没有月事带。”


    “原来如此。”司徒雪一笑,“只是我行走江湖,月事多有不便,常年服用药物断绝癸水,身上不曾携带月事带,倘若小公主想要用药物断绝癸水,我倒是可以给她一颗药丸。”


    司徒雪从腰间的荷包取出一颗药,檀玉伸手接过。


    “多谢司徒姑娘。”


    “不必多谢,时辰不早,你们兄妹二人也早些歇息吧。”


    临了,司徒雪又折过身,青丝飞扬与夜色相融。


    “此药终有危害,我是身不由己这才服用此药,因常年习武加之医术调理,身体才没有什么问题,小公主不比我们,终究身娇体弱,我劝还是不要服用这药好。”


    檀玉望着司徒雪离开的背影,垂眸捏着药丸良久。


    几点药渣从指尖溢出,他缓缓松开手指,棕褐色的药灰淅淅沥沥落下,吹散风中,落在泥土里。


    夜色深沉,阿桃听见敲门声,睡眼惺忪开门,圆润的绿豆眼半睁半闭,模糊中见是那个总是沉默不言的少年。


    秋风微凉,她打了个寒颤,也醒了半分,胆小如兔结巴问,“有……有什么事吗。”


    “叨扰了。”檀玉和善一笑,一双慈悲目微眯,温润如玉。


    “我的妹妹来了月事,请问你家中可有月事带?”


    阿桃月事来得早,点了点头,“有……有的……公子稍等……我去给你拿。”


    半晌,阿桃捏着一个小小的布包,气喘吁吁道:“久等了,这些应该够用一阵子了。”


    “多谢。”


    檀玉接过布包,与此同时一颗碎银落在阿桃掌心,阿桃愣了片刻,连忙摇头,“不……不用的,况且,这太多了。”


    “没关系,况且这些日子,我们确实多有叨扰。”


    “那……那也没关系,你们本就是来帮我们的。”


    可见少年的样子真挚执着,阿桃只得收下银子,她笑了笑,望着背靠夜色的少年。


    “你对你妹妹真好。”


    少年眼底晦暗不明,唇角莞尔一笑,“是吗。”


    林间小溪潺潺,隔着稀疏松柏,远远望去是广阔无垠的田野,夜色遮盖村庄,朦胧如纱,还可以看见阿桃家院子里栽的石榴树随风摇晃。


    檀玉把乌禾藏在这里。


    她赤着足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眺望远处的小坡,许久等到一束青影,伴随着幽幽铃声剥开夜色。


    乌禾向他招手。


    他缓缓走近,手里拎着包袱,里面装着她的衣裳,乌禾打开包袱,嘟囔着。


    “不是我想要的那身梅红色衣裳,这是桃花色的。”


    她好麻烦。


    檀玉蹙了蹙眉,望着她手中的衣裳,“梅花和桃花不是一个色的吗?”


    “当然不一样了,梅花的颜色要比桃花的颜色鲜艳许多,檀玉哥哥你是不是眼睛有些问题。”


    檀玉脸色沉了沉。


    乌禾在看衣裳,没注意檀玉的神色,少女甜软一笑,“不过没关系,多谢檀玉哥哥了。”


    她转头,“对了,月事带呢?”


    “都在包袱里。”


    乌禾翻了翻,果然有一小包捆在一起的月事带,她第一次瞧这种东西,红布包着不知何物缝制成一块长条,上面绣着几朵玲珑石榴花。


    “那便多谢司徒姑娘了。”


    “不是司徒姑娘给的,她常年服药,用不上这些,她本来给了我一颗药丸,临走时提醒我药丸伤身,劝我不要给你。”檀玉道:“是那个名唤阿桃的姑娘给的。”


    “那便多谢阿桃姑娘了。”


    乌禾摸了摸发髻,萧怀景提醒她在村里不要戴贵重饰物,于是只簪了几朵银花,小公主*真的找不出不贵重的饰物了,况且南诏银矿居多,想来应也没什么事。


    她把银花递给檀玉,“你把这银花给阿桃姑娘,总不能白拿人家东西。”


