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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悲凉 一缕红线,不足以将他们捆绑……


    许久未见, 裴瓒觉得明怀文变得有些奇怪。


    不仅是穿衣打扮,从原本还算清雅得体的装束,到现在衣着近似宫妃, 还有整个人的气质,就像是完全顺从了皇帝“新宠”的身份。


    好好的一个朝臣,探花出身,本该有大好仕途的,没成想却成了这副模样。


    裴瓒以古板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明怀文, 心里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 可是瞧着对方的一颦一笑, 却是已经习惯了……


    他的心随着对方的笑靥,也变得拧巴起来, 替明怀文感到不值, 却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去痛斥这种行径, 心里一时郁结难安。转而又想到他与沈濯之间的关系,以及对方在他进宫前说的那句话,他也被勾得魂不守舍。


    倏地,裴瓒脸色惨白, 腹腔中一阵翻江倒海,他捂住胸口,却还是难以压抑那股不适。


    “小裴大人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明怀文攀着皇帝地手臂, 一双凤眼斜飞,玩味的眼神落在裴瓒身上。


    察觉到他的异样, 也未曾想着传太医, 只是轻描淡写地一问。


    裴瓒竟也强撑着摆摆手:“微臣无碍。”


    既然无碍,明怀文也没有多问,意味悠长的目光在裴瓒身上停留片刻, 转而又望向了皇帝:“陛下,此地凉风侵袭,不宜久留。”


    皇帝拍拍他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浮现柔和的神色。


    随即,明怀文对着远处停住的太监宫女们吩咐道:“移步正殿吧。”


    他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发布号令,那些下人竟也没有半个反驳的,个个都低眉顺眼,按照明怀文的吩咐行事。


    初冬的天气微寒,迎面吹来的风叫人始终警醒着,裴瓒着眼看着身前那明黄色的身影,一时竟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


    分明,皇帝是知道前朝无人的,也知道明怀文寒窗苦读不易,将他归于朝堂能更大地发挥作用,能更好地实现他的抱负,安慰他的十年寒窗……假以时日,像明怀文这样的人必定会能成就一番事业,成为陛下心腹,到时候论功行赏,官至宰相,或赏良田美妾,这些甚至能激励天下学子,可陛下偏偏贪图明怀文美貌,将他充作后宫“妃嫔”。


    那可是皇帝,什么样的人得不到,为何偏要拘着一个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呢。


    裴瓒想不明白,只将目光偏移几分,落在明怀文身上。


    从前他与明怀文也并不熟络。


    京都里的官员都是分派系的,就算原本没有站队的想法,也不自觉地会因为某些特质抱团。


    裴瓒这人,虽然并不乐于与人交际,可他比起明怀文来说,也算个微末的京都世家,身份摆在那里,又与谢成玉交好,自然而然,他的交际圈子就围绕着京都的世家大族。


    而明怀文却是实打实的寒门出身。


    裴瓒着意打听过,明怀文祖上也曾显赫过,只是很快便获罪落寞了,留了明怀文这一支,在偏僻之地艰难生活。


    明怀文能走到如今的位置,可谓是全凭自身努力,一步步地靠着读书学问得来的,比起谢成玉,裴瓒,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在京都中有些许势力关系的人,都要努力上几倍不止


    只是现如今再瞧瞧,乍见时如冷玉似的男人,此时却仿佛菟丝子一般,攀附在旁人身上。


    以皇权与富贵为养料,将自己完全养成了另一幅样子,除了那张脸,全然不似从前。


    裴瓒无法想象,离开京都的这些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明怀文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凝视着对方的背影,走起路来,身段似弱柳,一摇一摆很是娇娆,裙摆也随着他的步伐,宛如一朵绽开的花朵。


    裴瓒心里有些难过。


    无端地生出些怜人的情绪,也并非皇帝那种对明怀文如同对待奇珍异宝似的怜爱,只是单纯地可怜他——


    十年寒窗,竟比不过一张漂亮皮囊。


    或许在旁人眼里,盯着的都是明怀文的表面风光,羡慕他,轻轻松松地便成为了皇帝的身边人不费吹灰之力,坐到了无数人想要的位置,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可裴瓒只需摸一摸扳指,便能知晓明怀文风光之下的怨恨。


    而这股怨恨,也是无法发泄的。


    毕竟,生出怨恨的另一个对象,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明怀文就算有再多的怨恨,也只能深埋于心底,独自消化,不能将一丝一毫的不满表露于人前。


    “陛下,听闻小裴大人将杨驰一事处理得很好,为何不赏他些什么呢?”


    裴瓒回京都之后,的确没受过什么赏赐,最多也只是进了个无关紧要的鸿胪寺少卿一职,说到赏赐,皇帝也若有所思:“金银珠宝都是俗物,倒是可以赏些田宅地产……朕一时没什么主意,不知怀文有何想法?”


    “依臣看……”明怀文放缓了语气,悠悠地侧过身去,回望裴瓒一眼,把人吓得一激灵,“成家立业是男子最为要紧的事,小裴大人一举中第,又在寒州一事上是当之无愧的功臣,不妨陛下替小裴大人琢磨门可靠的婚事?”


    “明大人!陛下!”裴瓒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微臣觉得不妥!”


    抢在皇帝之前拒绝,实在是无礼,可裴瓒也是没有办法。


    眼下,他跟沈濯的关系还没理清楚,整个人仿佛陷在泥潭之中,越是挣扎则越是沉沦,本就没有心思再去打理与旁人的关系,而他先前也想过,并没有在此地与人产生过多情感纠缠的打算,沈濯已经是个例外,他不想再有第二个。


    “儿女私情都是小事,微臣不想因此叨扰陛下。”裴瓒一字一句地说着。


    “哦?小裴大人可要清楚,料理好小事,才能更好地为陛下做事。”明怀文的语气奇怪,故意捻酸刺激着他,像是很清楚裴瓒心里的想法,却故意提起这个话题。


    裴瓒紧了紧眉头,头顶上不知不觉冒了层冷汗,他压着身体的不适,继续说道:“微臣明白,只是婚姻嫁娶并非微臣一人之事,微臣更希望与将来那人两情相许,彼此珍重。”


    明怀文淡淡一笑:“或许小裴大人心里已经有人了。”


    满京都的人,谁没听国沈濯传出去的那些谣言,甚至半个时辰前,还在凉亭处提起过,现在明怀文再度提起,裴瓒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就算如此,裴瓒也只能勉强一笑。


    他抬起头,求助似地望向皇帝,只是皇帝的目光全然落在身侧的明怀文身上,昏暗、又暧昧不明。


    幸而是听到裴瓒的话,皇帝说道:“裴瓒想要两情相许,朕觉得很好。”


    “……”


    【恶心。】


    说这话,皇帝必然不是想到那些风言风语中的裴瓒和沈濯,而是想到他与眼前人。虽不知在明怀文心里担不担得起两情相许,但知道皇帝会单方面地认为,他们俩是天作之合,是彼此爱慕的存在。


    明怀文被皇帝的言论噎住了,心里充斥着污言秽语,一时也忘了为难裴瓒,赌气一言不发,倒是留给了裴瓒喘息的时间。


    不过,裴瓒才略微松了口气,蹭蹭额头的汗珠,嘴唇却颤得厉害,身上有些乏力不说,眼皮也跟着沉重,甚至眼前的事物都出现了虚影。


    他咬咬牙,攥紧了拳头,跟在两人身后,脑海中冒出些荒诞不羁的想法,评价着眼前两人站在一起,是多么的不般配,同时,过往发生的许多事情如同回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一桩桩,一件件,刺痛着他的神经。


    恍惚之间,他似乎回到了某个月夜,眼前并行的不是皇帝与明怀文,而是他与沈濯。


    满月清晖,月凉如水。


    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将彼此之间缠绕的情丝一缕一缕地,映照得透彻,但仍是互相缠绕、打结,在混乱之处积攒,被蛮横地拉扯,修剪,和重塑。


    他的胸腔鼓动,其中充斥着复杂的情愫,爱恨在狭窄的方寸间痛苦地滋生。


    一时间,脑海中闪回无数张沈濯的脸,他们张张嘴,问着同样的问题,裴瓒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或许,对于沈濯的大多数问题,现在的裴瓒都不清楚,唯一知道的是,那句“两情相许”一定是错的,可他也分不清究竟,彼此之间究竟有多少爱和多少恨相互交错,只能隐隐约约地窥见,他和沈濯再也不能彻底划清界限的未来。


    他们俩,如一团打乱的蛛丝,掺杂着痛苦和欢喜,冒充着纯粹的爱,又裹挟着些零零碎碎的恨,并行在一起,爱也爱不明白,恨也恨不透彻。


    只是被世俗的阴差阳错逼迫着……


    “大人!大人!”耳边隐约响起宫女的叫喊。


    “小裴大人这是怎么了?!”


