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
这两个字在寂静阴冷的屋子里掷地有声,亦像一滴雨水落入檀玉深不见底的死潭,那是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的一生里,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两个字,更多的是害怕。
以至于,突然生出几分疑惑。
檀玉淡漠疏离的眉眼微动,瞳孔缩了下,手中力道逐渐变小。
乌禾得到喘气的机会,大口拼了命地呼吸,她的双脚紧跟着落地,视线逐渐清明,她难受地皱着眉头望向眼前的怪物,檀玉打量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兴许,在想什么新的虐杀她的法子。
檀玉感受手中的人在颤抖,她明明和别人一样在害怕他,是个骗子。
他决定还是杀了她,手又加深力道,望着她骤然睁大的眼,求生的欲望喷涌而出,滚烫的肌肤贴合着掌心,脉搏有力地在指间跳动。
她方才的话回荡在耳边。
他忽然又想起那个算命道士的话。
人生于世,需要别人的喜欢,才能活得像个正常人。
他迟疑了会,又松开手。
乌禾得了嫌隙大口喘气,灵魂反复在死亡的界线跳跃。
她怀疑这就是檀玉虐杀她的法子。
要死就死个痛快,乌禾抬眉怒气冲冲想求他给自己一个痛快,却见他徐缓俯身,冰冷的眸逐渐逼近,凝视着她,轻启薄唇。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乌禾:?
檀玉是个疯子,可她现在觉得檀玉是个傻子。
她不知道檀玉从前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但从他背后的伤口,看起来是个苦日子。
他莫不是从小缺乏爱,才会问出这么个蠢问题,又或者,这句话是讥讽。
倒也是她的不是,他的那份爱意被她占了尽,吃了光。
她也理解他为何那般恨她,想杀了她。
乌禾拍着胸脯咳了几声,唾液滑过干涩的气管。
耐着性子试图哄哄他,骗骗他。
“喜欢呀,就是想靠近,想保护,我想靠近檀玉哥哥,想保护檀玉哥哥。”
少女的声音有些沙哑,像刚从盐沼泽地里捞出来,但眼睛仿佛揉碎了月光,很亮,目光如炬,注视着人炯炯有神。
她边说,边缓缓走向檀玉。
双手小心翼翼地攀上檀玉的手臂,少年低眉,平静地瞥了眼她白嫩柔软的手,上面还沾着黄黑泥巴。
眼底划过一丝嫌弃。
少女依旧喋喋不休说着。
“我想时时刻刻都跟檀玉哥哥在一起,恨不得黏在檀玉哥哥身上,紧紧相连,永远都不分开才好。”
就像子母蛊虫。
乌禾万分讨厌两不离蛊,但无奈,她必须得离檀玉近些,再近些。
明知道他是狼,会吃了她,都着了魔般要往狼口里闯。
就像方才,他要掐死她的肉.体,可她的心脏却前所未有的欢愉。
贱死了。
这不是她。
都是蛊虫的缘故,是蛊虫操控了她,为了活着,她只能这般顺应蛊虫。
她抬眸打量檀玉的神色,他垂首,浓密细长的鸦睫扫下一片阴影,乌禾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只能继续笑了笑,一字一句十分真挚道:“檀玉哥哥,这便是喜欢。”
她觉得檀玉至少会动容,她很少这般讨好别人,甚至在不知晓真相的十六年人生里,她从未讨好过任何人。
她从不需要别人认可她,喜欢她,人生在世,那样太累了,她人生的意义就是我行我素,做一个活人,而鲜活的她甚至是张扬跋扈的。
直到她知晓身上的鲜血不是流自爹娘,才学着讨好别人,做一个乖孩子,做一个让子民爱戴的公主。
还有此时此刻为了活命,讨好檀玉。
她希望檀玉能看在她十分真挚的面子上动容,放了她,甚至允许她靠近他。
却见他缓缓抬头,双眸眯起一条缝盯着她,伶仃的寒光冷漠夹杂着轻蔑。
“那喜欢可真是一件恶心的俗物。”
十分令人厌恶。
乌禾挂在嘴角的笑意僵住,她真的很想翻一个白眼来倾诉对檀玉深深的鄙夷,愤恨!但只能强忍住,她加深嘴角笑意,掐着嗓子娇声蜜语。
“可这样子,我还是喜欢檀玉哥哥呢,非常非常喜欢檀玉哥哥呢。”
檀玉神色微动,像是疑惑。
她想到这疯子缺爱,手一点点攀上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
“阿禾是这个世上最喜欢檀玉哥哥的人,檀玉哥哥,除了我,没有人会喜欢你,只有我喜欢你,你舍得杀掉这个世界上唯一喜欢你的吗?”