    檀玉瞥了眼硕大的银花,银花的花蕊由一颗颗细密的白珠点缀串成,中心则是颗金珠,够寻常人家吃三四年了。


    “我给过了。”


    “这样呀。”乌禾收回银花簪,“那我下次给她,就当借宿和伙食费了,柴房那块腊肉我夜里闻着极香,明日我跟阿桃说说,炒了那块腊肉,这玉米馒头我是一点吃不下。”


    小公主无肉不欢,没有油水的日子她是过不下去一点。


    想象嘴里有肉,咂了咂嘴。


    “你还换不换月事带。”


    耳畔传来一道冷声,她身上的血腥味好浓,牵动了蛊虫的味蕾,引起一阵躁动。


    那感觉,十分难受。


    乌禾拎起月事带蹙了蹙眉,“可是……我不会用诶。”


    没人教过小公主这种事情,若是此刻身在王宫,她也只管站着,她身边的奴仆会给她整理好一切。


    她大抵真是只金丝雀,只适合在王宫这座金碧辉煌的笼子里,出了笼子,连飞都不会。


    檀玉想将这只金丝雀的脖子折断,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出了王宫,没有人打扰他。


    温良月夜,美丽娇弱的小公主,死在潺潺溪岸,像只雀鸟,饮水时放松警惕被捕杀在岸,溪水打湿翅膀,蔫儿吧唧地躺着,再没有生机,等待腐烂在泥土里。


    檀玉漆黑的眸虚了虚。


    直至一双白皙的手在眼前晃了晃,风中有淡淡花香。


    “喂,檀玉哥哥。”见他发呆,乌禾玩笑着随口问,“檀玉哥哥会穿戴月事带吗?不如帮阿禾穿戴一下?”


    她没指望他会,她也不是傻子,摸索摸索也能无师自通,她只想看他黑沉的脸色,只想恶心他。


    却见他眼底的雾化开,变得清澈明亮,薄唇微抿,最后落下一道清冷的嗓音。


    “会。”


    什么?


    乌禾一愣,他已然俯身,屈膝跪地,群青衣衫散开,修长的手指握住长长的红带子,在乌禾呆滞的时候。


    乌禾嘴角抽了抽,“你真的要帮我穿戴?”


    “嗯。”


    檀玉冷着脸道。


    他想赶紧堵上她冒血的孔洞。


    将血腥味包裹住,恨不得打上结。


    蛊虫们在他身体里躁动,跺足扭曲,十分难受,连他的血液都变得沸腾,他克制住连绵躁动,神色依旧平静无澜。


    “把裙子撩起来。”


    嗓音如常清冷。


    乌禾也存了想逗一逗檀玉的心思,不介意更加顽劣。


    纵然难为情,也还是照做,指尖撩起裙摆,露出小裤,剥下小裤,是两条白皙明晃晃的腿。


    檀玉一件件,慢条斯理来。


    有几条鳑鲏跃出涓涓溪流,月色下鱼鳞一刹那流光溢彩,跃过溪石,紧接落入水中,石头上的青苔润泽葱郁,点点水珠沾在芽似的嫩尖,漂亮极了。


    指尖扫过肌肤时,泛起一阵凉意,也许是山间风的缘故,只是不能怪风让人的脸颊变红。


    乌禾忽然惊奇问,“不对呀,你一个男人家,怎么会姑娘家的事。”


    “曾在春本里瞧过。”


    “春……春本。”乌禾惊愕,“没想到哥哥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背地里竟然也看这种东西。”


    檀玉的脸色沉了沉,他系好最后一根带子,解释道:“是别人在看,强迫地让我看了一眼。”


    “竟然还会有人强迫你,你没把他杀了?”


    “没。”


    “那我倒是好奇想见见这人。”


    “你去囹圄山就能见到了。”


    檀玉放下她的裙摆,乌禾才注意他已经系好月事带,低眉一刹那目光对视,脸上那抹渐消霞红又被风吹拂得更燥。


    檀玉清润的眸子映着皎月与她。


    “这也是哥哥帮妹妹做的事吗?”