    “快传太医!”


    终于,裴瓒脚步蹒跚,眼神迷离。


    一顿天旋地转后,他的世界彻底失了光彩,归于一片黑暗,就连最后清醒时刻那些嘈杂的声响,也慢慢地归于寂静。


    第112章 太医 裴瓒不明不白地昏过去,长街……


    裴瓒不明不白地昏过去, 长街顿时乱做一团。


    皇帝与明怀文无声地立在一侧,凝视着倒地不起的裴瓒,不约而同地蹙着眉头, 神情也都有些奇怪。


    顿了片刻,明怀文瞟了身侧的皇帝一眼,自作主张地吩咐人,将其安置在宫室里,又匆匆地请来太医, 这才勉强安稳下来。


    长街恢复了平常的寂静。


    来来往往的宫人如游鱼似的经过, 一盏盏明亮的灯笼, 映照着青石板,再映照进宫室之内。


    “大人醒了!”


    侍奉在床边的小太监, 听见帐幔里穿出细微的声响, 立刻掀开帘子瞧了一眼, 见着裴瓒睁开了空洞的眼,便即刻喊出了声。


    还未等偏殿的太医赶来,小太监立刻捧上一杯热茶,掺起裴瓒, 仔细地让他润了润嗓子。


    裴瓒捏捏眉心,躺了几个时辰,身上的酸涩重新泛了上来, 此刻略微动一动手指都会有些不适。


    喝了几口茶水,他满眼疲倦地问着:“还是在宫里吗?”


    小太监道:“正是, 大人在长街昏厥, 明大人便遣人将大人送到这里,又请了太医为您诊治。”


    裴瓒对于自己昏倒前做了什么,印象并不深刻, 只记着他是跟在明怀文和皇帝身后走着,被明怀文有意无意地刁难了几句,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和沈濯,一时胸闷气短,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此刻回想起来,心里仍旧像是被重石压着,让他喘息也困难。


    “太医,可还在?”裴瓒弱弱地问了句。


    “就在偏殿。”


    小太监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了,裴瓒本想再坐直身子,可双手刚撑在背后,就一抬眼,看见了一张许久未见的面孔。


    “唐太医?”裴瓒的语气很惊讶,他实在没想到,先前在幽明府,作为皇帝安插的眼线,居然还有跟他见面的时候。


    “裴大人,许久不见。”


    唐远对着他微微一拜,不是寻常的请安礼节,反倒是问候故人。


    裴瓒点点头,眼睛不由自主地打量着这张熟悉的脸,在他印象里,唐远表面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内心戏丰富,只是碍于时常在御前行走,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才克制着自己的言行。


    可此时再见唐远,竟也觉得他整个人的气质大为不同。


    原本虽然话少,可整个人木楞楞的,不是很精明的样子,甚至偶尔也能得见几分活泼,现在却是死气沉沉,如一潭即将干涸的死水。特别是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望向他,淡漠疏离,其中还夹杂了几分疲倦。


    活像一头被迫劳作的牛马。


    裴瓒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很想知道他离开京都的这些时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明看似平静无波,可他为数不多认识的几个人都发生了如此明显的变化。


    实在是奇怪。


    看来离宫之后,要想办法让人打听一下了,虽然于事无补,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一头雾水。


    “本该祝贺大人高升,却不想以这种方式与大人会面。”无论是语气,还是这句话本身,都不像是能从唐远嘴里听到的。


    裴瓒被说得有些尴尬,特别是联想到,他的突然昏厥可能是因为沈濯后,就更抬不起头来了。


    “大人近日可过度劳累?”唐远问道。


    裴瓒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不算吧,毕竟鸿胪寺的事情还算清闲……”


    他表面撒着谎,唐远却像是看破了他的心虚,并没有说什么:“大人先前处在寒州那等恶劣的环境下,本就易被寒气侵体,又劳心劳神,思虑过多,回到京都后乍一闲下来,有些不适应,加之今日多思伤神,一时急血攻心——”


    听对方这么说,裴瓒觉得没什么大碍,只要好生将养着便是了,跟沈濯干得好事并无太大的关系。


    他正要松口气,却听到唐远继续说:“不过,这并非主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大人不爱惜身体,耽于床榻之欢……”


    裴瓒听到那四个字,脸颊顿时爆红,也顾不得阐述病因的唐远到底有没有说完,就立刻打断他:“好了唐太医!无需再说了!”


    “大人莫要讳疾忌医。”


    裴瓒盯着他淡漠的眼神,迟疑地摇摇头,下意识地又想反驳自己刚刚的承认,可同样被对方的目光凝视,他觉得唐远不止想跟他讨论病情,应该还有旁的话要说。


    紧接着,两人一同望向了侍奉在侧的小太监,用威逼的眼神,示意对方离开。


    等小太监将房门掩好后,唐远垂着眼,搭在裴瓒的脉上,并不多说什么,只拿出两小盒药膏塞到裴瓒手中。


    “大人还是说说别的吧。”裴瓒心虚地盯着手里的瓷罐,不想问这是什么东西,更不想问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人。


    唐远见他心知肚明,便没有叮嘱,而是顿了顿,转移了话题:“先前幽明府一事,陛下令我随在大人左右,一是因为谷中情况不明,特意保障大人安全,二则是充当陛下耳目。”


    裴瓒沉默片刻:“这我知道。”


    “嗯,那便不再多言……”唐远微微点头,垂眸盯着棕黑色的雕花床脚,眼神黯淡,舒出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才再度看向裴瓒,“我知道大人是忠诚之士,一心为了大周,那么有些事情,就算告诉大人也无妨。”


    裴瓒心里一惊,他预料到唐远有意支开身边人,是要告诉他一些宫中密辛,可此时此刻,在昏暗的烛火下,他正对上唐远的眼睛,心脏却像是被死死钉住了似的。


    烛火幽幽,寒风飒飒。


    “陛下此次病得蹊跷,似是药物所致。”


    话音刚落,裴瓒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脸色相当难看,而唐远前倾着身体,三指依然搭在裴瓒的脉搏上,感受着他越发激动的情绪。


    “大人,可有什么疑问?”


    裴瓒眼里的唐远,还是先前的那个,沉默寡言,死守住一个秘密,只告诉能信得过的人。裴瓒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被唐远所信任,但是,他敢断定这个消息不会是假的。


    虽然在原书中,只提过寥寥几笔,并未着过多笔墨描写,但是裴瓒记着,原书里男主之所以能轻松把持大周朝政,很大的一个原因是皇帝暴毙而亡,新帝年幼无知任人摆布。


    他从未想过,皇帝的死会有什么蹊跷。


    之前,只觉得是为了让龙傲天男主更顺利地颠覆大周,才强行安排皇帝下线,可当裴瓒真正地身处其中,才隐约窥见事实远非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


    药物所致……


    能给皇帝悄无声息下药,致使其生病的,必然是亲近人所为。


    可皇帝身边,太监宫女,大臣嫔妃……


    还有明怀文。


    裴瓒几乎是在瞬间便锁定了人选,但他仔细回忆着那人,心里仍是有些不信,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唐太医,陛下的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人回京都的前三日,突然病倒,起先只以为是风寒而已,可也拖了这些日子,陛下的身体却总不见好,表面看着还算精神,内里却亏空得吓人。”


    唐远说得并不隐晦,直接明白地告诉裴瓒,这病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而这也恰恰在印证着裴瓒的猜测。


    不等裴瓒再问下去,唐远继续说道:“陛下圣体抱恙,日常饮食活动都会仔细检查,在前些时日的吃食中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为此,我虽然猜测是药物所致,却找不到证据,所以一直不敢声张。”


    “敢问唐太医,是如何断定为药物所致呢?”裴瓒猛然抓住问题所在,立刻追问。


    唐远也是早有准备,从随身的药箱中翻找出一小块干枯的绿藓,说道:“唐家世代行医,祖父最喜钻研疑难怪症,留下一本亲笔册子,其中记载着一种与陛下病症相似的情况,此物,便是病症根源。”


    他心里清楚,一家所写的东西,并未经过旁人传看,有些病症和疗法未必是正确的,也有这样的原因在,唐远才不敢贸然将此事禀报。


    裴瓒伸手将那块绿藓接到手中:“这是从何处得的?可有解法?”


