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隔着还有几米, 裴瓒高声一喊。
成功吸引了长公主的注意力,让她暂时停了对沈濯的训斥。
“京都瑞雪,吉祥称心, 殿下何故如此气急。”裴瓒快走几步,从院里正中穿过,经临沈濯身边,略微垂眸落下沉静的眼神,转瞬间便向长公主行礼问安。
“大人来得倒快。”长公主语调奇怪, 眼神在他身上停滞半分, 而后抬了抬手, 让他在廊下入座。
不知为何,长公主今日未曾梳妆。
面上未施粉黛, 头发也只是大概盘了个发髻, 插了根未加雕琢的木簪, 临廊坐下,不拘着仪态规矩,瞧着比平时更为松弛,也比那副庄重华贵的样子更年轻些, 自然也少了几分让人喘不过气的凌厉。
只见长公主抵着椅背,微微阖眸,双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像是方才将沈濯训斥得有些狠了,她自己也有些累了。
良久之后, 长公主才缓缓开口:“大人今日前来, 所为何事?”
裴瓒没有立刻回答,沉静的目光落在长公主的眉宇间,盘算着自己究竟是该说为了沈濯而来, 还是说为了清源道观之事。
不过没等他想明白,长公主忽然睁开眼,对上冷锐的视线,裴瓒立刻躲闪着移开目光。
飘忽的目光落到庭院里,一扫跪在地上的沈濯,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竟直勾勾地抬头看他,眼底一片潋滟,染着些微红,似是在央求。
裴瓒轻咳几声掩饰尴尬:“微臣是为道观一事前来,事关重大,殿下不妨让世子起来吧。”
“他在这你就说不得?”长公主眯着眼打量他,“装什么呢,你们俩的事情,我都清楚。”
裴瓒的脸唰得一下红了,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所以然。
长公主再度开口:“裴少卿,先前在道观,本宫已经提醒过你,不是大理寺的人,无权来过问本宫,你若是想聊聊这个逆子,本宫有的时间,若是说别的……虹月,送客!”
一声令下,名为虹月的女官站了出来。
裴瓒也冷了脸,知道再继续道观的话题,他必定会被赶出长公主府,可是不说……裴瓒想起来义庄那夜的惊险,想起那纸供词,他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冷着沈濯。
“殿下,如果说,我与沈濯现如今的事,跟道观、义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说他就要说这些,说纵火疑案。”
长公主微微斜眸:“这话倒叫本宫不明白。”
别说她,就连沈濯也是听得一头雾水,原本楚楚可怜的眼神里,也带了些疑惑不解。
怎么他们俩的事,还能扯上前几日查的案子呢?
裴瓒心里揣着万钧重的事情,不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刻,他是不会说出来的,所以,他只提了当日在义庄遇到的刺客。
“他肩上有伤,是前些日子在义庄时,替我挡刀所伤的。”
“哦~英雄救美?这出戏有些老了。”
“……”裴瓒瞧着长公主的神情,非但没有半分担忧,反是兴致勃勃的,似乎在说,就算这出戏很老,但是发生在他俩身上,她有兴趣一听。
裴瓒硬着头皮说下去:“刺客的目标是我。”
重新提醒了要点,长公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后,随即冷哼一声。
“少卿是觉得只有本宫有仇怨,所以是本宫对你痛下杀手?可是,你虽然三番两次地因为道观之事冒犯本宫,但本宫还不至于怨恨你,顶多是觉得你无礼罢了。”
裴瓒并不回应,他的实际想法,也与长公主地这番说辞背道而驰。
长公主继续道:“难道少卿就没有别的仇家吗?如今你正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有多少人巴不得你死呢,就算这些人有心无胆,那还有寒州的杨驰,他的旧部,你都处理干净了吗?”
“他们自有……”
长公主打断他:“裴少卿,斩草要除根,有些事并非你一走了之就可以逃过去的。”
一字一句都落进耳朵里,裴瓒也毫无保留地拾进心里。
寒州之后,他没有过多打听过杨驰的下场,那几方文书,昭示着杨驰的结局,但更多的细节,他并不知晓。
而今日,以他他那日的猜测,他去义庄完全是临时起意,如若提前布置,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况且,那两份供词可是实打实的证据。
裴瓒向怀里摸摸,今日他并未将供词带在身上,而是放到了卧房的衣橱里。
他也不打算今日拿出来对证。
长公主是个聪明人,有些话裴瓒不必说出口,她就知道了,甚至裴瓒都觉得,这人身上有比他更厉害的读心工具。
但是,裴瓒没忘了,青阳曾在那里出现在屋子门口,偷听到什么也未可知。
对上长公主沉重的目光,裴瓒开口:“殿下,臣并非怀疑殿下。”
“只是……只是呢?”长公主对着他敷衍一笑,“你怕是已经有什么供词证据了吧?青阳早已与本宫说过。”
裴瓒愕然,他实在没想到长公主会”坦诚”地把派青阳偷听的事说出来。
这做派,当真让人拿捏不准。
“裴少卿,供词上写了什么本宫并不在意,不过你须得想想,本宫究竟有没有杀你的必要,就算是有,为着沈濯,本宫是否真的回动手。”
长公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似是看向阶下跪着的沈濯,可仔细一瞧,她其实闭着眼。
【到底是本宫的儿子。】
【他心属的人,本宫还不至于刻意杀了。】
这两句话,不轻不重地落进裴瓒的心里,虽说长公主并没有开口,可裴瓒依旧觉得这是专门对他说的。
裴瓒脸上微热,心里一时火急火燎。
看着长公主往深处的院子里走,他想追上去,可是两侧的女官拦在去路,他也只能干瞪眼。
最后,长公主的方向,幽幽地飘来一句:“本宫无心插手你们,不过少卿应当再仔细些,不该将那俩人单独留在玉清楼中。”
单独留在玉清楼……
裴瓒琢磨着这话,一瞬间生出骇人的念头,他转身就走,一把拽起跪在地上的沈濯,也顾不得沈濯身上的伤了,急躁的喊着:“快!快回去!”
沈濯不傻,听懂了他母亲话里的意思——
那俩人多半要出事!
紧赶慢赶地回去,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裴瓒气喘吁吁地冲进后院,就看见那间屋子的房门打开,流雪站在屋里,地上是两具七窍流血的尸首。
裴瓒一进门,眼睛立刻瞪圆了,嗓子眼发紧,说不出一句话。
流雪默默道:“服毒自尽。”
“服毒?”裴瓒有些懵,“当真吗?玉清楼里人来人往,就不能是有人刻意毒杀吗?”
他下意识地想找出凶手,以此来证明是有人蓄意安排,而不是他傻乎乎地掉进了别人的圈套。
“不是他人毒杀,我一直守在这里,并无外人进出。”流雪掰开那俩人的嘴,“在牙里□□,是自尽。”
裴瓒先前凭借着这俩人的供词,怀疑上了长公主,但现在他们俩的死也在告诉他,长公主不过是个吸引他注意的幌子,或许长公主真的牵涉其中,可那供词上的话没有一句是可信的。
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什么呢!
脑海中堆积的各种念头,在此刻全都爆发了出来,逼迫着他在短时间内想出一个答案。
为什么要栽赃长公主?
为什么前些日子不服毒,偏偏选在今日?
为什么……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钻出来,让他想得头痛欲裂,大冷天的,裴瓒站在没有碳火的屋子里,额头上却冒了一层汗珠。
“裴瓒!先别想了!”沈濯束住他的双肩,眼神焦灼。
“不对不对……”
裴瓒依旧觉得长公主跟这事有很深的关系,必然是知道什么,才会提醒他,但眼前发生的事情,又在告诉他,这绝对不会是长公主所为,否则长公主就是在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他一条条地捋着,总觉得整件事外,有位极其重要的第三人在操纵。
而他不过是三方博弈的棋子,或为皇帝所用,或在长公主手中,又或者,不明不白地成了第三人的帮凶……
“回家!回裴宅!”
裴瓒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来今日没放在身上的供词。
他知道为何这俩人一定要今日死了。
这几日他一直安分在家,供词也就在身边,根本没有被盗走或是销毁的可能,而今日他才出门……
裴瓒边跑边想着,如果供词被毁了,还是好的,毕竟那份供词真假未知。
如若一旦被人盗走,被别有用心地送到一些人的手里,那造成的后果,远比销毁一份供词要重得多。
眼见着里裴宅大门仅有几米,大门里却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人,裴瓒定睛一看,是韩苏。
“少爷!少爷咱屋子被人翻了!”
“被人翻了?”裴瓒极力克制着,拉住韩苏,也让他不要慌,“被翻了什么地方,是丢了贵重的东西,还是……”
“贵重物件一样没丢,可是抽屉匣子都被扔得乱七八糟!”
裴瓒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完了。
第132章 平心 回到院子里,裴瓒直奔衣橱而……
回到院子里, 裴瓒直奔衣橱而去。
但当他看见满衣橱的糟乱时,他的心彻底凉了。
裴瓒僵硬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冒出一万种供词流落的可能。
当然, 最糟糕的是这份供词落到皇帝手里。
他知道皇帝极大概率不会派人来偷供词,甚至也不会知道义庄发生的事,但保不齐有人故意将供词奉上,或者在京都里谣传几句闲话。
到时候会如何呢?
“小裴哥哥……”
沈濯站在房门的位置,屋外是韩苏。
见着裴瓒发现屋子糟乱后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沈濯立刻走到了他的身边, 只是才开口, 裴瓒就将他搭在肩上的手甩开。
“供词没了,我中计了。”
语气异常平淡。
裴瓒坐在桌边, 双手扶着额头, 看似失魂落魄, 可他神情冷静淡然,毫无起伏。
脑海中的想法盘根错节,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只突兀地冒了一句话:“有人要故意陷害长公主?”
裴瓒不敢确定。
如他所想的, 关于绿藓一事的博弈,已经从长公主与皇帝双方,变成了还有第三人存在。至于他怀疑过的明怀文、魏显之流, 甚至包括他在内,都不过走马换象的棋子。
有人要陷害长公主?
那神秘莫测的第三人究竟是何身份?
“裴瓒, 我同你入宫。”沈濯靠过去, 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裴瓒摇摇头,心里没有定夺。
沈濯附在他的耳边,低声道:“如今事情已经出了, 想要当做没发生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是尽力挽回,我虽不知道那供词上写的是什么,但事关重大,皇舅舅定会召见你的,如何应对皇舅舅,才是现如今该想的。”
这番话提醒了裴瓒。
他也觉得,供词是否落入皇帝受众的区别并不大,总有一日是要知道的。
与其是心乱如麻,沉在这塌天的祸事里,被人任意埋了,不如说是想想该如何在皇帝面前保全。
“现在就进宫吗?”
