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思筠没敢出声。
阎旻煜压抑着怒气, 踱步到二人中间,盯着苏缪:“是不是挨太近了,你没发现么?”
苏缪沉默片刻, 他的目光下垂,忽然答非所问道:“你手里的是什么?”
阎旻煜顿了很久, 才把那张这一路来几乎要被他捏碎的黑卡摔到苏缪面前。
他冷冷说:“我妈让我回去关禁闭,接下来一个月都可能回不来。”
旁边的店员看不懂局面, 傻傻地问:“发生了什么?”
阎旻煜回头剜了他一眼, 眼底满是血丝。那人吓了一跳, 连忙就跑, 走前还不忘带上白思筠,结果拽了一下,却被白思筠拒绝了。
他说:“我想留在这。”
没有人去管这个插曲, 阎旻煜死死看着苏缪。
联邦内忧外患, 旧王室遗留的矛盾越来越明显, 苏柒丰迟迟不出现,成了压垮王室公信力的最后一颗稻草。
民众墙倒众人推, 曾经簇拥韦宾塞的, 今日彻底将其推下了神龛。弗西公学的雕像被拆除的那日, 苏缪站在不远处, 静静地看完了全程。
旧王室人人自危, 人们对亲王派的政治立场产生怀疑,亲王派中原本没那么激进的也受到了牵连。就在这时,一位自称阿梅的女孩突然出现在了舆论中, 说苏缪与阎旻煜才是同一派系,他们的讨论内容早已泄露。
阎家当然不可能承认,但很快, 阿梅就拿出了阎旻煜的黑卡作证。这一下,在舆论上强行把阎家的中立态度拉到了复王派,与骆家彻底对立。阎家不得不出面表态,彻底搅入这趟浑水中。
然而,后有好事者扒出,阿梅曾经被骆殷包养过,这一层关系不得不让人怀疑骆殷是在设计逼阎家站队。再加上骆殷曾经代表家族提出人民主权,重立宪法,没让贵族喝上一口肉汤的政治主张,两家的矛盾成了导火索,逼出一大群反对党。
能改变时局的,有时往往就是这些暗沟里的小人物。
骆家立于高墙,难以进退,这两日忙的焦头烂额。
二人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苏缪投来锐利而冷漠的目光。最终,还是阎旻煜先败下阵来:“你想做什么?苏缪。”
他逼近一步,看清了苏缪那双眼睛,诡谲、流动、反复熄灭又亮起的星潮:“你离间我和骆殷,费劲心思要把我家拉下水,你这是对我的报复?你恨我?”
苏缪没说话,他安静地拿起了那张黑卡,摩挲着上面独特的刻痕。
然后他道:“这应该是前些日子发生的事,你现在才得到消息……”
苏缪轻轻地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傍晚的火烧云下沉到他的虹膜,宝石一般的夺目:“我的确有些意外。”
阎旻煜眼睛通红,几乎让人以为他要哭了,但最终还是没有。
他抬起头,语气笃定:“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就像小时候我把你堵到厕所之后,你趁我回去时泼下来的那桶冰水一样,苏缪。”阎旻煜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永远都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是啊,他就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人。
苏缪淡淡颔首表示赞同,听到阎旻煜说:“你知道那家会所是骆殷的产业吧?他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但没关系,”苏缪语气温和地说,避开了阎旻煜霎那间暗下来的目光,“我的目的达到了。”
心口发堵。
即使苏缪现在看似处于上风,但他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身体机能无法自己有效运转的凝滞感。好像有什么庞大的,无法驱逐的异物拖在他身后。
但他表面上看起来依然是冷心冷情的。
阎旻煜也没好受到哪里去。
幼年那一桶冰水永远困住了阎旻煜恶劣嚣张的本性,他在这一刻,突然感觉到了后知后觉的、彻骨的寒意。
下一秒,就见阎旻煜一把搂过白思筠的肩,在自己怀里狠狠抱住,蛮力控制住了白思筠的挣扎,眼底通红:“你现在应该对我的人道歉。”
他一直关注着苏缪的动态。他知道苏缪这些日子几乎天天和许淞临待在一起,今天又和骆殷有说有笑地一起来吃饭,甚至和那个不要脸的私生子也相处很好。却唯独对自己冷眼相待。
凭什么?!
墙上的时钟发出“啪嗒”一声响。苏缪掀起眼皮:“我道什么歉?”
白思筠脸色骤然惨白,要推开阎旻煜往出跑,被阎旻煜一把揪住,按着手机飞快拍了一张照片发到了社交网上。
他举着手机上的界面,将上面的内容怼到了苏缪面前,语气恶狠狠地说:“看到了吗??我的人。这禁足的一个月时间,你们两个给我离远点!”.
弗西公学与真正的社会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从12岁到20岁,这里的学生几乎前半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这所封闭的校园内,有的人甚至假期也会向舍监申请留校,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的环境让这里形成了独特的生态圈。
有时外界的一些时局变化,对公学里的学生来说更像是新闻里一个简单的睡前故事。
论坛里猜测过阎旻煜为什么突然在学校里消失,也对他的那条论坛进行过短暂而激烈的讨论,但都没有结果。白思筠强烈否认了这件事,而其他F4自那以后便在论坛销声匿迹了。
阎旻煜不再在学校里四处惹事,对学生们来说是件好事。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了新的方向。
【今天又没在学校找到S。】
【那个姓满的最近也很安静,天天除了上课就是在图书馆自习,校园生活突然变得好无聊……】
【高价收S照片集,谁有,小卡也行报纸上裁下来的也行,不议价,有就收!】
【论坛禁广告啊喂。】
【无,我有但不出,嘿嘿。】
【傻了吧,谁会把S的照片卖掉,好不容易有一张为什么不能自己珍藏呢。】
【等等,谁能关心一下今天的公告,姓满的那小崽子今年要代表弗西公学去参加学科联赛。】
【靠,他凭什么?】
【门门科目第一,谁记得他入学之前只是个乡下乞丐来着,跟了S才发达的。】
【我嫉妒他。】
【楼上请你说清楚,是嫉妒他成绩好,还是嫉妒他能跟着S?】
阿梅长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占了快半个脸盘,显得特别精神。
原先,这双眼睛总被卷长的大波浪挡住,人们看她时,只能看见那张小巧性感的唇瓣和挺拔的鼻梁。现在,阿梅把头发向后利落地扎了一个丸子,露出了她不算完美的大额头,原本蒙尘的清丽便无可阻挡地显露了出来。
她看见苏缪,把鬓发往耳后一捋,大大方方地张开手:“小殿下!”
苏缪走上前,对她说:“你能别用这种昭告天下的语气叫我么?”
“好嘛,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小宝贝?小可爱?”阿梅笑着。她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刚开始还并不完全放的开,慢慢的,她好像找到了如何完全愉悦自己的窍门,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突然觉得十分痛快:“小可怜吧,小可怜听起来就很想把你按在怀里好好揉一揉。”
苏缪淡淡地提了下嘴角:“从今天起你就要离开联邦,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了,怕不怕?”
“不怕,”阿梅在海风中叉起腰,“值!”
眼中的阴霾散去,她彻底变成了一个自由的人。
汽船的鸣笛声催促着还没上船的旅人,阿梅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扭过脸看着苏缪。
苏缪直觉她有话想说。
阿梅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她的目光有时像一个单纯的女孩,有时又好像回到了那些连活着都很艰难的日子。那是从她气质里带出来的悲情底色,但她自己是非常讨厌这种情绪的。
阿梅轻轻说:“小可怜,你有喜欢的人吗?”
说完,她又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神不用一下那么警惕嘛,我又不会吃了你。”她说:“你独自走在路上,总要有个人能在你崩溃赴死的时候,去拉你一把的。我不是说你非要嚯嚯一个对象的意思,而是……”
苏缪听到她语气停顿。
“唉,你身边没有一个大人,可怎么办呐。”阿梅怜爱地摸了摸苏缪柔软的金发,“这么漂亮的脸蛋,可别受伤啊。”
阿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慢慢柔和下来。
苏缪微微垂目注视着他,好像很柔软的样子。但阿梅知道,这小子心硬的的程度,超过她平生所见。
好半晌,苏缪才开口:“我知道,我不会走歪的。”
惊雷。
白思筠坐在宿舍的窗前,摇头拒绝了舍友递过来的水果,半张脸在黑暗中看不分明。舍友啃着苹果,看见他的样子,莫名有点不太敢找他说话。
他算是这所学校里为数不多没有对白思筠释放过恶意的人。白思筠转学过来的第一天,舍友就听说了他敢对苏缪大放厥词,心里还没来得及嘲笑,第二天,白思筠就成了全校狩猎的对象。
那晚,他拿着滚满泥水的书包回来时,脸上的表情至今让舍友记忆犹新。
这个人绝对不像表面上那么天真。
【联谊会是不是要来了?】
【就在下周,楼主消息之闭塞令人叹服。】
【这次会和哪个学校联谊?】
【隔壁阿塞罗,那个总出体育新星的学校。】
【嘁,贫民学校。能别让他们来咱这吗?感觉臭烘烘的。】
【等会,阿塞罗……有没有人觉得很耳熟?】
【这么一说我也有点……】
【等我在论坛浅搜索一下。】
【我靠。】
【怎么了?】
【这所学校怎么了吗?杀过人还是放过火?】
【比那更严重……】
【蒋十就在那个学校,我让我小叔去查了学籍。】
【我靠。】
【我靠。】
【他当时退学之后,去阿塞罗了吗?也难怪,阿塞罗入学门槛低,有点钱就能进去买个学位。】
【联谊会他也要一起来弗西公学吗?】
【为什么不来,报仇的好机会。】
【这次联谊有好戏看了。】
第32章 第 32 章 谁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七点半, 浓雾。
与其他学校每五年联谊一次,是弗西公学的老传统了。因为学制封闭,校长不想让自己的学生太长时间失去与外界的交流, 其他的学校能得到这个机会,也会感到非常荣幸。
上一次联谊的主题是假面舞会, 这一次是舞台剧表演。
人们兴奋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联谊,像期待一次故事的高潮。
阿塞罗的学生们早早便来到了学校里, 他们早早听说过这所学校的学生有多么优秀, 多么趾高气昂, 原本他们对此嗤之以鼻, 但从大巴车上下来后,望见校内高耸的古堡,宽阔到一眼望不到头的马场, 以及校内学生们身上用料昂贵的制服, 都仿佛在诉说着阿塞罗是一座多么贫穷的野鸡学院。
学生们凑在侍者布置好的香槟塔后窃窃私语。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的跑车, 各式各样停在车场里,妈呀, 听说这里的有钱人才不过几百个, 他们买这么多用得完吗?”
“每天换着开吧。”
“他们的体育馆好大, 还有专门的游泳馆, 可恶, 忽然有点生气自己没有好好努力。”
“智硬就不要挣扎了。”
……
简单参观完校园,剧院还未开启,众人来到了宴会厅。
浓郁与潮湿的乌云打湿了弗西公学, 宴会厅内开启了智能恒温系统,却总还是感觉很潮湿,蒋十焦躁不安地揉搓着身上价值不菲的礼服。
他说:“没必要做到这份上吧。”
木森不耐烦他犹犹豫豫的性格, 一脚把面前的椅子踹的转了个弯:“磨叽什么,又没让你真做什么,只是想办法拖住他而已,这都办不到吗?”
“怎么……难道你要和任洵那不识好歹的臭小子一样,想反悔了,要拒绝我?”
很多天了,自从那天以后,木森没有收到过任何惩罚或是警告,那些有钱人们像是忘了他的存在一样。木森惴惴不安,又有些气恼。
苏缪也忘了他么?
蒋十一时没吭声。
木森打量着他,忽然眯了眯眼:“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点怕他?”