    当然不是。


    “是……是的。”


    乌禾拽紧裙子道。


    *


    红日青山,鸡鸣狗吠时不时从村头连绵至村尾。


    连远处西坡上的楚乌禾都听得见,吵得人不得安宁。


    从阿依莫大娘口中得知,村里来了个道士,从中原而来,黄色道袍加身,是个法力高强,得道高人,离成仙只差半只脚工夫,忽得掐指一算附近山头黑气缠绕,有大劫降临,退了踩进去的半只脚,特来助村民渡过难关。


    眼下正在村口摆阵布法。


    简直胡诌!


    乌禾才不信这些弄虚作假的东西。


    本千叮咛万嘱咐切莫聚在一起的村民们,全围在村门口。


    司徒雪和萧怀景匆匆赶过去,苦口婆心相劝,没一个听得进去的。


    道是司徒雪治瘟疫的药还没研制出,不如先听信那个大师的话。


    乌禾双臂环在胸前,戴着面纱,眯着眼瞧简易搭建的木台上,一个长胡子的黄袍道士,手持木剑,围着火盆舞来舞去。


    “你觉得他像什么。”乌禾问。


    楚乌涯摩挲着下颚,“像个大猩猩。”


    檀玉生得要比二人高,闻声垂眸看了眼二人。


    忽然哗的一声,火光冲天,四周村民哗然,随着道士一声阿吉神有令。


    村民们纷纷跪地。


    唯独他们五个人没跪,小公主昂着头,她怎么可能会跪那个道士。


    只见道士用剑从火盆里稳稳地取出一只龟壳。


    上面隐隐约约好像写着什么字,乌禾看不清。


    值得惊奇的是,龟壳放进去时,分明还没有字。


    那道士竖指,神情严肃,“你们曾干过何事?竟惹怒了阿吉神。”


    “没有啊,阿吉神明鉴,我们对阿吉神从来都是尊敬丝毫不敢怠慢的。”


    村长问,“阿吉神可是说了什么?”


    “是你们怠慢了阿吉神,神发怒,降临瘟灾,惩戒你们。好在阿吉神大度,从今日起,尔等需每日献二十个成年男子入阿吉洞,供奉阿吉神,以示对阿吉神的尊敬,一直等到第五日,方可化此劫难,届时瘟疫也就除了。”


    此话一出,村里的男子个个脸色煞白,有的甚至晕厥在地上。


    “简直是荒谬,胡扯。”司徒雪忍不住道。


    那道士一顿,“这位姑娘可是在质疑阿吉神?”


    村长连跪带爬地伸出手,一边喊:“阿吉神息怒。”


    一边朝司徒雪道:“这瘟疫来势汹汹,村子里死了太多人,连我的女儿昨日也染上了瘟疫,等着司徒姑娘制药不知要等到何时,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村长的女儿,乌禾想起那个稚嫩的娃娃,她还那般小。


    萧怀景拍了拍司徒雪的肩,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冲动。


    司徒雪甩了甩袖子,愤愤回去研究治瘟疫的法子去了。


    檀玉望着人群逐渐散去,有的因终于有解瘟疫的法子而高兴,有的则哭丧着个脸,每日二十个男子,五日就是一百个。


    蓦然,眼前的发髻晃动了下。


    小公主忽然朝祭祀的木台走去,檀玉双眸微眯,不知道她又想做什么。


    只见她用树枝戳了戳火盆里的龟壳。


    “还真有字,跟那道士说得一字不差。”


    她托腮,思索了一下。


    又戳了下龟壳。


    嘴里念叨着,“龟壳龟壳,谁是这个世上最美的女子。”


    檀玉眉心微蹙。


    那龟壳丝毫没有反应,果然唬人的,乌禾气得踹了下火盆,惊起一团火星,吓得娇滴滴的小公主连连后退。


    自作孽不可活,檀玉想起这句话来。


    黄昏,袅袅炊烟,阿桃炒了乌禾馋了一夜的腊肉,只是那银花经阿桃之手,最终落在阿依莫大娘手中。


    吃饭时,阿依莫大娘一直笑呵呵地,问饭菜是否合口。


    乌禾懒得回,都是司徒雪和萧怀景礼貌回应。


    环视一圈不见楚乌涯踪影,她转头看向旁边沉默寡言的檀玉。


    “檀玉哥哥你知道楚乌涯去哪了吗?”