“瓒儿!”
还没得到答案,院里忽然传来裴母的声音。
裴瓒即刻看向了韩苏,一想就知道在外出寻他之前,韩苏一定禀告了父母。
他猛地推了一把沈濯,迅速起身迎接。
沈濯识趣地躲进里屋,避着裴母。
“啊呀!这屋子怎么乱成这样啊!可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伤着你了?”
“没有没有……”裴瓒堵在帘子前,将他母亲拦住,“母亲怎么来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屋里原也没有贵重的东西,估计那小贼拿了银两便走了。”
“瓒儿,我原在别家吃茶,听了韩苏的话,说是屋里遭了贼,立刻就过来了。”
裴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裴瓒,见他确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脸色差了些,说话间便想拉着人到里屋坐下,奈何裴瓒站在原地,脚底下仿佛生了根,怎么也拽不动。
“母亲,我这里并没什么大事,只是宫中怕有问题。”
“这是……”裴母看看自家儿子沉重的脸色,又看着一旁低头不语的韩苏,“是陛下?”
裴瓒谨慎地点点头。
“那瓒儿快些去吧。”裴母这么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母亲,此事重大,我要换了衣裳才好入宫面圣,母亲去为我安排辆马车吧。”
裴母知道自己不过是后院妇人,母族式微,在朝中帮不上裴瓒什么,只得在这种小事上尽心尽力,应了裴瓒后,她立刻动身去准备了。
裴瓒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到裴母在仆从的跟随下出了院门,他才回头看向沈濯。
沈濯坚持着原先的想法:“我与你一同去。”
裴瓒摇摇头,望向他的肩膀,一股似有若无的药香弥漫,原本他就牵挂着,只是更重要的事情压上来,一瞬间也顾不上对方了:“你还有伤,就先回去吧。”
“裴瓒,我与你同去,或许皇舅舅……”
“这事与你无关。”
裴瓒摇摇头,态度分外坚定,甩开沈濯的手之后,独自到屏风后打理着衣裳。
一开始,沈濯并没有挪动半分,他紧盯着屏风后晃动的人影,板着脸没有半分常见的笑意,甚至目光阴郁,压得人喘不过气。
身侧的韩苏壮起胆子对着他微微一拜,似央求要他离开。
沈濯还是拧着眉,站在原地开口:“事关舅舅,也事关母亲,你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
裴瓒一声不吭,默默戴上了官帽。
“既然如此,你不愿意我跟着,那我就替你到道观走一遭,我知道,你本来也是要去的。”
沈濯的盘算并不比裴瓒少。
只不过他在回到京都后,一直被约束着,展不开手脚,许多事情都暂时搁置了,只能将那些心思放到裴瓒身上。
而他等了这些日子,早就想到裴瓒会拉上他去清源道观了。
“你愿意去就去吧。”
裴瓒从屏风后走出,一袭红色官袍,衬得他姿容如玉。
特别是经历几番历练后,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度,像一把正在开锋的利剑,虽未打磨完全,但隐隐泄露的寒光,已经足够令人畏缩不前。
锋利,又不失风度。
沈濯望着这样的他,眼睛也移不走了。
“魏显是有些可疑,但愿你能问出些什么。”
裴瓒真心希望在沈濯的逼问下,魏显能从实招来,而不是像在大理寺中一般巧言令色,也不是跟他抓到的那俩人一样,满口谎话。
但是裴瓒并没有完全将希望寄托在沈濯身上,他心里清楚,就算魏显如实招了,这人也不过是一枚棋子,查出来也是个替死鬼,并不足以让整个案子明晰了。
有些事,终归要他亲自去做。
宅院门前停了辆两驾的马车,马匹威风凛凛,摇晃头脑时鬃毛随风而摆,颈下也系了金铃,与楠木车盖前沿上挂着的如出一辙,风一吹,和代表着裴瓒的牌子一起摇晃,在半空中叮叮当当响着,也算是体面。
这马匹与车驾都是先前皇帝赏的,不过对于当时的裴瓒来说,算是逾制,所以他未曾乘过,直至今日,才从库房里取出来。
裴母从他的语气中觉察到几分不对劲,索性将这象征着皇家恩典的马车赶出来。
为的是皇帝苛责时,能想起裴瓒在寒州的功劳。
金铃随风而动,从裴宅响到宫门。
才下马车,裴瓒理了理衣裳,默立在一侧等候,他的折子写得万分紧急,希望皇帝能看懂他的意图,快快地允他觐见。
他没想到,皇帝比他还心急。
第133章 栽赃 宫门外,只见裴瓒正……
宫门外, 只见裴瓒正了正帽子,还未完全打理好,眼熟的传旨太监就火急火燎的从宫门出来。
“裴少卿!赶巧您来了, 陛下正召见呢!”
“召见?”裴瓒心里生疑,“不知微臣递送的折子,陛下可看了?”
“这些奴才可不知道,只是陛下今日还未去书房呢。”
表面说着一概不知,却又同他说没去书房……那便是没看折子, 没看折子的话为何要召见他呢?
裴瓒越想, 眉头蹙得越紧。
莫不是关于供词的事情已经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是什么人动作这么快呢?
且不说, 从他的屋子里翻到那供词需要多少久,只是从裴宅到宫中, 越过层层守卫就需要不少时间。
能做到的绝非普通人!
或者是……
裴瓒忽然停驻, 凝视着不远处的楼阁, 繁复的雕花如同他现在深不可测的心思。
他觉着,供词这事的圈套还没有结束。
如此短的时间里,寻常人想要将宫外的东西送至皇帝面前绝无可能,就算是明怀文, 那些皇帝近身的人都做不到。
唯一的可能,只会是早有人给他设下圈套。
供词是提前准备好的,让他从义庄二人的口中得知, 同时宫中也不知不觉的出现了一份,只待裴瓒松懈, 宫外的供词遭窃, 宫中的这份才会送至皇帝面前。
看起来是他将供词弄丢了,被有心之人送至御前,实则是两份供词, 暗中交错。
一份在明,从义庄二人口中而知,由他亲自书写,另一份则是提前预备好的,隐在暗处,无人知晓。
裴瓒手里这份丢了,不为人知的那份便浮出来了。
想到这,裴瓒缓缓闭上了眼睛——
究竟是谁这么大费周章地算计他呢!
也不只是他,还有长公主和皇帝,什么样的人才会分别站在他们三人的对立面,算计他们,以此来谋取利益呢!
“微臣,拜见——”
“嘭!”话还没说完,一道折子就摔到了裴瓒跟前。
片刻之后,一张薄薄的纸,也轻飘飘地落下。
裴瓒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一声不吭跪下,伸着手,率先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正前方身居高位的皇帝满脸阴沉,周围无人随侍,也没什么烛光,大半个人隐在暗处,更显得他阴沉。
“裴瓒,这供词是何时拿到的?”
裴瓒还未将纸上的内容看完,听到这话,心里一凉,只得将内容大致地扫了一眼。
与他所想的一致,这份供词上没有画押手印,连字迹也是完全不同,与其说是供词,不如说它只是一份写了他近日所作所为的密函。
但是知道又何妨,皇帝自然也能看出这不是裴瓒的笔迹,可仍旧喊他来了,便说明皇帝信了纸上内容,他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裴瓒跪伏在地上,心中惊颤,声音却不见半分慌张,字字清晰地喊着,妄图求得一个陈冤的机会:“微臣愚钝!中了奸贼圈套,还望陛下息怒!”
“圈套……”皇帝冷哼一声,把解释的机会留给了裴瓒。
裴瓒很清楚,这时候撒谎狡辩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索性如实相告:“六日前,微臣于义庄抓获两位形迹可疑之人。”
“六日前,为何朕——”
裴瓒胆子大了,不等皇帝说完,直接打算:“陛下!今日微臣打算去道观,可是尚未走远,就得知家中失窃,赶回去却发现家中什么贵重物品都没丢,只丢了那份供词!”
皇帝垂眸,火气略微降了些。
“而这份内容相似的供词,却凑巧出现在宫中!这显然是贼人早有准备故意设下圈套!”
“裴卿。”皇帝的声音很沉,还有些喑哑,透着股厚重感,“你既已知道供词指向何人,为何不报,蓄意隐瞒,是替长公主遮掩吗!”
“微臣岂敢!”裴瓒早知道皇帝会这么想。
可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解释,就用余光瞥见皇帝从龙椅上站起。
他连忙抬头,只见皇帝摇摇晃晃,怒目圆睁,昏暗得阴影里,对方的神情越发阴鹜。
然而皇帝好不容易才站稳,却也呼呼地喘着气,像是破败的风箱发出沙哑的动静,满是时日将尽的颓败。
“皇姐,皇姐……你也与皇姐一党……”
“噗——”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从皇帝口中喷出。
裴瓒下意识地扑上前,妄图接住昏倒的皇帝。
可他离得太远了,看似只有几步,可是咚得一声,皇帝便倒下了,只剩几滴血落到了他的衣袍上,浸在绯红官服上,隐约得见血色。
裴瓒怔住了,一时间满脑思绪躁动,好似要爆裂开来,唯有一道清晰如他本音的话语,一遍遍地提醒他。
由远及近,由弱变强——
别慌,裴瓒。
……
“裴大人,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吐血呢?”明怀文从满是太医的内殿中离开,走向惊魂未定的裴瓒。
裴瓒哪能清楚为什么。
他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一个劲地喊着长公主,忽然就呕了口鲜血。
都没来得及反应,看着摇摇欲坠的皇帝,裴瓒下意识地就扑过去,也没能将人扶住,只是勉强地让皇帝不至于坠落阶下。
到现在,太医诊治了几个时辰,皇帝也还是昏迷不醒,太医也只说是急火攻心,一时难以清心。
裴瓒此刻坐在床上,浑身上下一派冰冷。
他单手搭在桌子上,正对着小窗的缝隙,骨节处被寒风吹得泛青,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裴瓒满脑子想的都是皇帝昏迷前,声嘶力竭地喊着的那句——“你也与皇姐一党”。
他不敢深究这句话的含义,只怕往深了想,又会触及到那些秘不可宣的皇室内情……
“裴大人?裴少卿?”明怀文接连喊了几声,裴瓒都没有回神。
直到他走到裴瓒眼前,晃了晃手。
“啊?明怀……明大人?陛下醒了?”
