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长公主之间的明争暗斗压得人喘不过气, 迫使着原本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康王身上,谁也没想到会横空出来裴瓒这一遭。
当着一干皇亲国戚的面,说沈濯恶心。
也不知道是谁给的胆子……
不说沈濯没反应过来, 那一个个的都眨眨眼,满脸呆愣地看过来,猜不透裴瓒要作什么妖。
到最后,竟也没人站出来指责他言行无状。
甚至,在皇帝满头雾水地点点头后, 让裴瓒毫发无损地溜出了大殿。
沈濯看着空荡荡的手心, 方才裴瓒起身时, 他气急败坏地想讨个说法,但长公主的目光过于灼热, 逼着他不许将人留住,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瓒从他手上滑走。
一时间成了笑柄, 沈濯不甘心,愤愤地拂袖起身,像是气急了。
他循着夜色而去,茫茫然地走在宫道上, 绕着御花园的假山池塘,四处搜寻着裴瓒的身影,同时, 沈濯的心里维持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分明他知道裴瓒看透了他,但却并不觉得自己会因此得到厌弃。
几个月的光景, 却早已不似从前。
只是, 他的这份平静之下,潜藏着更多对未知的迷茫。
从来都是觉得没什么瞒不住裴瓒的,现实却在一点点地土崩瓦解, 看似布下了天罗地网将对方缚住,实际上被四处掣肘的是他,掉入圈套的还是他。
沈濯兀自低头走着,对于身边的所有都视而不见,黯淡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面庞的虚影。
仿佛冥冥之中,也认定了裴瓒也会走上相同的路一般。
“咳……”
果不其然,裴瓒就在这。
沈濯听见动静,蓦地转身,裴瓒就隐在假山石后,原本对方那一袭绯红官袍,本应该是极其显眼的,可是今夜月色晦暗,他也刻意隐藏踪迹,才让丢了魂的沈濯一时没有察觉到他。
就连从假山石旁走过,隔着不过两三米的距离,都没有留意到。
裴瓒静静地倚靠着背后的石头,腰背处硌得有些发疼,但是碍于面子,他没有率先走向沈濯,仅是微微扬起下巴,立在原地,望进那双幽深如潭水的眸子里。
奈何沈濯脚下生根,停在了原地。
“你在想什么?”裴瓒挑了挑眉毛,将手上的扳指取下,对着沈濯招手,“过来。”
沈濯越发看不懂他的态度,但还是乖乖地走过去。
“你还记不记得,我……”裴瓒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几次三番,明明心里已经想好了措辞,却说不出口。
“记得什么?”沈濯反问。
裴瓒盯着掌心的扳指,从一开始,他就在掀起扳指丑陋,用了这么久,在今日微弱的月光下,他还是觉得扳指难看。
不过虽然难看,却的确好用。
读心的用处,加上他本来就浏览过的剧情,在不少时候,都能起到关键作用,助他化险为夷。
但现在呢?
剧情似乎已经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是他改变了这一切——
从寒州开始,扳倒杨驰,让陈家父子幸免于难,使得北境节节败退,提前来大周议和。
也是他,在宫里抓着明怀文不放,三番两次地搅弄局面,让本不该来到京都的康王成了众矢之的,也让长公主与皇帝之间那些原本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明争暗斗逐渐明晰。
那他接下来还会改变什么呢?
裴瓒定定地望着眼前人的双眸,从其中窥见了几丝潮湿:“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关于这枚扳指的事情。”
沈濯自然记得。
只是当时裴瓒语焉不详,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只能从只言片语当中拼凑出,这枚扳指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连裴瓒这个人也是如实。
甚至,他还记得裴瓒说过,“他迟早要离开的”。
“我不记得了。”沈濯想要抵赖。
他低着头,无声地靠近裴瓒,抵上对方的肩颈,似有若无地轻轻蹭着,仿佛一只撒娇的大猫,以此来乞求主人不要离开。
“你应该记得,我早晚有一天要离开。”
沈濯抱着他的身子明显一僵,指尖不甘心地蜷缩,妄图继续用力,却在听到裴瓒的一声闷哼后停了下来。
沈濯闷声说道:“大周纵横万里,你能逃到哪里去?”
裴瓒听后只是轻笑。
“就算你上天入地,我也会让人把你抓出来的。”沈濯对此并没有把握,只不过在逞口舌之快。
他既然见识到那扳指的神通,就明白裴瓒身上藏着许多他不懂的秘密。
裴瓒的来处,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沈濯虽然他没有深究过,也没有将裴瓒视为异族,可他明白裴瓒真的不属于这里。
“你在笑什么?”沈濯抱着裴瓒的肩上,手上的力道不可控地加重,明明看见对方已经浮现出痛楚的表情,但他仍是无法停止。
因为,他看到裴瓒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就觉得对方仿佛在讽刺他的无能为力。
像是幼年时被扔在宫里,在皇帝太后看不到的角落里,那些宫人肆意的言语侮辱,还有背地里躲不及的冷刀暗箭。
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失态。
都比不上裴瓒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在笑他什么都做不到的同时,又讥讽他仍旧是无依无靠的幼童。
“裴瓒!裴瓒……”
被唤着名字,裴瓒紧盯着眼前的人,他还不曾做些什么,就轻而易举地挑动了对方的情绪。
但这并不是他要的结果。
他只是想知道,沈濯瞒了他什么,在沈濯与长公主之间,到底藏着什么心声都不能泄露的事情——
是不是关系到大周,关系到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而在被沈濯找到之前,在今日赴宴之前,甚至是在安排那对母女进宫之前,他一直在想,究竟用什么样的办法,用什么作为交换,才能得知背后的真相。
所以,这个局,是专门送给沈濯的。
他不寄希望于用那对母女来挑起皇帝与明怀文的情绪,而是将所有的筹码押注在自己的身上,以自身为饵,来钓起沈濯这条大鱼。
裴瓒悄悄抬手,轻拍着沈濯的背。
沈濯有一瞬间地错愕,他以为裴瓒会想以前一样抗拒地推开他,之后才是他死缠烂打,回归到那段不清不楚又纠缠不休的关系里。
紧接着,沈濯背后的手悬空了片刻,“噗通”一声之后,重新覆盖上。
是裴瓒扔了什么!
沈濯直接从他的怀里撤出来,抓住裴瓒的两只手,摊开在了面前。
“你把扳指扔了?”沈濯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转身盯着泛起一圈圈涟漪的池水,又满眼震惊地看着裴瓒。
片刻之前,那枚扳指还被裴瓒攥在手里,今夜之前,那还是裴瓒用来读心的宝物。
他想象不到裴瓒是出于何种原因……
他明白裴瓒是在生气,是因为他千方百计的算计,和一次又一次的谎言而气愤。
只是,因为生气就把把扳指扔掉,这实在是无法想象。
要知道,这么一件宝贝,扔进御花园的池塘里,也许会随着流动的活水流到任何地方,如果在这过程中被旁人捡到,发现了它的用处,那还不知道会引发多少的争夺和杀戮。
沈濯一阵肉疼,也忍不住去想,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裴瓒会这么轻轻松松地把扳指扔进水里。
但是不等他问一问缘由,被他紧攥的双手挣扎着抽出去,随意地在他肩头一搭,重新搂住他的肩。
温热的气息落在后颈。
“沈濯,我想明白了,不应该用这种作弊的手段去了解你。”
没有意料中的斥责,反而是感受到了几分暖意,两颗心脏隔着厚重的衣裳而跳动,每一次都像是对这句话的反复琢磨与重复。
“我觉得读心就可以了解所有人,掌控所有事,但是我错了,这根本不是万全之法。”夜里,裴瓒的心脏急速跳动,面上浮现不正常的颜色,连眸子亮晶晶的,从里到外都格外的真诚。
他捂着胸口顿了顿,一瞬间地失神后,继续说道,“所以我把扳指扔了。”
沈濯听得头皮发麻,分明错在他身上,裴瓒却抢先一步把这罪名认下……
这是什么套路?
攻心吗?让他从心里觉得愧疚而将一切都全盘托出?
沈濯觉得眼前是一个更大的圈套,而且裴瓒明明白白地给他指了出来,告诉他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是难以自拔的泥潭,但是面对这样的算计,他却有些心动了。
如果能以这种方式,彻底让裴瓒放下对他的戒心,那岂不是很划算?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不就是真心吗。
“裴瓒,我……”沈濯踌躇着,欲言又止,三番几次地想要开口,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幸而,行动比言语更有价值。
他捧着裴瓒的脸庞,闭着眼睛吻上去,虔诚得犹如亲吻神明的信徒。
不过这次只有浅浅的一吻。
之后,沈濯紧紧地把人抱住,深邃的目光紧紧地凝视着不远处泛着灯火光亮的水面。
【明日,不,今夜就要让人抓紧打捞。】
第152章 郁结 “你最近怎么样?” ……
“你最近怎么样?”
“咳咳……”裴瓒窝在床里, 只穿了件单衣,脸色瞧着还算红润,但莫名地有种病气, 他咽了咽嘴角,费劲地睁开眼瞧着前来看望他的谢成玉,“胸口还是有些闷。”
那次夜宴后,裴瓒就卧病了。
许久不生病,以为是体质强健, 没想到跟沈濯在外吹了大半夜的冷风, 就病得卧床不起了。
接连发了几日的高烧, 惊动了宫里,派来唐远给他医治, 可是怎么也不见好, 鄂鸿也整日守着他床前, 同样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病得真是蹊跷。”谢成玉满目忧心,“眼见着到了年关,你却病了,但愿快些好起来。”
裴瓒虚弱地说道:“会的。”
“今日无事, 你安插进宫里的那俩人也没什么动静,且好好休息吧,出了什么事情, 我自替你操心着。”
裴瓒乖顺地闭上了眼,安静地躺在床榻里。
也不知是不是乱七八糟的药吃得太多了, 闲着无事的时候, 嘴里总有股酸苦的中药味,让他难以安稳。
想要起身喝水,身旁人却始终在床榻坐着, 这份心思,让裴瓒生出几分愧疚。
他根本就没病。
宴会上突然离席,再次拨乱了长公主与皇帝之间明里暗里的较量,他以身引诱沈濯离开,也是送给了对方一次思考选择的机会——他不要沈濯站在任何一人身旁,而是全盘托付于他。
当然,裴瓒这么做是需要底气的。
他的底气当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意,而是那枚扳指。
表面上被他抛进了池水里,实际上藏在袖口当中的扳指,用“舍弃”它来换沈濯,这笔买卖不亏。
但是,他不能表现得心急。
必须要徐徐图之,才能在一步步的试探之中,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包括皇帝派来的唐远,和归属不明的鄂鸿。
裴瓒闷声咳了几下,胸口的确是有些发闷。
自他生出扔扳指这个心思的一瞬间,心跳就格外强烈,虽然没有真的践行,可时不时地还是有些胸口发闷,经常喘不上气,突如其来的感觉,直觉告诉他,可能是系统在作怪。
不过,裴瓒又悄悄地尝试唤了几次系统,仍旧没有得到回应。
这样也好,有一点不痛不痒的小毛病,反而免了去折腾自己的身体了,不然还要自己寻些方子来给自己弄病了,才好瞒天过海。
“沈濯,他人呢?”