    檀玉答:“我看见他鬼鬼祟祟跟在一群村民后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檀玉哥哥你怎么也不拦着点。”


    这人生地不熟,又瘟疫横行,她怕楚乌涯出什么事情。


    檀玉平静道:“他的事与我无关。”


    好生绝情。


    忽然,楚乌涯气喘吁吁从外面跑进来,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他脸色煞白,双手叉腰上气不接下气。


    像见了鬼似的。


    “你跑哪去了,跟见了鬼似的。”


    见弟弟没事,乌禾放下心来,夹起一块腊肉,暗红色的肉闪着油光,与白色的米饭混在一起,虽不比王宫珍馐美馔,却别有一番美味,咸香可口,十分下饭。


    乌禾嚼着食物听楚乌涯哆哆嗦嗦道:“那道士不是叫村里送二十个男子进洞么,他们还真送去了,绑了二十个地痞流氓老光棍过去,哭天喊地的,我一时好奇跟着过去,趴在草缝里一看,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司徒雪问:“什么?”


    “只听洞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响,像牙齿咀嚼着食物,紧接着一淌血水带着肉块、眼睛、肠子流了出来,等那声音结束了,我壮着胆子瞟了眼洞,二十个活生生的人全都变成了肉泥。”


    楚乌涯龇牙咧嘴说完。


    乌禾嚼着肉的牙齿渐渐僵硬住,胃里冒出一股酸味,她想吐。


    阿依莫大娘惊呼,“定是阿吉神饿了,要吃贡品。”


    乌禾吐槽:“这阿吉神吃什么不好,偏要吃人。”


    阿桃胆子小,小脸吓得惨白,整个人都在哆嗦。


    萧怀景心细,见状安慰道:“阿桃姑娘莫要害怕,阿吉神目前只吃男子,还牵连不到你们女子。”


    听此,阿依莫大娘着急忙慌起身,往屋外跑去,嚷嚷道:“我得赶紧让我儿上山躲几天,别到时候找上我儿了。”


    夜幕降临,村子又陷入寂静,昨夜没睡好,乌禾戴上檀玉给的耳塞准备早早入睡。


    耳塞还真有用,没戴上前楚乌涯的鼾声打得惊天动地,戴上后朦朦胧胧地听不清。


    适应了草席,她渐渐陷入梦境,梦到自己置身在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里,一只湛蓝的蝴蝶轻扫过她的肩膀,远处溪流潺潺。


    骤然一道天雷劈下,林间飘出一缕烟,紧接着那烟化作火,席卷整片森林,她怎么逃也逃不出,大地蒸腾,她身上都是烫伤,最后火光吞噬了她。


    乌禾倏地睁开眼,坐起身捂住眼睛深吸了口气。


    等平静下来,不经意瞥了眼檀玉的草席子。


    那儿空荡荡的。


    他又去了哪。


    第30章 我这辈子可是要嫁给玉哥……


    皎月穿梭乌纱云,乌禾提着裙子小心翼翼穿过茫茫夜色,两旁杂乱丛生的芦苇树枝朝她伸手,时而勾住她的裙摆。


    使劲拽了拽裙子,刺啦一声划破了道口子,此趟行程衣裳带的不多,她心疼地蹙了蹙眉。


    上山的路很陡,几颗石头镶嵌在疏松土壤里不太稳当,一不小心踩上去险些摔倒。


    檀玉总能在半夜三更找到一个鬼地方,折磨她的身心,锻炼她的腿脚,给她一个历险记。


    愤怒之外,她好奇檀玉来这里究竟做什么。


    半山腰上有一片阔地,借着朦胧月光,隐约在枯枝败叶里瞧见零落的五色纸,像祭祀用的。


    有的陈旧,破烂,颜色都发白,有的是新添上去的,刚落在上面似的。


    乌禾没再细看,抬眸定睛在远处山体,有口黑深的洞,像怪物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人。