“没有,怎么可能!”蒋十矢口否认。他抿了抿唇,自言自语道:“我就是有点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想不通……我到底是讨厌天生凌驾在我们之上的贵族,还是讨厌……”蒋十一顿,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他下意识按住自己的手臂,上面用水笔写的字迹已经消失,但触感仍存。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与他不同,木森很清楚,他认为自己大概是讨厌苏缪明明被那么多人捧着,却偏要目中无人罢了。
他们这种小透明,或许这一辈子都无法走到F4那样的成就,再如何努力也只是哗众取宠,只有豁出命去,才能被那个人看在眼里一瞬间……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所以木森只是恨他。
舞台剧在九点开始,苏缪所在的社团负责这次舞台剧演出,他出门后就被那群紧张的演员们围成一团,逃跑失败,不得不听看他们排练,顺便作为观众来评分。
这次舞台剧的名字是《美与丑》。
讲述一个天生容貌丑陋的神爱上了一名人间的美少年。神掌管勇敢、正义与善良,在遇到这个人类的第一天,就为他的美所倾倒。
美少年答应了接受神的爱,但他提出了条件。
“你很丑陋,”美少年说,“如果想成为我的追求者,就把你的‘勇敢’送给我。”
神答应了,第二天,美少年说:“如果想让我拥抱你,就把你的‘正义’送给我。”
神为他的美貌所迷恋,失去勇敢的神自卑而懦弱,他再次答应了这个条件。
第三天,少年说:“如果想要我亲吻你,就把你的‘善良’送给我。”
可神完成誓言后,美少年却反悔了,他说“你现在一无所有,没有任何美好的品德,只有丑陋而肮脏的外貌,我讨厌你。”
失去“正义”与“善良”的神决定不再容忍他的任性,当即冻结了这个贪婪的少年。
最终,“勇敢”、“正义”、“善良”被永远封禁在永不流动的时间里,随着每一场雨降临在人间。
许淞临找过来的时候,雨下的正大,苏缪坐在教室后排的课桌上,正百无聊赖地听社团成员在他耳边围读剧本。
长时间没有打理的头发掉在薄薄的耳廓,苏缪垂着目光,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他写字时习惯性把左手垫在右手肘后,修长指尖垂落着,随着字迹流转而轻轻抬动。
课桌旁坐着一个和白思筠有点像的少年,也戴着笨重的黑框眼镜,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缪,正试图假装不经意去触碰那咫尺之间的指尖。
许淞临走进去,敲了敲门。
苏缪扬起脸,有点意外:“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许淞临笑着,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轻柔宠溺的嗓音有多暧昧似的,“同学们,下课了,你们评委我就先带走了。”
成员都很懊恼,但也不敢违抗许淞临的决定。苏缪乐得赶快离开,撂下笔,拿上自己的东西走出教室。
今天的联谊会,F4中只有他们两个参加。
苏缪没有跟着许淞临一起入场。以往他们一起走时,全场的尖叫声总能把人掀个跟头,苏缪讨厌被围观的感觉,尤其那些目光让他不得不分出更多注意力的时候。
但尽管他选择了一个不是很多人的时机进入舞厅,人们的视线依然飞快捕捉到了他。
因为有外校同学的加入,人们将忽略彼此的身份作为一种默认的社交规则。在这一天,无论是不同校的学生,还是贵族与特招生,好像都模糊了边界。
苏缪喝了一口侍者端来的调酒。
【看到了吗?他好美。】
【小王子!小王子!】
【我长眼睛就是为了看这个。】
有人生出想要搭讪的心思,然而走出一步才发现,众人自发地在他周围空出一片心照不宣的空白区域,谁有想要靠近的动作,就瞪视着那个人。
那人讪讪地扶了下眼镜,最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S从没在这种社交场合和F4以外的人搭过话,不知道今天会不会破例,毕竟他已经不是王室了。】
【别吧,他还是高高在上的比较好,只可远观,对大家都公平。】
【公平个屁,我们这种联谊入场券票都没抢到的算什么。】
【算你穷还运气差。】
【不要吵架,理性讨论,如果S真的堕落的话,那也……】
【别奢望了,难道艺术馆展品里的人会跳出来让你吻他的手吗?】
这时,有人朝这边走来,人们注意到那位一身低调却不失奢侈的礼服,很快认出这个人是谁,自发地让出一条路。
许淞临微微颔首,歪头看了一阵,冲苏缪伸出一只手:“这位……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的先生,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么?”
酒杯从苏缪唇间移开,他抬起眼,像是带着笑:“你有病。”
“病得不轻,”许淞临从善如流收回手,坐在他身边,“今天的联谊会怎么样?”
苏缪知道他就是随口一问,于是随口乱答:“人不少,穿的都差不多。”
许淞临笑了笑,轻轻摇晃着酒杯,向他碰杯:“要是把我扔进去,你就找不到我了。”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响声,酒液送入口中,许淞临透过变形的玻璃看苏缪,没等他说话又道:“但你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有人说过吗?你的金发很耀眼。”
苏缪微低了低头,耳坠在下颌上轻轻一碰,调侃道:“谢谢,有人说过吗,你说话的语调像念诗。”
他足够漂亮,也擅长将任性拿捏的恰到好处,说话不疾不徐,嗓音总是带着懒懒的笑。
许淞临觉得嗓子有点发干,借着酒杯的遮掩挪开视线。
苏缪和他闲扯了几句,觉得室内太闷,跑到了露台的玻璃栏杆边。
可惜那里已经有人了。
蒋十看见他,身体剧烈一抖,转过身假装摆弄面前的天文望远镜。不知是不想让苏缪发现,还是想看他这次有没有认出自己。
苏缪目光扫过他,靠在玻璃上。
他好像有点心神不宁。蒋十想。
苏缪心里那种奇怪的预感又开始升起,他手不耐烦抵在身边的灯柱上,指腹轻点,靠这种方法来转移想要抽烟的瘾。
他最近在戒烟。苏缪近几个月抽的太凶了,在医生露出不赞同的眼神前,他先掐灭了自己所有可能会再次引发烟瘾的苗头,把烟都锁了起来。
最近他的生活可谓十分健康。
满潜那小崽子每天早晨起来跑圈,回来做几套习题,就把赖床的苏缪也薅醒,带着他准时一日三餐规律作息,就差喝茶泡枸杞了。
这小子不仅自己控制饮食,还非要苏缪跟着一起营养搭配。苏缪挑食不肯下筷,他就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带上到学校,就为了让苏缪能多吃一口。
苏缪和他住的那几天冷眼旁观,已经断定此人自律惊人,于是毫不犹豫把钥匙丢给满潜保管,自己搬出了那个家。
蒋十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决定不上去打扰,毕竟木森给他的指令是“拖住”,在这里看着也能算拖住吧。
苏缪看了半个小时的乌云,蒋十就在旁边吹了半小时的冷风。
又一场雷,闪电划开了苏缪的侧脸,他的眼睛目不转睛。
苏缪目光落在露台外。有轻微恐高的人,从高处往下看时,总会有一种被牵引着想落地的错觉,苏缪试了一下,却没什么感觉。
他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围栏很高,但挡不住他。
弗西公学,一个蒋十所不熟悉的高端场合,他无法再做到像上次一样前去质问。而苏缪似乎从之前自甘堕落的状态又回归了原本的模样。
于是蒋十自惭形秽,硬气不起来了。
手机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动,蒋十下意识低头,却发现消息不是从他这里发出的。苏缪从栏杆上跳下来,拿出手机,轻轻弯了下嘴角。
蒋十傻眼了。
是谁?
谁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苏缪刚刚和F4之一的许淞临说话都没有这样笑过,还有谁能让他这么在意,谁掠夺了他的关注??
蒋十想着,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他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苏缪的眸子就朝他望了过来。
那么美,还残留着他从没见过的柔软,融化了那双眼睛天生的冷漠。
“你……”蒋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苏缪收回手机,好整以暇:“关你什么事?”
蒋十丝毫没有自己个头太大,真占地方的自觉,又朝苏缪逼近一步:“你怎么事到如今还这么趾高气昂?有句话憋在大家心里很久了,你的血统就算再高贵,也该认清自己的家族已经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不配做F4的一员了。”
他步步紧逼,苏缪不耐烦地歪了下脑袋:“我配或是不配,你说了算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应该听你的?”
“你想不通吗?”蒋十说,“只要你肯低头,很多麻烦都不会再找上你,他们现在就是不服你,就是嫉妒你,你怎么办,你只能妥协。”
“有些人的手段不是你能想象的,老子真是看不得你这副永远事不关己的表情。”
苏缪忽然看向他。
那张脸在壁角的油灯下看不分明,可灯中悦动闪烁的浅淡光芒,却都毫不吝啬地跳进了那对瞳孔里。
“我好像没有听懂你的意思,”他说,“你是在劝降,还是在求我?”
蒋十其实从来都不想苏缪落下神坛。他更希望苏缪永远居于人上,那样的话,就只有他知道苏缪骨子里究竟是什么人了。
但他无法改变苏缪的想法。
突然,社团里那个小眼镜跌跌撞撞跑过来,看了一眼蒋十,大概是没想到他这种身份的人能有和殿下搭话的可能,转头立即对苏缪说:
“社长让我来找你,有人在后台吵起来了,误伤了这次舞台剧的一个演员!”
第33章 第 33 章 我爱你,我愿意将我的一……
苏缪到后台时, 只听见了一声悲愤的大叫,木森的被窜出来的人推搡到一旁。
木森胸腹火辣辣的疼,任洵揪着他的衣服把人拽起来, 照着他的脸又是一拳。
任洵说:“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人们七手八脚把两个人拉开,木森挣脱开, 道:“那你又懂我什么?大家都是为了自己,谁也别说谁!”
舞台剧表演的道具和服装乱七八糟滚成一团, 社长是个不太敢说话的女孩子, 见此情景都要哭出来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她对旁边准备上场的演员说:“你们没受伤吧?已经倒下一个了, 咱们舞台剧本来人手就不够, 可别再倒下啊。”
任洵还想再骂,看见苏缪来了,却倏地闭上嘴, 木森也像被按了静止符一样, 不肯再出声了。
这么大的事, 许淞临是必然要到场的。他一手按住还想挣扎的木森,一边对任洵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在这里打架?”
任洵不说话。
这时, 老师匆匆忙忙赶过来, 看到此场景, 大有要直接晕厥的样子, 他跺脚骂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舞台剧还有十分钟就开演了, 这是闹的哪一出?为什么会有非社团成员在后台??”
他兀自气了片刻,文明棍在地板上咚咚咚的敲。众人噤若寒蝉,舞台剧社团的老师是个把头埋进艺术中两耳不问世事的老古板, 出了名的不怕权贵,涉及他最爱的舞台剧该扣的分一个没手软过,大家都不太敢惹他。
忽然, 老师目光一转,冷冷地看向社长:“奥希尔的饰演者呢?怎么不见了?”
社长还没敢把演员受伤的事告诉他,因为知道老师必然会大发雷霆,被当众这么一质问,差点直接哭出来:“老师,他、他……”
“他刚刚被误伤了来不了,”许淞临接话,“我把他带去医务室休息了。今天的舞台剧很重要,小姑娘,你们社团有替补的演员吗?”
他春风化雨的转移了老师的注意力,老师立马道:“受伤了?严不严重?”
“没什么大事,就是不能上台了。”许淞临微笑着。
老师松了口气,直起腰:“既然如此,那就让替补上吧,还有谁能出演奥希尔这个角色?”
奥希尔,就是《美与丑》故事中贪婪却非常貌美的美少年,这个角色对演员颜值要求很高,在联谊会这种重要的活动里,有着完美主义要求的老师不能允许舞台剧出一丝一毫的偏差。
但《美与丑》实际上是没有替补的。
一开始社长非常想让苏缪来饰演这个角色。可苏缪虽然人在社团里,但他严格来说并不算社团的一员,他的分已经修够,纯粹是因为社团人数不够被央求着加进去的。
社长真的哭出来了,极其可怜,求助的目光转向苏缪。
苏缪:“……”
好麻烦。
他说:“我拒……”
老师目光一亮:“这就是替补对吧?长得真不错,一开始居然没有让你当主演么。还记不记得台词?过来和其他演员对一下戏,赶紧熟悉一下角色……”
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在艺术上突破瓶颈的关键一步,拉住苏缪就走。苏缪拒绝的话被迫咽了回去,但他回头,瞪了许淞临一眼。
许淞临坏心眼地耸耸肩,用眼神示意其他学生会成员,把木森和任洵带走。
舞台剧的演员表出现了变动。
原先奥希尔的那一栏后跟着的名字被人涂去,换上了苏缪两个字。
一开始人们还没发现,只是满场寻找着苏缪突然离开后去了哪里,直到舞台剧社团晒出新的名单,才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大家原本对于观看舞台剧并无兴趣,但消息一出,剧场内迅速人满为患,跑的慢的被拒绝在门外,以价值一个小家族的全部资产价格收购场内门票。
关于《美与丑》的帖子,一时间在论坛内飙了好几个hot。
任洵跟着学生会的人离开时,恰巧舞台剧开演。
【曾经,有一位孤独的神,他拥有人间一切美好的品德,善良,正义,勇敢,可他的长相却像一头野兽。】
【后来,他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少年。】
神在台前吟诵着:“我爱你,我愿意将我的一切,包括我自己送给你。”
光束缓缓搭在舞台的另一边,一个修长的身影。
少年戴着一个黑金色的面具,覆盖住了他一半的鼻梁和眼睛眉骨。勾丝的银缠出优美漂亮的形状,露出眼睛的部分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金发落在面具上,碰到了一枚短款耳坠。
神说:“你可以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的模样么?”
少年开口了:“能被神看到,是我的荣幸。”
他微微低头,伸手摘下面具,被束缚的金发垂落到额前。他精致完美的轮廓被浅淡的妆感完全的呈现出来,过于冲击力的漂亮,抬眼时,全场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事实上,所有人的视野都被那个贫穷的美少年占据了,包括神。
神的呼吸一窒,声音发颤,再次说出了那句贯穿全剧的台词:“我爱你,我愿意将我的一切,包括我自己送给你。”
少年歪头思索片刻,那张朦胧了性别的脸显得格外纯真而残忍。片刻,他说:“那把你的勇敢送给我吧。”
他抬手一指,背景画布在此时发生变化——奔跑的牛羊,和远处觊觎着村落的饿狼。少年说:“我的动物们总被野狼撕咬,我想拥有‘勇气’,去对付那些家伙。”
原本这里的场景,奥希尔是有舞蹈动作的,但苏缪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记住。于是老师就让他坐在草地上,只抬着手。
没想到,这一幕的安排意外达到了非常好的效果。美少年倨傲、贪婪、恃宠而骄的性格被苏缪演绎的淋漓尽致,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有无数人心甘情愿想要为他奉上一切。
……
苏缪结束演出回到后台时,全社团的同学们都围了上来。
社长好悬没直接一个熊抱,哭着说:“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这么好的演出,老师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你想让我替你做些什么?尽管说!只有我能做到的一定完成!”