    “没有解法,祖父尚未研究清楚,便辞世了。”唐远先是摇摇头,语气落寞地说着,“而这东西,是在幽明府外的瘴气山谷中所得。”


    “什么?!”裴瓒惊愕。


    幽明府外遍布瘴气的山谷……


    一听是幽明府,裴瓒悬着的心立刻松下来了,他只想着,既然如此,去求一求鄂鸿先生,也未必不会寻到解药性的办法。


    然而,解了这药□□小,确定并找出皇帝身边的下药之人才是最为重要的,否则就算是解决了这一次,那也会有下一次。


    对此,裴瓒首当其冲想到的就是明怀文。


    不是他对明怀文怀有先天敌意,而是明怀文处在那样尴尬的地位上,本就事事可疑,特别是在检查过陛下日常起居后,能排除很大范围的人,几乎只剩下这一个可疑目标。


    但裴瓒也有为他辩驳的能力,那便是——明怀文日日被拘在宫里,几乎没有去到幽明府的可能,甚至他所熟知的人,也未必能为他得到这东西。


    第113章 纵容 裴瓒单臂撑在榻上,昏黄的烛……


    裴瓒单臂撑在榻上,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他不明的神情,模模糊糊,浑浑噩噩, 短暂的激烈情绪后,他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激进,而只是简单地垂首低眸,思索着这复杂的一切。


    忽然,他舔舔嘴唇, 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道:“唐太医, 我还有一事疑心。”


    唐远不假思索道:“大人请说。”


    “先前, 我便知道太医是奉陛下之命跟随左右,不只为了庇佑我的安危, 也是为了盯着我在幽明府的举动, 而现如今, 太医平白无故地将此事告诉我,支开了不相干的人,看似警惕小心,实则全无道理……毕竟, 唐太医怎么保证,我一定是忠诚之士呢。”


    他的突然发问,让唐远哑了声, 反复张了几次嘴巴,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说辞能够回答裴瓒的疑问。


    只能是看着裴瓒抬起来的眼神——那双在惨白病容之下, 被衬得格外精明锐利的双眼。


    唐远险些喘不过气。


    良久之后, 他才深呼一口气,说道:“看来,大人的确值得陛下重用。”


    唐家世代行医。


    不管本家还是分支, 都有大把的人为皇帝效力,可谓是整个家族都与皇帝绑在一起。


    皇帝的安危处境,直接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存亡,以至于唐远虽然看起来木讷,实则最是精通宫中地生存之道,也最是把皇帝的安危生死放在心上。


    他这几句,已经表明了是皇帝的意思。


    说裴瓒的忠诚,夸裴瓒受重用,也不过是皇帝借唐远之口,将调查绿藓一事交给裴瓒去做。


    毕竟,这件事如若被人知晓,特别是被皇帝身边亲近的人知道,轻则打草惊蛇,抓不到真正威胁皇帝安危的人,重则动摇大周根基,惹得大周上下惶惶难安。


    “我知道了。”裴瓒冷声应下,转而问道,“那解救之法?”


    “我会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便是还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只能一点点去试验。


    裴瓒看他沉重的神情,和眼底那片无法遮掩的乌青,便也能猜到唐远为了解绿藓药性一事,已经操劳许久,但他并没有说自己或许能寻到解药,甚至是一言不发,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因为裴瓒也有自己的打算。


    幽明府涉及沈濯,他也要确认一下,沈濯与此事到底有没有牵扯。


    没有最好,他做什么也不必考虑沈濯的处境,如果有……那便另当别论了。


    另外,还要仔细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在私底下,不动用一丝一毫的朝廷力量去查清楚,或者说,又该如何在犯了死罪情况下,保全皇帝心尖上的人?


    至于皇帝病重可能会涉及到的几年之后的种种,裴瓒暂时分不出心思去思考。


    “大人注意身体,切忌多思多虑。”


    宫人掌着灯,在寂静无声的长街上走过,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无声地走向宫门。


    早已过了皇宫落锁的时间,只是皇帝并没有留他在宫中的意思,提前就在宫门口吩咐好,裴瓒只验明身份,便被恭恭敬敬地请了出去。


    而他一出门,就是早已等候在外是裴家马车,和他的父母双亲。


    “瓒儿!”裴母率先发现他,手脚麻利地下车,连忙走到身前,平日里尊贵的夫人此刻满心焦急,一把拽住裴瓒的胳膊,仔细打量着,“宫中遣人传信,说你在长街昏厥,吓得我与你父亲连忙赶来,只是没有办法如果觐见,更没办法瞧你一眼!”


    “母亲,无需自责,我什么事都没有。”


    “果真?”裴母仍是不放心。


    “自然,太医已经替我诊治过了,不过是在寒州忧思过度,回京都后突然清闲下来,身体有些不适应罢了,父亲母亲,别在担心了,陛下也准许我在家休养几日。”


    “那就好,那就好,快上车吧,家里煨了参汤,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陪父引着母子二人上了马车。


    临行前,裴瓒余光一扫,留意到在角落里也停着驾马车。


    不同于常见官员的车架规制,那驾马车略小些,像是寻常商贾人家所用的,不过外观别致,车厢外笼了层红绸,又用金银丝线绣着别致的纹样。


    裴瓒掀起小帘瞧了几眼,发现自他们裴家的马车走动后不久,那驾马车也跟了上来。


    他心里已有大概,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对外面喊着:“韩苏!进来。”


    “少爷有何吩咐?”韩苏探进脑袋。


    当着裴父裴母的面,裴瓒不好直接让韩苏去拦人家是车架,只好侧身贴着对方的耳朵,低声说:“你让后面那驾马车别跟了,我不想见他。”


    想起沈濯,裴瓒心里一阵难受。


    他总觉得自己面对沈濯时,仿佛置身浓雾之中,被对方肆意戏弄,就算偶尔掌握主动权,也不过是一事幻影,可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他却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以至于半默许半顺从地借着醉意,与人在玉清楼厮混。


    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真的无力抗拒,还是半推半就地屈服,这点连裴瓒自己也分不清楚。


    他厌恶沈濯的自作主张,却也庆幸对方没把选择权交给他,否则,依着他的纠结性子,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做出决断。


    不过,眼下虽然有了进展,可裴瓒仍旧是在回避,哪怕心里很清楚他总有一天要去面对,可仍是忍不住退后几步为自己留有几分喘息的余地。


    暂时,就这样吧……


    还是旁的事更重要些。


    “瓒儿昨日未归,听韩苏说,是宿在了……”


    裴母欲言又止,三番两次地抬眸去看裴瓒的神情。


    虽然玉清楼不做皮肉生意,可在外人眼里,卖艺的也终有一日会卖身,这是不能免俗的,裴瓒宿在那里一夜,难保不会发生什么。


    裴家也算家风严谨的,裴父见着裴瓒迟迟没有开口解释,便沉下脸说道:“瓒儿大了,是时候议亲了,前些时日也有几位同僚试探过我的意思,女儿都是知书达理的闺阁小姐,你自己好生考虑,有中意的,我与你母亲去说。”


    “父亲,不必了,我宿在玉清楼,只是因为醉酒而已。”


    “就算不为此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


    裴瓒双手搭在膝上,紧紧攥着那方寸的布料,抿着嘴唇,胸中憋着一股气,恨不得将他遭遇的所有烂事一股脑地吐出来,可是一抬眸望向两人关切的眼神,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到了裴父裴母这个年纪,是该考虑含饴弄孙了,至少裴瓒也应该成家立业。


    然而,他现如今却与男人纠缠不清。


    不管是从哪方面讲,他都对不起原主也对不起裴家双亲。


    一摸痛苦的神色从他眼里飞速划过,裴瓒迅速闭上双眼,试图说服自己,答应裴父所说的事情。


    可他还没开口,就听见裴父犹犹豫豫地问道:“先前我问过你,你与盛阳侯府世子关系如何,你说京都盛传的都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话音渐弱,后面的话不用明说,裴瓒也知道他父亲的意思。


    只是裴瓒似乎没有勇气抬起头去承认这些。


    他紧紧攥起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脸色也骤然变白,绞尽脑汁去想说辞,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昨夜的一幕幕。


    沈濯,你可真是害人不浅。


    “瓒儿,你不必如此……”裴母轻轻叹了口气,满眼无奈,“你回京都前半月,长公主殿下便召见过我与你父亲。”


    “她……殿下,为何?”