谢成玉听到这名字,蹙了蹙眉头,问起裴瓒的病时,只说是吹风吹的,但是他多番打听,知道沈濯和裴瓒在岁宴上闹了不愉快,后来,沈濯犹豫再三还是追出去了,俩人独处了许久才回,然而转过天来,裴瓒就病了。
这俩人能和好如初,都不用细想,就知道裴瓒这次生病跟沈濯脱不了干系。
为此,本就对沈濯不满的谢成玉,更加恼火了。
“不知道,听说这几日在忙着打捞什么东西,闹得护城河臭烘烘的,都有御史上书参他了呢!”
裴瓒抿着嘴微微一笑。
沈濯去打捞扳指的事,裴瓒是知道的。
不过并不是那夜他听到的心声,而是沈濯亲口同他说的——这枚扳指不应该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扔了,它的用处很大,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饶是沈濯对他坦诚,裴瓒也没说出扳指其实并没有被他扔掉,毕竟,在沈濯面前,他必须得捏紧筹码。
在读心面前,一点点良心又算得了什么。
他也默许对方去打捞了,一则是沈濯答应他,这枚扳指会物归原主,二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如何沈濯都打捞不到藏在他袖口里的扳指的。
“随他去吧。”裴瓒弱弱地说了声。
谢成玉问:“他这么胡作非为,你不打算拦着吗?听说陛下先前召他入宫过,但并没问出缘由。”
裴瓒懒散地打着哈哈:“那大概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吧。”
“你也不知道?”谢成玉不信。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这种事他都不愿意告诉你吗?”谢成玉敏锐地感觉出来几分不对劲,瞧着裴瓒敷衍的模样,不像是什么都不懂,而是摆明了不愿意告知。
【可恶!】
【竟连我也要瞒着吗!】
“噗——”裴瓒偷听着谢成玉的心声,一抬眼,这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眉眼间有几抹强压下去的失落,他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成玉笃定了他心里的猜想,咬咬牙,仍有些不甘心地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跟先前的事还有关系吗?”
裴瓒忍不住笑:“这事你就别管了,他是什么都不会捞上来的!”
“什么意思?“谢成玉越发听不明白。
“等再过上几天,他厌烦了,这事也就停了,现在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不然,总在他面前晃悠,他心里还真容易生出愧疚来。
裴瓒挽着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百无聊赖地说出这番话来,却没想到,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的。
他一抬眼,隔着薄纱帐,在床边赫然站了个阴沉的人影,不知将他们俩的话听去了多少。
“韩苏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裴瓒心里一沉,撑着身体坐起来。
人心里一旦有了秘密,行事便不那么光明磊落,特别是才和谢成玉议论完,此刻躲在床榻里,裴瓒眼神四处乱飘,心虚感爆棚。
幸而他在被子底下捏了捏扳指——
沈濯的心如古海一般平静无波,没有半分涟漪。
裴瓒松了口气,外面的谢成玉却是一惊,若不是裴瓒出言提醒,他完全没注意到沈濯是何时进来的。
“不是一向如此吗?哪有什么规矩?”沈濯染了风霜,面上有些疲惫。
素来干净的衣摆鞋面上也沾了点泥土,挑起纱帘时也没有第一时间坐下,仅是静静站着,用一副倦怠又舒懒的神情望着裴瓒,像是到了这处,终于能轻松一二了。
裴瓒团了个软枕压在胳膊底下,里衣袖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落,细长的手臂支着脑袋,他先是掩着口鼻咳了几声,才问道:“如何,找到了吗?”
“没有……”沈濯遗憾地摇摇头,“宫里宫外都翻遍了,顶着舅舅的多次问责,又让人去护城河打捞,也是一无所获。”
裴瓒瞧他这副失落的样子,忍不住冲他勾了勾手指,沈濯弯腰凑过去,温热的掌心立刻贴上了脸侧。
裴瓒说道:“不过丁点儿大的东西,是没那么好找的,若是被鱼吞了,那难不成还要把护城河里的每一条鱼都捞上来,剖开瞧瞧?”
沈濯忍不住一笑:“那要劳烦少卿操劳了。”
“我操劳什么?”
“宴请全城百姓的鱼鲜宴,怎么少得了少卿的里外操持?”
裴瓒白了他一眼。
谢成玉受不了他俩这腻歪劲,脸色难看得很,一边眼神四处瞟着,尽量不落到这俩人身上,一边往后退,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是人刚退到房门处,就被喊住了。
“谢大人——”沈濯背对着他起了高腔,顿了片刻后,才回过身来,从怀里摸出封信,“从寒州加急送回来的,你不妨看看。”
寒州……
上封信是陈遇晚写的,虽是寄给裴瓒的,但流雪也去瞧了。
这封信是给沈濯的,那为什么要他来看呢?
谢成玉如是想着,脑海中已经浮现了寄信人的模样,甚至他自动地想象着边关的风霜,描摹着对方历经厮杀之后的模样……大概会从一个厮混于瓦舍教坊间的败家子,变成独当一面的男人吧。
他迟疑地伸出手,想接又不想接。
旁边的裴瓒倒是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的动作:“若是不想看就扔了吧,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
这信裴瓒早就看了。
甚至都不是送到盛阳侯府,而是送到他裴宅里来,要不是书着沈濯的名字,他都要将信跟乱七八糟的杂物一起丢了。
亦如他所言,信上的内容没有多重要。
或许是因为赵闻拓被罚之后,接触不到顶层的人物,一些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早已过了时,就算他立了军功,提了职位,也依旧得不到第一手的消息。
只是,无论这消息重要与否,那份情总归是至真至柔的。
沈濯和裴瓒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那份信上,谢成玉的手距离那信也不过是方寸的距离,稍微再向前些,便可触碰到。
谢成玉的确也接过去了。
不过他并没有展开,而是就着原本的姿势,将信封移到了一旁的蜡烛上,火苗蔟蔟点燃信纸,顷刻之间便烧了大半。
谢成玉缓步向屋里的火箱走去,指尖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时,他松开了手。
屋里多了些烟味,谢成玉怕将裴瓒熏得难受,打开了窗户,让冷气泄进来。
而他只站在窗边,背对着二人说道:“既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那我也没必要看了。”
“……”
冷风习习,吹得人一激灵。
裴瓒拢了拢身上的被子,没有出言相劝的心思,对于沈濯投来的那几分求助的目光也是视而不见。
第153章 心症 赵闻拓这封信送到的时间……
赵闻拓这封信送到的时间点也很巧妙。
前脚信封才在裴瓒的卧房里被烧了个精光, 后脚边疆的请功折子便随着最新的战报一起入了宫,皇帝少见地在意这事,三令五申地要重重嘉奖。
那平襄王已经封无可封了, 再往上恐怕就得把皇帝的位子让出来。
既然如此,只能让他的功劳落到子嗣身上。
于是,在裴瓒收拾好东西,打算进宫冒犯天颜之前,关于平襄王那一对儿女的封赏旨意便发了出来。
平襄王之子, 陈遇晚, 是这次伐北之战的先锋官, 本也是屡破敌军,立下奇功, 有斐然的军功在身, 授了明威将军一职。
既在情理之中, 也是皇帝的额外偏宠。
而另一位,则是裴瓒想要去劝阻皇帝再三思考的——玉平县主,陈欲晓。
按照原本的剧情走向,陈欲晓是因为父兄战死沙场, 皇帝感念二人功劳,才将其接到京都城中,封了郡主。
可现如今, 陈家父子俱在,再封赏陈欲晓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甚至, 还会落下皇帝“偏宠”的传言,万一来日皇帝盘算起了什么,想要借题发挥, 那可就不好了。
然而,这只是裴瓒想要劝阻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他记着这位玉平县主的结局也不算好,作为为数不多没有被龙傲天男主祸害的女配角,她像她的父兄一般,恪守着陈家的风骨……
而这皇城,虽说给了她无忧的生活,却也如同一座金铸的囚笼一般,将这只灵动的鹿儿囚禁于此。
裴瓒想,如果是陈遇晚,也不会想他的妹妹被困于皇城中。
更别提皇帝封赏陈欲晓背后,恐怕还有另一层意思——以此来牵制陈家父子。
功高盖主。
现如今,战事才刚刚步入尾声,自然没有人会说这些,可时间一久,倘若陈家父子在官场行事出了什么小纰漏,那就难免不会遭人针对。
皇帝又是个多疑的,谁知道身在皇城中的陈欲晓会不会因此成为束缚父兄的工具。
所以,为了陈遇晚,也为了裴瓒素未谋面,却实在佩服的那位玉平县主,他是想进宫周旋一番的。奈何牌子被收了回去,他进宫面圣要先递折子,可是这折子还没递出去,圣旨却已经颁下了。
“陈遇晚,明威将军……”裴瓒细细看着韩苏抄回来的旨意,指尖忍不住用力,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下面后,又发现了熟人的名字,“赵闻拓,昭信校尉。”
分明是同谢成玉一样,因为科举一事被降罪的,侥幸得了一条命,去往前线,才有机会重返朝堂。
但这升官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裴瓒倒不是嫉妒,毕竟这是赵闻拓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特别是他身为戴罪之身,冲锋陷阵是常有的事,以赵闻拓的本事,攒下些军功也属实正常。
他只是觉得皇帝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明了。
很难说,现如今皇帝对于赵家到底持有一种怎样的心态。
是觉得他们狂悖不臣,欲除之而后快?
却偏偏留了赵闻拓几人的性命,还给了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
可若是说皇帝视他们为心腹,那就更不对了,都是抄家下狱的结局了,怎么能说是心腹呢。
实在令人费解。
裴瓒搁下邸报,站在原地捏了捏眉心,浑身的病气尚未褪去,又多了些烦心事,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透着股不耐烦。
紧接着,他又随手将官帽放在韩苏手上,向内屋走时,顺手解了腰带。
韩苏问道:“少爷,咱不去了吗?”