    怪森寒的。


    胸口蛊虫的感应十分清晰,乌禾猜想檀玉在这个洞穴里面。


    洞穴里黑漆漆的,还没进洞穴便隐约闻到一股酸臭,像有什么东西烂掉,倏地乌禾踩到了什么,葡萄似的,软瘪瘪的,挤压时爆出了汁水。


    洞穴上方茂密的树丛落下一片黑影,月光投不进去,乌禾看不到踩了什么东西,但好在随身带了火折子。


    她从荷包里取出火折子,火光顿时扑面,一时不适应眯了眯眼,借着火光去瞧地上的软物。


    只见一滩白红混浊的液体里点缀一小颗黑核桃。


    那是一颗被踩扁爆汁的眼珠子。


    几道鲜血从洞穴里流出来,夹杂着肉块,干涸皱皱巴巴贴在石头上。


    乌禾瞳孔骤然放大,啊地叫出声。


    抬眸时火光扑闪,对上一双清冷眉目。


    淡黄的火光映在玉面,时暗时明,高挺的鼻峰折面一片阴影。


    乌禾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心往嗓子里突突提,她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盯着眼前的人良久。


    少年举着火把,眉心微蹙,目光疑惑。


    “你来这做什么。”


    乌禾回过神,“我还想问你来这做什么?”


    她拍了拍胸口,安抚下差点爆裂的心脏。


    檀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折身往洞穴里面走进去。


    乌禾不敢进去,也不敢一个人在这待着,思考良久,还是跟了上去。


    “喂,你等等我。”


    她跟着檀玉进入洞穴,紧接着她捂着胸口一阵呕吐,里面臭极了。


    血腥味夹杂着酸臭味。


    地上是一滩血淋淋的肉泥,已然不成样,依稀从一件件衣裤瞧出曾是个人。


    显然这个洞穴,便是村民口中的阿吉神洞,而这些肉泥就是那二十个男人。


    才不出三四个时辰,肉里已经长蛆,密密麻麻蠕动,苍蝇兴奋地打着旋在这里觅食、交.配、产卵。


    供不供奉阿吉神乌禾不知道,她倒是认为,这里已然成为苍蝇的乐园。


    檀玉难不成也是为此而来。


    她看向一脸镇定的少年,嘴角抽动,眼底抑不住嫌弃。


    “你不会是为吃这些肉泥而来吧,你的小宠物们,未免太饥不择食了。”


    檀玉瞥了她一眼,脸色些许黑沉。


    “小宠物们还是比较挑食的,它们看不上这些肉泥。”


    一只黑黢的蛊虫爬到檀玉肩头,摇了摇触须,为自己辩驳。


    “况且,它们昨夜已然吃饱,除非像你一样的活人,它们兴许会尝尝。”


    檀玉扬起唇角,似笑非笑。


    “哈哈……檀玉哥哥说笑了。”


    乌禾讪讪一笑,檀玉转身时,她偷偷瞪了他一眼,若是眼神能杀人,她愤怒的目光已将他千刀万剐。


    檀玉就是个笑面虎,总是拿蛊虫恐吓她,他好似很喜欢看她害怕的样子。


    真是个变态!坏蛋!


    她在心里偷偷骂他,忽然一滴浑浊的液体滴下来,前车之鉴,乌禾眼疾腿快迅速往后退了一步,才没滴她身上。


    她抬头,举起火折子,微弱的火光中,洞顶是一片血红色,石头缝隙藏肉纳泥。


    若是那些恶心的东西滴到她身上,她非得刮掉自己一层皮。


    檀玉听到动静,也随着她的目光抬头。


    恶心之余,乌禾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为何洞顶也会有鲜血和肉,阿吉神吃人的时候溅上去的?”


    可又不太像。


    檀玉目光平静地望着洞顶,乌禾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乌禾摩挲下巴,“难不成是专门来看这些东西寻求刺激?”