手绕过去,身子跟着也绕过檀玉的肩,等着他说句不舍,就赶紧溜之大吉。
她期盼着他赶紧说句不舍,证明她的口舌奏效。
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
她盯着他的唇,快说呀。
骤然,一片阴影落下,喉咙一紧,又是熟悉的窒息感。
“舍得。”
他冰冷的声音带一丝嗤笑,濒死时像死神的嘲讽。
她的求生毫无意义。
檀玉冷漠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指间脉搏跳动,好似下一刻就要爆开,鲜血会冲破她好看的皮囊,溅到他的脸上,像他杀过的无数个人。
耳边又响起道士临死时的咒骂。
他这样的人,不配也难以有人喜欢他。
倏地,他又松开手。
乌禾重重掉在地上,臀部麻麻的,喉咙被刀反复割了又割,鲜血淋漓,她尝到从喉间冒出的浓重血腥味。
魂魄刚从鬼门关捞出来,阳间的声音逐渐清晰,朦胧中她听见檀玉问。
“你为什么喜欢我。”
坐在地上的乌禾:?
她怎么知道。
檀玉就是个疯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恶趣顽劣,喜欢折磨虐杀猎物。
她讨厌死他了,怎么知道喜欢他。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编了套合理的说辞,就像她小时候问阿爹阿娘,他们为什么爱她,他们那时候答,父母爱子,天经地义,如野兽舐犊情深,是刻在血脉里的天性。
她试图用这套说辞应付檀玉。
“因为你是我的哥哥,妹妹喜欢哥哥天经地义。”
乌禾想起两不离蛊,那老者也没说情感是何种情感,兄妹之情也不一定。
“当然,哥哥喜欢妹妹也天经地义,檀玉哥哥,你也可以喜欢我。”
“可我不想跟你黏在一起,那十分令人作呕。”
檀玉薄唇微抿,眉心一蹙,直白道。
乌禾清晰地瞧见,他那双清冷慈悲眼掩不住的嫌弃。
他十分严肃认真道。
“在我眼里,你只是蛊虫的食物,一坨包裹着难啃骨头和腌臜内脏的皮肉,如果非要说赞美的话,肉十分香甜,能博得小宠物们的喜欢。”
“而在平日,你与旁的千千万万坨肉无异,你的每一次靠近都令我无比恶心。”
檀玉慢条斯理用清水擦洗方才掐住乌禾的手,洗得十分仔细。
他用帕子擦拭手上的水珠,平静的口吻道:“我不喜欢触碰俗世间一切蠕动的肉.体,人的心是脏的,肉.体也是脏的,一切令我感到恶心,毫无半点喜欢。”
一只蛊虫爬到脸盆边缘,扭着脑袋撒娇,檀玉隔着帕子点了点蛊虫的脑袋,眼底划过一丝无奈,“就连小宠物吃完肉,我也会让蛊虫跑去河里清洗一遍,洗去人味。”
蛊虫听完,蔫蔫地垂下脑袋,委屈至极。
静谧的屋子里,乌禾坐在地上愣愣地听完他的话,许久才缓过神。
呸,檀玉才恶心好不好,那些密密麻麻的所谓的蛊虫在他的身体里钻来钻去,像个怪物,怪物还说人恶心,呸!