    裴瓒猛然抬起头,想起自己在长公主府的遭遇,严厉顿时写满担忧,他倒是不担心自己被长公主说成什么样子,却害怕二老因他受辱。


    “殿下仁善,不曾苛责。”裴母拍了拍他的手,语气略微柔和些,“只是,她说,你很好,也希望世子能同你多多来往。”


    裴母说得极其委婉。


    毕竟,在裴瓒眼里,沈濯那一家子人就跟仁善二字没有任何关系。


    而长公主说他很好,希望他与沈濯多来往,想必也有更深层的意思,不只是让他与沈濯结交这么简单。


    “我与他、他……”


    长公主会不会因为他和沈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来威胁父母?


    裴瓒满心都是那位殿下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他根本不敢相信二老究竟为自己承受了多少磋磨,对上裴母温和柔软的目光,他的心一片焦灼,只觉得自己被无形地山压着,喘不过气,更别提什么反抗。


    “好了,瓒儿不必多说,只要是你愿意的,我与你父亲也不会干涉。”


    裴瓒的头顶忽然被拍了拍,书墨气,熟悉的敦促感,与那些不属于他幼年记忆如出一辙,带着丝丝暖风,刮着他的心。


    裴父也说道:“咱家不是什么勋爵人家,没有滔天的权势富贵,唯有一点,若有人在外欺侮你,就算父亲舍了这一身,也要护你。”


    这话裴瓒不止听过一遍。


    从前裴瓒还觉得这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被他鸠占鹊巢的原主,至于他,那是裴父舍身拼命的对象,唯有这一次,因着这件事,他才觉得自己真正地成为了这个时代的裴瓒。


    第114章 下风 沈濯早已处于下风


    裴瓒没想过, 父母会对他的感情之时如此开明。


    身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裴瓒从前只觉得自己既然是孤零零地来,那也该孤零零的走, 没奢求过获得什么。


    而现如今,他虽然对沈濯不甚在意,却是实打实地因着裴家二老,生出患得患失的感觉。


    极端的时候,他会恨自己占据了原主的身体, 让父母对着陌生的孩子嘘寒问暖, 更多的时候, 则是会贪恋这股未曾拥有过的亲情。


    好像无论他做什么,背后总有人替他撑腰站台, 也总有人在他倦怠之时提供些许慰藉……


    裴家父母, 韩苏, 谢成玉,他们都是如此。


    “少爷,夜深了,快歇息吧, 就算不用去当值,也不能如此糟践身子啊。”韩苏见着屋里的灯还亮着,推门进去, 瞧了眼,发现裴瓒躺在床上瞪着眼发呆。


    “知道。”裴瓒听见声音, 不仅没乖乖就寝, 反而坐起来,对着韩苏招招手,“你过来。”


    “怎么了少爷?”


    裴瓒眼睛转动几圈, 鬼点子冒出来,贴在韩苏耳边问道:“十七有多少日子不曾现身了?”


    “七八日吧,少爷有什么事吩咐他?”


    “没事。”裴瓒摇摇头,继续往韩苏的方向贴了贴,“这样最好,你去后门瞧瞧,有没有先前那驾马车的影子,若是有……算了,不管有没有,记得动作明显些,探出身子去瞧,瞧完了也不必来告诉我,你直接睡吧,我这里有什么动静,都不用过来。”


    “少爷,您在谋划什么啊?”


    韩苏很不理解,完全猜不到裴瓒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嘟囔着嘀咕几句,不等裴瓒回答,便离开照做了。


    而韩苏前脚刚踏出院子,后脚裴瓒就把灯吹了,除了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屋里没任何光亮。


    他也没乖乖躺在床上,虽然把床幔拉严实了,自己却身着单衣,赤着脚在地上走动。


    先是拿起鸡毛掸子挥舞几下,觉得太轻,在一片黑暗里看向凳子,端详几眼,觉得东西太大,扭头走向书桌的方向,那桌上的镇纸整合正合他的意。


    不仅大小合适,一镇纸敲下去,不管武功多高强的人,也得歇菜。


    选好趁手的武器,裴瓒悄悄隐到屏风后面,听见院子里传来韩苏开关门的声音,他立刻提起一口气,仔细留意着窗户的方向


    果然,不到一刻钟,窗台发出“哒”得一声,是裴瓒刻意摆在那里的木扣响了。


    只不过那人似乎不曾遮掩自己发出的声响,合了窗,跳进屋里,落地后脚步一点也不轻,径直走向了床榻。


    而站在屏风后的裴瓒,看着那黑影逐渐靠近床榻,趁对方掀开床幔的瞬间,一脚踹上了对方膝窝。


    那人双膝一软,下意识地摔进空床榻,裴瓒抓住机会,猛地扑过去,扬起镇纸,毫不犹豫地一砸!


    “嘭!”


    是镇纸砸在床上的声音。


    那动静,那力道,简直要把床板砸出个窟窿。


    深夜造访的沈濯也没想到裴瓒给他露了这么一手,他还以为韩苏到后街瞧他的车架,是因为裴瓒想通了要见他。


    没想到竟是要杀他!?


    幸好沈濯反应快,一瞬间就攥住了裴瓒的手,顿时将局势逆转,否则他就要在三生石胖等着裴瓒做鬼夫妻了。


    沈濯将人压在身下,死死按住,盯着裴瓒那有点桀骜的眼神,一时拎不清他的态度,而他自己也在惊险之余笑出了声。


    “看来是皇帝舅舅许给你天大的好处,加官进爵,还是娇妻美妾?竟然一出宫就要把我这糟糠夫给杀了,真是叫相公心寒。”


    裴瓒越听越不对味:“沈濯你有病吧!”


    “怎么?裴郎从心底就没认过我这个相公?真是叫人伤心啊。”


    沈濯死死嵌着他的手,余光瞟了眼落在一侧的镇纸。


    他不知道裴瓒究竟有没有对自己动杀心,或者说,就算动了杀心也无妨,他不在乎,所以继续嬉皮笑脸着。


    只是裴瓒神情严肃,哪怕心中万分羞耻,也在瞬间冷了脸:“在我回京都的半个月前,长公主殿下召见过我的父母。”


    声音极其冷淡,听得沈濯也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凉水,顿时让他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果真?小裴哥哥莫不是在诓我?”


    “诓你?你也配?”裴瓒冷着脸,恨不得再往他脸上啐一口。


    但对方眼里刹那间的慌张,让整个人都多了股无力感,多了份惹人怜的感觉,让裴瓒不舍得啐了。


    “母亲,说了些什么?”沈濯心慌。


    裴瓒语气不善:“你觉得呢?”


    听他这么说,沈濯心里更是没底,苦笑两声,维持住表面:“你不说,我怎么猜得到,母亲行事乖张,更不是我能揣测的。”


    沈濯的确对此事不知情。


    甚至到现在,他在长公主面前依然是弱势的,是被操控的。


    看似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敢做,但那都是长公主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一旦长公主说半个不字,那他就什么都做不成。


    “你放开我。”裴瓒命令着。


    沈濯一副警惕模样,听话的松开他的手。


    裴瓒冷笑几声,发现了能恐吓沈濯的存在,心中有些得意。顺势推搡几下,示意对方起身,沈濯也一一照做,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气焰嚣张的模样。


    而后裴瓒勾勾手指,示意沈濯贴上去,他附在对方耳边,轻声说道:“殿下说了什么,我也不清楚,父母不肯告诉我。”


    沈濯愣了几秒,盯着裴瓒的眼睛:“你还说不诓我?”


