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人早早就得了江岭要回家的信儿。
马车才开入街巷,远远就能见到江宅大门敞开,台阶上前前后后站了三排人前来迎接。
江岭的父母与小妹站在最前列,翘首以盼。
马车还未停稳,江岭已经跳了下去,快跑几步,一下抱起小妹,举过头顶,掂了掂。
“哥哥!”
“棠棠又长高了,重了!”
江棠有些不乐意,嘟起嘴,“哥哥你怎么能说姑娘重,你坏!”
“好好好,不重,我们棠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江岭捏了捏小妹的脸颊。
“两个没规矩的,在外面这样成何体统?”
江母着一身紫衣,虽是训斥的话,但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住。
“爹,娘。”江岭转向父母,眼眶红红,“我好想你们啊。”
“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也不怕臊。”江母嗔怪道。
江父下巴上蓄着一把胡须,提醒高兴过头的江岭道:“有什么话待会儿回屋里再说,还有客人,切莫怠慢了。”
陆惊澜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来到江家夫妇面前,长揖行礼。
江家夫妇知他们是神霄宗来的人。
对凡人来说,修士神通广大,轻易不可招惹,地位自是尊崇。加之部分散修自恃修为,在凡间横行霸道。因此即使自家儿子也是修士,江家夫妇在见到旁的修士时依旧有些紧张慌乱。
“江某携拙荆给仙君请……”
眼见江家夫妇竟弯下腰要给陆惊澜行大礼,一只手适时从旁边伸出,拦住了夫妇俩的动作。
虞影嘴角带笑,“叔叔婶婶千万不要见外,我们是江岭的同窗,承蒙叔叔婶婶的疼爱前来做客一回,您二位只当我们是寻常晚辈就好。”
一番话周到谦逊,让江家夫妇心生好感,江岭见了也很是感激。
差点受了长辈大礼的陆惊澜和颜妍可算松了口气。
江家夫妇不再拘礼,赶紧将众人请进宅内。
江宅不算大,三进的院落,刚好足够一家人生活罢了。因是商贾,受规矩约束,院内的装饰亦是简朴疏落,白墙黑瓦红木门,不见奢靡之风。
进到正院,一名身穿绛色长袍,腰间缀着金镶玉和香囊的贵气少年站在梨花树下。
那少年听见动静,转头过来,下巴微微上扬,矜持着没有率先开口。
虞影瞟他一眼,便知他为何如此高傲。
少年是一名筑基期修士。
筑基修士放在仙宗里或许根本不够看,但在凡间,相比起那些与凡人相差无几的练气期修士,能够随心操纵水火的筑基期修士已经算是真正高高在上的仙君了,谁人见了都要礼敬三分。
江父出声介绍道:“这位是本家的江岚小公子,他代表本家过来为家父祝寿。江少爷,这几位是犬子的同门。”
既是江岭的同门,那便是神霄宗的人了。
那名为江岚的少年才稍稍收起了脸上的傲气,与他们见礼,“在下江岚,见过诸位。”
江岭以前在家时就听说过这位出身本家的堂弟。
江家乃修行世家,上一任神霄宗掌门便出身江家。不同于近一百年才逐渐崛起的马家,江家自诩历史悠久、底蕴深厚。
但无论江家如何勉强维持面上的风光,其日益衰败趋势也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
往上数近一百年,江家没有出现过哪怕一个拥有灵根的后代,家族中老一辈的修士陨落的陨落,尚且活着的也修为不高寿数无多,竟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局面。
直到十六年前,江岚出生。
六岁时,江岚测出木天灵根资质,瞬间成为了江家新一代中最受瞩目的孩子,从小放在家族中辈分最高的元婴老祖身边,金尊玉贵养大。可以说整个家族的希望都寄于他一人身上。
这样一个集千宠万爱于一身的小少爷居然屈尊降贵来到旁支家中暂居,显然并不只是为了给长辈祝寿那么简单。
但江岭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笑呵呵同江岚招呼道:“记得不错的话,我痴长小少爷一岁,便唤你一声堂弟可好?”
江岚的脸色明显沉下来几分,并不想叫眼前的人堂兄,他身边跟着的奴仆拉了他一把。
于是江岚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堂兄。”
谁知江岭不懂看脸色,又多问了一句:“堂弟天资上佳,怎么没有进入神霄宗,是错过了参加今年的弟子大选吗?”
江岚的表情霎时变得极为难看。
江父也吓了一跳,想要出来解围两句,却被江岚身边的仆从抢先解释道:
“回堂少爷的话,今年神霄宗弟子大选的时机不太巧,我们家少爷当时刚好生病卧床不起。家中老祖说少爷年岁还小,多在家中留几年也不妨事,因而打算过两年,参加下一次的大选。”
江母也赶紧接过话,“好了好了,别站在风口上说话。诸位远道而来也累了,先在客房中稍事休息,等到晚上摆宴,到时候再畅谈可好?”
说罢,江母又专门对江岚交代道:“妇人知晓小少爷已然辟谷,不便食用凡俗五谷,就备下了几杯薄酒,不知小少爷今晚可愿赏光?”
江岚微微点头,没再多言,带着仆从离开了正院。
颜妍默默将一切收入眼底,小声对身旁的虞影说:“这位小少爷好大的派头,居然一点不给长辈面子。”
即便他是本家过来的,即便他是修士,也不能如此啊。
看江家夫妇毕恭毕敬的态度,简直是把他当祖宗在供着,实在不像话。
“嘎嘎!”
就是就是!
虞影没有说话,回答颜妍的是他肩膀上站着的虞栖梢。
“有求于人,却放不下身段,可真是别扭。”虞影轻笑。
“什么什么?”颜妍没听懂。
虞影摸了摸她的头,“我说你去客房洗把脸吧,也不知何时沾的泥点子在脸上。”
“啊!?”颜妍赶紧去摸自己的脸,“你早为什么不提醒我!”
虞影和陆惊澜分别被安置在两间相邻的客房中,颜妍被江棠看中,非要大姐姐与自己住在一处,便万分不好意思地住进了江棠旁边的房间。
虞影和陆惊澜在江家下人的帮助下把车上的行李都卸了下来,好好安放在了房间内。
收拾差不多了,陆惊澜在院中遇见了本已离去的江岚。
江岚身边依旧跟着那名灰扑扑不起眼的仆从,看架势,两人应当是专程来找陆惊澜的。
仆从提醒了江岚一下,江岚才别别扭扭道:“与陆仙君见礼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陆仙君收下。”
话音落,仆从立即双手奉上一只成色极好的瓷瓶,里面应当装着丹药一类的东西。
陆惊澜没有伸手去接。
他与江岚才第一次见面,这个礼送得不明不白,他不可能收。
“江少爷不必如此。”陆惊澜看也没多看那瓷瓶一眼,“无功不受禄,陆某实在没有理由收江少爷的礼。”
那名仆从很会说话,低着头,恭恭敬敬道:“还请仙君收下,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一点点心意。我们少爷年纪小未经过世事,只是想与仙君交个朋友。”
陆惊澜有些为难,他也不曾经历过太多人情世故,没有八面玲珑的能力,不知如何才能不失礼地拒绝。
“既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那就更不用收了。”
虞影忽然从房中迈步出来。
他拒绝得太过直白,江岚与他的仆从都愣了一瞬。
虞影继续道:“若是寻常丹药,我们还不缺,江少爷的心意,我们心领了。”
仆从背后生出冷汗,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捧着瓷瓶的手僵在原处。
江岚则已经看出虞影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想当然把他当做了陆惊澜身边的随从。
小少爷冷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大放厥词,我与你主子说话,何时轮到你聒噪?”
此话一出,陆惊澜眉峰紧蹙,眼神霎时冷了下来,将虞影挡在身后,“还请江少爷慎言,他是我的同门,并非随从奴婢。”
“什……!?”
江岚不可置信,虞影分明是个凡人,凡人岂能成为神霄宗弟子?
虞影手掌搭在陆惊澜的肩膀上,示意他暂且退后,自己迎了上去。
“筑基修为前去参加神霄宗的弟子大选却落选了。忍着屈辱大老远来到这早已断了来往多年的旁支家中,就是为了能够求江岭替你想想办法走动走动。”虞影缓缓道破了江岚无法如实说出的事实真相。
“既然是来求人的,那就得有个求人的样子,如此放不下身段,谁会愿意帮你,你说对吗,小少爷?”
江岚没想到虞影竟然知道自己的事,还大声说了出来,顿时臊得脸上绯红,“你休要胡说!”
谁知虞影还没说够,继续道:“你自视甚高,却连神霄宗的门都没能进去,连我这个凡人都不如,实在不知你还有什么值得自傲的。”
“你、你!”江岚气得胸膛起伏,但又不会骂人,只能又气又急。
他的仆从护在主子身前,厉声喊道:“便是你们不愿收我家少爷的礼,也不必如此出言羞辱!少爷,我们走。”
看着主仆两个匆匆离去的背影,陆惊澜叹了口气。
“不想刚到江家就招惹了口舌之争,也不知会不会给叔叔婶婶添麻烦。”他有些担心。
“怕什么。”虞影双手抱胸,“江岭也是修士,就算这小少爷当真回家告状,江家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得为一点点小事彻底与这一支闹僵。”
“也对。”陆惊澜默然片刻,看着虞影,“你今日似乎有点暴躁。”
“你才暴躁。”虞影暴躁地回呛。
陆惊澜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还笑起来,“哪里不舒服的话,一定同我说。”
虞影愣住。
陆惊澜已经抬步走进屋里。
草。
虞影不大自在地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
第42章 第42章√恩人啊!(第八吻)……
要说不舒服,的确有点,但还不至于难受。若不是陆惊澜冷不丁提醒,虞影还没注意到自己的生命值已经掉到了五成以下。
因为陆惊澜说了奇怪的话,虞影站在院内,半晌不愿进屋。
系统偏要跑出来讨嫌说:【陆惊澜真是个好人啊,宿主你可算是捡到宝了!】
虞影扶额,“他是宝,你怎么不自己来和他亲?”
【不敢不敢!】系统连声拒绝,【他是你的,我怎么能和宿主抢男人呢?】
虞影:“……”
犹豫片刻,虞影还是走进了房间。
陆惊澜把最后一点细碎东西拾掇整齐,虞影看着他的动作,只站在门边,不发一言。
或许是出身农家的缘故,陆惊澜和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世家公子哥不同,处理平日琐事利落又熟练,堪称居家出行必备。
有他在身边倒是挺省心的,什么都不需要虞影自己动手。
这样看来,陆惊澜确实不错,日后若谁与他成婚,当有享不完的福。
不过也不关自己的事啦。
陆惊澜一回头,就见虞影一直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只好先开口问:“在想什么?”
虞影骤然回神,耳朵尖尖上浮现出一层可疑的红色,“那什么,接下来几日应当会比较忙,要不然……”
“要不然?”陆惊澜微微歪头。
五成生命值着实是一个尴尬的界限,身体会感到不适,但又没有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如果可以,虞影当然不是个会强忍着让自己难受的主,何况陆惊澜有言在先,不舒服就找他,这件事对他们二人来说,只是为了救命,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意思。
但真要明明白白说出口,还是哪里不太对。
发现自己内心想法百转回肠,虞影懊恼地拍自己的额头。
什么时候他竟成了如此期期艾艾、瞻前顾后的性子。
再抬头,虞影眼中的犹豫一扫而空。
既然说不出口,那就直接做。
虞影大步上前,按住陆惊澜的胸口,把他推到墙边,仰头寻到那熟悉的两瓣唇,贴了上去。
陆惊澜就像是料想到了他要做什么一般,没有半点抗拒和意外,顺从地闭上了眼。
轻浅一吻结束,虞影正要后退,却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了后脑勺,更深地压了过来。
陆惊澜的舌撬开*虞影的牙关,二人在足以令人融化的灼热之中交缠。
虞影的脑子有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等终于反应过来之后,他才攥紧陆惊澜的衣领,使劲儿把人从自己嘴上撕下来。
大魔头喘息着,眼神闪动,“做什么呢?”
亲一下就好了,为何要有第二回,还亲得那般……黏黏糊糊。
陆惊澜避而不答,反问道:“不舒服吗?”