小公主十分生气,第一次有人说她恶心。
她想狠狠骂檀玉,但她不敢。
“檀玉哥哥,你这是病。”
檀玉偏头望向她,黑压压的,她怕檀玉又想杀她,赶紧道。
“有些人喜欢干净这是正常的,可有些人干净过头了,就是病,我曾在古籍上看到过这种病,曾有人患洁癖,盥濯不离手,一度疯魔不喜人碰,檀玉哥哥你这是洁症,不正常,得治。”
不正常?
那个道士也是这么说他,檀玉眉皱得更深,问,“洁症,怎么治?”
乌禾不知道,她又不是大夫,但她生了张谎话连篇的嘴。
少女抿了下唇,摩挲着下巴,十分认真道:“你说你讨厌触碰人,那你就多触碰人,不如从我开始咯。”
“檀玉哥哥,你方才追人家好生恐怖,吓死人家了,害得人家摔了一跤,疼死人啦!”
乌禾掐着嗓子,娇声嗔怪,但也发自肺腑,真情实感。
她的膝盖到现在还在流血,鲜血透过布料渲染了一小块。
少女抬起腿,裙摆落下一截,露出一只白皙如雪的玲珑小脚,挑起月光落下纤细的影子。
檀玉的视线移到她赤裸的玉足,她的脚底沾着些泥巴,有几处破了皮洞似的口子,冒着点点血珠,在泠泠月光下清晰可见。
“人家的鞋都跑掉一只,不知道掉哪里了。”
乌禾委屈至极,嘟囔着嘴,“你背我回去,你背人家,碰碰人家,就当是治病了。”
她如炬目光穿过黑茫静谧的夜,直勾勾盯着他,少女杏眼通红,眼角残留着点点泪痕,唇角微微勾起,伸出一只手,缓缓伸向站在夜色里的少年。
山间的风穿过窗,吹拂起衣袖,如流动的云彩,檀玉系在青丝的铃铛响了又响。
他清冷的眸晦暗不明,半晌,薄唇轻启,声线沙哑。
“好。”
*
子夜过后,林间静谧些许,远处小河潺潺,蛙声微弱,蝉鸣朦胧,脚踩在枝叶上发出窸窣声音,头顶几只鸟惊然鸣叫,扑扇着翅膀离开,几片叶子随风打旋落下,乌禾把它拾起。
她从未如此贪恋人世的气息,林间雨后浓重的泥土味,隐隐草木清香,淡淡野花芬芳,都是生命的气息,告诉她还活在这个人世。
她深深吸了口气,喉咙依旧隐隐作痛,有丝丝血腥味,回忆今夜,真是死里逃生,比在那土匪寨子里还要恐怖。
而罪魁祸首正与她紧密相贴,在她身下。
檀玉面色平静踏在林间小道,眼底无波无澜,像是背着一只轻巧的麻袋,只是这只麻袋会动,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檀玉眼底划过一丝不悦,“别动。”
“哦。”乌禾将手中的叶子吹走,解释道:“有好多叶子落在了你的头顶还有背上,我帮你拿掉。”
她的指尖勾起他的青丝,触感清晰,好似挑起头顶的一根神经,丝丝痒痒,那感觉令人难受,檀玉阖了阖眼,好一阵乌禾道:“这是最后一片了。”
她抹了抹手上的尘土,乖乖趴好。
茫茫夜色,林间流萤似漫天星辰,萤黄色的光芒穿梭密林,好似一点也不畏惧人类,围在他们身侧,照亮他们脚下的路。
小时候父王带她进山打猎,也见过这样的夜色,她喜欢这样好看的虫子。
而不是那群密密麻麻,奇形怪状的蛊虫。
想到这,她神情一愕,胆战心惊问:“檀玉哥哥,你身上是都爬了满密密麻麻的蛊虫吗?”
他答:“只留了些剧毒的,其余的都跟在我们身后。”
好像哪种情况都不容乐观。
她看了眼身后,背后枝叶丛生黑漆漆的,她看不清,她又借着月光仔细去瞧檀玉身上有没有蛊虫,她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什么剧毒无解的蛊虫,没等回去就死在这片林子里。
月光下,少年系着铃铛的青丝垂在肩前,露出白皙如瓷器的脖颈,群青色衣袍上的绮丽花纹看得人眼花缭乱,乌禾瞧不出有什么蛊虫。
身下的人好似有读心术,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解答道:“蛊虫都藏在我的皮肉里,你平时看不见也摸不到,和身后的蛊虫一样,它们平时都藏匿起来,只有我命令时,它们才会出来。”
乌禾轻轻松了口气,她又问,“那它们会咬我吗?”