    裴瓒将手指抵在唇间,示意他噤声:“咱们两个的事情,怎么能算诓呢?慎言。”


    “是,我俩之间,不算。”


    沈濯暧昧地笑笑,趁着裴瓒阖上眼皮的间隙,勾着他的腰身往床里一扑,“眼下都有心情与相公玩笑了,看来在宫中并无要事发生,听说在长街无故晕厥?那为夫替你诊治一番……”


    手指上下摸索几下,裴瓒那件单薄的里衣就褪了大半,光裸的身体暴露在沈濯深沉的视线里,他亲自留下的痕迹依然醒目。


    然而,裴瓒对于他过分的举动,没有丝毫的反抗。


    这不对劲。


    不正常到沈濯立刻察觉了。


    心里没有任何窃喜,而是觉得裴瓒定是要预备着做些什么。


    沈濯话锋一转,警惕地认起错来:“昨夜是我不好,你应该是不愿意的,我却使劲下作手段,让你委身于我,我该死。”


    确实下作。


    裴瓒没有承认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只在心里默默嘀咕,面上却一言不发,看着沈濯拙劣的伪装。


    “我也不知节制,让你受苦了。”


    “倒也不用这么说。”裴瓒对着他微微一笑,而后撑起上半身,支着手臂拖起脑袋,细声说道,“其实你也挺一般的。”


    “什么……”沈濯眨眨眼,少见地露出些震惊的神情,就好像被裴瓒的一句一般重伤了似的,“我哪里一般了!”


    “这样形容不恰当,我应该问你,沈濯,你是不是不行?”


    “哈?裴瓒你疯了吗?”


    短短几个字,气得沈濯眉毛都凝在一起了。


    他这人在外面一向顽劣,却不是控制不住情绪的人,至少能一直维持笑吟吟的状态,可今天,被裴瓒的几句话攻破了心理防线,有些崩溃了。


    沈濯顶着裴瓒玩味嘲讽的眼神,伸手就要去扒他的裤子,以证明自己到底有多行。可他扒了大半,白花花的腿被他掐着,裴瓒压根不为所动。


    【难道只是酒水的问题?】


    裴瓒听得到他的心声,却不知道那夜的酒水里掺了些让人动情的药粉,当然,不止裴瓒一个人喝了,沈濯也喝了。


    正因为如此,沈濯才会疑虑,全都是酒水让他们动情欢好?


    裴瓒忽而嗤笑一声,满眼都是现在沈濯那张底气不足质疑自己的神情。


    对方越是如此,就越合乎他的心意。


    他正打算开口继续在沈濯的心上插两刀,沈濯却突然封住了他的嘴唇,双手并用,扒着自己的衣裳,果真要证明一下他自己。


    “啪!”


    巴掌让人清醒。


    干脆利落的一声,让沈濯停了动作。


    沈濯赤着上身,跪坐在裴瓒身前,一时间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可笑。


    但他仍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挨打。


    “小裴哥哥?”


    裴瓒看他眼神有些疑惑,顶着巴掌印的脸又有些好笑,一时间竟想起明怀文来。


    回到裴宅后,他一直在想,明怀文在与皇帝的孽缘里究竟充当着什么养的身份?


    明怀文表面脆弱,如一块剔透的玉,心里的想法却狠辣,绝对不是任人揉搓的主儿。


    就算那人是皇帝……


    一时委身的事或许存在,但明怀文心里的怨毒想法却也从未少过。


    他俩之间所表现出来的氛围,和皇帝隐约要保全明怀文的心思,都让裴瓒觉得,应当是明怀文把控着两人的感情。


    裴瓒不好评价这么做的对错。


    但他已经和沈濯走到这一步了,明怀文的做法,他未尝不能学。反正床上说什么做什么,到了床下都是不能信的。


    裴瓒伸着手臂,捻了一缕沈濯的头发,绕在指尖,轻轻滑过沈濯的胸膛。


    “相公?”裴瓒很鄙夷这称呼,索性继续诓人,“你我往日无媒无聘,来日也得不了高堂祝福,说到底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是野鸳鸯,说什么相公娘子的,要不要脸,来日我可是要娶妻生子的。”


    “野鸳鸯也是鸳鸯!”沈濯居然开始置气,抓住他的手,抵在胸前,“没有高堂祝福,那就去求道圣旨?皇帝舅舅赐婚,不敢有人置喙。”


    裴瓒轻笑道:“你才是疯了的那个。”


    “我早就疯了。”沈濯忽然倾身,抓住裴瓒的膝盖,随着上半身的压低,手也一寸寸地向上摸着,“小裴哥哥竟还存着娶妻生子的心思?”


    “我合该如此的。”裴瓒一反常态,捧住了沈濯的脸,“今日在宫中,陛下提及赐婚一事,说是要在那些勋爵人家里择一位,父母也常提,要给我议亲了。”


    沈濯咬着下唇,手上力道越来越重,嘴里却只挤出三个字:“你不能。”


    “我有什么不能的?我总不能跟你厮守一生吧?”


    “裴瓒!”


    “叫什么?夜深了,别吵人清净。”


    裴瓒这满不在乎的态度,若即若离的感觉,只让沈濯觉得他压根抓不住对方。


    许久之前的那句“我总归是要走的”,一直以来都如梦魇似的缠上了沈濯,现如今,不管是使了什么样的手段,裴瓒总归是他的了,可到头来才发现,裴瓒依然与他毫无关系。


    这些苛求,这些索取,都是无用功。


    裴瓒依然不把他放在心上,依然把他当做可有可无的存在。


    “裴瓒……”沈濯的眼神忽而暗下去,声音也跟着低哑,委屈又可怜,只怕下一秒就要哭出声了。


    事实也是如此,沈濯的眼睛已然有些湿润。


    裴瓒没想造成这种局面,本来只想言语刺激几句,敲打几下,报了这一夜的仇,不曾想,用力有些过猛了。


    想他沈濯,明面上是混不吝的世子爷一位,背靠皇室,可曾怕过谁?


    背地里也是阴沉神秘的幽明府主人,不曾畏惧过什么。


    刀剑的伤痛,更不能让人落泪。


    偏生于感情之事上,脆弱不堪,一味地只会用强,用算计,用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像把敌人置于死地一般把人绑在身边。


    越是如此,便越是在感情里落了下风。


    只能像田里劳作的牛一样,被人牵着鼻子走。


    第115章 忠仆 翌日,天一亮,韩苏像往……


    翌日, 天一亮,韩苏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收拾庭院,准备裴瓒晨起洗漱的东西。


    他回想起昨夜裴瓒叮嘱的话, 让他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用理睬。


    话虽如此,韩苏却不敢懈怠,仔细留意着裴瓒房里的动静,在“嘭”得一声响后, 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听不真切, 但后来那如同冤死鬼一样惨惨戚戚的哭声,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韩苏辗转反侧了半宿, 不敢合眼, 一直猜着, 半夜闯进他加少爷房里的人到底是谁?


    他能肯定,那声音绝对不是女人。


    可是又哭哭啼啼的,没个大男人的气概……该不会是他家少爷在哭吧?


    韩苏心里揣着疑云,不敢告诉别人, 自己也揣摩不明白,直到早上,他心里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借着洗漱的名义, 推开门瞧一瞧。


    反正他听了大半夜,那人应该没有离开。


    可是……


    韩苏的手都搭在房门上了, 只差轻轻一推把门打开, 心里却顾着,万一他推开门,撞破什么让人长针眼的场景怎么办?


    是该告诉老爷夫人, 还是该替少爷瞒下来?