“再说吧。”裴瓒心里烦躁,兀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臂支着桌面,眉头舒展不开。
凑巧这时候流雪进来了。
端着冒热气的药碗,几步开完就能闻到那苦涩的味道。
裴瓒眉头更紧,不免去想,岁宴那晚,他的表现到底有没有问题,皇帝会不会再给他一丝信任。
没有进宫,他也猜不到皇帝的心思。
只觉得这次封赏之事来得太快,也许背后还另有人在安排。
到底是谁呢……
那晚明怀文已经跟在了太后的身旁,理应是发生了些变故,才致使出现这样的局面,那便很难是明怀文撺掇的。
“少爷,该喝药了。”韩苏见着裴瓒愣神,特意将药碗往前送了送。
裴瓒扫他一眼,不为所动:“放那吧。”
他不愿喝这些酸苦的药,本也没什么病,用不着这些汤药,可是鄂鸿和唐远二人,愣是以强身健体的名义开了一副又一副的药方。
甚至,每回都会有专人来盯着。
比如说这次,不仅流雪来了,连鄂鸿也比一并来了。
一进门,看见了裴瓒,鄂鸿便就乐呵呵的,笑声爽朗,脸色红润,看起来比这个病号不知道健康了多少倍。
裴瓒敷衍地看了几眼,仍是不愿意喝,以为鄂鸿同样来劝他,却不想听到对方说:“大人不愿意喝,那就罢了,不过是些增补的汤水,用处不大。”
换了说辞,裴瓒觉得新鲜,便留意着鄂鸿接下来的话。
“我也就是个乡野山医,没什么本事,到那些粗糙农庄汉子家里治些寻常小病而已,像大人这种稀奇古怪的症状却实在瞧不出来。”
裴瓒挑挑眉,觉得他阴阳怪气。
果不其然,他透过窗子,看见了提着药箱赶来的唐远。
凑巧,鄂鸿也听见了动静。
鄂鸿捋了捋胡须,高昂起下巴,继续说道:“不过那出身名门世家,奉职太医院的太医,连大人的病灶都瞧不出来,却自诩圣手,啧……”
匆忙进门的唐远恰巧听到这一步,顿时就黑了脸。
此时裴瓒才算明白,竟是这俩人私底下生了龃龉。
只不过,他不太明白俩人的关系是何时闹僵的,分明前些日子在宫中解绿藓之毒时,两人还算和睦,鄂鸿不端着老前辈的架子,唐远也虚心请教,相处得十分融洽。
裴瓒托着脑袋,一副看热闹的闲心盯着唐远进门候的动作。
只见对方气得忘了礼数,药箱“?”得一声落在桌子上,冰冷的眼刀子就往鄂鸿身上飞。
然而鄂鸿全当没看见,继续乐呵呵地瞧着别处,眼睛滴流转了一圈,最后才像恍然大悟似的看向唐远:“呦,唐太医来了,可是宫里又派来了什么旨意?”
唐远不吭声。
鄂鸿继续道:“别人不知道,难道唐太医不明白病人就应该好生修养吗?养病啊,最忌讳这些劳心劳神的事情了。”
听着鄂鸿尖酸刻薄的话,裴瓒听明白了,大概是唐远三天两头地送来些宫中的消息,引起了鄂鸿的不满……或者是,沈濯的不满。
裴瓒对此不置一词,只当没听懂他俩之间的交锋,安稳地坐在一旁。
唐远却说:“久病之人总窝在一处也不好,还是要多多出去见见风光。”
“寒冬腊月,见什么?”
唐远懒得与这人纠缠,目光落到了裴瓒身上,上下一扫,问道:“大人近来觉得如何?可还有胸口发闷……”
“少卿乃是心症!”
鄂鸿突然开口,打断了唐远的话,让两人针锋相对的目光再度纠缠在一起。
合该是两人你来我往地打嘴仗,但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两人的目光却齐刷刷地落到了裴瓒身上。
刹那间,裴瓒心跳一滞。
“大人,被何事所困呢?”
“又何至于郁结于心呢?”
是啊,零星朝堂琐事,怎么能让人困顿至此……
裴瓒茫然地看向窗外,冬日光线明净,不见绿色的院子却也有几分可爱,特别是院里几只鸟雀飞过,瞧着生机勃勃。
耳边再响起两人地争吵,你一言我一句,谁也不让着谁。
裴瓒却觉得有些乏了,眼皮忍不住地往下落,他先是撑着手臂托住了昏沉的脑袋,缓缓地闭上双眼,略做休息。
而后,周围的声音也浅了,四周逐渐静谧,如临无人之地……
“大人?”
“少卿!”
裴瓒似乎是看见了一道鲜艳的声音奔来,只是有些晚了,迷蒙的状态,不足以让他听到那人的呼喊。
第154章 无忧 祸害活千年
【嘀——】
奇怪的声响在裴瓒脑海中浮现。
【嘀——】
短促且不断重复的声音, 像是医院中平稳运行的心电监测仪。
没有任何意外,却平静地让人心悸……
迷迷糊糊之中,他在想, 现如今所处的环境,应该有这种东西吗?
双眼紧闭的裴瓒,在昏沉之中产生了奇怪的念头,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波涛汹涌的海洋之中,身体随着水的律动而起伏。
【嘀——嘀——】
他随着声音重复, 意识在一片混沌中回拢。
“宿……宿主……”
带着电流的系统音响起, 听着却不似以往那般熟悉。
裴瓒记起来, 在他奋不顾身闯入火场那次,系统曾经毫无预兆地现身过, 告诉他, 为了救他, 能量几乎耗尽了……
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段时间才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呢?
裴瓒想睁开眼,看看自己是不是又进入了那所谓的系统空间,也想看看因为他的冒失, 系统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从前的光幕,还是变得更加微弱。
可惜他做不到。
身体已经苏醒, 但是怎么费劲,眼睛都睁不开, 仿佛遭受着一场艰难的鬼压床。
“宿主, 系统链接……失败……”
“链接失败……”
失败二字,在裴瓒的脑海中不断回响,渐渐的由系统的电子音, 变成完全陌生刺耳的噪声。
正当他挣扎着妄图摆脱这动静时,系统的声音又变了:“个体意志融合……过强……”
裴瓒听不懂这段话的意思,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让他听不真切。
越是如此,他就越想要挣扎出一个真相,然而,就在刹那间,他看到了一片燃烧的火海,与一道熟悉的、在火海中飘摇的虚影。
火海应当是炙热的,可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灼热的温度,甚至周围还有些冷,像是处于深海。
他极力地睁开眼睛,想要更看清一点那道熟悉身影的相貌,可是虚影仅存在了刹那便消失了。
徒留他瞪着空洞的双眼,紧盯着头顶的梨花木床板。
“醒了,醒了!”
“少爷终于醒了,我去请老爷过来!”
裴瓒躺在床上,额头上冒了一层虚汗,无神的双目死死地盯着床板,周围那一张张关切的脸看不见,嘈杂的声音也无从入耳。
不知过了多久,裴瓒才眨了眨眼。
在周遭一圈人的围观下,转动着僵滞的眼睛,看向了围在床边的几人。
他动了动嘴巴,梦里的浓烟化作实体的颗粒摩擦着他的喉管,让他在嘶哑疼痛中只能发出些许嘘声。
“父亲……”
裴瓒抬抬手,酸涩肿胀的手臂僵硬地落到裴父的掌心当中。
见状,旁边的韩苏立刻端来半盏温水。
湿润感滑进喉腔,撕裂感顿时减半,他很想张张嘴,说一声自己无碍,只是睡了一觉,可胸腔中突然升起莫大的苦涩,灵魂像是要突破他的皮囊和血骨,去向他面前的父母倾诉他的痛苦与思念……
这等感情,怎么来得如此强烈?
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比他以往每一次被裴家父母所打动时都要激烈数倍。
这种感觉,仿佛是阔别多日,甚至是以为生死相隔的孩子与自己的双亲再度重逢,没有无上的欢欣,只有那些黑暗孤寂的日子里所带来的灭顶的思念与委屈,积攒在一时爆发,让两湾泪水不可抑制地涌出眼眶。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担心受怕了好一阵的裴母,见他这副模样,眼泪立刻也滑了下来,不过她虽是哭泣,但不见哀伤,脸上带着几分笑颜色。
韩苏适时地递来一方帕子,被前方是谢成玉接去,柔柔地落在裴瓒脸上,将泪珠擦去。
谢成玉还不至于失态,宽慰道:“得幸,上天眷顾,还不想早早地收了你去,你也安分些,别再惹得夫人难过了。”
裴瓒眨眨眼,合着心跳的力量,攥着父母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然而,当他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到默立在最后的沈濯身上时,他的心却没有丝毫波动,甚至先前的情绪消失不见,激动化为平静,宛若无波的深潭。
实在是太奇怪了。
裴瓒也无法言明,只觉得在他周围自动形成了一小方天地,处在这个圈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他所思念的、挂记的,可偏偏最牵动他心肠的,与他纠葛最深的沈濯不属于其中。
对方就像是现在这种状态,默立在他的世界之外,无声地注视着。
甚至,裴瓒几乎产生一种错觉——
如果他的目光没有投过去,那这个人也许会悄无声息地离开,当自己从未来过。
若即若离的陌生姿态,让裴瓒心里生出些许疑惑,他回忆着昏迷时,听到的系统声音,不免思索,这真的是属于他的情绪吗?
随着裴瓒的动作,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所有关切的目光从裴瓒身上移开,不约而同地望向后方。
裴父微微沉眸,示意了裴母一眼,随即走到唐远身边:“唐太医,瓒儿虽已醒了,可是这次意外实在蹊跷,敢问是何缘故?”
唐远凝眉,露出几分为难。
连在一旁的鄂鸿也是同样捉摸不透的表情。
裴瓒昏迷不醒的这段时日里,他们俩人没少折腾,可诊断的结果还是裴瓒身体康健,没有任何病症,而裴瓒昏迷当时,他们二人也在现场,更没有任何外物能够影响到裴瓒。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好端端地晕过去呢?
唐远私下里听沈濯讲过,裴瓒心思太重。
他对这个说法并不认可,就算心思太重,思虑过多,最终心病成疾那也会在身体上有所表现,然而,这些都不曾体现。
裴瓒看起来,是个再健康不过的正常人。
唐远收回思绪,扯了扯身旁的鄂鸿,跟在裴父裴母身侧,不动声色地退出了卧房。
连带着角落里充当侍女的流雪,也在鄂鸿的示意下无声无息地离开。
谢成玉见状,利落地起身腾出了位置,虽然不太情愿在这种情况下只让沈濯来守着,可他也读懂了暗示,只能向韩苏眼神示意,与他一同离开。
众人走后,房间里便冷清了。
沈濯站在原地,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声不吭地盯着床榻上的裴瓒,表现得比对方还要纠结。
他那些钻进裴瓒耳朵里的心声,跟嘈嘈切切的琴声似的,毫无逻辑,杂乱无章,一边絮絮地思考着缘由,一边衍生出无尽的恐慌。
为此,裴瓒忍不住盯着他瞧。
怎么面上平静如死水的人,心里却能泛起如此波澜……
“过来。”如往常一般,裴瓒对他勾勾手。
沈濯乖顺地走过去,侧身坐在床榻边,裴瓒紧接着对他伸出了手,指尖带着股药汤的苦涩味道滑过沈濯的脸侧。
裴瓒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他觉得时间应该不长,可是瞧着这些人的衣裳都换过了,那便觉得至少也是一天一夜了。
更别说沈濯了,眼底乌青一片,面上也疏于打理,多了点细小的胡茬,让人瞧着他成熟了些,也颓废了许多。
裴瓒手心被扎得发痒,他轻声问道:“怎么如此憔悴?”