“它们很想咬你。”
少年道。
乌禾的心脏颤了一下,身子本能往后仰,手也松开,生怕得罪蛊虫爷爷们,不承想险些摔下去。
倏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拽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裙摆牢牢勾住她的大腿根将她托好,股掌隔着布料划过她的肌肤,又冰又痛,耳畔传来檀玉十分不悦的声音。
“趴好,不然下一刻,蛊虫就会吃了你。”
口吻像是警告,又隐隐透着无奈。
乌禾不敢再使幺蛾子,心想死就死吧,死了就可以离开檀玉,不再受两不离控制,一切重新来过。
只是死了就见不到阿爹阿娘,还有楚乌涯那个笨蛋,吃不到嬷嬷做的八宝鸭,她还有许多漂亮衣裳,下辈子指不定投胎投的还没现在的好。
活着死了都难受,小公主伤心极了,视线逐渐朦胧,眼眶热热的,眨了下眼有颗滚烫的东西掉下来。
一滴滚烫的泪珠溅在檀玉的脖子上,沿着脖颈滑落,衣襟渲染出一小块深色印迹,布料湿热黏腻地贴在锁骨,像夏日闷热的夜。
檀玉眉心微蹙,察觉到她在哭,远山浓眉渐渐舒缓,唇角微微翘起,玩味问,“你很害怕蛊虫?”
那当然了。
但乌禾摇了摇头,“没有,我很喜欢它们。”
倒是新奇,檀玉喃喃,“别人都很害怕。”
乌禾觉得自己越害怕,蛊虫就越兴奋,她要反其道而行,不如说喜欢,蛊虫兴许就没兴趣。
“我又不是别人,我不一样,我喜欢檀玉哥哥,自然爱屋及乌,喜欢蛊虫。”
檀玉偏头低眉,一只蛊虫从他的袖口钻出,爬到他的掌心蹭了蹭。
檀玉眼底浮现一抹疑惑,喃喃道:“蛊虫说,它们也很喜欢你。”
他觉得他的小宠物们定是最近伙食不好,会喜欢楚乌禾。
乌禾不知道他说的喜欢是对食物的喜欢还是对人的喜欢,但至少走了一路到现在蛊虫还没有对她做出什么实质性伤害,她便暂且认为是对人的喜欢,毕竟她人见人爱,虫子见了说不定也会爱上她,乌禾这般安慰自己。
与其胆战心惊,不如寻个理由哄骗自己。
夜晚的风沉醉,乌禾打了个哈欠,她骗自己的另一个理由是她困了,她的胸膛紧贴着檀玉劲瘦的背,心脏和檀玉的心脏处在同一条平行线上舒缓有力跳动,子母虫离得极近,在彼此心房酣眠,仿佛有一股暖流灌入身体,静谧流淌,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感,整个人恍若趴在云端。
不得不承认,贴着檀玉睡觉比曦和宫垫了十层的鹅绒垫子还要舒适。
乌禾的下巴抵在少年的肩上,他的身上有丝丝沉木香,夹杂着山间野花香,沁人心脾。
“檀玉。”乌禾又打了个哈欠。
檀玉没有回她,沉默不语看脚下的路。
她又喊了一声,“檀玉,除了我,你不能找别人帮你治洁症。”
“为什么。”檀玉问。
临到困意满满,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乌禾还惦记着两不离,万一檀玉找别人治病,产生亲密关系了怎么办,这东西稍加不注意就会像野草般疯长。
尤其是司徒雪,她还是个大夫,万一檀玉就此依赖上她,打都打不走,子虫感到被抛弃,忧郁一厥,完蛋的是她。
“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帮你治病,只有我……”
乌禾尖尖的下巴在檀玉肩上陷了陷,眼睛彻底闭上。
“喜欢你。”