其他人不甘示弱:“我也是!”
“我也是我也是!”
苏缪脱下繁琐的戏服,闻言勾了下嘴角:“奥,那你们能给我什么?”
所有人:“我们一定唯你马首是瞻!”
众人闹哄哄吵了一阵,老师一来,就纷纷作鸟兽散了。老师笑逐颜开地对苏缪说:“好孩子,你有没有进演艺圈的想法?”
苏缪摇摇头,绅士地给老师扶到一个座位上。
老师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继而拍拍苏缪的肩:“很好的苗子。你的美太过外放,就像刚刚在舞台上,很多人都被你吸引了,这是一种天赋。”
苏缪低头,看见老师带着点揶揄地看着他。
他笑了一下,刚想说话,就听老师接着道:“但天赋是需要被保护的,如果你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保护它,它总有一天会反过来反噬你。”
老师怜惜地摸摸他的头,苏缪顿了顿,问:“老师,您的手怎么了?”
他的食指相比起其他手指,短了一小节,这并不是先天残疾,断口崎岖,是被后天砍断的。
老师缩回手,逃避似的握住文明棍,好半晌,才说:“你认识我么?我的名字叫鲁鲁林。”
苏缪眼睛微微睁大,没有人会不认识这个名字,上世纪最伟大的画家,画中灵气惊才绝艳,却在十数年前突然消声灭迹。
原来是来到了这里,成为一名籍籍无名的社团老师。
鲁鲁林说:“我曾为一名贵族画像,服侍他十余年,后来,我不愿再居于一隅,想要去外面的天地看一看、闯一闯。为了感谢那名贵族的照顾,画了最后一幅画。”
苏缪轻轻地:“然后呢?”
“画作送上去的那天,他亲手砍断了我的手指,”鲁鲁林摇头,“贵族不希望我为其他人作画,也不希望我的天分被别人看到。我从此再也无法画画了。”.
苏缪接到许淞临的电话时,联谊会已经结束了。
他走进双子楼,食指指骨敲了敲门。
办公室里的人齐刷刷扭过头。
苏缪无视了那些目光,坐下说:“喂,找我什么事?”
许淞临没有像以前一样说废话,他揉着眉心,把一沓照片交给了苏缪。
照片的主体都是一个女人,她长着一头足以盖到脚背的金发,跪在床头,浑身没骨头似的,正给自己注射着什么。
脚边倒着一瓶液体。
是毒.品。
苏缪沉默片刻:“这是哪来的?”
没人说话,许淞临捏着眉心劝:“阿苏,你冷静些。”
苏缪没有听他的,他精准地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读出不同的情绪,蹲下身,平视着木森:“从蒋十那里拿的,是么?还有谁有这些。”
木森笑出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些又不是我p的,你还怕人看呀。”
“王室已经倒台了,你还辛辛苦苦维护一个前王妃的名誉做什么?就算我不把这些照片散布出去,你又能改变什么?能让学校里那些傻叉继续捧着你,爱着你吗?亲爱的殿下。”
他声音不紧不慢,说的话却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苏缪瞳孔微缩。
他突然无可阻挡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软弱和无能为力,他的王位、荣誉、成就,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是被草率架成的白骨。
他被迫接受着这项金光闪闪的王冠,又无法阻挡骨架在他面前腐朽坍塌。
无论是保护,还是推波助澜,他都是被动的。在自己短短的前半生中,他没有一刻真正掌控过什么,包括自己。
一时间,他手指开始剧烈痉挛,头部窒息似的痛起来,一个声音在他体内叫嚣着杀了这些人,一个声音又试图去拉住他。
可惜试图拉住他的那只手又太过软弱无力,苏缪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深陷一个深渊。
木森像是疯了。
他终于在苏缪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几乎兴奋到骨骼都在战栗。
木森站起身,语速放的很慢,慢条斯理地说:“前王妃是上一代王室唯一的遗孤,听说甚至与韦宾塞是叔侄的关系。所以家主大人为了维持家族高贵的血统,是近亲结婚生下的你,怪不得王妃会精神不正常。你遗传了她的外貌,不知道精神病是不是也遗传来了呢?”
“啪”一声,清脆的亮响。
木森身体被苏缪一巴掌打下了沙发。
他听见苏缪平静的嗓音说:“继续说。”
木森咬住齿间的血:“我操.你……”
“啪”。
耳光极重,许淞临的眼皮也不禁跳了跳。
苏缪:“继续。”
“……”木森重重喘息着,两边脸已经不对称了,他半跪着。
“你是个疯子,是畸形审美下的产物,”木森果然继续了,他嘴里泛上血腥味,却不由自主朝苏缪狼狈地膝行了半步,“如果没有你,没有贵族,没有满潜,我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第34章 第 34 章 水,宫廷女人的熏香,妈……
他慷慨激昂说了许久, 抬头,却看见苏缪垂眼瞧着他,眼神里无波无澜, 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他一时看呆了。
苏缪启唇,声音轻的近乎耳语:“替人挡枪还沾沾自喜的蠢货, 好好想想你效忠的主人究竟是什么货色。”
许淞临终于没法再作壁上观,他拉开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带着安抚意味地按着苏缪的后颈:“好了, 事情我已经了解了, 之后的事阿苏你就不要管了。”
苏缪抬眼看向他。
那目光中仿佛淬了火, 许淞临一顿,手就被苏缪拂开了。
“你把我叫过来不就是想让我做这些吗?”苏缪伸手,抓着许淞临的领带, 迫使他靠近, 声音轻而讥诮, “好玩吗?愉悦吗?我在你眼中是不是更低俗,更可口了?”
他现在的状态, 不算生气。
许淞临还笑的出来, 他自动把这理解为调情, 温和地握住苏缪的手:“有血的味道。阿苏, 疼不疼?”
他的目光转向木森时, 就变得阴冷起来:“校规里对有些东西写的很清楚,看来上次我的警告他并没有听进去,作为学生会会长, 我有必要给不听话的学生一些惩罚。”
苏缪看了他半晌,松开手:“你还不如骆殷了解我。”
许淞临笑容登时一僵。
“我先走了,有事。”
苏缪俯身去拿自己方才随手放在沙发上的外套, 感觉到手腕传来的力量,动作一顿。
“……嗯,你脸色不是很好,应该去休息一下。 ”许淞临半晌道,他没有拦着,手指却死死扣着苏缪的腕骨。
直到苏缪低下头,他才顺着苏缪的视线松开手,不顾其他人噤如寒蝉的注视,在苏缪的戒指边缘轻轻一吻,笑着:“晚安。”
等苏缪走了,许淞临的目光才转回木森身上。
苏缪不屑于做那些有心机的、带侮辱性的报复,他的暴力从来都是简单直白的。
但许淞临不一样。
他蹲在木森身前,苦恼道:“献殷勤的方式又弄错了,该怎么惩罚你呢?诶,你可以帮我想想,怎么能让他消气么……”.
“殿下!”白思筠在身后叫他。
走出双子楼后,没多久,就又撞上了一个人。苏缪冷着脸回头。
“您要出校吗?”
苏缪说:“有什么事?”
白思筠安静片刻,拿出了一沓照片。
他凑近苏缪,把那叠照片交给苏缪,咬着下唇:“这是……木森他们在学校里发的东西,我都拦下来了,没有人看到的。殿下,你别担心了,不要总皱着眉好不好?”
他的情绪有一丝不对劲,苏缪接过照片,神色微动。
那不是之前木森上交的照片,上面没有任何人物,只有一张基因检测报告。
苏缪和前任家主的。
贵族之间玩的多脏的都有,一张基因检测报告说明不了什么,更何况报告结果显示的是“符合作为亲生父子的条件”。
不正常的是,下方的检测次数。
第46。
家主做了46次基因检测。
苏缪捏着照片,许久没有说话。
白思筠突然出声:“殿下,我好久没见您了。”
“以前,你最喜欢的就是我了,”白思筠说,他在回忆中得到了某种苦涩而扭曲的慰藉,“我那么恨你,可你那么爱我,为什么突然不爱了。”
苏缪抬眼看他。
白思筠纤细的手指藏在身后,神经质地掐着手上的因为长时间握笔磨出来的茧子,说:“那时,我曾无数次想过要退学回去,但高昂的补助金和回到故乡要承受的巨大压力我根本负担不起,殿下,是您的爱让我坚持了下去。有您在我就可以在那些肮脏的贵族的手里继续忍下去。但是,您为什么突然收回那些爱?”
真的很久没见了。白思筠不知道自己居然会这样想他,以至于看见这个轮廓的一瞬间,就差点没绷住表情。
白思筠几乎有些神经质地抓着自己心口的衣服:“你其实……是和那些贵族一样的垃圾啊……我的骨骼都在为您颤栗,您没有感受到吗……让我碰碰您好么?”
苏缪捏紧照片,收回兜里。
他好像第一次认识他这个人一样:“你又要哭么?”
白思筠从他的眼睛里读出厌倦,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那张没有任何攻击力的,还带着稚气的脸瞬间白了。
“殿下,”眼泪落下,他红着眼睛抬头,“我恨死你了。”
“……恨我的人从来都不少,你恐怕要去排号,”苏缪话锋一转,“我们以后没必要联系了。”
说完,他眉宇间的焦躁再掩藏不住,转身就走,却突然听到白思筠的声音:“那家基因检测机构里是您的人,对不对?”
“王宫那几次刺杀,还有绑架,您几次命悬一线,实际上并不是来自那几个外邦的家族,而是家主为了肃清政敌而设计的借口,是么?”白思筠低声说,“有人买通了王宫曾经的佣仆,把这些事都公开了。”
苏缪眼皮一跳,他立刻想拿出手机,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按下。
白思筠上前一步,以一种近乎谦卑的姿势抬起头,柔顺地把苏缪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殿下,殿下,现在没有人再相信您的血统,但我知道您没有错,只有我了解您……你现在,可以选择依附我吗?”
可怕的沉寂。
白思筠等了一会,他那张干净可爱的脸藏在有些学生气的镜片后,像曾经等待弗西公学的入学函一样翘首以盼着。
可他的期待落空了。
苏缪掀起嘴唇,说:“你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活法,但我身边不需要蠢货。滚吧。”
大雨未落。
苏缪递了一张病假条出校,已经和他熟识的门卫来不及投来一个关心的眼神,就被苏缪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急喘着。
王妃和满潜住的地方离学校只有两条街的距离,苏缪却觉得怎么也赶不到,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僵的发麻。
在下一个拐角,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满潜比苏缪更早看见对方,他扭过脸,一把抱住差点撞进他怀里的人,踉跄着后退几步,立马稳住了身体。
苏缪张口道:“你……”
“没事,没事,没出事,我下课后就直接回来了,一直守在家里,”满潜被他惨白的脸色吓到,不住地安抚着苏缪颤抖的脊背,“你先喘口气,跟我来。”
他带着苏缪绕过最后这段路,往家的方向看去——
落雨恰在这时到来,苏缪远远看到院子里唯一留下来照顾他们的老女佣匆匆忙忙去收衣服,王妃打开窗户,在屋里探出手,给女佣撑开一把伞。
“母亲刚刚摔了一跤,没大事,也没吓着,就是蹭破点皮,我已经处理好了。”满潜在苏缪耳边说,温热的掌心握住苏缪冰冷的指尖:“哥,你放松些,呼吸不要这么急,这里是个台阶,小心扭伤脚。”
周围没有任何异常。
精神一旦松懈,苏缪的腿就再支撑不住沉重的躯体,他跪了下来,被反应迅速的满潜接住按在怀里。
苏缪不自觉战栗着,身体在雨中渐渐融化,还以为差一点就要再次看见那个场景。
那个,他好不容易争取到出宫的机会,推开门,看到的却是横尸在地的女人的场景。
苏缪在尚有体温的尸骨前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跟随来的警卫察觉到不对劲,破门而入。金发下苍白的脸抬起,那双象征着诅咒与剧毒的眼睛像恶魔的手,紧紧攥住了他们的咽喉。
警报声,对讲机里乱七八糟的嘶吼。
苏缪被推搡着,在镜头前,他眼睛干的发涨,习惯性露出一个微笑。
媒体对他的表情做了特写,小殿下的照片头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人手一份的日报上。
人们为这个乖张可怕的漂亮男孩起了一个外号——吞噬至亲的金发天使。
许久,苏缪才沙哑地开口:“我没事了。”
满潜恋恋不舍地松手,听到苏缪说:“等明天,我会给你们安排一个新的住处,这两天……先不要让王妃接触外界,等事情平息,我再想办法……”
“哥,”满潜打断了他,“那些事,你一直都清楚么?”
苏缪抬起眼,里面的内容让满潜心里重重一跳。
他嘴唇里的最后一点血色消失殆尽,没说什么。满潜心口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自抑的心疼来,手握的死紧。
这么多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他是如何看待家人这种可笑的关系的?是怎么在一次又一次的刺杀和试探中活下来的?为什么能容忍……愚蠢的自己以家人自居在他身边纠缠了这么多年。
他失望吗,痛苦吗,有人能帮帮他吗?
