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潜还没有被王妃带入王宫的时候, 有一次,也参加过那种要钱不要命的比赛。
但他参加的那种,和阿休的完全不同。赛事宣传跟邪.教一样, 非但不正规,甚至完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主办方是那一个片区的地头蛇,上头有贵族护着, 不怕闹出人命。
满潜当时已经快要吃不起饭。邻居家的老太太出于人道主义的同情养过他一段时间, 但她自己的资产本来也就是勉强度日, 且因为老人家年纪大了, 有些老年痴呆,满潜经常被忘在门外。有时一连好几天,小小的满潜都得自己勉强找东西吃, 更多没有东西吃的时候, 就饿着肚子硬抗。
他报名比赛之前, 和现在的阿休一样充满了“大无畏”精神,甚至更甚。
他知道自己没有人托底, 几乎是抱着肯定会死的决心, 在一个黑心商贩那里花两块钱买了份保险, 留给那位老太太。
然后又花一块买了个硬邦邦的馒头, 带着凶狠的表情, 跟吃生肉一样蹲在门口硬嚼了。吃完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和平时去上学一样,带着满心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走进了赛场。
那次结果如何, 满潜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后来是被抬着出赛场的。他满脸是血,手里死死捏着主办方给他的两千块奖金, 已经被他不断疼出来的冷汗津湿了。
好在,一次黑赛并没有真的要了他的命,他险之又险地活了下来,还全须全尾活到了现在,远远目送妹妹和当年的他一样,提着一个大挎包匆匆忙忙去赶车。
比赛打了将近五天,每天,推送到苏缪眼前的头条新闻都与此有关。他提着一半的心等了几天,终于等来阿休夺冠的消息。
这小姑娘在格斗上的天赋果然是顶尖的,就连从小打黑.拳的满潜和素来以“暴力分子”著称的苏缪都自愧不如。
阿休的学校为了她,专门在新生典礼上大夸特夸了半个小时。阿休泰然自若,照单全收,似乎丝毫不觉得校长那过分华丽的词藻放在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合适的。
弗西公学校长的目的当然不止是表扬荣誉学生,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苏缪能为了阿休赏脸回学校看看。
不知道多少人都等着沉寂已久的苏缪再一次露面,媒体和记者都想靠这次机会最先爆新闻,可惜苏缪没来。
于是校长没办法,偷偷去联络了方舟学院——也就是苏缪和德尔牧投资办的学校——新任命的校长,好说歹说,借这个由头为两校开办了一场友谊赛。
阿休自然代表弗西公学出列,而年纪更小些、进入方舟学院的阿峰,拉帮结派了全班同学准备去围观。
赛事在方舟学院举办,学院十分舍得花钱,礼炮,音响,观众席,都是按最高规格来置办的,乍一看过去,金碧辉煌,透着种乡下暴发户的土豪气。
弗西公学趾高气扬的贵族们和方舟学院一帮穷小子狭路相逢,各自在论坛先大战了三百回合,才勉强消了火气,保证自己在校董苏缪面前不至于出丑。
但他们的校董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能不能来观礼都是未知数。
一大早,满潜就醒了,他先潦草收拾了一番自己,抓好发型,换了身体面的衣服,就去叫还在赖床的苏缪。
苏缪似乎是困极了,任他怎么折腾都不睁眼,半边肩膀滑出棉被,满潜看了一眼就不敢多看,从背后半抱着给他穿衣服。
由于被穿衣服的人十分不配合,这过程格外漫长,等穿完苏缪也彻底醒了,自己去收拾打扮。满潜则对着床头面壁了二十分钟。
面壁完,满潜去找苏缪,见他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连忙叫住:“等等!”
苏缪半侧过脸,懒散问:“怎么?”
他左手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枚低调的素圈,这种款式是成对的,在满潜手上也有一枚,和苏缪平时奢侈华丽的装扮对比起来有些过于朴素了。
满潜羞羞答答地——用他那胆大包天的执行力——上去亲了苏缪一口。
苏缪:“……”
满潜说:“早安吻,哥。”
这个人肉麻的太过头了,苏缪身上的麻筋似乎被人挨个点了一遍似的,浑身不自在地往出走。
司机按满潜的嘱咐,先去接了阿休和阿峰,才来他们这边。苏缪上车时,正听见两个孩子在吵架。
最近风光无限,尾巴快要翘到天上的阿休说:“我身材比你好,体格比你强,你不承认也得承认。”
最近正在猛长身体,天天疯狂喝牛奶的阿峰涨红了脸。他正是知道害羞的年纪,平时就比阿休那个咋咋呼呼的丫头更含蓄安静,此刻更是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半晌,才说:“你拿你的优势和我比,卑鄙!”
阿休不屑问:“那你倒是说说,你的优势在什么地方?”
阿峰想了想,自己学科成绩在班级中上,长相普通,人缘也一般,哪一项拿出来都不够有底气,至于体测,更是被阿休压得死死的。
他扁了扁嘴,眼圈有些红了,阿休被他吓得要死:“喂,你不是要哭吧?”