    檀玉垂眸,看了她一眼,薄雾缭绕,静沉沉的湖水里好似藏了把刀子。


    “我好奇,想看看阿吉神。”


    “据村长说,肉眼凡胎是见不到的,除非檀玉哥哥变成一个勤劳纯洁,美丽善良的女子,兴许阿吉神喜欢上你,就愿意让你瞧见了。”


    眼底的那把刀子随着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一点点浮出水面。


    乌禾清晰地瞧见寒冷的刀锋,笑着摸了摸他的胸脯。


    “我瞎说的,况且我才不信那些东西,”


    檀玉薄唇微抿,轻声一笑,眼底夹杂着丝轻蔑。


    “我也不信。”


    乌禾十分认同,可她现在十分困,不想跟檀玉讨论这些。


    她打了个哈欠,拽着檀玉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檀玉哥哥,我们别看这些了,晚上会做噩梦的,这估摸着都快子夜了,我们快回去睡觉吧。”


    祖宗,回去吧!


    她真的不想在这里待着,这里的味道隔着手捂住鼻子也能把她熏死。


    少女又打了个哈欠,臭味跟着哈欠进入鼻子,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眼角溢出泪花来。


    檀玉望了她半晌,低眉颔首:“行,我们回去吧。”


    乌禾急匆匆要走,火光一移,忽然不经意间一瞥,瞥见角落赤红的嫁衣。


    “那怎么还有嫁衣。”


    乌禾踩着脚下干净的地,好奇走过去,发现这里铺着草席,角落里散落着许多嫁衣,有的破得不成样,看不出嫁衣的样子,像已在这放了数年。


    乌禾想起那个传说,双眸微眯。


    “这草席,难不成就是阿吉神和新娘洞房,翻云覆雨的地方?这么多嫁衣,这阿吉神是开了后宫吗?”


    檀玉沉默不言,走过去捡起垂在一根嶙峋石柱上的红布。


    “这是阿依莫大娘家大女儿的嫁衣。”


    乌禾探头,看了眼破破烂烂的红布,再看了眼檀玉,“你怎么知道的?”


    “这上面的绣花跟你月事带上的绣花一样。”


    乌禾一听,想起昨夜,脸颊微微发红。


    檀玉继续道:“而月事带,是阿桃给的。”


    “那应该是了,村长说她家大女儿也是洞女。”


    乌禾好奇地去瞧别的嫁衣,耳畔响起檀玉的声音。


    “走吧,你不是说困了吗?”


    乌禾扭过头去,方才一折腾,她眼下困意全无,但她也不想待在这个瘆人诡异的洞里。


    点了点头,“那我们走吧。”


    *


    还没走到阿依莫大娘的家,乌禾瞧见西坡上的一棵石榴树下,几点星火,隐隐约约一个人影蹲在树下。


    那身影瞧着熟悉,乌禾眯了眯眼,“那是不是阿桃?”


    檀玉颔首,“看着是。”


    乌禾走上前去,走近了瞧见阿桃蹲在地上烧东西,听到脚步声,阿桃抬头,眼睛红红的。


    “小……哥哥……小姐姐你们这么晚了还不睡呀。”


    阿桃的声音娇娇的,像小鸟似的。


    “睡不着,我跟哥哥出来走走。”乌禾笑了笑,瞥了眼火盆,“对了,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呀。”


    “今天是阿姐嫁给阿吉神的日子,我做了几件衣裳,供奉给阿姐,若是被阿娘见了得骂我浪费布子。”


    “原是如此。”乌禾道:“看来你跟你阿姐的关系很好。”


    “是的,阿姐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她勤劳纯洁,美丽善良,不然也不会被阿吉神看上。”


    阿桃眉眼抑不住笑,为阿姐能嫁给阿吉神而感到自豪。


    乌禾翘睫微颤,颔首礼貌一笑。


    回到屋子,乌禾忍不住道。


    “我不懂他们,不懂这个村子,嫁给阿吉神有什么好的,而且,我觉得那阿吉神有问题,至于什么问题,我一时说不上来,总之洞女不像他们说得那般美好。”


    楚乌涯的鼾声依旧,此起彼伏。


    檀玉沉默不言,径直走向草席,正欲坐下,乌禾忽然握住他的手臂。


    “你不好奇?不感到奇怪吗?”