那一刻,满潜突然无比悔恨自己晚生了这么多年,如果他可以早些出生,早些认识苏缪,早些……
苏缪拽了他一把,满潜怔忪地抬起头,看见苏缪对他摆摆手——这是想离开的意思。
满潜拉住了他的手腕,又因巨大的自责没有握紧。
“……哥,”他不再肯定地念出这个称呼,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我给你倒杯热水再走吧。”
两只落汤鸡走进家里,把屋里的两个女人吓了一跳。王妃当即就要放着伤腿不管跳下床来,被满潜按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苏缪的脸色,泡了一杯暖胃的茶。
王妃最终还是没放下心,等俩孩子洗过澡出来,她摸着苏缪苍白的脸:“殿下,您没事吧。”
苏缪提起嘴角笑了笑:“没事,出门忘带伞了。”
女佣当即从仓库里找出一把伞放门口。苏缪有些别扭地晃了下脑袋,想从王妃柔软的掌心下离开。
他看了一眼窗前被雨淋到东倒西歪的花,随口问:“这是您买的吗?”
“嗯,”王妃应了,随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听说前王妃喜欢这样的花,我就买了一些回来养。本来打算下雨就搬回来的,小潜说偶尔淋淋雨对它更好,而且放在那,你一回来就能看到。”
满潜猝不及防,立马欲盖弥彰地否认:“我没这么说!”
王妃抿着唇笑:“好吧,那就是我说的,巴巴地献殷勤还不敢让人知道。”
满潜没敢去看苏缪,那些帖子带来的阴云还在他心头缭绕,锥心蚀骨的心疼还未散去。不知情的王妃这样说,他怕苏缪会难过。
苏缪又看了一眼那盆花。
事实上,他已经忘记妈妈生前最喜欢的是什么花种了,记忆里母亲的形象渐渐模糊,只剩下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苏缪轻轻屏住呼吸——这是接触某段记忆时下意识的习惯动作。
满潜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蹙起眉。
随即,苏缪眉眼柔软下来,他说:“很好看,谢谢妈妈。”
王妃一愣。
很快,她反应过来,眉宇间溢出欣喜,“哎”了一声:“外面雨大,等停了再走吧?今天也不知怎么搞的,好好走着路也能摔跤,咱们一起看看电视吧。”
她都高兴的语无伦次了。
王妃身材并不算高大,把高出她一个头的苏缪纳入怀中时,细瘦的肩恰好够苏缪依靠着。
她曾经很怕自己这个继子,又不得不依仗他,但现在,王妃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怀中这个总被外界评价为游刃有余的疯子的人,其实也才是个没多大的孩子。
水,宫廷女人的熏香,妈妈的手。
苏缪闭上眼,偏过脸在王妃掌心里极轻地蹭了一下:“好的……妈妈。”
第35章 第 35 章 “苏缪出事了!”
西水望江楼, 被誉为“城市花园”的顶奢饭店,顶层只招待两户,以回廊相隔。
能看见江景的这一边, 骆殷起身,在桌前插了一朵将放未放的玫瑰, 又拒绝了侍者的问候,亲自为桌上的二人倒酒。
苏缪坐在他对面, 托腮看着他像铺展画卷一般做着这一切。
分明是这么浪漫的场景。
他们的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远处的侍者拉着手里的小提琴, 换曲的间隙偷偷抬眼瞥过这对奇怪的客人。
苏缪侧脸被暗色的光影模糊了一多半, 烛光在他眼前跳跃, 他熄了烟,伸手,将尚在含苞待放便被摘下的花揉开。
糜烂的花蕊沾在他指尖上, 苏缪神情恹恹的, 眼皮垂下, 尖尖的嘴角搭着一缕半长的金发。
骆殷率先挑起话题:“你的头发又长长了。”
“如果你也像我每天一样焦头烂额的话,也不会注意打理自己的形象的, ”苏缪抽回手, 拿起一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 “好在现在没有无时不在的摄像头了。”
骆殷沉默了下:“殿下, 我们有段时间没见了吧。”
“我们不用这样假惺惺地表演寒暄, ”苏缪打断了他,“叫我来有何贵干?”
骆殷看见他不是很想搭理自己的样子,抿了下唇:“最近, 我给你发的消息都没回,打电话也不接,你的近况我都是从许淞临那里知道的。”
他抬起眼皮, 灰蒙蒙的瞳孔中投射出的目光显得阴沉而直勾勾的:“还有……你在查我。”
苏缪没有回答他,反而挑起了另一个话题:“你最近怎么不在社交网上分享画了?”
“画不出来。”骆殷有问必答。
“因为你发现,自以为了解透彻的人实际上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那些富有张力的笔触实际上只是浅显的白描。”苏缪微微侧身,离他更近了一点。
他们像在谈判桌上分庭抗礼的两端,苏缪似乎有些热了,松开了颈前两枚扣子。
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暧昧的暖香,侍者接到指示,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我现在……无权无势,”苏缪垂下眼睫,“从前我还能依靠自己的贵族身份,现在我唯一的优势就只有这张脸,不好好利用岂不是亏了。”
他站起身,走到骆殷身边,俯下身。
骆殷呼吸微滞,指尖动了一下。
苏缪的唇在他几厘米的上空停下。
“有灵感了?”苏缪打量着他,歪了歪脑袋,“怎么,你刚刚的表情,好像以为我会亲你。”
骆殷看着他坐回去,嗓音有些哑:“不。”
他说:“在我们大家都没有能自由选择朋友的年纪时,你是唯一一个追在我身后跑的。你小时候和我说,你很喜欢我。”
骆殷再次喊出那个现在很少被人喊的称呼:“殿下。”
“唔。”
骆殷不动声色地:“您现在,对我是什么看法?”
空气沉寂了一刹那。
随后,苏缪回过头:“现在,F4里,我也最喜欢你。”
他点了一下骆殷的胸口,“这里有我的存在对吧?所以我选择了你。”
骆殷目光一动,就见苏缪伸出手,在桌角轻轻点了三下。
几个黑衣人从电梯里上来,丢下一个人。
那人身上已经没几处能看的了,浑身衣服和血糊在一起,胸前已经凹下去,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正嗬嗬地呼着气。
苏缪轻轻地:“这是你在我身边安插的最后一个不听话的眼线。”
家主身边的秘书。
“他一出事就跑了,有人暗中为他保驾护航,办理了假的护照和签证,差点就要逃到外邦去,我费了很大劲才抓到这个人。”苏缪动了下手腕,那人脖子上的铁环连着他掌心里的手铐,秘书被带着踉跄了一步,骆殷喉结滚了一下。
他感同身受到某种窒息的威胁。
苏缪探过秘书的口袋,一尘不染的袖口沾上血迹,拿出了一个没电的微缩型摄像头。
“谁在监视王室?”苏缪问,似乎是自言自语,“谁在窥探我?”
骆殷没有说话。
苏缪又轻轻拽了下手里的手铐,秘书咳出血沫,对上那双绿宝石一般的眼睛,忙不迭说:“殿下,殿下!放过我……呃,阁下救我!”
“这就是你的靠山,他不会帮你,你应该也看清了,”苏缪转过头,笑着看向骆殷,柔声说,“阿骆,他嘴太硬,我把他的牙敲了两颗,还是什么都不交代,怎么办啊?”
暧昧的唇舌诞生于刀尖之下,骆殷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那就全敲下来。”
秘书如坠冰窟。
他当即崩溃了,想去抱苏缪的裤脚,苏缪扬了下下巴,示意黑衣人把人带下去。
苏缪和骆殷在谈判桌上短暂握手言和,另一只手却紧握着对方的把柄,现在他们都有足够分量的筹码。
骆殷凑近了些,拿起桌上的小刀,轻轻割下苏缪浸染了血的袖口:“这里沾了血,不干净了。”
苏缪问他:“你的问题,现在得到想要的答案了么?”
“相比起其他的,我只想确定你的安全,”骆殷说,“其他都不重要。”
苏缪忽然反手握住了骆殷。
被锋利刀刃割开的血汩汩往下流,烫到了骆殷的手。骆殷眼皮一跳,听见苏缪说:“那不妨就开诚布公吧。我知道,联邦军权旁落,军权从王室手里分给了各州,你们也害怕王室收束军权,对吧?”
他加重语气:“韦宾塞死前,留下了一枚‘虎符’。”
王室手握虎符,就像握着悬在所有贵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成为众矢之的是必然的。
联邦对王室的背叛实则是对军权的觊觎。
“可惜你们没想到,苏柒丰跑了。虎符不在王宫,你们又把目光转向了我,”苏缪说,“贵族们甚至想利用血缘来试探这枚虎符是否存在么?”
骆殷瞳孔微缩:“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苏缪一字一顿提醒他,“重要的是我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多少。”
“真可惜……我血统存疑啊。”苏缪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抽回鲜血淋漓的手。
骆殷很久没有说话,就在苏缪耐心告罄之前,他:“联邦王室执政百年,将这个国家的阶级差异再次扩大到了极致。当初韦宾塞分散军权,就是为了不让王室再次走上前朝权力过于集中,最终自掘坟墓的老路。”
鲜血刺激着骆殷的神经,他终于开口:“新王执政下的社会就像一碗不算干净的水,被人为地清浊分开。现在,我们的做法只是再次搅浑这碗水。”
苏缪接话道:“某种程度上,我们目的是一致的。”
“所以我们从来没有并肩过,而是我选择了你。阿骆,我亲手锻造了一把由你来杀死我的刀。”
他们就像天生契合的宿敌,永远明白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原先骆殷摸不清苏缪的想法,现在,他再次看清了苏缪的欲.望。
那是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洗不清也逃不脱的罪孽下裹挟的真心。
骆殷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他张了张嘴:“你是不是……”
苏缪歪了下头:“嗯?”
他微微调整了转脸的角度——阿梅和他最相像的地方,卷曲睫毛,和锋锐优越的鼻梁。
苏缪看出了骆殷想说的。
“对,我是对你有生理冲动,从小就有。”苏缪心平气和地说。他弯了下眼睛,红润的唇贴近骆殷,骆殷不禁顺着他的动作垂下视线。
接着,苏缪笑出声:“但那又怎么样?”
“如果我愿意,外面会有无数人想上我的床,但因此便无法控制自身欲.望的,那不是人,是未驯化的野兽。”
“喂,”苏缪笑眯眯地看他,用小时候缠着他问东问西一样的蠢语气,问道,“小古板,和人接吻的时候……爽吗?”
骆殷向后靠,近乎是有些狼狈地躲开他的视线,摩挲着手里的酒杯,没有回答。
他不想在苏缪面前表现出弱势,成为他口中的野兽。
骆殷问出了今晚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你的血统是真的吗?”
“我当然是家主亲生的,他对我的来历心知肚明,”苏缪掌心向外,向他摆了摆,“只是我比较倒霉,恰巧生了一副健康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成了咽不下,吐不出的一根刺。”.
走时,满潜在车前等他。
苏缪有气无力扫了他一眼,懒得计较他怎么又跟着跑出来了,抬了抬下巴。
满潜立刻打开车门。
苏缪擦着他肩膀上车时,满潜突然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他毛炸了一下,当即低头就要去找他哪里受伤。
苏缪额头靠在了他腰腹上。
满潜:“………………”
苏缪闷声说:“累死了,我感觉我可以去拿一个奥斯卡影帝。”
等苏缪终于歇够了,满潜的手脚已经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同手同脚地绕到了副驾,只能靠握住冷冰冰的机械表来平复滚烫的呼吸。
车开了一段路,苏缪靠在椅背上,半垂着眼睛,让人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
等到了学校的停车场,满潜才出声:“等最近的事忙完了,我想跟着导师出去实习一段时间。”
苏缪单手搭着方向盘,瞥他:“为什么突然要实习。”
“留在校内学到的东西有限,我也不能一直靠着你养,”满潜捏了下指关节,“哥,你放心,我成绩不会退步的。”
苏缪没说反对也没说同意:“我给你也弄个车吧,出行方便些。”
满潜顺从地点点头:“学校里自行车就可以,我骑车很快的。”
苏缪不置可否。
满潜还惦记着刚从那不知道从哪飘出来的血腥味,做贼似的偷偷看他,就听苏缪目视前方,平静地说:“我打算申请休学去解决一件旧事,这段时间我必须确保自己处于不被任何人监视的状态。所以需要你替我保密。”
刹那间,满潜的脑袋懵了一下,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像以前一样不懂事地问他哥要去做什么——他知道自己问这些毫无意义,既帮不了苏缪,又会显得自己实在太不成熟。
他咬住舌尖逼自己先冷静下来,翻开了苏缪闲闲搭在身上的手。
“……这是怎么弄的?”满潜瞳孔骤缩,声音都有点哆嗦了,“哥,得赶紧去医院,伤成这样要缝针的!”
苏缪收回手,满不在乎地:“不小心割到的,先把你送回宿舍,我一会就去。”
满潜从车座下翻出随车药箱,耳畔轰鸣,牙关咬的死紧,深吸一口气:“哥,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就像我之前说的,无论如何,一定要先保重自身。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你自己重要。”
他闭了下眼,复又睁开,眼底一片澄澈:“我先帮你简单包扎。”
苏缪神色有点复杂地看着他的动作,说:“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满潜点点头。
他呼吸在抖,手却极稳,有条不紊地帮苏缪擦血消毒,居然不怎么疼。苏缪心想,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个吗?你不想问问我之后打算怎么办吗?你不问我还要不要你了吗?不怕我真的抛下你们孤儿寡母吗?