明怀文摇摇头,神情严峻,又重复问了遍:“当时大人与陛下独处,为何陛下会忽然吐血呢?可是提及了什么要紧事,犯了陛下的忌讳?”
“所谈之事,皆是政事。”他一扫明怀文的眉眼,不用扳指,对于明怀文的试探也了然于心,为此,也没有理会对方的意思,甚至裴瓒铿锵地反问着,“下官反倒是要问问明大人,陛下身体向来康健,为何今日才说了几句,就呕血昏迷?”
话语里的讽刺过于明显,以至于让明怀文一听就变了脸色。
眼见着那张清绝的脸蛋变得狰狞,裴瓒倏然起身,看起来个头与人齐高,可是气势上却压了对方一头,严肃的目光也审视着明怀文,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想做什么!”明怀文言辞激烈。
裴瓒一步步紧闭,脸上阴霾一片:“明大人,身为陛下近臣,您应该时时规劝告诫,而不是无度纵容,更不能放肆引诱——”
“你莫要信口雌黄!”明怀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炸了毛。
“我说的不对吗?”裴瓒反问,虽然没有点破,却也直戳对方的心窝子,“或许大人并非自愿入宫,却也不曾拒绝,甚至仰仗权势,乐在其中。”
“你懂什么!”明怀文脸色骤变,眼里除了愤怒外,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惊恐,“裴大人在督察院那么久,难道就只学会了空口白牙地污蔑人吗!”
裴瓒捻着千头万绪,从其中拨了最不起眼的一缕。
污蔑……
如果明怀文说自己有苦衷,或许裴瓒会仔细去揣摩他的过往,可他并没有,而是怒目圆睁地喊着,这是污蔑。
他捋过身上红袍,端起桌上的官帽,眼神透着凉意,毫不犹豫地转身要走。
第134章 旷野 素未谋面的故土
“站住!裴大人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明怀文的声音里没了那股泠泠的凄清感, 满腔怒火,为着裴瓒那几句不可言明的讽刺而羞愤。
裴瓒往后一瞥,本不想理会, 可是门外的侍卫围了上来,他扫了一圈,说道:“明大人,陛下尚未醒来,您这么做怕是不妥吧?”
“正是因为陛下昏迷不醒, 所以裴大人才不能出宫。”
要将他囚于宫中?
这对裴瓒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从前他也因为类似的借口, 在宫中小住, 可眼下……不止家中父母,恐怕沈濯也在等着他回去。
见着裴瓒僵持在原地, 明怀文快走几步, 到他身后:“裴瓒, 别妄想有谁会来找你了。”
裴瓒没有回应,沈濯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
倘若他真的被明怀文自作主张地扣在宫里,除了他的父母会和谢成玉四处打探消息外,沈濯便是那个最有可能进宫解救他的人。
可是, 明怀文提他做什么?
“你熟悉律法,应该知道残害百姓是什么罪名。”明怀文长舒一口气,恢复了那番淡然的语气, 甚至声音有些轻佻,似是期待着裴瓒同方才的他一样被戳中痛处。
“残害百姓?”裴瓒并没有想到这项罪名该按到谁的头上。
“魏显死了。”
短短的四个字, 裴瓒的心有一丝波乱, 剧烈地跳动几下,不好的预感也随之冒了出来。
“他死的时候,盛阳侯府的世子, 沈濯,恰好就在清源道观。”
“这跟残害二字,又有什么关系呢?”裴瓒攥着拳,尽量保证声线的平稳,只是他没注意到,自己颤抖的手已经被身后人发现了。
明怀文呵呵一笑:“肢解尸身,放火烧观,杀害十余人,这还不叫残害吗?”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是他做的!”
“裴大人,不是只有您会写供词。”
明怀文从怀中抽出几张薄薄的纸,随手搁置在旁边的小桌上,烛火晃动,映出几笔深浅不一的墨迹,裴瓒立刻转过身去,眼里闪过些许焦躁。
他迅速地将那份供词打开,第一眼就看向最后的落款——清源道观道正,魏显。
草草浏览过内容,裴瓒的心凉了半截。
供词上,魏显并没有明确指出是谁在城西犯下诸多恶事,而是将自己的发现详细地说了一遍,隐晦地说明,自己的行踪已经被人盯上,恐会遭遇不测,于是留下这份供词。
当然,杀他的人必然会是一切的主谋。
这依旧是圈套。
类似的手段,再度出现。
这次不只在算计裴瓒,连沈濯也算计进去了,只怕那背后设下层层圈套的人,对沈濯的幽明府身份也是有所了解的。
“来人,送裴大人前去落英台休息。”
被四五个侍卫围着,裴瓒就算有反抗的心思,也不敢真的做出什么举动。
现如今他境地艰难,与宫外也断了联系,沈濯更是被清源道观的事情缠住,思来想去,要么等皇帝醒来,要么就得靠自己脱困。
而且,前者多半是靠不住的。
裴瓒必须得自己想办法才行。
现下已经入夜,长街上挂着灯笼,如同一条条红色幽魂,飘荡在半空,偶尔有凉风吹过,便是摇摇晃晃的,更似鬼怪,还多了些凄惨。
“呜呼呼——”
裴瓒听到几道不寻常的声音,顿时脚底下生根,站在了原地。
许是皇帝昏迷带给他的压力太大,沈濯也不知情况如何,他一时心慌得很,随着那呜咽的动静,心跳骤然加速。
“那是什么声音?”
身边提灯的太监说道:“回大人,那是外族的杂耍班子,夜半高呼是常有的事,据说是从草原狼嚎中得到的灵感。”
裴瓒见着宫人不像是哄他的样子,心里平静几分,继续往前走着。
夜半的高呼,在冷风里变得空旷悠远,仔细变得也能分辨出些许狼嚎的影子,但是音调高低起伏,又是呜咽,有时长鸣,叫人分辨不出其中的情感。
反而是让裴瓒,又在不明不白中想到沈濯。
沈濯的身份,明里暗里与北境的牵连,从前拿到过他眼前的狼牙,以及,沈濯的亲生父亲是北境的细作。
虽然这人自幼生长在皇城里,甚至大半的岁月都在宫中,没什么机会去到那血脉相连的地方,更未曾见过什么北境,可裴瓒觉得,沈濯这人是有对北境草原的向往的。
向往那份旷野。
向往不同于繁华京都的寂静。
不知道有一半北境血脉的沈濯,是否听到过类似的来自草原的长鸣,有没有真切地感受过那份辽阔空旷。
草原……
裴瓒微微阖眸,感受着风中的震动,由着几缕缥缈的声音,牵引着思绪远游。
他想,这些人也来自北境吗?
嗡的一声,裴瓒怔住了。
裴瓒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大胆又诡异的念头,震慑着他的心魂,促使着他慌乱地四处张望,四处搜寻答案。
他看向了身边的侍从,问道:“这支杂耍班子是从何而来?”
“这个奴才还真不清楚。”宫人赔笑,老实本分地说着他所知的实情,“此等事情,除非陛下亲召的,便是钟鼓司负责,大人若是想知道,不妨找来钟鼓司的人问问。”
“钟鼓司啊……”裴瓒沉吟,“不必了。”
先前在四司八局十二监寻得的那些名目册子,还没来得及翻完呢,里面或许会有这些人的来历。
裴瓒想,他也无需再大动干戈地找人来问,那样过于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又盯上了什么,倒不如寻个打发时间的借口,再将之前那些册子搬来。
他当即便把事情跟身旁的小太监说了。
小太监也是个机灵的,知道此番不让他出宫的并非皇帝,而是明怀文,便也不太拘着裴瓒做什么,只要是不太出格的,便也都应了。
这名目册子,先前裴瓒也没有带出宫,随意找个地方搁置着,平日里无人翻看,无人过问,此时去拿也不算什么难事。
果真,不出半个时辰,四司八局十二监的名目册子,便送到了裴瓒面前。
第135章 兄妹 落英台冷清偏僻,许久未有人……
落英台冷清偏僻, 许久未有人打理。
前些日子那满院的雪还没完全融化,剩下的大半压住那些破碎的地砖,勾连的蛛网也生了许多, 攀附在墙角檐下,用细碎的线条分割着这座凄冷的宫室。
裴瓒没有过多言语,直接进屋擦了凳子,点着盏蜡烛,开始翻看钟鼓司的册子。
从后向前翻, 没有几页便翻到了。
册子上记载着这些人入宫时所说的话——
这支杂耍班子里, 多是天南海北的外邦人, 他们在大周内行走了几年,于半年前进入京都。
因着风格与大周的杂耍不同, 便在京都城里风靡一时, 受了不少王公贵族的喜爱, 因由在国公府上演出,被在外的明怀文所知,在两个月前被引荐入宫……
“记了些什么乱七八糟。”裴瓒蹙眉。
按理说,宫外的人要进宫, 身份来处必定是要查得清清楚楚,不允许有任何可疑之处,像裴瓒带进来的鄂鸿, 都到了这种程度,也是要尽可能地编织一个经得起调查的身份。
然而这班子的记载却一点儿都不清晰。
人员数量, 名讳出身, 一概记录模糊,大部分人都是一笔带过,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幸而钟鼓司的人也不算太愚昧, 至少知道朝堂上的风往哪吹。
北境人嘛……
这就有些意思了。
裴瓒被留在宫里,却不是被囚禁在落英台。
出入有人跟随,进出宫闱也会有人适当阻拦,但总得来说,该他去的地方,并没有人敢贸然阻止。
拿着令牌的裴瓒就如同一把脱了鞘的剑,不知道会劈在谁的头上。
本该握着他的皇帝迟迟不醒,任由他在宫中行动,叫大多数人也看不清眼前的态势,或许碍于明怀文的面子,有人早早地站在了裴瓒的对立面,可事情未有定局,难说将来如何。
况且,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明怀文也不过是个献媚之徒罢了。
谁会把男宠的话奉为圭枭?
“听说贵妃娘娘前去侍疾,凑巧与明大人撞见了,在殿前吵起来了呢!”
“你仔细说说。”小宫女竖起了耳朵。
“似乎是贵妃先斥责明大人,说他放纵声色,蛊惑陛下,害得陛下气血亏空,这才一怒之下晕了过去。”
“你说,明大人也是一顶一的好儿郎,前途无量,怎么就……”
“穷乡僻壤出来的,能有多大的抱负?”
