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皇城,崇政殿殿中。
朝会一散,刘坚将几位朝中主事大臣,与太子刘子陵留至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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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刘坚请了玄净大法师为皇族子弟与朝中重臣讲经说法,却在玄净法师口中听到了大周西北之兴。那一日经讲,刘坚为了使玄净法师为皇族站台的影响扩到最大,特意设置了传讲官。
将玄净在寺内大殿所讲的每一句话,实时传讲至寺外,叫寺外云集的百姓、学子与官眷,皆能一窥盛世。
当天,几十万人口的燕京,几乎为之一空。
寺内庄严肃穆,寺外人行如织。
堪称大周朝立朝几十年佛界一大盛世。
而这也正是刘坚希望营造出的效果。
却不曾想,这位玄净大法师竟然多次在经讲之中,恰到好处的以大周朝西*北做引。奈何这个玄净,狡猾的很,当场并未言明。他当时只偶觉奇怪,但因为此前他与庙堂之上,还从未听说过民间所流传的西关郡之事,并未觉出不妥。
然而当玄净大法师的经讲,传到寺外普通百姓之中。
西关之名,本来就一直只在最普通的百姓之间流传。
有心之人稍一咀嚼,就发现了这其中的玄妙之处。
大家互相对视一眼,终于确认了一件事实——
连佛子玄净,都为他们这些人指出了佛门的生路,竟然也是在西北!就是在西关郡!
也就是那一天后,有知晓西关之事的朝臣连夜报到宰相褚博瞻处,刘坚才第一次知道了,那个被他搁置遗忘了多年的好侄儿,竟然默默在那荒凉边塞搞出如此大的动静。
刘坚万万没想到,自己耗费这么大的精力,筹办的一场皇家经讲。却被这所谓的佛门法师,暗度陈仓,夹带私货!
要不是褚博瞻连连拦阻,真恨不得当场把那个死和尚捉回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开始让朝臣与禁军把四处打探到的西关郡与西关小侯爷刘子晔的事实,不得不说,刘坚听得越多,越来越心神大震!
当年他那个聪敏至极的三弟,窝窝囊囊的被他困在西关,都没翻腾出来个花。
熟料留下的这个废物儿子,竟然搞出如此气象!
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还不待他从西北战事,以及与太子的角力当中抽身出来,竟然传来这样一个意外之喜。
原来他那个三弟,根本就没有儿子!
现在顶着他儿子名头的,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哈哈哈哈
简直是老天有眼。
三弟啊三弟,你竟然绝了后!哈哈哈哈
为了伪装,竟然搞出这么一出女扮男装的事来。可是丫头就是丫头,永远也上不了台面!哈哈哈哈
每每想到此,刘坚险些在众位臣工,乃至他的好太子儿子面前,再次失笑出声。
刘坚强自忍了忍,让自己看起来仍然肃穆且愤怒。
他瞄了一眼几位朝中大臣,用深感愤恨与受到冒犯欺骗的神情道:“诸公想必也听说了,西关王当年,竟然以女代子,欺君罔上,盗我大周朝之侯爵之位达二十一年之久!朕骤闻此讯,简直痛不可当!朕自问待三弟不薄,亦待其假子不薄,何以竟得他如此相待?”
一番话毕,太子刘子陵微微扯了嘴,没有说话。
虽说在西关小侯爷这件事上,他和刘坚是难得的同一立场。
可什么“待其不薄”一类的话,他也没有兴趣继续陪着刘坚来演。
褚博瞻却不能叫皇帝刘坚的话落空,当即也勃然作色:“别说圣上您了,就是老臣乍闻此讯,都免不了要为圣上而怒,为圣上而愤盈于胸!西关王与西关侯欺君之事,罪不可赦免!老臣恳请圣上,下旨削西关王王爵、西关侯侯爵,并押解西关小侯爷刘子晔入京,当朝审问!”
同来的还有两位中书舍人,池瞻,以及皇太子。
褚博瞻说完,那两位中书舍人当即有一人表示赞同。
刘坚又看了看池瞻和刘子陵,问:“太子与池老将军意下如何?”
刘子陵这才道:“西关小侯爷入京一事,儿臣无异议。”
池瞻亦拖着沉重的声音道:“臣亦赞同此议。”
刘坚稍感满意,轻轻哼了一声。诸博瞻正欲就此事做陈词总结,之后就是下旨削爵,派兵入西关拿西关侯。
“咳……微臣以为、”
正在此时,方才一直没说话的中书舍人马书荣犹犹豫豫的插嘴。
殿中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他身上。显然,大家都没想到,这么一件已经达成一致意见的事情,又生出变故。
况且这个马书荣年纪可不小了,快七十岁的老臣,早就在朝中开始闭目从不问事。
若不是看在他是辅佐过圣祖皇帝的开国之臣,自刘坚登基之后,又十分乖觉,从来不似某些圣祖旧臣那般,时时与刘坚过不去。刘坚这才将他置了一个高位,当做一个他尊崇先皇、礼敬开国重臣的活招牌。
每次议论大事,也时常招纳其同议。
但马书荣显然十分明白自己的定位,从来不擅自发言。
今天要说的西关王与西关小侯爷一事,本就是他与太子两派几乎都没有什么异议之事,却不曾想,这个马书荣,会突然间跳出来。
刘坚双眉一凛,面上已经笼上了寒霜,显然对他的突然发言十分不悦。
然而这马书荣今天,却跟吃了药一般,丝毫认不清刘坚脸色。
在众人盯视的目光中,继续道:“此等西关小侯爷为女子的流言,骤然之间在燕京乃至大周四境流传,此时太过离奇。微臣以为,是否应当首先查证消息之来源,并允许西关小侯爷自辩,以免我大周皇族嫡系子弟,无故被流言恶意中伤,因而获罪,也坏了天家血脉情谊啊!”
马书荣说的却也在理。
按理,这种自民间传出的消息,他们这些庙堂上的人,又岂能不知,想要拿问西关侯,仅凭流言是不够的,必须要有完备的证据。
但刘坚和太子刘子陵两方却都知道,这不过是他们借以彻底将这个不知何时为患西北的刘子晔彻底拉下的借口。
褚博瞻当即不赞同的驳斥:“马中书此言差矣!”
他本欲强词夺理一番,熟料池瞻沉沉的出声:“池某手中,就有证据,而且人证物证俱在。”
此言一出,再次震惊殿中众人。
池瞻极其肯定的面向刘坚禀道:“微臣有实证,可以确认西关小侯爷刘子晔实乃女子。圣上无须犹疑,西关小侯爷罪不可赦,请圣上依此前之议严惩!”
他说完,视线极具威压的扫过方才提出意见的马书荣。
马书荣一脸的皱纹,此时又重新被他调整回状似鹌鹑的纹路,微微垂了目,不敢同池瞻正面交锋。
池瞻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看着他问:“不知马中书可还有何异议?”
“哦。”
马书荣忙面朝着池瞻,十分低姿态的道:“马某竟不知池老将军已查到了实证,池老将军忠君为国,雷霆手段,不愧为大周朝两朝之中流砥柱,马某佩服,佩服!”
池瞻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的话。
马书荣歉然的呵呵一笑,重新缩了回去。
褚博瞻见事定,当即断然总结道:“此事既已议定,待陛下中馈旨出,就是西关侯爵尽而入燕京之时!”
西关郡。
刘子晔在与杜晖、靳劼等人议定之后,已经决定要亲自带兵,往西关边境而去,接引池牧大军。
然而,当刘子晔踏上她自己的汽车,前脚刚刚离开虞城。
坐镇虞城的杜晖就收到了侯府私卫的探查队,就自大周境内探查传递而来的消息。
送消息的人是张善。
张善也是侯府私卫的元老之一,经过这些年的历练,这些年主责暗探,杜晖自认他是算稳的。
然而,张善在疾驰着送来这个消息时,满面惊惶,停驻在侯府门前时,险些自车上跌落在地。
众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张善却谁也不理,只问:“小侯爷……小侯爷和靳卫长在不在府上?”
府门的门房管事跟着他小跑着进府:“小侯爷晌午前才跟靳卫长出城了哇!”
张善脚步一顿,面色变幻了一瞬,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调头去追。
片刻后又问:“杜先生可在府中?”
“杜先生在的!”
“那好,我去见杜先生!”
须臾,杜晖将正在考校学问的扶余庆暂时遣回了自己房中,留下张善,闭锁了他的那间办事书房。
张善这才把憋了一路的话,仓皇的说出口:“先生,大事不好了啊!”
杜晖在张善冲进院子之时,就已经料到,必然是张善负责的外郡暗探查到了什么消息。
他稳住心神问:“出了什么事?”
张善:“咱们在燕京的暗探疾驰回报,说燕京圣上下了旨,要削去咱们小侯爷的爵禄,并且要将小侯爷自西关郡索拿去燕京!”
杜晖神色凛然,问:“为何?”
“因为……”
张善突然开始了磕巴,双眉拧成一团大疙瘩:“因为燕京圣上说,咱们小侯爷……小侯爷其实并非是西关王爷世子,而是、而是西关王爷的女儿!小侯爷他、她其实是女子之身!”
听到张善这番话,杜晖猛地看了过来,目光如刀一般紧紧刮向着张善。
紧接着,杜晖站起身,打开房门向院子方向喊话:“庆儿!”
对面厢房的扶余庆闻声走出来:“先生,何事吩咐庆儿。”
“去将管家刘伯请到我的院子,告诉他,现在就过来,我有要事找他!”
“好,庆儿这就去!”
第92章
院中扶余庆小跑着出去的声音,渐渐远去。杜晖重新回到书房,他看了看惶然的张善,两人似乎心中都装了太多情绪,一时无言。
张善不由得回想过去。
跟着西关小侯爷这几年,他们这些曾经在王府时期就在府中的老私卫们,从来都不在乎他们小侯爷是不是肤柔骨脆,是不是有许多的纨绔生活习性,是不是不善弓马骑射……
他们都不在乎。
小侯爷就是小侯爷,他们接受他们目中所见的小侯爷所自成一派的气度。
过去的几年之间,他们又同西关小侯爷一道,经历和改变了太多。
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直如五雷轰顶一般。
片刻后,张善只觉双眼已经拉满了血丝,忍不住想要滚落热泪。
杜晖仍然寸步不让的盯着他,观察张善神色在这转瞬之间的变化,他问:“小侯爷是男子抑或女子,在你看来,有什么区别?”
“我、我……”
张善被杜晖这么一问,才终于从过分惊愕与激动的情绪当中,强迫自己稍稍冷静。
“若要我说……小侯爷,她就是小侯爷。只是,我担心的是,燕京圣上要拿小侯爷去燕京问欺君之罪!”
杜晖听他如此说,情绪稍缓。
“是了。无论如何,小侯爷仍然还是小侯爷,还是那个我自小看着她长大,又看着她在这几年之中,一步步自西关绝境当中走到今天。小侯爷是无可取代的,无论她是否真如燕京所称,都改变不了这些事实。”
“问题只在于,假如果真被燕京拿到了小侯爷身份的把柄,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奉命让小侯爷去往燕京的。”
门外,刘表被扶余庆请来。
刘表这两年因为府上新招纳的人多,又有刘丙等人分担,总算能消停消停好好保养,加上小侯爷请了医师,还给他讲了不少养护关节的法子,如今走路反倒不需要用拐杖了。
扶余庆知道杜先生要谈事,把人接到,就告辞回了自己房中,继续温习功课。
杜晖一脸凝重:“刘管家请坐。”
刘表见了杜晖与张善两人形容,也知怕是有什么不同一般的大事。
可是,若事情真的大到了连杜先生都如临大敌的境地,又怎么会叫他这个几乎不怎么问事的内宅管家
谁不知道,他刘表基本就一件事无论何时都没有卸下过。
那就是事无巨细的照管小侯爷的生活日常。
刘表刚刚走到座位,正准备坐下去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浑身一紧,又是心虚又是探查的来回看着杜晖与张善二人。
杜晖一见刘表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长叹一声:“刘管家啊刘管家,难为你这些年,把上上下下瞒的这般严密了!”
然而,局势当前,没有什么留给他感慨的余地。
他冷静了下来,转过身在书房之中快速踱步,片刻后骤然停下,转身道:“张善,吩咐所有知道了这个消息的人,不得将消息泄露给任何人,都给我在肚子里憋紧了。”
“可是,燕京的消息,早晚会传到西关,我们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哇!”