    忠仆韩苏,端着热气腾腾的洗脸盆,在房门口坐下了。


    “赶紧走,待会韩苏就要进来了。”屋里传出动静。


    “怕什么,他又不是没见过我。”


    “正是因为见过……”裴瓒赫然拔高了腔调,想起什么,又兀自压低音量,“你不想被我父母撞见,就赶紧滚。”


    “不走,看见就看见,我有什么怕的?”


    “我怕吓着他们二老。”裴瓒抬抬手,捂住沈濯的嘴,他瞧着沈濯的眼睛还有些肿,更为着早起的缘故,有些不满的小情绪,“你难道就没什么忙的吗?玉清楼,幽明府,总该紧一紧,做些事吧?快走吧。”


    “不忙……临近年关,也该歇一歇了。”


    沈濯也想忙,奈何近些日子被长公主盯得太紧,他根本没机会做些什么。


    以前没体验过这种背后有影子的日子,乍一获得如此殊荣,他很是不适,只好暂时断了别处的事情,在裴瓒这里寻清净。


    沈濯抱着裴瓒,在对方的颈侧蹭了蹭,阖上眼皮,喃喃道:“你说近些日子要休息调整一番,我陪着你,不好吗?”


    “不好。”裴瓒嘴角抽动,心想,他可还有大事要忙。


    沈濯全然好似没听见,死皮赖脸地继续躺着,眼睛也继续闭着,一副把身家性命都交由裴瓒处置的模样。


    “午后,我想见见鄂鸿。”


    “身子还有不适?”沈濯可没再折腾他。


    顾及着裴瓒才在宫中晕倒过,沈濯不敢有冒犯的举动,更不敢不顺着裴瓒的心意行事,而裴瓒眼下还想再让鄂鸿来一趟,他虽不会不允,却也想知道是何缘故。


    裴瓒看穿他的小心思,没有提及那绿藓的事情。


    在沈濯的目光中,别扭地转过脸去,说道:“宫中替我诊治的是唐远,虽然唐远太医的医术值得信赖,可他终归是陛下的人,我想再请鄂鸿先生来瞧瞧。”


    “好,我这就遣十七去请。”


    “十七在外面?”裴瓒略微惊讶,伸手勾住沈濯的胳膊,“他最近总是不见踪影,是你把他喊走了?”


    “是吗,我并没有吩咐他离开。”


    从寒州回来之后,裴十七对他的态度就有些怪怪的。


    以前裴瓒总觉得那小孩木楞楞的,看不懂眼色氛围,不过裴瓒瞧他性情率直,这呆呆的模样,倒也有些可爱。


    可自打回京都,裴十七还是跟从前一样,被指派着跟随裴瓒后,这孩子就有些不对劲了。


    时常见不到人不说,有时候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原来的木讷,而是爱答不理,对待裴瓒,甚至是整个裴家上下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裴瓒隐隐觉得,是因为他害得沈濯双腿受伤一事,裴十七对他有看法。


    为此,裴瓒并不曾为自己辩驳过。


    于他而言,无论是谁皆是去留随意,他没有挽留的打算,对待裴十七也是如此,只不过是在看似豁达的同时,微微有几分落寞罢了。


    “算了,十七想做什么就随他吧,反正不用去鸿胪寺,我自己去玉清楼找鄂鸿先生。”


    裴瓒掀开被子,一件件地套着厚重的冬衣。


    晨起时碳火已经燃尽了,屋里的温度有些低,他打了个冷颤,心里嘀咕着今日韩苏来得有些晚,推搡沈濯几下后,自己下床开门。


    他没想到,竟迎面跟韩苏撞上,对方手里还端着放凉了的水盆。


    裴瓒垂眸扫了眼,往日端进来时,盆中水都是热气腾腾的,今日却没有,而抬眼看向韩苏,对方的脸颊和耳尖都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听见了什么话而不敢面对。


    裴瓒淡淡地问道:“在外面等了多久?”


    韩苏支支吾吾地说:“也不久……”


    “听了些什么?”裴瓒忍着凉,用冷毛巾擦了脸,他也不是真心想要知道韩苏把他和沈濯的话听去多少,只是为了吩咐他,“父亲母亲那里,就不要说这事了。”


    “知道。”韩苏不敢抬头去看裴瓒的神情。


    然而,就算一直低着头,也会有一个人唐突地出现在视线里。


    沈濯赤着脚,裸露的脚面冷得青筋浮现,又只身着素色里衣,薄薄的布料,一根细窄的布绳系着,显得整个人越发单薄。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裴瓒身后。


    而前面的人没有察觉到任何动静,突然一只温热的手就环在了腰上,吓得裴瓒一帕子甩到了沈濯脸上。


    “嘶——小裴哥哥,好凉啊。”


    冷帕子落到地上,沈濯瞥了韩苏一眼后,顶着湿漉漉的脸,可怜巴巴地望向裴瓒。


    裴瓒被他的突然出现弄得不知所措,压根不知道是该让韩苏先回避,还是大声地呵斥沈濯几句,让人滚远点。


    屋里的氛围一时间僵住了。


    韩苏端着水盆的双手都在发抖,骤然看见这张脸,他心里的一些疑惑,或多或少地得到了解答。


    只是韩苏也不曾想,这人竟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裴宅里。


    还是以这种不伦不类的方式。


    韩苏很久以前便想象过,倘若有朝一日,他家少爷娶妻生子,他这个自幼跟在裴瓒身边的家仆,该如何跟裴宅未来的女主人相处。


    为着男女有别,他自然不能像以往那样随意出入裴瓒的卧房。


    可现如今,这位不请自来的“女主人”着实让他吓了一跳。韩苏哆嗦着双手,直面沈濯那张笑嘻嘻的脸,双眼里写满了惊惧,他恨不得拔腿就跑。


    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


    水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水花四溅,打湿了所有人的衣摆,韩苏像是无法接受现实一样,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韩苏!”


    裴瓒急了,他可无法保证,韩苏这一跑会跑进谁的院子,说什么让人气血逆流的话。


    昨日,裴母虽然有意提醒过,他们尊重裴瓒的选择,可裴瓒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提及他与沈濯的关系,虽说他心里并不抗拒,但若是把这种事抬到明面上,成为被所有人议论的众矢之的,裴瓒便有些接受不了了。


    顿时,裴瓒要跟着一起跑出去。


    然而前脚刚迈出房门,突然有一人从屋顶跃下,一手刀劈在了韩苏后脖颈上,让人直接晕了过去。


    “十七,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回去了吗?”


    裴十七冷淡地扫了裴瓒几眼,抬手指向屋顶的一侧,那里跟院墙相接,留了块空地,刚好能容纳一人,恰好冬日里树秃了,藏不住他的身影,今日便寻了这个去处。


    亏得裴瓒还为他的离开而暗自落寞。


    竟是自己想多了。


    裴瓒走上前,从裴十七手中将人搀扶起,半拖半拽地将昏迷不醒的韩苏拖进屋里。


    这时,屋里的沈濯从橱柜里拿了件干净衣裳,随意裹在身上,偏小的尺寸,让他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他也不在意,只说道:“你就这么担心他会把事情捅到你父亲那里?”


