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朝议


    咚——咚——咚——!


    晨钟敲过三遍,沉睡的皇城醒将过来。


    李勉在六部官员的簇拥下,走进了天极殿。


    他径直走到御座旁的椅子上坐下,其余官员分成两列在左右长案后站定。


    这是皇帝死后,六部官员第一次进宫议事。


    皇后和太子还没出来,众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那封奏折,六部都署名了吗?”


    “那是自然,不管怎么样,总不能让池皇后阴*谋得逞,叫一个妇人主事,国家正气都被摧残没了。”


    “放心,李宰相手段老辣,池皇后若是真的聪明,肯定会乖乖低头的,再拖下去,她讨不到任何好处。”


    站在队伍最末位的宋光义,看着前面那些官员的得意模样,心中一阵忐忑不安,他可是押宝了池皇后的。


    寒门出身的他,进入官场后,就一直不得上峰赏识,这些年更是屡遭贬谪,越混越差。


    上次他公开声援池皇后,可以说把李相党得罪透了,眼下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否则,一旦池皇后失去权势,李宰相空出手来,肯定会把他被踢出官场,让他麻溜打包滚回家去的。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甚至是给人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往上爬,怎么可能甘心落到这个结局!


    为此,他联合了好几个同样被世族打压的官员,决心孤注一掷,拥立池皇后上位。


    可看到今日的情况,他又有些怯了,就他们几个地位低微的官员,哪里能是李宰相的对手?


    他不得不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若池皇后真的失败了,那就只能赶紧搜刮些钱财来献给李宰相,希望他可以看在自己坦然认错的份上,让他留在都城。


    正思索权衡着,大殿里忽然安静下来,宋光义下意识抬头,就见大殿东侧垂下的纱幔被宫人小心挽起,池皇后一身玄天色常服,缓步走了出来。


    跟在她身后的不是太子,而是年仅十四岁的明月公主,还有一位侍书女官。


    官员们齐齐跪下,李勉也站起了身,但没有下跪,只是鞠躬。


    池婙走到御座坐下,冷漠地扫了一眼下面的人,目光在李勉身上一顿,随即收回,“都起来吧。”


    众人站起,李勉则坐下了。


    不等池婙发话,他就率先开了口,“圣上葬礼到底由谁主持,我看今天就定了吧,若是太子实在无法理事,曹国公可以代之。皇后殿下,你觉得如何?”


    站在下首的官员皆是一凛,李宰相抢着给这场朝议定调子,这是根本没把池皇后放在眼里啊。


    官员纷纷将目光投向坐在上首的池婙,等着看她发作,暗暗臆想着她定要闹出笑话来。


    可出乎众人预料的是,池婙并没有失态,反而神态自若,脸上看不到一丝慌乱,甚至可以说是从容。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李宰相的意思,我明白了,六部的折子我也看了,虽然我是很不认可的,不过事关先帝,总不能让一个人拍板,还得听听大家的意见。诸位以为如何,也都说说看吧。”


    这话摆明就是在暗讽李勉搞一言堂,官员们彼此交换眼色,大殿内暗流涌动起来。


    反倒是李勉坐在椅子上,垂着眸子,一副要入定的样子,好似听不出池婙的言外之意。


    毕竟,谁也想不到,此刻他正在心中暗暗发笑。


    这殿里站着的几乎全是他的人,池皇后以为让他们表态,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吗?真是异想天开!


    这只会让她更难堪而已。


    他微转眼珠,给下面的人递了个眼色,礼部尚书刘裕立刻做出反应,“微臣以为,可以按李宰相说的办。”


    他这话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其余官员纷纷跟上,“臣附议。”


    即便是中立派,也在这一片倒的声浪中,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压力,无奈开口,“臣,附议。”


    明明很吵闹,可大殿里的氛围却慢慢凝重起来。


    宋光义紧张地攥紧拳头,想要站出来支持池皇后的勇气,呲溜一下就从身体里跑掉了。


    最终,他亦无奈地保持了沉默,他的同盟见状,便知道事情不成了,也沉默不言。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到最后,一个支持池皇后的也没有。


    李勉嘴角微微上扬,不必抬头去看,他也知道此刻池皇后的脸色肯定难看的很。


    然而,看到官员们齐心一致地反对池皇后,最先变了脸色的是赵明月。


    本来一开始,赵明月还在为能够和阿娘一起接见朝臣而兴奋,这可是只属于储君的殊荣。


    同时,她也很是忐忑不安,担心会遭到言官的质疑,甚至都想好了要如何反驳他们。


    可现在,看着官员们肃穆的神情,她的心就像沉进了冰水中,寒冷刺骨。


    她还以为,寒门一派会站出来支持阿娘的,至少宋光义会站出来,明明他上次就声援过阿娘啊!


    是因为“身为男人的立场”吗?


    所以她看遍朝堂,也找不到一个女人,就算想要组建属于自己的班底,也无人可提拔。


    恍惚间,她好像窥探到了什么,某种难以言喻的恶意,如同潮水一般,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一种溺水般的窒息裹住她,让她恨不得立刻转身逃离。


    直到耳边响起池婙那一贯冰冷的声音,包裹住身体的潮水才倏忽退去,让她重新得以呼吸。


    “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认可你们的提议,因为曹国公得知圣上殡天的噩耗后,忧伤过度,今早已经亡故了。”池婙沉声道。


    什么?!


    池婙的话就像是一枚炸弹,猛地扔进大殿,将朝臣炸得粉碎,之前那种凝重的气氛随之消散无踪。


    六部官员肉眼可见的慌乱了起来,李孝辞一脸蒙圈,“曹国公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去了,一点迹象都没有啊?”


    “那、那现在要怎么办?曹国公没了,还有谁能够主事?”刘裕神情动摇。


    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听池皇后的算了,这事办不好,被问责的可是他礼部。


    池婙看向李勉,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愉悦,“李宰相,你坚持要请曹国公主持国葬,是不是太为难他了?”


    李勉脸色骤变,霍然站起身,激动道:“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他早已在脑子里预过无数次池皇后屈服求饶的反应,但眼下这种情况,完全不在他想象范围之内。


    他昨晚才提议曹国公主持国葬,怎么今早他人就死了?


    这样一来,他的盘算就全落空了!


    第25章 该下台了


    池婙眸色一沉,“李宰相的意思,是说我在撒谎?”


    李勉脸色难看,但还懂得收敛,“臣并非此意。”


    池婙轻笑了一声,“曹国公是你亲家,你听到他的死讯难免情绪激动,我能理解。”


    李勉怎么看,都觉得池婙脸上的笑分外刺眼,这绝对是嘲讽吧!


    他正要开口,忽然,有人大声喊道:“既然曹国公没了,太子又不能理事,那么也就只能请皇后殿下出面,主持国葬了。”


    “是啊是啊……”


    他转脸看去,发现开口都是那些身份低微的寒门党。


    他们刚才被迫保持沉默,这时候见事情有了转机,就站出来逆转形势了。


    李勉气得浑身发抖,这些阿谀奉承的狗东西,除了巴结池皇后还有什么用?


    偏偏,就算他想要驳斥,匆忙之间,也想不出个正当理由来。


    宋光义见状,顿时鼓起了勇气,大步上前,掷地有声道:“臣,奏请皇后殿下主持国葬,宣读先帝遗照,训勉百官,封赏三军!”


    刹那间,殿中为之一寂,所有人都看向了池婙,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心中也是各怀心思。


    池婙垂眸看向李勉,用危险的口吻说:“并非我要推辞,只是,李宰相不肯同意啊。”


    李勉的脸色更难看了,跟刷过一层酱汁一样,眼下,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不然,他刚说要把这个事定了的话,就跟放屁一样了,说不定还要被扣上害得圣上迟迟不能安葬的罪名。


    他是万万没想到,最后骑虎难下的人居然变成了他自己。


    更该死的还是宋光义这些人,居然敢公然和他作对,这群酸儒也算是活到头了!


    一番思量后,李勉哪怕再不甘心,也只能咬着牙说:“臣不敢。”


    池婙像是看不见他近乎扭曲的表情,点了点头,“李宰相觉得没问题就好,后面的行程就能走了,钦天监那边也好确认下葬的日子,另外——”


    说着,话锋一转,看向礼部尚书刘裕,声音跟刀子一样锋利,“刘裕,你可知罪!”


    众人顿时紧张起来,刘裕也是浑身一颤,抖着声音道:“臣不知。”


    “你不知道?先帝驾崩,你一个礼部尚书,这么多天了,却连个章程都给不出来,待在这个位置上有什么用?你要是不想干就直说,有的是人想干!”


    刘裕一凛,当即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臣有失职之责,还请殿下恕罪。”


    池婙冷哼一声,“我看你们礼部给圣上拟的谥号,也敷衍草率的很,圣上是壮年而逝,天妒英才,比起庄武文这些不实之词,哀字才更合适吧?”


    刘裕满眼惶恐,“这、这哀字恐怕不妥。”


    宋光义立刻站了出来,“殿下圣明,臣以为哀字好极了,蚤孤短折曰哀,足可见皇后对先帝的哀悼缅怀之情!”


    虽然先帝被太监勒死的确很不幸,可宋光义这话听着就不对劲,就差骂先帝是个痨病短命鬼了。


    可糟糕的是,还真不好反驳。


    李勉只能铁青着脸,紧紧盯住宋光义,眼中的恨意几乎化为实质,阿谀奉承的贱人!


    池婙转脸朝他看过来,“李宰相,刘裕失职一事,你说该如何处置?”


    李勉顿时怔住,一时间没能明白她的目的,抓着这点小过不放,难道还想把刘裕撤职了不成?


    板着脸道:“刘尚书在礼部多年,劳苦功高,实在不应该因为这点小过就——”


    池婙微笑起来,“李宰相,你想哪里去了?我又没说要罚他。只是他一个人忙礼部的事务着实辛苦,不如再找个人帮他。正巧宋光义对这些规矩礼制很明白,又会办事,就着吏部拟旨,封他为右尚书,调进礼部吧。”


    刘裕还没反应过来,宋光义已经跪下谢恩了。


    寒门一党见他升职,很是高兴,看来支持池皇后果然有前程啊,以后再也不用看李相的脸色了!


    不过,李勉的脸色的确挺难看的。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池皇后的最终目的,是想把自己的人插进礼部。


    礼部从没有两个尚书的旧例,让宋光义当右尚书,哪怕低左尚书一头,也是在分他的权。


    真的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事已至此,他也没理由去反对了,只能一脸憋屈地看着。


    池婙扫了一眼殿内众人,并没有错过欣赏李勉那涨成猪肝色的脸。


    这就受不了吗?可惜,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她收敛笑容,神情严肃道:“既然诸位都没有意见,那就这样定了。至于剩下的事项,我已经让武侍书都一一拟好了,武侍书,宣旨吧。”


    武文秀点点头,走到前面,展开手中的诏书,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天尊皇太后诏曰……”


    平心而论,武侍书这封诏书言辞庄重却不失优美,格式严谨却不失活泼,十分富有文采。


    然而,听在李勉耳朵里,却是有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握着笏板的手气得直发抖。


    谥称圣上为荣哀皇帝就算了,还加封自己为天尊皇太后,简直脸都不要了!


    池婙可不这么觉得,美美听完,一声“散会”,就起身离开了大殿。


    李勉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不等六部的官员说些什么,一甩袖子,就朝殿外走去。


    等着吧,池太后,还有宋光义,他不会让她们威风太久的!