杜晖却道:“无妨,我们只需要瞒住半个月便可。”
他走到书房桌案前,凝眉思虑片刻,提笔在案上书写。片刻后,杜晖收起毛笔,手执刚刚书就的一张纸,吹干上面的墨迹。
走过来交给张善:“叫咱们的暗探,苻族长、苻小族长还有扶余族长的族人,以及他们各自所掌的外郡商路人手……从今天开始,私底下在西关郡以及西关郡外,找人传唱。”
张善接过来,先看了一遍:“这是一首民谣?”
“没错。”
杜晖颔首:“你这就去安排,速速!”
西关郡燕塞山边界隘口,支起了一片营帐。
西关侯府的侦查兵入大帐回报:“禀小侯爷,禀靳卫长,燕塞山西北边线几大营寨,大半已空。中军的刘姓将旗也已撤下,据属下们从各个营寨所探情形,除了还有少量驻守营地的常备驻军,大周军队已经悉数班师离边。”
另一个负责境内探查的营长补充:“大周的军队,分了两路,分别沿着函谷两条行军路,已经到了咱们西关郡中部,半个月之内就会离境地。”
听了侦察兵的回禀,刘子晔与靳劼互视一眼。
到现在,他们可以确认的一个事实是——大周的军队,这是明摆着要弃池牧于不顾了!
可是,池牧所率之部,总也有十万之众。
他们又是怎么敢,这样公然的弃自己军队于不顾,而毅然班师回朝的?
十万将士,哪怕有几千余部,返回大周,将此事揭露曝光,朝野汹汹之议,能做到公然弃置于脚下吗?
虽然池牧从来都与自己不是一条壕沟上的将,甚至还是她的竞争对手刘子陵的人。但刘子晔仍然为他的境遇,而隐隐不快。
靳劼的目光从她微微拧起的眉心转开,问侦查兵:“羌族与池牧的对战,如何了?”
“自从池大将军所部,突发变故之后,池大将军的兵马在渡沼泽和追击之时,兵马失散大半,至于大将军的行踪,咱们的人也一时失了消息。羌族姚参,联合了鲜卑吐谷浑等四部,在八部草原四处搜寻围堵,扬言势要将池牧活捉。”
啧。
刘子晔不耐烦的哼了一声。
这个姚参,上辈子就热衷于活捉圣祖血脉,再当众虐杀。
到了现在,照旧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
靳劼对侦查兵道:“行,你们先去,加派人手,潜入八部,务必尽快找出池将军的最新动向。”
几人退下后,刘子晔问靳劼:“池牧的行踪,你怎么看?”
靳劼毫不犹豫的道:“池牧心系大周,又身系太子安危,势必不会向草原西北方向过度深入,迂回退出草原回到大周的境内,是他的不二之选。”
刘子晔也思忖着说:“不光你我这般想,只恐怕姚参等也能洞察这一点。封锁回到大周的路径,将池牧困在草原不得回境,恐怕正是他打得算盘。”
“不错。若池牧所部元气大伤,不足以与姚参正面相扛,长久相抗,也难谈回到大周。”靳劼颔首。
他又看着刘子晔明显不很爽快的神情,问:“小侯爷,若要营救池牧,我愿请缨出兵,即日出境入草原。”
刘子晔也回视过来:“可是池牧现在行踪不明,深陷草原失了踪迹,就算你亲自带队去,我们的人还是对八部地形不熟。”
其实,经过这几年的军事训练以及兵工厂武器库的筹建,刘子晔知道自己的这支侯府私兵,与大周朝的军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更不要说应对八部之一的姚参。
她忧虑不是什么兵力与战力之上的差距,而是……加入战局,直接正面的参与到大型战争本身。
曾经她所生活的时代,和平几十年,承平天下、无人识兵。穿越来的这几年,她为了赚取积分,所做的事情,也无一不是建设与发展民生。
现而今,自己坐在这样一个位子,可以一开口,就决定几万、几十万人参与的战争。
池牧突然失却了踪迹,她的队伍对八部的地形又称不上熟悉。如果没有明确的方向,没有计划,盲目的进入草原,难免不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故。
而这样的变故,很可能就是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
刘子晔不由得有几分踟蹰,与极高的慎重。
靳劼看着她眉宇之中淡淡的踟蹰与忧虑之色,片刻思虑间,他做了一个决定。
“小侯爷,有件事,我一直在找机会,向你坦白。”
刘子晔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有些意外的看着靳劼:“坦白?你有事瞒着我?”
这句话问出来,她眉宇间的讶然与不快,更甚方才。
靳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刘子晔紧缩的视线中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了下去。
“其实,我并非沂镇人。”
只听了这一句,不知是震惊与意外过了头,还是根本不在乎,刘子晔情绪反倒转瞬平静下来。
她用浅淡的目光扫视身前矮身抬首看着自己的靳劼:“所以,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人。”
“我本名莫折念,现在八部的氐族王汗莫折一提是我的父汗,靳四儿名莫折斛,他的确是我的四弟。还有爷公,他其实是我们氐族的萨满。”
靳劼不多说,直截了当将他来的来历交代清楚。
接着才郑重又认真的剖白道:“我之所以会在天禧八年改换身份潜入当时的西关王府,之后又留在小侯爷这几年,背后并没有半分要对西关小侯爷,对西关侯府乃至对大周朝任何不利之意。”
七年,刘子晔是真没想到靳劼竟然还有这样一重来历瞒着自己。
她冷冷道:“是吗?”
靳劼听她语气冷淡,又含着被欺瞒的愤怒,胸中也如泥水浇筑,沉闷闷的密不透风。
“我隐瞒小侯爷至久,你有此质疑都再合理不过。我莫折念此刻愿以长生天、以我的性命起誓,在这一点上,我绝没有欺瞒小侯爷。”
空气中的气氛实在压抑,刘子晔也觉喘不过气。
从她穿越来这些年,靳劼就如同最永恒的空气和水一般,低调又不可或缺的围在她四周。
一旦发现这必须的空气和水,有可能并不恒定的属于自己,刘子晔一时像上岸的鱼,头脑四肢无不憋闷难受。
靳劼不敢稍停,语带急切的说:“我之所以会来到西关,又留在西关侯府。一开始是因为我族萨满所收到的天音指示,天音有指‘火莲现世,位在东南’,萨满说火莲天音将会带领我族走向昌盛,而火莲指示的方向就在大周朝之西关,这才有了我改名换姓潜入西关。”
“之后,我在小侯爷身边意外发现,小侯爷设计出的‘齿轮与闪电’机械图标,正是另一种形式的火莲天音显形,加上之后西关郡与小侯爷带来的一件又一件超越这世间的智慧力量,我和萨满都确认,小侯爷你就是‘火莲现世’,是我氐族一直追寻的神明。”
刘子晔按捺住性子,听他从头到尾的说完。
什么‘火莲现世’‘神明’,在这个世界生活了这么多年,依然让她觉得新鲜。
她不屑的笑了笑:“这世间哪有什么神迹与神明?不过都是人类自己的智慧与创造罢了!”
“不。”
却不曾想,一直对自己言听计的靳劼,却在这时表达出坚决的不赞同。
“人类自己的智慧与创造的确是无穷的,这是我这几年在小侯爷这里亲眼见证、亲身实践过的。但是,超越这世间的神明与神迹依然存在。西关这些年,早已过度超越了人类智慧自己能够发展的极限,若说这中间没有神迹,小侯爷您自己可真的能相信?”
刘子晔心里“咯噔”一声。
差点忘了,她自己可是自异时空灵魂穿越至此,甚至还绑定了一个帝王养成系统,附带机械文明子系统!
这个东西,的确是超越了科学认知边界。
若换一视角,用这个世界人们的认知来解释,这样的事情可不就如神迹。绝非人力可能达。
那么会有萨满的神明现世预言,也的确不能说绝无可能。
她一时没了话,胸中的一股火气也暂且偃旗息鼓。
然而,喘息不过片刻,她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个,似乎应该是更加重要,她也的确无比在意的问题。
“所以,你这些年留在西关侯府,留在我这里,对我任劳任怨、听凭差遣,都是因为我是你们氐族昌盛的希望?”
第93章
靳劼却似早对这一问有准备。
又或者他从决定坦白那一刻起,就在期待着刘子晔这一问。
假使刘子晔还想不到这般问法,还想不到这一点上去,他倒要如六年前那般,独自郁闷痛心了。
总之,他做好了准备,会主动将这一点一次性说个清楚。
他道:“最开始是,但早已不止如此,现在这一点更是远远排在次要的位置上。”
“小侯爷,现在我留在这里,只因为我想留下,无关其他。”
刘子晔靠回了椅背:“哦。”
方才一瞬间悬起的一颗心,重新吃进了肚腹。
她目光微移:“那行吧。看在你今天是主动坦白的份上,我就允许你将功抵过这一次。下不为例。”
靳劼半边唇角微牵:“那我今后,也就不必戴着面具与小侯爷相见了。”
“什么?”
刘子晔惊异之下,重新将视线转回来,不由自主将靳劼一整张脸细细打量一遍。
她忍不住凑过去,伸手在他脸上薅了两把:“就是说,你不是长这个样的吗?”
然而,任凭她一双手在靳劼的耳前、耳后、下巴、脖颈等地方抠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那种电视剧里面演的,可以一把撕开面皮的边角。
靳劼先是任她上手抚摸抠挖,后来见她大概是实在摸不清门路,越来越没有章法,眼看她要掰开自己嘴巴伸到里面去检查,这才伸手摁下了那两只爪子。
解释道:“这是氐族萨满秘法,寻常是摘不掉的,需要特制的药水清洗。”
“这样啊!”
刘子晔悻悻的抽回手靠回椅子:“也是,若只是寻常的糊在面上,怕是这几年,你早就露馅了!”
想不到,上辈子听说过的那些武侠小说中,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在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
她再次瞄了一眼仍然半跪在自己身前的靳劼,忍不住纳闷,既然这一张寻常又普通的相貌是假的,那么他到底长了什么样?
不过,既然靳劼此时向她坦白,早晚他总要以真面目来见自己。
这一番情绪剖白之后,刘子晔倒是从一开始靳劼揭晓身份的震动中平复了下来。
她问:“你选择这个时候向我坦白身份,可是为了眼前这一战?”
靳劼点头:“正是。池牧在八部草原失去踪迹,我西关侯府士兵欲援助而不得,小侯爷也担心我们的人对八部地形不熟,擅自出兵会造成意外伤损。”
“我自八部草原长大,熟悉八部地形,氐族又是八部之中以擅地形和向导而见长。若小侯爷仍然信任我,我可以带兵,联合氐族,定能为池牧解此危局。”
刘子晔听了,沉下心来思索这一可行性。
他们侯府的兵士,人人配备了简易定位仪和指向仪,在大草原上迷路的概率可以大幅降低。
但若遇上复杂的地形,即使他们有战力超强的车马和武器士兵,却也难得发挥。
必须要有极熟悉的人引路,因地制宜。
现在靳劼的这一身份,恰好补上了这一不足。
刘子晔重新看向靳劼:“你起来吧。”
“是。”
靳劼闻声收了膝盖站起来,一米九的身高离得近了,像面墙一样堵的人莫名心慌。
刘子晔也从座位上站起,伸手推了他一把,拉开距离。
又示意他随自己走到演示用的软木板前:“叫夏武进来,让他以副卫长随军,全程协助你。我也与你们一道,出西关。”
黑尔山脉东面,池牧所率残部,在过去的大半个月时间里,狼狈的东奔西走。
因为他的败绩与刻意躲避,姚参越发的猖狂,势要将这位大周朝出名的,圣祖皇帝带出来的将门新星活捉到手。
到时候再在八部军民面前公开羞辱虐杀,以泄这三年来被大周追着四处躲避的怒火。
森林中,此时的池牧正蹲着身子,亲手照料他的副将苗泰林。
自那日在黑尔森林外围,大军突发中毒事件开始,苗泰林在当天就中毒之症严重。
然而当此危局,大部分的兵士悉数重伤倒地,他强撑着一口气,辅佐池牧收拾残局,召集军医,紧急为士兵解毒医治。
当姚参发现了异常,带着羌族和鲜卑的军队,反击之时。
池牧也撑着身体,组织了所能尚能行动的士兵,进行了一轮抵抗。在那之后,留给他们的整军离开的时间太少,仓促之间,有将近一万名伤重士兵不得不留置在原地。
到如今,池牧仍然无法,也不能回首当日的情形。
苗泰林嘴唇乌青,肩膀与大腿上缠着的纱布内里渗出暗红色血迹。
池牧正在为苗泰林处理肩膀上的伤口,灼烧过的剑锋,刮去伤口的腐肉。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生刮骨肉,苗泰林似乎已然感受不到太多的痛楚。
往日里总是双目炯炯,充满崇慕与信任看着池牧的一双眼,跟着他从武卫营到今天,此时却是灰暗无光,只茫然的看着池牧动作。
片刻后,苗泰林似乎重新聚起了一丝意识。
干燥皲裂的嘴唇翕张,似乎是极轻的叫了一句:“将军”。
纵使这不过是一股再微弱不过的气流,池牧仍然敏锐的捕捉到了。
他停了动作,看着已经是弥留状态的苗泰林。
“我在。”
声音像是仍然一如往日的稳,可只有池牧自己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
苗泰林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多年追随,那么耀眼又骄傲的将军,如今这般狼狈灰败的模样。
面皮粗糙,嘴唇皲裂,一身盔甲破旧又脏污。头盔上那一顶红缨也早被污血染成硬邦邦的,死气沉沉的低垂着。
最让他难受的是,他从他们将军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彻骨的痛,与淬入心脏的失望。
当日他们之所以大军集体中毒,原因当场已然查明。
问题就出在——
二皇子刚刚派人运送来的最新一批粮草上。
二皇子身为大周朝的皇族子弟,为了与太子争夺皇位,竟然不惜以军前下毒这般恶劣的方式,彻底消除池牧这一支支持太子的军事力量!