    檀玉垂眸,慈悲桃花双目疏离冷漠,他轻启薄唇,“这世间万物各有命数,而我们,遵循其命运便好。”


    说得跟看淡人世似的。


    她不信檀玉不好奇,不然怎会三更半夜去看洞。


    她松开手,懒得再问他,跑到自己席子倒头一睡。


    许是村民们的那番话打通了司徒雪道的任督二脉。


    她从昨早上一直到今早上,彻夜不眠,连一口水都未喝,跟病人待在一块,终于研制出治疗瘟疫的法子。


    小公主抠了马车里的珍珠,给萧怀景,按照方子以最快的速度从附近的镇子购买到药材,在夜里赶回。


    药熬了一夜,在翌日晨时分发给病人。


    病人身上的疹子稍有褪色,可午时那疹子又突然爆发,病人们纷纷发起高烧,昏迷不醒。


    村民们高举着锄头,把一众人包围起来,非要讨个说法。


    甚至说,“你们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们。”


    小公主双臂环在胸前,望着乌压压的一群人,本理亏不想反驳,可听竟有污蔑的话语。


    忍不住道:“喂,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要是想害你们,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过来帮你们。”


    那村民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眼见二人要吵起来,萧怀景赶紧拦着,温和地小声道。


    “村民们心中本就有怒火,还请公主少安毋躁,莫要再引起争吵。”


    乌禾蹙眉,她这辈子没这么窝囊憋屈过。


    若是从前,要是敢有人这么对她说话,残忍的小公主会用点着火星子通红的香,烫穿人的舌头。


    不管是在她耳边吵的,还是劝她别吵的。


    忽然耳边喧天闹声静了片刻,转瞬村民们纷纷喊着大师。


    众人让出一条道来,只见那黄袍道士手持拂尘,庄严肃穆缓缓走来。


    “此事倒不关这大夫的药方,乃阿吉神震怒,尔等送的贡品不合阿吉神胃口。”


    村民们连连跪地。


    “阿吉神息怒。”


    眼下送入洞穴已有四十个人,村里的光棍地痞流氓都送了进去,别的都是上有老母下有孩子,身上挑着重担的男人,以及还未成婚的青年孩子们。


    那可使不得。


    村长诚恳一拜,哆嗦着哭声道:“还望阿吉神能宽容宽容,可怜可怜我们村子。”


    那道士掐指一算,手中拂尘骤然起火,“贫道方才用十年修为与阿吉神交谈,若是能有一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人供奉给阿吉神,则可化解此灾。”


    众人一听连连磕头道谢,纷纷去寻谁家有人是阴年阴月阴日生的。


    好生荒诞。


    闹剧散后,司徒雪疲惫的身姿微垂,素有女华佗之称的她,忽然恍惚,开始质疑自己的能力,撑了两天两夜的人,扶着树,有些撑不下去。


    怪可怜的。


    乌禾托着腮坐在石头上,她忽然觉得司徒雪可怜。


    她十余年骄傲的东西渐渐不自信了。


    “啊,快渴死了跟那群村民们费口舌,把我口水都说干了。”


    楚乌涯倒了一碗水,乌禾瞧见,伸出手,“好渴,我也要喝。”


    于是楚乌涯把自己手中的那碗给她,乌禾如往常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在水里拨弄了几下。


    楚乌涯不免吐槽,“阿姐,你这也太谨慎了吧,谁会在泉水里下毒呀。”


    下一刻,楚乌涯的眼睛呆愣住,瞳孔一震,只见那根银簪竟然微微发黑。


    哐当一声,他手中还未来得及喝的水随着瓷碗瓢泼在地。


    “这这这……这水真有毒。”


    司徒雪和萧怀景一听,赶忙聚过来。


    小公主的银簪是特制的,能查出平常查不了的毒。


    “这泉水位于村子中心,从地下暗河涌出,我为方便,熬药时用了这里的泉水,可这泉水村子里几乎挨家挨户都在用……”