    ————


    散朝后,官员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各自往值班的府衙走去。


    宋光义身边,围满了向他祝贺的人,更有阿谀奉承之徒,巴结着托他提携。


    “宋大人,恭喜恭喜啊,不对,以后就该尊称宋尚书了。”


    宋光义自然很是受用,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就传来一声嗤笑,“只会奉承巴结的东西,再怎么摇尾巴,也上不了台面。”


    他气得要死,当即骂道:“哪个——”转过身,李孝辞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顿时哑了火。


    随即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他和李孝辞官级相等,没必要再怕他,就又挺直了胸膛,笑道:


    “我说是哪位,原来是李尚书。李尚书在高处待久了,可能不清楚,这官场做官,最怕的是拎不清自己的斤两,仗着家世,自以为屹立不倒,却不知道风水轮流转,有人上台,有人就该下台了。”


    簇拥在他身边的官员立即会意微笑起来,落在李孝辞眼里,自然是刺眼得很。


    他正想回敬几句,哪想宋光义略一拱手,“李尚书,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转身就大步走了。


    留下李孝辞一个人,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脑袋都气冒烟了,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狠命踢了下地砖。


    然而,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池婙和赵明月凭栏而立,将这场争吵收入眼底。


    “阿娘,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宋光义升官?他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墙头草,对咱们毫无忠心可言!”赵明月气愤地说。


    她实在忘不了刚才在大殿里那些官员的凶恶嘴脸,每一个都让她觉得恶心。


    池婙语气淡淡,“不给他升官,他又怎么敢跟李相党撕起来呢?他们不撕起来,我们又怎么能看到这个热闹呢?”


    赵明月怔住,心底有些明白了,“阿娘是想用宋光义制衡李勉。”


    池婙眯起眼睛,“不是制衡,是摧毁。”


    “摧毁?”赵明月重复这两个字,心中疑惑更深,还想要问些什么,眼角余光看见丹映走了过来,便不说了。


    丹映屈膝行礼,“主子,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池婙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明月,你跟我来,我为你准备了点东西。”


    赵明月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了上去。


    到了后殿,屋里一个侍候的宫人也没有,四下静悄悄的。


    赵明月张目一扫,发现屋里有几样不寻常的东西,一把轮椅,以及两套男子式样的衣服,一套是孝服,一套是冕服。


    池婙指了指那套孝服,“给公主换上吧。”


    赵明月心中疑惑,却没有开口质问,顺从脱下了身上服孝的素服,张开手臂,任由丹映替她穿上那套过分宽大的孝服。


    池婙又指了指轮椅,“坐那里。”


    赵明月这下再按耐不住好奇心,“阿娘,你这是要我做什么?”


    池婙看了眼丹映,丹映立刻会意,躬身告退。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握住赵明月的肩膀,将她摁在轮椅上,冰冷而无情绪的眸子,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明月,你有没有想过取代赵纯,自己当皇帝?”声音压低了,近乎诱哄。


    “什么?”赵明月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可我、我只是个公主。”


    池婙微笑看着她,“你不是看见了么,赵纯已经不中用了,继位大典上,如果他不出现,你觉得朝臣会怎么想?”


    赵明月想起赵纯那副恐怖的模样,顿时打了寒颤,要是让朝臣知道她们对他做了什么,就死定了!


    她必须冷静下来,这样才能帮到阿娘,帮到她自己。


    “阿娘想要我怎么做?”赵明月扬起脸,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信任。


    池婙满意地勾起唇,很好,她的计划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


    见识过巅峰的人,就再也不会满足于山脚的平凡景色了。


    被一点一点喂大的野心,早晚有一天,会按照她设想的那样,轰然炸开。


    倒时候,一切都将重新洗牌。


    池婙保持着微笑,将轮椅推到镶嵌在紫檀璧上的穿衣镜前,手指抬起赵明月的下巴,接着,将一张柔软温热的人皮贴上了她的脸。


    俯下身,脸颊贴着赵明月的脸颊,看着镜子里同样戴着面具的两人,脸上扬起虚假的微笑。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未来的新帝,赵纯。”


    赵明月看到镜子里那张和赵纯一模一样的脸,瞬间僵在椅子上,瞳孔微震。


    第26章 质疑你爹


    七日后,荣哀帝的灵驾发引皇陵。


    史官记载,大荣王朝一六四年八月廿十三日,太子赵纯登基即位,改年号为安隆元年,尊养母池皇后为天尊皇太后,授其代掌朝政之权,训勉百官,封赏三军。


    从这日起,大荣王朝长达十年的天尊皇太后摄政序幕就此揭开。


    ————


    天极殿内,金乌卫护卫在大殿两侧,神情肃然。


    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临朝,然而,站在御座前的,不是新帝赵纯,而是天尊皇太后池婙。


    她头戴平天冠,身穿一席肩绣鸾凤的玄天色冕服,除了没有绣龙纹,这身衣服和帝王服制几乎是相差无几,看起来很有威压。


    而刚继位的新帝赵纯反而缩着脖子,坐在御座边的轮椅上,低着头,冕帽前垂下的白玉珠几乎遮挡了他大半张脸,身上过于宽大的衣袍也显得他很是羸弱不堪。


    文武大臣分列在丹陛之下,行跪拜大礼,齐声山呼,“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整齐洪亮,震得大殿都有晃动之感。


    赵纯,也就是戴了人皮面具的赵明月,暗暗往下面扫了一眼,只看得满殿叩在地上的人头。


    一想到这些平日里从不拿正眼瞧她的王公大臣,如今却一个个撅着屁股跪在她的脚下,她就乐得不行,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将扬起的嘴角压下去。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想当皇帝,原来当皇帝的滋味这么好啊。


    恰在这时,明里暗里几道视线看了过来,赵明月慌忙收敛笑容,低下头,表情恢复木讷。


    阿娘要她坐在轮椅上,一是为了装病,二是为了掩饰她和赵纯的身高差距。


    绝不能得意忘形了,叫这些官员看出端倪来。


    不过,她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


    池婙用积分购买的人皮面具,带有一定的迷惑效果,会让看到的人坚信不疑她就是赵纯。


    底下朝臣并没有怀疑她的身份,之所以要悄悄抬眼打量她,不过是觉得她表现得太差劲了。


    看她那苍白的脸色,颤抖的嘴唇,还有像个鹌鹑一样缩在椅子里的姿态,简直看不到半点帝王气势!


    众臣无不紧皱眉头,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


    怎么新帝竟变得如此脓包了?难怪人说,母强必然子弱,新帝叫池太后养了这几年,真是养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而跪在前列的朝臣之首李勉,对此却是一副早已看穿的了然姿态。


    自从上次在明德殿被赵纯痛骂了之后,他就知道这人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彻底放弃他了。


    像他这种没胆子的怂货,也就是命好,生在了帝王家,才做了这皇帝。


    当初先帝子嗣艰难,赵纯一生下来,就被立为了太子,是他提议留子去母,以确保权柄不会落入外戚之手。


    可谁知道,走了个李皇后,又来了个池皇后。


    更可恨的是,这个池贞仪手段狠辣,害死了他的乖孙不说,还拼命在朝堂上打压他的话语权,简直是不可饶恕!


    心中愤怒地想着,必须得想个办法扳倒她才行。


    而礼部尚书刘裕也是一样的愤怒,只是他愤怒的点在于池婙那身衣服。


    一个皇太后,居然身穿冕服接见朝臣,宗法礼制、男女之别都不顾了吗?简直是侮辱祖宗!


    只是这话他不敢当着池婙说,心中暗想,务必得找个不怕死的言官诤臣,以死谏言,叫她以后再不敢逾越祖宗礼制。


    池婙坦然坐在御座上,等他们跪得满意了,才抬手,“众爱卿平身。”


    众臣这才站起来,双腿直哆嗦,“谢陛下。”


    池婙垂眸观察着他们的脸色,自然没有错过李勉等人眼角眉间的愤怒。


    她愉悦地勾起嘴角,你们讨厌我,却又干不掉我的憋屈样子,真是好看啊。


    比起扮演恶毒继后,一个专制暴戾的君主,似乎更能让人兴奋啊。


    然而,哪怕她心里全是些坏得流油的主意,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


    “今后,我将代新帝执掌朝政,必定广开言路,虚心纳谏,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朝臣面面相觑,齐齐看向李勉,等待他作出反应,才好跟上。


    李勉感受到群臣的注目,心下得意,正要开口,这时,宋光义越班而出,双膝跪倒,激动道:“陛下圣明!仰赖陛下恩德,我大荣王朝必能经济繁荣,文化昌明,再创开国盛世。”


    李勉听宋光义一片阿谀之词,气得脸色铁青,忍不住回头冷冷瞪了他一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宋光义根本不带怕他的,斜着眼睛回敬了他一眼,如今池太后掌权,你一个区区宰相算什么,指不定哪天就下台了!


    池婙将两人的暗中交锋收入眼底,微微一笑,“宋爱卿请起。我一个人可没这么大的本事,还得仰仗李宰相和众臣子,朝野同心,协力治国。”


    这下,李勉也只能压下心中怒气,沉声开口,“臣,自当尽心尽力,辅佐陛下。”


    众臣跟着道:“臣等,自当尽心尽力,辅佐陛下。”


    池婙满意点头,“如此甚好。”


    她可不管这些官员们心里面怎么想,至少在表面上,在法理上,他们都得听她的。


    这还得多亏了李勉,要不是他急着跳出来给她立威,她还不一定能这么快站稳脚跟呢。


    想到这,池婙脸上笑容真切了些。


    今日是她第一次临朝议会,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她自然也不能免俗。


    池婙面带微笑,看着众臣道:“今日朝议,我有三条诏令,想要交由诸位起草执行,颁布天下。武侍书,宣诏。”


    “是。”侍立在一旁的武文秀早就等着了,挺直背脊,展开手上的诏书,朗声宣读。


    她的声音沉静清越,一字一句无比清晰传到了殿中每个人的耳朵里,朝臣认真聆听,慢慢地,都皱起了眉头。


    这三条诏令说的是:


    一、大赦天下,犯十恶者,除不睦之罪外,除名不赦。


    二、改授田法,授丁女、中女一顷,为户者加二十亩。


    三、改镇抚司为仪鸾司,并将金乌卫并入仪鸾司,以后一应大案,不经刑部,直接交由仪鸾司处置。


    武文秀刚读完,诏书都没来得及合上,刑部尚书朱芳芳就站了出来,“陛下,恕臣反对!”


    “十罪不赦,其中第八罪曰不睦,指谋杀殴打亲属,凡妻告夫、妻杀夫皆在不睦之列。如果赦免了她们,岂不是天下妇女都要争相效仿?此罪,不应赦免!”


    武文秀听了,心中怒极,只是还不等她开口反驳,李孝辞也站了出来,“臣附议!”


    李孝辞一听到池婙要特赦犯不睦之罪的人,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李季英,心直接沉到了底。


    上次在牢里,这不孝女就嚷着要告他杀害妻妾,这要是把她放出来,那还了得,只怕是一纸诉状要告到池太后面前去。


    池太后正愁抓不住他和他爹的把柄呢,这样做,简直就是在给她递刀子!


    想到这,李孝辞义愤填膺道:“陛下,若是不将犯下不睦大罪的女人处以死刑,这天下的大丈夫岂不都要防备着枕边的妇人,连觉都睡不安稳了?如此一来,家宅不宁,国何以安?!”


    李勉赞许地点点头,朝臣也深以为然,纷纷点头附议,“是啊!是啊!”


    池婙看他们激动得口沫横飞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阵冷笑。


    若是他们知道,她就是那个犯下不睦之罪谋杀了先帝的女人,岂不是要当场气死了去?


    不过,她早就预料到这种场面,这三条诏令,每一条都触犯了这些人的利益,他们肯定会疯狂反对的。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反对的理由会这么可笑。


    既然觉得女人有这么大能耐,足以动摇国本,那就让女人来当家做主好了。


    如此,她就不用天天面对他们这群智障,可以直接让赵明月上位了。


    池婙正想开口,武文秀忽然怒气冲冲地骂道:“放屁!你们就是在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我翻阅了刑部一百零八份卷宗,每一卷杀夫案都是因为女子长期遭受丈夫殴打辱骂,直到忍无可忍才逼不得已反抗杀人的!”


    “你们连强.暴犯杀妻犯都轻轻放过,又怎么敢说她们不应该被赦免!”


    “若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此罪如此恶劣,为何夫杀妻又不在十罪不赦之列?甚至都没有入刑,只不过罚钱了事?”