两个年纪相仿的宫女在墙角嘀咕,说得正起劲,手里的水盆和布条也没来得及放下,更没心思留意身后来人。
“咳!”裴瓒出声提醒。
两个小宫女愕然回头,一见着是裴瓒,立刻规规矩矩地低下了头。
“你们在落英台做什么?”
宫女如实回答:“孟公公吩咐,落英台偏僻,许久无人居住,虽不至于破败,却也难免污秽,便安排了我等前来洒扫。”
“孟公公……”裴瓒想起来,先前在皇帝身边是有这号人物,对他也算宽厚,没少提点,只是近些日子却没见到,“我知道了,安心洒扫,不相干的事不要说。”
俩人一齐答道:“是,奴婢知道。”
吩咐完,裴瓒也没追究她俩方才的话,背着手进了屋。
她们这才松了口气,弯着身子面面相觑。
其实,她俩的话,裴瓒听去了大半。
不过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这俩小宫女的话上,反正朝臣的那些风言风语,也是差不多的——说明怀文狐媚,身为臣子,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反而一味地勾着陛下,不理朝堂,无视社稷,做尽荒唐事。
一份份的折子递上中书省,陈着群臣的满腔怒火。
可是折子往上递送到内阁,便如同沉石入海,得不到半点回应。
也难怪,有明怀文在那拦着,这些言论自然进不到皇帝的眼睛里,怕只是明怀文在背地里吞咽了不少污言秽语。
裴瓒将纸张在桌面上铺陈开来,把宫女喊进屋里。
“大人有何吩咐?”宫女小心翼翼的,还为着方才的闲言碎语而胆颤。
裴瓒扫过她的脸,视线微垂,落到那双素净的手上。
这人说过,她们是孟公公派来洒扫的,可是瞧着她们的装束,不应该是粗使的宫女。
应当还有别的用意。
“你叫什么名字?”裴瓒问道。
“奴婢松溪,拜见裴少卿。”
裴瓒喃喃重复着她的名字,在名目册子上轻抚,脑海中浮现些许印象。
“松溪,研墨。”
“是。”松溪微微欠身,立刻上前。
那双素白的手捏着描金的墨条,未等砚中墨色晕开,她的手指上就先染了些黑色。
“你曾在御前侍奉,后来去了太后宫中?”裴瓒记着册子里的内容,询问着。
松溪没有太多惊讶,安分地应着:“是。”
“孟公公是你什么人?”
“奴婢失手打碎过白玉盏,是公公免了奴婢的板子。”
“算是有恩情在。”裴瓒目光微沉,记着这些话跟册子上写的差不多,“孟公公现在身在何处?”
“在太后娘娘宫中当值。”
是这样吗……
裴瓒心里有了大概得猜测。
凑巧砚中的墨色也彻底研开,裴瓒拿起小狼毫,蘸取些许墨汁,一笔一划地留下几个字。
松溪不敢偷瞄,甚至紧张地眼神躲闪。
可裴瓒却直接将那一小条字迹撕下来,甩干后,递给松溪。
松溪不解:“大人,这是……?”
裴瓒眼里映着粲然烛光:“拿给孟公公吧,这就是他要你来的原因。”
松溪未置一词,接过去的手微微颤抖。
不止心虚,还有些震惊。
但是未等松溪想好要不要问出心中疑惑,就听到裴瓒说:“时间不多了,劳烦孟公公快些送出宫去。”
“大人!为何要这么说呢,孟公公他……”
“他与胞妹,自幼入宫,一同在太后宫中服侍,后来得到太后赏识,他被指派给当今陛下随之出宫立府,至于他的胞妹,女官青阳,则随着长公主殿下出嫁。”
裴瓒一早见着青阳的时候,就觉得对方的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只是他与孟公公也不怎么熟悉,只是偶有交集,所以一时没有认出来,直到他在宫中翻找了一些宫人的身份册子,无意间瞥见了,只一眼便记住了。
松溪清楚来龙去脉后,后背袭来一阵凉意。
她迅速跪下,将那纸条牢牢攥在手里,央求着:“大人,孟公公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我知道。”裴瓒平和地看着她,“我知道是殿下授意的。”
话是这么说的,也没有任何责备松溪的意思。
可是声音落到耳朵里,却总有一股凉意,叫人由内而外地胆寒。
松溪不敢抬头瞧他,始终跪伏在地。
“你起来吧,今日之事,我不会同陛下说的。”裴瓒看着她眼里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略微移开视线,随便找了个不切实际的借口,说道,“我心里清楚,殿下是为了世子一事而来,如果殿下不派你来,我也自会想办法去寻孟公公的。”
松溪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还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露馅了,但是面对着裴瓒,她觉得这位大人气势虽严,却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便虚着声,缓缓吐出一口惊颤的气。
“谢大人保全——”松溪俯身大拜。
裴瓒没有将多余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而是拾起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一篇潦草字迹,似是把他这些日子奔波的地点,猜测的对象全都写了出来,最后他的笔墨落在皇城之中。
“明怀文不成气候,倒是这外来的杂耍班子,还望殿下细细追查。”
这些话他并没有直接写在纸上。
却是刻意说给松溪听的。
松溪也没辜负他的期望,即刻说道:“是,奴婢记住了。”
“去吧。”
裴瓒将笔搁下,未干的墨滴垂在桌上。
松溪动作很快,假装洒扫结束,带着一应器具和那个同行的小宫女一并走了。
只剩裴瓒一人在屋里。
夜风带着融雪的凉意,吹进开窗的屋里,使内外一个温度。
可是裴瓒安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搭在扶手上,合着双眸,没有半分起身避风的意思。
他在盘算,操纵一切的第三人会是什么身份?
皇亲贵胄,弄权朝臣……
似乎这些尊贵的身份,都不足以撑起现如今的谋算。
一定得是位迫切的,奋不顾身的。
先前裴瓒想不通,长公主何至于用绿藓毒害皇帝。现在他大抵明白了,这些事绝非长公主而为。
最多,她也只是个无心插柳的人。
任用魏显,大修清源道观,致使不少人趁虚而入,那里面有她信赖的,却也有无数包藏祸心的。
绿藓在阴湿的厢房里生长,暗中送入宫中,成了害人的毒药。
每一件事都不是长公主指使的,却也都不跟她脱不了干系,以至于裴瓒在被皇帝质问时,对方会那样的言辞激烈。
幸好那声“边关大捷”及时地传到了裴瓒耳朵里。
他摩挲着扶手上繁复的花纹,察觉到几分寒意,眉头微蹙,心里忽然不安定起来。
难道,是因为边关战况的改变,才催促着这一切的发生吗?
朦胧之中,他对原书的印象不深了。
记着有只言片语提及,大周的皇帝病死,幼子称帝,朝堂不稳。
裴瓒想法设法地回忆那些片段,奈何记忆模糊,如同隔了层层纱帐,怎么也不清晰……
第136章 借口 噩梦警告
“小裴哥哥?”
听到这声, 裴瓒睁开了眼。
不知过去多少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一片冷气, 如同冰窖。
透过窗缝,裴瓒瞥见那低低的圆月。
“沈濯,你不是……”裴瓒撑着扶手起身,一阵眩晕后,他揉了揉额头, 心里觉着沈濯似乎出了什么事, 被困在了什么地方, 可是头晕得厉害,他一时也想不起来, 只紧盯着那朦胧的身影, “你怎么来找我了?我没事的, 过些时候就走了。”
“小裴哥哥,我的肩膀好痛哦。”
一只冰冷的手搭在裴瓒肩上。
那股透骨凉意,隔着厚重的衣裳也依旧明显。
裴瓒下意识地以为是沈濯肩上的伤口又严重了,他的双手搭过去, 想要触碰对方的手臂,摸到的却是一片空荡荡。
他心里愕然,眼前仍旧模糊, 更凑近了些去看沈濯的脸。
然而,那双熟悉的眼睛消失了, 只留下两个可怖的血窟窿, 不停地留着血泪……
“啊——!!!”
裴瓒猛然惊醒。
蜡烛已经燃烬了,没有亮得耀眼的月亮,屋里漆黑一片。
他还是坐在太师椅上, 一股冷风吹进来,被汗水浸湿的衣衫散着凉气。
幸好,那只是梦。
……
“陛下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吗?”
唐远摇摇头。
裴瓒借口梦魇,辗转难安,就让宫人请了太医前来医治。
想来太医院里的人也是觉察到什么,并没有随便派来太医,而是让一直跟在皇帝身侧的唐远前来,顺便还带来了鄂鸿。
裴瓒背对书桌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盯着眼前满是名目册子的书架,思虑再三后问道:“陛下是什么打算呢?”
“凡事大人只管去做就是了。”唐远闷声说。
“没有陛下的旨意,有些事做起来也不安心。”已经触怒过皇帝一次了,裴瓒现在再去插手,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被疑心。
在皇帝昏迷之初,裴瓒的确惊慌失措。
他对皇帝的急切吐血和昏迷,没有半分揣测,当时他慌了神,连坐在宫室中等候,都会慌得手抖。
可在明怀文堂而皇之地出现后,他反而觉得不对劲。
好歹也是经历了厮杀才登上至尊之位的皇帝,今日也没有听说染了别的病症,怎么消息一扯到长公主身上,就让他愤怒得昏迷呢?
急火攻心……
这话是别的太医说的,不是出自唐远。
裴瓒回忆着明怀文的脸,他现如今只觉得皇帝是有不得不避的人,才会如此行事。
毕竟,宫中人人皆知,皇帝是在与他裴瓒议事时,被“气”晕的,理应人人对他避之不及,可是宫里的风向却截然相反,一个个的,没有刁难推脱,甚至还在为他行方便。
如若说没有人刻意指点,裴瓒是不信的。
至少,皇帝是有所安排的。
裴瓒负手而立,身形修长,比起从前那份青涩的书卷气,现在他浑然一派老成稳重。
唐远见他这幅样子,似是不想谈了,继而转头看向鄂鸿。
自诩在江湖俗世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鄂鸿觉得自己也有些深沉心思,现如今却看不懂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俨然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
凑巧裴瓒也转头来看他:“先生有什么要说的?”
鄂鸿愣了片刻,才说道:“陛下的病……”
裴瓒忽然转身,握住鄂鸿的手臂:“陛下的病是急症。”
“你想做什么!”
唐远率先察觉到他的用意,顿时警觉起来,一声喝住了他。
“唐大人无需着急,我没打算做什么。”裴瓒在书桌前坐下,目光垂落到那张缭乱的草纸上。
现下,他已然明白,皇帝的突然昏厥是在给他机会,让他放手去做,大有宫闱之内任他彻查的趋势,表面看起来是他备受皇帝宠信,可是裴瓒细细想来,却觉得毛骨悚然。
这真的是信任吗?