虞影一愣,竟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他没有意识到陆惊澜问得很狡猾,不是可不可以,也不是喜不喜欢,而是舒不舒服。
怎么回答都不对。
说舒服,似乎是在允许陆惊澜得寸进尺。
说不舒服……
“啧。”虞影松开陆惊澜的衣领,“下不为例。”
实在没必要和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计较太多。
虞影心想。
十八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会对这些事情好奇再正常不过,他一个多活了几百年的老前辈,何必太过放在心上?
想不到的是,陆惊澜却不愿将此事轻轻揭过。
少年抓住大魔头的手腕,不许他走,执拗地问:“是因为不舒服所以下不为例吗?”
虞影猛地回头,“你这小子……”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传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紧随其后响起江岭的声音:“惊澜、虞兄,爹娘要我来请你们过去用饭。”
闻言,虞影不好再与陆惊澜多说什么,只抬手重重隔空点了他一下,双眸中写满警告。
接着他也不管陆惊澜是否看懂了自己的警告,打开门,对江岭说:“我们收拾好了,走吧。”——
为表郑重,晚宴摆在江家正堂之中。
今晚的宴席,江家请了城中最有名的大师傅来掌勺,做了满满一桌子珍馐美味。考虑到江岚小少爷已经辟谷,江母还专门开封了一坛她出嫁时作为嫁妆带过来的陈酿。
五谷蔬菜与肉类之中的灵气驳杂,对已经辟谷的修士来说有损而无利,并非一定不能吃,但也不好贪食。酒却不同,乃五谷精华之萃,因而能喝。
虞影和陆惊澜到场时,其他人已经入座。
在凡间,宴席坐次都按照尊卑辈分排序,以最年长或是最尊贵的人为主位。
今晚的主位上坐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他左手边紧挨着便是江岚,再往后才是江家夫妇。
主位的老人正是江岭的祖父,他年近古稀,身形清癯,弯腰驼背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小。老人的眼神已不清明了,还有耳背的毛病,需要贴身伺候的人附在耳边传话。
在老人身边伺候的下人穿得体面,不是贫寒百姓常用的粗布衣裳,而是与江父身上成色相差不多的缎子。这位下人也上了年纪,可见侍奉老主子的年头不短。
众人刚一入座,就瞧见江家祖父指着江岭,颤颤巍巍道:“诚哥儿,你的功课完成没有?说了多少次,少偷偷拨弄算盘珠子,书读不好,以后连媳妇儿都说不上……”
闻言,江父脸上臊红,解释道:“家父年迈,近年来已不大认得人了。”
虞影在十六年前见过江家祖父,那个时候,老人还没这般苍老,尚能抱着孩子跨越万里奔赴西州魔域。
对虞影来说,十六年弹指一挥间,不过他一次闭关的时间。
可对于凡人,十六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健步如飞的中年人变得垂垂老朽。
忽然,江家祖父的目光瞥见了坐在对面的虞影。
老人倏忽起身,瞪大了眼,极为不可置信地盯着虞影。
“恩、恩……恩人!”
老人一边念叨,一边竟颠簸着一步一步朝虞影走了过去。
身边的仆从阻拦不及,忙搀扶着他上前。
岂料老人刚来到虞影身前,膝盖一弯就要跪。
虞影赶紧把人扶起来,做出慌乱无措的模样,“老人家这可使不得。”
江家夫妇也吓得站了起来,江父过来扶住父亲,“爹,这是岭儿的同门师兄弟,你把他认成谁了。”
老人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紧紧抓住虞影的手,“大人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老朽本想有生之年……再去见您一回……只可惜、只可惜……”
一面是贵客,一面是老父亲,无论惊着谁江父都受不了。
他赶紧吩咐江家祖父身边的那名仆从,道:“秦叔,爹累了,还是带他回屋歇息吧,待会儿我叫厨房传一份饭菜过去。”
被称作秦叔的老仆忙领命,扶着老太爷离去。
江父也与虞影道歉,说:“家父年纪大了,平日里连我都不太认得,唐突了仙君,实在抱歉。”
“无事,江叔不必如此。”虞影摆摆手。
说实话,虞影方才也被老爷子吓了一跳。他以这副身子重生许久,还未有故人像老爷子这般一眼便将他认出的。
果真小孩子与神智失常之人往往更为敏锐。
一席饭毕,宾客们各自回到客房歇息,江家祖父的屋内却依旧灯火通明,江父和江岭坐在江老太爷的床边,听他煞有介事地讲述过去。
“那位可是我们江家的大恩人啊,你们一定要好好接待、好好接待啊。”
江老太爷竖着手指,眼睛发亮。
江岭素来知晓祖父的病症,没打算与他解释太多,只是顺着他的话应承:“知道了爷爷,我们定然不可能怠慢的,您就放一百二十八个心吧。”
江老太爷“啪”一下抓住江岭的手,强调道:“不只是不可怠慢,我们要敬他。对,快去祠堂,我给恩人奉了生祠,你们赶紧去上柱香。”
“好好好,上香,我们待会儿就去。”江父也应和着,“时候不早了,您该歇了。”
“不行!”江老太爷又扣住江父的肩膀,“我要亲手为恩人供香……”
江岭拦住他,“爷爷您腿脚不好就别折腾了,我和爹去。”
“岭儿呢?”江老太爷问,“快把岭儿抱过来,让他见见救了他性命的恩人,给恩人磕个头。”
“我就是岭儿,爷爷,您又不认得我了。”江岭指着自己道。
江老太爷盯他瞧了片刻,断然摇头,“你不是,我岭儿才三岁,还是个奶娃娃呢,他先天体弱,连哭都像猫儿似的,要是生得你似的牛壮一个,老头子我早就乐得找不着北了,哪里还需要恩人来救命?”
江岭:“……”
打了个岔,江老太爷总算恩人的事忘了,开始拉着江岭诉说他孙儿多么可怜,生下来时不足四斤,连哭都不会哭云云。
江家父子俩等到江老太爷说累了睡过去后,才一同走出房间,不约而同舒出一口气。
“爷爷真会讲故事,他以前该不会做过说书先生吧?”江岭伸了个懒腰,“我怎么可能体弱多病,明明我记得我从没生过什么病。”
听到这话,江父脸色忽然变得严肃,“你爷爷可不是在编故事,你刚出生那两年的确是体弱多病,差点没养活,为此,我们没少延请名医,光抓药的钱就花出去不少。”
江岭从来不知有此事,“真的假的?”
“为父骗你作甚?”江父继续,“当时你吃了无数的药都没成效,一家人束手无策,是你爷爷亲自带你去了西边求医,回来之后,你才慢慢变得康健的。”
“那个救了你的人的确是咱们江家的恩人,祠堂里到现在还供奉着他的神位。”
江岭大惊失色,“难道虞兄真是我的恩人?!”
江父对着江岭的脑袋就是一个爆栗,“傻小子,那是你才两岁时的事,你的同门当时也还只是小孩子,你也不动动脑子!定是老爷子认错了人而已。”
打完儿子,江父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气,“想当年你爹我三岁会算数,六岁就能看账本,怎么就生了你这傻小子……也不知随谁。”
在屋内哄江棠睡觉的江母:“阿嚏!”
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第43章 第43章√泡汤泉。
在江家住了两日,由江岭领着虞影几人在县城里逛了个遍。
县城没多大,两日时间,足够从南逛到北,几乎每个地方都看过了。
怕客人们玩得无趣,这日晚间,江父叫江岭带着他们去城外桃花山上的汤泉山庄住一晚。
翌日,众人收拾了些行李,坐江家的马车启程去汤泉山庄。
之前只是在城中逛逛,不带上江岚还说得过去,此次家中客人都要去泡汤泉,自然不好撇下江岚独自在家。
江岚单独搭乘一辆马车,虞影、陆惊澜和江岭三人同乘,原本颜妍也该独自乘坐另一马车的,但她嫌弃路上没有人与自己说话太无趣,便提出和其他三人一起。
江家夫妇原本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有些不妥,委婉相劝了几回,但颜妍本就是武家儿女不拘小节,再加上修士之中的女子因有修为傍身,大多也不会被所谓的名声清白束缚,所以并不在意。
江家夫妇不太清楚修士间的相处之道,但既然颜妍自己不在乎,便不再多言。
谁知上车之前,却被江岚身边的仆从指责了一句:“男女同车实在不大合规矩,哪怕是稍微讲究一点的散修也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仙子出身名门大宗,不如还是多要一架马车吧。”
颜妍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多说,直接上了马车。
车上,四人凑作一圈,嗑瓜子聊天。
颜妍手里捧着瓜子壳,愤愤道:“那人当真多管闲事,我爱怎样就怎样,哪里轮得到他来逼逼赖赖?”
“别生气了。”
虞影说了半句,一颗瓜子仁忽然递到嘴边,顺着看去,是陆惊澜剥好了喂过来的。
虞影张嘴吃掉瓜子,才继续对颜妍说:“何苦为了个无关紧要的人坏了自己的心情。”
说完,下一颗瓜子仁也递到了嘴边,虞影又张嘴吃掉。
又一颗、再一颗……
虞影总算觉出不太对,“你剥瓜子动作挺快啊。”
结果陆惊澜侧身,露出了被挡在他身后的乌鸦。
只见小乌鸦正任劳任怨地啄开瓜子壳,香甜饱满的果仁儿刚掉出来,就被陆惊澜拿走,递给虞影。
虞影:“……”
陆惊澜举着瓜子仁,解释:“别担心,五颗里我会让他吃掉一颗。”
听起来更心酸了。
虞影接过瓜子仁,“最后一颗,我不吃了,你也别让他剥了。”
“他其实还挺乐在其中的。”
陆惊澜碰了碰小乌鸦的脑袋,这几日相处下来,一人一鸟看上去似乎亲近了不少。
没有人发现,小乌鸦在被陆惊澜碰到脑袋的时候,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虞栖梢心里苦啊,那个捡到他的人是个和魔尊大人一样心大的家伙,除了第一天帮自己包扎了伤口之外,接下来几日甚至没想过喂点吃的给自己!
以前他能自己飞出去抓点虫子老鼠吃,可他如今伤在翅膀,只能生生饿着。
就在虞栖梢即将饿晕过去前,陆惊澜带着一碗美味的生肉出现了。
虞栖梢一口吞掉了久违的食物,正心满意足时,他听见陆惊澜命令自己:
“飞到这儿来。”
想着眼前这家伙好歹给自己吃了肉,稍微听听他的指令也行,虞栖梢便照做,飞到了陆惊澜的手中。
谁知从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陆惊澜总是用食物威逼利诱自己做一些丧权辱鸟的事,比如关窗户,比如叼信封……到最后,他甚至想哄骗自己说话!
听话去做就有肉吃,不做就没得吃,做错了还会被轻轻打脑袋训斥。
虞栖梢现在可谓是鸟为食亡,吃人嘴短,寄人篱下,无可奈何。
江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鸟会嗑瓜子给人吃的,奇道:“这鸟儿可真聪明!我听说训练得当的话,乌鸦能学人说话。惊澜,你有教他吗?”
“教过。”陆惊澜语气有些失望,“不过他还没有学会。”
“反正距离桃花山还有半日路程,你再教教,说不定就会了。”江岭开始撺掇。
总归无事,陆惊澜便从随身锦囊里拿出了一块肉干。
虞影心想,他又不是普通的乌鸦,魔兽们开了灵智,就和人无甚区别了,不能当做寻常禽兽来训练,更不可能与寻常禽兽那般,为了一口吃的就做讨好人的事儿。
听了江岭的话,虞栖梢才恍然大悟。
原来凡间的乌鸦也能说话,那么前两日陆惊澜是在教自己说话,并非是发现了自己不对劲在试探自己。
陆惊澜举起肉干,对乌鸦道:“说‘您吃了吗?’”
虞影:“……”
江岭:“……”
颜妍:“……”
你就不能教点别的?
思考片刻,肉干的吸引力还是太大了,虞栖梢心一横,用乌鸦嗓子重复了一遍:“您吃了吗?”
快给我吃!
江岭:“哇!”
颜妍:“好厉害!”