他本来打发人的话都准备了一箩筐,骤然没了用武之地,颇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好奇。
满潜为什么会这么对他。
苏缪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之前偶然察觉到的蛛丝马迹在他心里渐渐浮现。他皱了皱眉。
满潜被那掌心里新旧交叠的血逼得都快疼晕了,他唇间血色褪尽,活生生地逼着自己克制住想回到西水望江楼一刀砍了骆殷的冲动。说:“如果没有及时处理,以后遇上阴天下雨手都会疼,哥,你忍一忍。”
苏缪慢慢俯下身,盯着他:“我有话问你。”
满潜不躲不避,对上他的视线。
“我问你,”苏缪张了张嘴,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沉默良久,“你对我……”
“哥。”满潜打断了他。
他垂下头,郑重地握住苏缪的手腕,仿佛说完就再没机会开口了似的:“哥,母亲那边我已经和刘姨他们商量过了,等新房那里再散散味,下周就能住进去;她的腿我也一直在看着,和医生那边有联系方式可以随时知道情况;我自己在学校的成绩也会继续保持,过段时间的学科联赛有信心可以拿到冠军,实习也能补贴家用;还有老院长那里,我会经常去帮忙的。”
“放心做你想做的,家里这边有我在,不用担心。”
一大段话说完,他闭了嘴,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等待着自己的审判。
苏缪揉了揉眉心,以前总觉得这孩子又细心又琐碎,现在却感到了一阵诡异的荒谬。
但不能否认的是,有他在,苏缪的确省了不少心。
他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声音沉了一些:“什么时候开始的。”
“……”满潜收好药箱,在汽车微弱的轰鸣声中坦然开口:“很久了,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每晚睡前,我在心里自省时,也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可惜海枯石烂,我没办法结束这份感情。”
“你才多大年纪,就‘海枯石烂’了,”苏缪静默了很久——他有些手足无措了,“我做过什么让你误会的事么。”
满潜连日来疯狂抽长的骨骼又开始隐隐抽痛。他垂下眼:“不,哥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自己的原因。”
“……”苏缪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哥。”
他的语气一听就没把小屁孩的心意放在心上,满潜的脸上露出一点心如死灰的真切痛楚来。
苏缪偏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到看不到头的弗西公学——当年,母亲离宫前握着他的手,褪去了那些狰狞与怨恨的表情,几乎是温和地告诫他:在这吃人的社会上,没有人会爱你,他们敬你,畏你,妄图占有你,都是因为你还有足够的价值。你要让自己永远有用,他们才会伪装好自己来表现出爱你的样子。
他张了张嘴:“我不可能接受的,你明白。”
“嗯,”满潜目光中有种任由眼前人揉搓拿捏的妥协意味,炽热极了,“哥,我没想怎么样的。”
苏缪几乎被烫了一下。
他转过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简洁道:“行了,不说这个了,有些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也懒得管。我休学不是为了别的,不用多想,没多久……”
顿了下,他说:“我应该很久才会回来,如果遇到麻烦,就去校医院,院长知道怎么找到我。”
满潜垂下眼。他迫切的想要长大,保护苏缪,但生理年龄到底是无法突破基因极限。
他甚至偏执地想,为什么我不能再强大一些,将这些人都赶走呢?为什么我不能再长高几厘米,让他不必这么累呢?
……如果我早生几年,生在苏缪前面就好了。
从今天起,他不会说还要不要我了,只会说自己能不能跟得上,配不配站在他身边.
双子楼顶,从家中紧闭里强硬闯出来的阎旻煜一脚踹开门,对上了里面人的眼睛。
“苏缪出事了!”
许淞临脸色微变。
骆殷面无表情,但手中猛然断裂的笔尖暴露了他震动的心绪。
那个人,不见了。
第36章 第 36 章 只有苏缪在的时候,F4……
首都州, 议会各派系高级官员召开了一次秘密的私下会议。
骆殷拿出笔,跟在自家家主身后,与桌对面的许淞临与阎旻煜短促对视一眼。
一个身着军服的年轻人站在桌前, 微微欠身,神情谦卑:“德尔牧老将军旧伤发作, 无暇赶到首都州,特派我代为参会, 诸位见谅。”
“没关系, 请坐吧。”骆家家主说。他发愁地捏了下眉心, 作为这群贵族里的主心骨, 实际上却糟心到完全不想主持这次会议。
骆殷收到他的眼神,点点头,上前一步道:“诸位都有工作在身, 我便长话短说了。关于苏缪失踪, 主动切断与我方任何通讯, 在座各位有什么看法?”
念到那个名字时,他语速仿佛没有任何停顿, 表情倨傲, 现在却没人指责这一点。
死一般的沉寂后, 一名贵族终于开口。
那人道:“殿下失踪, 这对我们来说的确措手不及, 他从来对外界表现出的形象都傲慢而愚蠢,谁知道会做出这种事!”
骆殷沉默不语,操控着鼠标打开了会议室前的投影。
投影里, 苏缪恰巧回头,镜头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秒,少年穿着黑色高领毛衣, 薄薄的皮肤白里透粉,那双碧绿的眼睛猫似的精致。
阎旻煜想上去咬死那个胆敢这样说苏缪的贵族,然而他作为后辈,不能在不被允许的情况下直接与长辈呛声,因此咬牙不语。
另一个贵族阴恻恻地开口:“要我说,该不会我们这里有人偷偷藏起了殿下,贼喊捉贼吧?”
他话是这么说,目光却放到了骆许阎这三家家主的身上,意思十分明显——你们家小辈与殿下关系素来亲厚,动了什么歪心思也不是不可能。
“阁下这就言重了。”许淞临淡淡道。
他长腿交叠,看似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衣服下的脊背却绷的死紧,手心里的纸被自己揉皱了半边,他却浑然不觉。
那个阴阳怪气的贵族并不放过他:“说的是,殿下性格强硬,不是愿意屈居于人下的。他从小命格就不太好,如今跑了,大概也是……众叛亲离,伤心积累太多,受不住了吧。”
许淞临提起嘴角笑了一下:“大家都是自家人,我相信各位不会有所隐瞒的。现在看来,不如各大家族联合起来,寻找殿下,一个人失踪前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我家也会尽全力支持……”
骆家家主打断了他:“那虎符怎么办?”
“……”许淞临扭过头,直视骆殷,“殿下的安危比虎符还重要么?”
现场一片死寂。
如果不是场地不合适,可能已经有人要动手了。
骆殷蜷起颤抖的手,背在身后:“王室的存亡自然高于一切。”
“够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终于忍不住了,他权力虽然不如四大家族,但在议会上到底还是说话有些分量的。他浑浊的眼球扫视了一番圆桌上神色各异的贵族们,暴怒道,“是谁逼走了他,你们难道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比起虎符,现阶段保护韦宾塞生前最后的血脉才是重中之重,找不到苏缪,那些狗娘养的联邦军敢直接哗变知道不知道!”
会议上诡异地安静许久,最后,一个声音小小地传了过来:“他应该……不会死吧?”
时间仿佛卡了下壳。
阎旻煜眼圈当场就红了,他猛地转过身,直视那个不张嘴的贵族,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你说什么?他妈的再说一遍!”
会议乱成一团,最终也没有讨论出一个所以然来。结束后,F3单独会面,骆殷看了那张投影许久。
许淞临切断了电源。
骆殷冷冷转回头,听见许淞临说:“阿骆,他走之前,最后见的人是你。”
这声“阿骆”不带一丝温度,许淞临从没用过这么不客气的语气跟人说话,让人感觉几乎有些陌生了。
“他当时跟你说了什么?”许淞临问。
“他……”骆殷的思维近乎空白,从知道苏缪失踪那一刻起,他对于苏缪所有的了解与逻辑判断在那一瞬间尽数崩断。就像一个失去了主机链接的机械,骆殷用尽全力,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逃脱他掌心的了。
审判庭,或者是更久之前。
还有红墙。骆殷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联系了红墙,可他安插在那里的人要么身处权力边缘,要么支支吾吾跟他打马虎眼。他还得知苏缪原先接来的股份分成两份,一半给了经理,一半居然放在了满潜名下!
在他把苏缪当作一个展柜里的艺术品赏玩,反复确认与试探这人与他野心背道而驰时,他却原来从没有把真实的一面展露给自己看。
“……”骆殷垂下眼,慢慢地说:“他问我……接吻是什么感觉。”
“……”
“什么?!”
断电的房间黑黢黢的,压不住几人体内骤然升腾的暴虐,阎旻煜想上前,被许淞临拦在身后。
他低吼:“冷静点。”
谁都做不到。苏缪的消失生生从他们身上剥离走一块血肉,现在那处伤口已经化脓腐烂,他们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还有呢?”许淞临尽量平静地说。
骆殷握了下掌心:“他说F4里最喜欢我,我弄伤了他,流了很多血。当时应该早点发现的,他很不正常。”
话音落下,一道拳风袭来,许淞临照着他的鼻梁打了一拳。
骆殷飞快地察觉到了,侧身避开要害,依然被打的不轻,立马回敬了一拳。
这一下直接把许淞临的眼镜撞飞了,他短促地冷笑一声,回头继续朝骆殷砸去。
“靠,什么情况,我还没动手,你们他妈怎么先打起来了!”
阎旻煜骂骂咧咧上去阻止,却被许淞临捣在小腹:“滚远点。”
阎旻煜咬破了舌尖,吐出一口血沫,当即血气上头,也怒了:“你当我乐意管你们,打死最好!他妈的大家都别有好果子吃!”
桌椅在他们动作中推倒散成一团,几人都不在乎会不会被新闻媒体发现,像野兽一样发泄似的滚作一团。
骆殷卸下了一贯的游刃有余,像撕开了光鲜亮丽的伪装,也不装了:“你这是替谁出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校里对他动的那些手脚。”
“总好过你直接端了王宫,”许淞临嘴角渗血,撑开一抹笑,“说狠谁能比得过你啊,骆大少爷。”
阎旻煜一边一脚:“如果他出什么事,我饶不了你们!”
不在苏缪面前时,他们根本懒得在对方面前演戏,那些卑鄙、恶劣、狠毒的本性,在长久的压抑中一夕释放出来,他们却完全没有痛快的感觉。
只有苏缪在的时候,F4才会是F4。
许淞临玩极限运动几年的身体素质到底是多了一点优势,他擦了下自己的鼻血,最先脱战,靠在墙上喘息。
“从小时候起,我就真想杀了你,”许淞临看着骆殷说,“凭什么你能轻易得到我求而不得的东西。”
骆殷靠在墙根,西服衬衫皱的不成样子,他从未在人前这样狼狈过:“收起你那些让人恶心的烂心思,他不是你能染指的。”
阎旻煜根本不想听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他伤的最狠,脸侧肿起一大片,痛苦地干呕片刻,心乱如麻,一拳砸在墙上:“操!”
他心里不受控制地会想着刚才会议最后那句话,像一个恶毒的诅咒一样缭绕在他心头,让他产生了无比的恐惧和自责。
苏缪生气了吗?他为什么离开,因为白思筠?因为自己抢了他的人?还是真的遇到什么事……
阎旻煜不敢再想下去,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害怕苏缪永远消失,以至于只是想象,他就无法忍受了.
几人不欢而散,谁也没在谁身上讨到好。这些事发生在首都州,而遥远的蒙洛州的苏缪也不会得知。
乡野间的广播站播放着几百年前的老曲,风格颇有古趣,成片的麦穗被他映在眼底,苏缪靠坐在车前,姿势闲适从容。
路过一个垃圾车时,苏缪掏出口袋里最后一盒烟和打火机,甩甩手腕,丢了进去。
作为来客,他知道要拜访的主人家不喜欢尼古丁。
有人对他吹了首曲调上扬的口哨,带着善意的调侃意味,苏缪扫了一眼,做出摸枪的姿势,对方就吓的立刻埋进了田野里。
苏缪轻笑一声。
很久没这么松快过了。
过长的金发勾住他的耳饰,扯回了苏缪的注意力。他撵起发尾,想了想,从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一点也不讲究地坐下,随意倒腾着发型。
割短了些,发尾回勾,恰巧碰到他纤长的脖颈,额前刘海散下来,搭住薄薄的上眼皮。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回到车上,开到目的地——一个田野里很不起眼的破烂小屋。
说是“破”,实际上也没破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该露的房顶,该吱吱呀呀的窗棂都有,足够让人难以忍受了。
苏缪整理好自己,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重新挽了一遍已经齐整的袖口。
门这时从里面打开了。
屋子里站的是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人,身穿着粗布,肩上扛着钓鱼竿,看样子是正准备出门。他有一双非常深邃的灰蓝色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上位者不由分说的审视。
苏缪露出一个笑。
“德尔牧爷爷,日安。”
第37章 第 37 章 他等着瞧,这个放大话的……
德尔牧眯了下眼睛。
他显然对苏缪的到来有所准备, 并不惊喜,只放下手里的鱼竿,高深莫测冷哼道:“还活蹦乱跳着呢。”
苏缪:“……”
他用尽一切涵养才忍住没有对长辈口出狂言, 微微躬身。
苏缪垂着眼睛,看见小时亲切的长辈, 再老成的少年都忍不住生出些委屈。
学校,家主, 母亲, 舆论……这些事争先恐后涌入他的嗓中。苏缪喉结动了动, 却并没说出口, 习惯性和血咽了回去,只干笑了两声:“托您老的福,一切安好, 看见您身体康健, 晚辈也很欣喜。”
德尔牧感觉自己的心被戳了一下, 汩汩往外冒酸水。
他不动声色地扶起少年弯下的脊背,并不看他, 侧着脸拱拱手:“德尔牧也见过殿下, 问殿下好。”
德尔牧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不爱攀附权贵, 也不爱贵族那些礼来礼去的劳什子。苏缪勾唇笑了笑, 直起身:“现在哪还有什么殿下,只有前辈和晚辈。爷爷,您让我学的枪, 我已经练熟了。”
德尔牧鼻尖动了动,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心想寒暄这么快就结束了?