    “嗯……”裴瓒自是不担心的,只是为了省去那些麻烦事,“父亲母亲是保守含蓄之人,我又是裴家独子。”


    话已至此,说更多也是自讨无趣。


    沈濯悻悻地闭了嘴,盯着裴瓒,看他进进出出,将自己收拾得齐整利落,即将走出这里,去见鄂鸿。


    他心里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跟上去。


    裴瓒的态度沈濯早已知晓,并且是想方设法地用尽手段,也无法扭。


    他原以为,为着前夜的事,裴瓒没有与他生气,便是默许他俩之间的关系,可进了一趟宫,有些事就变了。


    在宫里瞧见了什么让人摇摆不定的事,他的母亲长公主召见裴家父母又发生了什么,裴瓒现如今到底怀揣着怎么样的想法……一件件的事,缠在沈濯的心间。


    “你不走吗?”踏出院子前,裴瓒扭头回望沈濯,留意着他身上不合适的衣裳,微蹙起眉头。


    沈濯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着:“小裴哥哥方才还说不愿让别人知道,现如今要一起出去,这不是让所有下人都知道了吗。”


    “那你……”


    “过些时候,我会离开的。”


    第116章 疑案 “沈濯应该会说话算话……”……


    “沈濯应该会说话算话……”


    裴瓒在心里嘀咕几句, 不再理睬沈濯的去向,直接头也不回地出门。


    离开裴宅后,他不着急去玉清楼找鄂鸿, 而是先去了京都城中几家有名的药房,一一寻找那绿藓的线索。


    按理说,这东西无法入药,裴瓒不应该到药房去寻。


    只是他心里有大概的猜测——


    幽明府的一干人等是最容易经手绿藓的。


    绿藓长在幽明府外那片瘴气谷地里的,因为瘴气的缘故, 又多了与众不同的毒性。而幽明府之外的人不确定是否知道绿藓有毒, 就算是知道, 多半也是避而远之,很少会有冒着危险, 主动进去采摘的, 所以很大程度上, 绿藓是被幽明府的人带出去的。


    不过裴瓒不能去问沈濯。


    当然,他也不太相信沈濯会用这种方式去对付皇帝,于是裴瓒打算找找有没有别的绿藓来源。


    然而裴瓒挨家药房进去询问,也没有找到绿藓的踪迹。


    提起皇帝所出现的病症, 所有药房掌柜都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对于他口中描述的绿藓,更是闻所未闻。


    走了大半日, 腿脚都酸痛了,问完最后一家, 还是得到否定的答案。


    裴瓒泄了气, 在药房门口长吁短叹。


    “公子留步。”掌柜追了出来。


    裴瓒以为对方改口,连忙用期待的眼神看他。


    可惜,掌柜还是摇摇头, 惋惜道:“公子所说的那绿藓,小人的确没有听说过,只是瞧着公子很是着急,便想起来一处地方,或许公子能打听到想要的东西。”


    “何处?”这好歹也算收获。


    “京都城西的清源道观,半年前,来了个不太正经的小道爷,爱鼓捣些偏方奇药,一些不寻常的病症,和不常见的药材,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医治。”


    “城西、清源道观……”


    因着周边寺庙道观太多,裴瓒印象不深。


    但是前几天那里刚起了火灾,闹出来不小的动静。


    他也着意打听着,那一片的许多寺庙道观,都是京都里的权贵主张修的,基本上都跟京都城里的大户人家脱不了干系。


    “多谢掌柜。”裴瓒对着掌柜郑重其事地作揖,正要走,袖子却被掌柜扯住。


    “公子,实不相瞒前些日子也有人来打听绿藓一事,说的病症与公子无二,敢问公子,是城里出了什么时疾……”


    掌柜瞧着裴瓒举止斯文,行为有礼,衣裳虽不华贵,却也不是平头百姓能穿得起的,一瞧就是有身份的人家。


    特意问这么一句,是觉得裴瓒手里有新鲜的消息。


    而他瞧了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小声地试探,说到最后,声音渐小,哪怕是裴瓒也听不清后面的话,不过,其中意思却已经表达明白。


    裴瓒随口应着:“并不是什么时疾,掌柜无需担心。”


    “那就是有哪位显赫的大人?”


    “倒也不算,寻常人家,略有些田产罢了。”


    裴瓒在心里暗想,的确是显赫,还是整个大周都找不出第二个的存在,但他总不能真的把皇帝的事情告诉对方。


    他拱拱手,未等掌柜问下去,便转身离开。


    城西离得有些远,过去要些时辰,而韩苏此刻恐怕依旧昏迷不醒,沈濯那里更是指望不上,他得另想办法才行。


    今日天气不错,很是晴朗。


    风里带着些冬日的干燥,却不曾冷得刺骨,吹在面上,只让人觉得有些凉意。


    此刻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


    早集的摊子还没散去,沿街的商铺也做起营生,在嘈杂的吆喝声中,掺杂着几种不同的香气,让人忍不住去寻味道来源。


    打听到丁点儿未知真假的消息,裴瓒也不急于去验证,便在街上慢悠悠地逛着。


    左瞧瞧右看看,买了一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原先说好的,要去玉清楼找鄂鸿,也没有立刻动身,反而是走着走着,偏了街市,就到了谢府门前。


    谢府被抄,看在谢家老太爷是几代朝臣的份上,留了最后的体面,并没把这宅子收回去。但是皇帝也没轻轻放下,发落了许多不安分的谢家子弟,现如今的谢府可是大不如前了。


    之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少朝臣学子争相登门拜访,就连看门的小厮都颐指气使的,敢给品级低下的官员脸色瞧。


    再看看现在,朱红色的大门不似从前鲜艳,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不威风了。


    “小裴大人?”


    听到有人喊,裴瓒立刻回头,一瞧竟是谢成玉的贴身小厮从外赶回来。


    他掂着怀里的几包干果吃食,冲着来人温和地笑了笑,问着:“你们少爷呢?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小厮冲他作揖,答道:“还在大理寺呢。”


    “都这个时辰了……”裴瓒留意到他手中的食盒,多嘴问了句,“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些小的不清楚,只是方才去给少爷送饭,瞧见大理寺中来来往往,人很多,像是城西出了什么案子,都在忙着。”


    城西……也是城西?


    他才从药房掌柜的嘴里,听说城西最近多了个怪道士,或许能找到绿藓有关的线索,现在城西就出了岔子。


    未免有些巧了。


    “这样啊……”裴瓒垂眸一想,本想说自己不便去了。


    可扭头一想,如若谢成玉忙得不可开交,那他就算留在谢府,也未必能把人等回来。况且,出事的地方也在城西,他若是此刻前往大理寺,说不定就能偷听点什么消息。


    “大人,您去哪?”小厮在身后张望。


    裴瓒忽然想起来什么,随手把几包刚买的果子零食交给他:“劳驾,送到裴宅门房,说是我的东西。”


    他只拎着两袋干果走了,动作仍旧是慢吞吞的,看不出丝毫的着急。


    只是,大理寺中却要忙疯了。


    仅在衙门外站了片刻,便有三五位青袍官员急匆匆地离开,而裴瓒还没走进,一队捕快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裴瓒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你怎么来了?”成堆的文书之后,谢成玉抬起头,满眼疑惑地看着从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裴瓒。


    待人走近后,见他也没穿官服,更没什么调令,越发疑惑地问:“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毕竟是官府衙门,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就算是朝廷官员,没有正事也不得入内,至少也得经过层层同传,让谢成玉到外面去领人,而不是让裴瓒独自一人进到内院。


    而裴瓒不仅只身一人进来了,没有任何文书,甚至还从斗篷里掏出来了两包干果点心。


    “今日外出,是想打听点消息,走到你家府前,才知道大理寺为了城西一事忙得很,便过来瞧瞧。”裴瓒随意坐下,明明对城西的事完全不了解,却装得了熟于心,“在外面又凑巧碰见了袁大人,有几面之缘,便顺道进来了。”


    “……”谢成玉无语。


    裴瓒这种行径,跟流氓进闺阁后院没区别。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谢成玉继续低头看着文书,眯着眼,试图从混乱的记载中找出些有用的东西,同时,还不忘跟裴瓒说:“城西出了事,旁人都巴不得离远点,你倒好,就爱往上凑。”


    “城西出了何事?”


    听他这么问,谢成玉反而疑惑:“陛下昨日宣你进宫,没有提及此事吗?”


    裴瓒心里一惊,难道城西真的跟皇帝生病一事有关?


    他立刻严肃起来,向屋外瞧了几眼,还不放心地掩上门窗,对着谢成玉低声说道:“陛下的确透露给我一件十分要紧的事,甚至也与城西有点关系,不过真的追究起来,却也不是陛下亲口说的。”


    “怎么回事?”谢成玉听得稀里糊涂。


    对谢成玉,裴瓒也不藏着掖着,压低了声音,贴在他耳边便说:“陛下病了。”


    “这我知道,前些日子就病了,一直将养着,你也知道边疆战事不容放松,陛下时时注意着,难免劳神。”


    裴瓒看着想法简单的谢成玉,故作高深的摇摇头,神情有些微妙,像极了那些卖关子的官场老手:“不是这个原因。”


    “那还能是什么?”