沈濯反扣住他的手,目光有些幽怨,似乎在怪他明知故问:“你说呢,虽说从前也偶尔小病小痛,可也没见你……”
话说到一半,沈濯蓦地想起来,在许久之前也有过这么一次——一声不吭就昏厥,身体还没有任何大碍。
难道说,还是鄂鸿医术不精……
沈濯垂眸,想着这世上总有许多无法医治的疑难杂症。
有的人迷信,觉得那是天意所授,便四处求神拜佛,而沈濯不信这个邪,他觉得,如果裴瓒身上果真是有什么鄂鸿治不了的疑难杂症,那么他现在也应该遣人去遍寻名医了。
只是在他这话说出口之前,裴瓒掀了被子,折腾着坐起身来。
裴瓒仅穿着一条单衣,起身时觉得有些冷,便干脆借着原来的姿势,依偎在沈濯地身侧,将下巴垫在对方的肩膀上,贴着他耳朵,说道:“一点小事,便是如此,那如果……我死了呢?”
“你胡说什么!”沈濯语气有些着急,嫌他这么说晦气,一把便攥住了裴瓒的手腕,可是瞥见了他一瞬间的蹙眉,动作便又放轻了许多,只虚虚地拢着他的腰身,低声说道,“你会长命百岁的。”
也不知怎么的,裴瓒的脑海里浮现出大周京都城破城之时,他愤然自戕的场景。
有些奇怪地摸了摸脖颈,手指敷上去的一瞬间,裴瓒的确感知到几丝痛楚,虽算不上有多强烈,但也有一瞬的心悸。
可他,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自戕。
于他而言,那不过是书中描写的片段,对于这么一个小人物,连想象也都只有片刻而已。
可若是对于原主来说……
那也不对,那是在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
裴瓒抚着脖颈,掩去嘴角的苦涩,低声笑了:“人家都说祸害遗千年,那看来,我再怎么长命百岁也比不过你,还是要让你一个人活很长时间了。”
第155章 主帅 裴瓒这一病,耽搁了许多事。……
裴瓒这一病, 耽搁了许多事。
先前在宴席上搅得局,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僵持状态。
就好比那唐远,本是宫里的眼睛, 特意被派出来盯着裴瓒的,起初那诊不出毛病的胸闷被当做信号,可后来裴瓒昏迷不醒数日,才让所有人知道,他绝非是在演戏, 而是实实在在地出了问题。
为此, 宫里也保持着微妙的状态, 不再多派唐远前来嘘寒问暖,只时不时地以体恤臣子的名义随便遣个小太监问候而已。
而朝中风波暗涌的局势似乎也有所停滞, 特别是原本被捧得极高的康王, 一时之间也没了消息。
甚至, 连长公主也安分得很。
至于沈濯,为了裴瓒的事奔前跑后,扳指也不找了,玉清楼也不顾了, 四处打听那些久不出世的名医圣手。
当然,他更多的时候还是陪在裴瓒身边,生怕对方再有闪失。
就连除夕当晚也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裴瓒身边, 少见地度过了一个安安静静的年。
常理说,这时候本该是热闹非凡的。
早许久, 裴瓒就在街上看见了打扮起来的店家, 张灯结彩,围了一层层的窗花红纸,喜庆得很, 可是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病,使得他与热闹无缘了。
连裴母也不知从哪听说的“偏方”,说是越体弱的人,在这些热闹的时候就要越安分,不过度地随着旁人一起闹腾,只当做平常,才能保的身体越来越康健。
裴瓒在此过的第一个年,是想好好瞧一瞧,到处看一看来着,可是母亲的话落下来了,他也只能照办。
好在家人聚在,给了他些许慰藉。
除夕夜时,应该漆黑无光的夜里,被全城的红灯笼映出了几分颜色,连夜空中那爆竹炸响后的烟气都能看得清晰。
裴瓒揣着银手炉,裹了狐皮斗篷站在廊下,眼巴巴地抬眼望着院落之外燃起的烟花。
他身旁的人却仍觉得他冷,又拎了件厚重的大氅压在裴瓒肩上。
裴瓒立刻耸肩抖落大氅,而后回眸一扫,瞪向了沈濯:“我觉得我的病已经大好了,应当多出去走走。”
“不行。”沈濯抿唇,难得严肃,“裴夫人说了,天寒地冻,你不便出门。”
“可我已经在家里闷了许久了。”
裴瓒低头看着手里花纹精致的手炉,在它的烘烤下,掌心微微发红,沁了一层薄汗,而后他微微向后仰着脑袋,轻轻地垫在了沈濯肩上,用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对方。
沈濯心里有几分动摇,可是恍然瞥见他眼中的狡黠,便咬咬牙,一字一句说道:“不、许。”
裴瓒的计划就此泡汤。
他安分地在家里待了许久,不,应当是死心地在家里待了许久,除了一些不得不见的客人外,几乎都没有踏出过房门。
整日不是练练字,就是看看书,清心寡欲得很,就连韩苏见了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裴家养了个姑娘。
不过,元宵一过,裴瓒想再清闲也来不及了。
前脚皇帝领着百官在城西祷告完,后脚大军班师回朝的消息便递送到了宫里,先行官带来了两个消息,一是最多不过三日,统帅将军们便能回京述职了,二是此番挂帅的平襄王,在还朝之际,旧疾复发,不治身亡!
二则消息一出,震惊朝野。
满京都城,谁都知道大军要回来了,京郊的营寨都修整过几番,为得就是好生安置这些为国厮杀的将士们,可是一军之帅却在还朝前身亡……
这实在让人心痛!
皇帝连发了几道圣旨,夹带着慰问,一起送往了不日就要归来的大军之中。
在边关数月都毫发无损,现在却出了意外?
是谁都要疑心。
闻此消息,原本安坐在家里养病的裴瓒吓得连茶碗都摔了,温热的茶水溅了一地,很快便在寒气里变冷,可是再冷,也比不过他当时的双手。
裴瓒扶着太师椅,颤抖地站起来,满眼的不可置信,同时,他也在无数次地询问自己:不是已经扳倒杨驰了吗?细作也被肃清,怎么平襄王还是会死?
真的是旧疾突发,还有另有隐情?
他很想控制着自己不要多想,可是一想到那是陈遇晚的父亲,他们竭尽全力地想要阻止的灾厄,还是降临了!
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终究是敌不过命运的戏弄……
平襄王的死,似乎也在暗示裴瓒——
他所做的一切,所有的筹谋与布局,绞尽脑汁的算计与不折不扣的诡计,最终换来的也是虚妄。
胸腔中颓然生出一股无力感,扶手上的手臂和支撑着身体的双腿也有些绵软,无法自控地塌下去,幸好沈濯眼疾手快,才不至于让他摔得狼狈。
“裴瓒,陈遇晚平安无事,就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是啊——
与天争命,得到如此结果,已是不易。
话是这么说,可裴瓒在望向沈濯的一瞬间,眼眶还是忍不住湿润了,脖颈上似有若无的痛楚浮现,在提醒他,无论他怎么挣扎,都逃不过自戕于国都之前的结局。
胸腔里传来沉闷的响动,一声声,如同刀枪剑戟相撞时的闷响,激烈、震颤,让他不寒而栗。
裴瓒踉跄几步,双手紧紧攥住了桌延,捏得指尖泛白也未曾察觉,他双目紧盯桌案上自然生长处的纹路,只觉得那些走向迷乱的条纹,就如同他捉摸不透的命运一般。
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再度询问着沈濯所知道的消息,从那只言片语里推断事实真相。
没有更多细节,只说旧疾突发,不治身亡,但这般说辞不会令人信服,毕竟没有人会相信,在大军还朝,局势向好的时候,一军主帅会死得如此草率。
裴瓒自然也不信。
那么,是谁要杀了平襄王呢……
书中,平襄王的死是因为军中混进了细作,平襄王父子无奈中毒身亡,现如今经过他与陈遇晚在寒州的一番操作,杨驰落网,细作被抓,难以有人在这等情况下再去加害平襄王。
而平襄王自己更不是什么文弱的书生,那是自小便在军营中长大,在疆场上厮杀出的主帅,谋略武功都是上乘,更不会轻而易举地中了敌人的算计。
到底是什么人能对平襄王产生威胁。
裴瓒猛然想起,他最初知道平襄王会遇害一事,除了对原书里的印象,便是知道了那封金泥印信。
而那封信,不就出自沈濯之手吗?
连皇帝也知情的……
裴瓒心里一怔,他下意识地将此当成了线索,准备再细细地问上几句,一抬眸便对上沈濯深邃而压抑的眼神。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沈濯垂下眼帘,收敛起眼底未明的情绪,闷声说道:“平襄王之死的确蹊跷,可这与你没有关系,别再去追究了,好吗?”
“怎么能与我无关……”裴瓒有些心急,想都没想便说出口了,他瞧见沈濯的眉头微微一蹙,越发急不可耐地说道,“我与陈遇晚在寒州周旋那么久,好不容易让杨驰伏法,可他留下来的那些人,那些与北境不清不楚的人,依然害了平襄王!这叫我怎么能心甘情愿!”
“平襄王是旧疾复发而死。”
沈濯着重强调着这点,没有否定裴瓒的话,却也没做过多的解释,似乎只是在强调这一无法更改且必须公之于众的结果。
裴瓒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措辞不当。
裴瓒迅速扑过去,想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沈濯的手:“你知道别的消息对不对?”
他相信沈濯有手段能挖到不为人知的内幕。
“我不知道……”沈濯偏头,错开了他的目光,又重复着,“裴瓒,不要再去想这些了,事已定局,皇舅舅说会再加追封……”
“是陛下。”
裴瓒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敢把这样的脏水泼到皇帝身上,可是“皇舅舅”三个字入耳,加之沈濯在一瞬间的眼神颤动,他便笃定了,这事跟皇帝脱不了干系。
沈濯压下心中的惊讶,吐了口浊气,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你怎么敢攀污一国之主呢?”
“陛下——”裴瓒不搭理他,语气却笃定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得到了沈濯似是而非的肯定后,他的目光投落在空旷的院子里,眉头紧蹙,说不尽的忧愁,然而,身体比心更早一步做出行动。
“你要做什么!”沈濯直接拉住想要冲出去的裴瓒,压住他的双肩,急切地说道,“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就是皇帝要他死的,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但你的猜测,绝不是空穴来风吧。”
沈濯从心底生出几分疲倦,面对裴瓒的质问,简直比他去处理幽明府的杂事还累。
而且眼前这人越来越难缠了,生活上的琐碎小事还好说,裴瓒不计较不在意,可是一旦遇上朝堂中事,那一切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活络的心思如同缠绕的藤蔓,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盯到一处的可乘之机,便要将其缠死。
从这种程度上来说,眼前的人早已不是最开始认识的那个裴瓒了。
第156章 欲晓 雨水时节,边疆仍处在无尽的……
雨水时节, 边疆仍处在无尽的苦寒之中。
然而就是这样冷的天气,数十万将士的还朝之路上,也是人头攒动。
百姓也都知道, 这些人是用血汗庇护着他们的手足,是用性命将豺狼阻挡在边关之外的神明。
可高高在上的皇帝似乎不懂……
阴云万里,雨声悲戚。
今日的京都依然有些冷,不过,比起寒冬腊月里的凌冽, 如今更多的是几分绵长而惆怅的凉意。
立于城楼之上, 丝丝细雨被风吹斜了, 故意往伞底下飘,打湿了一众紫衣绯袍, 不过这种时候, 没人敢率先离开, 都陪同着最前方那道明黄色的身影,等待着归来的大军。
裴瓒处在众人之后,被冷风冷雨吹着,他的嘴唇有些发白, 脸上更是毫无血色,大病初愈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的,可他仍是固执地盯着身形枯槁的皇帝。
妄图以这样的目光, 去看穿帝王的心思。
他不是没带着扳指,可是无论划过扳指多少次, 听到的就是如死海一般的寂静, 偶尔泛起些许涟漪,也与那些弯弯绕绕的复杂算计无关。
裴瓒不甘心地捏着泛白的指尖,湿冷的风钻进袖管里, 让他忍不住颤抖。
与他隔着几人的沈濯也频频回头看他。
但两人刚对上视线,就听到了一声雄浑沉闷的号角声,紧接着急雨般杂乱的马蹄声隆隆而来,那气势,仿佛要将城楼踏碎。
裴瓒放远了目光,数不尽的人马疾驰而来,在这样的雨天里,也激荡起层层泥土,形成一道如影随形的尘雾。
“咳咳……”
听着成群的马蹄闷响,裴瓒心里一颤,脑海中京都城被敌军攻破的画面与眼前的一幕重叠,他猛得捂着嘴咳起来,整个人无法自抑地颤抖着。
手中纸伞“啪嗒”一声摔到地上,突如其来的动静引得身旁人侧目。
沈濯见状,立刻撑着伞挤过去。
只见他抓着裴瓒地手臂,想将人带下城楼:“风雨湿冷,随我离开吧?”