虞影:“…………”
陆惊澜也没想到这回居然能一遍成功,欣喜地笑起来,把手中肉干喂给了乌鸦。
“真棒,好鸟。”
虞影侧过头去,真的不太想承认自己认识这只鸦。
“我也要教我也要教!”颜妍举手。
陆惊澜把装着肉干的锦囊给她。
颜妍当即学着陆惊澜刚才的样子,拿出肉干引诱,“叫‘姐姐’。”
虞栖梢:“……”
这合适吗姑娘,我大你二百岁。
但是为了肉干,反正这车上也没有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实年纪。
“姐姐!”虞栖梢一边叫,一边还扑腾了两下翅膀。
“好可爱!”颜妍心都化了,给小乌鸦喂了足足两根肉干。
“给我也试试呗?”江岭跟着起哄。
三人一鸟闹个不停,只有虞影耳朵烧得通红,靠在马车的小窗边,扶额,感觉自己脸都丢光了。
笑闹的声音传到了行驶在前方的马车里。
江岚板着一张还带着明显稚气的脸,蹙眉,“真是吵死了。”
仆从应声说:“您暂且忍忍吧,那些人虽说是神霄宗弟子,但都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出身,不过是乡野村夫走大运生了灵根才有幸能够修行,行事作风都还残留着粗俗之气。”
江岚即便坐在马车里,脊背也挺得笔直。
想到两日前被虞影狠狠下了面子,江岚嫌恶地哼了一声,“粗俗无理之人,我实在不屑与他们打交道。”
仆从赶紧劝他说:“您千万莫要意气用事。上回神霄宗弟子大选,您无论是天资还是修为,全都当属头筹,却不知为何落选。我们纵使无法靠他们直接进入神霄宗,也要打探打探,近年来弟子大选的标准是什么,好为下一次入选做准备。”
提到此事,江岚的面色更加不好,“这几日冷眼瞧下来,那几人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难道我十六岁筑基期的天资还不够优秀吗?江岭那蠢货,十八了才练气八阶,我哪里比不过他?”
“您别胡思乱想,您是江家近百年来最优秀的子弟,怎么会比不过江岭呢。”仆从宽慰他,“神霄宗大选未必完全公正,其中肯定有我们没能摸清门道罢了。”
“我打听过了,其中那位叫做陆惊澜的弟子,是神霄宗掌门的亲传弟子。”仆从压低声音,“咱们一定要笼络住他。”
江岚脸上不情不愿,但最终也没再继续抱怨。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了汤泉山庄。
汤泉山庄是江家的产业,是县里乃至整个州府的贵人们都十分喜爱的消遣地,占了半座桃花山,景色幽静雅致。
“咱们先去客房放东西,待会儿再一同去泡汤泉。泡完汤泉,还有山庄里著名的素宴可食。”江岭介绍到。
其他三人自然没有意见,颜妍就是非常可惜自己只能单独泡汤。
至于江岚,他脸上仍没有半点笑意,像是全天下都欠他三百吊钱。
他说:“我累了,要在房间里休息,就不与你们同去了。”
几日间看着自家父母在江岚面前做小伏低,江岭也有些不待见他,巴不得不带他一起,便连多劝一句也没有,直接随他自便。
虞影在房里换上了泡汤泉的袍子。
山庄为每个客人都准备了专门的长袍,用于泡汤的时候穿,这种长袍面料轻软,于光下如蝉翼般隐隐透明,因为不会吸水,所以泡过汤泉也不会变重。
换衣时,虞影在镜中多看了几眼自己现在这副躯体。
比从前矮了些,也清瘦了不少,肤色白得与身上的长袍几乎融为一体,任谁见了都觉得他是个病秧子。
哎,果然还是原来那具身体更好,也不知何时能寻到。
虞影边发愁边走到汤泉旁边,江岭已经在里面泡着了。
“虞兄,快来喝一杯!”
江岭笑着招手,在他身边还漂浮着一块木板,上边放着酒壶和酒杯。
虞影伸出脚,用脚趾试了一下水温,有一点烫,但不会令人感到不舒服。
随后他走下池子,来到江岭旁边。
两人靠在池边,泉水刚好淹没到他们的胸口。
“这是桃花酿。”江岭为虞影倒了一杯酒,“桃花山春季桃花漫山,因而得名,桃花酿便是山中桃花瓣所酿美酒,有馥郁花香,虞兄你尝尝。”
虞影饮尽此杯,赞许地点头,“的确是花香满溢。”
两人又喝了一杯,虞影才看向池外,问:“陆惊澜怎么还没过来?”
此时,陆惊澜被江岚身边的那名仆从拦在了房门口。
那仆从急得满头大汗,顾不得什么礼数,拉着陆惊澜求救:“仙君不好了,我家少爷、我家少爷出事了,我实在不知找谁帮忙才好,还请您出手相救……”
陆惊澜见他脸色煞白,虽然不喜江岚,也不好袖手旁观,便问:“怎么回事?”
第44章 第44章√过分的要求。(第九吻……
陆惊澜跟着江岚的仆从来到另一间客房门口。
仆从催得很急,陆惊澜甚至没能来得及披一件外衫,只能穿着那件莹润半透明的白色长袍在廊中匆匆前行。
仆从打开门,陆惊澜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我方才出去问伙计要帕子,回来就看见我家少爷晕倒在屋内。”仆从焦急道,“我一介凡人束手无策,还请仙君想法子救救我家少爷。”
随后仆从站在通往内室的门前停下,“您先进去,我现在去叫伙计请郎中。”
说完,没等陆惊澜回过神来,仆从再次匆忙离开。
陆惊澜站在门口,没有立即进去。
他已然觉出不对劲。
江岚和他的仆从一直不与自己一行人太亲近,出了事,他的仆从怎么会第一时间想到找自己求助?
就因为自己是筑基修士?
可江岚也是筑基修士,有江家的庇护,随身绝对带着不止一样紧急关头用来救命的法宝灵药,出了事何必巴巴跑来找自己呢?
而且那名仆从平日里把自家少爷看得如眼珠子般重要,此时又怎么会放心扔下晕倒的江岚和自己这个外人在一起?
多半江岚根本没有出事,主仆俩不过是找个由头把自己带过来而已。
想明白了这些,陆惊澜立即觉得无趣。
江岚此人天资不凡,却总把心思放在一些旁门左道之上,行事做派当真令人不适。
汤泉山庄的天字号上房都配备了各自的小院儿,从小院儿出去就能直接去往最近的汤泉。
江岚的房间正是如此格局。
陆惊澜从内室穿过,来到院内小径,走了几步,于深深灌木掩映间见到了腾起的氤氲雾气。
浓雾散开后,江岚正泡在汤泉之中,听见动静,抬眼看向陆惊澜。
江岚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不见半点病容,果真那名仆从不过是为了引陆惊澜过来而在说谎罢了。
“十分抱歉让祥云用这种方式请你过来。”江岚举起酒杯,“实在是陆仙君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仙君莫要见怪。”
祥云便是江岚那名随身仆从的名字。
陆惊澜早已猜到,因而不见惊讶,淡淡问到:“江少爷不择手段也要引我过来,是想说什么?还请直说吧。”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江岚眼中划过一瞬间的难堪,但想到自己有求于人,终归不得不强忍着咽下这口气。
“外面冷,陆仙君要不然还是先进池子里来,我们慢慢说?”江岚抬眼。
陆惊澜岿然不动,“不了,你快些说完,我还要过去找江岭他们。”
见他不为所动,江岚只好放弃,切入了主题,“我想与陆仙君做个交易。”
“不怕你笑话,其实你那位同门猜得不错。我的确参加过今年神霄宗的弟子大选,却在第二轮就被淘汰。”江岚咬了咬牙,“我知道你的师父是神霄宗掌门,若你愿意在尊师面前替我引荐一二,从此,你就是我江家的恩人,江家所有人都要承你恩情。”
说话间,江岚紧紧盯着陆惊澜的反应。
青阳江家存续了上千年,曾出过渡劫期修士,正是天下第一大宗神霄宗的上一任掌门,煊赫一时。
然而两百年前,那位掌门不幸陨落于星月之战。
他生前为人刚正不阿,没有偏心培育自己家族的子弟,才叫掌门之位落入了他人手中,江家就此衰落。
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江家不如从前了,千年来的底蕴却做不得假,渡劫老祖一生积蓄的天材地宝、心得功法,除了传给几个徒弟,大半都留给了家族子孙。
陆惊澜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筑基修士,怎么可能拒绝得了江家。
起码江岚是这样想的。
可陆惊澜听完他的话,表情都没怎么变化,只问了句:“说完了吗?”
江岚一愣。
就听陆惊澜转过身去,留下一句:“恕我拒绝。”
不曾想陆惊澜竟真的拒绝了自己。慌乱之间,江岚顾不得许多,从汤泉中跑出来,拖着满身滴滴答答的水渍,差点在青石板路上摔一跤,好险追上了陆惊澜,抓住他的手腕,不许他走——
又过了一刻钟,虞影与江岭已经三杯清酒下肚。
在汤泉的烘烤下,酒意顺着四肢百骸散发开来,虞影双颊染上熏红。
“陆惊澜怎么还没来,别是出什么事了。”虞影说着从汤泉中起身,“你先泡着,我去看一眼。”
上岸后,虞影披上一件外袍,缓步沿着小径往前走。
或许是醉意蒙住了脑袋,再加之夜色浓重,虞影有些不记得来时的路了,只凭感觉走出一段,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争执的声音。
汤泉潺潺,夜虫簌簌,离得太远,虞影只能听见是两人在说话。
他站在灌木之后偷偷看过去——
泡汤的长袍沾了水后会变得更加薄如蝉翼,紧紧贴在身上,与肌肤的颜色混在一起。
作为一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江岚身上连一点茧子都没有,用肤如凝脂来形容都不过分,再加上被热汤泉泡得血气上涌,关节处更是呈现出一层莹润的粉红。
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陆惊澜的手腕,恳求道:“别走,你是觉得我开出的条件还不够吗?”
陆惊澜拂开江岚的手,摇头,“无论你开出什么条件,我都不会引荐你的。江少爷天资过人,今年大选不成,回到家中潜心修炼,下一次一定能够通过,实在不需要如此汲汲营营。”
江岚瞪大了一双眼,“你觉得我可以吗?”
陆惊澜没有看懂他的眼神,只是顺嘴说:“只要江少爷肯下功夫,自然可以。”
弟子大选失败归家之后,江岚经历了一段相当黑暗失意的日子。
在家中,江岚天资最好,从小在家中享尽荣华,父母长辈视他如珍如宝,兄弟姐妹间有什么好的都是他先得了,才轮到旁人。
因此兄弟姐妹们心中对他早有不满,这回听说他落选,明里暗里没少嘲讽。
父母族人的眼睛里满是失望,将自己从小带大的元婴老祖也忽然宣称闭关,不愿见自己。
失望之后,他们开始帮江岚想办法,各种打探消息,疏通门路,只求能让江岚下一次成功通过。
虽然他们的本意是要帮忙,可江岚总觉得族人的这些作为其实是在否定自己。
——他们似乎不相信自己能凭实力通过大选。
江岚没想到如今的自己还能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肯定的话。
趁他愣住的片刻里,陆惊澜不愿再逗留,转身快步走开。
陆惊澜走后,一阵风吹醒了江岚,他冷得肩膀颤抖,赶紧披上外袍进屋。
没多久后,仆从祥云回到客房,见自家少爷坐在榻上出神,他上前询问:“少爷,事情如何了,陆仙君答应帮您引荐了吗?”
江岚回神,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祥云大惊,“难道他嫌弃我们江家不成?若陆仙君这条路实在走不通,看来我们必须换一个人劝说了。”
江岚蹙眉,“算了,不要再拿这件事去烦他们了。”
祥云一怔,似乎没有明白江岚的意思,“什么?”
“我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江岚扶额,“总归到下一次弟子大选还有两年,难道以我的资质,潜心修行两年,还不能堂堂正正进入神霄宗吗?”
祥云还想再劝,“可……”
江岚抬手,“够了,难道你不相信我能靠自己通过弟子大选?”
“不是这样的。”祥云想要辩解,但话说出口,忽然又变了方向,“只是老祖那边可是叮嘱过您,要好好抓住机会,您现在这样,回去该如何与老祖交代呢?”
见他搬出老祖来压自己,江岚气急败坏,将桌上的酒杯猛然扫落在地。
“啪嚓!”