他阖上眼,梦里沈濯的模样,和杨驰伏诛前的凄惨,重叠在一起。
让裴瓒从心底生出寒意。
怕只怕,皇帝假意将全部信任托付,给了他不受约束的权力,可实际上一旦触碰到底线,那他也刚好成了罪无可赦之人。
皇帝的底线又是谁呢?
或者说,被皇帝疑心,却又被皇帝垂怜的人,是谁呢。
答案不言而喻。
倘若角色转换,有一个人是自己万般珍爱,却对自己暗藏祸心的,裴瓒不会想着轻易地去了结对方,而是将其一点点肢解腐化,让人彻底丧失摆脱自己的可能,只能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像玩具,像器物,无需尊严,更无需自我。
裴瓒抚弄扶手,描摹着花纹,他睁开眼,心里有了定夺。
“去拜见皇后吧。”
他需得快刀斩乱麻,将这些琐事通通清理干净……
长夜萧条,宫廷寂静。
处在深宫之中,无月的夜空更加令人唏嘘。
冷风迎面吹过,十数人提着灯笼向后宫走去,宛若一条游动的红龙。
“裴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中宫之内灯火通明,房门虽紧闭着,但是皇后的声音却如钟声一般涤荡开来。
裴瓒对皇后没什么印象。
仅有的几次接触,不足以让他了解皇后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又隔着门,他连心声也探听不得。
既是如此,裴瓒也免了那些不必要的寒暄,立于数十位宫人身前,双手合揖,朗声喊着:“微臣应陛下之命入宫,未曾想陛下突发急症,特求于中宫,彻查宫闱,以保陛下周全。”
“裴卿这话倒是让本宫听不懂了。”
隔着门,殿内殿外皆是灯火灼灼,映照得宫中恍若白昼。
可就算如此,也看不清彼此的心中盘算。
裴瓒没有立刻答复,从身旁鄂鸿的手中接过木盒,对着正殿方向打开。
“此物,是致使陛下吐血昏厥的罪魁祸首!”
他声音清亮,在长夜中响彻。
殿外的女官见状,走下台阶,迅速到他面前接过木盒,两枚小巧的赤色药碗落入眼中,女官立刻将盒子送进了屋里。
霎时间,殿内也没有声音。
裴瓒静静等着,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当然不是让皇帝昏迷的东西,更不是原本的绿藓,只是他临时寻来蒙骗皇后的小玩意而已。
他顶着欺君的罪名,目的就是要以皇后的旨意彻查宫闱。
自然,裴瓒已经被默许,他也能私底下去调动人手,只是他终究不是这皇宫的主人,行动起来并不方便,还容易落下把柄,唯有将这个借口递出去,才能成全所有人——
明怀文在后宫多日,无人不知晓他与皇帝的私事,宫人的议论或许是有心人故意传到裴瓒耳朵里的,可是也足以见得,他与后妃之间的矛盾不会少,与皇后这位后宫之主的矛盾更不会少。
况且,裴瓒不是没把疑心放在明怀文身上,碍于对方的身份,担心皇帝的偏袒,所以他并不能光明正大做什么。
现如今,有更恰当地人出面,裴瓒便用不着担心明怀文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唐远没琢磨透裴瓒的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事关重大,不可多言。”
“……”
“放肆。”
凝神的一声冷喝,止住了唐远的嘀咕。
皇后的怒气并不似裴瓒所见的大多数人那般张扬,她端着威严庄重,气势凌然,如泰山压于顶。
这幅态势,让裴瓒想起来长公主。
“裴卿,你的意思是,有人毒害陛下?”声音中藏着怒气,但听起来依然平静。
“微臣不敢妄言。”
欺君掉脑袋的事情他也做了,说句假话也算不得什么。
“来人,传本宫旨意——”
夜已经深了,守夜的宫人也大多忍着寒意处在迷糊之中。不想这时候,长街上数十个宫人,挑着灯笼,如游鱼一般奔走于各个宫室之间,一时间,各宫各院的灯笼如同点点星火一般,亮了起来。
宫中突然异动,势必会有所影响。
那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皇帝的三宫六院。
裴瓒在宫中住了许久,可是活动范围没有半分逾越的,也就是今晚,才堪堪进到后宫之中。
皇后说完搜查的旨意,命人替他搬来把椅子,就放在正殿之前。
裴瓒安心坐下,身侧后方的那道雕花木门依然紧闭,可是落在门上的倒影,已然显出皇后的影子,华贵的凤冠,繁复的长袍,想来她也预料到接下来震动六宫的大事。
“娘娘!皇后娘娘!臣妾宫里突然来了许多人,臣妾好怕……”
裴瓒正在盘算,能有多久才会查到明怀文和那杂耍班子身上,却不想,第一个急赤白脸地跑来皇后宫中的,竟是贵妃。
他只抬眸瞄了一眼,即刻起身对着来人拱手行礼。
贵妃也惊讶,夜半时分居然能在此地看到不相干的男人,她第一时间噤了声,遮了遮松散的发髻,连忙跑进正殿之中。
“你这已经是不合规矩了!”
唐远看不下去了,身为朝臣,却在半夜三更央求皇后彻查宫闱。
这合适吗?!
且不说皇帝的急症是假的,他一个男人,在后宫活动就已经不对了!
纵然被皇帝默许又如何?
假使来日他被皇帝疑心,单是今日这一条,便足够治他的罪了。
“不合规矩也要这么做。”裴瓒眼里透着似水凉意,不咸不淡地扫了唐远一眼,“我是等得起,陛下等得起吗?”
这一通反问,让唐远没了话。
唐远只以为,裴瓒是真心为了皇帝着想,想要争分夺秒地查出藏在宫廷里的奸贼。
然而,此时裴瓒心里想的全是沈濯。
那些令人心惊胆寒的伤口,裴瓒虽然知道,沈濯不太可能被送往牢狱,就算为了那份供词不得已将人关押,他也不会受到苛待,可是多一刻没听到他安然无事的消息,裴瓒就多一分焦虑。
裴瓒必须得尽快的从宫中离开。
就算是他作为交换,已经把整件事情的大概写在纸条上,让孟公公代为转交送到长公主府,但他同样不能保证长公主就会迅速地出手,而现如今皇帝执意不醒,也是在逼他把这件事迅速解决。
哪怕很清楚皇帝不想动明怀文,裴瓒也不得不将此事查下去。
不过,明怀文牵扯的是绿藓一事,跟他今日所说的急症,所呈上来的毒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要伪造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借口,做一个蒙骗皇后的局,借着中宫之手,把该抓的人抓起来。
第137章 引狼 老掉牙的手段
“他在宫中怎么样了?”
“你还真是关心他。”
红玉庄之内, 万籁寂灭,庭院萧条,唯独一树红梅开得正好, 一朵朵精致的梅花,开在覆了雪的花枝上,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不过再好的人间景致,比起庭院中的那俩人, 也会略微逊色。
长公主微垂着眼皮, 平淡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 语气却染了些许责备:“明知道魏显身份可疑,你却还要走那一遭, 平白地给人添麻烦……”
“这一趟非去不可。”沈濯解释。
“哦?原来招惹不必要的祸事, 才能体现你的诚心吗?这竟是我不懂了。”长公主语气讽刺, 微眯的眼睛扫过身侧,瞥见沈濯的促狭后,才安然阖眸。
沈濯不是没想过,清源道观里会有人设下圈套。他的消息比裴瓒灵通, 也多多少少从长公主那里得到了些许提醒。沈濯以为自己前去找微魏显,就能替裴瓒免去那些圈套算计。
可他没想到,魏显是一心求死, 他压根拦不住,这盆栽赃嫁祸的水, 必须要找个人泼了。
也幸亏是裴瓒运气好, 躲了过去。
否则,若是裴瓒进了大理寺或者京都府,被那一通污蔑, 裴瓒的遭遇可要比沈濯惨多了。
至少长公主还能看在沈濯另有用处的情况下,动动手指把人捞出来,换了裴瓒,那可就说不准了。
“可曾探听到北境的消息?”
长公主掐下几朵未开的花苞,在指尖捻着,姿态随意,似乎也不着急得到答案。
凑巧沈濯没有要说的意思,反是再次问道:“他在宫中怎么样了?”
长公主再度扫过他,手一松,花朵打着旋坠落。两人之间的氛围,进入微妙的僵局,都不想回应对方的问题,让对方如意,却又在等待着彼此的答案。
实在是矛盾。
长公主大人有大量,也觉得她问得话更要紧些,便说道:“有他在,宫中很热闹呢。”
“怎么回事?”沈濯蹙眉。
“也不知是如何用谎话瞒过了皇后,竟然想借刀杀人。”
“杀谁?明怀文吗?”沈濯何尝不知道明怀文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同时他也觉得,裴瓒应当也不会看不透皇帝的心思,要在这种时候下手,哪怕是借刀杀人也不对。
“区区一个明怀文,哪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呢。”
长公主摇摇头,从怀里摸出昨日递出宫的纸条。
沈濯想也没想,迅速抢过去,展开一看,那潦草的字迹必然是裴瓒所写,只是上面的内容——北境贼心不死。
所写的字并不多,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裴瓒在说什么。
边关大捷的消息传来,那夜听到的呼号,让裴瓒心生萌生出看似荒唐的想法,特别是在翻查杂耍班子与北境有关时,裴瓒就想,这一切的祸事,是不是早有部署,只是某件事的发生,让原本应该推迟或者隐而不发的事情浮于水面了。
譬如说,早有预兆的边关战事,促使着大周京都城里的风云流转。
他拿不到证据,只能猜测。
同时,他又有零星原书的记忆。
原书中并没有北境战败后在大周皇宫之中所谋划的种种祸事,但是皇帝中毒,宫廷内乱,这些事确实存在的,也成为日后原书男主顺利占领大周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个国家,从最顶端最中心开始崩塌,而后一步步瓦解崩溃,宛若雪崩山塌。
防止日后引起的连锁反应,裴瓒只能往最坏的方向想,在宫中,他要抓住任何一个可疑之处,宁错杀不放过。
而他这看似荒唐的猜测,恰恰就是真的。
他只是缺了些至关重要的证据,将北境与宫中发生的这些事串联起来……凑巧,至关重要的证据,其实也在他的心里。
纸条的角落里,写着几个略工整些的字:恳请殿下解救道观之困。
没有指名道姓,沈濯也知道那“道观之困”说的是自己。
他捏着纸条,将短短的几个字翻翻看了几遍,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眼睛里始终凝着的那份愁苦都消失不见了。
长公主见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冷笑道:“你们沈家的人都是一个毛病,喜欢男人。”
沈濯将那纸条折起,放入怀中,阴阳怪气却又眼神诚恳:“母亲,您也姓沈,甚至,您的血脉要比我尊贵得多。”
长公主偏过头,不予理会,另外说道:“北境现如今如何了?”