他配合地绷起脸:“可以, 你打两枪给我看看。”
苏缪回去放好东西,依言拿出枪:“靶子在哪?”
“在这。”德尔牧拿出一枚硬币,捏在手心,露出其中穿孔的圆洞:“打过这个洞,就算入门了,我再教你别的。”
苏缪调整好姿势,闻言说:“请前辈把靶放好吧。”
德尔牧:“它就摆在这。”
他布满刀痕与枪茧的手皱纹横生,捏住那枚小小的硬币时,粗粝大手与硬币比起来简直目标大的可怕。子.弹一个哆嗦说不定就会打伤德尔牧。
苏缪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放下枪,苦笑道:“爷爷,您这不是为难我么?”
“你要放弃了吗?”德尔牧紧紧盯着他。
他身上渔民的衣服还未脱下,气质中却已生出大将军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沉稳与端肃。苏缪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少顷,苏缪再次缓缓举起枪口,动作标准而娴熟,目光专注于准星,判断着弹道轨迹。
德尔牧就这么看着他,手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下一秒,子弹毫不犹豫射出。
弹壳打在硬币边缘,巨大的冲力让德尔牧手心一震,酸麻感还没遍及到手腕,苏缪就立刻开了第二枪。
子.弹穿过硬币洞口,狠狠戳在了窗台下的木头上,与其他数枚有些年头的弹痕并排而立。
全程,苏缪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第一次的失败他没有露出气馁,第二次成功也没有表现出得色,甚至德尔牧的手完好无损地放下硬币时,他都没有为自己没误伤长辈而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少年人心性不定,总是想东想西,轻易就会被其他事物吸引去注意力,还青涩的手腕和野心都很容易被人看透。苏缪却完全不同。
他可以娇憨,可以任性,但需要的时候,德尔牧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情绪。
他想,这小子,心硬。
心太硬,就像一块磨刀石,在肺腑间磨来磨去,时间长了人哪能受得住,一不留神就会把自己拖垮。德尔牧收起眼底的赞赏和感叹,毫不留情打击他道:“勉强算过得去,但枪法还不够准!你看看你那手,打完一枪被后坐力震的跟筛糠似的,就这样,出去还好意思说是我的学生。”
苏缪一脸“受教了”的表情,握紧枪托:“我再练一段时间。”
“等等等等,”德尔牧没想到他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板凳就要去练枪,忙不迭把人拽回来,见苏缪扭头不解,不容拒绝地说,“今天就别忙活了,休息一阵,和我去钓鱼,顺便带你认认军校和校场,你小时候来过一次,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苏缪沉默片刻,不好拂了长辈的面子,点头同意了。
德尔牧管理的联邦第三军校在蒙洛州最北段,一州中最偏远,最寒冷的地方,所谓“联邦钢铁之军”,在这残酷的训练环境中就已经可以窥见一斑。
老将军也不嫌寒碜,穿着布衣拖鞋,带着一篓子鱼就进了校场。苏缪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心说这样的装扮被冷风直冻骨头,万一冻僵了不怕在下属面前丢人么?
军营里正在进行训练,庞大的军队分为几个小团,由不同的长官带着。德尔牧路过其中一个小团时,那个个头极为挺拔的长官姿势标准地一敬礼:“将军!”
德尔牧点点头。
一整个团的士兵都紧跟着注意到了跟在将军身后的人。
德尔牧转身,对苏缪说:“既然你下定决心抛弃以前的身份,叫我一身老师,那就得与其他人同等待遇。我不能厚此薄彼。”他伸手拢住苏缪的后脑勺,对那名和他有极为相似的眼珠的长官说:“这是我新带的学生,这段时间前线离不了我,先让他跟着你。”
身后几十个士兵保持着军姿,悄悄别过眼睛,偷瞄苏缪。
这是哪里来的小少爷,那养尊处优的脸和手,真的是能吃沙子的命吗?
苏缪抬起头,那张脸让许多人都呼吸一窒,但很快人们的视线就被他那对寒霜似的眼睛逼退,不敢多看。
走前,德尔牧轻咳一声,对那名冷冰冰的长官说:“他从那种纸醉金迷的首都州回来,刚开始应该是不能适应这里的风沙的,虽说韦宾塞那时候……咳咳,确实把他带到我这一段时间,但我早看出来,这孩子并不适合战场。你不必太苛责。”
长官:“我又不是您。”
“少给我摆官架子!”德尔牧眉毛一立,“这么多年,你弄哭了多少入伍的新兵,逼走了多少不愿意被你支使的老兵,自己数数!”
有着冰蓝色眼睛的年轻长官——以塔罗德不为所动:“也就是说,只要不哭就行,对吧?”
德尔牧简直没话说。
他指指以塔罗德的鼻子,呵呵道:“还不知道最后哭的是谁。”
转头时,苏缪已经被短暂休息的士兵们围着,以他为中心蹲了一圈,嘻嘻哈哈熟悉着这位新来的伙伴。
“你的金发好漂亮,是自己染的吗?”
“嗯,自己染的。”
“你一来就拉高了我们军校的平均颜值,如果我是校董,我给你发奖学金。”
“诶,你怎么知道我们这里的,为什么会想来军校啊?”
“家里破产,听说入伍不要学费,就来了。至于怎么知道的……唔,以前祖父和德尔牧爷爷是不错的朋友,将军受祖父所托照顾过我一段时间。”
“真可怜……哦不,我是说,我会关照你的。”
“我也是!”
“长官要求我们每天晚上都要轮换值班,如果你不想的话,可以和我换班。”
苏缪静静地看着他们,笑道:“我没问题的。”
以塔罗德走过去,军靴踩在地上,发出让人汗毛倒立的冷冷声音。
人群顿时安静不少,此起彼伏地叫着“长官”,有人看他来者不善,甚至下意识想把新来的苏缪往身后藏。
苏缪抬起脸,凝视着这位传说中很有手段的长官。
以塔罗德说:“每一个新兵入伍前,我都会问他们一个问题。”
苏缪颔首:“请讲。”
“你想爬到什么位置,”以塔罗德直视着他,“以及,你能爬到什么位置。”
他的声音有点像磨砂的玻璃,带着厚重的质感,苏缪思索了一下,他说:“联邦最高指挥官。”
周围人猛地安静下来,以一种近乎凝固的表情望着看起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苏缪。以塔罗德有些不屑的嘲笑声传来:“你的实力?”
以塔罗德垂目看着这位金发碧眼,与其他人好像格格不入的少年。军营里的兵痞子不认识那双眼睛,但他知道这是属于王室的颜色。
等待了几息的时间,他听见了苏缪安静的嗓音,带着不死不休的力道:“我能做到。”
空气中出现了一种名为“窒息”的胶着。
其他士兵们差点给苏缪跪下——先别说了,你不知道我们这位长官有多不好惹……
“很好,”以塔罗德率先打破对峙,“我等着看,下一场军校模拟考核就在两个月后,届时由你来担任指挥官,这群人的性命由你来掌控,是死是活我都不负责。”
他高高在上地看着苏缪,苏缪轻轻提了一下嘴角。
他问:“你上次的成绩是多少?”
以塔罗德眉目间没有波动:“A+,军校第一。”
“那就趁最后的时间好好珍惜头上的桂冠吧。”苏缪说。他平时被人捧惯了,攻击力藏在教养之后不显山不露水,但一旦摘掉那层虚伪的皮刻薄起来,也从来没有落过下风。
效果视情况而定,一言概之大概是——遇强则强。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以塔罗德这才想起来,贵族看他们这种人时,那眼神常常就像在看一坨上不了台面的乡下土鳖,从来不可能让自己以蹲坐的姿势仰头看人。
以塔罗德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贵族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杂而繁多,军事能力必然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只是贵族那些软绵绵的,生怕磕了碰了的培训,和正规军校里的完全不能比。
他等着瞧,这个放大话的旧贵族怎样在考核后灰溜溜地离开。
第38章 第 38 章 你想证明给谁看?
虽然大话放出去了, 但苏缪的实际经验并不太能跟得上他的理论经验。他想不在两个月后的考核中打自己的脸,就得进行疯狂恶补。
其中最重要的是体能。
苏缪能打架,力气大, 但这并不代表他身体素质就很好。苏缪的体能也就比其他跑两步就喘的人强一些而已。
他给自己指定了周密的计划表,起早贪黑, 没日没夜地在校场训练。经常练到把手磨破皮了才决定休息,老德尔牧有时打电话过来慰问, 听到苏缪冷冷清清的嗓音, 也不好劝什么。
他知道这孩子心里憋着一股气。
全军校的学生都知道学校来了一位高冷漂亮的新生, 曾有人试图上前搭讪, 都被对方看似温和热情实际滴水不漏的话术推拒了出去。而苏缪训练时,就更难被人打扰了。
“真傲。”有人这么评价他。
但对方确实傲也傲的有资本,没人能把校场上冷冰冰的他与平时交流时礼貌优雅的人联系在一起, 至今除了以塔罗德学长, 没人和他聊天超过三句。
当然, 以塔罗德和苏缪也只是两看相厌而已。
两个月的时间飞速而来,这次考核的主题是野外模拟训练, 不是冤家不聚头, 苏缪分配到了以塔罗德那一组。
他们对视一眼, 以塔罗德率先别过了视线。
赛前这匆匆一眼的对视, 以塔罗德没有在对方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他心想, 这娇生惯养的小王子,果然是看不上他们这些野蛮的训练的。
因此这次训练中以塔罗德没有对他客气,设置重重障碍, 难度调高许多,苏缪身体机能跟不上,好几次差点直接暴露在其他队伍的攻击圈内。后来, 他利用了这一显而易见的缺口,几次以身为诱饵,辅佐极其高效精准的指挥,成为了全校唯一一名没有让任何一个成员生命条清空的指挥官。
来自军部的各方考核老师叹为观止,苏缪最后夺得了A+的极高评价,却在考核即将结束时,被旁边人因操作不当而导致的粒子炮炸膛震伤了肩膀。
伤口并不严重,只是皮肤太薄,轻易就泛起了淤青,苏缪在那个学生快要哭出来的恳求中扯下领子看了一眼,就满不在乎地不管它了。
以塔罗德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夜里,也许是太累了,苏缪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的视角变成了一个三四岁孩童的模样,肩膀上也出现了一个和现在很像的伤口,泛着浓黑色的乌青,一碰就要流眼泪。
王宫的女佣们战战兢兢地出去取药,回来,却发现他们的小殿下不翼而飞了。
苏缪躲开了外面的监控,跑到了离自己很远的一个房间。高大的门扉山一样挡在他面前,小苏缪跳起来拼命去够锁孔,够了很久才够到。
他做贼似的鬼鬼祟祟从门缝里钻进去,在面前巨大的书柜下面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一个被太阳晒到暖乎乎,软绵绵的枕头。
小苏缪踮脚取了一本书下来,里面的普语晦涩难懂,他也不管,就这么坐了下来。
直到屋外再次有人进门,他才好像短暂地从书山学海中抽离出来,吝啬地分出一点注意力,回过头去。
中年的韦宾塞笑着走过来,弯下腰:“怎么又一个人跑到祖父这边来了,瞧瞧这小眼神,是受委屈了吗?”
小苏缪摇摇头,也不说话,指指手里的书页——意思是他单纯来看书的。
肩膀疼的厉害,他的小脸很白,却倔强地抿唇不让韦宾塞看自己的伤口。就在祖父即将开口说下一句话的时候,突然天旋地转,眼前又换了一个场景。
空气很闷,苏缪的手脚仿佛蜷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伸展不开,身下的地板似乎在轰隆隆地响。苏缪蹲着抱住自己的膝盖,扭头,对上了他年幼的朋友们强压惊恐的眼睛。
阎旻煜咬着嘴唇,似乎要哭出来了,小苏缪一手按在他头顶,对他摇摇头:“别出声。”
接收到对方泪汪汪的眼神,苏缪冷静地道:“我们被绑架了。”
许淞临扒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即使脸色还是白的,他却已经被苏缪的声音率先拉回了理智:“这是要把我们送到哪里?”