    “堂堂朝廷命官却似毫不体恤百姓,毫无怜悯之心,甚至是没有人性,还说什么治国安民,简直是笑话!”


    武文秀脸颊通红,神情激愤,这一番话说下来,连气都不带喘的,反倒越说越响亮。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将朝臣骂了个狗血淋头,震得满朝皆寂。


    李勉气得胡子直抖,他何曾被一个女人这样辱骂过,还是在朝堂上。


    只是他有心骂回去,又觉得跌份,女人蛮不讲理,跟她们吵,赢了也只会为人耻笑。


    便只说了四个字,“胡说八道。”语气很是不屑。


    刑部尚书朱芳芳就没这个顾忌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全不理会武文秀说的事实,直接给她扣帽子,“这都是祖宗律法,开国时就定下的,武侍书难道是在质疑太祖吗?”


    武文秀这便知道,和他们讲理是没用的。


    这三条诏令其实并不全是池太后的主意,她也提了很多意见。


    第一条就是她翻阅了无数卷宗,熬了无数个日夜才拟出来的。


    她本来以为,被抄家,沦为罪奴,在隶奴所没日没夜地干活,天底下没有比她更悲惨的人了。


    可看了那些卷宗,看到那些殴打、挖眼、削鼻、强.暴等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这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多比她惨上百倍千倍的女人。


    与之相比,她是何其幸运啊,幼年时有母亲教导启蒙,长大后有太后赏识,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了。


    她曾经告诉池婙,她想要权力,因为她想报复那些欺负她的人;而今,她还是想要权力,因为她想要报复那些欺负女人的人。


    看着朱芳芳和李勉那傲慢不屑的神情,她再也忍不住了,合起手中的奏折,就朝他们扔了过去。


    “我质疑你爹个屌,你们就不是人生的,一群畜生!”


    啪的一声,奏折摔在了李勉的脸上,接着又掉在了地上。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嘶!


    朝中众臣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27章 廷杖


    殴打朝廷命官就是死罪,更别说武侍书打的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宰相。


    看着李勉一黑到底的脸色,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坐在轮椅上一直没敢抬头的赵明月,也被武文秀吓了一跳,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个以一己之力怒怼满朝文武,看起来马上就要抡胳膊打人的女人,还是那个知书达礼、文采斐然的武侍书吗?莫不是被夺魂了?


    虽然她也觉得李勉那老匹夫该揍,谁叫他整日跟阿娘作对的,可到底,也不能真揍啊!


    现在该怎么办?


    她正为武文秀担心着,忽而,一道拍案声响起,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好在她忍住了,转头看去,却是池婙。


    她神色森然,脸上好像覆了一层霜,冷得吓人,厉声道:“够了,武侍书,你是当我死了吗?藐视朝廷,当庭辱骂宰相,简直是胆大包天!来人,把她拖出去,杖责二十!”


    武文秀神情一怔,眼底尽是不可置信,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等她开口,就有四名金乌卫拥上前,一人捂住她嘴,一人架住她胳膊,连喊冤的机会都不给她,就把她拖出了大殿。


    赵明月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池婙,差点就要站起来大声质问她了。


    阿娘为什么要罚武侍书,她又没有说错!


    可到底,她还记得自己在假扮赵纯,不能站起来,也不能开口发出声音,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她暂且找回了理智。


    不能让阿娘失望,她这样做肯定是有理由的。


    她一个女人,在朝堂上本就寸步难行,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牺牲武侍书来平息朝臣的怒火了吧?


    对,肯定是这样。


    我绝对不能让阿娘功亏一篑。


    赵明月垂下眼睫,在心中默念,“不能站起来,不能开口发出声音……”慢慢按下了心中的愤怒。


    而大殿里,不知何时竟然全都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廷杖,是令所有官员胆寒的刑罚,用来执行刑罚的木棍包着铁皮,甚至还加上*了倒钩,二十杖挨下来,可以说是皮开肉绽,几乎没有能活的。


    就连想要治武文秀死罪的李勉,看到她被金乌卫押出去,也张不开口了。


    武侍书毕竟是池太后的亲信内臣,既然池太后主动罚了她,还罚得这么重,他要是再不依不饶,没理的就是他了。


    但前提是,这廷杖是真打。


    李勉正怀疑这是池婙在给他做戏,就听到殿门外传来一声惨叫,听起来凄厉异常,不像是假的。


    心中疑虑顿时消了半成,以池太后的狠戾脾性,就算把人打死了也不是不可能。


    殿内大臣听到这声音,纷纷低了头,一个个脸上全然没有报复了对手的欢喜,反而脸色灰败,眼中全是惊惧不安。


    池太后对自己人都能下此狠手,对他们,岂不是更加不留情面?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天极殿外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


    ————


    “叫凄惨些,否则,那些官员可不会信。”


    六神爱穿着金乌卫服制,头戴濮帽,腰系革带,佩单刀,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武文秀和行刑的玉照。


    听到这话,武文秀立即涨红了脸。


    刚才在大殿里,她看到六神爱那双灰白色的眼睛,就认出来这是那天晚上闯进熙华宫的人。


    因为池婙惩罚自己而感到委屈愤怒的心情,也立刻被惊讶取代。


    随即明白了池婙的用意,她是想用这二十大板堵住李勉还有那些官员的嘴。


    心下顿时感动不已,是她太冲动,给池婙添麻烦了。


    可是,要叫她假装惨叫,这实在是太难了,根本就张不开嘴!


    武文秀看着六神爱,犹豫道:“要不还是真打吧。”


    可玉照举着棍子,看着她,怎么也下不去手,六神爱见状,一脸冷漠地伸过手,“给我!”拿过棍子,几乎没有片刻迟疑,就往武文秀腰部以下的位置打了下去。


    武文秀没有防备,当即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啊——!”


    “那你就忍住了。”六神爱说着,再度举起廷杖打了下去。


    每一杖打下去,都发出十分响亮的声音,看起来力度很重。


    顷刻间,二十杖就打完了,玉照立刻上前扶起武文秀,担忧地看着她,武文秀朝她摇摇头,咬着牙没说话。


    六神爱扔下棍子,拍了拍手,看都不看她们一眼,“武侍书受完刑,就晕死过去了,玉照,你送她回去吧,我去回话。”


    说完,转身就走。


    武文秀闭上了眼睛,玉照也立刻收敛了表情,一脸严肃,“是,教头。”


    目送着六神爱转身离开,一直到走进那座庄严的令人恐惧的大殿,玉照绷紧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


    之前她以为六神爱是个傲慢无礼的人,很是不喜欢,相处一段时间后,才发现傲慢无礼只是这人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缺点。


    玉照自认一向镇定大胆,平生从未怕过什么人,可对这个六神爱,却总是觉得恐惧。


    偏偏她是池婙指定的金乌卫教头,还有一身过硬的本领,她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想到平日里那犹如地狱般的操练,她就有些冒冷汗,立即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珠。


    这才转身看向“晕”过去的武文秀,想起刚才大殿里发生的一切,又是一阵心悸。


    低声吩咐旁边两人,“快去传轿子来。”这两人都是值得信任的,立刻听令离开。


    不一会,就有宫人抬来轿辇,玉照将武文秀打横抱起,安置在轿子上,吩咐宫人抬去皇城西门。


    到了西门,又另外雇了辆马车,将人一路护送到宫外的宅子里。


    武亦娴正在院子里浇花,听到一阵咕噜噜车轮响,在门口停住了,立刻让佣人去开门。


    打开门,就听见女儿那熟悉的声音,“不用抱我,我能走!”


    心中正疑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抬头一看,就见武文秀将旁边伸着手的玉照推开,脚步踉跄着往前走,啪的一声,就摔在了门槛上。


    “哎呀——!这是怎么了?”武亦娴立即慌了神,担忧地迎上去。


    ————


    天极殿内。


    金乌卫进来回话,武侍书不堪受刑,已经晕死过去。


    朝臣顿时屏住了呼吸,纷纷抬头朝御座上的太后看去,她脸色依旧是一片冰冷,眼眸幽深,心思难测。


    李勉叹息了一声,沉声开口,“武侍书的事——”


    池婙冷声打断他,“武侍书的事,就到此为止,还请诸位引以为诫。李宰相,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继续议事。”


    李勉只好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他刚才在脑子里想了半天,正想借题发挥让女官以后不得上朝参政。


    谁想池太后就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他才开了个头,就把他堵回去了。


    “既然如此,老臣也说说我的意见,我赞同朱芳芳和李孝辞的说法,这第一条,不该赦。”


    “至于这二条,成年男子尚且无田可分,再给女子分田,那就更不可能了,再说女子若是出嫁改嫁,田地又不能跟着走,这要怎么执行?”


    “还有第三条——”说到这,李勉顿了顿。


    池太后把审理大案之权交给仪鸾司,显然是为了削弱刑部、大理寺以及都察院三法司的权力。


    金乌卫如今已然是池太后的亲卫,再来个掌管诏狱的仪鸾司,池太后的权势就更大了。


    但他不能直接拿这点去反对,思索片刻,换了一个说法:


    “陛下要改设仪鸾司,重建班子倒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审案判案之权,是不是和刑部那边冲突了,倒时候意见不一,该听谁的呢?”


    池婙听他说前两条,一直保持沉默,到这里,听他反对仪鸾司掌刑狱之权,忽然坐直了身体,冷声道:


    “李宰相也当我是死了吗?若案子有争议,难道不该奏呈给我,由我裁决吗?”


    怕就怕你们官员没有争议,沆瀣一气,她这个掌权太后岂不是被架空了?


    李勉一凛,暗道这池太后未免太敏锐,可真不好对付。


    只是他脑子转得快,立即道:“这……臣是担心陛下身体,若事事都要陛下裁决,岂非太操劳了?”


    “还有个问题是,既然设了这仪鸾司,必然是要增加官员,招募卫兵,算下来又是一笔大的开支。如今国库空缺,南边又一直大旱,连赋税都收不上来,钱从哪里出?”


    “宰相说的有理,还请陛下三思。”朱芳芳立刻点头附议,这可是要削他刑部的权,必须反对!


    池婙懒得和他们争辩,转头看向宋光义,“宋爱卿,你觉得呢?”


    我升你的官,就是想看你狗咬狗啊。


    李勉、李孝辞包括朱芳芳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宋光义。


    宋光义额上登时冒出了冷汗,他之所以一直没吱声,就是觉得这事很难说。


    他个人是不赞成这三条诏令的,可他已经站队了池太后,硬着头皮也得支持。


    除非现在李宰相倒了,他一家独大,才能发表自己的主张。


    宋光义伸手捏紧衣袍,擦了擦手心的汗,这才开口,“臣、臣以为,陛下身为女子,难免体谅世间妇人辛苦,宽赦她们,实是一片仁慈之心……再说给女子授田的举措也并非完全不能落实……还有,仪鸾司的开支,要是真如李相所言,国库连这点钱都没有,就该叫户部对一对帐,看看钱都花哪去了。”


    最后一句话说完,殿中空气都凝滞了。


    李孝辞身为户部尚书,脸色很是难看,猛地站上前,愤然道:“什么叫户部把钱花哪了?”


    这一声怒吼,就像是往热油里加了滴水,殿中静谧瞬时被打破。


    两派官员立刻互相攻讦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池婙将身体靠上椅背,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脚尖,听这些男人说话就跟听一百只苍蝇嗡嗡叫唤似的,烦死了。


    要不是她还有要执行的计划,必须徐徐图之,她真想一个炸弹扔出去,把他们炸死拉倒。


    想到之后还要每天上朝受这种折磨,池婙就烦躁不已,要不还是把他们炸死算了。


    一旁的赵明月可不知道她继母脑子里正转着这些危险的想法。


    她正为武文秀担心呢,也没心思听这些官员吵架,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


    忽而,她听到了李勉的声音,“圣上以为如何?”


    赵明月心下一惊,抬起头,就见李勉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难道他发现什么了?