“母亲是要问人,还是事。”
北境的战事,就如同捷报上所说的那般,大周将士神勇无匹,虽是在苦寒的地界,但同样将北境打得溃不成功,一路上攻城略地,几乎是碾压性地胜利。
如此,战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场仗,北境一开始就知道不能打,只是王子气盛,想要在北境朝堂立威,又被那些个兄姐挑唆,才贸然宣战。”
“其余的呢?”
“北境王早已有了议和的心思,只怕年节一过,使团就要入京都了,而那位王子更是早早地就来了大周……母亲,这些您都是知道的啊。”
沈濯挑挑眉,没有本分外邦人偷偷潜入的危机感,反而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觉得那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或者说,那位王子掀起的风浪,比起他的母亲来说,也不过是石子投湖。
“本宫怎么会知道呢。”
“母亲,在玉清楼面前就无需说这些了。”沈濯眨眨眼,看着单纯无辜,实则每一句话都故意扎长公主的心窝,“清源道观里为何有母亲重视之人,皇帝舅舅又为何身中绿藓之毒?母亲不都是很清楚吗。”
“那又如何,你敢讲这些话说给你的裴少卿听吗?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人蒙在鼓里,还假装自己无辜,沈濯,你这些心思也就骗骗他了。”
威胁人的手段,沈濯是从长公主这里学会的,只是如今捏在手里的把柄不痛不痒的,对他母亲起不到什么作用。
反倒是他,一句话就被吓住了。
沈濯还真不敢轻易地把这消息告诉裴瓒,纵使长公主并没有指使人下毒,与北境人更是来往不深,只在背后隐着,做个事不关己的无心看客,但沈濯就是怕自己的刻意隐瞒,会招惹来不必要的猜忌。
他和裴瓒之间的关系,现如今看起来是两人互有情意的,可实际上一碰就断,经不起任何折腾。
沈濯可不敢拿这个去赌。
他只能咽下这口气:“清源道观失火那夜,便失去了北境王子的踪迹,后来我派人到义庄查过,那几具尸体的身份和死因,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沈濯只能说,那人跑了,跑得很迅速,很彻底。
对于他们而言,行踪不定的北境王子成为了一个潜在的,可能一招致命的危险。
他们要把人找出来,可是茫茫人海,要找到一个人太难,纵使是有玉清楼这种消息灵通的存在,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寻觅到踪迹。
“母亲,你当初这么做,就没觉得是引狼入室吗?”
“引狼入室?”长公主掀起眼皮,语气重多了些玉石俱焚的疯癫,“这匹狼入了谁的宫室?依我看,大周江山又不是我的,就算入室又如何?”
沈濯目光一沉,学着裴瓒那沉稳的语气,刻意说道:“覆巢之下无完卵。”
“如果区区一个北境王子,就能让这大周翻天覆地,那这皇位,他也不必坐了。”
长公主不是软弱的性子,就算有朝一日,最不利的局面应验了,她要么随着大周王室一起磨灭,要么就接替希望,彻底将人拉下皇座,而不是安安分分地去当覆巢倒霉的鸟卵。
她的野心,不允许自己做那徒有其表的尊贵摆件。
沈濯在阶下,微微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位衣着华贵的女人。
这是他的母亲。
理应是他最为熟悉的女人,可是他自幼生活在宫中,长到十几岁,到了寻常皇子都该出宫立府的年纪才回到他名义上的“家”,朝夕与这位厌弃着他的母亲生活着。
沈濯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
他简单以为,长公主喜怒无常,性情乖张,对待至亲血肉是冷漠疏离,甚至不如对待身边的女官仆从那般亲和。
可是现在看来,母亲的心思很好猜——
她不是传言中那般耽于情爱,奢靡荒诞,她只是最爱自己,最爱权力。她是被权力与金钱浇筑出来的人,也无时无刻的不在痴迷地追求着这些。
沈濯也想过,长公主殿下已经是大周最尊贵的女子,她为什么还要不惜一切代价搅动京都城里的风云,毕竟,时代规训女子,要她们相夫教子贤良淑德,而不是追逐这些“独属于”男人的利益。
是因为当年那个闯入她心中的北境细作吗?
沈濯对那段过往所知的并不多。
他同裴瓒一样,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真假不明的只言片语,至于他的母亲是怎么想的,长公主从未对他坦白过。
但是沈濯很清楚,他的母亲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为了爱情而丧失理智的人。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中所说的,爱极了谁,那更是不可能的。
“殿下,宫中传来消息了。”青阳披着斗篷,从庄外而来,浑身带着寒气,急匆匆地直奔长公主。
沈濯眼尖,未等人靠近,就已经瞧见了她手里的信笺。
他一步迈过去,直接抽走了青阳手里的东西,迅速展开:“宫中外来的杂耍班子里,有北境的细作……”
还没念完,沈濯忽然察觉到身后阴冷的视线。
后背一阵发凉,他只能草草地看了眼下面的内容,转身交给了身后的长公主。
“北境的细作混入宫中?”纤长的手指将纸条轻轻撕碎,视线望向远方,脑海中浮现些久远的回忆,“都过去二十年了,这些招式还没腻吗。”
第138章 爱宠 正午,耀眼的日光悬于宫殿之……
正午, 耀眼的日光悬于宫殿之上,将那翠色的琉璃瓦映得熠熠生辉,衬着红墙, 遥遥的一眼望过去,成群的建筑恢弘大气,兼具庄重威严。
然而细看一眼,四处的宫室都大门紧闭。
各个宫室也都静悄悄的,行走在宫中, 更是连寻常洒扫的宫人也见不到, 唯有整个皇宫最中心的乾阳殿内, 偶尔能听到几声动静。
似是在商讨着见不得光的事情。
“哗啦”一声,白玉瓷的茶具被皇帝扫落桌下。
碎瓷片伴着茶水, 迸溅得到处都是, 在晦暗不明的隐蔽处, 茶水竟成了泪珠,从眼眶里溢出。
只见正殿之中,明怀文跪伏在地上,泪眼婆娑地, 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昨夜,皇后雷厉风行,连夜搜查, 在裴瓒提前布置好的地方发现了药丸的踪迹,顺藤摸瓜, 查到了那杂耍班子身上。
裴瓒的栽赃陷害, 他们自然不认,可是架不住裴瓒另有目的。
他直接让人把那些人的居所围了起来,派宫人细细搜查。
果然就在花瓶底的夹层里发现了证据——一些没来得及销毁的绿藓, 和几封北境文字的密信。
绿藓交给太医院一瞧便知。
联合着唐远,这罪名是想甩也甩不开。
至于那几封信,宫中恰巧有能读懂的人,连夜让人解读,那信上的内容被重新誊抄。
杂耍班子是北境精心培养的细作。
皇后深知此事重大,已经超出了后宫的范围,奈何皇帝昏迷未醒,一时少了主理此事的人,她只能暂时将事情压下。
只不过,裴瓒问一句:“杂耍班子是何人引进宫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让皇后察觉到了不对劲。
帝后二人的感情虽然不是如胶似漆,但到底也是年少夫妻,互相敬重,皇后对于皇帝的喜好,也是了如指掌。
从来都对戏剧杂耍不感兴趣的皇帝,怎么会突然从民间召杂耍戏班呢?
当然是有人唆使。
几句言语,这场由裴瓒“骗”出来的祸事,成功地将这一大圈的人拖了进来,更是成功地波及到明怀文身上。
让明怀文下场,皇帝就不会睡得那么安稳了。
裴瓒打眼向外围一扫。
正殿之中也就他们这些人,两侧没有宫妃,皇帝的身旁也不是皇后,至于已被验明身份的那些细作,早已暗中关押。
在场的没有一个多余人。
皇帝也是刚醒不久,急赶着来给明怀文主持公道了。
裴瓒眼眸低垂,心里想着,皇帝是铁了心地要包庇明怀文了。他早就有此想法,如今真切地发生,也说不得什么,心里十分平静。
只不过,不管他心中是否认定皇帝的偏袒,他都得表现得像现如今宫中等着落井下石的嫔妃那般针对明怀文,到了皇帝不得不出言劝阻的时候,他才能装出不甘的样子悻悻放弃。
否则,皇帝一眼便能瞧出来他的私心。
“陛下……”明怀文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两行清泪划过微红的面颊,简直是我见犹怜。
“陛下!”裴瓒不给人开口的机会,直接打断,“既然明大人口口声声说,身处内宫,所行之事微臣不应该置喙,那不如请皇后娘娘来辩一辩明大人的清白。”
“你胡说什么!”明怀文急了。
皇后是后宫之主,统管后宫妃嫔。如若明怀文承认他是皇帝的后妃,那才能请皇后出面。
可这样一来,不就将他是皇帝男宠的事情摆到明面上了吗?
虽说,他与皇帝的事是众人早就心知肚明的,但敞开了说,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更别提,明怀文连个像样的名分也没有……
就这么把他推到明处,无疑是在羞辱他。
皇帝为着心上人的面子,自然也不肯。
“皇后操劳一夜,搜查六宫,不好再劳烦她了。”皇帝不忍看明怀文那副可怜姿态,便将目光放在裴瓒身上,试图从裴瓒那副愤愤然的态度里,瞧出几分实情。
不过裴瓒不是懵然无知的。
他很清楚皇帝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但是这出戏还没唱完,他必须撑下去。
“陛下,绿藓之毒已经有了解药,但此事并非是解了毒就可以置之不理的,如若不能揪出幕后之人,微臣身在宫外,也会挂念陛下安危。”
裴瓒平视着正前方的柱子,态度不卑不亢,“如今这内外勾结的人已然找到,此事更与千里之外的战事脱不了干系,微臣以为,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望陛下保全自身,惩治为非作歹之人。”
“这是自然。”皇帝无奈点头,“只是也不能伤及无辜啊。”
“陛下觉得谁无辜?”