瓷片四分五裂。
“滚!”——
在热池子里泡了快半个时辰的江岭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陆惊澜。
江岭从池子里出来,“我不能再泡了,你干什么去了这么久?要不我们先去吃素宴,结束之后你再过来泡泡?”
毕竟是因为自己有事来迟,陆惊澜没有意见,只是问:“追曜呢?”
“你没遇见他吗?方才他见你不来,去找你了,到现在也不曾回来。”江岭穿衣服,“不如我们先去吃素宴,给这里的伙计留个口信儿,等虞兄回来了,叫他直接过去宴席上。”
陆惊澜沉吟片刻,还是决定道:“我去找他,你先过去吧。”
“诶等等!”江岭想阻拦,结果陆惊澜脚步太快,转眼就跑得只剩个背影。
陆惊澜没有去其他地方乱找,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谁知刚进门,从旁边传来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砰”地一声将陆惊澜按在了门板上。
虞影这副身体的身量不如陆惊澜,靠得近了,必须要仰头才能彼此对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虞影低声问。
陆惊澜低着头,回答:“江岭说你来找我,我只能猜你在我的房里。”
“哼。”虞影不置可否地哼声,随后攥紧陆惊澜的衣领子,把人拽下来,重重碾上他的唇。
陆惊澜始料未及,但并不抗拒,反而收紧臂弯,把人揽入怀中。
虞影的唇上带着夜里林间寒露的气息,以及热泉残留的硫磺味道。
除此之外,陆惊澜还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等到虞影撤开唇,陆惊澜才后知后觉自己舌尖上的刺痛,原来刚才的血腥味是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怎么了?”陆惊澜察觉到怀中人情绪不大对。
虞影勾起嘴角,一双仿若盛满了星辰的透亮眸子里也装着陆惊澜的身影。
他说:“今晚,我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果然很是讨厌与其他人共享任何东西、任何人。”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陆惊澜的瞳孔缓缓放大。
虞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所以,接下来我要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你可以考虑之后再说答不答应。”
第45章 第45章√想怎么亲怎么亲。(第……
客房内没有点灯,黑沉沉的夜色压在角落里二人身上,隐秘而浓稠。
“什么要求?”
陆惊澜的眼眸在黑暗之中格外明亮,温热的呼吸随着他的话语落在虞影的鼻尖。
虞影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陆惊澜的唇上。
那双唇瓣因为方才的深吻而呈现出殷红色,被手指按压的地方漾开一圈白。
“在我找到除了和你亲吻以外的维持生息的方法之前。”虞影使劲,手指陷入唇间,“你不能和其他人有任何亲密的行为,能做到吗?”
夜晚太安静了,此时此刻,陆惊澜甚至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有些害怕靠在自己身前的人也能听见那如擂鼓般过*分的心跳,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虞影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陆惊澜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虞影屈指成爪,扣住了陆惊澜的脖颈,不耐烦地重复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喜欢和别人共享。如果你这张嘴亲了别人又来亲我,我会恶心到想吐。”
陆惊澜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
见陆惊澜没有立即答应,大魔头想了想或许自己的要求有点太过分了,便补充道:“你如果觉得吃亏,那就加个期限,在一年之内,我就算没找到其他治疗身子的法子,也不会再约束你。总归不耽搁你。”
陆惊澜点头,“我的确有些吃亏。”
闻言,虞影心头倏然冒出一阵无名火,语气也变得急躁,“那你要加什么条件,说吧。”
陆惊澜盯着虞影的脸静静看了一会儿。
在夜色下,又是背着光,虞影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之中,唯有那双眼睛依旧耀若星辰。
每次细看虞影的脸,陆惊澜心中都会升起奇怪的感觉。
遮去眼睛,这就是一张挑不出大错但也没有任何特点的普通面孔。
可一旦露出那双眼睛,所有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集中于那双眼睛上。
果决、锐利,与那张过目即忘的脸极为不配。
那么的摄人心魄。
就像是一个张狂热烈的灵魂被囚禁于一具平平无奇的躯壳之中,只能透过眼睛这最后的窗户唯我独尊地打量着全天下。
半晌后,陆惊澜回神,重新凑近,“再亲一次?”
说完,没等虞影反应过来,陆惊澜便再度俯身下来,微微发热的唇瓣很柔软,他张开嘴,撬开虞影的牙。
虞影被他亲得差点脖子都仰断,在周身越发灼热的空气包裹下,虞影福至心灵,明白了什么。
待一吻结束,虞影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嘴唇火辣辣的,仿佛变成了香肠。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虞影得意地笑起来。
陆惊澜面上一派淡然,问:“我想要什么?”
“哼哼。”
虞影轻轻抚摸过陆惊澜的胸膛,心想果然是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
此前虞影一直揣测陆惊澜很排斥与自己亲吻。毕竟他们俩都是男人,会觉得别扭实属当然。
因此虞影总觉得自己必须要靠和陆惊澜亲吻才能维持生命值这一点很麻烦。陆惊澜是心肠好,才同意帮自己,搞得自己每次都不大好意思朝陆惊澜开口。
可从刚才这小子的反应来看,他排斥个屁,他分明乐在其中!
也对,虽说都是男人,但亲吻这码事本身还是很舒服的,陆惊澜又是个初次尝到甜头的年轻小子,只怕求之不得,自己实在不必觉得有负担。
理清楚这一点后,虞影莫名就很得意,昂起下巴,“你若是答应我的条件……”
停顿,虞影慢慢侧头,在陆惊澜的耳边说完了下半句话:“以后随你想怎么亲就怎么亲,甚至,我还可以教你其他的。”
陆惊澜的呼吸有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停滞,“你教我?听起来你很懂这种事。”
虞影想也不想,夸下海口,“那是自然,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素宴摆在江岭的房间里。
颜妍舒舒服服泡了汤泉,换好了衣服,过来坐着等开席。
泡汤泉有些耗费体力,颜妍早就饿了,望着满桌子香气扑鼻的素宴,她实在按捺不住,问:“陆师兄和虞师兄怎么还没过来?”
江岭叹气,“不知道。泡汤的时候惊澜就来迟了,虞兄说去找他,结果自己也半天没回来,后边惊澜过来了,又说去找虞兄。他俩真是……”
“别是遇上什么事儿了。”颜妍起身,“我去他们房间看一眼吧。”
江岭赶紧阻止,“等等!”
然而颜妍跑得飞快,根本没听见他的阻拦。
江岭:“……”
忽然,身边盘子里的一颗果子被叼走。
江岭转头去看,小乌鸦瞪着一双无辜的黑眼珠子,“嘎?”
江岭垮下肩膀,“哎,只有你陪着我了。”
几人的房间相隔不远,没多久颜妍就来到了陆惊澜的房间门口。
她敲响房门,“陆师兄,你在里面吗?”
一门之隔的地方,虞影听见动静,立即捂住了陆惊澜的嘴,竖起手指,示意噤声,“嘘。”
“师兄,我进来了?”颜妍打算开门。
她推了一把,却发现房门后面似乎被什么东西抵住了,纹丝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颜妍喃喃,手上加大力道。
眼瞧着门已经被力大无穷的颜师妹推开一道缝隙,虞影赶忙开口阻拦:“别进来!我们在换衣裳。”
“虞师兄?”颜妍意外,“你跟陆师兄在一起啊?”
虞影后知后觉这里是陆惊澜的房间,咳嗽一声,“啊,对,我们在一块儿。”
颜妍催促说:“那你们赶紧换了衣裳过来吧,我和江师兄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回答她的是陆惊澜:“好,我们马上过去,你们饿了就先吃。”
颜妍答应下来,转身往回走去。
走在路上,颜妍觉得不大对劲,放慢脚步,自言自语道:“不对啊……他俩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像是……贴在一起的?”
过了半刻钟,虞影和陆惊澜终于一起来到了江岭的房间。
见到他俩,江岭差点流下激动的泪水,“你俩可算来了,赶紧吃饭吧,我要饿扁了。”
出乎意料的是,江岚也在。
毕竟是一道来的,江岚前来一同用膳也是理所应当。
他们四人不好拒绝,便不冷不热打过招呼,各自落座。
唯一庆幸的是江岚那名令人厌烦的仆从没有跟着。
虞影多看了江岚两眼,不知为何,这位小少爷的神情看起来比之前轻松许多。
江岚则是主动朝陆惊澜报以微笑,席间还敬了他一杯酒——
翌日,一行人睡了个懒觉起来,慢条斯理用过午饭,启程回江家。
虞影歪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近日他精力前所未有的充沛,晚上饱饱睡了一觉后,白日里竟再也睡不着了,不似从前般只要有机会,闭上眼睛就能睡着。
系统在他的识海里放肆大笑:【哈哈哈哈!如此电量充足的日子是真实的吗!宿主,我感觉就像过年了一样!很好,请继续与正道首徒保持良好关系。】
虞影不愿搭理它。
【对了,宿主,新任务已经下来了。】系统道,【不过因为最近电量足够,我就没急着跟你讲。】
“又要我做什么?”虞影合眼,在心中问。
【任务接收中……】
【新任务:请寻找名剑“冰破”。】
虞影忽然睁开眼。
“到家了到家了!”
马车正好停下,江岭当即激动地掀开马车帘子,动作利索地跳下车。
他也不管车上其他人,自己快步走到江宅门口,却发现大门紧闭,奇怪道:“怎么回事,爹娘不知道我们今日就回来了吗?”
无奈,江岭只好自己叩门,“爹,娘,我们回来啦,开门啊!”
剩下几人也下了车。
陆惊澜看虞影睡眼惺忪的样子,关切了一句:“待会儿回屋子里继续睡?”
虞影不想和他说自己最近因为亲得比较多所以根本不困,胡乱点头,“嗯嗯。”
他俩旁若无人的悄声讲话,没有注意到背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盯着他们。
从昨晚开始,颜妍就觉得他俩不大对劲、绝对不对劲。
过了好半晌,才有门房出来开门。
江岭疑惑问门房:“你们在做什么,这么久都不过来开门?”
门房脸色灰败,磕磕绊绊地说:“少、少爷……出事了。”
江岭立即蹙眉,“什么事,不要结结巴巴的,赶紧说!”
“是老太爷,今早秦管家去叫老太爷起身,才发现他老人家竟然昏了过去!老爷去请了郎中过来,谁知、谁知郎中却说老太爷中了毒……还说、还说老太爷他老人家的大限就在这两日了!”
闻言,江岭如遭迎头闷棍,差点站不住,踉跄后退半步,还好被陆惊澜撑住背,才没摔倒。
重新站稳后,江岭什么也没说,连忙冲进大门,直奔江老太爷的院子而去。
因为老太爷出事,家中大半仆人都在这边忙碌,本就不大的院子几乎要挤不开。
江岭不小心撞开一名端着水盆的家丁,也顾不得回头,冲进了房间内。
江父江母守在老太爷的床边,听闻动静同时转过头来。
江岭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眼眶发红的样子。
江母迎上去,“岭儿,你回来了,别着急。”
“爷爷他……”江岭气喘吁吁,“他怎么了?”
江母将今日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与门房所言相差无几。
跟在江老太爷身边伺候了一辈子的秦管事每天都会按时来请老主子起身,谁知今日叫了几回老太爷都没有反应。
老人家眠浅,秦管事当即就觉得不大对劲,禀告了江父,请来郎中瞧病,谁知郎中瞧了半晌,竟说老太爷是中毒!且此毒凶险,回天乏术,老太爷只怕时日无多。
江岭红着眼,质问:“是谁,谁如此大胆竟敢在家中下毒?”