最后三个字因醉入酣睡,轻如蚊蝇,可乌禾的唇贴着檀玉的耳朵,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少女均匀的气息喷洒在耳畔,像芦苇拂过耳朵,牵动燥热的夏夜。
檀玉眸光沉了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楚乌禾说喜欢他。
可道士说这世上没有人会喜欢他。
楚乌禾说,这世上只有她喜欢他。
他不知道谁才是正确的。
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纠结这个。
漫天流萤终止于走出林子的那一刻,远处是灯火璀璨的南诏王宫,隐隐看见流动的火星点,是举着火把的士兵迅速移动,静寂的夜晚被号角打破。
南诏王宫已然乱作一团,檀玉望着前方,映着点点火星的眸虚了虚。
乌禾是被哭声惊醒的,她抽离美*梦睁开眸,见四周是士兵,地上跪满了曦和宫和碧竹居的下人,阿爹阿娘只披了件斗篷,焦急地问檀玉。
“阿禾这是怎么了?你把她带去哪了,怎么会伤成这副样子。”
南诏王颤抖的声音带着责怪,父亲比儿子高一个头,男人居高临下,紧皱着眉头,不合时宜的君王威严之气,紧紧逼问,像在审问一个犯人,火光映在他些许沧桑的眼底像是怒火。
南诏王后还算理智,上前一下下安抚南诏王的胸口,“听侍女说是阿禾跑去找檀玉玩,兴许是两个孩子贪玩不知分寸,才闹出这样的祸事。”
她又宽抚檀玉,眉眼慈祥又温柔,“你父王也是担心你们两个安危,语气这才冲了些,檀玉你不要放在心上呀。”
南诏王不听分说,指着躺在软榻上被宫女簇拥着的乌禾,她的发髻和衣衫凌乱到处是干涸的泥巴,脸颊上也有几道,摊在膝盖上的那片裙摆破破烂烂夹杂着泥土和鲜血,灯火与月光相辉,衣裳上有好几处血掌印清晰可见,都来自她破了好长一道口子的手掌,御医正给小公主清理脚上的石子,说是有几颗石子扎入脚底。
甚至有一根短小的树枝直直扎入脚心。
爱女心切的南诏王不忍直视,手指都在抖动,“你说说这叫玩吗,檀玉终究是哥哥,要照看着点妹妹。”
南诏王又看向檀玉,“而你是怎么照看的,让妹妹受伤成这副样子,阿禾从小到大都没有伤得这么严重,怎么跟你在一起就受伤成这样,檀玉,你跟父王讲,阿禾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今夜究竟去了哪里,阿禾受伤你有没有责任。”
到最后,父亲的语气像是把宝贝女儿的受伤的罪责全部怪罪在了儿子身上。
虽然的确是他干的。
檀玉眼底平静,眸光幽暗,静静望着所谓的父亲的怒吼,冷风吹起他的青丝,火光凌乱闪烁在眼底。
他不该听信了那道士的话。
温馨?亲情?爱?他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只在乌禾的眼睛里模糊地感受到这种缥缈的感情。
这一遭,好无聊呀。
檀玉清澈温良的明眸渐渐被藏在内心早已揉作一团,叫嚣的戾气吞噬,周遭温和的气息冷却,风又大了些许,卷着火焰呼啸,发出诡异的鸣叫。
“阿爹……阿娘……不关哥哥的事。”
一道娇弱沙哑的声音穿过风声,乌禾从榻上缓缓爬起,“是阿禾夜里做梦,梦到父王带阿禾去打猎,在山里过夜时,漫天流萤的场景,想着檀玉哥哥从小在山里长大,一时兴起便缠着檀玉哥哥带我去,知道阿爹阿娘定不会允许阿禾一个姑娘家夜里跑去山上,可阿禾实在馋得紧,便撒泼打滚求檀玉哥哥偷偷带我出宫,檀玉哥哥拗不过我,只好答应我,嘱咐我时时刻刻都待在他的身边,可阿禾忽然看见一只硕大的萤火虫,一时心切追了过去,没注意脚下的路,这才不小心掉下山坡。”