    司徒雪愈想愈不对劲。


    但也证明,她的法子或许是奏效的,只是这水有问题。


    日落西山,司徒雪打起精神,跟萧怀景去追查泉水之毒,浑然不在乎歇息。


    小公主和小王子打道回阿桃家,檀玉不知道又去哪了,胸口的蛊虫还算安分,闷闷的,烫烫的,还能忍受,证明檀玉还在村子里。


    回到阿桃家,屋子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村长从屋里走出来,打了个碰面。


    楚乌涯问:“这……这是发生了什么?”


    “阿依莫大娘家的儿子正是阴年阴月阴日生的,只是只是……”村长无奈摆手,“只是不知道她儿子跑哪去了,估计是跑山上去了,我正准备号召村民去山里找找,那大傻个体型大脑子笨,兴许今夜就能找着。”


    紧接着屋内又传来一声痛鸣。


    乌禾蹙眉捂了捂耳朵。


    进去时,阿桃正不知所措地安慰阿依莫大娘,怯怯说着,“阿娘,您不要伤心了,小心哭坏身子。”


    “你这没良心的,那是你的哥哥,我怎么能不伤心,进洞的怎么不是你啊。”


    阿桃低头,胆小又害怕地闭了嘴,眼底自责又委屈,杂糅在一起,小声抽泣。


    乌禾坐在一旁,手掌抵着下颚,等着开饭。


    她好饿。


    为了帮司徒雪他们,小公主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她好可怜。


    乌禾置身事外,没心没肺,一双杏眸圆溜溜的像个小孩子,乖巧地等人哭完吃饭。


    天真地有些残忍。


    阿依莫大娘还在不停哭,乌禾等得有些不耐烦,想先回柴房。


    “可怜我的儿呀,年纪轻轻,还未娶媳妇呢!”


    阿依莫大娘红通的眼睛,瞥见眼前娇滴滴的小姑娘,忽而一亮。


    乌禾刚要起身,倏地手腕搭上一双手。


    天真的眸里划过一丝嫌弃,她抽出手,抬眸见阿依莫大娘红着眼,嘴角却扬起,十分诡异。


    大娘笑呵着问,“姑娘,你今年几岁啦。”


    “二八。”乌禾顿了顿,答:“二十八。”


    大娘一愣,“还真看不出来,不过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九福气满,我瞧着你跟我儿子也般配,不如姑娘行行好,好人做到底,在我儿子入洞前跟我儿子成婚,洞个房,兴许还能留个子嗣,我存了好多彩礼,我家还有好多田,嫁到我们家不亏的。”


    楚乌涯吊儿郎当跷着二郎腿,白了那大娘一眼,“你知道我阿姐是谁吗?嫁给你儿子?你儿子就算给我阿姐提鞋都不配。”


    “嘿,你这话说的,我儿子人高马大,一顿饭能吃三碗,村里多少姑娘想嫁给我儿子,我们家都看不上的。”


    楚乌涯还要跟大娘理论。


    乌禾摇了摇手指,少女双眸微微一眯,扬起唇角。


    “可是,你的儿子,我也看不上哦。”


    说得十分直白。


    “况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少女甜软一笑,看向走进来的檀玉,故意地,挑逗地道。


    “我这辈子可是要嫁给玉哥哥的。”


    大娘不知道二人是假兄妹,面色一愕,五味杂陈,缓过神后眉头跳跃,脸颊的皱纹堆积在鼻子周围,指着两人连连道。


    “伤风败俗!有违人伦!”


    楚乌涯在旁拍手说妙。


    莫名的咒骂,嘈杂的人声,檀玉眉间微蹙,看向始作俑者。


    她笑着,没心没肺,双手交叠,手臂抵在桌上,穿插的手指撑着尖尖的下巴,夕阳西下,屋外金黄的田野上一层绯红霞云,金灿灿的光映在她的脸颊,那有两颗深深的酒窝。


    起风了,群青色衣袂扬起,浮金乘光,腰间银铃晃动,铃声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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