    她心中一阵不安,下意识看向池婙,想要寻求帮助。


    却不想池婙根本不接她的视线,眼眸冷沉沉的,看起来很是不悦。


    眼见殿中官员齐齐将目光看向自己,再不开口只会惹人生疑,赵明月只得压着嗓子,哑声道:“咳咳!我,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你们都听母后的不就好了?”


    说着,伸出手,小心揪了下池婙的袖子,“阿娘,我困了,咱们回去休息吧。”


    池婙转眸看向她,脸色稍缓,伸手握住她的手,一副慈爱纵容的表情,“好,我们回去休息。”


    众臣却是满脸黑线,这皇帝是还没断奶吗?这么听池太后的话,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怎么办!


    池婙转身看向朝臣,“好了,这事不用再议了,刑部、户部还有兵部,想办法给我把这三条诏令都落实了,别跟我说执行不了,真执行不了的跟我说,我准你卸职回家。行了,退朝。”


    说完,也不看官员们的反应,就往后殿走去,一旁侍女灵琼快步走上前,推着赵明月离开。


    众臣只得跪下,俯身行礼。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从天极殿退出来,宋光义脚步匆匆往值房走,不想迎面就撞上了李勉等人。


    李孝辞拦住他,皮笑肉不笑道:“宋尚书在朝上高谈阔论,对于太后的新政见解独特,实在令我等佩服,要不咱们的位子都让给你坐吧!”


    若是从前,宋光义还会弯腰讨好几句,给自己留点退路。可如今他已尝到权势的滋味,平时只有别人奉承他的,哪有他奉承别人的,这腰还真就弯不下去了。


    于是挺直了腰板,笑着说:“李尚书这话就逾越了,我只知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诸位究竟能不能坐稳自己的位置,相信陛下自有决断。”


    “你——!”李孝辞当即气红了脸,把个手扬了起来。


    这时,池太后身边的侍女丹映走了过来,“宋大人,太后有请。”


    宋光义冷哼一声,一把将李孝辞的手拍开,笑道:“诸位,太后召见,我先走一步。”转身得意离去。


    李孝辞看着他的背影,脸色铁青,“呸,贱人!”


    李勉目光沉沉,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笑,“池太后可真是找了条好狗,只是这好狗啊,不该挡道。”


    最后一句话,很是意味深长。


    ————


    回到后殿,赵明月先行去内室更换衣服。


    池婙走到案后的椅子上坐下,看了眼桌案上堆满的奏折文书,烦躁地捏了捏鼻梁。


    真是该死!


    武文秀这一走,都没人给她批折子了。


    没办法,做戏得做全,武文秀挨了二十大板,势必得放她在家里休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行。


    不然让人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地跑来上班,只要是脑子没毛病的人,都能猜到这二十廷杖放水了吧?


    得赶紧再找几个人来给她打工,真让她在这个世界里干活?怎么可能,又没人给她发工资!


    好在,上次她让丹映给六尚局的女官出题考试,答卷已经收上来了。


    正想着问问丹映这事,丹映就走了进来,“主子,我已经将宋大人请到书房了。”


    池婙屈指轻敲了下桌案,漫不经心道:“你让人去给他送份早饭,然后,就让他等着吧。”


    她根本没打算见他,之所以让丹映把人留下来,不过是做戏给李勉他们看,叫他们以为宋光义是她心腹罢了。


    丹映眼中困惑,但也没有多问。


    有时候,要懂得领会主子的言外之意,但有的时候,最好不要乱猜测主子的心思。


    她很懂得掌握其中的分寸,恭声应下,随即走到一旁,吩咐宫人给宋光义送饭过去。


    池婙看她吩咐完了,才问她,“六尚局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丹映走到她身前答话,“女官们的答卷都交上来了,我已整理好放在了熙华殿里,本拟先交给武侍书批阅,再呈奏给主子,可如今……主子现在要看吗?”


    池婙微微皱眉,她不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人,有的事情能交给手底下的人做,为什么要累着自己?


    哪怕她对这些女官的回答很感兴趣,也不想徒耗精力去看那些难以理解的古文字。


    本来武文秀可以帮她批阅,而她只需要花几分钟时间听下总结汇报,再做出决策就可以了。


    可现在武文秀要在家里养伤,除了自己,似乎也没有别的人能用了。


    池婙正要开口,恰在这时,卸下面具、重新换上孝服的赵明月从内室走出来,苍白的脸颊恢复了红润,眼睛睁圆了,很是愤怒的样子。


    “那帮人太过分了,阿娘,我看你就应该把那两个姓李的老东西拖出去,打他个二十大板,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跟你作对!”


    池婙想到方才朝堂上那些官员的样子,冷笑一声,“呵,他们那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身子骨,哪里用得上二十大板?”


    若让她来,一下就打死了。


    只是打死了这个李勉,还会有第二个李勉,要从根本上解决掉才行啊。


    赵明月也知道这事不能这么干,只是不骂上几句便不舒服,不过,比起朝堂上那些人,她还是更关心武文秀如何了。


    想到她那样单薄的身子,却足足挨了二十大板,便有些感同身受的痛。


    于是收敛了表情,走到池婙身侧,手臂亲密地倚上她的肩膀,轻声问:“阿娘,那武侍书还好吗?”


    池婙瞥了她一眼,“应该没什么事,金乌卫的人下手知道分寸,我待会出宫去看看她。”


    赵明月立即道:“那我也去。”


    她在宫里总觉得憋闷得慌,不比当初在南阳行宫的猎场跑马自在,去宫外看武侍书还能顺便透透气。


    池婙本拟答应,忽而想到批阅答卷的事,目光扫向赵明月,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劳工吗?


    “不行,有件要紧事,需要你替我做。”


    赵明月顿时失望地抿紧了嘴,“什么事啊?”


    池婙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她推到椅子前,让她坐下,“帮我批阅女官的答卷。”


    “什么?”赵明月有些惊讶,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种事情让她来做,是不是太儿戏了?


    池婙不作解释,扭头吩咐丹映去取答卷过来,丹映应下,转身离开。


    不一会,她就取了答卷过来,齐齐整整地放置在赵明月身前的桌案上。


    赵明月坐在宽大的御椅上,手掌撑住桌案的边缘,颇有些不自在。


    她看着这沓厚重的卷子,想到这些女官能否成为太后近臣,都将由她来决定,跃跃欲试的同时,又觉得不安。


    仰头看向池婙,眼中闪烁着迟疑,“阿娘,你真的要我来批阅吗?可是我从未做过这种事情,真的可以吗?”


    池婙不回答,而是看向丹映,“你觉得呢?”


    丹映顿时在心里打起了鼓,为什么要问她?揣度着池婙的意思,恭声答道:“殿下是公主,是主子最信任的人,当然可以帮主子处理政事。”


    余光注视着池婙,却看不到她眼角眉梢有丝毫情绪变化,心中难免揣测起来,主子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一边考问女官“女者要如何掌权”,一边又将公主时时带在身边,教她处理政事,难道还想让公主当皇帝不成?


    这想法太荒谬了。


    毕竟,就连识字不多的她,也说得出几个掌权太后,可是权倾天下的公主,却想不到一个。


    根本就没有先例啊。


    丹映垂下眼帘,自嘲地笑笑,她一个宫女琢磨这些事做什么?只要能办好主子的差事就可以了。


    池婙可不知道她一句话会让丹映想那么多,她只是单纯懒得回答赵明月这种无聊的问题,如果她觉得不可以,为什么还要让她来批阅卷子?


    抬眸看向赵明月,语气严肃了几分,“这二十四份答卷,视内容优劣可以取四份上等,八份中等,十二份下等。正好我也想看看你有没有鉴才之能,明月可不要让阿娘失望啊。”


    赵明月立刻燃起了斗志,“好!”


    伸手拿过最上面的那份答卷,一眼扫过去,十分工整的字迹,再看名字都被糊上了,心里微觉诧异。


    悄悄瞥了丹映一眼,难道她之前误会她了不成,在这事上,她并未想过要趁机捞钱?


    丹映神情平静,见她无人伺候笔墨,走到案边,打开了砚盒,微笑道:“我来给公主磨墨吧。”


    池婙转身往外走,“那丹映你就留下吧,我去看看武侍书,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卷子已经批阅好了。”


    赵明月没有抬头,咬着笔杆开始阅卷。


    视线扫到最右侧的题目,“女者,如何掌权”五个字映入眼帘,顿时吸了口冷气,这也太大胆、太直白了些吧,那些女官敢答吗?


    可一想到这是阿娘出的题目,又觉得合理起来,她本来就是个野心勃勃、不能以常理揣测的女人。


    说不定阿娘自己想当皇帝,才要问这帝王之术。


    可是这些宫闱里的女官就算敢答,也写不出什么高屋建瓴的观点吧?


    赵明月也是以己度之,她读的书也不少了,不说《女四书》《列女传》,还有儒家典籍、诗词歌赋、兵法子集、文史经传,她都有涉猎,可看到这题目,依旧觉得难以下笔。


    这个女,是单指阿娘一个人?还是天下所有的女子呢?


    如果是前者,阿娘已经是这世上权力最大的女人了,再往上,岂非是要称帝?


    可如果是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女到妻再到母,总归得依附一个男人,否则便无容身之所,要让她们掌权简直就跟要上天摘月一样,除非有神迹才能做到吧。


    刚才在朝堂上,阿娘只是想要大赦不睦之女,就遭到了群臣的激烈反对,更别说要求更多了,那些官员绝不会同意的,而没有人执行的诏令就是一纸空文。


    想到这,赵明月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这题实在是难破,还是看看女官是怎么答的。


    她收敛心神,接着仔细往下看去,开篇破题,可是最紧要的。


    却未想才看到第一句,就让她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


    宫外武宅。


    武文秀趴在床上,忽然感觉裤子被她娘扒了下来,伤处传来一阵尚可忍受的痛意,但还是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余光瞥见玉照站在床边,微微红了脸,扭过头就把脸孔埋在枕上,催促道:“娘,好了吗?那板子打得又不重,用不着这样紧张。”


    武亦娴看了眼她的伤口,虽然红彤彤一片,但是并没有破皮,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生出莫大的恼意。


    天知道,刚才她听说了武文秀在朝堂上的壮举,有多么地震惊,简直要当场吓晕过去。


    “这是挨板子的事吗?当庭辱骂宰相,武文秀,你是昏头了吗?要不是太后护着,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啊!”


    说着,抬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娘!”武文秀吃痛,立刻扭过头,愠恼地看向她,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就怔住了。


    武亦娴红着眼眶,泪珠在里面打着转,啪嗒就滚落了下来。


    武文秀的心立即酸软得一塌糊涂,慌忙投降,“好好好,我保证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武亦娴不说话,只是取出化瘀的膏药,抹在她伤口上,武文秀立即感觉一股清凉在肌肤上化开,疼痛消散了不少。


    她慌忙伸手抓住裤头,要把裤子捞上来,就听到头顶响起一声轻浅的叹息。


    “你也不用哄我,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吗?在隶奴所待了这么多年,学了些表面的卑躬屈膝,骨子里还是个硬的,若是再有下次,你肯定还会为她们出头。”


    武文秀被说中心思,动作一顿,接着慢吞吞地把裤子提上,系紧了腰带,轻声反驳道:


    “可是,娘不是总跟我说,哪怕身份微贱,也应该坚守本心。我如今身处高位,难道反要将本心都抛却了吗?若是连我都不为她们打抱不平,那还有谁会替她们喊冤叫屈呢?”


    武亦娴听她说完,心里是既担忧又骄傲,沉默半晌,才道:“你总有你的道理,我还能说什么?”