裴瓒略微抬头,瞥见前方皇帝微微侧眸的动作,而后他推开沈濯的胸口,摇了摇头,紧接着又捂住了嘴,仅从指缝里传出几声轻咳。
沈濯皱着眉头,手上用力,想将他带下去。
还不曾挤出人群,便再度听见了那呜呜的号角声——越来越近了,与之前沉闷的动静相比,这声音越发清晰高昂了。
裴瓒被吸引着抬眸,眼前是迷蒙的雨色。
雨也越发大了。
雨水接连不断落下,冲刷着城楼上新刷的红漆,让那血一般的鲜艳颜色在青灰色的石墙上越发醒目。
肃穆的风伴着雨丝越过城楼,吹向远方,将红白两色的旌旗吹得飘摇不止。
红白两色。
一面是大周的王旗,赤红如火,龙纹栩栩如生,在风雨中飘摇,却顽强得不曾熄灭。
另一面是平襄王府的军旗,此时高高地飘在大军队伍前方,与王旗伴行,本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白色的旗面,代表得却是主帅的死亡。
大军临近城下,激昂的号角声也变得悲怆,合着雨声,似乎在倾诉冤屈。
可城楼上的皇帝不为所动。
如一把枯槁的朽木被安放在雕龙画凤的宝座之上,可惜的是,再精致的华服也掩不住那糜颓之气。
“先锋,陈钦——”
“先锋,楼藏锋——”
“拜见陛下!”
远远地,还有几百米时,两道身影脱离大军的队伍疾驰而来,率先奔向城楼,到了下马的距离,也是干脆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下,屈膝叩安,动作行云流水。
不过,皇帝却没有吭声。
沉重的目光垂落,盯着那道扎眼的白色。
这俩人俱是平襄王的亲兵近卫,随着平襄王从府地出发,一路行至边关,又为其冲锋陷阵,在平襄王死后,更是额前腰间系着白绸,以示哀思。
只是,他们没有考虑皇帝见到这丧服会不会不高兴……
没有考虑,便是不在意,不敬重。
那他们心里究竟是以皇帝为重,还是以平襄王为重呢。
裴瓒冷不丁地听到这样的心声,垂下去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凝重,他越过二位先锋,继续追随着大军的队伍,没有人再离开队伍先行
但是随着队伍逐渐临近,他也瞧见了队伍前方过半数的人都在盔甲上系了白绸。
甚至,队伍中还有一副棺椁。
“抬棺面圣,陈遇晚这是疯了吗?”不必裴瓒想明白这层道理,沈濯就先一步在他耳边提醒。
虽说平襄王是功臣,早些年为大周平定四方,如今更是讨北有功,可是皇帝的忌惮也早在暗地里无限蔓延。
如今人死了,忌惮消去了大半,可陈遇晚如此行事,无疑是在挑战皇权!
裴瓒在心里为陈遇晚捏了一把汗,不断眺望陈遇晚身影的同时,也默默祈祷皇帝未必会因此怪罪他。
然而,无论他怎么看,都没有瞧见陈遇晚。
就算没有顶替平襄王的位置行在大军之前,那也应该走在前方显眼的位置吧,让裴瓒能凭借着对他的熟悉感,一眼将人认出来。
可他看了又看,偷偷踮着脚尖往前凑,险着挤到旁人身上,也都没能把人找出来。
这实在是不应该啊!
裴瓒心里冒出千万个荒诞的想法,害怕陈遇晚也无法逃脱原著的结局,不知不觉急得满手心汗水。
沈濯悄无声息地捏紧了他的手,趁他回头的瞬间,说道:“不必着急,你绝对会见到他的。”
裴瓒感受到对方过分的冷静。
甚至,也能沈濯理解话语间隐隐出现的酸味,只是无论他再怎么强迫自己沉着一些,也没办法静下心去思考话语里的深意。
说话间,大军行至城楼下。
为首之人披戴银甲,脚蹬白靴,与分别那日裴瓒所见的陈遇晚的装扮十分相像,只是对方抬头高呼问安时,银盔下的那张脸却不是裴瓒所熟悉的。
“微臣陈遇晚,率讨北军叩请皇上圣安——”
这一声中气十足,自他之后的声浪更是有催倒城墙的气势,直叫那城楼之上的裴瓒都觉得耳朵被震得疼,被吵得脑袋发懵。
他说他是陈遇晚?
越过几人的身影,裴瓒心急地往前瞧,细看下来,城楼下问安的这人,跟他所识的陈遇晚其实也有几分相似——眉眼英飒,鼻梁直挺,只是轮廓更宽阔分明些,一眼看上去就是个英气十足的男人,远没有他认识的那人那般秀气。
甚至,打量对方的身材,似乎也更高大伟岸些。
若是在边关厮杀一遭,就能让一个人的身材外貌发生如此大的变化,那就算打死裴瓒,他也不会信的。
城楼下的人,和他记忆里那位,只有一人能是陈遇晚。
现如今,不说皇帝亲临,这人有没有胆子假冒陈遇晚欺骗皇帝,只说楼上众人里必然会有认识陈世子的存在,这人便不敢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来顶替。
那么便是裴瓒先前遇见的那人是假的了。
可他……为了平襄王之事尽心竭力,就算舍了性命也未尝不可,对平襄王忠心不二,又何必伪装陈遇晚的身份呢?
裴瓒不信邪,捏着扳指查验对方的身份。
当时,扳指在沈濯手上,让他无法识别那人的身份,才会被蒙骗,现如今扳指在手,不该再有任何问题了。
可就是这一查验,让裴瓒彻底死心了。
城楼下的人的的确确是陈遇晚。
他僵在原地,目光所及之处,是被雨水打湿的银甲。
雨水蒙蒙,落在脸上,带来触目惊心的凉意,同时也隔绝了视线,让裴瓒有所逃避,无需直面陌生的真相。
但事实不该如此。
如果不是沈濯当时拿走了他的扳指,他又怎么会被蒙骗呢?
暂时放下了那人前去寒州的用意,裴瓒猛得回过头,雨水滴在脸上顺着脸颊滑落,他盯着沈濯,冷声问道:“你知道他是谁。”
可你却一言不发!
沈濯抿着嘴唇,眼里生出无边的妒忌,不过最终也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抬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水痕:“无需那枚扳指,我也识得她的身份。”
裴瓒抬眸,眼里尽是茫然。
沈濯轻松一笑,将他的疑惑尽收眼底,随后轻轻一抬手,引着裴瓒转过身去,指尖落在队伍之中的马车上。
只见车帘掀开,一位女子从车厢中现身,她辞去车旁士兵的搀扶,兀自跳下马车,在飘摇的风雨中,步履坚定地向前方走去。
步入雨幕的瞬间,一席素衣长裙便被打湿,可随着她不羁的动作,衣带随发丝乱舞,连发髻间的银簪白花也难以安稳。
“这才是你要找的人。”
“臣女玉平,叩请陛下圣安!”
身着裙袍,让人看起来不太习惯,可这张脸与记忆里如出一辙,是做不了假的。
她声音清脆,与裴瓒印象里的也不大一样,但些许闪回的记忆片段也在提醒裴瓒,他所识的那位“陈遇晚”,有时也会发出奇怪的腔调,譬如这般……
不,现在不应该叫她陈遇晚了。
应该称呼她为,玉平县主,陈欲晓。
第157章 聚首 阔别多日的旧友突然从男儿郎……
阔别多日的旧友突然从男儿郎变成了女儿身, 这样的打击,让裴瓒在家里逃避了许久。
他原本还盘算着,等着大军还朝、一众将士在京都安定之后, 他便去登门拜访,好好地邀人谈一谈,不管是前线诸事,还是京都城里的风波云谲,哪怕是一些琐碎闲聊, 只要坐在一处说几句话就行。
然而, 得知陈遇晚……陈欲晓的身份之后, 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了。
朝中大臣结交无数,可他也没有闲情雅致去认识闺阁女子, 更别说陈欲晓现如今还是炙手可热的, 他与之交往, 稍有不慎,便会传得满城风雨,这样对谁都不好。
哎……难办。
尚未回春,风里还有些凉意, 可耐不住今日阳光极好,让裴瓒也忍不住拖了摇椅到院里惬意享受。
只见他铺着毯子,在院中摇椅上平躺。
时不时会有微凉的风吹过, 他便随着风摇晃几下,思索着那些糟心事, 时间一长, 有些累了,便将折扇盖在了脸上。
“吱呦——”
听见老木门喑哑的声音,裴瓒定住了身体, 就着原本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睁开了眼睛。
折扇下的缝隙里,出现了流雪的身影。
“去哪?”折扇没有摘下,裴瓒双手交叠放在薄毯上,沉闷的声音略微表达了他的不满。
这死丫头,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叫都不出门,闷葫芦一个!可自从陈欲晓回来了,就天天往外面跑,她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住在裴宅里!
流雪听到声音,顿住了脚步,可她眼里竟完全没有裴瓒这个人,往四周瞧了几眼,假装寻找声音来源,自欺欺人地认为无人在场后,直奔院门而去。
裴瓒哪能这么放过她。
“站住!”裴瓒直接坐起身来,折扇“啪”得一声摔到了地上,“我一个大活人躺这儿,你看不见啊!”
流雪茫茫然地盯着地砖,不搭理他。
裴瓒更气了,蹭蹭蹭地快走到流雪面前,刚要开口质问,就发现向来不施粉黛的流雪,今日突然在面上敷了胭脂水粉,周身也萦绕着股与平日里不一样的香气。
绕着对方看了一圈,又发现素来爱穿素衣的人,也精心挑选了花样多的衣裳,若是他没记错,这衣裳的裁剪纹样都是时下最流行的。
裴瓒咂咂嘴,又摇摇头,说道:“原来你这几日也没去见她?”