“故,是女儿执意缠着檀玉哥哥带我去,也是女儿执意不听檀玉哥哥的劝,女儿自食其果,不关檀玉哥哥的事。”
“事后,檀玉哥哥还把我从山坡下捞了上来,不辞辛苦背着我回王宫。”
乌禾垂眸,眼底划过一丝嗤笑,她无奈抬首望向檀玉,笑了笑,“麻烦檀玉哥哥了。”
檀玉静静伫立,眼底神色不明,半晌他勾起唇角,“不麻烦。”
南诏王后无奈道:“阿禾,你若是想看流萤母后便让人给你捉一屋子,何必跑去深山老林,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知道了母后,阿禾知错了。”
小公主说的有模有样,南诏王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但仅是对檀玉,他甩了甩袖,又心疼又生气朝乌禾道。
“你说说你,夜里不睡觉去捉什么萤火虫,你要是出了什么事,父王和你母后怎么办,这件事绝没有下次,你这个月就在曦和宫好好养伤,没有本王的命令,小公主不许出宫。”他朝曦和宫的侍女和一众士兵道:“都听到没。”
然后无奈叹了口气,折身离开。
南诏王后温柔地抚摸女儿的肩,“阿禾也不要太在意你父王的话,他也是太过担心你了。”
乌禾扬唇笑了笑,她不想让阿娘担心,拍了拍阿娘的手背,“阿娘,女儿知道的,等伤养好了,我再去哄哄阿爹。”
等阿娘走后,乌禾嘴角笑意渐渐冷却,她也不想编造这个谎言,可方才,她清楚地看见檀玉嘴角的杀意。
他想杀了他的爹娘吗?
杀了她,杀了这里所有的人,包括他的亲生父母。
那可是他的血亲。
简直匪夷所思,乌禾不敢赌,换作从前她定然巴不得扒下檀玉的羊皮,可今夜她见到了第一层真相。
檀玉太恐怖了,他真的有可能杀了他们所有人,用他所谓的小宠物,轻而易举血洗王宫。
可他的身上为何有那么多蛊虫,南诏从十六年前开始禁蛊,他那密密麻麻如黑水的蛊虫从何而来。
像是深渊,漆黑深不见底,藏着太多秘密,乌禾摸不透他。
她只知道,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危险。
蓦然一道阴影落下,冷风吹拂她的背脊,如怪物鬃毛,如蚁麻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僵硬地缓缓抬头,对上檀玉那张冷白的脸,他微微俯身,逐渐逼近,用仅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问。
“为什么要帮我撒谎。”
乌禾的杏眼弯了弯,里面映着他的眼睛。
“因为我喜欢檀玉哥哥,想保护檀玉哥哥,不想让你受到爹娘责怪。”
“保护我?”
檀玉呢喃,莞尔嘴角轻笑。
“真的?”
乌禾目光灼灼,“比珍珠还真。”
她紧紧拽住裙子,手心潮湿,寒风呼啸,裙摆飞扬,心脏颤了又颤,他显然是不信的。
可他放过了她。
半晌,他折身步履徐徐离去,消失在夜色里。
乌禾的心弦这才松开,手沿着裙摆渐渐垂下。
今夜注定难眠,曦和宫,乌禾抱膝望着天,直到天色在眸中泛起死鱼白,她阖了阖眼,依旧毫无困意。
被子虫寄生的心脏是舒缓跳动的,可自己的心是烦闷凌乱的。
蹑手蹑脚进来给小公主盖被子的嬷嬷一见小公主眼下青黑,一动不动望着天,吃了一惊。
“殿下是一夜未睡?”