“不知道,”苏缪也跟着看了一眼,他感觉自己应该是知道的,但脑子却糊的厉害,失忆了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保存好体力。”
他转身,想找自己以往最信任的哥哥骆殷,却发现对方躺在最黑暗的地方,怎么唤都唤不醒。苏缪想去背他,肩膀却猛地一僵,好像遭到了重重的捶打。
好几天没进食的他趴了下去,胃部翻涌着酸水,又想吐,又□□着。
他趴了好久,等到终于积攒起力气后,想对朋友们说我没事。
却看见了阎旻煜恐惧的眼神。
他回头,发现车门已经被打开,一个脸部模糊的男人举着棍子,朝他重重砸去——
嗡——
苏缪睁开眼。
冷汗从他额头滑落到眼角,浸润了微卷的睫毛。苏缪眨眨眼,眨落了那滴汗珠。
闹钟在滴滴答答的响,马上就要到新一天的训练,苏缪任由自己躺尸了两分钟,才爬起来。
被震伤的肩膀还在隐隐作痛,苏缪捂住胃,脸色很难看。
他凭借记忆输入了一串电话号码,脑子已经生锈似的糊住了,手指颤抖的几乎要握不住,还没拨出,手机就从他汗湿的掌心里滑落出去。
他瞳孔一缩,本能的想要去够,却因重心不稳重重摔下了床。
这次没有像上次游轮上一样醒来发现已经被照顾好的奇迹,苏缪再次睁开眼,缓了好一阵坐起身,重新拿过手机。
他扫了一眼顶端通过输入电话自动跳出来的名字,冷静地删去那串号码,重新拨打了新的。
没一阵,葡萄糖水和胃药就送到了门前,苏缪调整了下呼吸,尽量让自己的手看起来没有那么抖,才去打开门。
以塔罗德富有压迫感的身高出现在门外。
苏缪只抬眼看了他一眼,就接过对方手里的药袋,关上门。
“砰”的一声巨响,以塔罗德掌心抵住门缝,咬牙道:“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苏缪不想和他呛声,但由于手里才拿了对方送来的药,吃人嘴短,因此冷淡地客套道:“我打的校医院电话,你自己要跑过来的,谢谢,但多管闲事就敬谢不敏了。”
以塔罗德不听他说话,强硬地打开门挤进来。苏缪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就被以塔罗德卡住了下颌。
对方拿出手电,对着他照了一番,也不知看出什么,说:“你不知道自己发烧了。”
他手劲大还不知道收劲,苏缪烦躁地用虎牙咬了下唇,一掌抵开对方捏他脸的手:“我知道。”
以塔罗德说:“你今天的训练取消,呆在宿舍好好休息。”
苏缪动作一顿。
他转过身,冷冷道:“谁准你决定我的行程。”
“不然呢?”以塔罗德反问,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落在苏缪被睡衣遮挡的肩膀上,“你就顶着这幅身体去训练,想死在校场么。”
苏缪皱眉,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脆弱,终于忍不住露出一点不耐:“管你什么事?长官,我记得你只负责安排我的课程,手没有长到管理我的日程安排吧。”
以塔罗德逼近一步:“的确没有,但德尔牧嘱咐过我,我需要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你总想极尽所能做到最好,让自己看起来永远游刃有余是不是?”他轻声道:“你想证明给谁看?”
苏缪说:“反正不是你,能出去么,阁下就这么喜欢擅闯别人房间。”
以塔罗德深深皱起眉,苏缪忽然腰侧一凉,他立刻伸手,以塔罗德却已经先一步拿走了那里别着的东西——是一把枪。
枪上还带着主人的体温,以塔罗德收回手:“你有足够出色的军事才能,可惜拿起枪的时间太短,但是,联邦有打不准枪的士兵,却不会有为了那一点虚荣心不顾自己性命的疯子。如果您想不通这一点,就请回吧,殿下。”
苏缪抬起眼,沉郁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手:“我的枪,还给我。”
以塔罗德知道他枪从不离手,即便睡觉也要摆在枕边。这人总有一种危机四伏中时刻保持的高度警惕性,就好像军校对他来说也并非一个绝对安全的场所。
以塔罗德轻蹙了下眉,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苏缪自下而上看他,这个角度,他脸颊上的软肉和眼眶里烧红的血色格外明显。以塔罗德差一点就要松口了,把枪递了回去,但他最终还是逼着自己硬下心肠,强硬道:“申请驳回,你现在应该做的是休息。”
苏缪收好枪,没吭声。
以塔罗德记起在入学申请中看到的信息,苏缪的生日月份很小,再有63天才会到他的生日,也就是说,现在的他人生才过了17年又300多天。他还没成年。
他扭过身,顿了顿,最终还是软下口气:“这次考核你已经超过我了,我想你或许可以暂时不用把自己逼的这么紧。”
苏缪“呵”了一声以作回答。
以塔罗德冲好药,看了眼手机,八风不动的脸上终于露出些意外的神色:“你已经请好假了?”
苏缪斜了他一眼。
“那你刚刚在跟我吵什么,纯犟嘴吗?”以塔罗德皱眉,看苏缪自己坐回了床上,走上前伸过药碗:“我一直都有个问题想问你。”
“这些年联邦政权更迭,关于殿下你的传闻数不胜数,我在其中对你的政治立场并无什么意见,相比起这些,我更好奇……”
热气扑在苏缪脸上,他感受了下温度,漫不经心抬眼道:“我的财政状况?”
“您的桃色传闻,”以塔罗德面无表情地说,手里的药液“咕嘟”转了一圈,“您与如今的议会首席骆家长子关系不错。”
“……”苏缪简明扼要道,“我与谁关系都不错。”
“还有许家和阎家的那两位,”以塔罗德淡淡道,丝毫没有暴露出他打探的目的,“在学校里的故事,也是精彩纷呈。”
苏缪冷哼一声。
以塔罗德勾起嘴角:“也是,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人。”
接着,他说:“不过,听说您还有个关系十分亲切的弟弟。”
“长官,”苏缪平静地打断了他,就着以塔罗德的手喝完了苦得发涩的药,“打听我的情感问题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无论你是否想和我发展出同事以外的关系,我都没有绝对的理由去回答你对么?”
以塔罗德静静地看了他一阵,自嘲一笑:“是这样没错。”
“那就多谢你今晚的忠告了,”苏缪起身,礼貌颔首,“不送。”
以塔罗德打量着这个纤秀漂亮,看起来十分无害的少年,良久转身离开,走前丢下一句:“我专程跑来伺候你喝药,简直是找虐,又不是你家佣人。”
直到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苏缪才回过头,拿起了还在闪烁的手机。
他之前要拨还没拨出的电话,对方的名字此刻出现了消息框内,写道:这次学科赛我拿了本年级第一,有十五万奖金,打进医院的账户了。还有听说高年级场许会长弃赛了。
波澜不惊求夸奖的同时还不忘暗戳戳给别人上眼药。苏缪哭笑不得地心想,满潜,你好样的。
第39章 第 39 章 “这就是那个‘苏不二’……
两年后。
蒙洛州红墙。
这里地处蒙洛州与塔塔西州的交界, 是几方势力盘踞下最鱼龙混杂的销金库,真正的三不管地带。据说背后有大家族罩着,政府组织轻易伸不进去手, 是犯罪、阴暗与邪恶天然的温床。
在这一代猖獗已久的毒贩“老瘤子”今天来到了红墙,进行一场秘密交易。
他有贵族撑腰, 一向猖狂,再牛的买家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因此老瘤子大摇大摆进了红墙包厢, 谁也不看, 先阔气地点了一圈“服务员”。
女人们互相推搡着进来, 脂粉香扑上老瘤子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他赞道:“不愧是顶级会所,香水味道都这么高级, 香!实在是香!”
为首的卷发女人捂住红唇, 笑道:“您喜欢的话, 我们今天一大早起来梳妆也就值了。”
老瘤子龙颜大悦,刚要再说什么, 突然眼睛一瞪:“嗯?这是谁!”
跟在女人们身后, 是一位冷着脸蛋, 不怎么吭声的小女孩, 看着也才十二三岁, 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身板很纤细,实际年龄应该更大一些,圆溜溜的眼睛垂眼看着地面。
一副拒绝说话的模样。
卷发女人连忙道:“这是我们店新来的服务员, 专门养来给客人们逗趣的,可惜先天智力不行,只能跟在我们身后扫烟灰。今天她来就当是给各位大人物的赠品, 大家多担待下,您们是什么人物,不跟小孩子一般计较。”
她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妩媚,既不矫揉造作,也不刻意卖弄,但就是哄的老瘤子心花怒放,当即就懒得管这个硬塞进来的了。
买家早就已经到了,见他进来就立马起身,恭恭敬敬地把人迎到座位上。老瘤子本事上没二把刀,但能混到现在也不全靠关系硬,他使了个眼色,手下人立马会意,先细致地在包厢里和服务员身上检查了一圈,连天花板的边角也没放过,监控用特殊仪器蒙了,才对老瘤子点点头。
老瘤子这才放心坐下,招招手就开了瓶酒。
买家看他靠谱,谄媚地搓搓手掌:“咱今天这单子,安全伐?”
老瘤子冷笑一声:“你当这是什么地方,红墙!全世界都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交易区了,我敢打赌,除非红墙高层想不开,这里绝对连政府的一根毛都钻不进来!”
买家“诶嘿”一声笑了:“那是那是,大老板您眼光真好,我敬您一杯!”
酒过三巡,老瘤子打了个酒嗝,觉得也该谈谈正事了,他说:“不过嘛,红墙虽然厉害,蒙洛州的特监属也不是吃素的,最近一年新来了个副官,倒真有那么点意思。”
狗腿的小弟立马道:“怎么说?”
“‘苏不二’嘛!”老瘤子一拍大腿,“蒙洛州离首都那么远,这么多年,本地特监属一直形同虚设。直到那个姓苏的……什么什么副官上任后,蒙洛州迅速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高效率监察模式,真正的监察长官德尔牧都得听他使唤!下到咱们这些个帮派混混流氓,上到本地盘根错节的贵族实力,没有一个敢不听话的,都被削的服服帖帖。”
简而言之,就是特监属在他手下蜕变成了高效,集中,制度化,没有一丝人情味的权力中心。
“苏不二”身边总会形成令人难以想象的凝聚力。
小弟惊:“这么牛逼!”
“还有更牛逼的!”老瘤子神神秘秘打开手机,在最隐私的文件夹翻出一张照片:“你们看这个。”
全场十几颗脑袋齐刷刷凑上去。
只见照片中,淅淅沥沥的大雨铺满了整个镜头,路边停着一辆车,一个身着特监属制服的人正准备弯腰进入。
所有人目光不由自主集中在那个人身上,雨水模糊了他冰冷苍白的侧脸轮廓,下颌以下的脸被身后为他遮伞开车门的男人半个手掌死死挡着。他眸光遮掩在睫毛之下,似乎恰巧要抬眼朝这边看来。
即便照片糊的跟手动打了一层马赛克似的,众人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这就是那个‘苏不二’?”
“是啊,他的照片形象从来不对外公布,不过你们看他身后的人。”
有人倒吸了一口气:“那不是以塔罗德吗?那个以残暴闻名的审讯专家。”
“嘁,要说审讯,还是这个副官厉害,你猜猜他那‘苏不二’的名号从哪来的?”老瘤子心有戚戚然地收起手机,八卦之魂显然还没完全熄灭,“还有啊,听说他和当年那位不知所踪的小殿下有点像呢。”
买家也参与了话题:“对了,话说当年铺天盖地传播过那位小殿下的照片,后来一时间全都销声匿迹了,是发生了什么来着?”
老瘤子手下人替他回答:“上面那几大家族继承人发疯,小殿下失踪了就死也要留下他的照片,黑市上秘密拍卖的交易额已经达到了上亿,还不是被姓许的那位拦下来了?”
提到姓许的,几个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唉,他真是,这几年黑市上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咱哥几个想上一些货,都得从他手里先过一遍,那可是个难伺候的主。”
“其他那几位不也是么,要死要活的找那个殿下,要我说,他们找苏柒丰都没这么大动静。”
“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妈的,那个所谓的殿下得长得多带劲啊,真想亲眼看看。”
“不提这些糟心的了,诶,你们谁那还有存货?我好奇死咱这位副官的模样了,快给我们这乡下人好好开开眼……”
“没有了,你当他那么好拍的!他身边人把他看的严防死守的,我费老大劲才这么一张。”
被当作“赠品”送进来的小女孩默默在沙发后面清扫着烟灰,舌下的窃听器微微震动提醒着存在感。
红墙的另一个包厢,苏缪神色不变,对旁边静若寒蝉的下属一点头:“查到货源了吗?”
负责递消息的人面有菜色地摇摇头,恨不得直接冲进去缝住那些人的嘴。
小女孩压了压舌头,抬眼瞅了眼又胖又丑的老瘤子,故作趔趄,把一扫帚烟灰扫进了老瘤子鞋里。
大人们哈哈大笑讲黄段子,完全没察觉。
反倒是卷发女人注意到了,无奈地朝她摇摇头。
众人又东拉西扯聊了几句,老瘤子寻思再喝下去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于是终于扯到正题:“今天来呢,就是让各位先看看货。你们也知道,我上头那个贵族难伺候的很,不哄好了很难往下扒货,所以今天我也没带多少……”
另一房间,以塔罗德皱皱眉:“没带多少?”
“他们今天就是来试货的?”
那边,买家也一愣,笑容僵了下:“诶,您看,我今天辛辛苦苦带这么多现金来的,结果就是试试货……嘿嘿,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老瘤子一掌把他薅过来,哥俩好地说,“今天试完,你先交个定金,过段时间我要出货来,就立马给你送过去,再收尾款,你看成不?”