流雪不语,眼神呆呆的,不知道裴瓒是怎么猜出来的。
“陈欲晓尚在丧期,怕是没心思欣赏你的精心打扮。”裴瓒瞥见流雪沮丧的小表情,慢步回了原处,“你也是早就明白陈欲晓的身份吧?恐怕这些日子频繁出去,虽没见她,却也为她选了些礼物。”
裴瓒说得一点都不错。
流雪虽不像他一样有扳指可以作弊,但早在寒州为其换药之时,就知道了陈欲晓的身份,纵使姓名是假的,可架不住旧情是真的。
然而,平襄王辞世的消息,他们没有刻意告知。
流雪更不是爱四处打听消息的性子,偶然在外听了些风声,却只顾着四处挑选打扮,没有把风言风语放到心里,才导致今天闹出如此的乌龙。
幸亏裴瓒将人拦下来了,不然说不定要闹出什么样的误会。
裴瓒大大咧咧地往摇椅上一躺,余光瞥见流雪还站在原地不动,他没心没肺地笑了,心里忽然平静得很,觉得也无需去过多纠结陈欲晓为何不用真实身份与他接触。
片刻的功夫,他盯着院墙外那湛蓝的天,视线里掠过几只四处逃窜的惊鸟,扑腾着翅膀,挣扎着飞远。
猛然看见这景象,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道人影突然出现——
“嘭!!!”
从天而降陈欲晓选错了落脚点,直接将摇椅撞翻了,幸好裴瓒躲得快,不然躺在地上的还要多他一个。
“想进你这院子还真有点麻烦。”
陈欲晓平稳落地,起身后随意抚了抚身上的尘土。
一袭男子装束,让裴瓒心里少了几分距离感,但是瞧着她秀气的眉眼,便又将这人的真实身份提了起来。
裴瓒干脆不动声色地待在原地,等待对方开口。
然而陈欲晓没急着解释,也没急着向他诉说这一路的不易,对于流雪也是只投过去了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
她翻了翻袖口,取下了几枚飞镖。
裴瓒被她这番操作惊到,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破了几个窟窿的袖子,一抬头,裴十七的身影从视线范围内飞快掠过,如同方才的惊鸟。
“幽明府的主人是盛阳侯府世子。”
那几枚飞镖实在眼熟,让陈欲晓随随便便就猜到了沈濯的身份。
留意到裴瓒眼里的平静后,更是一瞬间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恐怕早已知晓这一事实。
索性不遮不掩地说出来。
裴瓒听着她笃定的猜测,没有吭声,看着沈濯从院外走近。
人齐了。
这样的配置有些眼熟,像是客栈那晚的情形。
也多亏了裴瓒家里没有二层,否则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又要来上演一出不依不饶的戏码……想到这,裴瓒悄悄回头瞥了眼蹲在房顶上装鸟的裴十七,怕这傻孩子一不小心摔下来,将腿摔断。
“我们又没什么交情,隐藏身份也很正常。”
沈濯一开口,话里话外就充斥着对陈欲晓的刁难,故意在裴瓒面前,暗讽她不以真实身份示人。
在这事上,陈欲晓是有些对不住裴瓒,她今日也是为了此事而来,想找到裴瓒好好解释一番,不过没想到还不曾叩门,就遭遇到了裴十七的阻拦。
既是熟人,陈欲晓便有分寸了。
直接化身飞贼,明目张胆地翻墙而入。
裴十七也是个死心眼的,领了沈濯的命令,说什么都不让陈欲晓见到裴瓒。
一来二去,两人便缠斗起来。
也就是陈欲晓还有几分理智,记着这是在京都城里,又是在裴宅附近,不想把事情闹到引来官兵,于是一直忍让躲闪,未曾回手。
“事出有因,今日特来赔罪。”陈欲晓盯着裴瓒那平淡无波的脸,接过沈濯的话头,两人就像针尖对麦芒一般,再度争锋起来,“不想世子爷心胸如此狭隘,都不给我见面解释的机会。”
现在可不是在寒州了。
如今大局稳定,她再无外事牵挂,更无需退步忍让,管他什么世子爷,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直接怼!
不料沈濯也是脸皮厚的。
他暗笑了一声后,直接说道:“我这是为了县主,哦不,郡主的名声着想。”
“本郡主行事光明磊落,不似某些人!”
“既然磊落,何苦一身男儿打扮,强闯这裴宅内院……”
“闭嘴!”
裴瓒被他俩吵得头疼,实在不想听下去了,干脆闭着眼睛一声吼,强行喝止了二人的争端。
沈濯是惯会在裴瓒面前装乖卖巧的。
一见着裴瓒恼火了,便揪着手指大气也不敢出,一副犯了错正在悔改的模样。
反观陈欲晓,还在愤愤不平。
裴瓒的眼神乱瞟了些许时候,像是好不容易想好了措辞,才看向陈欲晓,然而目光也就是放过去一瞬,下一秒便仿佛难以接受似的移开了。
其实他也不是没法接受。
几日前,在城楼上,他便仔细打量过陈欲晓的长相。
在寒州时是略微糙了些,也更加干练,加之她的行事做派,不刻意明说是不会让人去怀疑她的性别的。
只是裴瓒能记起一些细节……
是他自己的马虎大意,让他错过了揭开真相的机会。
裴瓒捏了捏眉心,被吵得头晕,想回到屋里坐下歇歇,于是边走便对着陈欲晓说:“这事你无需再多解释,过去的就过去了……别在提了。”
陈欲晓向来赤诚。
这件事她自知理亏,是心甘情愿来道歉的。
听了这番说辞,她的心里不仅没能松快,反而揪得更紧了——
她是为了父王和,事出有因,但她也明白裴瓒是一心对她的,未有半分的不诚挚。
只见陈欲晓抿了抿嘴唇,还想开口,身后几步远的沈濯却一个箭步蹿进了屋里,扶住了身形有些摇晃的裴瓒。
见着情形不对,陈欲晓立刻抬脚跟了进去。
“这是怎么了?”陈欲晓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看见裴瓒眼神有些涣散,似乎保持清醒就已经很艰难了。
沈濯放下方才的龃龉,解释道:“最近几日他身子不好。”
“大夫怎么说?你身边不是还有个名医吗?请来看看!”
“瞧了,都说是……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什么半吊子的庸医!都这样了,竟还说是康健,真该将这些江湖骗子拖到刑场上好好拷打!”
无论陈欲晓再怎么发狠,裴瓒就是诊不出任何问题。
或者说,他的“病”只有他自己知道。
思绪恍惚了片刻,乱嗡嗡的声音不断地在脑海中回荡,几人的话,他听见了,却像是无法理解似的僵持着,直到熟悉的光线再度在眼前炸开,听到脑海中浮现清晰的电子音,他才安心地昏倒在沈濯怀里。
第158章 身份 “恭喜宿主填补【陈欲晓】的……
“恭喜宿主填补【陈欲晓】的人物背景!”
系统的声音在空间中流畅地响起, 比着上次那断断续续的电子音,让裴瓒恍惚觉得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
然而,系统很快就解释, 裴瓒的记忆没出错。
“因为距离填补人物背景的时间太久,能量不够,完全无法维持与宿主的沟通呢!”
距离上次填补人物背景,的确已经过去了很久,而之前裴瓒受困于火场, 系统不得不出手, 让裴瓒从火场里捡回一条命。那次, 几乎是耗费了系统的全部能量,以至于后来连基本的对话都做不到。
“居然是陈欲晓吗……”裴瓒看着眼前浮现的光幕, 开始自言自语。
不过, 他话这么说, 心里却不算太震惊。
陈欲晓在原著中也算是笔墨不少的角色,更是因为不屈服于男主的态度,成为了女角色里的一股清流,填补她的背景, 裴瓒并不觉得意外。
他只是在想,填补的过程中,还干扰了其他人的故事线——
比如说, 本该枉死边疆的命运被改写,在边疆冲锋陷阱屡建奇功, 顺利回到京都听封的陈遇晚。
因为一个人的变化, 而导致的连锁反应的出现,又该怎么算呢?
“宿主,你早已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了。”
处在系统空间里, 裴瓒的所有心事无从遁形,全部都被系统明明白白地看见。
但是就算如此,也无法打消裴瓒的顾虑。
他喃喃问道:“改变他们的命运?书中人的命运也能算是命运吗?”
说白了,书中一切的生命轨迹都是既定的。
何时生,何时死,根本没有所谓的命运可言,从存在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人生便没有“为什么”着三个字,只有早已被书写的人生,早已被安排好的出场,和不能被称之为命运的故事线。
原书里的他,沈濯,还有谢成玉、陈欲晓……
这些“配角”,都是如此。
只有所谓的主角,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才配拥有所谓的命运。
可系统却告诉他:“文字续写成篇章的那一刻,生命与命运随之诞生,每个人都在这个属于他们的世界里存活。”
听到这番话,裴瓒只觉得胸膛上像是被打开了一扇窗。
凉凉的风吹散心间的沉闷,让那些积攒压抑的心思在悄无声息中消亡。不知不觉,裴瓒的脸上浮现了多日未见的笑意。
他在虚幻的系统空间里,摸着怦怦跳动的心脏,竟也生出了几分荒诞的真实感,就仿佛他作为原书中的配角,与他的血亲伴侣一起,拥有了鲜活的生命。
他们的结局不会是注定的,他们的未来也不会在“完结”的瞬间戛然而止。
一切,由他们自己说了算。
可惜,就在裴瓒难以抑制愉悦心情的时候,系统给他泼了盆冷水。
察觉到他飙升的兴奋感,系统的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宿主,你对这个世界产生感情了吗?”
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裴瓒眷恋着亲人朋友给予的关怀,也割舍不下爱人。
“那你不想回到原本的世界了吗?”
想……
还是不想。
裴瓒似乎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内给出回应,他早已经将自己代入了书中的身份,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贪恋着周围人所给予的感情,然而这样的想法,又背离了初来乍到的自己。
这是对过去的自己的一种背叛。
“检测到在宿主因为那场火灾,融合了原主的全部记忆,进而与世界产生更多的联系……”系统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卡顿,微弱的电流影响后,很快恢复了正常,“没有保护好宿主,是系统的失误,但请宿主牢记,多余的记忆会催生不必要的情感,请宿主小心甄别。”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裴瓒有些急躁,迫不及待地想去逼问系统——
难道他心里那些实实在在的感情,都是因为原主的记忆而生出来的吗!
那他的爱又算什么?
就只能被随随便便地否定吗!
可是系统不给他这个机会:“时间所剩无几,请宿主……”
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能量缺少的原因……
可就算之前能量缺乏,可他这次不是完成了人物背景的填补,理应也为系统带来了新的能量啊!怎么又说着说着突然消失了!