第46章 第46章√毒药。
江老爷子出事,江家上下变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江母下令紧闭家门,在找到毒害老爷子的凶手之前,家中所有人不得出门。
为免添乱,虞影和陆惊澜一回到江家就老老实实待在客房中,不再到处瞎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还不到睡觉的时辰,两人相对坐于桌前。
虞影看见陆惊澜手中握着茶杯,眼睛垂下,神情不太轻松,在思索着什么。
想来不过十八岁的少年人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所以即便与自己无关,也免不了担忧。
“你在担心江老太爷?”虞影问。
果然,陆惊澜点了点头,“江岭很敬爱他的祖父,在老人家七十大寿前夕却出了这种事情,他肯定不好受。”
说到这儿,陆惊澜眉间深深陷进去一道沟壑,“到底是谁下毒?为什么要毒害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
“杀人的缘由无外乎为财为情为仇。”虞影双手抱胸,“虽说老爷子一辈子定然积攒了不少家私,但据江老爷所说,老爷子几年前就认不清人了,家私也自然全交由了唯一的儿子接手,谋财害命也轮不到老爷子头上。何况如果真是为财,凶手定然要朝江老爷索取财物,但看江老爷的反应,不像被勒索了。”
陆惊澜越发不解,“难道是为了报仇?江家经商,想必几十年来无可避免会与旁人结仇。”
虞影听了却摇了摇头,反驳道:“若是外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给一个几乎不出家门的老爷子下毒?除非内外勾结。总归无论如何,江家之内绝对出了问题。”
话音刚落,客房门口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陆惊澜起身去开门,只见一身雍容紫衣的江夫人带着一帮子家丁和丫鬟站在外面。
江夫人朝陆惊澜略一福身,满是歉意道:“请仙君见谅,家中出了糟污烂事,不得不细查一番,先在这里给二位赔个不是,可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请陆仙君和虞仙君二人先到院内喝一杯茶,我们很快就查完。”
这是要搜院了。虞影有些意外。
看来江夫人是个很有魄力的女人,即便面对修士,也能不卑不亢,亲自带着人过来搜查。
若是换了旁人来搜,虞影定会不服,不管事情是不是他做的,大魔头都没那个好脾气能忍受别人来翻找自己的东西。
可江夫人毕竟是江岭的母亲,看在江岭的份儿上,虞影没有一句二话,抓着陆惊澜就往外走,“行,夫人请便。”
二人态度磊落,江夫人看在眼里,也嘱咐手下人搜查的时候动作仔细些。
陆惊澜坐在院里石凳上,对虞影说:“江夫人如此,恐怕搜不出任何结果。”
虞影只是喝茶,不语。
陆惊澜继续道:“若凶手只是凡人,这般搜查或许能找到线索,但现在江家住了好几位修士。修士们大多拥有储物法宝,普通的搜查根本不可能找出什么。或许我们应该提醒她一句。”
“江家乃修仙世家,虽是旁支,但江夫人定然知晓储物法宝的存在。”虞影喝完茶,把杯子往陆惊澜跟前儿一递,敲敲杯壁,示意他再给自己倒一杯。
“她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在事情看上去毫无头绪的时候,干脆把水搅浑,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另一边,颜妍也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客房里,无事可做,本想趁此机会打坐修炼,房门却被敲响。
颜妍出去打开门,此刻太阳已经完全落入西山,夜幕降临,门外小小的女娃娃肉乎乎的脸蛋上映照着廊上昏黄的灯火,正仰着头看她。
江棠眼睛里含着泪花,从今天早上开始,江家就陷入了一片混乱,她没能等到母亲过来叫自己起床,只有乳母给自己穿衣洗脸,可乳母也是一脸的担忧和不高兴。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容易被身边的大人感染情绪,江棠从下人们细碎的话语中知晓了爷爷昏迷的事,心中更加害怕,可父亲母亲和哥哥都不在身边,刚才连乳母也不见了,天又黑了下来,她惶惑恐惧,只能过来敲响隔壁房间大姐姐的门。
江棠手中抱着母亲缝的布娃娃,可怜巴巴地问:“姐姐,棠棠困了,但是棠棠害怕,睡不着,你可以陪棠棠睡觉吗?”
颜妍蹲身,视线与江棠齐平,“你娘呢?”
江棠吸了吸鼻子,“娘不见了,从早上就不见了。”
想来也是,家中出了这样大的事,身为女主人,江夫人定然已忙得焦头烂额。
颜妍一把抱起江棠,掏出随身的手帕替她擦鼻涕,“好啦棠棠别害怕,姐姐陪你睡觉。姐姐给你讲金砂州大漠里小狼一家的故事好不好?”
“好!”——
江岚单独住在一个位于角落的院子,清净远人,纵使整个江宅都乱成了一锅粥,也吵不到他。
祥云一边帮江岚收拾衣物,一边嘟囔着抱怨:“没想到好端端的居然遇上这种事,果真是小门小户的旁支,当真治家不严。”
“祥云。”江岚坐在桌边看书,忽然唤他。
“少爷,有什么事?”祥云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
“昨晚我让你离开之后,你去了哪里?”江岚问。
祥云愣了一下,眼神躲闪,“小、小的无外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睡觉,少爷问这个做什么?”
江岚默然片刻,垂着眼,道:“我只是怕你晚上受冻,昨晚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赶你走的。”
“少爷……”祥云低下头,“我没事的,我在山庄找了一间下房住了一夜。”
听到他的回答,江岚不疑有他,点了点头,继续看手中的书。
恰好敲门声响起,祥云去开房门,是江夫人带着人搜到了这里来。
祥云一听江夫人竟然要搜院,激动地大喊:“夫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怀疑是我们做了那见不得人的事?”
江夫人态度坚决,“还请江少爷见谅,妇人绝无针对少爷的意思,只不过宅子里所有的地方都已经搜过了,少爷这儿是最后一处。妇人快些搜完,少爷也好早点歇息。”
“不行!”祥云张开双臂,绝不让江夫人进来半步,“我家少爷可是筑基修士,身边随便一样东西都是凡人不曾见过的珍宝,岂能由下人随意翻动?”
江夫人沉了脸色,说话也变得没那么客气,道:“其余地方都搜过了,只有江少爷这里没有搜过,少爷若执意阻拦,实在是叫人没办法不多想!还是叫人搜了,也好还江少爷清白。”
从前江家夫妇看在江岚是本家来的客人,加之又是高高在上的修士,才对他一个小辈毕恭毕敬,不愿结怨。
但如今家中真正血脉相牵的老太爷生死未卜,江夫人当真没那么多耐心,也顾不得什么亲戚情分了。
说到底,不过一个小辈罢了。
闻听江夫人话里话外竟然开始怀疑自家少爷,祥云更加激动,脸都红了,大喊:“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想说我家少爷是下毒的真凶吗?”
“妇人没有这个意思。”
“够了,祥云。”江岚终于站了出来,“江夫人既然要搜,就搜吧,我既没做过,就不怕搜。”
祥云坚持劝阻,说:“少爷!这不是做没做过的问题,您何等身份,怎么能随随便便让旁人搜您的随身物件?”
祥云是江家元婴老祖选的人,从江岚记事起,他一直贴身侍奉在侧。他比江岚年长两岁,又常常替老祖办事,所以江岚一直十分倚重他,甚至听他的话。
久而久之,祥云在江岚面前就习惯了擅自做主。
主子不像主子,仆从不像仆从。
从前江岚不计较,可现在,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被祥云牵着鼻子走。
“祥云,你我之间,到底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江岚冷冷质问。
此言一出,祥云立即缩了脖子,低下头,“自然是少爷做主。”
江岚看向江夫人,微微一笑,“夫人请便吧。”
“多谢江少爷体恤。”——
搜院很快就结束了,虞影和陆惊澜回到各自的客房内。
虞影枕着手臂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待天色彻底暗下来后,他忽然翻身起床,换上一套不惹人注目的灰黑色布衣,溜了出去。
入了夜,江老太爷的院子里依旧戒备森严。
虞影在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隐匿符,再用竹林稍稍遮掩身形,躲在一旁,快速将院内的情况收入眼底。
好些家丁分批站在不同的地方守着,将院子守得严严实实。
虞影用符纸叠了只小狗,往地上一放,符纸瞬间变成一只活生生的狗,汪汪叫着跑出去。
最近的家丁们被狗子吸引了注意力,前去查看情况,虞影趁机穿过院子,来到了屋子后方。
屋内灯火通明,虞影凝神一听,里面有几人在交谈。
首先是江岭的声音:“先生,祖父到底中的什么毒,当真无药可解吗?”
随后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应当是郎中在说话:“老朽无能,无从知晓到底是何毒……还好有少爷从仙门带出的回春丹支持着,否则老先生早就……如果夫人搜院能够查清到底是何毒,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我去问问惊澜,他或许有办法。”江岭道。
江父叹了一口气,说:“只有如此了。若陆仙君能够救你祖父,我们江家便是倾尽全家,也必定报答。”
父子两人说定,江岭便准备出门去找陆惊澜。
谁知刚刚开门,就碰见了满头大汗跑过来报信儿的家丁。
“找到了!毒药找到了!”
“在哪里找到的?”
“是什么毒药?”
江岭与江父同时开口问。
家丁喘了一口气,赶紧倒豆子似的说:“在那名颜仙子房间里的妆台上找到的,是砒.霜!”
第47章 第47章√陆惊澜=牛皮糖?……
听到家丁的话,江家父子俩都很震惊。
江岭更是脱口而出:“不可能,无缘无故,颜师妹怎么会做这种事?”
“岭儿,别着急。”江父声音沉稳,“我们先过去看。”
说罢,父子俩人嘱咐随身侍奉的下人好好留在老爷子身边看守,不要让生人接近,随即出门去往颜妍暂住的院子。
在屋后窗外偷听的虞影也没想到事情会牵扯到颜妍,他略一蹙眉,顿了顿,便错过了偷偷潜入房间的最好机会。
江家老爷子身边伺候的那名姓秦的管事走进屋子,关上门,来到了床边。
错过时机,虞影只能在原处按兵不动,把窗户悄悄推开一条缝隙,看过去。
秦管事端来了一盆热水,动作熟稔地扶起躺在床上的江老太爷,为老爷子解开衣衫,轻轻擦身。
秦管事伺候的动作周到轻柔,一看便知是做惯了这些事的。按理说他身为管事,又上了年纪,大可以把擦身子这种劳累活儿交给其他人去办。况且现在老爷子昏迷不醒,他就是偷点懒,也不会有人知晓。
可见秦管事是当真忠心于江老爷子。
为老爷子擦完身子,扶着人重新躺下,掖好被子,秦管事忽然叹了口气,抬起手臂,竟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虞影挑眉,秦管事背朝自己,看不太清,似乎是哭了。
很快,虞影听见房内传来低低的抽噎声,印证了他的猜测。
秦管事哽咽道:“老爷,您当真是受苦了。您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应当长命百岁的,我还想再伺候您三十年呢……”
伺候了快一辈子的老主子命悬一线,秦管事非常难过,在床畔的小凳上坐了下来,低着头,默默守着昏睡不醒的老爷子。
见状,虞影心底也生出些唏嘘。
凡人寿数短暂,不过短短几十年,却足够尝遍生死悲欢。
不过看样子秦管事今晚是打算一直守在床边不会离开了,虞影没办法潜入进去看老爷子的情况,只能转身离去。
从江老太爷的院子里离开后,虞影直奔颜妍所在的院落,刚要迈入,便遇上了同样赶过来查看情况的陆惊澜。
见到虞影从另外一个方向走过来,陆惊澜也没有多么惊讶。
少年直接上前,来到大魔头的身侧,问:“颜妍出事了,我刚才去你房间没找到你,你去哪里了?”
虞影随口胡编说:“吃得太饱,消消食,就在附近逛了逛。”
陆惊澜垂眸,“怎么不叫我?”
虞影不耐烦,“你是牛皮糖吗,莫非我上个茅厕你也要黏着我?”
“说得真难听。”陆惊澜扯了扯嘴角。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走向颜妍的房间,外面守着好几个家丁,听里头的说话声,看来江家的人已经赶到了。
虞影和陆惊澜推门走进去,一下便撞入了浓重的尴尬氛围之中。
屋内,江家夫妇坐在桌旁,颜妍表情阴沉地坐在另一头,江岭站在双方中间,正抓耳挠腮地思考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颜妍感到一阵被冤枉的羞耻,实在忍不住了,直言:“江老爷、江夫人,我全然不知客房的妆台上为什么会放着一盒砒霜,这件事与我无关,我有什么理由去害江师兄的祖父?”