整个曦和宫只有孙嬷嬷敢在这个时辰进来,小公主有起床气,吵醒了要好一阵闹腾,但孙嬷嬷是小公主的乳娘,从小伺候在小公主身边,孙嬷嬷于小公主而言,除了奴仆多了一份对母亲的敬畏。
乌禾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撒娇,“睡不着。”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若殿下愿意,可与老奴说说。”她很少见到小公主烦忧的样子,从来都是无忧无虑,除了上次生辰宴罗金椛一闹腾,她担忧问,“殿下可还是为那日生辰宴的事,依老奴讲,血缘什么的都已不重要了,王上和王后是早早知晓,待殿下宠爱如常,再者王上那道指令也就是告诉全南诏无论血缘真假,公主尊荣如常,我们曦和宫的奴才平日里不少受殿下恩惠,都是忠诚的奴才,那些流言蜚语任坊间说去,我们待公主是实打实的尊敬,从前怎样,现在也怎么样。”
“嬷嬷,我不是因为这个而烦恼,你不必担心。”
孙嬷嬷点了点头,既不是这个,她也想不出别的,小公主或许是长大了,有了什么烦心事,小公主的神色看着不是很想告诉她,她不好多问,于是欠了欠身准备告退。
“嬷嬷。”乌禾喊住嬷嬷,她是不知道如何与人说,半晌,她缓缓开口。
“假如我必须去接近一个讨厌还害怕的人,不得不接近他,没有后退的余地,甚至这一辈子,都要跟他绑在一起,我到底该怎么办。”
嬷嬷听了大惊失色,“殿下是遇到什么坏人了吗?”
“没有,是我前几日看了本话本子,百思不得其解。”小公主解释道。
“原是如此。”孙嬷嬷这才安下心来,沉思许久,慈祥一笑:“若此生都要绑在一起,无辗转余地,不妨试着不怕他,接受他,喜欢他,与其折磨自己,不如放下芥蒂。”
“我知道了,嬷嬷。”乌禾笑了笑。
孙嬷嬷抬眼瞧小公主神色,见她脸色好转,“那奴先告退了,殿下好生歇息。”
寝殿又归寂静,乌禾嘴角笑意冷却,望着天边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她不会喜欢檀玉,就像檀玉不会喜欢她。
一抹红日从群山间升起,乌禾伸手触碰早间第一束射进曦和宫的阳光。
不过,她倒是不怕檀玉了。
*
花苑池子里的莲花全部凋零,昂首着莲蓬,稀疏立在摇曳的莲叶间,一阵徐徐微风送来若有似无的淡淡莲子香,乌禾趴在栏杆上发呆,一旁的侍女正在给她剥莲子。
“公主殿下,萧公子来了。”
乌禾问,“他来做什么。”
“道是王上派萧公子前来复诊心火之症,萧公子去了曦和宫见不到殿下,便来了花苑。”
心火之症,乌禾嘴角勾起一抹嗤笑,哪来的心火之症,分明是两不离发作。
可既然是父王派来的,她前几日惹父王生气,好在父王还挂念着她,她不想驳了父王的好意。
“让他过来吧。”
萧怀景走进凉亭,一袭白衣如雪,风姿秀逸,气质如山鹤,恍若谪仙降世,他恭敬俯身作揖,朝小公主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
乌禾倚了倚身子,撩起云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萧怀景毕恭毕敬跪在她身前,拂了张帕子在她手腕。
上次也是如此,乌禾笑了笑,“你们中原的女子诊脉时都喜欢在手腕放张帕子吗?”
他答:“回公主,男女授受不亲。”
乌禾抽掉帕子,“我们南诏没这么多规矩,况且,隔着帕子能诊出什么。”
萧怀景医术高明,隔着帕子自然也不碍事,可小公主已经把帕子揉作一团扔到一旁,他也任由她去了。
他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乌禾抵额闭眸,半晌,萧怀景问:“公主近日可是有烦心事。”
乌禾睁开眸,“你怎么知道。”
萧怀景答:“公主经脉弦急,惊悸不安,公主近日可有失眠多梦之况?”
“是有。”她要么烦得睡不着,要么睡着了梦里都是密密麻麻的蛊虫,和檀玉那张阴森森的脸。
萧怀景执笔蘸墨慢条斯理写下药方,“在下可以为公主开些药养神,只是这心病终究还得心药医。”
乌禾望着他的字,梨花纹宣纸上笔墨工整,精致优雅,可谓是字如其人,真好看。
如果是萧怀景就好了,她情愿控蛊之人是萧怀景,至少她可以把他留在她的身边,不管以何种办法。
至少,她对他还是有几分悸动的。
“萧公子,知道两不离吗?”