裴瓒愤愤地跺着脚,完全没意识到,系统虽然消失,但他却没有离开。
他就这么回想着系统的否定,在空间当中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越想越气,不断地反驳,直到他偶然瞥见了自己的倒影,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之前几次,在系统空间中,他的衣着打扮都是维持着昏迷前的样子。
就连在这次刚刚进入空间时,他也往地面的倒影中扫了一眼,是今日沈濯替他挑的浅紫长袍,可就在刚刚,他瞥见的不是熟悉的打扮,而是阔别许久甚至有些陌生的现代装束。
他看着倒影中的自己,衬衫短发,一时都有些没认出来。
“连自己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吗?”
熟悉的声音。
语调,音色,都是无比熟悉的,甚至,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
裴瓒凝视着自己的倒影,直到身旁出现了一抹浅紫。
瞳孔皱缩,双手忍不住在发颤,他的心声在系统空间中无限度地回响——是谁。
他不敢回头。
心里有了答案,可他却不敢面对。
直至对方开口:“别人的身体用久了,就当做是自己的了吗?”
是【裴瓒】。
他猛地回过头去,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
“啊啊啊啊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裴瓒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头顶的抹额顺着动作掉下来,落到他手心,湿哒哒的触感让他在惊醒的第一时间,忍不住低头去看手心的物件。
以往陷入昏迷时,裴瓒都是安静的。
别说梦中呓语,连翻身这种无意识的动作都没有。
可这次不同。
约莫在昏迷后半个时辰,裴瓒便开始小声地嘟囔,听不明白说什么,但细碎的话音始终没有停止,身体也时不时地动弹几下,像是在梦里被魇住,极力地反抗。
在这之后,身体突然一僵,像是清醒时的反应一般,随之又开始额头冒汗。
沈濯叫来了鄂鸿,也着急忙慌地去太医院递牌子。就连陈欲晓也拿出了军中的令牌,让人去京郊大营请军医。
裴瓒争扎地越来越激烈,嘴里叽里咕噜地声音也越来越大,可他所说的话依旧没有逻辑,只是将毫无关联的字词拼接,然后呼喊,嘶吼,直到他尖叫一声,从噩梦里惊醒。
聚焦着数道目光,裴瓒却像是察觉不到一般,呆愣地坐在床上,目光呆滞,盯着手中的抹额,久久不能回神。
陈欲晓想喊他,被太医拦了下来。
而在旁边一侧,鄂鸿悄无声息地抽出裴瓒的手腕搭脉。
对于裴瓒身上出现的怪异情况,终于有了些蛛丝马迹可寻——鄂鸿微微蹙眉,在起身离开的一时间,看向了沈濯,示意他一同出去。
“公子,您之前提过,少卿心思沉重,恐有郁结,老朽无能,当时诊不出任何病症,所谓心疾也无从依据,可现如今倒是应了公子的话。”鄂鸿缓缓地事实将说出来,“只是尚有一事不明。”
“你说。”沈濯双手背在身后,暗暗攥拳,不知不觉间神色沉了下来。
“凡是病症,皆有所起,心疾亦是如此,可是少卿……”
沈濯抬抬手,打断了鄂鸿的猜测。
裴瓒的心病到底是什么,沈濯有过很多猜测,是皇帝给的压力太大,在日积月累下压垮了他,还是京都城里频发的糟心事太多,让他力不从心?
亦或是他的穷追不舍,让裴瓒觉得透不过气……
凡此种种,沈濯都细细地推敲过。
可无论哪一种设想,都没办法说服沈濯。
他并不觉得裴瓒是如此脆弱的人,会向此等琐碎的事情低头,真正困扰裴瓒的,一定是更为重要的,更加刻骨铭心的。
站在风口,几分凉意从心底悄然滋生。
沈濯紧攥着拳头,惶恐的念头却如同悄无声息夺人性命的毒蛇,沿着他颤抖的身躯,缓缓地向上攀升,
他抬头看了眼墙角跃动的鸟雀,合该是煦暖春日,料峭的寒意却遍及周身。
风如冰刃,带着残冬未尽的凛冽划过他的心间,偶尔听见屋里传出来的细碎声响,才将他飘荡的心思扯回。
屋内,裴瓒似乎恢复了些精神。
神态自若地回应着几人的话,不管是医师的问询,还是其他几人的闲谈,裴瓒都应答如流,全然不见方才的呆滞。
甚至,说话时神采奕奕,不像是半个时辰前还昏迷不醒的病人。
脚步停在房门处,沈濯没有迈进去,他凝眉注视着不远处的人,将对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可是熟悉的感觉再度拢上心头——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裴瓒。
从前如此,现在更是。
他与裴瓒,互为镜花水月,虚无缥缈,难以碰触,哪怕身体上的接触再怎么亲密无间,也永远地隔绝着。
第159章 外邦人 “中正街以西,三巷的宅子……
“中正街以西, 三巷的宅子为质子府……”
“这是不是地方太小了?”
“他一个敌国质子还想要多宽敞?”
大军还朝后,敌国质子在不日之后就要随着押送的队伍抵达大周,而质子的安置问题, 被全权下放给了鸿胪寺,交到了鸿胪寺卿的手里。
对此,皇帝一概不过问,只等着他们商议之后将折子递送上去。
此时,整个鸿胪寺里最能说得上话的几人处在狭窄的书房里议事, 但是往往没说几句就要争执起来, 拿不定主意。
为了一点小事, 反复争吵,让人头疼。
这事说大不大, 不过是给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寻一个能入眼的住处。
说小也不小, 关系到两国邦交与大周的脸面……虽说两军方才休战, 却也不能不顾及以后。
办得过于奢华,对敌国质子礼遇有加,且不说皇帝喜不喜,光是百姓的悠悠之口就无法应对, 更别说对不对得起边疆厮杀的战士;可若是故意苛待,将人随意安置了,则显得他们大周没有容人的度量, 连区区一个被抛弃的质子都容不下。
皇帝没有指示,没人猜的透他的心思。
在场的几人为着对立的说法, 各执一词, 争不出高下,唯独身体还有些抱恙的裴瓒一声不吭在下方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鸿胪寺卿郑徐之问道:“裴少卿可有想法?”
顶头上司发话了, 裴瓒也不敢再默不作声地装哑巴,略微思索后,便说道:“安置质子一事,无需过度铺张,但也不能失了体面,该有的规制不能克扣,但是这位置是由咱们说得算的。”
他的话留了一半,引着郑徐之往下想。
而对方捋着稀疏的胡须,双眼半眯着,盯着京都城内的街巷图好了许久,才说道:“城西这几处宅子不错。”
他抬手,虚虚地指点着,大致画了个范围,叫别人一眼便能看出,那里都是些偏僻冷清却宽敞的宅子,除了烧香拜佛的车马路过,平日里少有人到。
无论是走街串巷的小贩还是无所事事的浪客,都很少有人过去。
如果质子有闲心玩乐,还要走很远才行。
不过,那几处虽然冷清,可景色不错,临近城西的矮山,有不少寺庙道观,许多人家圈了地修筑园林,甚至还有大片的藕塘,一到夏日半池荷花半池青叶,倒也别致。
这样的地方用来安置身份特殊的质子确实是上上选。
虽然旁的几人还有异议,可郑徐之似乎拍定了地点,替着裴瓒舌战群儒,说尽了这地的好处。
而裴瓒选择城西,却还要别的原因。
位置冷清偏僻,不便交际,便是其一。
毕竟,裴瓒知道这位质子的狼子野心。他不敢贸然地把人放进那些达官贵人的窝里,让对方自由活动,只能以自己的能力,最大限度地给人添堵
位置偏远些,虽还是阻挡不了质子妄图搅弄大周安宁的心思,可至少能略微限制对方的行动。
特别是处在这样冷清的环境里,再加上暗处的严加看管,还真能困住对方一时。
其二,便是临近城西道观了。
裴瓒没有万全的把握去判定与长公主来往密切的人到底是谁,他做了很多选择,推敲无数人选,还是难以落下定论,自然,这位质子也在怀疑之列。
而他故意把人放在离道观这么近的地方,就是要瞧瞧这人跟长公主究竟有没有来往。
放虎归山,才可一网擒之。
如果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总会有约谈见面的时候,偏生被安置的地方如此偏僻,如若前往城中,不仅是舍近求远,还有行踪泄露的风险,可若是就近前去道观,那就方便多了。
更何况,清源道观还是长公主的地盘。
裴瓒在心里做好了万全的假设,然而他觉得自己手里还差一批人手——用来监视质子的人手。
这些人他自然能问沈濯借。
他若开口,沈濯不会不给,但这样一来,却也是将风险交了出去……
谁能保证沈濯不会背着他搞些小动作呢。
想着想着,裴瓒觉得胸闷,掩着唇角轻咳了几声,见着吸引来旁人的目光,裴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大人,不知可准备好了人马提前安排在住所周围,以护质子周全?”
“这是自然。”郑徐之沉着地看着他,眼里有些寻常人看不懂的深意,“是陈小将军在安排此事。”
裴瓒明白,提前安排好的人必然不会是保护质子这么简单,多半还是监视为主。
而这人选……陈小将军,陈遇晚?
裴瓒不禁觉得头皮发麻,心里有些膈应,对于陈家兄妹的事,他虽不介意了,但是要去重新接触一位“旧友”,不免让他感到手足无措。
罢了,硬着头皮上吧。
陈欲晓是爽朗直快的人,她的哥哥应当不会难缠到哪去。
直言来意,理清要害,相信他不会拒绝。
听他们又争执起别的,裴瓒心里有想法,却插不上话,不过那也多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无需太过在意。
坐在太师椅上,裴瓒微微地向后靠着,胸闷的不适感略有缓解。
脑海中这位质子在原书中的所作所为一闪而过,让裴瓒警觉,他还要循着对方的步履另外做些部署……
裴瓒独自闷声思考,无人理会他的沉默。
而众人吵得不可开交,都想抓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露脸机会。
待到这场议事商量了七七八八,彼此争得面红耳赤,可是议事结束,诸位又都恢复了那人淡如菊,友爱互敬的模样。
裴瓒对此未置一词。
随在众人身后离开鸿胪寺,一出门便看见了等候已久的韩苏。
对方提着斗篷,小跑上前。
裴瓒向周围瞧了几眼,问道:“沈濯现如今在哪?”
韩苏略做停顿,系好绳带之后才说:“少爷前脚出门,世子爷后脚便走了,没说去处,只瞧着大概是城外的方向。”
城外?这是要去哪?