买家面露为难,老瘤子立马拍拍他的肩:“我老瘤子在江湖上都是排的进名的,诚信,你还不信我!”
买家虽然不乐意,但话都撂这了,没拿到货之前他也得卖这胖子一个面子,因此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说:“成,我虽然是第一次跟你做生意,但瘤子哥的名号我是听过的,我信您。”
眼看他们就要开开心心试完货走人了,以塔罗德和下属们都转过头看苏缪。
苏缪沉吟片刻:“抓活的。”
话音刚落,对面包厢的门就被巨力撞开,十几个荷枪实弹的特监属成员站在门外,叫道:“不许动!”
“举起手来!”
买家和老瘤子当场就要尿出来了。老瘤子一看这架势,还以为是买家把自己卖了,当即一抽裤管摸出把枪来。
买家一看,关注点也歪了:“你他妈搜完了我的人怎么自己还带枪?防我??”
屋外,苏缪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以塔罗德立马跟着站起来,下属担忧道:“副官!副官太危险了,我们怎么能让您去涉险,而且您的样貌是特监属最高机密,要不还是让我们来……”
“没关系,他们既然要见我,那就给他们见一面。”苏缪说完,理了下手腕上褶皱的衬衫袖口,冷冷提起嘴角,眼底却没一丝笑意,“至于见过之后的代价,就由他们自己承担了。”
这地方他很熟悉,只是许久没有来了,苏缪埋下的线人废了很多功夫才把老瘤子引到这里,他决定让这人“恢宏”的一生在此地落幕。
小女孩猛扑上前,一把撞飞了老瘤子手里的枪,紧接着,她以让人看不清的速度抄起桌上的水果刀,直直送到老瘤子咽喉前。
苏缪走进门,淡淡喝道:“阿休。”
小女孩——阿休一顿,乖乖停下动作,比着这个威胁的姿势扭过头。
老瘤子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看见了这个女孩细瘦的胳膊上挂了一枚中空的硬币。
所有人转头看见了门口那个长相过分精致的男人,身着制服,小腿包着皮质挂链的军靴,肩上肩章熠熠生辉,覆盖了几缕金发。
买家眼都直了,被眼疾手快的特监属成员一把制住,胳膊后别的幅度大了点,“嗷”一嗓子响彻红墙。
苏缪揉了揉耳朵。
老瘤子被刀尖逼的走到他身前,狠狠跪下,苏缪看着他说:“你是要现在交代给你提供货源的那个贵族是谁,还是回去交代?”
那双碧绿的眸子如同某种摄人心目的恶魔,老瘤子怒道:“你给我等着!我背后的人可是贵族!贵族!比你们这种低等血统的人高贵不知多少,他不会放过你的!”
苏缪一脚踩在他掌心。
老瘤子当即说不出话了。苏缪微微倾身,在他耳边说:“可以,我等着你回去慢慢说。”
老瘤子浑身一抖,在苏缪含笑的注视下,慢慢湿了裤子。
苏缪吓唬完人,索然无味地一点头,小女孩当即放开老瘤子的脖子,跳起来抱住苏缪的腰,跟个大型挂件似的一晃一晃。
苏缪敷衍地摸摸她的脑袋:“干得不错。”
谁知一回头,就看见了听见动静正巧朝这边走来的满潜。
第40章 第 40 章 他这么招小孩子喜欢么?……
满潜愣了一下, 看看周围装备齐全的特勤和痛哭流涕的毒.贩子,说:“……哥,你怎么……”
苏缪看见他最先是意外, 紧接着,气恼压过了那点淡淡的惊喜, 皱眉抢了对方没出口的话,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乍一对上视线, 满潜也毫无心理准备, 他愣了下, 随即, 低眉看看挂在苏缪身上的孩子,又抬起眼。
心里第一反应是在想,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好像也差不多这么大。
他这么招小孩子喜欢么?
“听说红墙这里要和政府进行一次联合行动, 邮件发到了我那里, ”两人静默无言,最终还是满潜先出声, 结果他一开口就自己把自己呛到了, 偏头捂嘴咳了好一阵, 直到苏缪把阿休赶走, 走到他身前, 才接着道,“……我最近出差恰好路过,就顺道来看一眼。”
如果他知道今天能与苏缪重逢, 一定不会让这次见面显得这么仓促——至少他还没做好重新面对苏缪的准备。
苏缪扫了他一眼。
即使这几年间偶尔有联系,满潜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要过多打扰,但苏缪也还是有种恍惚的时空错乱感。
好像……真的好久没见了。
都有点认不出了。他怎么又长高了这么多, 性格也安静不少,啧,看着都不好逗了。
苏缪随口道:“官方流程还是需要走一下的。”
满潜:“如果是你的话,下次直接安排就好。”
话音顿了一下,他说:“说起来,哥,你怎么会在特监属?”
“被抽调过来临时顶上的,说来话长,以后再说,”苏缪似是想起了什么头疼的回忆,扶住额头,“家里还好吗?”
“一切都好。”满潜回答。
苏缪闻言,扭过头来,食指一戳他胸膛:“这么多年,你把这里经营成现在的规模,手段了得。你……唔。”
他抱臂,不咸不淡地一挑眉:“干得不错。”
能吞并了原本在经理手中的一半股份,把红墙的招牌打成全联邦最安全、最难以管控、一个蚊子都飞不进去的地盘,这不是只有手段就能铸就的东西。
满潜胸口被戳的地方泛起一片苦中作乐的酸软,腼腆地笑了笑。
他轻轻握住苏缪的手,十指合拢,慢慢地说:“哥,如果你想让这里归属政府,我也没二话的。”
“拿着我的东西跟我献殷勤,怎么不把算盘带上呢。”苏缪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手心有些痒,笑着抽回手。
他声音真好听。
满潜眼中,苏缪的样子渐渐立体——气质有些不一样了……随着年龄增长,原先眉宇间的戾气散去,故意表现出的纨绔模样也看不见了,逼出了骨子里腾烧的青春气。
可不是么,都两年没见了。
乍一见到亲人,苏缪心里是高兴的,因此没在意也没计较满潜这些小动作。
满潜垂下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从小被人捧惯了的人就是这点不好,发现不了身边人的刻意接近,也意识不到干弟弟的心思逾矩。
分开两年多以后的苏缪和两年之前的苏缪,变化似乎天翻地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空缺的两年在满潜心中自发填补出有血有肉的那个人,直到此时,后知后觉的巨大欣喜才铺天盖地席卷了他。
他本就亲缘关系淡漠,以往除了苏缪,没人再能激起他波动这样大的心绪了。现在更是恨不得将苏缪的每一寸表情变化都细致入微地收进自己心中的暗匣里。
所有的毒贩已经全部落网,苏缪拍拍满潜的肩,对他说:“现在还忙着,等手头的案子了结以后我带你去吃饭……对了,你打算几点走。”
原本就只打算来看一眼就走,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满潜温驯地回答:“过几天的飞机,等这边的工作完成了再回学校。”
“哦,”苏缪浑然不觉地说,“那之后我联系你。”
他戴好一尘不染的手套,对旁边的下属点点头,往外走去。
以塔罗德一手挡着电梯口,低头等苏缪进去,才收回手跟上。电梯门合拢前一刻,他抬起头,对上了满潜低头和保洁说完话后,朝这边看来的柔和深邃的眼睛。
“……”以塔罗德说:“那个人是谁,你认识?”
黑发黑眼,很难在蒙洛州见到这样纯粹的颜色。
苏缪“嗯”了一声想起什么,揶揄地笑了声:“他就是我那个关系很亲近的弟弟。”
以塔罗德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笑里,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电梯厢向下时传来微弱的轰鸣声,不知怎么一戳一戳着人烦乱的心绪。片刻,以塔罗德又说:“我好像见过他。”
苏缪终于被勾起了一点好奇,扭过脸:“你见过?”
“嗯,”以塔罗德说着,蹙起眉,表情似乎有点复杂,“之前休假日到这附近看望生病的亲戚时,他在附近的菜市场帮一个老太太对黑心商贩砍价。”
苏缪:“……”
“老瘤子,本名刘二狗,47岁,从事这一行得有……十来年了吧,一次也没被抓到过,挺能躲啊?家里居然养着三个老婆,靠,你的罪行简直令人发指,罄竹难书!”
审讯员一掌拍在桌上,大声道:“说,你背后的人是谁,货源在哪,平时怎么联络的?”
老瘤子手上铁链哗啦一抖,他哆嗦一下,说:“您这问题也没个先后,我先答哪一个啊?”
“一个一个说!”审讯员恶狠狠道。
老瘤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不是忘了,是不能说。在一般人的印象里,贵族与普通平民的阶级差异极大,普通人根本无法直接对抗贵族权力。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特监属的存在都形同虚设,他们这种喽啰打不过政.府,政.府干不过贵族,几乎已经是默认的金字塔规则了。
老瘤子决定今天无论如何都咬死不能松口。
因为尊贵的贵族真的有可能绕过警察把他先弄死在监狱里。
老瘤子被吓的换了一茬又一茬裤子,特监属成员焦头烂额,不得不请出以塔罗德来出面。
以塔罗德来看了一眼,还没说话,老瘤子看见他,眼珠子就开始抖,像是一盆冷水浇在头上,猛地清醒过来。
他想起了之前被抓的场景,那种灭顶似的恐惧至今还在让他做噩梦。
老瘤子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和以塔罗德一起出现,弯腰噙着笑容威胁他的人。
他嗓音全哑了,许久没有接触过水源的嘴唇干裂开来,脸色铁青地坐直。
以塔罗德读出了他的表情:“怎么,看见是我你好像很失望。”
“……给我口水喝,长官。”老瘤子屁.股不安地在椅子上扭了下,说。
“除非交代你的上线,否则免谈,”以塔罗德语速缓慢地说,“如果你还坚持不开口,浪费了我们这么多人力和时间,我不保证接下来会用什么手段。”
老瘤子干涩的眼珠动了动,半晌,他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几天前抓我的那个人,就是‘苏不二’吧。”
以塔罗德盯住他:“你想怎么样?”
“让我见他一面,”老瘤子说,“我会交代我所有的罪行,只要让我再见他一面。”
以塔罗德冷冷道:“想都别想。”
“……”老瘤子突然猛烈挣扎起来:“让我见他!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他是谁!他隐姓埋名窝在这里,肯定别有所图!你们也想对他的身份保密吧?让我见他,否则我立刻说出他的秘密。”
旁边的审讯员立刻压制住近乎癫狂的老瘤子,以塔罗德神色微变,站起身。
老瘤子一动都没力气动了,他脸压在桌面上,手铐磕着桌角,像某种急促的催命符,喃喃道:“只有他能救我,我也不想这么活着了,只有他能救我……”
没人敢去直接跟苏缪说。
那个人年纪不大,仅仅只是一名代理副官,却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让特监属发展成如今的样子,提起他,就会让本地无数的贵族闻风丧胆。
一开始这里的人都只是以一种宠着惯着的心态对待这个漂亮的男孩,但现在,他表现出的天才般的领导能力足以让特监属的所有人马首是瞻。即便以塔罗德知道,很多人甚至没有正面和苏缪直接交流过。
那人曾一个晚上让三个的贵族对他心甘情愿低头伏诛,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以塔罗德顿了顿,半晌,不得不出门,拨出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阵才被接起,现在是深夜,大概苏缪还在睡觉,被吵醒后显得有些含糊的嗓音传来:“喂?”
以塔罗德眸光轻轻动了动:“这里有个麻烦需要你处理一下,老瘤子要见你。”
电话对面沉默片刻,随后道:“知道了。”
一刻钟后,苏缪出现在审讯室外,制服外套松松披在肩上,衬衫没有像从前那样一丝不苟,甚至头顶还翘起一个小呆毛,看起来还像没睡醒。
满潜跟在身后,怀里抱着一大包零食,挂着笑说:“给大家带了些零食,诸位都辛苦了。”
原本见谁咬谁的小狼崽子也懂得收买人心了,苏缪有些感慨,扫了周围人一眼。
他没有说诸如“怎么这么个小人物都处理不好”或是“这个案子居然拖了整整三天你们这群废物”之类的话。但审讯员们包括以塔罗德在内早已羞愧难当,深深反思自己能力多么不足,不如给副官当茶杯托。
苏缪轻轻一点头,对以塔罗德说:“给我讲一下现在的进度。”
他专注起来的时候,好像就连那个显得有些不正经的呆毛都严肃了起来。以塔罗德一边讲,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边饥肠辘辘的审讯员们和满潜说话。
听到“我今天就是陪我哥来的,不用给我送锦旗”的时候,苏缪终于抬起眼。
他说:“我知道了。”
直到那个身影进入审讯室,外面的人才安静下来,一边嚼着巧克力一边挂上耳麦。
苏缪冷冷淡淡的嗓音响起,言简意赅:“交代吧。”
老瘤子看着他,咧开嘴,嘴上的干皮扯开,撕裂出血丝,浸染了他森然的牙齿:“苏不二,真的是你……”
苏缪不动如山地说:“你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我他妈化成灰都不会忘了你,”老瘤子说,“按说但凡看过报纸的人,就不可能认不出你这张脸,多么特殊的绿眸,上天给了你一副这样特殊的容貌,是不是很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