萧怀景边写边答:“曾在济世门藏书阁的古籍上见过,南诏有一情蛊,亦叫两不离,蛊分子母,将子蛊下在心爱之人身上,自己吃下母虫,可使身中子蛊之人爱上身有母蛊之人,但那不过是障眼法,蛊虫并不能改变人的心意,只会用痛苦操控人的肉.体,至此不离。”
“倘若我将子蛊下在萧公子身上呢。”
乌禾抬眉静静地望着他执笔的样子,他握着笔顿了一下,似是惊讶她会这么直白说,片刻他笔墨落下,云淡风轻道。
“那在下便只能留在南诏王宫。”
他收笔放下袖子抬眸,温润如玉的眼对上乌禾的视线,眼底蓄着阳春酥雪的笑意。
“或者,公主愿意随在下回中原吗?”
他以为她在开玩笑,耐心温柔地回答她。
小公主摇了摇头,“不愿意。”
萧怀景笑意不减,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行好本分写完方子递给侍女。
小公主忽然又问:“听说你们中原男子都三妻四妾?”
他紧跟着答:“但在下并不是一个三心二意之人。”
说完,意识到什么,萧怀景低下头有些惶恐答:“在下所言并无攀附公主之意。”
小公主颔首,倚在栏杆,凝了凝眉心。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本公主也不喜欢你,都是些玩笑话,萧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她用食指轻敲了下脑袋,漫不经心问:“萧公子喜欢的人是司徒姑娘吗?”
萧怀景愣了一下,“师妹于在下而言只有同门情义,并无男女之情。”
他们二人都是这么讲,可她看得出司徒雪对萧怀景生出了异样的情愫,超出了师兄妹之情。
至于萧怀景,他对谁都是副温润儒雅的样子,像春天的太阳雨,暖阳下春风裹挟着细雨柔软落在人的心尖,她不知道落在司徒雪心里的雨是否硕大厚重些,不知道他温和有礼的眼底克制着什么感情,也许喜欢,也许不喜欢。
罢了,她懒得管他们。
小公主揉了揉眉心,她或许真的心火旺盛,火烧到了脑子有些疼,胸口也闷闷的。
“若公主不嫌弃,在下为公主抚一首静心曲,可缓解公主头疼。”
耳畔传来萧怀景清润的声音,轻拂心尖烦躁。
小公主颔首,“那便有劳了。”
凉亭内摆放着琴,萧怀景屈膝而坐,微风扬起他的白衣,他挑弦抚琴,缥缈的琴声传出,回荡整个池子,伴着阵阵莲香,倒还真能缓解心火。
乌禾心逐渐舒缓,仿佛置身山谷竹林,心神宁静。
她缓缓掀开眼帘,不经意偏头忽然瞥见远处流水曲桥上站着一束群青色的身影,少年长身玉立,身姿如松,金辉落下,落在他瓷白的肌肤,散发着淡淡光芒,四周层层叠嶂的翠绿莲叶随风荡漾,他伸手折下一朵莲蓬把玩在掌心。
直至,一双清冷疏离的眸漫不经心一抬,与倚在栏杆的少女对视。
风轻轻吹拂少女发髻上的鹅黄发带,她一身粉衣置身满池苍翠欲滴的莲叶中,似唯一的粉色娇莲。
池面琴声悠扬不断,檀玉注意到凉亭中有个白衣男子在抚琴,是萧怀景。
他想起他曾瞧见的一幅古画,男子抚琴,女子倾听,述闺房之乐,此情此景倒有几分相似。
亭子里,楚乌禾的神色微动,有些复杂,想了半晌,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喊他过去,她看了眼抚琴的萧怀景,又看了眼他,左右摇摆。
檀玉双眸微微一眯,眼底晦暗不明折着她犹豫的神色,莞尔他捏着莲蓬,缓缓转身。
乌禾赶忙叫住他,扬唇笑靥如花,用撒娇的口吻道。
“檀玉哥哥,阿禾想吃你手上的莲子,你可以拿过来给人家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