在几人的中间的桌面上,摆放着一个敞开的彩漆花盒,装着白色粉末,若非郎中验过,常人只会以为这不过是一盒敷面的香粉。
江夫人看了一眼沉默的丈夫,想了想,态度温和地发问:“我们并非怀疑仙子您,只是想问您,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进出客房。”
“没有。”颜妍回答得很快,“这几日我在房间里的时间很少,白日里大多都在外游玩,根本不知有谁进过我的房间。”
得到这个回答,江夫人一时也沉默下来。
江岭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爹、娘,只是找到一盒毒药,不能说明此事就与颜师妹有关。我们几个今天下午才从汤泉山庄回来,祖父中毒却是早晨的事,时间实在对不上。”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江家夫妇当然清楚,他们也不认为颜妍是凶手,急着过来询问,也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江父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刚走进来还未发一言的虞影与陆惊澜二人。
“无论下毒的人是谁。”江父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找凶手,而是救人。”
说罢,江父站起来,来到陆惊澜面前,郑重行礼。
“听犬子所言,陆仙君身上有一些从仙门带出来的药材,若仙君能出手相助,江某人愿倾家报答!”
陆惊澜搀扶起江父,“江叔言重了,江岭是我好友,如果有办法,我自当相帮。”
江父抬起头,只见他已经红了眼眶。
“可是……”陆惊澜略显犹豫,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实际上我对医术一窍不通,纵使我带着不少药材,却也不知该如何用药。”
刚燃起的希望似乎又变得缥缈虚无,江父愣住。
江母比丈夫要镇定,立即想到,说:“郎中还在,或许能与郎中斟酌用药……”
说到这儿,江母也觉得有些不妥。
郎中只是凡间的郎中,恐怕根本不认识修士所用的什么灵丹妙药。
江岭知道陆惊澜所言不假,若治病救人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神霄宗也不会花费那么多精力与资源培养专门的医修了。
正为难间,虞影忽然出声:“就这么办吧。”
陆惊澜转头看向他。
虞影点点头,“带着你的药,去请郎中看看。有许多对修士聊胜于无的丹药,对凡人来说却足以救命。”
江父连忙附和,说:“对对……总归还请仙君先去看一眼吧……”
众人快步前往了江老爷子的院落。
方才只能在窗外偷看,现在虞影终于能靠近看江老爷子的情况。
短短几日,缠绵病榻的老太爷比起他们到江家第一天见到的样子苍老狼狈了不少,原本就清瘦的老人,此时两颊愈发深陷,面色灰败,难怪郎中看过后直摇头。
守在床边的秦管事起身为众人挪开地方,虞影扫了他一眼,发现他竟哭得眼皮都有点肿。
陆惊澜见状感到万分为难,他在神霄宗藏书阁读过不少书,关于丹药的也翻阅过几本,可那些书籍大多只是简要介绍各种丹药的名称与功用,真要他诊脉断病用药,实在是一头雾水。
是药三分毒,更别提修士与凡人体质不同,万一用错了药,就是在害人。
陆惊澜只好求助旁边的郎中,问:“老先生,确定老太爷是砒.霜中毒吗?我这里有些药材,可惜我实在不通药理,还请老先生帮忙斟酌用药。”
郎中今日已经从江家父子的对话中知晓陆惊澜是修士,当然能猜出他口中的药材都是仙丹,惶恐不已,“不敢不敢……老朽自当尽力,只不过,江老太爷的症状,不像是砒.霜中毒。”
“不是砒.霜?”江岭意识到什么,“果真是有人想要栽赃颜师妹?”
江父忙问:“那父亲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郎中额角冒出细密的汗,“老朽无能,老朽不知……”
在他们说话期间,虞影直接坐在了床边小凳上,从被子里掏出老爷子的手,熟练地搭上了脉。
见他动作有模有样,身后其他人忘记了商议,屏住呼吸盯着他。
江岭从来不知道他虞兄还懂医术啊。
房间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区域人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打扰了虞影——
虽然江家夫妇说他们并不怀疑颜妍,但被冤枉了一场,颜妍自己心里实在不好受,想着反正帮不上忙,干脆把自己关在了客房内,没有随众人去看江老爷子。
颜妍躺在床上,用手背盖住自己的眼睛,心情复杂。
她十几年来活得光明磊落,除了小时候闯过一些无伤大雅的祸,比如玩鞭炮不小心炸了家中大黄的尾巴,此外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因此今日丫鬟从她妆台上找到那盒子砒.霜的时候,她如遭雷击,几乎有一瞬间仿佛被冻住了般。
那东西分明不是她的,她见也没见过,可无人为她作证,任凭她如何说,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江老爷和江夫人怀疑的目光就跟刀子似的割在她的身上。
颜妍觉得委屈、憋闷,还不至于哭出来,只是心里堵得慌。
“姐姐?”
床边忽然探出江棠的小脑袋。
颜妍翻身坐起,发现江棠只穿了一身中衣,显然是从被窝里偷跑出来的。
夜风萧瑟,颜妍害怕江棠着凉,赶紧把她抱进自己的被子里,“你怎么跑出来了?也不怕着凉吗?”
江棠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颜妍的脸颊,几岁的孩子说话奶声奶气的,道:“姐姐别伤心,我知道爷爷不是姐姐害的,爹娘只是太着急了,才、才错怪了姐姐。”
委屈的时候最听不得有人安慰。
颜妍嘴一瘪,眼泪汪汪,差点在一个小奶娃面前放声大哭。
但她好险控制住了,只是红着眼,问:“棠棠为什么这么相信姐姐?”
“因为姐姐给棠棠吃糖!姐姐是好人!”江棠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而且爷爷之前和棠棠说过,等哥哥回来之后,他就要走了,会去天上变成神仙保佑棠棠。棠棠听爷爷的话,勇敢,不哭。”
一瞬间,颜妍所有的情绪尽数收了起来,愣住,“你说什么?”
另一边,江宅最角落的院子里,一个人穿着黑乎乎的衣服悄悄避开人跑到后门,动作有些笨拙地爬上后门旁的那棵歪脖子树。
歪脖子树探出了围墙,顺着爬出去就能翻墙出门。
黑衣人用最轻的动作一点一点挪到围墙上,而后翻了出去。
谁知落地后刚一抬头,眼前忽然出现两名值守在后门外的江家家丁。
第48章 第48章√追问。(第十一吻)…*…
祥云被两名强壮的家丁一把按在了地上,紧接着五花大绑抓住,扔进了宅院北边最偏僻那间荒废多年的屋子里。
祥云一屁股摔在地上,激起了层层叠叠的灰尘,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
江夫人的贴身侍女走了进来,居高临下看着祥云,“大晚上的,你偷偷摸摸翻墙出门,要去做什么?”
从咳嗽中缓过来后,祥云大嚷起来:“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本家的人,做了任何事都由少爷来处置,轮不到你们来插手。你们这样对我,还有没有把本家放在眼里?”
江家的下人早就看不惯江岚这个从本家过来的、趾高气昂的小少爷。不过江岚好歹是主子,眼前这个家伙算什么东西?在全家戒严的时候行为鬼祟,被抓了现行还狗仗人势,便是直接处置了他,本家也不可能为了他上门来寻道理。
侍女最后提醒一句:“夫人交代过,今日任何人不得离开家中,一旦抓到形迹可疑的人,不论是谁都得审问。我劝你还是在我们动手之前,先老实交代吧,以免白受皮肉之苦。”
祥云依旧顽固,叫喊着:“我对你们没有什么好交代的!”
侍女一招手,“那就开始吧,我可是劝过你的。”——
三更天,寒气静悄悄在房檐上冷凝成水,滴落在地。
把脉结束,虞影松开手。
见状,身后一直紧紧关注着这边动向的江家人同时小声吸了一口气。
江岭率先开口,问:“虞兄,祖父情况如何?”
“看脉象,你应当是给他用了回春丹?”虞影反问。
江岭点头,神情有些担忧,“是不该用吗?”
“不是。”虞影声音沉着,“老爷子能坚持这么久,全托回春丹的福。”
江岭和江家夫妇当即松了口气。
接着,虞影转向陆惊澜,对他说:“你将你身上的固元丹拿出一粒来,分成四份,取其中之一化在热汤里,喂老爷子喝下。”
陆惊澜点点头,从储物袋中拿出之前柳青岩给他的那一瓶固元丹。
江夫人忙叫丫鬟端来一碗热汤,按照虞影的话,将丹药切开,融化在汤中,亲手一勺一勺喂给江老太爷。
一碗热汤饮尽,郎中上前再次为老爷子把脉。
上了年纪的郎中原本眼皮耷拉,可就在摸清老爷子的脉象后,他忽然瞪大了一双浑浊的小眼睛。
而后郎中又拿出银针,在老爷子的虎口处施针片刻,拔出来查看。
“奇了!”郎中激动不已,“果然不愧是仙丹,当真神奇,老太爷的脉象已然平稳,体内余毒已清,估计过几日就能清醒过来了!”
郎中是丰饶县有名的神医,说话向来谨慎妥帖,连他都这般说,看来江老太爷的确是好了。
江岭忍不住大喊两声“太好了”,随即眼眶热热的,滚出两滴眼泪,又哭又笑。
江父则感激不已,带着江夫人就想给虞影和陆惊澜拜谢,被陆惊澜连声阻止。
起身后,江父还在念叨着:“仙君大恩大德,江某人实在是无以为报……”
就在众人庆幸雀跃之时,江夫人的贴身侍女忽然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江夫人瞬间沉了脸色,“当真?”
侍女肃容点头。
江夫人抓了身边丈夫的手,小声对他说:“底下人传话来说,他们在后门抓到一个可疑的人,我过去瞧瞧。”
江父让她先去,这边的事交给自己。
于是江夫人便带着侍女退出房间。
谁知刚退出来,江夫人就瞥见走廊上站着一个行迹可疑的身影,在窗户旁探头探脑,一看见她出来,不见行礼问安,反而直接转身要跑。
“谁在那儿?”江夫人喝止住那人。
那人见逃不过去,才慢慢转过身来,给江夫人行礼,“夫人。”
原来是江老太爷身边的秦管事。
“秦管事?”江夫人问,“你不是回房休息去了吗?怎的还在这儿?”
方才江家夫妇带着虞影和陆惊澜过来之后,就屏退了多余的下人,叫他们回去歇了,秦管事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秦管事不敢抬头,回话说:“老奴放心不下,回去了也睡不着,所以才留在这儿听……还请夫人恕罪!”
江家人人知晓秦管事对江老太爷的忠心,江夫人没嫁过来之前,他就已经跟在老爷子身边管账伺候了,是一等一的心腹,即便如今江夫人全权掌家,对上秦管事也是礼敬有加。
所以江夫人没有多责怪秦管事不听吩咐随意行走,和颜悦色道:“老太爷已经没事了,秦管事可放心,回去歇息吧,说不准明日老太爷就醒过来了,要叫你伺候呢。”
秦管事答是,恭送了江夫人,而后才独自回房。
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江家一场风波从清晨开始,闹了整整一天一夜,虞影也跟着熬到现在。
从江老太爷房中出来,虞影就觉头晕眼花,差点被台阶绊倒。
他身子一歪,就要栽倒,还好身旁陆惊澜手疾眼快,一下子抓住他的手,圈住他的腰,把人牢牢拉了回来。
“累了?”陆惊澜问了句废话。
虞影困得不想说话,懒懒哼唧了一声:“嗯哼。”
陆惊澜来到前方一步处,半蹲下来,“我背你回去。”
望着少年因为抽条长个子而显得宽阔却单薄的背,虞影陷入了犹豫。
考虑了一会儿,虞影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算了吧,我也没累到走不动路,若是被人看见了多不好。”
岂料陆惊澜竟说:“从前也不是没背过,江岭不都见过好几回了,怎么现在突然不好意思?”
虞影:“……”
陆惊澜说的不错,之前在宗门,虞影有时会去看陆惊澜晨起练剑,因为起得太早,身上犯懒不想多走,每回都是被背着回去的。甚至不仅江岭见过,偶尔还会遇见同样早起的其他弟子,那些人无一不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俩,可虞影压根不在意。
啧,本该如此的,他虞影何时在意过他人的眼神?
看就看吧,自己舒坦最重要,虞影放弃纠结,爬上了陆惊澜的背。
夜虫在草丛中鸣叫,陆惊澜背着虞影往他俩所住的客房走去。
虞影的胸膛贴在自己的背上,隔着衣料,陆惊澜能够感觉到他一下一下踏实的心跳,也能清晰听见他的呼吸拍在自己耳边。
这个人如此鲜活,与自己紧紧相贴。
陆惊澜心中一动,忽然问:“你还会医术?”