大周朝的皇储与皇位之争,那也应当是大周朝内部之争。
何以竟能在外族大战之前,对已方大军,行此灭军之行径!将大周朝的士兵与子弟性命,拱手送给外族!
这样的行为,突破了底线。
让池牧极度的愤怒与失望!
被迫留在黑尔森林外,只能任凭姚参宰杀的士兵们,以及这些时日以来,陆续因为毒、伤而不断折损的军士们……
又深深的折磨着池牧,让他既痛又悔。
苗泰林张了张嘴,池牧连忙更低的靠近,听他要说的话。
“不后悔……不、不要灰、心……”
听清楚苗泰林这断断续续虚弱话语的瞬间,池牧只觉一把长戟贯入心脏。
他猛地闭了闭眼。
脑中回旋过许多年来,苗泰林自幼时起的步步追随,想到他年少时与出宫的太子刘子陵初见,引为挚友相携至今……
刘子陵就是他年少时就认定,要追随的君。
那日发现姚参藏匿之处,为了大周黎民安稳,为了彻底结束这场旷日持久、又靡费深重的战争,因而决定围剿姚参。
这些他都不后悔。
苗泰林却又叫他不要灰心。
是啊,太子刘子陵可还在燕京,父友亲朋皆在燕京,即使自己兵将折损,即使只剩千余人,也该回去,尽最后一分侍君之职。
而不是这般悄无声息的死在荒原,死在异国他乡。
短暂的思绪翻涌过后,池牧重新睁开双眸。眼中的灰暗褪去大半,重新染上对生的渴望。
苗泰林终于从他们将军身上,再次看到一分昔日神采。坚持到这个时候,最后的那一股劲也用尽了。
灰暗肿胀的眼中,盈了点点湿润水汽,艰难的扯动嘴唇想要笑一笑。
池牧感到始终扯着自己衣摆的手松动,他的副将苗泰林就这样在他面前阖上了双眸。
“将军!”
身后士兵来报:“西南十余里外,姚参的兵又追上来了!现在转移,恐怕无论轻重伤患,都来不及带上……”
池牧将苗泰林的双手交握在胸前,为他扶正身体,整理了最后的仪容。
转身站起。
“那就不转移,不躲避。将伤患集中到后*方,其余兵士,正面迎敌。”
他将自己沾满苗泰林伤口血污的长剑,用衣袍擦拭干净,封入鞘中。
“今日,要么突围,要么与姚参同归于尽。”
士兵怔忡了一瞬,很快也神情转而坚毅:“喏!”
十几里外,姚参带着的三部联合军,也接到了四处追索池牧行踪的兵士报告。
姚参阴沉的一笑:“好!先不用急,池牧的人已经是丧家之犬、残兵败将,叫人盯死了他们的行踪。”
接着又对鲜卑王与吐谷浑王汗道:“把你们部族的所有儿郎全部集结起来,分别从东北、正东、西南三个方向,向池牧的隐匿之地封锁,这一次,势必要把池牧封死,瓮中捉鳖。”
鲜卑与吐谷浑王汗也哈哈笑了一声。
“好!到时候可要叫儿郎们,好好瞧一瞧这大周朝将门明星,穷途末路、困兽之斗的好风采,哈哈哈哈”
广袤的大草原上,一场大仗已经持续了一整个日夜。
池牧所率可战的兵卒不过万余,在姚参集结的近十万草原兵士包围当中拼尽了力气杀敌突围。
然而让姚参意想不到的是,明明池牧这支队伍早已残败不堪,本以为不过是逗弄戏耍这些大周军士来玩,却不料遭遇的会是这般拼命顽强的绝地反击。
池牧的兵卒力战一整日,虽尚未成功突围,却也叫姚参折损了上万子弟,一开始的嚣张气焰大减。
姚参呸的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强弩之末!给我封死了所有出路,就不信他还能再坚持一整日!把他们的力气给我耗干耗死!”
战局中心。
兵士双目血丝,四肢因濒临脱力而颤抖着,粗喘着声音来报:“将军!锁定姚参的方向了,他在西南向的大军中部!”
池牧握剑戟的手也在微微打颤,闻言点了头:“好。所有人全力向西南,掩护我,取姚参狗命。”
突围是不可能的了,那么他就要为大周除了这八部的首患。
很快,姚参也察觉到了池牧的意图,他十分蔑视的笑了笑:“去,把那些被咱们在黑尔森林外围一个个杀死的周朝士兵残尸搬过来,全都堆到前面去。”
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将其中还有口气儿在喘的,押到最前面。让池大将军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咱们是怎么像杀畜生一样,一批批宰了他的兵的!”
第94章
阵中,近千名或瘫或跪在地的周朝士兵,一个个被刀戟陆续砍了胳膊和腿,抑制不住的呻吟哀嚎。
在他们身后,则是堆积了近一里地的残尸。
然而残尸身上,却刻意保留了周朝士兵的军服。那些刚刚被折磨新死的士兵,则被随手的丢弃在尸山上,初冬枯黄的草地之上,尸水与血水染红了大地。
池牧感受得到,他的兵尽管仍然还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却已然再难忍受这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看来——
他是真的回不去了,无法再侍奉父母,拱卫新君。
池牧抬了抬手,发出了他最后的一个军令:“停战,回退列阵。”
然而,他的士兵虽然听令停战,却大都已无力列阵。
池牧挥了挥手中的剑,浑身的污血,已经无法再擦拭同样脏污的剑身。他抬起剑身,搭在了自己脖颈上。
既不得生,那就体面的死。
士兵们无不凄怆绝望的看着这一幕,又不忍直视的移开了目光。
很快,他们追随的将军,即将永远倒在他们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姚参阵中突然传来异动,一片喊杀叫喊之声,自阵地外围响起。
姚参惊疑的问:“什么情况!?大周朝的军队不是已经撤了吗?怎么还会有援军?他们又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羌族手下来报:“王汗!来的兵打的旗帜确实是‘刘’姓皇族旗帜,但奇怪的是,他帅旗跟之前大周二皇子那旗子并不一样,而是黑底金字,旗上除了绣金‘刘’,还有一个似莲花形的标识!”
“这是什么旗帜?”
姚参快速思索:“既是‘刘’那应当还是大周的刘姓皇族,可又不同于燕京刘氏皇旗……该不会……”
他的头脑中猛然想起了什么,却一时不敢置信。
该不会……
是那个同样是刘氏皇族嫡系,窝囊的被扔在西关边郡的西关小侯爷刘子晔吧!?
想到这里,姚参瞬间轻松了下来,像是见识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哈哈的笑了半晌。
“这个废物点子,脑子果真是不好使!这个时候竟然敢不自量力,好啊,那就让我们今日,除了杀一个周朝大将,再杀一个刘姓皇族来玩玩!哈哈哈哈”
刘姓皇族啊。
把他当畜生一样玩弄宰杀,想想就更刺激了。
姚参血液沸腾了一瞬:“给我活捉他们的将帅!”
只是,他这句军令刚刚放出口,又有羌族士兵匍匐过来报告:“王汗!王汗!大事不好……对面来的,来的好像不是人啊!咱们的儿郎怕是抵挡不住!”
“什么!?”
姚参猛的一震:“你再胡说什么?不是人是什么?”
“王汗!那些、那些真的不是人,属下看着、看着怕是妖魔啊!”
言罢,姚参猛地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放屁!老子亲自去看看!”
姚参说罢,带着他的心腹卫士,往原本的阵地后方而去。
只是,这一次,根本不需要他多费什么力气,刚走出去几步,姚参就清楚的看到前方挥舞的旗帜,深秋正午日光下粼粼的利刃光芒,战马的踢踏嘶鸣声,刀兵脆亮的击打声,其中伴随着兵刃不堪击打的折断声,还有更让他无法理解的,从未曾听过的……
一种震耳的嗡嗡轰鸣之声。
以及老远就瞧见了的,蒸腾着的白雾中,隐隐闪现的从未见过的庞然巨物!
姚参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
难道真的是什么妖物?
说话间,这些“妖物”像巨石碾过一般,几乎毫无停滞的轰隆隆一排,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碾压过来。每一个“妖物”四周都装满了利刃,将企图靠近的人马悉数砍杀。
“妖物”的身上,正插着那一面特殊的莲花纹路的‘刘’字军旗,还驮着十几名着闪亮银色铠甲,手持寒光利刃的兵士。
他的那些勇猛的儿郎,在这些妖物面前,狼狈后退,吓破了胆,大叫着四散避让。
这几十辆车将他的军阵如流水般冲散,直接贯穿到了阵形的中心,将他们死死围住的池牧残部撕开了一条巨大的缺口。
紧接着,那些着甲的兵士们从“妖物”身上一跃而下,紧跟着又有阵列的兵士,追随着战车已然抵达了阵地的中心。
人与人的对阵喊杀声四起。
姚参在自己心腹卫士的簇拥下,清清楚楚的看到,他们羌族儿郎们手中的刀剑,被那些兵士手中的利刃,像砍瓜切菜一样,一击折断,变成了毫无战力的废泥。
羌族儿郎身上的皮革护盾,也根本扛不住任何一下对方利刃的攻击。
稍一碰触,便是血肉横流。
姚参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一幕,目眦欲裂,神魂震动。
这……这他妈的,若不是“妖魔”就是“天兵天将”!
整个部落的兵士无论是心神还是战力,在转瞬之间被击溃,除了奔逃狼蹿,已然毫无斗志。
姚参跌跌撞撞的喊了:“快、快退!”
“快逃——快掩护我逃走!”
然而,就在他企图爬上自己的战马,不管不顾的胡乱冲走时,一道银光骤然降临在他眼前。
一名身材魁伟,同样着盔执剑的兵士,竟在方才的一瞬之间,冲破了他的心腹侍卫阻拦,封住他的去路。
姚参猛然扯了扯缰绳,而马匹本就受到方才那“妖物”的过度冲击,又在来人的气势下,再次受惊,当即将姚参掀下了马。
“快!快来人,给我拦住他!”
又有十几名羌族士兵近前,试图围攻这位单枪匹马杀进了他们散兵中心的兵士。
一波波的士兵冲上去,又被闪烁的寒光一一砍下,丝毫没有拦阻半分他朝着姚参迈进的步伐。
终于,这些仅剩的羌族士兵互视了一眼,再不犹豫,调头四散而走!
在这样的天降神兵面前,还管什么王汗不王汗的!反正平日里,他们这些人,也不过是王汗手里的工具而已!
姚参见此情形,愤怒大喊:“什么?!你们都给我回来!?”
却根本没有任何卵用。
他绝望的看着一步步像自己走来的魁伟神兵,距离渐进,日光在他满身盔甲上的反光,渐渐不再那么耀眼。
姚参一点点看清了神兵的容貌。
愣怔片刻,姚参突然指着他喊道:“你……你是莫折念!莫折一提的大儿子!怎么会是你??”
靳劼当然不会回答他。
又一道光闪过,姚参只觉颈间一凉,汩汩热气自身体里喷涌而出,颓然趴在了枯草地上。
正东与西北方向的鲜卑与吐谷浑部,只远远瞧见西南方向变故突起,看到日光折射下的利刃反光,看到一股股蒸腾着的白色雾气。
原本池牧所部就已经集中精力在攻姚参这个方向,已经脱离了他们的兵力有一定距离。
此时一见形势不对,羌族那头显然有池牧的援军加入战局,吃了大亏,当即毫不犹豫的各自下令,带着自己的部族士兵就撤。
这一头,羌族的兵士就那么幸运。
试图逃跑的也悉数被靳劼在布在外围的骑兵包抄了起来,战战兢兢的围在了中心,根本不敢生出半分抵抗和冲破包围的念头。
形势初定。
靳劼收剑入鞘,往阵地被围的中心走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用剑鞘撑着身体,才没有倒在地上的池牧,池牧被血液眯了目的眼睛用力睁开,看到一团极其耀目的光影,快速的向自己靠近。
他眯了眯眼,重新聚起精神。
“靳劼,是你。”
靳劼近前,一支力量十足的手臂将池牧搀扶起来:“是我。小侯爷也在阵后。”
池牧看着他,虚虚的问:“西关小侯爷来救我?”