    床边,玉照心中触动,一贯平淡的面孔柔和下来,主动开口道:“姨母,你不要担心,我会保护好姐姐,不会再让那些人伤害她的。”


    武文秀知道玉照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没想过她会说这话来替她宽慰母亲,心中既惊讶又感激,抬头看向她,正要说些什么,门口就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武侍书,我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话落,池婙已经走进屋来,六神爱跟在她身后。


    武文秀慌忙起身,想要下床行礼,只是池婙动作比她更快,已经走到床前,将她摁住了,“你不用起来。”


    一旁的武亦娴早跪下了,池婙给了玉照一个眼神,她立即会意,将人扶将起来。


    武文秀见池婙态度如此和善,腾地涨红了脸,“多谢陛下关心,臣没什么大碍。只是我身为陛下近侍,不仅不能为陛下分忧,还招惹了许多麻烦,实在是愧对陛下信任。”


    池婙按住她手,微笑道:“我不觉得有什么麻烦,相反,你在朝堂上的那番话,骂得很好。”


    武文秀心下震动,凝眸望着池婙,声音颤抖着,“陛下……”


    “我想你也清楚,我之所以要罚你,就是想堵李勉他们的嘴,不过,”池婙收起笑意,眼中闪过一丝冷厉,“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武文秀简直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了,能有这样一位保护她、认同她的君主,即便她现在死了,也没有遗憾了,颤声道:“臣明白的。”


    池婙看她眼泪汪汪的,还当她是疼的,回身看向六神爱,“你是不是下手重了?”


    六神爱朝她翻了个白眼,“我敢说她皮都没破!”


    武文秀慌忙擦了眼泪,连声说她真没事,池婙这才打住,取出宫里的名贵丹药给她,“那你先好好养伤,这段时间,就不要出去了。”


    武文秀把丹药接在手里,用力点头。


    池婙看完了人,就要离开,只是才转过身,就听到身后传来武文秀急切的声音,“陛下,那她们还会被赦免吗?”


    池婙身形一顿,沉默片刻,才开口:“会的。”


    说完,头也没回,就大步走了出去,六神爱跟着离开。


    玉照看了武文秀一眼,随即也跟了上去。


    ————


    “宋大人,早朝的时候,太后将你单独留了下来,是不是要对你委以重任了?”


    “难不成咱们真要支持赦免那些女囚?这实在太乱来了。”


    “李宰相的女儿也在名单之列,就这样,他都不赞成。就像朝会上说的,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后患无穷啊!”


    “还有那个授田法,自太祖立朝至今,哪还有田地分给平民百姓?这可是切实动了那些权贵世族的利益,咱们要是为它站台,只怕倒时候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对啊,对啊……”


    宋光义府上的大客厅里,聚集了一众寒门党的官员,本来他们还做着攀附太后升官发财的美梦,听到这三条新政,恨不得当场倒戈。


    他们心底明白池太后身为女人,难免想要提高女子地位,可是她连位置都没有坐稳,感觉就是头脑一热,就推出这种毫无落地可能的条令,还想让他们替她摇旗呐喊,简直是又毒又蠢!


    宋光义坐在上位慢悠悠地喝茶,视线扫过那些发表意见的官员,听他们说完了,才不急不躁地说:


    “不过是释放几个女囚,哄太后开心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太杞人忧天了。我倒觉得,这正是咱们打压李相党,趁机上位的好时机。”


    比起考虑那些有的没的,当然还是眼下可以拿到利益更重要啊!


    尤其是,他发现这是一条可以通天的捷径。


    想到早朝之后发生的事情,宋光义嘴角不禁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当时,池太后派人将他喊去上书房,他也以为,池太后是想让他接下新政的担子,表面云淡风轻,心中却忐忑不已。


    却未想,池太后只是关心他的身体,让他好好用了顿早膳,就放他回去当值了。


    宋光义满腹疑虑,不明白池太后这是想做什么,他坐在礼部值房里想了许久,才领略到池太后的深意——池太后这是看上他了!


    仔细想想,这个猜测很是合理。


    毕竟池太后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难免觉得深宫寂寞,到了前朝,又要独自面对李相党的施压,这哪是她一个女人可以承受的?


    自然而然,就想找个男人依靠了。


    而他,就是那个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毅然站出来一力支持她的男人!


    想必池太后心里肯定很感动吧,可惜先帝刚死,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同他来往,只能借送饭暗暗试探他的心思。


    宋光义想象了一下,若是他能做太后的情人,什么功名利禄,岂不是手到擒来?


    那么在这之前,为太后那不成熟的政见稍微冒一点风险,也就可以接受了。


    宋光义沉浸在权力美人双收的幻想中,很是激动,也懒得再听他们的议论,起身道:“我先去更衣,你们好好琢磨一下吧。”


    他离开客厅,穿过爬满红木香花藤的游廊,往西厕走去,忽然,头顶花叶摇动,一阵簌簌轻响。


    停住脚步,疑惑地抬头看去,一条尖吻五步蛇从花叶间探出头,碧绿的竖瞳死死盯住他,口中嘶嘶地,快速伸缩着舌信子。


    宋光义吓得浑身一颤,他宅子里怎么会有这种毒蛇?


    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五步蛇却猛地扑了下来,一下咬住了他的咽喉。


    “啊——”他尖叫一声,身体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随即一动不动了。


    片刻后,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从廊柱后面走出来,迅速来到他尸体边,探了探他的鼻息。


    显然是死了。


    黑衣男朝还在吐舌信子的五步蛇伸出手,毒蛇顺从地爬上他的手臂。


    他直起身,转身跃上院墙,身影瞬间消失。


    ————


    另一边,武家宅院门外,四名金乌卫持刀侯立在马车前,听到里面走出来的脚步声,立刻挺直了腰杆。


    池婙走到院门口,忽然停住脚步,回身看向玉照,“你留下吧,另外再调两个卫士过来,保护武侍书的安全。”


    玉照本来就有此意,听到这话立刻应下,“是。”


    池婙点点头,抬脚迈出门槛,只一瞬,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有道视线在往这里窥探。


    她继续往外走,不动声色地抬眸看去,猛地对上街对面一个瘦小男人的目光。


    对方诧异地瞪大眼睛,转身就走。


    想跑?池婙眸光一厉,正要开口,六神爱就先一步有了动作,闪电般窜出去,一把将男人摁在了地上。


    男人剧烈挣扎起来,却没能挣开,当即大声叫喊起来,“你干什么,你凭什么抓我?”


    池婙缓步走过去,冷目盯着他,“谁派你在这里监视的?”


    男人愣住,接着更加大声反驳,“什么监视?我就是个平头百姓!”


    池婙转身就走,“带回仪鸾司,好好审审。”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拿出绳子把人绑了,男人还要再喊冤,侍卫就抓起抹布粗暴地塞进了他的嘴里。


    旁边的百姓看见她们金乌卫的服制,只当是官差办案,纷纷退远了瞧热闹,哪里敢上前阻拦?


    池婙看侍卫们抓了人,便坐上马车,命令回宫。


    马车才要走,一手从外面掀开车帘,接着,六神爱冷着脸,弯腰钻了进来。


    池婙有些纳罕地看着她,“怎*么,不嫌马车颠得慌了?”


    六神爱将双手抱在身前,面无表情,也不答话。


    然而,没有人知道,在池婙的意识海里,系统正在对她疯狂输出:


    你还好意思说,我堂堂一个高级系统,你居然喊我去打板子,还质疑我的能力,你简直比主神还不要脸!


    说什么让我来体验真实的世界,根本就是骗我出来当苦力。


    为了给我脑子里植入战斗程序,给我兑换的身体还是最廉价的机械壳子,连五感都没有,表情僵硬得能吓哭小孩。


    这跟我当虚拟系统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你看看你这几天都让我干了什么,不是蹲窗户听墙角,就是爬屋檐搞偷袭,还要我帮你操练金乌卫那帮人……我忙得脚不沾地,别说体验做人的快乐,连做狗的快乐都没有!


    可恶可恶,我一定要告诉主神,你这个女人欺骗了我。


    我还要诅咒你,诅咒你孤独终老一辈子!


    池婙静静听她骂完,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理所当然道:“可你本来就是个机器人,又不需要休息。等会你去盯一下李勉那边,我猜刚才那个人,就是他派来的。”


    六神爱见她说了这么一大堆,宿主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还想要差使她,气得脑袋都快要红温了,“不!我不干了!”


    池婙虽然不理解她在生气什么,但看在还需要用她的份上,便放软了声音,哄她道:“等你忙完了,我请你吃蜜沙冰。”


    六神爱转过脸,拿冰冷冷的机械眼珠子看着她,“别想再糊弄我,我连味觉都没有!”


    “给你兑换一个味觉感知程序。”


    六神爱转回脸,动作僵硬地扬起下巴,“行吧!看在蜜沙冰的份上,暂且原谅你。”


    虽然她也不知道蜜沙冰是什么味道,不过,能够尝试一下也不错。


    她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的街道,人烟阜盛,叫卖声不绝于耳,午后的阳光斜射在脸上,冰冷的面孔感觉到一股蓬勃的热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嗅到了空气中馥郁的烟火味,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能够自由地呼吸,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它被禁锢在虚无的黑暗中实在太久了,只有跟宿主说话时,才能感觉到自己仍然存在着。


    可恨的是,宿主总是屏蔽它的声音。


    如果说,它的宿主是最冷漠的人类,那么,它简直是最温暖贴心的机器人了。


    结果宿主根本就不知道珍惜!


    正愤愤想着,耳边传来池婙的声音,“停车!你可以下去了。”


    六神爱回神,发现马车已经到宰相府前的长平街,转头瞪了池婙一眼,听话地跳下了马车。


    ————


    与此同时,刚在宋府露面的黑衣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宰相府,来到外院的书房中。


    他表情恭敬地看着坐在上首的李勉,“大人,宋光义已经解决了。”


    “很好!”李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随即又皱起了眉,“你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吧?”


    黑衣男摇头,“属下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哪怕是再高明的仵作来验尸,也只会以为他是被毒蛇咬死的。”


    李勉点点头,朝他一摆手,“退下吧。”


    黑衣男躬身退出书房,关上了房门,李勉这才看向坐在下首的李孝辞,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宋光义这条好狗死了,还有谁敢为池太后摇旗呐喊。”


    李孝辞脸上扬起会意的笑,正要开口,门外传来小厮的通报,“老爷,刑部尚书朱大人求见。”


    李勉猜测他是为了早朝的事情来的,扬声道:“请他进来!”


    过了片刻,门外响起脚步声,刑部尚书朱芳芳走了进来,同李勉、李孝辞互相见了礼,随即落座。


    不等李勉开口询问,他就说出了此行的来意,“李大人,令女想要状告你杀害妻妾,我给拦下了,这是状纸,你们且看看吧。”


    李孝辞闻言脸色一变,率先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状纸,只见上面鲜红一片,一字一句全部用血写就,力透纸背。


    这个不孝女!他气得双手直颤,纸张簌簌抖动。


    朱芳芳轻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李大人,早朝上太后的态度你也看见了,她是铁了心要释放这些女囚,眼下我们占着法理尚且还能反对一二,可若是这事给她知道……一旦她将此案坐实,不说你有危险,咱们再想反对那道赦令也难了啊!”


    李勉听得脸色一沉,厉声道:“李孝辞,你是怎么做事的?这点首尾也处理不干净吗?”


    李孝辞低了头,“是儿大意了,不过——”


    他看着手中的状纸,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手上用力,刷刷两下将状纸撕了个粉碎,纸片落在地上,碎红一片。


    “既然这不孝女如此有骨气,那我就成全她!朱大人,让一个犯人悄无声息地死掉,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室内一阵冷寂,过了一刻,朱芳芳才开口,“只要李大人狠得下心,那就是吩咐一声的事。”


    三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然而,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有个人正趴在房顶上,透过掀开的瓦片悄悄注视着这一切。


    第28章 阅卷


    池婙回到宫中时,已近黄昏,夕阳将宫墙染得金黄,空中热意未散,影子倾斜在身后。


    她走进大殿,丹映正在点灯,赵明月俯在案上,睡过去了。


    池婙走上前,将她推醒,“卷子批阅完了?”


    赵明月睡眼惺忪地直起身,看见是她,语气含了丝埋怨,“早批阅完了,阿娘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好久!”