裴瓒扫过跪地不起的明怀文,恰巧在那一瞬间,与人四目相对。
无论谁无辜,反正不会是明怀文。
他虽不清楚,明怀文究竟与北境有多少勾连,又是受谁指使,但是这人协助杂耍班子进宫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陛下!我只是一时不察,不曾查明那些人的身份,可我绝对没有伤害陛下之心啊!”
明怀文顾不得形象,膝行到皇帝身前,隔着三两步台阶,他伸出纤弱的手腕,一个劲地向上攀附着,抓着方寸的衣角,就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的心思,陛下最是清楚啊!”
裴瓒冷眼瞧着,未置一词。
他没有用扳指去听明怀文的心思,而是微微侧某,看着皇帝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忍。
竟也是情深至此?
明怀文的话经不起推敲,要想治他的罪,更无需在意他说了什么,但有人要把自己蒙在鼓里,裴瓒也奈何不得。
裴瓒不该猜疑,在这阴暗的宫室中,最不能猜的就是皇帝的心思。
不管是出于何种缘由,他都应该将皇帝的旨意视为最重要的,一心一意地对待,偏生他也是有私心的,不管是为了已经发生过的兔死狗烹,还是为了状况不明的沈濯,他都得走上与原来背道而驰的道路。
或许,裴瓒注定是做不了忠臣的。
殿外明媚的阳光无法透进来分毫,只能通过窗子上糊的明纸,来想象屋外的光景。
而在这暗沉沉的宫室之内,与他相伴的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和皇帝随时可能降下的怒火。
幸而,皇帝是不占理的。
就算是不满裴瓒的做法,打算大发雷霆,也得想想这事一旦传出去,会在朝堂上掀起怎么样的风波。明怀文的名声事小,那大周的尊严呢,总不能同明怀文一起葬送了吧?
这事必须压下来。
皇帝垂眸,他的腰背依旧挺直,可是阶下人的手已经逾越着攀上了他的手。
他摩挲着那纤细的指骨,神情晦暗,让人心里惶恐。
【如若怀文只是个器物就好了。】
【安分老实,必然不会生出诸多事端来。】
裴瓒被这阴沉地心思惊到,暗自抿了抿唇,可他很快就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惊讶,反正类似的心声,也不是头一次听见。
“求陛下垂怜……”
皇帝牵着明怀文的手,像抚摸宠物一般,摸着他的脸。
第139章 情浓 明怀文那张让人心神荡漾的脸……
明怀文那张让人心神荡漾的脸, 沾了泪珠,越发地叫人难以移开视线,就算是裴瓒, 也会是在想明怀文怎么做出这般奴颜姿态的同时,惊叹于这人的皮相。
“陛下,微臣以为……”
“住口!”
皇帝一声怒喝,将矛头指向了裴瓒。
“绿藓之毒已解,许多事情便也不必过分追究了。”
“……”裴瓒张了张嘴, 却没有出声。
他预料到皇帝会有所阻扰, 但是不想竟能昏庸到如此地步。
危及性命, 牵扯江山社稷,说不查就不查了?活该大周要亡啊!
然而, 是裴瓒想多了。
“北境细作, 移交刑部牢狱严加审问, 若是裴卿觉得此事未尽,也可协助大理寺,追查城西道观纵火一案。”皇帝说完,轻勾着明怀文的手, 将人拉起来,“至于他,朕自有定夺。”
原以为到这种程度也就算了。
明怀文软着身子依偎在皇帝怀里,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啜泣不止,往后更不知道要如何编排裴瓒。
裴瓒瞥了一眼, 觉得还不够。
“陛下!此事牵扯甚广, 不能草草结束……”
“裴卿这些日子也累了,暂且离宫修养吧。”皇帝声音沉着,“宫里宫外, 朕不想听到闲言碎语。”
裴瓒不吭声,站在阶下,愣愣地盯着。
直到他眼睛酸涩,瞪得眼角微红,才摆出一副不甘心的姿态,愤然离宫。
只是,无论是谁都清楚,这事没有结束。
皇帝中毒的事,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有了定论。哪怕是找到了替死鬼,幕后之人也得干净利落地抓出来。
而裴瓒心里更是想着——
魏显的死要查,长公主如何牵涉其中也要查,甚至是义庄那俩人的来龙去脉也是要查清楚。
时至今日,他不仅仅是为了皇帝,为了大周,而是为了自己,为了一己私情。
正殿大门从外侧被宫人打开,刺眼的眼落进昏暗得宫室之中,裴瓒挺直了背,无暇再留意身后二人是何姿态,他大步地走着,急切地走着,沿着笔直的宫道,急匆匆地走向那朱红色的门。
他已经没办法再说些什么了。
裴瓒的脑海中出现清晰的界限,皇帝是皇帝,大周是大周,这个世界的走向并不是由那高高在上的一个人主导的,在那人之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而他,沈濯,都是千千万万人之一。
现在,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沈濯怎么样了。
“大人!裴少卿!”
离着宫门只有几米,却被人喊住了。
裴瓒听着那尖细的声音有些耳熟,一时担心是不是皇帝后悔,又要将他叫回去。
恨不得当做没听见,闷头往外走。
可身后那人不仅追上来,还直接扯住了他。
“孟公公?”裴瓒一回头,勉强把人认出来。
“大人勿要心急,殿下说已备好车马,请大人前去城外红玉庄。”
裴瓒目光一沉,只觉得沈濯未必在那里:“下官多日未归,还要回到家中向父母告罪。”
孟公公笑了几声:“大人只要去了,想见的人都能见到。”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向城外。
不知道是不是裴瓒的错觉,他越是心急,这马车行得就越慢。
车轮一寸寸地碾过城外乡道上的土块石子,略微有什么凸起,裴瓒都感受得异常清晰。
掀开小帘,一阵凉风吹进车厢,裴瓒张望着走到何处。
见着还未走远,甚至一回头都能瞧见京都城的城门,他都想下了马车,解开马匹缰绳,自己骑过去。
“怎么才走到这里?”裴瓒觉着已经走了许久。
驾车的仆从回头瞄一眼,乐呵呵地劝着:“大人,殿下吩咐了,您从宫中出来,保不齐会有人盯着,所以要多转几圈,把人都甩开了,才好出城。”
裴瓒抿着嘴唇,赞同这说法,可沈濯的情况不明,他无法也安稳。
憋着一股气,缩回车厢里。
走得更远些,彻底看不见后方的城楼时,速度也快起来。
座下一阵颠簸,裴瓒听见车厢外几声吆喝,马鞭快速抽打几下,呼呼吹着的寒风一个劲地顶开小帘往车厢里倒灌。
这下算是如意了。
可是裴瓒坐着也不安稳,哐当几声,撞到身后的内壁上,连头顶的官帽都撞歪了些。
不过他没有抱怨,一味地忍着,想着快些前去红玉庄……
西天边愁云惨淡。
几抹稀松的红霞,仿佛涂抹不匀的胭脂,随意地糊在昏沉的天色里。
豢养的鸟被疾驰的马车冲撞,受了惊吓,扑棱起翅膀,带动肥硕的身体往庄子内飞去。
“大人,红玉庄到了。”
听到声音,裴瓒闷闷地应了声。
这一路上,前半段悠哉悠哉,后半段却像是赛马,简直要他的命。
跌跌撞撞了半路,后脑勺无数次撞到厢板上,路也凹凸不平,快要将人颠散了。
然而他还没下车,便觉得双腿有些发软,起身时也站不太稳。
“呼……”裴瓒舒一口气,弯身扶住车门,向帘子外探着手,妄图有个机灵的仆从能来扶住他。
如他所料,手刚伸出去,就被人攥住。
裴瓒刚想借一借对方的力气,可人还没出去,就察觉到对方在摩挲自己的手背。
谁的仆从如此大胆?
裴瓒想抽回手,奈何对方力气太大,他又有些头晕目眩的,一时站不稳,只能任由对方攥着。
“你——”
“小裴哥哥。”沈濯站在车下,柔和地笑着。
许是傍晚光线不明,衬得沈濯也不似以往那般棱角凌厉,又或是他散了头发,只做寻常装扮,少了些尊贵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像个俊秀的闲散少爷,也让裴瓒觉得舒缓。
不管怎么样,乍见沈濯的第一眼,裴瓒心里地郁结便都解开了。
迎着对方的笑意,他也浅浅地雀跃着。
“你怎么会在这?我以为殿下不会有所动作呢……”裴瓒盯着对方的脸,纵容那夜的梦境已经不清晰了,可是他仍有些心悸,再三确认沈濯无事,他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没有连累到你。”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你我之间怎么会有连累。”
裴瓒难得不反驳,低着头微微一笑,视线移到沈濯的肩上,他又问道:“伤口还好吗?我问鄂鸿先生要了些治刀伤的粉末……”
说着,裴瓒就要松开沈濯的手,去怀里摸那药瓶。
沈濯说道:“不必了,类似的药粉,流雪已经给我用过了。”
“可这是先生刚配制的,用的也是宫中顶好的药材,药效说不定更好些……”
“都是差不多的。”沈濯忍不住打断他,“难道你就不想问问,魏显的事情吗?我与他在清源道观中说了什么,他才会自戕。”
沈濯原以为,裴瓒会很在意这事。
毕竟算是他执意要去道观的,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结局,害得清源道观的线索又断了。
想来这事传进宫里时,裴瓒也正是焦头烂额。
可现如今,裴瓒摇摇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死于不死,本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更何况,陛下说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轮到沈濯惊讶了。
“倒也不是完全终结,陛下仍有要追查下去的心思,只是为了明怀文……陛下也不愿意将他牵扯其中,有意保全,才说是结束了,我却还是要去查的。”
裴瓒不打算藏着掖着,直接就将最根本的原因告诉了沈濯。
反正那俩人的事,于这个好外甥而言,也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秘密了。
“未免……也太纵容他了吧。”
就连沈濯都会觉得他的皇舅舅疯了,为了一个皮相略微姣好些的男人,居然连这种危及性命的大事都放过了。
那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不能为了这人放过的吗?