靳劼颔首:“是。”
有人抬来了伤兵担架,靳劼稍一用力,将池牧抬上担架,按了按他一侧臂膀道:“池将军,你的兵我们会接手救治,放心。”
听了这句话,池牧强撑着的一口气,这才散了。
头颅一歪,陷入昏迷。
首先是伤患的就地救治。
池牧的这些兵,本就是身中毒素,又力战过久。一轮轮的糖盐水,先补充给每一个身上,再就是紧急伤情的处置。
等稍微稳定之后,那些方便挪动的,都被运上了战车,带回西关的兵营基地。
前方既平,刘子晔也从后方的阵中来到这片池牧被围困的阵地中央。
目中所见的景象,刘子晔可以肯定,穷尽她曾经的想象,都无法描述这样直观的带给她的震撼!
残肢与尸山,横流的血水。
在她要来这里之前,就提前戴上的防护口罩,也无法隔绝无孔不入,钻入鼻腔的呛人尸味、血腥味。
尚存生机又正处在痛苦之中的人,痛苦又毫无人类尊严的呻吟与痛喊。
成千上万的人类,如腐肉一般,淋漓弃置、散落在各处。
从决定了要来到阵前的一刻,刘子晔就做好了要目睹她无法想象场面的准备。
可是,这一刻。
她发现,她自认为的那些准备,根本无法与眼前受到的冲击相提并论。
不知何时,刘子晔手心冷汗涔涔,口罩之下的脸色苍白,事后的刘子晔,都无法想象,当时的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当场呕吐或者昏倒在地。
靳劼夏武正调遣着西关侯府的兵士与军医,清理战场隐患,救助伤患。
一时间,倒没有注意到刘子晔的异状。
夕映等十余名亲卫,则虎视眈眈的戒备在刘子晔四周,以防有未曾清理干净的战场余孽,突施袭击。
直到靳劼派人来通知,战场已排查安全。
夕映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一看,那刚刚放进肚里的心脏,再次高高悬了起来。
“小侯爷!您没事吧?”
他回步到刘子晔身前,伸手扶住她。也更加清楚的感受到了刘子晔手臂上,微微的战栗。
只见刘子晔口罩下的额头上,汗珠道道滚落,夕映彻底慌了:“小侯爷!你哪里不舒服?您受伤了吗?”
急切之下,也顾不得平日里,与靳劼的那点龃龉了。
对其他亲卫道:“快去请靳卫长过来!带上军医!”
第95章
不消片刻,暂时卸下了战时盔甲的靳劼,带着一名军医赶来。
一见刘子晔情形,当即让军医上前查探。
他自己也神色焦灼的站在刘子晔身侧,接过夕映,双手扶住她,低声试着唤她的神志:“小侯爷。”
刘子晔只是一时冲击过大,头脑晕眩。
对外界的感知还是有的。
她转了眸子看过来。
靳劼就也看清了,她口罩下苍白又布满汗珠的半张脸。
双眉深锁,平日里时而跳脱时而凌厉的眸中,聚起了那样深重的震动与哀伤。
刚刚经历了厮杀的战场,仍然毫发无伤的靳劼,此时却觉有一柄利刃,在刘子晔看过来的时候,穿透了他的胸口。
他征求她的意见道:“要不要回后军,暂时休息。”
刘子晔却想也不想的拒绝:“不要。我没事,稍缓片刻便好。”
靳劼没有劝阻,只点了点头:“好。”
夕映和亲卫搬过来的椅子,刘子晔也只看了一眼,并没有任何要坐下的意思。
军医忙前忙后的看了半天,最后也说:“小侯爷只是一时心火攻心,最好能换个环境,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缓解不适。”
他说完这番话,也觉得尴尬。
毕竟小侯爷刚刚才说,并不打算换环境,要坚持留在这里。
靳劼开口,让局促的军医先继续回到伤病去忙,军医这才如蒙大赦的溜了。
刘子晔又站着缓了一会儿,等头脑中的晕眩褪去,呼吸也适应了这里的复杂气味,终于试着脱离靳劼的扶力,站直身体。
夕映忙问:“小侯爷,你好点了吗?”
刘子晔颔首:“嗯。”
“那……”
刘子晔:“走吧,去看一看,处置伤患。”
夕映听了,连忙称是。
她又侧头看靳劼:“你继续做你的事,我好了,夕映他们跟着我就成。”
说完又拍了拍他扶着自己的手背,以示自己无事。
这里的场面实在太惨烈,处置起来极其不易,需要靳劼居中组织调度,才好尽快做完收尾。
靳劼点了点头,放开手臂:“好。”
接下来的时间,刘子晔强迫自己,留在这里,尽可能的帮着军医和士兵,处置情况紧急的伤患。
专业的清理和处置伤口不行,那么递送工具,裁剪纱布,清理污秽,诸如此类,能做什么,她便尽力做些什么。
虽然所有西关侯府在这里善后的兵士,悉数都带了口罩,刘子晔自己也不例外。
但是还在清醒当中的兵士们,还是能从刘子晔的着装,身边人的态度和称呼上,知晓她的身份。
处在极限痛苦当中的他们,万万没有想到——
当他们处于必死的绝境之时,会是这位多年隐匿在西关的小侯爷,如神兵天降一般,解救他们于危难。
当敌军败走,他们挣扎与伤痛之中时,这位皇族嫡氏后代,大周朝的西关小侯爷,会穿梭在他们中间,不顾脏污,亲手照料他们。
他们作为兵士,当然也不是没见过,军队的主帅或者主将,在战后巡视和探慰受伤将士的情形。
可首先,他们本就是主帅的兵,是服从主帅的战事决策而战斗,主帅对他们有一种天然的大家长责任。
更不要说,那些主帅的慰问,也的的确确只是走一走过一过的慰问而已。
哪里会像这位西关小侯爷这般,是真真正正的为他们的伤痛而皱眉忧虑,整日不离不弃的做亲手照料和处置污秽之事。
死里逃生的兵士们,在这一日,无不热泪盈眶,泪洒当场。
“西关小侯爷之恩德,如再造父母。”
战场上的清理,一连持续了十余日。
那些已经战死的大周将士尸首,陈腐的、新鲜的混杂在一起,已难以带回西关境内安葬。
最终,刘子晔决定,尽可能的登记所有亡故士兵信息,尸首就地付之一炬。
焚烧过后,将残留的骨灰收敛,带回大周。
那一日,枯黄广阔的大草地上,火光燃烧整日整夜。所有还留在现场的人,都沉默的注视这这一片火光,从熊熊到渐熄。
鲜卑与吐谷浑暗中派了一些哨兵,隔了老远的距离,打探此处的情形。
也将这里的大部分的行动,没头没尾的探了个大概,就逃也似的回去向两部族王汗汇报。
说那大周朝的西关小侯爷,当真是鬼煞恶神,他手下的士兵个个似阎罗,还能隔空命令几十个巨型绞肉机一样的怪物!
还在草原之上作法,凭空造火,黑色狼烟烧了整日整夜!
说那些小侯爷的士兵,在八部草原各处如入自家后院,人人识路知位,所以当时才会轻松又准确的直接杀到他们围剿池牧的地方!
鲜卑王汗从当日撤兵起,就终日坐立不安。
听了哨兵汇报,更是冷汗涔涔。
“姚参已死,羌族精锐儿郎也在一日之间尽废。我们、我们当日受了姚参蛊惑,跟着他一起追绞那个大周朝的池牧。西关小侯爷该不会、该不会就此跟咱们记仇了吧!”
吐谷浑王汗也同样不轻松。
原本他完全不像鲜卑王汗这般,几乎事事都跟着姚参屁股后跑。
这一次,他也是看清楚了大周朝是内部出了大乱,池牧这支军队那就是惨遭遗弃和暗算的疲弱之师。
这个时候围剿池牧,那几乎是胜券在握。
有了这样与大周朝的战胜功绩,也好给他在部族之中增添威望,巩固他王汗的地位。
谁能料想,却意外的招惹了这样、这样可怕的家伙!
曾经他们与大周朝的军队可以来来回回躲藏拉锯三年之久,可现在,面对这样突破了他们认知,像从天而降的制胜之师时,所有信心彻底被打散了!
他勉强按捺住自己:“往北逃吧。这回咱们是真的,彻彻底底的迁走。”
鲜卑王汗沮丧的看着他。
吐谷浑王汗继续道:“要么,咱们就叫这西关小侯爷自己划个线,他说什么是什么,咱们就照着他的道道,绝不擅自越境。”
“除此,也别无良方。咱们吊起十足十的诚心,把咱们愿意听凭调遣的态度广布草原,也发到西关郡上下,叫西关小侯爷能相信咱们的绝对诚心!”
鲜卑王汗又想了想问:“其他五部,要不要通知他们?”
“自顾都不暇,那还管的过他们!他们若是警醒,看到咱们这么干,也该明白了!”
两人计议片刻,又各自叫了两部主事来。
两部之人不少都是当日事件的亲历者,也从回来的哨兵口中得知了最新情形,即使心中再不甘愿,却也都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他们,只能这般退让。
不消几日,两部派出的使者和以及散布消息的哨兵,各自出发。
当他们抵达西关边境,表明来意后,接待他们的那些留守在大周边防隘口的常备驻军。
皇二子刘子焉带着大军回师,但这个地方毕竟是大周朝的边防点,需要保留日常驻守军备。
再加上连续三年的大战,边防隘口修筑了连绵的工事,日常也需要有驻兵维护。
负责的守备将军也是皇二子刘子焉撤军之前更换留下的,自刘子焉带了军离开边防,早就收缩兵力,成日悠闲消遣起来。
又因为得了命令,无论是否还有池牧的求援消息再度传来,都不得理会,因为多少有些可以的闭目塞听。
以至于西关侯府的部曲私兵,如何在他们不知道的关隘口越境作战,羌族被一战全灭,池牧以及池牧的残部已经被西关小侯爷解救回入西关,竟然一概不知!
守备将军秦孝听完了兵士来报,不可思议的反问。
“羌族被西关小侯爷一战全灭?!姚参也被其被斩首?!”
“鲜卑和吐谷浑派使者来,要向西关小侯爷请降,叫西关小侯爷给他们划出道道来,让他们迁徙到哪他们就乖乖去哪?!”
传讯的士兵也战战兢兢的回:“是、是、是的,他们是这么说的!”
秦孝一整个如雷劈过:“西关小侯爷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的兵了!妈的,这两个部族一口一个西关小侯爷,把我大周朝廷大周天子的脸面放到哪里了!”
暴跳如雷中的秦孝,正思忖着怎么给这两个不长眼的部族点教训时,突然又有士兵进来传讯。
“秦将军!鲜卑、吐谷浑两部使者,发现咱们是大周边防驻军,不是西关侯府私兵,直接闹将起来,要离营而走,去寻西关小侯爷的人说话!”
秦孝:!?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把大周天子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了!
西关小侯爷到底是什么情况?!
秦孝稍微思索,片刻后不得门路,心道,不管了,先把鲜卑与吐谷浑两部的这一异动报到燕京!
遇事不决,先报告准错不了!
西关朔谷的兵营基地。
池牧在当日于靳劼面前倒地之后,一直昏迷了五日。
等他再度清醒之时,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他曾经见识过的,风格不同于大周的营房中。
无论是昏迷前的记忆,还是此时入目的景象,都直接了当的告诉他,如今正身处西关小侯爷所属的营区。
负责照料他士兵是刘子晔的一名亲卫,一见他醒了过来,连忙着人去叫大夫,又通知西关小侯爷。
大夫这段时间本就是全天守在营区的,闻讯直接就进来了。
查探池牧的状态,交代兵士给他喂水,配药煎药。
片刻后,刘子晔也掀帘进来了。
她走到池牧榻边时,亲卫正在为他喂水。刘子晔便静静的站在一旁,等待大夫与士兵的照料。
池牧在刘子晔进来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
待亲卫喂过了水,却无论如何不愿意按照大夫的要求重新躺会去,他道:“请扶我靠坐起来。”
他不单单是精力体力虚耗过度,身上还有数不清的大小伤口,和几处骨头伤损,是轻易挪动不得的。
奈何池牧却坚持要靠坐,大夫和亲卫只好无奈的求助于刘子晔。
刘子晔冲他们点头:“听池将军的,多来两个人,小心扶起来。”
亲卫道:“是!”