    池婙拉住她手,将她拉起身,换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我可没让你等我,不过是批几份卷子,就累了?”说着,拿过桌上的答卷。


    赵明月凑在她旁边,催促道:“阿娘快看我评的好不好。”


    池婙轻“嗯”了一声,挑出她批了上等的四份,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第一份论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国一体的主张和女主内男主外的礼法制度。


    女性只有在成为家主母亲后,才能借孝道获得一部分的家主权力,这也是世人只爱生男不爱生女的原因。


    而太后也正因为是新帝的母亲,才得以成为皇室家庭的家主,代子执政,合理合法,无人敢说不是。


    从男儿身上攫取权力吗?池婙轻笑,这人对她的权力来源倒是分析得清楚。


    她将这份丢开,再看第二份,论的是“以史为鉴”,并且例举了前朝一些掌权太后在位时的举措,如立女户,分女田,开女科,建女校等等。


    池婙垂眸,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若真要以史为鉴,这些举措可是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了呢。


    再看第三份、第四份……并没有什么有新意的观点,只是为了答题而答题,心思都在题外,但也足够了。


    池婙把卷子丢回桌上,懒得再看剩下的那些,“就这四个吧,把她们名字记上,着吏部拟旨,封为五品侍书,调入肃机司。”


    丹映应下,“是。”走上前,一份份拆去答卷上糊住名字的封纸。


    赵明月一脸诧异,“阿娘,你不再看看其她的,万一有比这四份更好的呢?”


    池婙转脸看向她,语气淡淡,“我既然让你来阅卷,自然是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否则,我自己审完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让你来评判?”


    原来阿娘这么信任她吗?赵明月感到欢喜的同时,又有些心虚,眼睛往桌上瞥去,那份卷子……要不要也让阿娘看看呢?


    这二十四份卷子,大部分人写的文章她看过就忘了,只有第一份卷子上的字句,直到此刻还盘旋在她脑海中。


    “权者,生杀予夺。”


    “权之大者,可令罪孽深重者生,令清白无辜者死,予无功者赏,夺有产者财。”


    当时赵明月看见这两句话,蓦地握紧了笔杆,心脏砰砰直跳起来。


    令罪孽深重者生,令清白无辜者死……彻底地、绝对地将世人的命运掌控在手中。


    无怪乎书上会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而掌控权力的一方,哪怕是坏事做尽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因为道德和规则,都由他们制定。


    正因如此,才有早朝上的那场争论,夫杀妻妾可以赔钱了事,妻杀夫却是十罪不赦。


    难道世人所追求的权力,就是为了压迫她人而诞生的吗?


    赵明月心中有些不适,深吸了口气,接着往下看。


    “女者,无家无族无产无业者也。”


    “幼随父,出嫁随夫,夫死随子,终生寄人篱下,是故无家。”


    “溯其源,不知祖宗是谁,追其根,不知子孙姓甚,是故无族。”


    “户绝,不得继承家资,国立,不得分授田地,是故无产。”


    “贫门仆妇,难逃家事劳役,高门贵女,更需躬执纺绩,是故无业。”


    赵明月看完这段,垂眸想了一会。


    所以,是说高贵公主和平民女子的处境实是一样的吗?


    平民女子不能继承家资,也无法立户分得田地,而身为公主的她同样不能继承皇位,也无法承爵分得封地。


    至于最后一点,赵明月忽然想起来,母亲生前,虽说已经贵为皇后,但还是要亲事女红,为父亲和弟弟裁制寝衣缝制香囊,而那时才四岁的她就坐在母亲脚边,笨拙地学着打络子,一坐就是一下午。


    母亲会摸着她的脸蛋夸赞她,“咱们明月可真乖真懂事啊。”


    记忆中的母亲笑得那样温柔可亲,可现在回想起这段记忆的她,却只是满心的难过。


    若是母亲还在世,一向将贤后之名视作最大荣耀的她,肯定会帮助弟弟坐稳这皇位的,至于她这个女儿,好好挑个勋贵世家的子弟嫁了便是。


    原来和父亲一样,在母亲的眼里,她和弟弟也是不一样的啊!


    哪怕赵明月已经明白了这点,可真的做出这个结论时,心脏还是会刺痛。


    但是,无论是出于情感与理智,她都无法去责怪母亲的偏心,毕竟弟弟可以给她太后之尊,而她什么也给不了。


    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可以完全撇开利益,毫无私心地去疼爱自己的子女呢


    十中无一,还是百中无一?


    赵明月不想去深究这个问题,斯人已逝,再想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


    她平复了下心绪,继续往下看:


    “古往今来,以女子之身执掌帝权者甚,而能传位于女绵延国祚者,鲜有闻矣。因其不欲耶?非也,是不能也。”


    “帝王之权从何而来?许天下之男皆可为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无论权贵平民,都可万世一系,故天下之男拥之为帝。”


    “人人争作父,生男为子,弃女为鬼,然无女何来妻?无妻何来夫?无子何来父?故万世一系,不过三百年尔,便已族灭。”


    “旧朝既亡,新朝已立,再复旧朝之制,父系天下,终未有能破三百年之咒者。”


    “纵观古今,凡女主天下,无一不得权于夫父,还于夫父,盖因传之于女,必将为天下夫父所反。”


    “岂不闻人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尝闻人言,王侯将相,宁有男乎?”


    “故,女者,若想掌权,必得杀尽天下夫父,则递三世乃至万世,世世为君,无人敢族灭也。”


    啪嗒一声,赵明月将手中的毛笔落在了桌上,夏日炎炎,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丹映朝她投来奇怪的目光,“公主,是殿中太热了吗?我替你扇会风吧。”


    “不,不用了。”赵明月拒绝,重新拿起笔,悬笔在纸上,却迟迟未落。


    杀尽天下夫父……这人是疯了吗?怎么敢说出这种罪恶至极的话?


    虽然她也赞成要夺回属于女子的权力,但是,但是,难道就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这样做,势必会挑起战争,这会害死多少人啊!


    现在想想,她也没有那么想当皇帝了,她不喜欢生杀予夺的感觉,也不想要压迫她人,更不想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她只希望好人好报、恶人恶偿,无论女男,都可以平平等等、快快乐乐的生活。


    赵明月咬住下唇,最终下定了决心,在卷子上批了个下等,随即长呼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心中轻快多了。


    这之后,她十分顺利地批完了剩下的二十三答卷,从中取了四份上等。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池婙会直接用她选出来的人,而不是再自己审一遍卷子。


    这让赵明月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责任,如果她错了呢?如果她害得另外一个本可以中选的人失去了这次机会呢?


    正纠结的时候,丹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主子,已经誊好了。”


    赵明月抬头,看她将名单递给池婙,立即伸过脖子,看向往纸上她誊的四个名字:金素微,白珺,穆静德,邱慎娘。


    赵明月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就算没有六尚,也该有二十四司,可这几个名字她都不怎么眼熟,应该是品级更低的女史。


    池婙却不在意这些,点头道:“好,明日就让她们来当值吧。”她只在乎有没有人替她干活。


    丹映应下,开始收拾整理另外的答卷。


    池婙看了眼外间的天色,已经黑了,便转头看向赵明月,“你既然困了,就回去休息吧。”


    赵明月抿了下唇,仍在犹豫着要不要把那份卷子告诉池婙,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池婙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关切问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那我就先回去了,阿娘也早些休息。”赵明月迅速说完,站直身,行了一礼,就退出了宫殿。


    既然事情已经定了,还是不要多此一举的好。


    宫殿里,池婙望着赵明月快步离开的背影,眼底浮起一丝狐疑,看向丹映,“公主今天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丹映微微歪头,似是在仔细思索,半晌,才答道:“公主今日除了批阅卷子,就是练习拉弓,之后一直在这里等主子回来,并未遇上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过,我看公主阅卷时,有一次把笔摔了,神情不知为何也有些怪异——”


    说着,她从那叠整理好的卷子中迅速抽出一份,递给池婙,“主子可以看一下,就是这份。”


    池婙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人好像又在给她下套了,不过她还真就吃这套。


    抬手接过卷子,一展开,硕大两个“下等”的字就映入了眼帘。


    从笔墨晕染的程度可以看出来,赵明月写这两个字时很是用力。


    再去看名字,薛淇?这不就是上次丹映提到的薛司籍吗?


    池婙抬眸再次看了丹映,却见她低着眉,很是恭顺的样子,做事滴水不漏,还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啊。


    她收回视线,迅速扫了一遍薛淇的这份答卷,看完,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这人真有意思。


    池婙把卷子丢回桌上,站起身,往殿外走。


    丹映没忍住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正要开口,就听池婙说:


    “今天晚了,明天,召她来见我。”


    丹映立即弯起了眉眼,“是。”


    事成了,薛淇的那笔钱可就能拿到手了!


    这二十四份答卷自然都是丹映“精心挑选”过的,其中,薛淇是最舍得下血本的那个,几乎是把进宫这几年的积蓄都拿了所有,要博这侍书之位。


    不过丹映并没有把话说满,她不可能去干涉主子的决定,只是说会帮她多争取。


    为此,她还特意把薛淇的卷子放在了最上面,让明月公主第一份就看到她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公主竟然毫不犹豫地给了薛淇一个下等。


    虽然她是不知道薛淇写了些什么,但怎么想也不应该得个下等啊,要知道薛教习可是宫中公认的最学识出众的女官。


    好在最后她还是为薛淇争取到了一个面见主子的机会,至于之后会如何,那就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了。


    ————


    翌日。


    池婙才洗漱了出来寝殿,就看到六神爱大刀阔斧地坐在外间桌子边,双手抱胸,仰着下巴,一副很是不好招惹的样子。


    宫人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奉上茶水,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连一向沉稳的丹映,站在她旁边都变得局促起来了,“六教头说要急事要禀告主子,我就让她进来候着了。”


    池婙当然知道她要禀告什么,朝丹映点点头,“你去准备份蜜沙冰来,其余人都出去吧。”


    丹映应下,带着殿中宫人全部退了出去。


    六神爱听到池婙主动让人准备蜜沙冰,扬起的下巴才放下来些,“还有说好的味觉感知程序,你休想赖账!”


    池婙打开系统商店的面板,用已经积攒了近一千的积分给她兑换了五感。


    六神爱深吸了口气,嗅到了殿内清淡的檀香,很是新奇。


    池婙走到她旁边坐下,不跟她废话,“说吧,你去李勉那有什么发现?”


    连句关心她的话都没有,人类可真是无情!


    六神爱虽然心里吐槽,但还是看在刚得了好东西的份上,老实将她趴在屋顶上听到的东西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他们就是这样说的。”


    池婙坐直了身子,微挑眉梢,六神爱刚说了什么?李勉派人把宋光义杀了?


    她正愁找不到机会废掉宰相,直接掌管六部呢,李勉这么做,可真是合她的心意。


    当然,还得感谢宋光义把自己的价值发挥得淋漓尽致,直到死,都在为她贡献余热呢。


    只是李季英的事情,倒是让她有些惊讶了。


    她之前可不知道,李氏致亲夫曹国公之子萧慎溺死一案中的李氏,居然是李孝辞的女儿。


    很显然,是刑部尚书在卷宗中隐瞒了这条信息。


    李季英不仅杀了夫,还要告杀害妻妾的父,而刑部尚书则和李勉他们狼狈为仠,不仅将状纸截了下来,还让李孝辞给撕了?


    池婙忍不住勾起一抹冷淡的笑,这桩案子可真是有意思,若是不做成大案,岂非要让李氏父子失望了?


    她已经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只是,还需要一个人替她去执行最关键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一步。


    视线自然而然地扫向六神爱,对方立刻警惕地坐远了,“干什么?又想差使我,休想!”


    看着她冷酷的面孔,池婙立刻在心中否定了,不行,这件事情六神爱做不来。


    得要一个更亲和、良善的人,至少看起来得良善。


    要仅凭外表就能够使人信服。


    第29章 女官


    池婙微垂眼帘,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人,一张张面孔迅速闪过,丹映,玉照,灵琼,武文秀……


    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不行,都不合适。


    她不由得轻叹了口气,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要不再让丹映去给她物色几个人来?