趴在背上后,虞影就闭了眼,没想到陆惊澜会突然发问。
严格来说,虞影并不会医术,但他自己常受伤,又要拖家带口照顾魔域那群闯祸精,活了五百多年,有些事情不用学,也能略知一二。
但现在虞影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个十八岁出头的凡人小子,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他能从哪儿学来医术?
虞影不屑于说谎,何况他的身份根本说不清,只要稍微查探一番就能发现不对劲,与其编造拙劣的谎言,倒不如闭口不言。
哪知陆惊澜今晚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见他不答话,又追问:“相识这么久,我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你。我不知道你的家乡在哪里,也不知你为什么会懂得那么多,画符、剑法,还有医术,你便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吗?”
虞影睁开眼,语气变得有些冷,“知道与否很重要吗?”
陆惊澜一顿,随后说:“我只是想更了解你一些。”
虞影又沉默下来。
陆惊澜也没有继续追问。
江宅不大,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客房门口。
到了目的地,虞影拍拍陆惊澜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然而陆惊澜不为所动,就这样背着人,略显执拗地站在院中。
头顶明月高悬。
虞影听见陆惊澜略显孩子气地说:“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我都告诉你了关于我的所有事。”
虞影心中一顿。
趴在背上,虞影看不见陆惊澜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脑袋与修长的后脖颈,但即便看不见,虞影却能感觉到少年流露出的丝丝委屈。
真是……
虞影无奈一笑。
还给他委屈上了。
虞影忽然伸长了手,掐住陆惊澜的下巴,把人的脑袋掰过来,同时合上眼,义无反顾迎上去,在那双柔软的唇上落下一个充满安抚意味的吻。
以前陆惊澜从来不问关于自己的事,即便问了,见自己不愿说,就会知情识趣闭上嘴。从未如今日这般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看来少年不是不在意,也不是不好奇,只是惯会忍耐,忍到今日,不知为何忍不住了,所以才一股脑儿爆发出来。
虞影不能告诉他真相,只好给一点甜头,暂且堵住他的嘴。
唇分开,虞影低声道:“何必问过去,此时此刻我就在你眼前,你见到的,就是全部的真正的我,能有什么不了解的?”
陆惊澜盯了他一会儿,咬住下唇,撇过头去。
之后一直到就寝,陆惊澜都没再多言。
独自躺在床上,虞影胜利者般笑得张扬,心想,果然还是小孩儿,好糊弄。
隔壁另一间房里,陆惊澜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在榻上盘腿打坐。
他闭目调息,却迟迟无法进入修炼的状态。
不一会儿,陆惊澜睁开眼,抬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嘴唇。
少年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一片长长的影子,他的眼中划过好几种无法说清的感情,交错出现,旋即又消失不见。
最终,陆惊澜重重闭上眼,等再度睁开,眼中重回一派清明。
第49章 第49章√我出身魔域。
天擦亮,到了江岚惯常起身的时候。他晚上以修炼代替睡眠,此时收敛气息,睁开眼。
江岚习惯呼唤:“祥云?”
却没有人应答,也不见祥云的身影。
江岚微微蹙眉,心中嘀咕,大清早的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他走出院子,找来江家的下人,问他有没有见过祥云。
谁知话音刚落,那名下人眼神立即变得躲闪,期期艾艾道:“小人、不、不曾见过……”
江岚又不是傻子,他这模样显然是有鬼。
这名下人年纪不大,被江岚板着脸多逼问了几句之后,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老老实实交代了个干净。
得知江家人竟敢擅自抓自己身边的仆从,江岚很是愤怒,挥袖迈开步子走向关押祥云的屋子。
屋内昏暗,门一推开,清晨耀眼的阳光也争先恐后涌入。
祥云被绑在柱子上,光线照得他眼睛刺痛,不得不缩起脑袋。
等眼睛适应后,祥云终于看清了来人,如见到盖世英雄般激动大喊:“少爷!少爷救我!”
江岚来到他面前,“怎么回事,你为何会被关到这里来?”
祥云想说的话霎时噎在嗓子里。
片刻后,他露出委屈的神情,“少爷,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
江岚似乎还不打算放开他,而是问:“听人说,抓你是因为你昨晚想要偷偷翻墙出去?”
冷汗顺着脖颈滑下,祥云吞了口唾沫。
江岚继续问:“我昨晚入睡之前你还在。你到底要出去做什么事,连我也瞒着?难不成真是你下毒害了江老太爷?”
“不!不不不!”祥云连忙辩解,“不是我,我有什么理由要害江老太爷啊?”
“那你偷偷出门做什么?”江岚问。
一问到这个问题,祥云就如锯了嘴的葫芦,说不出缘由。
就算再怎么专心修炼不通人情世故,此时江岚也发现不对劲了。
他平日里最信任的人,竟然有事情死死瞒着他。
他却还懵然不知,只怕哪天就不明不白死在了身边人的手里。
江岚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自嘲。
他直起腰,睨着祥云,“你若不老实告诉我,那我也管不了你了,就任凭江老爷江夫人如何处置你吧。”
恐惧从脚底腾然而起,祥云从江岚六岁起就在他身边伺候,从未见过小少爷如此冷漠无情的样子。
祥云是家生子,从小就机灵,才会被选中给这一代中最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做仆从。
但也正因为他生得机灵聪慧,所以他不甘心做一个被人呼来喝去的下人,尤其他伺候的那个人还是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小屁孩。
万幸,相处一段时间后,祥云渐渐发现这位小少爷其实很好拿捏。
于是祥云就仗着自己年长几岁,从小开始似有若无地在言语上打压小少爷,在生活中又将人照顾得细致入微,潜移默化的让小少爷变得极为依赖自己。
久而久之,江岚习惯了祥云从不在自己面前自称“小的”,也习惯了他时常越过自己擅自做决定,甚至有时还敢拿出年长者的架子斥责自己。
直到这一刻,祥云才终于重新意识到,他是江家签了死契的下人,他的父母兄弟的全部身家性命都在江家人手中,江岚若是不高兴,就算一剑杀了他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我……我……”
生死的威胁淹没过头顶,祥云犹豫着正要说。
“江少爷,手下人不老实,还是由妇人告诉你吧。”
身后传来一道凌厉的女声,江夫人走了进来。
在她身后,跟着贴身侍女和两名家丁,那两名家丁手中还押着另外一个人。
江岚只看了一眼那个被押着的人,就认了出来,“曾叔?”
曾叔是父亲身边的一名管事,江岚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江夫人很快便替他答疑解惑,道:“看来令尊不太放心江少爷出远门,所以不仅明面上叫祥云伺候江少爷,暗地里还派了人过来护着,以随时了解少爷的一举一动,传回本家。江少爷身边那位仆从漏夜出门,正是要去给这位曾管事报信。”
说罢,江夫人一摆手,家丁们把曾管事扔进了屋里。
曾管事趴在地上,抬起头,谄笑望着江岚,“三少爷……”
江夫人又扔出一样东西,是一个药包,砸在地上,登时破开,其中的白色粉末飞扬而出。
“从祥云身上还搜出了这个,不知三少爷可晓得这是什么东西?”江夫人冷声道。
“这是……?”江岚茫然。
江夫人面色沉沉:“这是能要人命的砒霜。”
江岚顿时看向祥云,似是不可置信居然真的是他毒害了江老太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夫人再度开口说:“他并未对父亲下毒,但却用这东西趁乱搅浑水,想要我们误解家中的尊客,挑拨我家与尊客的关系,其心思可谓恶毒!”
自己的下人做了错事被当众训斥,江岚这个做主子的自然也跟着没脸,他在家从未遭受过如此大辱,此时已然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当场发落了祥云,与他断了干系。
但就算要发落,也不该由其他人动手。
江岚抬头,对江夫人说:“下人做了错事,给夫人添麻烦了,我定会好好管教他,叫他从此不敢再犯。”
他这般说,江夫人也不好随意插手,只留下一句“还请少爷严加责罚,莫要让仙门尊客白白受辱”便带着身边的人退出去,破屋内只留下了主仆三人。
“哈……”
等人都走了,江岚发出自嘲一笑。
他忽然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家族长辈捏在掌心里的皮影偶人,看上去活动自如,实则一举一动都有人在背后看着、操纵着。看似听从他命令的下人也从未真正将他放在眼里。
曾管事油滑老道,一眼看出江岚的脸色不佳,赶紧低声下气道:“少爷莫生气,老祖和老爷也是关心您,才派了老奴过来照应一二。”
说到这儿,曾管事朝还被绑着的祥云使了个眼色。
祥云会意,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全是因为这边出了事,小的们担心少爷继续留在这儿受委屈,曾管事才过来找我过去了解情况。”
“砒霜之事……也是因为小的气不过那群神霄宗的人对少爷出言不逊,所以想略略给他们添点麻烦而已。小的一片忠心,都是为了少爷啊!”
说完,祥云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为了我?”江岚忽然从腰间抽出佩剑,一步一步向着祥云逼近而去,“你根本就是为了挑拨江家和神霄宗的关系,妄想他们交恶,好让我趁机示好吧。”
祥云盯着寒芒闪烁的剑,颤抖着,“少少少少爷……您要做什么……”
江岚手起剑落,精准割断了祥云身上捆着的麻绳。
祥云紧紧闭着眼睛,本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不料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岚收回剑,转过身去。
没想到小少爷竟然放过了自己,祥云感激涕零,五体投地,“谢少爷!谢少爷!”
正当他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时,却听江岚说:“出门在外,不便惩罚,但等回去之后,你们二人就都不用在家中伺候了。”
祥云惊呆,顿时失去浑身的力量,栽倒在地。
曾管事还想乞求,跪在地上呼喊着“少爷”,却没得到江岚的半分垂怜——
江夫人离开之后,就把祥云嫁祸之事告知了颜妍。
“这几日家中情况混乱,下人来往频繁,人多手杂,居然一时不防让那人进了仙子的房间,放了毒药,企图挑拨我家与仙子的关系。”
江夫人说着,有些可惜道:“只不过那人终究是江三少爷的人,我不好越俎代庖,没办法处置,还请仙子体谅。”
得知真相,颜妍心底好受些许,但情绪终归还是受到了影响,笑得颇为勉强。
江夫人宽解她:“仙子莫要挂怀,我们从未怀疑过你,全都是小人作梗,不必为此伤心费神。”
颜妍听进了这话,点了点头。
江夫人还有事要忙,没再多留,最后寒暄两句,便起身告辞。
……
午间用饭时,一名老太爷身边的仆从红着眼睛跑过来,告诉江家夫妇老太爷醒了。
江家夫妇大喜过望,饭也不吃了,扔下碗筷就往老太爷的院子里赶去。
同时江夫人也没忘记派人去给虞影他们传话。
不一会儿,所有人齐聚在江老太爷的床前。
大病初愈的老人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头发散乱,看着眼前满脸担心的儿孙们,还有些茫然,不见半分死里逃生的喜悦。
“我这是……”江老太爷环视着所有人。
江父上前解释:“爹,您就是生了一场小病,现已大安了。”
江老太爷“嗯”了一声以作回应,紧接着看见了站在江家夫妇中间的江岭。
“岭儿。”老太爷伸出手,“回来了?过来给祖父瞧瞧。”
听见祖父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不是把自己认作年轻时的江父,江岭很是意外,上前握住老人的手,“爷爷。”
“好孩子,长高了不少。”江老太爷欣慰一笑,又问,“棠棠呢?”
江母温和回答:“棠棠由乳母看着在午睡呢,快去,把姐儿抱过来给老太爷瞧瞧。”
听见这一来一回的谈话,江父察觉出与往日的不同,有些不可置信地问:“爹,您知道我是谁吗?”
江老太爷蹙眉,“你不就是我那蠢儿子吗?怎么近年来愈发蠢了?”
“您当真能认清人了!”江父抚掌大笑,“太好了,想必是仙丹的缘故!”