待池牧终于艰难坐起来,刘子晔也坐在了他榻前的椅子上。
池牧刚刚饮了水,声音虽然滞涩,却也还能够正常表达:“池牧再度蒙受西关小侯爷之恩,已非一谢可表,自会铭记于心。”
刘子晔笑了笑:“好啊,那你便好好记着吧。本侯爷把你抬回来的时候,可还真担心,万一救不回来你这条命,这一趟出兵可就亏大了!”
池牧神色稍稍松动。
他知道刘子晔不过是调侃,以缓和过度沉闷的气氛。
然而也只是片刻的松动,池牧的眉目之间再度染上灰暗,有生之年,他头一次畏惧开口,畏惧即将要面对的事实。
他张了张口,强迫自己生涩的问出来:“我、我的那些士兵,不知,现在如何了?”
刘子晔身子前倾,闻言摸了摸鼻子:“我的人在照顾他们。该葬的葬,该救的救。等池将军养好之后,可以亲自去看看他们。”
池牧轻轻呼出一口气,闭目半晌,才将胸腔中翻滚的热浪稍稍平息。
“好。”
第96章
刘子晔没有在池牧这里多留,两人只简单说了几句,她便起身告辞了。
只仍然交代自己的亲卫,对池牧细加看护。
出了营帐帐房,正好遇见经过此处的朱冰。
自打朱冰两年前从大周战场的散兵,主动投了西关侯府,这两年的训练和学习,他还算争气,如今已经被靳劼挑了出来做一营副手。
刘子晔叫住他:“朱冰,你们靳卫长在哪?”
朱冰先恭敬的向刘子晔行了礼,回道:“靳卫长一个时辰前从装甲营巡视回来,看完伤兵,这时刻大概在他的营房里。小侯爷要找靳卫长吗?我这就去找他来见您!”
刘子晔拦了他一把:“不用,既在营房,我去寻他。”
“那属下告退。”朱冰一扶手走了。
刘子晔带着跟在身边的夕映一道,往靳劼在这个营区的营房过去。
靳劼现在是掌了几万侯府私兵的总卫长,他的营房外通常也都会有待命的亲卫兵随时待命。
刘子晔走过去时,老远就见有亲卫兵似是刚刚接了信件,掀帘送进营房。
她走近时,营房外就只剩了一名亲卫。
那亲卫刚把视线同刘子晔对上,她就抬手挥了挥,叫他不要通报。在所有人心理,西关小侯爷都是最大,亲卫老老实实听话,无声的立正颔首听令。
刘子晔走到账外,听到营房当中传来隐隐的谈话声,听起来不止一个。
看来靳劼在亲卫拿到信件进去之前,就已经在见客。
既然有客人在,刘子晔倒不好太随便,她站在帘外轻咳了一声。
果然,营房内的谈话声中止,很快,有她极其熟悉的靳劼那沉而稳的脚步声传来,渐渐靠近营房门口。
门帘掀起。
原本侧着身等待的刘子晔转了过去,下一瞬,自认为沉稳多年的她,不可思议的睁大了一双凤眸。
不是……
眼前这张脸是谁啊!
随同她一块过来的夕映,一下子蹿了出来,将刘子晔挡在身后,大喝:“你是何人!怎么会出现在、出现在靳劼的营房里?”
说起来,在靳劼营房里遇到他或者小侯爷不认识的人,并不算极度的意外。
让他和刘子晔同时反应如此震惊的事情是——
他们一个凭脚步声,一个凭着对靳劼的了解,都确定无疑此时出来迎的,必然会是靳劼本人!
对面陌生的人抬手按上夕映的剑鞘。
“别紧张,是我。”
夕映一怔。
这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如此丝滑的就叫了出来:“靳劼???”
对面的人颔首,接着一抬手就把他扒拉到了旁边。
夕映人一个踉跄栽了出去,还没站稳就不死心扭着头往这边看。
这他妈的是靳劼?大白天的搞什么大变活人啊?
关键是还突然间变得这么……这么眉目朗俊……这么的好看!?
夕映忍不住嗷了一嗓子。
这要是他妈的靳劼,他们家小侯爷可、可就更完了。
自己就别提了,早就自认别不过靳劼的苗头。现在,恐怕连苻小族长也不是对手了!苍天啊……真的从此要叫他靳劼一家独大了吗?
刘子晔在靳劼一开口说话,就也瞬间回过了神。
自那日靳劼向他坦白了身份后,接着就是紧密的筹备越境援助池牧一事,关于靳劼说的他脸上的面具要用特制药水清洗一事,也被她暂时抛到脑后。
此番骤然之间坦诚相见,却叫她一时受惊不小。
七年多了,靳劼在她眼中,一直就如她第一眼看到时那样,身量出众,但模样普通。
就这样,她还不知道有都多少次,暗暗对人家的身子产生了邪念。
现在这突然变成了个,无论走到哪里,从脸到身体都引人瞩目的样子。
她一时没稳住,有点震惊过度了,也很正常的吧!
靳劼一手搭在营房门口的帘子上,保持着门帘掀开的样子,喊她:“小侯爷,若现在方便,此前您说想让我请的客人,现在就在房中了。”
“哦哦。”
刘子晔有点茫然的点点头,突然意识到靳劼在说什么,情绪瞬间恢复正常:“来了吗?”
靳劼颔首:“今日方至,正在营房中。若不是暂时不方便公开露面,定然是要亲自出来迎候小侯爷的。”
“好,本侯爷这就去。”
然而。
“小侯爷!”
正欲进营的二人,突然被旁边夕映的一嗓子给叫住。
夕映不认命的挣扎,指着靳劼:“小侯爷,他、他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若是他真实面貌如此,那么此前几年,不是一直在欺瞒您吗?”
刘子晔瞅了瞅夕映。
咳了一声道:“你说的很对。”
夕映登时挺直了腰背。
“只是……”刘子晔又道:“这件事,其实我早已知晓,也已经惩戒过。”
说罢也不再看夕映,转身当先进了营房。
夕映:什么??
营账中,莫折一提目光炯炯的看着步入的西关小侯爷,往前迎了几步,停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
靳劼带着刘子晔走过来:“小侯爷,这就是我氐族王汗,也是我的父汗莫折一提。”又面向莫折一提:“父汗,这就是西关小侯爷。”
莫折一提将全神关注的精神从刘子晔身上暂移。
垂首单膝一弯,扶手*拜了下去:“氐族莫折一提,拜见西关小侯爷。”
刘子晔一进营房,也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位氐族王汗。
一来这次见面,本就是她授意过靳劼安排的,二来,这位莫折一提,有着不逊于靳劼的身形,在这样空间有限的室内,实在是很引人瞩目。
只不过。
在靳劼开场引见过后,却没料到莫折一提会有此一拜。
草原八部自大周立朝始,就在名义上臣服于大周。然而每一部王汗,按礼制享受超爵亲王的待遇,整个大周,需要他们行礼参拜的,只有大周天子一人。
这是其一,其二靳劼跟着她好几年,在刘子晔看来,莫折一提既是他的父汗,那就也是长了她一辈的人。
认真论起来,不论从哪方面,都应该她执礼以待对方才是!
只不过她本就是现代穿越而来,不习这种动不动就跪拜之礼,平日里杜晖、靳劼或者管家刘表、阿桓阿荜这些候府上的人,她从来都叫他们动不动就跪。
二来,这几年的西关生活,也根本没有遇到过需要她执礼之人。
进来之前,关于此事,她还稍稍纠结了片刻。
却不成想……
她当即走上前,托住莫折一提手臂,不让他把这礼真的行全了,将他扶起,汗颜道:“王汗过礼了!无需如此,快快请起!”
莫折一提也不拖泥带水,利落的站起来。
“久闻西关小侯爷大名,小侯爷当得我这一礼!”
他看了看侧旁得靳劼,又道:“小侯爷也许不知,这几年我氐族蒙受小侯爷之惠良多。前几日围剿擒拿羌族姚参得战事,我族亦有幸参与其中。姚参此人,实为八部内外的祸端,小侯爷除了姚参之害,还了草原一个和平的机会。加之,念儿和小四儿有幸跟随小侯爷,多受小侯爷的教引。桩桩件件,我都应当郑重的向小侯爷道谢!”
刘子晔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了眼靳劼。
教引小四儿也就罢了,靳劼她又教引个什么了?
顺便,现在他这个样子,一时间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就,忍不住再看两眼。
但她当然不忘客气的请莫折一提坐下,这才道:“无论事因如何,靳劼在我候府最艰难的时刻,不曾离弃,与杜先生一道,撑起了府门内外,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是本侯共度患难之人,王汗何须见外!”
她亲自点了一套茶,靳劼适时从她手中接过,放到莫折一提手边案上。
刘子晔:“况且,这一次驰援大周部将,围剿姚参,也多亏了王汗发动族中的向导和猎鹰,才得以及时赶到,本侯也该谢王汗才是!”
“哈哈哈!”
莫折一提爽朗一笑:“好,西关小侯爷之惠,也不在我这一言两语之间。再说下去,倒当真疏远了。”
“正是。”
三人这般简叙,莫折一提又多次对刘子晔在西关郡的作为,以及通过效仿,他们氐族所带来的改变,介绍一番。
这才重新说回八部与大周的战事上。
刘子晔之所以希望靳劼为她引见莫折一提,为的就是此事。
“过去姚参强横暴虐,不仅于大周而言始终是隐患,于八部部民也是一害。前日,曾经助虐姚参的鲜卑和土谷浑派了人来,说他们自愿退居西北二百里,请我西关候府为八部定界。”
莫折一提虽然料到姚参既死,鲜卑与土谷浑必然不敢再生事。
却也没想到竟然怂的这么彻底。
他不赞同的皱了皱眉:“早知如此,当日又何必作恶!”
刘子晔看莫折一提的态度,也道:“大周与八部之界,自圣祖立朝即已界定,我也无意代表大周拓边,过度挤压八部的生存空间。况且,鲜卑与土谷浑自作孽,却没道理到八部共承其罪!”
莫折一提目露钦赏:“小侯爷能有此胸怀,功业只怕在千秋!”
刘子晔笑了笑,千秋不千秋的,她只要积分够用就好。
对八部这事,也不过是用她自己的判断标准,就事论事。
“我的想法是,重新为八部与大周定边界一事,确实不必。但鲜卑与土谷浑也要为之前的行径,接受应有的惩戒。向西北后撤几百里这件事,就让那些应当承受这个结果的人去承担好了。今日请莫折王汗来见,就是想请您出面,在八部当中调停和处置此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件事,刘子晔就这样轻轻巧巧说了出来。
可听在莫折一提耳中,却实在有石破天惊之感。
这……
无疑是在以西关小侯爷如今在八部树立起来的威严,来指定氐族从这次事件开始,正式成为八部之首。
不仅莫折一提没想到,靳劼也大感意外的看向刘子晔。
第97章
他道:“小侯爷,你已经想好了吗?”
刘子晔颔首:“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假使我凭一时之威,以大周朝的身份强势参与到八部事务之中,也许能成,却并非长久之策。八部之中一直都有一族首领的传统,现在放眼八部,氐族显然已经俱备了这种资格。”
“于我而言,需要的只是一个互不侵犯,共同发展,互惠互利的关系。如此,便是最好。"
听到这里,靳劼轻轻呼了一口气,看着莫折一提:“父汗,小侯爷计在长远,氐族却也该当仁不让了。”
莫折一提见大儿子也如此说,这才郑重道:“小侯爷身在大周,却能真心实意的为我八部子民长远计,莫折一提定当不负使命。”
“如此甚好。”又处置完一件事,刘子晔轻松一笑。
靳劼却在这时候,离席站起。
他走到刘子晔座位前,刘子晔有些纳闷儿的仰了头看他。
下一瞬,她抬起的头俯了下来,微微垂了头看单膝跪在她身前的靳劼。
她目露惊异。
不是、这爷儿俩是要干什么?
一个一见面就跪的她措手不及,一个转头就跟他爹学了个十成十!