    这想法刚冒出来,丹映的声音就在殿门外响起来,“主子,冰块和蜜糖已经准备好了。”


    池婙看了六神爱一眼,她已经把身体坐直了,冰冷的灰色眼瞳中,罕见地流露出期待的神色。


    这具壳子,好像限制她良多啊。


    池婙轻笑了一下,朝门外道:“进来吧。”


    丹映轻轻推开殿门,领着两个宫人走进来。这两人手里,分别捧了个花梨木冰鉴和个红木托盘,托盘上放着六碟品种不一的新鲜水果。


    宫人恰好走到六神爱身侧站定,六神爱的目光立刻被色泽鲜艳的水果吸引住了,淡淡的果香弥漫开来,闻着很是清爽。


    丹映将冰鉴上的活板打开,取出装在盘中的冰块,再取出一个刨子,在冰块上方一推,冰块就被刨成了绵密细碎的冰沙。


    随即取过勺子,将冰沙装在青玉瓷碗中,再从托盘上取荔枝、樱桃、水蜜桃错落摆在沙冰上,最后浇上蜜汁,双手捧到池婙面前,“请主子品尝。”


    池婙还未动作,六神爱便急了,在她脑海里喊起来,“我的!”


    池婙摆了摆手,正想说让丹映把这碗蜜沙冰给六神爱,门外就传来赵明月轻快的声音,“阿娘,我来给你请安。”


    话未落,人已经进了屋,看见丹映手上捧着的蜜沙冰,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阿娘又在做冰食了,我也要吃!”


    说着,走过来伸手将青玉瓷碗拿去,人凑到池婙面前,眨巴眼睛,“我可以尝一口吗?”


    “不可以,这是我的!”一道冷硬的声音猝然响起。


    赵明月吓了一跳,循声看去,才发现桌边还坐着一个人,还是个她不认识的人,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人怎么如此无礼?


    正想说她几句,不想对方竟站了起来,伸手就来抢她手上的青玉碗,她立即缩手要躲,然而那人动作更快,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她便觉手掌被震得一抖,再拿不住,青玉碗直接飞了出去。


    搭的一声轻响,那人脚尖踩上椅子,伸手过去,接过空中的青玉碗,碗中沙冰安然无恙,只有冰尖上的一粒樱桃微微颤动了一下。


    等赵明月回过神,六神爱已经丝滑落座,拿起匙羹挖了口沙冰送进嘴里了。


    她眯起眼睛,很是享受的样子,“好吃。”


    赵明月气炸了,这人谁啊,凭什么抢她手上的东西?


    她看向池婙,却见她神色淡淡,似乎并不觉得这人应该受到斥责,忍不住推了推她的肩膀,揉着手背,委屈巴巴道:“阿娘,你看她!”


    池婙将身体放松地靠上椅背,微笑说:“那你去抢回来吧。”


    赵明月顿时梗住,让她为了碗吃的吵闹不休,未免太难看了,她又不是小孩子。


    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这人究竟什么来头,连阿娘都要帮她说话?


    看着对方捧着蜜沙冰吃得旁若无人的欢快样子,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又听池婙道:


    “忘记和你说了,这人是金乌卫新晋的教头六神爱,以后,就由她来做你的武艺老师。”


    “啊?”赵明月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这人就是阿娘之前同她说要给她请的老师?


    目光看向六神爱,打量了一番,看起来高高大大的,长得也有些凶恶,心中顿时犯了怵。


    池婙看她这幅样子,不由得轻笑了一下,催促道:“还不快过去见过你师傅?”


    赵明月只好走到六神爱身前,躬身行礼,“明月见过师傅。”


    等了一会,六神爱都不搭理她,依旧在吃她的沙冰。


    赵明月心中顿时忐忑起来,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而记恨,趁机敲打自己。


    于是深吸了口气,微微攥紧拳头,正要开口道歉,忽听吧嗒一声响,六神爱把青玉碗扔在桌上。


    瓷碗桌上晃悠了两下,哐当定住,一看碗里,已是空空如也。


    六神爱拍了拍手,站起身,“我吃好了,该去仪鸾司了,公主也来吧。”


    这次她都懒得吐槽池婙了,反正她要操练金乌卫那帮人,多公主一个也不多。


    赵明月的脸色就不好看了,难道要她跟金乌卫一起训练吗?她才不要。


    但是她也清楚池婙的要求不可违逆,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跟上去,“是,师傅。”


    两人一离开,殿里立刻安静下来,丹映重新拿出一个青玉瓷碗,温声道:“我再给主子做一份吧。”


    池婙摆摆手,“不用了,你去六尚局宣旨吧,我也该去前朝了。”


    丹映:“是。”


    ————


    另一边,尚仪局的女史金素微却饱受着煎熬。


    自从几日前,太后跟前的掌事姑姑丹映拿着懿旨,从六局挑选了二十四位才华出众的女官进行了一场选拔侍书的考核后,她就陷入了惊惧不安的情绪中。


    尤其是当她听说了那位武侍书被罚二十廷杖的消息,这种惊惧更是到达了顶点。


    其余女官也和她一样紧张不安,私下里纷纷议论道:


    “那位武侍书还活着吗?”


    “不知道,听说人是被抬出宫的,只怕是凶多吉少。”


    “就算她勉强熬过这劫,她在前朝的风评也坏了,她名声扫地不打紧,只是白白牵累了咱们。”


    “是啊,有她这个侍书做先例,若是我们真选上赴任,那前朝的官员哪个还敢与咱们共事?”


    金素微站在凤阳门下的铁碑前,看着上面镌刻的字句,脑海里中回想起同僚们的话,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个讥讽的笑。


    铁碑上刻的是: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


    这是太祖皇帝立朝之初,亲笔御题下的碑文,专门用来告诫宫女太监。


    每当有女官入宫,宫正大人都会带她们来这里看这块铁碑,叫她们将这则铁训刻进骨子里。


    十年前,金素微也是其中听训的一员,对干政一事讳莫如深。


    当时她如何能想到,十年后这皇宫的主人竟换成了女人,而太祖的这条铁令也跟着被弃之不顾了。


    她扪心自问,难道自己真的不想往上爬吗?想啊,否则又何必多此一举参加那场考试呢?


    可同样的,她也是真的怕啊。


    她见过太多血淋淋的例子,早没有了年轻时的心气,想来二十四份答卷,也不至于就选中她。


    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这时,一个宫女从对面宫道快步走来,远远地就大声喊道:“金女史,你中选了,快去宫正司接旨吧!”


    金素微睁大眼睛,什、什么?惊讶过后,随即便是狂喜,她真的中选了?


    宫女道:“成绩已经张贴出来了,四个上等,你排第一呢!”


    金素微一听,再顾不上伤春悲秋,心底的不安也瞬间抛在了脑后,直往宫正司飞奔而去。


    前来报信的宫女被她甩在身后,急得直喊慢点走。


    金素微哪里慢得下来,这可是太后跟前第一近臣,什么危不危险的,且让她当了再说!


    到了宫正司,就见掌事姑姑丹映站在院子前面,宫正侍立在侧,女官们则列队站着。


    金素微立刻站到了队列后面,丹映看见她,朝她微微一笑,金素微的心立刻安定了下来。


    丹映扫了眼院中女官的人头,发现少了个薛淇,问旁边的宫正,“薛司籍呢?怎么没看见她?”


    宫正:“她今日休息,应该是去西宫那给她几个学生上课去了。”


    西宫是杂役宫女的住处,离这里有些距离,就算派人去喊了,薛淇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


    “那就不等她了。”丹映说着,随即展开懿旨宣读。


    完毕,众女官跪下,谢太后隆恩。


    丹映留下两位宫人,领入选的四位女官去肃机司登记入职,自己则往西宫去寻薛淇。


    才走到西宫院墙那边,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她伸手推开院门,一个穿着朴素的女官背对她站着,微风轻轻拂动她的衣衫,朝阳将她发丝染得金黄。


    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席地而坐,正抑扬顿挫地背诵着《千字文》,看见她,立刻停住了。


    薛淇这才意识到来人了,转头朝她看来,未语先笑,声音和缓轻柔,“你来,是因为太后要召见我吗?”


    丹映一怔,“你怎么不猜是自己入选了?”


    薛淇不答,伸手指了指她的学生,又指了指外面,轻轻摇了摇头。


    丹映会意,转身退了出去,不打搅她们念书。


    她站在宫道上回首看向西宫,只见青瓦破碎,蛛网密结。这里是宫中低等仆役的住所,往常她都不会往这里来。


    真没想到薛淇居然耐得下性子,来这里教她们念书识字。


    这里的宫人能有几个钱巴结她?再者,就算不为钱,为育才,这些出身不好的宫女,一个个也都十三四岁了,这么大年纪才开始启蒙,又能有几个能学出来考得上女官啊?


    真是吃力不讨好!换做是她,可不会做。


    院子里,薛淇同学生们说:“老师有事先走了,你们继续念书,每日练上几个字,阿缘你年纪最大,记得抽查她们的功课。我还等着看你们考女官,可不能在基础功上偷懒哦。”


    学生们齐声应道:“是,老师。”声音脆生生的,接着更加大声地朗读起来。


    薛淇欣慰地笑笑,转身往外面走去,忽而,身后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响,追上了她,“老师!”


    她转过身,就见那个叫阿缘的女孩一脸急切地看着她,“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薛淇温和笑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等你能将千字文倒背如流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阿缘立刻苦恼地皱起了眉毛,她才记住了十几句话,要想倒背如流,那得很久很久了。


    薛淇笑容微淡,没有再看阿缘,转身走出院子。


    等在门外的丹映见她出来,笑道:“薛司籍料事如神,你*既然猜到是太后要召见你,那么也该猜到是我帮了你吧,你准备怎么谢我这个恩人呢?”


    薛淇温声道:“此去究竟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呢。”


    ————


    仪鸾司的校场上,传出一阵阵打斗呐喊声。


    数十名金乌卫侍卫正在练习捉对搏斗,一时间,灰尘漫天,哀嚎遍野。


    六神爱站在队伍前,凝目看着她们操练。夏日炎炎,阳光直射在她身上,她却连一点汗都没出。


    看到场上侍卫被对手一招放倒在地,就喊着认输,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真是笨,刚才就该撞她腰眼啊!


    她拿着名册,在这侍卫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叉,“孙剑秋,绕校场跑十圈。”


    孙剑秋从地上跃起来,“是,教头。”很是沮丧地退了下去。


    下一对入场,看着场中的两人,六神爱眼睛一亮,居然是灵琼和赵明月。


    六神爱忽然就领悟到了当教头的乐趣,看这两人打架,还真让人有点激动。


    一个是深受太后宠爱风光无两的公主,一个是心狠手辣连太子都敢残害的宫女,究竟谁能更胜一筹呢?


    第30章 我赢了!


    围观的侍卫们看着场上的两人,也是议论纷纷。


    “那个就是公主殿下?听说她虽然是太后的养女,但是很得太后宠爱呢。”


    “那她跑金乌卫来做什么?万一给她碰着伤着,我们岂不是要受责罚?”


    “是啊,再说咱们操练这么辛苦,哪里是她一个公主受得了的,应该就是一时兴起来玩玩吧。”


    “要真是这样,那咱们可得让公主玩尽兴了!毕竟,若是没有太后陛下,我还在后厨当烧火宫女呢。”


    听到这话,侍卫们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但也有性子直的,当即反驳道:“呸,我才不管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既然上了场比试,那就拳头说话,比不过就滚下去——唔!”


    一只手猛地伸过来,将她嘴紧紧捂住,“笨蛋!公主还在这呢,叫她听见,你还想不想活?”


    周围人跟着摇头叹气,“希望灵琼可不要跟你一样耿直,真对公主下狠手。”


    “放心啦,灵琼从前可是在太子跟前当差的,可会看人眼色了,她肯定会给公主放水的。”


    就是因为不会看人眼色而被太子针对欺负的灵琼:啊——对对对,你们说的都对!