自从裴瓒身体抱恙,却又不得不回京常住后,沈濯便死皮赖脸地住在裴宅里。
对此,长公主自然也是知情的。
甚至,不光知情,还多番地邀约裴母前去说话,席间的内容裴瓒不得而知,只是知道似乎没有人反对沈濯如此行事。
裴瓒没心思管,更管不了。
顾及裴父裴母,暂时忍让,免得再触怒了谁,惹得全家不痛快。
幸好沈濯为了他的病症,这段时间还算是安分,偶尔外出寻医问药,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还算让裴瓒省心。
“还有些公务没处理,你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了。”半只脚踩到马车里,裴瓒又退了回来,将搁到韩苏手里的令牌拿回来,吩咐完之后,转身回了府衙里,徒留韩苏一个人在门外不知所措。
进到府衙里,裴瓒没有停留,穿过庭院,径直地往侧门的方向走,什么公务都只是他找的借口。
他想去找沈濯,探探口风。
只是不太清楚对方的去向,打算先往玉清楼走一遭,不管沈濯在不在,只要他露面了,沈濯也会得到消息,快些赶回来。
他将沈濯摸得透彻。
不必过多言语,便清楚对方的心思,但是他没有预料到,沈濯此刻就在玉清楼当中。
拨开层叠的纱帘珠串,却没瞧见多少人,偶尔有经过的小姑娘,也是不怎么熟悉的面孔,对方知道他的身份,他却叫不出名字。
玉清楼过于安静了。
对此,裴瓒并没有寻人来问个清楚,而是直接进了后院,瞧了眼沈濯停放在此的马车——车厢是打开的,木轮上也压着新泥,说不定人刚回来。
见状裴瓒提着衣袍,快步往楼上走去。
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原因,裴瓒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随着他的动作,脚下传来嘣嘣的踩踏声,而他的心跳与随之同频……
“吱吆——”
先裴瓒一步,房门被沈濯打开了。
“怎么突然来这里了?”沈濯笑眯眯地拉住裴瓒的手,似是瞧出裴瓒的不对劲,嘘寒问暖地说道,“天气还有些凉,若是有事,让韩苏来找我就好,何必自己跑来?”
裴瓒没有吭声,视线越过沈濯,直直地看向屋里那人。
察觉到他的视线,沈濯介绍道:“这是我为你找来的医师,虽是外邦人,但是极其擅长治愈心疾,寻了许久,今日才将人接来。”
“我没病。”裴瓒抿着嘴唇,身体僵硬地走进去,看了对方一眼,问道,“敢问先生尊名?”
“阿察尔。”
对方虽然长得金发碧眼,可大周话说得很好,听不出半分怪异。
但,这就是最怪异的地方。
大周地域辽阔,名医那么多,非要找一个外邦人吗?而且,沈濯的话怎么听,都像是提早编排好的说辞。
裴瓒下意识地想拿出扳指,探一探这位阿察尔的身份,可碍于沈濯就在身旁,他不好动作,只好沉默地走到桌旁坐下。
本不想应着对方把脉的举动,可他一抬头,竟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来。
第160章 过招 沈濯身上流着北境的血—— ……
沈濯身上流着北境的血——
在许多地方都有体现, 比如说,沈濯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虽也有长公主的基因在, 但他所表现出来的明显更加优越,特别是过白的肤色,在寻常的光线下,还会有几分非人的灰白感,不同于普通的大周百姓那样健康的白。
以及, 比寻常人更高大的身材, 蜷曲的发尾, 诸如此类,都算是北境血脉的印证。
只是沈濯在大周待久了, 饮食习惯改变了血脉所表现的特征, 平日里也会刻意地去遮掩, 让他处在大周百姓之中,也并没有很突兀,走在街上,会吸引旁人格外注意, 却不会引人疑虑。
然而,眼前突然出现一位灰蓝眼睛的外邦人,一切便都明显了起来。
两人并肩站着, 身高差不多,肤色也相差不大, 长相虽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可一眼瞧上去,竟有几分血脉同源的相似感,一眼就会认出, 他们并非生于本地。
“瞧什么呢?”沈濯留意到他打量的视线,特意拽了凳子坐到沈濯身边。
裴瓒摇摇头,眼神向下一扫,落到沈濯的嘴唇上,他略微一顿,坏心思悄然诞生。
看着裴瓒不明所以地笑着,沈濯疑惑地摸了摸唇角,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手还没有撤走,唇上便抵了一片柔软。
虽只有轻轻一啄,但还是令沈濯感到意外——
裴瓒什么时候如此大胆了,当着陌生人的面,居然还会亲他?
沈濯眼里的雀跃一闪而过,还不等说上什么,就感觉到了些许在他们二人之外阴冷的视线。
他不由自主地揽住靠过来的裴瓒,转头看向阿察尔,强压着嘴角,只留给对方平淡的笑意:“他近些时日身体抱恙,格外粘人,瞧见医师在此,怕是有些不高兴了。”
“那便改日再来。”阿察尔冷淡说道。
没说上几句话,阿察尔便起了身,铁青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往房门的方向走去,大有谁都拦不下的架势。
裴瓒感觉肩上的力道松了,似乎有人要起身相送。
他不禁心生疑惑,沈濯还有如此懂事知礼的时候?
一位小小的医师,沈濯还会亲自出门送别?
裴瓒用余光盯着那人的动作。
阿察尔那一身刻意穿着的大周服饰就不提了,毕竟,外邦人现身大周京都,总是要做些改变的,可是他身为医师,却两手空空,什么都不带,连个随身药箱都没有,当真是请来瞧病的嘛!
裴瓒不动声色地翻着白眼,心想沈濯又在骗他。
他自然要揭开两人的真面目。
索性,他拽住了沈濯不让人离开。哪怕是听见下楼的动静后,也依旧维持原本的动作,依偎在沈濯怀里。
有人无奈地轻了口气。
后背被人柔柔地拍几下,温热的掌心捋过他的发尾,又顺着脊骨下滑,酥酥痒痒的感觉传遍全身。
裴瓒忍不住了,咬着嘴唇问道:“他是谁?”
沈濯笑笑:“阿察尔。”
“……”废话。
沈濯惯会如此,轻巧地避开真实的答案,以玩笑的口吻遮掩过去,对于裴瓒来说,这自然也是预料之中的回答。
既然他不说真话,那裴瓒也没有矫揉造作的必要了。
当即就要把人推开,奈何他这动作绵软无力,非得没将人推远,反而多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
紧接着就被沈濯轻松一勾,又靠了回去,整个人干脆利落被抬起来,被送到了床上。
后背抵到棉被成团的榻里,手脚束着不得挣扎,整个人也蜷缩着身子,被阴影笼罩,裴瓒抬头瞪着眼前的人,嗔怒的神情不仅没什么压迫感,眼底还落了些浅淡的青色,叫人见了只觉得可怜。
沈濯略微向前压倒,纱帘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彻底将世界隔绝了。
“这么多的心思……是吃醋了?”
裴瓒轻哼两声,不说话,任凭对方误会。
沈濯眼里笑意更甚,几乎要溢出来将人淹没:“我同他没什么的,这人也确实是鄂鸿先生找来的。”
人是鄂鸿找来的,可沈濯也没说明是谁吩咐的鄂鸿,也没说是为着什么原因,仅是用只言片语将事情解释了。
可惜如今的裴瓒没那么好骗。
知道沈濯避重就轻,裴瓒也不拆穿他,反而用他精湛的演技继续装下去。
只见他难为情地将双手搭在了沈濯肩上,磨磨蹭蹭地划过对方脸颊,尚未拨弄几下,便勾起了一缕发尾。
蜷曲的发尾如同纷乱的情丝缠在裴瓒的指尖,故意在颈上轻扫几下,勾得人心痒。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沈濯作势要吻下去,然而,裴瓒却心不在焉地轻笑了两声,故意让人疑惑。
纱帐之内,光线昏沉,裴瓒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仿佛藏着星子,见他开心,沈濯也不禁勾唇一笑:“这么开心?”
裴瓒娓娓道来:“前些时候陈欲晓不是说,北境的质子被护送前来嘛,今日在鸿胪寺议事,说是人快到了,我们要去安排住处呢。”
“哦……”沈濯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只是话里化外的犹豫,让人忍不住深思。
裴瓒抓着对方难以言明的情绪不放,循循善诱地说下去:“这事总算是有个结局了,不过,质子入京,怕是又要让一些人睡不着了。”
“区区质子而已,何以至此。”
“这怎么说得准。”裴瓒反驳他,盯着沈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出令人惶恐的未来,“万一那位是扮猪吃老虎的好手呢?”
沈濯迅速移开了眼睛。
似乎只是一刹那的恍惚,迟疑,隐瞒,便在这霎时间的躲闪中暴露无遗。
敏锐地察觉到裴瓒的话里夹杂着更深的意思,一切都像是别有用心的算计,可惜为时已晚,只好用行动来避免他的圈套。
眼见着亲吻落下,裴瓒捂住胸口,表情痛苦。
“胸口又发闷了吗?”
裴瓒没有吭声,只从喉咙间泄出些许难受的闷响,而后蹙着眉摇了摇头。
“再让人来瞧瞧。”
裴瓒眨眨眼,犹豫着问着:“方才那位医师走得也太急了,早知道就留他一会,诊诊脉了。”
“……”哪哪都是不对劲。
沈濯抿着嘴唇,唇齿间略显艰难,忍了片刻,挤出一句:“前脚才让人回去,这会再叫人前来,恐怕会招人厌烦。”
裴瓒颇为通情达理地点点头,目光殷切地看着沈濯说道:“也是,想来他这一路舟车劳顿,已经疲惫至极,又是初到京都,还有许多事情要打理,那今日便不叨扰了。”
“正是正是。”沈濯连忙附和,心里想着要赶紧把阿察尔安排得远些,免得裴瓒一时兴起,再将人找来。
然而,心中所想还没来得及实行,裴瓒就把他的心思看穿了。
只见裴瓒抚着胸口,说道:“胸闷的症状时好时坏,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会发作,可见还要请那位阿察尔医师来瞧瞧的,你觉得什么日子好?”
“这……”沈濯眯着眼,心再度揪起来。
“打铁要趁热,病症也拖不得,我看不如就明日吧,你觉得如何?”分明已经做主定下了日子,却还要大度地问上一句。
摆明了是早就看破了沈濯的心思,故意说这些话,把人架在火上烤。
到了这份上,对彼此心里的小九九多少都有了揣度,然而两人依然引而不发,将还没参透的细节藏起来,互相遮掩,不曾挑明。
沈濯捏了捏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破绽,被裴瓒抓了马脚,更不明白裴瓒一句接一句地套话是为了什么,只一味地盯着裴瓒,仿佛对方将明晃晃的“套路”二字摆在脸上。
他觉得再怎这么说下去,自己迟早会忍不住招了的……
索性,咬咬牙答应下来。
“好!就明天!叫他再来一趟。”沈濯拉着裴瓒的手,往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上贴,像是在用这种方式验明他毫不造假的真心,“今日没有预料到你会来玉清楼,瞧病的那些家伙式也没带,明日让他一并捎上,好好地看一看。”
答应得这样痛快,裴瓒反而没想到,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硬着头皮答应。
裴瓒可不想看什么病,他自己的心思自己最明白,近些时日是有些不对劲不假,但他知道都是因为那次梦里出现的虚影所造成的。
系统空间与梦境的无缝衔接,从前并没有过,突如其来的一次,便让他乱了心神……
至于今日的突发情况,他是来调兵遣将的,不料能撞见沈濯与人秘密会谈,下意识地察觉对方身份的不对劲,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沈濯。
至于瞧病,他是不乐意的。
先前沈濯四处搜罗来的那些名医圣手,已经让他偿尽了苦汤药,谁知道这远道而来的“外邦医师”,又会给他开什么离谱的方子。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若是此时说不干了,只会让局势瞬间扭转,徒增沈濯的怀疑。
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无论怎么样,裴瓒都得演下去,不能让着出好戏演砸在自己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