只怕就算是明天北境的大军压境,明怀文说一声开城门,他的皇舅舅也不会犹豫吧。
“没办法,陛下执意如此。”
裴瓒叹气摇头,满脸惋惜,却丝毫不提自己伪造毒药蒙骗中宫的事情。
沈濯看着他的神情,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忽而说道:“不过,皇舅舅如此行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嘛。”
“你能理解?”裴瓒挑眉看他。
“也许吧。”沈濯微微低头,说话间靠近了裴瓒,“只是辛苦小裴哥哥了。”
“身为人臣,分内之事而已。”
“小裴哥哥忠良,是我小肚鸡肠了……”沈濯微微低头,不知不觉间,距离越发近了,“道观的事情未了,我不好去抛头露面,你也可在庄子里暂停几日,不必着急去做什么。”
“也不能太过放纵。”
裴瓒这话不知道说给谁听的。
他察觉到,与沈濯的距离已经越过了分寸,念及这还是在红玉庄之外,便微微向后躲闪。
可是沈濯越靠越近,薄唇近在咫尺,呼吸也交织着。
甚至,鼻尖都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气流滑过,裴瓒就算是心里还有些羞耻,妄图躲远,身体却也不听使唤了。
面前的沈濯微合眼皮,距离也在拉近。
终于,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裴瓒轻轻一啄,像啄食的鸟儿一般飞快远离了,可短暂的离开几寸后,便被重新拉了回去。
还在街上就如此亲密了……
被人瞧见了可怎么是好?
虽说这是在红玉庄,乡道上来往的人少,里外都是信得过的仆从,可是当街吻着,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第140章 家宴 裴瓒一个劲地往后缩着,试图……
裴瓒一个劲地往后缩着, 试图躲避沈濯,但他每往后退一寸,沈濯就穷追不舍地黏上去, 勾着他的唇齿,又揽住他的腰,让他跑也没地方跑。
得了片刻的喘息,他佯装嗔怒,轻拍沈濯的肩:“快放开我, 有人。”
“嘶——”
好巧不巧, 拍得正是沈濯受伤的那里。
听到沈濯冷嘶一声, 他顿时慌了神,心跟着揪起来, 急忙嘘声问着:“又疼了……”
开口说话的瞬间, 便又被人乘机而入, 唇齿纠缠,裴瓒明白了这是沈濯的小心思,被捏紧了的手也不安分地挣扎着。
未等他真有什么大动作,突然身体悬空。
片刻后, 他被放在马车的前梁上,脖颈后多了只安抚他的手。
指尖捏过后颈的皮肉,带着丝丝凉意向上游走, 插入发丝当中,啪嗒一声, 官帽应声而落, 激起些许尘土。
裴瓒紧闭着眼,眼皮轻颤。
他指尖勾住沈濯的肩膀,想要牢牢地拥住, 却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再压到伤口。
“咳!!!”
突兀的一声咳嗽,吓得裴瓒即刻清醒了。
方才说的有人,不过是为了让沈濯安分些,他也没想到,在看不见的那道门里,真的冒出来几道熟悉的人影。
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沈濯,越过身前人的肩膀,余光扫到红玉庄门前多了几人。
被当场抓包,裴瓒顿时涨红了脸。
明知道门前人是谁,也清楚他必须要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可是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没脸,只得攥着沈濯的前襟,瑟缩着,假装对方看不见自己。
“哈,小裴哥哥,都被看见了呢。”沈濯贴在裴瓒耳边低语。
“你闭嘴!”裴瓒细声叱他。
局面就这么僵持着。
特意寻到庄外的长公主也没想到能撞见这么一出好戏,被身旁女官搀扶着,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俩人,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还是她身边的女官清了清嗓子,拔高语调开口解围:“大人既来了,便进到庄子里吧。”
裴瓒还没应声,听到长公主一道意味不明的轻哼,一阵环佩叮咚后,余光里的几人才隐到了门后。
他毫不留情地把人推开,狠狠地剜沈濯一眼。
“小裴哥哥,这么快就翻脸?”
“起开!”裴瓒顶着微红的脸,低头整理被揉皱的衣襟,一弯腰将落在地上的官帽捡起,拍拍灰,托在手上。
沈濯心情大好,被哈了几声,也还是笑嘻嘻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庄子里,各自的表情却相差甚远,沈濯自始至终一副乐得没边的不正经模样,裴瓒却低着头,每见到一人,无论对方是谁,他都将头埋得更低些,快走到内院时,俨然是一只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鸵鸟,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裴瓒看着明晃晃的内院,隐约能瞧见几道方才的身影。在宫中大杀四方,逼着皇帝都没话说的裴少卿,在此刻突然怯场。
裴瓒往后退了几步,眼里晦暗,直到后背抵上了沈濯,他才讪讪说道:“面见殿下,我这身衣裳不合适,要不然我去换了再来?”
“哪里不合适了?”沈濯盯着他的腰身看,琢磨几句,忽而赞同了,“是不合适,应当穿正红的。”
“你别胡说八道,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呀,真怕呢。”
裴瓒满眼羞愤,偏生沈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他越看越气,直到在沈濯的手臂上结结实实地拧了一把。
沈濯老实了,抽着嘴角跟在裴瓒身后进入院子。
这院子就是他之前住的。
一切陈设如旧,没做出太多改变,从弯曲的回廊绕进去,穿过假山石堆叠掩映的小门,跨过池塘木桥,才算是彻底进入院子。
隔着不远,几位女官捧着食盒向他行礼。
“大人,往里请吧。”
裴瓒向正堂瞧了眼,隐约能看见几人,他心里发慌,脚步也磨蹭着。
不只是为着先前门外的一幕,更是有不少话想问长公主。
为何,皇帝会忌惮殿下呢?又为什么,绿藓一案处处有长公主的痕迹,可这件事实际上又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呢?
他想说的话很多,然而,现在并不是个提问的好时机。
“还是怕她吗?”
沈濯一直都清楚,他这位小裴大人总是害怕去面对他母亲这等人,怕那份威严的气势,也怕那阴晴不定的脾气,甚至比起皇帝,都要更怕他母亲一些。
他从前也怕,但他又与裴瓒完全不同,只觉得越怕的人,就越要去接触。
沈濯的手贴上了裴瓒的后腰,温热的手掌透过衣料暖着裴瓒,他贴在裴瓒耳边,低语道:“别怕,万事有我。”
“你?”裴瓒微微低着脑袋,只漏出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沈濯,语气里有大半的质疑。
“怎么?少卿不信?”
“信,我自然是信的。“
裴瓒眯着眼微微一笑,指尖攀上对方的胳膊,沿着纹路划了几下,轻轻地勾着,“我在宫里带了这些日子,听了些事,见了些人,虽与从前大差不差,可在现如今,却生出些不一样的看法来。”
“哦?小裴哥哥细说。”
裴瓒垂着眸子,滴流地转了一圈,再度抬眼时,多了些尚未破晓的思绪,拢着些忧愁,让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享尽天下万物,会有留不住的人吗?”
“自然。”沈濯答得笃定。
裴瓒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就算贵为一国之君,也不过是肉体凡胎,难道还能有鬼神争人?”
“不是鬼神,只是他自己不想呢?”
“那也是留不住的。”沈濯将人往怀里轻轻一带,从身侧靠上去,紧贴着裴瓒,“小裴哥哥,只要那人不想,皇帝舅舅是万万留不住的,而他但凡动了丁点儿的心思,无论是祸心还是歹意,皇帝舅舅也都会留下他。”
“那你我呢?”裴瓒撂下了沉甸甸的担子。
“你我?”沈濯眨眨眼,似是没想到这个说法,满眼的不可置信里又带了几缕委屈,“你我同他们不一样,我对小裴哥哥没有祸心,只有真心,我也相信,小裴哥哥予我的也是真心。”
就算不是真心,他也会像那血脉相连的舅舅一样,会将人尽力保全。
裴瓒动动嘴唇,还想再说几句。
可是话已至此,心里那些不安定的思绪也都随风散了。
只见他低着眉眼浅笑,忽而松开了扯着沈濯袖子的指尖,慢慢向下滑着,一路落到沈濯的手腕处,同对方十指紧扣。
如此这般,裴瓒大大方方的,不带半分扭捏,沈濯反而不自在起来,脸上蒙着层不太明显的红粉薄雾,眼神看似在凝视着他俩紧握地双手,心思却不知道飘向了何方。
沈濯轻咳了几声,攥紧了裴瓒,支支吾吾地说道:“孟公公送你走时,可同你说了什么?”
裴瓒疑惑,回想着当时的话。
依稀记着,孟公公同他说,想见的人都能见到。
彼时他挂念沈濯,担心长公主并不会出手搭救,最想见的必然是沈濯,但他当时也拿了父母来搪塞……
难道说——
裴瓒踮着脚往正堂里眺望,进进出出的女使总是阻挡视线,就算一时清净了,隔着虚掩的珠帘,也瞧不真切。
只是他心跳很快,觉得父母正在席间。
沈濯忽然板起腰来,声音也清朗许多,不似先前那般黏黏糊糊的:“裴瓒,母亲在宫中埋了众多眼线,这几日的事情,她都有了解,一早便觉得你会在今日出宫,于是自作主张请了岳父岳母……”
“谁是你岳父岳母!”
裴瓒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一甩手,抬脚就往正堂的方向跑。
怪只怪,这里离着正堂太近了,裴瓒又将手甩地猝不及防,沈濯还沉浸在被裴瓒接纳的欢欣里,下一秒抬眼,就看见裴瓒已经快进去正屋了。
而他站在原地,轻轻擦着手心薄汗。
裴瓒是有些紧张的。
按理说,他日日与裴家父母相处,早就熟络,没了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那份生疏,可是因为地点不恰当的缘故,他反倒是比沈濯更紧张。
都是跟沈濯的那些事闹的!
虽然他与沈濯之间的风言风语,裴家父母早已有所耳闻,甚至是一副开明的心态,反过来劝导裴瓒。
可在此之间,裴瓒实在没有过,要与这人长相厮守的打断。
说白了,他想当渣男。
裴瓒能做到的,最多是让那些流言蜚语落实。
毕竟,名声而已,对他一个大男人来说,这点花边新闻其实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也就是被议论几句而已。
然而,现如今,事态俨然与他预料的不同。
不仅是他有了旖旎的心思,沈濯与他在床笫之间的话更不是逢场作戏。
这人是铁了心地问他要个“名分”,就算见不了光,不能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至少这些最亲近的家人都要知晓。
裴瓒紧张地抿起嘴唇,掀开了珠帘。
率先映入眼帘的,必然是身居首位的长公主,侧边才是他的父母双亲。
他依着规矩,先向长公主行礼,不等得到回应起身,只觉得身边窜来一股冷气,紧接着就听见沈濯那笑吟吟的声音。
“拜见裴大人,裴夫人。”
裴瓒低着头,绯红爬到了耳尖,感觉身上关切的目光移向了身旁。
“不必拘礼了,今日是家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