    她看向对面紧绷着脸的赵明月,抬手作势,“公主殿下,请您先动手吧。”


    赵明月隐约听见了周围的议论,正有些不开心呢,这些人怎么想的,怎么就笃定她得灵琼放水才能赢?


    明明灵琼比她还矮半个头,体型也没她健壮,而且这些日子她一直有练习拉弓,臂力也增加了不少,怎么想也不会输!


    虽然她也没料到自己的对手会是灵琼,但是她早已经打定主意要赢给六神爱看看。


    这人不过教了她几招拳脚,就要她上场跟人比试,根本是对她的私心报复。


    说不定等她输了,这人就会去阿娘面前说她坏话,然后再一脚把她踢出师门。


    一想到阿娘会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她说,“明月,你太令我失望了”,赵明月就心慌不已。


    所以,就算是灵琼,她也不想输。


    只是听到灵琼如此认真地要她先动手,还是忍不住笑了,“你是要让着我吗?我可不会客气的。”


    说着,就捏紧了拳头,朝她打了过去。


    赵明月怕伤到灵琼,还收了点气力,谁想灵琼侧身避过,抓住她手臂猛地往前一拉,她立足不稳,直接向前扑在了地上。


    再想翻身跃起,肩膀已先一步被灵琼按住了,耳边传来灵琼一贯谦卑的声音,“公主殿下,冒犯了。”


    周围静了片刻,接着就是一阵惊讶吸气声。


    不用去看,赵明月也能想见那些人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精彩,瞬间涨红了脸,怒道:“你,你耍赖!”


    灵琼声音委屈,“我只是说让公主先动手,并没有说会让着公主。”


    赵明月深吸了口气,“那再来!”一个屈肘顶向灵琼腰间,灵琼没防备,挨了一下,压住她的手劲随即松了。


    赵明月趁机翻身过来,扭住灵琼的手臂,压在了她身上。


    灵琼身体轻,虽然动作灵活,力气却不如她,挣了好几下也没挣开。


    赵明月有些得意,笑道:“认输了吗?”


    灵琼挣开一只手,极为灵活地反过手来,扣住了她的脖颈,赵明月立时呼吸困难,被灵琼翻身上来压住了。


    两人就这样扑倒在地上,互相扭打着滚了好几圈,看得场边的人目瞪口呆。


    “灵琼还真打啊?她就不怕公主记恨吗?”


    “我看公主也很认真啊,或许她的脾气也没咱们想的那么可怕。”


    终于,在又滚了十几圈后,灵琼举起了手,呼呼喘气,“我,我认输。”


    赵明月松开手,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很是开心地看向六神爱,“听到没有,是我赢了!”


    六神爱面无表情地在灵琼后面画了个叉,“灵琼,绕校场跑十圈,今天跑完!”


    赵明月朝还躺在地上的灵琼伸出手,“我拉你起来。”


    灵琼摇摇头,单薄的胸膛不住起伏,“我,我没力气了。”


    两人一站一躺,互相看着,都看到了彼此眼中自己狼狈的样子,忽然就笑了出来。


    “那你还逞强,早些认输不就好了。”赵明月嘀咕着,弯下身,拉住灵琼的手,看到她指甲的瞬间,视线一顿。


    “你的手指,还疼吗?”时隔多年,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灵琼笑了笑,“多谢公主关心,早就不疼了。”


    赵明月将灵琼拉起来,搀扶着她的手臂往外走。


    出了打斗的场地,侍卫们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灵琼,公主,你们没事吧?”


    “公主可真厉害!灵琼可是咱这身手最灵活的,滑得跟泥鳅似的,可没几个人能按住她。”


    “是啊是啊,我还以为公主就是来玩玩,没想到打起架来也这么凶猛啊!”


    “哈哈哈哈,等晚上下值,公主要不要跟咱们去醉芳楼吃饭去?今天输了的人得喝酒!”


    说着,一人伸手过来拍了下赵明月的肩膀,吓得旁边的人忙跟她使眼色。


    众人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住了。


    有人开口请罪,“公主殿下,她脑子不好使,最爱胡说八道,还请您莫怪罪。”


    赵明月不喜欢这种气氛,轻轻咳嗽了一声,笑道:“没关系,既然我跟着你们操练,也算是金乌卫的一员,就按你们的规矩来好了!”


    接着看向刚才提议的那人,好奇地问:“醉芳楼在什么地方,那儿的酒菜很好吃吗?”


    那人压低声音,“嘘,别让教头听见,等会再说。”


    众人会意一笑,凝固的气氛顿时轻快起来,赵明月也跟着笑了,原来她们也很烦她师傅啊!


    ————


    池婙可不知道,她乖巧听话的女儿要被金乌卫撺掇着,偷偷溜出宫去喝酒玩了。


    她正坐在上书房的御座上,接见那位写下“杀尽天下夫父”的尚仪局司籍薛淇。


    “臣,薛淇,参见陛下。”薛淇走进来,跪下行礼,额头碰上手背。


    池婙点点头,“不用多礼,赐座。”


    “多谢陛下。”薛淇起身,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池婙微微点头,跟丹映摆了下手,“你先出去吧。”


    丹映便领着其余宫人退了出去,轻轻地关上了房门,书房里便只剩下了池婙和薛淇。


    池婙这才看向薛淇,仔细打量她。


    她有一张很圆润的脸庞,满月一般,眼睛清澈明净,却不是那种未经世事的天真,而是历经世事后的纯粹。


    鼻梁挺直,嘴唇丰厚,唇角自然弯起,含着笑意,下巴上点着两颗红痣,好像两滴血。


    身上是一件灰扑扑的袍子,十分素雅,气质温润如玉,让人很想要亲近信服。


    池婙有些惊讶,她还以为能够写出那篇文章的人,应该是锋芒毕露的,又或是愤世俗的,再怎么样也不该是这样温和平静的。


    她忍不住屈指敲了敲桌案,问道:“薛淇,那篇文章真的是你做的吗?”


    薛淇站起身,温声答道:“回陛下,的确是微臣所做,不知陛下有何疑虑?”


    池婙轻笑,“我是有个疑惑,你在文章里写了杀尽天下夫父,那么,要如何杀尽天下夫父呢?”


    薛淇沉默半晌,才开口,“臣,不敢写。”


    池婙顿时来了兴趣,虽然嘴上说着不敢,可她眼里明明一丝惧意也没有啊。


    “那就用说的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恕你无罪。”池婙将身体靠上椅背,换了个放松的姿势坐着。


    这木头椅子真硬,若不是顾忌着身份,她还真想换个沙发出来躺躺。


    可惜她如今是太后了,前朝后宫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做事还是要谨慎些。


    也正因为她是太后,薛淇才说她不敢说。


    可池婙心底明白,她不是池太后,她是池婙,所以无论薛淇说出什么话,她都不会在意。


    薛淇抬头看向池婙,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池太后,这个大荣王朝真正的掌权者。


    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


    这人看起来太冷静了,虽然笑着,可眼底却没有丝毫情绪,好像世上任何东西,都不能再触动她分毫。


    如同冰冷的死水,无波无澜。


    这太奇怪了,是她看错了吗?薛淇心中略感困惑。


    师傅曾经告诉过她,宫中有一位贵人,若是能得到她的帮助,她们的夙愿便可以实现。


    为此,她改姓换名,通过女官的考核进了宫,可在这宫里待了五年,用尽一切办法,她都没有找到这位贵人。


    直到几日前,丹映来六尚局挑选女官,听到考核的题目,她立即确信,太后就是她要找的那位贵人。


    为了确保可以见到太后,她拿出了全部身家请丹映帮忙。


    可现在,她见到了,却又犹豫了。


    太后真的是师傅所说的那位贵人吗?如果错了,那么等待她的结局,便是万劫不复。


    脑海里忽然闪过阿缘的脸,“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她哄阿缘等她能将千字文倒背如流的时候就回去,但是,她真的还能回去吗?


    哪怕从容如她,在这个时候,也难免觉得紧张,双手轻轻攥了一起,手指触碰到的掌心凉得可怕。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响起,“掀翻棋局,另起炉灶,以待天时地利人和。”


    池婙:“怎样才算天时地利人和?”


    “顺天时,乱世可为王。局势动荡则民怨沸腾,诸侯并起则朝堂势弱,而三百年之咒,大荣王朝已近半矣。”


    “造地利,广积粮高筑墙。夺富庶之地必为众矢之的,择僻壤之所方可积攒实力,修高墙挖深池储足粮,徐徐图之。”


    “得人和,团结女界,以聚人心。夺男贼之家男贼之族男贼之产男贼之业皆还于女,使女者为官女者为军女者为民,再有二心者,则杀父杀夫杀子,陷其于无援之地,不得叛之。”


    “如此,可有三成胜算,得以诛尽天下夫父,使女者千世万世,世世为君。”


    说完,薛淇再次抬头看向池婙,对方脸上看不到惊讶愤怒困惑,只是轻挑了下眉梢,颇为玩味地看着她。


    “你的意思,是让我造我自己的反吗?”池婙语含笑意。


    薛淇轻叹了口气,“这便是臣不敢说的原因,陛下位高权重,微臣不敢妄言。”


    池婙敛起了笑容,“不敢妄言?你也已经妄言了!”


    薛淇立即屈膝跪在地上,脸上神色平静,心底却弥漫着悲伤,果然,还是选错了吗?


    她仰起头,没有任何避让地直视着池婙,语气却依旧温和,“还请陛下责罚。”


    池婙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薛淇面前,垂眸俯视着她挺直的腰杆,心中疑惑更甚,哪怕知道不能说还是要说,哪怕知道不能做还是要做。


    “薛淇,你究竟想要什么?”


    薛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俯跪于地,声音沉闷。


    “我想,书写女人的历史。”


    “……”


    书房外,丹映侍立在廊下,隐约听到门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心中忍不住猜想,主子会和薛司籍说些什么呢?又会许她个什么官做呢?


    忽然,门里传来池婙的怒喝,“来人!”


    丹映听到这生气的口吻,心底当即打了个突,慌忙推门进去,“主子有什么吩咐?”


    却见池婙冷脸站在桌案前,厉声道:“将此逆贼押下去,打入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丹映惊讶不已,惶恐道:“主子息怒!只是这押送刑部得给个罪名,不知薛司籍是犯了什么罪?”


    池婙冷笑一声,“妖言惑众。”


    ————


    昏暗的刑部牢房里,李季英狼狈地躺在稻草上,艰难地咳嗽着,忽然咳出一口血来。


    她好像患上什么重病,身体昏昏沉沉的,脑子也不清醒了。


    上次李孝辞来过后,她便咬着牙,用手指沾着血写下了告父的诉状,却不想这状子递上去,便如石牛入海,没有了动静。


    肯定是被他们拦下来了!李季英恨得要死,可到底是不甘心。


    除非、除非她有办法能将这状子递到太后面前去,否则她绝无可能替她娘申冤。


    只是她待在这牢房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身无分文,怎么可能找到人来帮她。


    她快要彻底绝望了,难道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难道她拼尽全力,到头来,还是要无声无息地死去,所有的怨恨和不甘,都要被掩埋,无人知晓吗?


    不!她不要!


    李季英挣扎站起来,踉跄着走到铁栏前,她还要上诉,那怕是流尽这一身的血,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都要为她娘报仇!


    忽然,通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李季英呼吸急促起来,心中又涌起了希望,是不是她的案子有进展了?是要提审了吗?


    狱卒举着火把,押着一个人犯走了过来,一把将人推进她对面的牢房,锁了进去。


    李季英慌忙伸出手,将狱卒拉住,哀声道:“狱官老爷,求你问问,我的状纸递上去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她的尊严早就被碾碎了,此时此刻,就算是要她跪下去求他,她也可以。


    然而,狱卒只是一把推开她,“不知道!”便冷漠地离开了。


    李季英抓着栏杆,缓缓地无力地滑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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