靳劼抬了一手轻轻按了她一下,以示安抚。
“小侯爷,我,莫折念当年入府,虽如小侯爷所说,与候府有过共患难,可若论初心,却绝非赤诚。这几年,我在与你的相处之中,获益良多。至于今日,你却并不真正以我当日的欺瞒为意,仍然信重于我,厚待氐氏一族。”
“今天父汗也在,我莫折念愿意当着父汗的面,宣誓放弃氐族下一任王汗的继承身份,只此一身,别无二念,继续追随西关小侯爷。”
刘子晔手中的茶盏轻轻磕了一下。
一双凤眸微睁,不可思议的看着靳劼。
莫折一提也不意想大儿子会突然有此决定,忍不住惊异:”念儿!“
大儿子莫折念一直都是他最瞩意的继承人,他虽有四子,却从来除了大儿子,根本没有做过其他选择!
一片静寂中,刘子晔轻轻“啧”了一声。
她回视靳劼,微挑了眉峰道:“谁说我丝毫不以为意了?”
“嗯?”
画风突变,莫折一提有点没跟上。
刘子晔:“先前有要事当头,本侯爷不好和你清算。现在看在你大战有功的份上,也不过是暂时按下不提。至于以后,还要看你表现,以观后效。对了,正要告诉你,从明天开始你身边那些亲卫,全都要出自我任命。”
她一件一件数:“夏武、张善如今锻炼的不错,今后要给他们一些独当一面的机会。还有那个叫朱冰的,也不错,该用就要用。”
“还有那几间兵工厂,阿桓阿荜将分别以总军工程师的身份,参与最高决策与管理……”
她说话时候,眸中再次闪动着有些诡谲又淡淡的混不吝神采。
靳劼对此再熟悉不过,只微微勾了唇角,却绷住了没有让笑意扩大,而是一如既往的恭敬郑重。
等刘子晔把她对军队后续的调整和计划说完了,才道:“好,我好好表现,会一件件办好。”
莫折一提瞪着眼珠,看大儿子一字不辩,西关小侯爷说什么,他便毫不犹豫的应什么。
这位西关小侯爷呢。
嘴巴里说了那许多,姿态却始终是亲昵和轻松的。
像是清楚的知道,无论他抛出来什么,自己那个大儿子都会眼睛也不眨的接住。
莫折一提深深叹了一声,闭了闭眼。
得。
恐怕,他不得不要慎重得考虑考虑,剩下的是那三个儿子里还有哪个有接位的可能性了。
好在他还没到垂垂暮年,花上十年八年的功夫好好培养,倒也不是不行。
莫折一提目光不善的看了看给自己找这么大一件事的大儿子,突然想到——
既然这活儿是大儿子找出来的,那就丢给他自己来解决好了!
此时的靳劼,还不知道自己父汗,在这片刻当中,将继承人培养这件事安在自己头上的事。
刘子晔朝靳劼挥了挥:“你起来吧。”
然后眉毛微微皱起,不是很高兴的对他说:“这种一言不合就下跪宣誓的事儿,下回能不能少干点了?”
靳劼自然应允。
正在这时,营房外夕映在帐帘外喊道:“小侯爷!有赤色急信送抵!”
赤色是最高紧急程度的信件,按刘子晔的规矩,这样的信件无论什么时候送到,都要第一时间交给她。
她敛去了放松的神色,沉下心绪道:“送过来。”
靳劼也重新站了起来,退开到三步之外。
夕映:“是!”
他自帘外快步进来,郑重的将信件送到刘子晔手中。
特制的火封被拆开,信上的内容十分简洁,刘子晔目光快速扫过,不由自主的抿起了半边唇角。
她重新将信纸收好,从主座上站了起来,对莫折一提一抱手道:“王汗,府上有些急事需要处理,今日就暂不便继续接待了。”
莫折一提也爽快道:“小侯爷自去处置,无需顾虑。”
刘子晔再次向莫折一提致意,接着目光一转,看了看靳劼,快步离开了这间营房。
帐帘落下,只剩靳劼与莫折一提两人。
莫折一提首先面上着了色,头一次暂时不想理会他这个大儿子,闷闷的坐在了椅子上。
靳劼上前,再次以他们氐族的习俗,右臂抬起扶在左胸前,单膝跪地:“父汗,请父汗恕儿子。”
“哼!”
莫折一提不说话。
他也没想到,自己身为一族王汗,在快五十岁的年纪,竟然这般在自己儿子面前,只想毫无顾忌的使性子。
靳劼又说:“父汗,这件事我心意已决。我知道父汗心中有气,却也是实在舍不得儿子,是爱重儿子,是儿子叫父汗失望了。”
莫折一提神色稍缓,叹了一口气:“那又如何?你还有可能改变主意吗?”
果不其然,他问完就见自己的大儿子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
“哼!”
莫折一提又哼了一声,气愤愤的站了起来,转身要往营房后去。
“父汗!”
听到他的声音,快步而走的莫折一提犹豫了一下,还是顿住了脚步。
靳劼道:“父汗,儿子昨日已派了人去虞城学堂接小四儿过来,晌午后便能到。小四儿一直很想念您,父汗既来此一趟,不若多住些时日,叫小四儿好好陪您在西关走走。”
想到自己那个不过七八岁就跟着大哥和萨满,离了家来到西关的小儿子,莫折一提纵然心里还有些火气,却也不忍再发作。
只绷了绷面皮道:“我知道了。”
他回头瞟了一眼还跪在地上请罪的大儿子:“起来吧。小侯爷那里有事要用你,怕是人跪在这,心也早飞过去了!去吧去吧,赶紧走!”
“我在这等小四儿陪我,还是小儿子最贴心!”
说罢,头也不回的去了房后。
一入西关小侯爷的营帐,靳劼就见郝闻昌、夏武、朱冰甚至还有园区的几名一行人,已经候在了帐中。
夕映也入了账,几名亲卫有的在营内有的营房门外。
但小侯爷此时却没在她的座位上。
见他进来,营帐之中的人一时都没有认出他来。
虽然他彻底换了一张脸,但从他出现的一瞬间,与身俱来的气息就太有辨识度。
夏武和朱冰两人站了起来,来来回回的打量。
终于大着胆子叫了一句:“靳、靳卫长!?”
靳劼此时已经走到了他旁边,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回去。
这就是直接承认了!
一时之间,郝闻昌几人互相来来回回的看,只得问了句:“这才是靳卫长的本来面目吗?小侯爷可知晓此事?”
靳劼早知会有此一番情形,耐心道:“小侯爷知晓,今后这般与诸位相见,小侯爷亦是允肯的。”
“那便好,那便好。”
郝闻昌不知所谓的点了点头。
然后大家就全都就着靳卫长这一崭新的头面,展开了兴趣度极高的探寻。
满室之中,只有夕映一人,硬梆梆的站在原地。
偶一将视线触及靳劼那张气死他不偿命的脸,随机就又“哼”的一声扭过去!
夏武和朱冰看在眼里,只忍不住的好笑。
靳劼问他:“小侯爷呢?”
夏武忙止了笑:“在后房。小侯爷方才嘱咐了一句,叫咱们在这里等他片刻。”
“好。”
初始的新鲜度过去,大家也不好再继续围着靳劼问东问西。
毕竟靳劼平日里本就脸冷话少,今天耐着性子任他们打量和询问,大家也差不多见好便收了。
夏武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低声说:“桓老师和荜老师也来了,但没像咱们这样在这等,陪着小侯爷在营房后。”
夏武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有点想要同靳劼交流和暗示点什么的意思。
只不过他说完发现,靳劼竟然丝毫没有自己这种八卦的兴趣。
不愧是靳卫长啊!
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又何况是这种,他们早已见过多次的,小侯爷亲近阿桓阿荜二人的事情!
他讪讪的缩回了头,闭上了那张闲不住的嘴巴。
片刻后,营房后传来了脚步声。厅内众人知晓,是西关小侯爷出来了,下意识目光都看向了后堂的入厅口。
布帘被掀起,首先迎入眼帘的是一袭束腰的锦沙罗裙。
这一套天蓝色的罗裙做工精致,绣面大气,却不知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位女子入了小侯爷的后营房?
这一丝疑惑刚刚冒头,众人就发现,这女子腰间配着的文龙玉佩,竟然跟小侯爷日常挂着的一模一样!
终于,当大家把视线重新聚在那张眼眸狭长、鼻梁山根高挺的女子面上时,登时一个个鲤鱼打挺一般从座椅上蹦了起来!
“小、小侯爷!?”
第98章
刘子晔虽然换上了款式简约的女式裙装,但发型却被没有做大的改变。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穿来以后几年的经历,她都习惯了这种简单又清爽的马尾束顶的发式。只不过束发的发冠换了一面而已。
她将厅内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徐徐的走到自己的座位,执起茶盏饮了一口。
“夕映,把这封赤色秘信给诸位看一看。”
夕映还处在巨大的震荡之中,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刘子晔睨他一眼,就见与郝闻昌相对而坐,靠自己最近的靳劼站了起来。
他扶了扶呆愣的夕映,道:“我来吧。”
刘子晔今日这般突然的改装出场,靳劼已经不需要看,就猜到这封赤色密信的内容可能是什么了。
他执了信件,首先递给郝闻昌。
受他这唯一一位还保持镇静之人的影响,郝闻昌深呼吸了一口气,接过靳劼手中的信纸,迫不及待的打开就要。
他预感到,小侯爷今日之所以如此石破天惊,毕竟是与此密信有关!
信纸上简简单单的字迹,转瞬便看完。但这其中所包含的巨大消息,却让他久久不能回过神!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么?!
信纸很快的在厅内众人之间传递,很快,所有人都清楚的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可、可这件事太过震惊,太过匪夷所思。
让他们即使明白了状况,却也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夕映更是直接情绪濒临崩溃。
不是,他从小跟在小侯爷身边长大,怎么就、怎么就……小侯爷突然从男的变成女的了?怎么就突然被告知,其实小侯爷他、她打小根本就是个女娃儿!
怪不得,又觉得怪不得。
小侯爷从小一涉及到近身侍候,穿衣洗浴等事,从来都只叫阿桓阿荜来做。
他和朝照通常都是陪着小侯爷做一些外宅之时。
即使从前因为小侯爷这一“癖好”,传出过许多不利于小侯爷名声的事,小侯爷也丝毫没有过要改正的意思!
就连、就连大事小事,总是不忘时时劝谏小侯爷的管家刘表,似乎也从未在这件事情上,对小侯爷劝解过一次!
如今想来……
竟然是真的吗?
脑中翻江倒海,巨浪翻转。夕映一点点的回忆多年的往事,终于从无数个被他忽视了的细节中,渐渐发现和承认了这个事实……
突然又想到。
这么多年,他们小侯爷一个女娃儿,要这样在所有人面前伪装、隐藏。
一个失了父母的孤女,被丢在这蛮荒之地,靠着自己一步步撑起了门户。
该有多么辛苦和不易啊!
想到这些,他忍不住喃喃的落了泪:“小侯爷……”
夏武和朱冰等人的震惊程度,自然不遑多让。只不过,他们到底性情不同,不至于像夕映这般瞬间感伤萦怀。
当夏武在从震惊当中稍缓,发现这样一个性别转换的事实,放在西关小侯爷身上,似乎也没那么不能接受。
就像他们在这七八年的时间,从不在乎他们小侯爷是否是肤柔骨脆、弓马骑射样样不精的皇族贵子,现在也并不是很在乎他究竟是男抑或是女?
不论她是谁,真真切切的带着他们走过了过往时光,走到今天的,不也都还是眼前的这个小侯爷
夏武啧啧了两声,用力揉了一把头发。
既然如此,那他娘的,又有什么好想来想去的!
一旦想开,他很快便注意到,整个营房当中,唯一丝毫意外与震惊之意也无的靳劼。
电光火石间,刚刚恢复平静的夏武再一次被震惊。
“靳卫长……所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所以才会在自己方才说什么阿桓阿荜时,那般稳如泰山,不动颜色!
合着卫长您早就洞悉内情了啊!
正沉浸在感伤中的夕映,听到夏武这一声,“噌”的一下抬起了脑袋,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靳劼。
不是……
靳劼、靳劼你这小子怎么又知道了?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身为陪着小侯爷从小长大亲卫和亲卫长,都还被蒙在鼓里了好吧!?
在众人的审视当中,靳劼平静的将赤色密信收好,重新放回刘子晔案头。
刘子晔给了所有人这段缓冲和接受的时间,此时便也搁下茶盏,开口:“现在诸位已经看到了。如你们所见,事实便是如此。”
“如今不只是你们,燕京朝廷也从逃出西关的朝照口中,洞悉了此事。”
郝闻昌的心路历程,与夏武几乎无二。
此时听刘子晔的提了问题,专业度很强的瞬间切换到工作状态。
他眉目凝重,思虑说:“燕京不仅将这个消息传播了出来,试图动摇小侯爷您的民心,更重要的是,发了明旨,要拿小侯爷您去燕京。这燕京,无论如何,小侯爷您都是不能去的。”
他又想到什么:“宜君可已知道此事?”