没想到仙丹不仅能救人,还让老太爷恢复了神志清醒,实在是意外之喜。
说话间,江老太爷注意到了站在后方的虞影与陆惊澜二人。
江父明白父亲在看什么,让开身子,请两人上前,介绍道:“这二位是岭儿在神霄宗的同门。爹您这回生病还是多亏了这二位仙君全力相助,他们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恩人……”江老太爷喃喃,目光一直停留在虞影身上。
忽然,老太爷摆摆手,“你们都先出去吧,也不必劳动棠棠过来看我了,我想与这位仙君单独说说话。”
众人不太明白江老太爷为何要单独留下虞影说话,两人此前明明从未见过。
不过他们还是按照老太爷的意思,退了出去。
所有人离去,门被掩上,屋内只剩下虞影和江老太爷。
固元丹功效显著,江老太爷才刚醒来,就能靠自己撑起来坐好。
老太爷看着虞影,试探地问:“不知仙君……可否与西州有关……”
虞影表情不见分毫变化,默然片刻,忽然颔首:“不错,我出身魔域。”
听他承认,老太爷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竟想要掀开被子下床。
虞影上前拦住老太爷,扶着他重新靠在床头,“不必,有什么直接坐着说就行。”
老太爷布满沟壑皱纹的脸不断颤动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当真陨落了吗?”
“生死有命,修士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虞影说得似是而非。
但这话落在老太爷耳中,就是肯定的回答。
老太爷心痛难当,两行浊泪滑落。
“老朽半月前就已听说,却一直不敢相信。那位大人神通广大,万万没想到竟会……”老太爷想到什么,“不知仙君前来,是否是与那位大人有关?”
沉吟片刻,虞影摇头,“我不过是机缘巧合,前来做客罢了。”
江老太爷略显失望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不过。”虞影从怀中掏出一枚莹润乌黑的丹药,“既然你与他有此渊源,我也愿给你一份机缘。此乃延寿丹,凡人服下后能延长百年寿命。我今日将此丹药给你,愿你百岁无忧,儿孙满堂。”
滚圆黑亮的丹药躺在虞影的掌心,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延年益寿,是多少凡人求之不得的珍宝,尤其对于年迈的老人,死亡一日□□近,会愈发渴求能够多活几年。
江老太爷盯着那枚丹药,好半晌转不开眼。
第50章 第50章√中毒真相。
良久,江老太爷收回视线,苦涩一笑,“老朽活了一辈子,也算是尝过了人生百味,享受过儿孙绕膝,没什么遗憾的了,多活百年,反而无益。尊上能救老朽一命,已经是报答不清的恩情了,还请收回仙丹吧。”
虞影有些意外,江老太爷居然舍得拒绝长命百岁的机会。
不过他也没有立即就将丹药收回,而是说:“五百年前,他被人追杀,逼入绝境,多亏了江家人收留,才叫他养好了伤,成功逃脱。所以,你不需要偿还。就当是我在替他报恩吧。”
江老太爷怔然。
片刻后,老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竟是这般……”江老太爷陷入追忆,“在我还年轻的时候,祖父病重垂危,专门把我叫到床前,嘱咐我若是以后遇到生死攸关之大事,可以去西州寻那位魔尊大人,请他帮忙。”
“当时我吓了一跳,不解为何我江家一个区区凡间经商之家会和魔尊大人有关系。只可惜祖父还没有来得及与我解释清楚就与世长辞。原来竟有此番渊源在其中。”
默然片刻,虞影再度询问:“既如此,你还要坚持拒绝仙丹吗?”
江老太爷释怀一笑,“老头子这一生,年轻时有儿有女,壮大了家业,老了能亲眼见到孙儿长大进入仙门,今日在鬼门关走一遭还能因祸得福恢复神智,如此这般活到了古稀之年,够了,够了。”
“何况老婆子还在下面等我,我舍不得叫她等得太久。”——
颜妍偶然从江棠口中听到奇怪的话,便一直很在意。
她本可以当做童言童语,不放在心上,但不知为何,那些话一整夜都萦绕在她耳边,叫她不得安生。
江棠言之凿凿,听上去也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孩能编出来的瞎话。如果真是江老太爷私下里和江棠说过这些,那中毒一事或许另有隐情。
总归与江家人有关,颜妍就找了个机会,把她前夜从江棠口中听到的话向江岭复述了一遍。
江岭听得皱眉,“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祖父知道自己会出事?”
颜妍摇头,“我也不知……可能是棠棠年纪小,胡乱说的?”
江岭思索半晌依旧不明,最终叹了口气,“我已有半年多没在家中,还是把此事和娘说一声,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头绪吧。”
说做就做,江岭立即去找江夫人,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她,请教她的意思。
江岭走进主屋,却见母亲穿戴整齐,手捧茶杯,面前正跪着一个下人。
原本江岭以为母亲在训斥做错事的下人,结果定睛一看,那跪着的人竟然是江老太爷身边的秦管事。
江夫人只瞥了儿子一眼,而后依旧是对着秦管事,道:“秦叔,你一定要与我说的是何事?快些说吧,过会儿棠姐儿就该醒了。”
秦管事跪在地上,脑袋深埋着。
他在江家做事几十年,向来有体面,连江家夫妇二人都要称他一声叔,下边做事的人更是对他敬重不已,他很少会有如此卑微的姿态。
江夫人自嫁入江家,二十年来,也从未对秦管事有过半句重话,更别提今日这般,端出主子的架子,冷言冷语质问了。
事情全因昨夜江夫人在老太爷门外见到秦管事神色不对,便留意叫贴身侍女悄悄带人重新搜查了秦管事的屋子,看看有没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最终,侍女找到了一枚茶盏碎片,看纹样分明是老太爷平时会用的物件,却不知为何会碎了出现在秦管事屋里。
昨日事发突然,全家兵荒马乱的,搜院时便忽略了这小小瓷片。
瓷片被找到时,好好躺在床下,看来连秦管事自己也不曾发觉。
江夫人直觉秦管事一定有事隐瞒,可还没想到如何询问,秦管事就主动找了过来,说来认错。
江夫人紧紧盯着秦管事,不料他忽然俯下身,朝江夫人重重磕了个头。
“老奴有罪,纵使夫人要提老奴去见官,要把老奴重新发卖出去,哪怕要老奴去死,老奴也心甘情愿!”
“——老太爷中毒,乃是老奴所为。”
秦管事的脑袋磕在地上,说完了话也不敢抬起。
“什么!?”
江岭不可思议,叫出了声。
江夫人转头扫了江岭一眼,江岭“嘎”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其实江夫人也很惊讶,差点就摔了手中茶盏,但她好歹比江岭能撑得住气,稳稳将茶盏放在桌上。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江夫人问,“谋害主子,我可以即刻将你撵出去。”
秦管事依旧埋头在地,“老奴绝无怨言!”
“好,既如此,那我问你,你为何要害老太爷?”江夫人冷笑,“老太爷待你不薄,给你全家脱了奴籍,你儿子才能科举中第,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老奴……”秦管事哽咽着咬牙。
“老秦,够了,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
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江老太爷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被家丁搀扶着,走进了主屋,他的身后跟着虞影和江老爷。
江夫人见到老太爷进来,赶紧起身,让出主位,福身行礼,“爹。”
接着江夫人和江岭俩人扶着老太爷在椅子上坐下。
“老爷!”
见到江老太爷居然能自如行走,秦管事显然很惊喜,但他没有听老太爷的话起身,仍是跪着。
江老太爷佝偻着背,长长叹了口气。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说话都慢吞吞的,屋内所有人都屏着呼吸,认真听他讲话。
“下毒一事是我自己做的,老秦不过是听我的吩咐罢了。”
“什么!?”
这回不淡定的不止是江岭,江家夫妇俩也异口同声喊出来。
老太爷低着头,视线落在眼前虚无缥缈处,不敢去看自己的子孙。
原来,一个多月前,老太爷由秦管事陪着出门去城郊的佛音寺上香祈福,也算是透透气。
烧香出来之后,他们遇见了一个穿着破旧长袍的老道士。
那老道士有六根手指,形状疯疯癫癫,居然跑到佛寺里来给别人看相算卦。
老道士上前来和他们搭了话,秦管事两句话打发了对方,带着江老太爷回到自家马车上。
可只是秦管事套马的功夫,回过身来江老太爷竟然就不见了。
秦管事吓得六神无主,赶紧叫所有跟来的家丁四下里寻找。
还好很快就在不远处的枯树下找到了老太爷。
“消失的那段时间里,我随着那老道士去了,他问我愿不愿意恢复神智,随后给了我一只装着符咒的锦囊。”
江老太爷道。
“戴上锦囊后,我的神智就变得清明起来,能分辨出周遭发生的事,能认清人,也记起了从前的事情。”
“但是……”江老太爷叹息,“我虽然恢复了神智,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犯病……看着自己痴傻的模样,连亲儿子都认不出来,还总是乱跑,连吃饭都无法自理……给你们添尽了麻烦。”
江老太爷说得委婉*,实际上他现在想到自己失去神志时做过的那些事,仍会觉得耻辱难当,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不仅是认不得人那么简单,他说话吃饭的时候会流口水,有时候憋不住屎尿,即便有秦管事在旁时时换衣服,身上也总是沾染了臭味,连小孙女都不愿意亲近自己。
若当真痴傻了,混混沌沌就这样过下去,倒还好些,可偏偏江老太爷恢复了神智却无法控制自己,简直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过了一段时日,江老太爷发现自己能稍微控制自己身子说几句话了,于是他便做了个可怕的决定。
——他要去死,在变得更加狼狈之前。
于是江老太爷趁着某日清晨,他有能力说几句话的时候,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心腹秦管事。
秦管事听了之后当然是连声劝阻。
江老太爷便问他:“若你有朝一日老成了我这样子,你还甘愿活在这世上拖累儿女吗?”
秦管事也年逾花甲,顿时沉默下来。
在江老太爷的坚持下,忠诚了一辈子的秦管事不得不答应帮他。
死前,江老太爷希望最后再见孙子江岭一面,所以就把离去的日子定在了江岭回来之后。
原本江老太爷计划等到江岭离开之后,可前日午间用饭时,江老太爷又一次失了禁。
虽说还好有秦管事及时发现,把他带回去更衣清洗,但江老太爷受够了。
又一个意识清楚的早晨,他把秦管事叫来,一意孤行喝下了毒药。
江老太爷说到这里,底下跪着的秦管事哽咽道:“看老爷喝下毒药,昏睡过去,呼吸越来越弱,老奴实在于心不忍,所以、所以才赶紧去找人请来郎中,老奴想老爷活着……老奴有罪,有罪啊!”
江老爷忙扶起秦管事,“你哪里有罪!若不是你一念之差,我爹现在只怕当真就……爹!你怎么如此糊涂!我与芬儿从未觉得你给我们添了麻烦!”
“爷爷!”江岭也听得泪流满面,“您就舍得抛下我们吗?”
江老太爷浑浊的双眼变得湿润。
他当然不舍,可他也不想那般毫无尊严地苟活……
见家里的几个男人要哭作一团,江夫人赶紧打圆场,“你们别伤心了,此事怎不算是因祸得福呢?爹不仅没事,还恢复了清明,不会再与以前一样,定能好好地看着棠姐儿出嫁呢。”
江岭接着母亲的话说下去:“是啊,爷爷您看,若您真的就在昨日抛下我们走了,哪里还能等到今日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才会有变数。”江岭抓紧江老太爷的手,“死了,就真的是万事休矣,再无回转之余地了。”
江老太爷眼含热泪,欣慰地笑起来,“好孩子……好孩子……”
一家人逢凶化吉,自有诉不完的衷肠。
虞影留在这儿也是多余,便转头退了出来。
出门后仰头望去,四方的院墙框住了湛蓝色透明的苍穹,如罩子般将虞影禁锢在其中,隐隐还有沉重压下的趋势。
“死了,则万事休矣。”
虞影喃喃,重复道。
“站在这儿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一道温和清澈的少年声音。
虞影收回被苍穹紧缚的视线,看见陆惊澜身姿如松,站在前方。
虞影勾起嘴角一笑,“赏日。”
陆惊澜呆了瞬间,“赏日……?”
“对啊。”虞影重新抬起头,指着太阳,“你看这日,多圆啊。”
陆惊澜实在不懂,现已是中午,太阳只会刺眼,如何能赏?
他上前两步,用手盖住了虞影的眼睛,“别赏日了,若实在闲得慌,我陪你去院儿里走走吧。”
虞影老老实实被他遮住眼睛,并不挣扎,笑着应答:“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