阿峰摇摇头,他也不想这么没出息,于是把眼泪努力憋了回去。
可惜,阿峰泪腺太发达了,没憋住。
阿休最怕他哭,抓耳挠腮好半天,终于一咬牙把自己手腕上的链子摘下来,放在了阿峰手心。
阿峰受宠若惊,阿休恶狠狠威胁:“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殿下亲自给我戴上的,从来没舍得摘过。我知道你一直羡慕我有这个,现在我把它送你了,你别哭了。”
阿峰的抽噎果然停止了,眼睛里还含着水,连忙去看那链子。
手链的工艺并不算漂亮,甚至因为戴的时间长,有些发软了,上面挂着一枚穿孔的硬币,边缘已经有些黑了,是被火药炸过的痕迹。
阿休看看手链,又看看阿峰,突然想起什么,嘀咕:“你也不是没有优点。”
阿峰茫然抬头。
阿休:“你视力挺好的,打飞镖总能扔中红心,这一点我确实没你厉害。”
阿峰果然乖乖安静了一会,好半天,才冷不丁说:“你的射击也不如我。”
女孩不想和他闹,压着火抱臂低头。
阿峰:“甜点也没我做的好吃。”
“……”
阿峰:“还有,上次打游戏,你……”
“住嘴!”阿休再一次被惹毛了,扑过去挠他:“那也比你这个和殿下打小报告的人强。我参赛的事情谁也没告诉就和你透过底,说,是不是你给我卖……啊!殿下!”
阿休和阿峰一起看见了车窗外的人,如同两只惊弓之鸟,顿时什么恩恩怨怨也消散了,生怕谁被谁比下去似的,坐姿一个赛一个的板正,眼睛一个比一个亮。
他们常年住校,不比满潜近水楼台,和苏缪的交集也不算多,只有放假时候才能见上几次。
不知道是不是苏缪在学院挂了个虚职的缘故,这帮还在上学的青少年们都有点怂他,即使见面,也不敢太过于亲近。此刻两个孩子看似波澜不惊,但其实都很想他。
苏缪含笑摸了一把他们的头发,对司机点点头。
到了方舟学院后,阿休和阿峰这两个学生先下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苏缪为了不引起麻烦,在车上坐了片刻才离开。
满潜跟在他身旁,说:“哥,比赛在操场,我们走这边。”
苏缪挑眉反问:“谁说我是来看比赛的?”
满潜眨眨眼,就听苏缪轻咳一声:“不是说好了要陪你几天么?今天正好有空,走吧,随便逛逛。”
话说完,苏缪逃避似的往另一边走。他很了解怎么去讨一个人的欢心,但不知怎么,以往把约会当家常便饭的人,此刻一想到要和满潜吃饭看电影压马路,就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满潜在原地热成了一颗会冒气的番茄,好半晌,才同手同脚地跟上。
远远的,苏缪一眼瞥见观礼台的珠光宝气,差点被闪瞎了眼,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这次比赛,是谁负责筹备的?”
“邓凯云将军,”满潜心不在焉地盯着他,说,“他一听说你要开比赛,马不停蹄带着一大桶金子千里迢迢就赶过来了。他和爷爷一拍即合,两天商量出章程,大半的金子就花了进去,我也不好说什么。”
苏缪嘴唇动了动,看样子,似乎是无声地低骂了一句:“丢人。”
两个人缓慢绕着学院走。方舟学院不像弗西公学,没有那些精致却使用率低的娱乐场地,唯一算的上不实用主义的是学院北面被满潜移植来一小片竹林,茂密地立在教学楼后,在整个“性冷淡”风的学院里显得格外古典雅致。
再往前走,就是中心广场。
中心广场上,矗立着一座崭新的雕像。韦宾塞和煦的笑容一如既往,身上的装束却与其他人印象中的有些不同——他穿着得体的衬衫夹克,没有披那身太过于严肃的军装,腰微微弯了一些弧度,似乎是在向底下的人礼貌致意,又似乎只是想拍拍调皮可爱的孩子的肩。
两校的学生由老师带领,在韦宾塞面前进行赛前宣誓,苏缪和满潜没有过去,在不远处静静看着。
韦宾塞的脸沐浴在阳光下,温柔的笑容长久地安抚着每一个人。所有人无不神往地抬头,齐刷刷念着宣誓词。
等那些人都离开后,苏缪才收回视线。
满潜刚想说话,苏缪就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腕,大概是想将早上的一军反将回来,说:“轻声。”
满潜被他按到更里面,肩膀扫到了那边新栽小树的树枝,惊掉一大把摇摇欲坠的花瓣。
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他并没有看见角落里的两个人,只是路过。
苏缪没有放开满潜的手,抬眼,与高处的韦宾塞对视一眼,心里说:“祖父,这是我喜欢的人,也是要和我一直在一起的人,今天带过来给您看看。”
韦宾塞笑着,似乎对他抓着的这个黑发黑眼的青年没什么意见。
“不管您满不满意,都是他了,”苏缪垂下眼,在心底叛逆地笑了一声,“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您泉下有知,就好好祝福我们吧。走了。”
苏缪拉着满潜离开。满潜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抬头同样看了一眼,眼底只有对英雄的敬意,不像苏缪那样充满了亲密与爱戴。
满潜这辈子没有信过教,也没有培养过什么多余的不切实际的寄托和信仰。对他来说,冥顽不灵地爱着一个苏缪,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这辈子的出息都透支光了。
他这一生,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或事可以让他分出心神去在意了。
苏缪拉着他走出了很远,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而行,进行曲的声音忽远忽近,苏缪站住脚跟。
满潜看着他烈日下格外明亮的眼睛,心悸如鼓。
苏缪侧了侧头,含糊说:“你肩膀上落了花瓣,好香啊。”
记忆中那个追逐着蝴蝶的孩子,这次没有扑空,满潜接住了掉下来的苏缪,没有让他掉进泥里,而是干干净净的站好了。
苏缪把金发绑好,抬起眼。
不知道谁以前和他说过,冲破一个牢笼,就会发现外面有更大的牢笼。
但……那又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