刘子晔点了点头:“杜先生已经知道了,这封信就是他在得知咱们打完了姚参那一战,才派人加急过来的。”
“宜君可有何良策?”
刘子晔环视了一圈室内她的部下僚属们,没有回答郝闻昌的问题,只道:“今日我与众位相见,只是要在燕京那边的消息到来之前,提前让你们知晓。”
她说完这番话,又唤了一句阿桓和阿荜,两人从营房后拿出一方盒子。
刘子晔漆木的盒子开启,从中取出一封锦书:“从前,你们应当都知道,我父王在生前为我留下了许多山川地理图纸与地方人文志册。其实,除了这些,父王留下的东西里面,还有一件。”
她将手中卷轴的锦书,缓缓抻开。
于是所有人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一方黑缎镶边金色锦帛绣龙纹的背面,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大字“御旨”。
郝闻昌浑身一震,惊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圣旨?”
他曾经也是西关王府多年的旧属,见过不少宫中发给西关王爷的谕旨。
但眼前这个似乎与他曾经见到的皇帝刘坚所发的,略有不同。电光火石之间,郝闻昌想到了什么:“这、这是先皇,是圣祖皇帝的御旨!?”
鲜卑与吐谷浑派出的使者队,在大周朝边防营寨出现了的消息,被快速送抵京师。
大周朝与戎狄八部战争连绵了三年,朝野民间苦之甚久。
因而西关小侯爷的军队一战而全歼了羌族主力并斩杀了羌族王汗姚参一事,更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自西关边郡民间,飞爷似得向东向南传播。其速度之快,竟不亚于大周朝的送信驿兵。
彼时刘子焉所谓的凯旋之师,尚未回到燕京。
但却提前送回了大军受池牧所部拖累,使得第三次征伐戎狄的大计,中道崩阻。不过池牧也自承其果,其本人与部众悉数陷落于草原沼泽的消息。
刘子陵与池瞻得到消息,无不痛心疾首。
刘子陵自然不相信池牧会如此轻率,他和池瞻无比清楚定然是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否则以池牧的沉稳,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对于自己、对于池家的重要性。
“查!本宫定要查清事实!必不让不顾家国底线,谋害池牧的刘子焉回京!”
池瞻此番痛失爱子,也再无顾虑。
第二日,朝堂之上,刘子陵当庭提出对此战战果的抗辩。
太子一党亦不再避讳,以御史之责,直谏于刘坚。
刘坚身为一国之君,失德于民,要其彻底悔悟这过往为政之失,以及连续三年靡费征战之祸!
诸博瞻以一朝宰相的身份,自然也要全力安排自己的党羽为帝王辩护。
然则刘子陵此次亲自发难,其才思之敏捷,口辩之锋利,竟无人能挡!又有池瞻等人联合,其势如破竹。
一场大朝会到最后,刘坚不得不表态,暂退一步,下旨卸了皇二子刘子焉的大将军兵权,全军就地驻扎不得擅入京师。由京师派出调查组,彻查大军征伐失利、池牧及所部陷落戎狄之事。
朝会终于得以散歇,一回到后殿,刘坚怒意勃发。
将整个后殿砸了个遍!
御前太监战战兢兢守在殿内殿外,除了碎裂的室内瓷器,又有十余名御前宫女太监受到怒火波及。
当天就跟那后殿的各式摆设一般,碎成渣渣,被当做垃圾清除出了宫。
几日后。
边防信报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师。
让刘坚捏着这一封信,又一次怒火勃发。
哗啦啦,御案之上的摆设被刘坚一扫而落于地面。
“刘子晔!竟然……竟然被你们父女二人蒙骗,至于今日!”
好啊,很好!
亏他当年还真信了他那三弟恭顺窝囊之像的蒙骗,一时之间沉溺于掌控和作弄他的快/感之中,而没能彻底斩草除根。
致使这遗落的点点星火,竟然燎原至此!
燕京这里他自己的亲儿子,图穷匕见,早晚要决一一事。自家后院的不肖亲子还没收拾明白,西边就又有亲侄女成了大患!
不过,本以为这已经够让刘坚窝心了。
却不曾想,半个月后,又有新讯息传来。
他那个胞弟翼阳王刘擎,在东南封地举起了反旗,呼应京中的太子。
公然打出要“除暴虐,奉明君”的旗号,要求暴君刘坚罪己退位,由太子登基!
第99章
燕京大街之上。
百姓们几乎悉数出街,携老扶幼,互相传递着边事的消息。
“朝廷征伐西戎三年,次次都是百万之师,更在大周三十六郡征发如此,却次次狼狈而归!殊不知人家西关小侯爷,不过几万兵将,一出师就直破羌族王汗之师!更令其他部族,恭顺拜服,愿意听凭西关小侯爷重订八部与大周边线!”
“谁说不是!这一次,八部彻底臣服于大周,这一场大战总算到了头!”
“当年圣祖皇帝立国之时,与八部之间的边线,还是靠着圣祖的武功压制,才叫八部服服帖帖的认了下来!到了咱们西关小侯爷,干脆主动提出退迁几百里,这边界也任由小侯爷来定!”
“西关小侯爷一战而立威,这八部是从骨子里彻底怕了。”
“我兄弟一家,前年就已迁往了西都定居,今年还写了信来,尽说西都之好!叫我也舍了这所谓的大周国都燕京,去往西都。这之前啊我还有些犹豫,毕竟当时,突然之间朝廷说,这西关小侯爷是个女的,欺君罔上什么的……现在决定了,下个月就走!”
“如今来看,女子男子又如何?咱们去了只管能不能过上安稳有奔头的好日子!”
“同往同往!不光是咱们燕京,我听寒山寺的师父们,也说过西关之地的种种奇闻。大周各郡的佛寺,还有那些逃籍去西关的家人朋友,都在传说这件事!我是无比神往,也相信的。兄台若要去,我们一同前往!”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之势,西都强盛,燕京却动乱在即,我等屁民还是早些趋利避祸的好!”
“西都西都,那究竟会是一个何等梦幻仙都,神俊风采之地,迫不及待了!”
街头巷尾各式各样,针对时局的议论。
又过了些时日,皇二子刘子焉奉燕京皇帝圣命,去往西关削爵拿问西关小侯爷的二十五万大军,不战而降。
刘子焉本人也被看守在了西关侯府,不得回京。
二十五万大军,不过一日的时间,尽数不战而降……
这样的消息传回来,民间与朝堂再一次被点燃。
西关小侯爷如此强悍!曾经百姓们所担心的,西关小侯爷可能要被圣上惩戒的忧虑,似乎可以彻底放到一边。
这样一来,那些亲朋好友的信件里,还有街头巷尾的传闻中,所描述的西关,便越发的有吸引力。
各地郡守包括燕京,也无不感受到了民间的这股情绪风潮。
各自提高警戒,在乡野与城郭之间四处巡逻,以防逃民。
从前若都只是少数的逃籍,也还多少说的过去。可一旦酿成如逃荒一般行事的大批量逃籍,每个地方官都没法交代。
户口的流失,那可就是赋役人口与税赋的大量流失。
这样的损失,谁能承受的住!
很快,燕京朝堂也不得不重视民间这一动向。
然而,混乱当中的刘坚,在朝官禀告了燕京内外百姓的动向之后,思虑片刻后,向燕京以及大周全境下达了一份极其严苛的戒严令。
燕京的几大城门加派了兵员,严查携家带口私自出京的人口。
各地编户属民,也不得擅离开户籍地。
为了最大程度的控制离境迁徙之民,还学着古代在民间掀起告密风潮的办法,发布了《告缗令》。
鼓励全民互相监督,揭发举报擅自离开户籍地的编户民。
一旦举告成功,被举告者的家主当众斩首,全家发卖入奴籍,家产全数没收。
而举告者就可以获得被举告者一半的家产。
一时之间,燕京上下气氛大改,在官府的严查之下,砍头台一连数日血流如注。
那些曾经闪动着希望火苗的脸上,在切身逼近的残酷现实下,重新布满了灰暗与愤怒。
燕京内外,市集十停八/九,日常生活所必须的材料购买,只能通过私下互相以货换货,或者以金银币高价来买。
一言以蔽之,让诸多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再一次雪上加霜。
那些因为告密邻人,而骤然得富的家户,好日子也过不了几天。很快就发现,不知哪天起,民间流传了一份名册,将他们这些告密之人一一列举了上去,但凡是他们要买东西,要在民间办些事,出了门遭遇的俱都是冷眼与拒绝。
即使愿意出血割肉的出高价,也无人愿意换货给他。
更有甚者,连他们去佛寺拜佛,都要被佛寺单独轰出来吃闭门羹!
这、这可到哪里说理去??
那告密令,只规定了告逃籍,却根本没人会理会他们被排挤这样的事!
倒也不是官府真的完全不想管,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自顾不暇。
朝堂之上,太子与皇帝剑拔弩张,要求皇帝公开下诏罪*己。
大朝会已停了数日,皇帝身在宫中,却拒不肯向大周百姓与文武百官自承其罪。西北有西关小侯爷如夜星当空而照,引得无数人心意动,愿意追星捧月而去。东南又有翼阳王乱流,打出了逼皇帝退位的旗号,已经自成一体,割据一方,不再听从朝廷调遣。
当此情形,谁还有心思管那许多民间死活?
刘坚身据于皇宫之中,由人在燕京的秦峰为统领,将禁卫军内廷与外廷的兵力层层部署,将整个皇宫围的如铁桶一般。
太子早已出宫开府,禁卫军当中亦有两卫,在这个时候旗帜鲜明的站在了他身后。
再加上池瞻统领在京畿的中军一卫余众,也将太子府保卫的密不透风。
满城戚戚,只待二者一战。
刘子陵人在太子府中,但府门却并不紧闭,敞开接纳朝臣的奏事与拜访。既然已经公开与君父展开了拉锯,刘子陵以太子当国的名义,接受一切递送过来的文书国事。
批地方文书,总朝臣议事,俨然一套小朝堂做派。
褚博瞻身为宰相,却因为被太子围了府不得出,也无法组织起朝臣与太子有效对抗。
皇宫中的刘坚,知道自己被迫封禁于皇宫内城之中,这样下去,怕是天下权柄早晚要被他的好太子彻底揽了去!
太子府。
刘子陵的太子詹事刚刚送走了前来议事的大臣,向太子禀道:“殿下,今日付御史所奏,告缗令伤民甚重一事,我们是不是应该以太子监国的名义,正式废了这一旨意?况且,当此危局,咱们的兵力也有限,不是更应该用在刀刃上,何苦分出来去管那些告缗,让那些喜告密的恶民得势呢?”
刘子陵听他说完,随手从案前的奏疏之中捡出一封。
“你说的可是这一件”
太子詹事接过奏疏,只看了几眼便点头:“正是付御史此议。”
“臣以为,告缗一事,在民间积怨极重,臣恐迟则生变哪!”
刘子陵闻言,微微抬了头看他:“詹事所虑不错。只是,詹事可曾想过,若此时告缗令撤,民怨倒是可以适当的释放了,可届时我眼燕京与大周朝各地郡县,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太子詹事稍作思索:“陛下之所以会有告缗令发出,为的是阻断民间逃籍之风。那么如若一朝令改,只怕会掀起一场巨大的逃籍风潮。”
刘子陵:“不错。这也是为什么,本宫不仅不会撤此禁令,反倒要切实的要百姓们令行禁止的原因。”
“逃了籍,那便失了民。失了在籍民,失的可不单单是户籍簿上的数字,而是我大周实实在在的赋役人口、财政国力之基!”
太子詹事深深叹了一口气:“殿下所虑甚是!为一国长久之计,民众的流失都是不可承受的,哪怕叫百姓们暂时忍过这一时之痛,待殿下平稳了政局,自会重新还他们一个承平天下!”
刘子陵听了他的这一番话,却显然并不仅仅只为此一点。
他道:“更重要的是,这些逃籍的百姓,他们想要去的地方,也是本宫决不能容许他们离开的原因。”
太子詹事当即会意:“西关郡,西关小侯爷。”
刘子陵颔首:“子晔已然是不可忽视的雄踞一方的真正霸主,此时若在本宫与父皇角力之机,使四方生民大量流入西关。只会让本宫今后平西关的难度,更进一步的加大。本宫岂可放任自流。”
太子詹事听到这里,更是连连点头。
西关无疑是太子在取得高殿皇位之后,头等的心腹大患。
他道:“太子殿下所虑皆为国家稳定之大计,付御史只一心想要为受了一时之屈的百姓说话,臣也只单单看着眼前的局面,到底还是目光过于短浅了!请殿下恕罪!”
刘子陵淡淡一挥手:“你提出这件事,并不是完全不合时宜。”
他缓缓道:“虽则本宫不欲放民自由出入,却也不能不考虑这样下去会不会生出变故。当于民心预以安抚。”
“你去,发出公告,开太子府私库,对燕京内外因告缗令而生计难以为计的百姓发放粮米布匹,为他们请医问药。再告令各地州郡刺史,对这些被告的家属预以抚恤。”
太子詹事闻言,双眸一亮。
“殿下英明!臣这就去办!”
恰好也是在这时,大周朝境内风靡一时的民谣,传入了燕京城内。
那些不得外出迁离的百姓家户儿女,在街边嬉戏,各自都唱着:
“西北天高女娲来,黄土生金凤凰开。
天边闪过紫霞光,女儿登基坐龙台。”
小孩子们还沉迷于角色扮演,每次都会选出来一个女孩子来,头上带上草编的花环,后屁股坠一条尾巴草当蛇尾,在一众小孩的簇拥下,坐在高一些的石头或者木桩上,接受他们的跪拜。
大人们也知道他们小孩子在玩的什么。
若在以往,兴许觉得这歌谣和游戏似乎有些危险。
但这一次大家似乎都清楚的知道,这一曲歌谣背后可能代表的涵义。也就都默契的,允许了孩子们的疯闹。
女娲转世,女儿登基。
西关小侯爷本为女子,这也可是燕京朝堂今年才公开的消息。
这其中究竟包含着什么指代含义,傻子都联想的出来!
人们不敢在皇城与各地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公然的谈论,却无不暗暗地,在游荡的地带,纵容和推动着这民谣的传播.
娲皇转世,所以这大周的天,终于要变了吗?
第100章
数日前的西关郡。
刘子晔在兵营以全新的身份亮相,等池牧的伤稳定下来,就启程回了虞城。
身上最后这一重藩篱扯落,虽然一切看似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刘子晔却也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自在与畅快。
七年的女扮男装假冒世子的生活,她都快要习惯自己在面向世人之时,下意识的男性行为习惯。
但现在的她,却觉得更加自如畅快。
她就是她,无论男他女她,她都是刘子晔,是一个有着后世灵魂的古代人。
性别于她,只是一种表象,再简单不过的表象。她可以与任何形式的自我表象和平相处,融洽。
一见面,头一次见到她换了装扮的杜晖,竟然丝毫不觉诧异。
仿佛眼前的小侯爷,无论外相着的是什么,都能与她那一身气韵自然的融为一体。
他满面诚挚又认真的笑容,知道了刘子晔的行程后,特意等在府门外。
“小侯爷,您回来了。”
刘子晔下了汽车,踩着台阶走过去:“杜先生。”
她问:“民谣一事,先生真是急智。”
杜晖:“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小侯爷手中所持的先皇诏书,才是锚定乾坤之举!”他感慨道:“想不到当年,竟还有如斯秘事,刘坚为了一己之私,为了自己登上最高的皇位,不顾圣祖皇帝遗命,篡改诏书,控制了皇宫与朝堂,隐瞒至今!”
他遥想当初,知道了这一真相的西关王,心中会有多么的愤懑悲凉。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各自坐下。
刘子晔才补充道:“父王是在已经离开燕京,入西关郡的第二年才突然收到了这么一份先皇诏书,至死也并未查清究竟是何人递送给他的。”
杜晖稍作沉吟:“这件事至关重要。不过当时,西关王势弱,递送先皇诏书之人也许是迫于局势不好露面。但以我西关今日的局面,杜某相信,想要查清背后之人已非难事。”
“甚至,小侯爷您只需静候时机,当年之人自会出头。”
刘子晔点了点头:“不错。”
杜晖想了想又说:“小侯爷有圣祖皇帝之诏在手,那么燕京即将送抵的问罪缉拿圣旨,也无任何杀伤力了!依杜某之见,待刘子焉所率的二十五万大军,拿着燕京生旨意送抵西关之时,也是圣祖皇帝诏书重见天日之时。”
圣祖诏书一出,燕京的刘坚与刘子陵无论谁胜谁负,都将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跌落到篡位者的地位。
届时,若剩下的那个人,愿意主动退让,那么一场大周朝内部的战乱,能够得以消弭。
如今他们在各地的消息来源,又比三年前扩了太多。
而且说起来,其实他们可以说在兵力与兵器方面,已经有了绝地反击的大优势。
此时就揭竿而起,凭借先皇诏书以自立,割据一方,并且从范阳郡开始逐步向内侵吞大周各郡,胜算也不算小。
只是从今天杜晖与刘子晔见面起,两人就默契的无人就此提出过任何意见。
当日在兵营训练场中,刘子晔将诏书明着亮了出来,当场就有人提出——
既有诏书在手,小侯爷您有实力雄厚,咱们还认什么燕京那冒牌皇帝!?
朱冰跟着刘子晔的时间短,闻言就也想站出来表示赞同!
他可是在大周多年的,以他的经历判断,现在的西关小侯爷只要出手,大周朝野的中军十二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可就在他刚刚冒了个头,骤然看见靳劼看过来的视线。
那目光再明白不过,叫他安坐,不得妄言。
朱冰骨子里对他的钦服,使得朱冰瞬间就把方才那高涨的激情咽了回去。
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听凭刘子晔的调度。
刘子晔只看了眼靳劼。
从开始练兵起,靳劼就一直知道自己对于兵之一事的态度。
他自己以侯府私兵之身,在这些年的兵力扩充当中,一直掌控着西关侯府之兵事。却始终让军队的士兵保持不得骄躁狂妄,不得自诩地位高贵于普通的农夫工匠百姓,不得对生命性灵没有不敬之心。
身为西关小侯爷身边,掌着大杀器的第一将。
却始终如他自己曾经说过的那般,秣马厉兵,藏器于身,示人以钝。
这些年西关的变幻经历,使他更明白建设意义之重,掌兵却从不妄言兵事。
现在看到自己手中所持诏书,身为带兵之将,却也能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亮出杀器去开疆拓土,搅动兵事,成不世之功。
刘子晔懂得,他这样一个出身于崇尚杀伐好战慕强的草原民族、生长于这个时代的人,做到这些,是何等的可贵。
此时,对面而坐的杜先生,又如何不是如此?
在原世界线当中,杜晖可是连没有正统皇位名分的翼阳王,都敢鼓动,挑动他率先起兵造反之人!
这一世,却也懂得了在兵事之上的克制。
刘子晔真的要为自己感到庆幸,左膀右臂,皆全心全意的体谅和支持于她。
但她从来都不天真,她知道,如今的她已经走到了风口浪尖,若要重新走回风平浪静之地,有些席卷而来的风浪,就不能躲避,就要正面搏击。
她看着杜晖,回他道:“好,就依先生所言。”
“诏书昭告天下之后,我西关自当正式加入问鼎天下之局!”
此时,范阳郡与西关郡交界的房山隘口,刘子焉所率的二十五万大军,已驻防在此。
因为燕京方面针对池牧战死一事的争论,刘子焉原本被免了征戎大将军的职务,并要求大军停驻原地,不得擅自回京。
但不过半个月之后,就再次收到宫中旨意,命他以皇二子的身份,还是由秦副将辅佐,分兵二十五万重返西关。剩下的兵力,刘坚另外派了人前来接管,用以支援燕京与东南翼阳王叛乱局势。
西关小侯爷带兵与姚参一战的消息,刘子焉也已经听说了。那首传唱民间女儿登基的民谣,他居于西关与燕京的中断,也更早的就曾听到。
这些消息集中在一起,让刘子焉认为,所有消息全都是西关郡放出来的假消息!
刘子焉本就因为大将军一职被免,而十分不爽。
眼看就要回到燕京的安乐窝了,却又被遣回那什么西关郡,再受这军旅颠簸之罪。一腔怒意就都发到了这胆大包天,竟然敢女扮男装肖想大周皇位的西关小侯爷头上。
他不满的向秦副将抱怨:“西关王和他的废物女儿究竟是在干什么!以女子之身代世子侯爵之位二十余年,简直是闻所未闻。害得我大周还要为了惩治她,靡费这般精力!更居心叵测的是,民间竟然敢传唱什么‘女儿登龙台’的歌谣,好一个青天白日大梦!”
秦副将当然也同样为这件事震惊过。
不过,现在兵都回到了西关边境,抱怨就没有用。
他劝慰道:“皇子您想,此事说不定反而是件好事。”
刘子焉不相信的看过来:“好事?哪里好了?”
“燕京圣上因池牧一事,不得不暂时屈服太子的势力,命您驻留在原地不得回京。这样僵持下去,说不定连您这次辛苦出征得所有功劳也一并抹了去!”
“但若是我们趁着大军之势,把这个西关狂悖谋逆之女一举除了,诛杀一方之逆,这无论怎么算也是不可抹杀的大功!”
秦副将见刘子焉神色开始松动,又再接再厉道:“我大周之军连续出入西关三年,末将从未见到过一次西关小侯爷那所谓的兵与将,也没见过那些吹的不似人间的花花物什!依属下看,那些所谓的声明,多半是这女子装神弄鬼传播的谎言。就算她真如流言所说,有几万散兵游勇,二皇子您二十万大军压境,她又如何会是对手?”
刘子焉默默听着,思虑片刻后道:“倒也在理。”
即使太子刘子陵被父皇成功拿下了,父皇除了他亦还有其他皇子,自己身上必须要有些旁些人所难以企及的成就,将来那储君之位才坐得稳。
“整军,明日即入西关!”
刘子焉这一次,首先是奉命夺爵宣旨,因而行动上,他还是要先照例将旨意宣读于刘子晔,若刘子晔不服圣意,有抵抗之意,他再大军出动,一举将其围歼。
入西关三日之后,他就调整了军队部署。
带五万精锐直奔虞城东望门,命西关小侯爷孤身出城接旨。其余十五万兵力,则把守驻防在虞城外围,以防其动乱突围。
这一次行军,与此前穿越西关直入边境隘口不同,所行路线自然也大有不同。
当刘子焉与秦副将带着五万大军,第一次遇到那传说当中的硬石路面时,刘子焉震惊的勒住马头。
他跳下马,在这地面上来回踩踏几遍。
不可思议的问同样有些懵逼的秦副将:“这是什么路?何以如此坚硬?本皇子在燕京都从未曾见过!”
秦副将答不上来,但是他想到了一些传闻中的西关风貌。
片刻后又道:“二皇子不必惊慌,想来这刘子晔多少也是有些心智的,懂得虚虚实实的,总要弄出些东西来,才好叫她那些谎言更逼真。咱们且继续往前再探探。”
来都来了,刘子焉也别无他法。
“那就继续吧。”
等他们继续前行一阵以后,也不得不凭良心说,这从未见过的路面真的平整异常,使得他们这一队军马的行军速度,都快上了两倍不止!
当距离虞城城门尚有百里时,刘子焉派了秦副将带人入虞城,通知刘子晔出城来侯旨。
他自己则带着大军就地驻扎。
手中握着圣旨,身后又有几十万大军,去面对西关小侯爷刘子晔,秦副将倒是不怯。
领命而去。
刘子焉就这般于城外大营等候消息,本以为百里之距,秦副将走时也已经是午后,刘子晔见到秦副将,若十分的识相,当即就从府内出发,跟着秦副将来到他们的营地,少说也要到第二日午后。
却谁知,夜幕还未降临,大军刚刚准备埋灶做饭之时,就有士兵来报。
“二皇子,秦副将回来了!”
刘子焉本已有些困倦,一听到这话,当即清醒了过来。
他惊诧之中忙问:“这就回来了?那西关小侯爷刘子晔呢!?”
士兵道:“西关小侯爷跟随秦副将,一道回来了。只是……”
刘子焉听到西关小侯爷乖乖的束手就擒,刚要松一口气,却听到士兵话头不对。
他当即斥了一句:“只是什么!?有什么话就不能直说?舌头痒了还是脖颈子痒了?”
那士兵本就有些慌,被刘子焉这一吓,连忙跪的更实诚,忙道:“只是秦副将的形状神色似有些怪异,秦副将和那西关小侯爷所乘坐的车驾,更是属下们从未曾见过的怪物!”
“怪物?什么怪物!”
士兵道:“似乎就是此前西关传言当中的,那种不需要马匹畜生拉动,自己喷着白烟就能飞也似的奔跑的‘汽车’!属下和咱们驻守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汽车’简直比所有马匹都还要快上两三倍!”
“秦副将就从那样的一辆汽车中下来的,下车时,腿都软的显些站不住……"
刘子焉蹭的站起来:“什么?这怎么可能?”
“本皇子亲自去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