    “陛下或许是被人下了毒。”


    “下毒?或许?”谢成玉心里一紧,声音却压下去,“到底什么情况,你可不要乱说。“


    “陛下久病不愈,昨日我入宫后不慎昏迷,遇见了太医唐远,他单独告诉我,陛下的病症很像一种绿藓导致的,你知道的,唐远是陛下的人,如果不是故意安排,我觉得我不会如此巧合地见到他。”


    一字一句,谢成玉听得惊心动魄,大气都不敢喘,可在心惊之余,他也诧异,为何皇帝知道此事,却没有大张旗鼓地调查呢?


    谢成玉百思不得其解。


    裴瓒听到心声,想起这背后的原因或许跟明怀文有关,他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对谢成玉坦白。


    同时,他又有些唏嘘。


    一朝登科的三人,此时的境遇却完全不同。


    长吁短叹后,裴瓒坐在谢成玉身旁,问道:“我打听到城西清源道观中有一位道士,半年前来的,或许知道绿藓一事,想去寻他,只是韩苏有事无法陪同,想着与你同行,却在半路听说了大理寺的事情,不知道城西出了什么事?”


    “清源道观的道士,半年前来的?”


    “嗯,没错。”裴瓒点点头。


    “你要找的人,或许已经死了。”


    第117章 道观 “你说真的?” 裴瓒……


    “你说真的?”


    裴瓒眼中的怀疑一闪而过, 他眼前的人是谢成玉,不是什么满口谎言的主儿。


    只不过他才刚开始查,就听到这种消息, 断了线索,一时间难免有些心焦。但既然说到这份上了,裴瓒反而觉得,这趟大理寺是来对了。


    裴瓒略微思索,再看向谢成玉, 心里有了新的打算:“如果那人死了, 陛下被人下药一事, 就有此案脱不了干系了。”


    谢成玉也肯定:“城西多是寺庙道观,背后也有多方权贵把持, 在此之前, 虽然偶有路人口角摩擦, 却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这次的事,的确蹊跷。”


    “那你快透露透露,到底是什么事。”裴瓒一脸好奇。


    谢成玉却没给他好脸色, 脑海中闪过一瞬的沈濯后,冷声说道:“事关重大,目前也没有眉目, 只怕裴少卿是不好过多打听吧?”


    “……”跟他装起来了。


    裴瓒知道大理寺的案子不能随便打听,便也没急着逼问他。


    他只是把斗篷里的零食摸出来, 摆在桌上, 跟谢成玉大眼瞪小眼的同时,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着。


    就算谢成玉有转移注意力的打算,他也不依, 腮帮子鼓动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声响。


    谢成玉叹了口气:“城西出了命案。”


    “这我知道,前些时日城西的火灾,烧了几处地方,有死有伤,不过……这跟大理寺有关系吗?”


    京都城里有专门的地方处理火情,这案子是不归大理寺管,可偏偏在起火之后,发现了些别的,不得已才转交给了大理寺。


    “火场之中搬出几具尸身,除了僧侣道士的,京都衙门便贴了告示让家属来认领,等了七八日,竟没有一人前来,那边觉得蹊跷,打算先将尸身安置在义庄中,凑巧的是,搬运尸首的队伍里,有位刚入门的仵作……”


    那个小仵作一开始只是想仔细瞧瞧烧毁的尸体是什么情况,可是越看越不对劲,察觉到异常后,便报给了他师傅,也就是京都衙门里正儿八经的仵作。


    师傅带着人检查一番,发现那些人并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被人毒死,后来扔进火场里的。


    裴瓒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几具尸体?”


    “六具,五男一女。”


    谢成玉还没说完,可见着裴瓒脸色苍白的样子,他略微顿了顿,缓和语气说道,“发现异常后,这案子也并没有立刻送来大理寺,只是不出两日,义庄中的六具尸身尽数消失,凑巧,在尸身失窃的当晚,清源道观发生了命案,十三位道士被杀,尸身四散在清源道观中。”


    裴瓒听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十三位被杀的道士里,有他要找的人吗?


    裴瓒一阵心悸。


    先前谢成玉说他要找到人可能死了,裴瓒有些不信,尚存几丝期望,可听到这番话,他的心无端地不安起来。


    怎么就如此巧合呢?


    不是别处,偏偏是清源道观。


    他很难不多想,很难不将此事与皇帝的病联系起来,然而,他手上并没有什么证据,一时之间,眼里只剩茫然。


    难不成,到最后他还是要去求助鄂鸿,求助沈濯吗?


    裴瓒在想,他究竟还要不要冒险去一趟城西,那里刚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必然不许随意进出,特别是清源道观。


    可他若是不去,万一错过了什么……


    裴瓒咬咬牙:“我想去城西看看。”


    “你不方便过去。”谢成玉的神情相当严肃。


    现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城西正是一团乱麻,里面的人巴不得要离开,谢成玉又怎么会让裴瓒冒险进去。


    裴瓒心里揣着绿藓的来处,不敢告诉谢成玉,只能对他说:“让陛下中毒的绿藓,唯一的线索就在城西,我不得不去。”


    谢成玉陷入为难。


    他知道,裴瓒是受了皇帝的暗示,就算自己今日阻拦裴瓒,明日也未必能阻挡他。


    与其让人毫无避讳地闯进这案子里,还不如让他与自己同行,好歹是算在大理寺上,就算出了过错,追究起来也不会太严重。


    “言诚,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


    前几日的大火,使得城西清净了许多。


    远远眺望一眼,庭院楼阁鳞次栉比,一层叠着一层,看着繁盛,却不见车马进出。


    缥缈云烟中,并没有往日熙熙攘攘的动静,只是偶尔有几道钟声穿出,反而将城西的寺院道观衬得更加幽清。


    清源道观外,有大理寺的人专门看守着,一方面为了维护现场,避免被人破坏细节,另一方面也在提防贼人再度杀人。


    只是裴瓒打眼一瞧,有些人的装束并不像大理寺的人。


    谢成玉出示了令牌,两人齐齐被检查之后,另一路人马却还挡在他们的面前,不过他们俩也不是吃素的,并不是谁都能检查。


    “站住!”银甲侍卫的长枪横在裴瓒面前。


    裴瓒微微垂眸,眼神不解,以为是针对他的,便说道:“方才已经检查过了,还有什么不妥帖的?”


    “长公主殿下在内,还请二位大人回避。”


    长公主竟会出现在这种危险的地方?


    裴瓒斜着眼看向谢成玉,不料对方也是一头雾水,想不清楚为何身份尊贵的长公主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是在火灾和杀人案接连发生的情况下。


    “殿下……为何会在此呢?”


    裴瓒喃喃地问了句,本就没指望着侍卫回答,可那侍卫就像是突然被刺激到了一样,高声指责道:“胆敢妄议长公主!”


    冤枉啊,他哪里妄议了?


    不只是疑惑了几声吗……


    裴瓒想着暂时退让,正要拉着谢成玉先离开,一道绛红色的尊贵身影,在几位朝廷官员和长公主府女官的陪伴下,从供奉着三清祖师的正殿中走出。


    眉目清艳,自带一股凌厉的气势。


    裴瓒心里一阵惊颤,他挪不开眼,却也不敢贸然直视,只敢盯着那绛红色的狐裘,看着一根根银丝在阳光下璀璨。


    “拜见长公主殿下。”


    听见他们二人的声音,原本还有几声低语的长公主一行也没了动静,步态稳重地向他们走去。


    裴瓒低着头,只觉一道威严的目光自上方落下,似乎是在审视着他。


    他不敢起身,一直弓着腰,良久之后才听到那句“免礼”。


    “小裴大人,好久不见。”长公主离他只有两三米的距离,凉薄的视线横扫过裴瓒,在周边人身上暂停一瞬,接着便重新落到他的身上,“大人来此,为何缘故?”


    “是为了城西失火一事。”


    裴瓒听不懂对方语气之中的情绪,或者说,长公主的态度太平静了,就像压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一样,只是寻常来上香而已。


    他也没办法直白地说出自己前来的缘由,只得找了个不重要的借口搪塞。


    “十三位道士被杀,的确值得好好查一查,只是小裴大人似乎不在大理寺当值吧。”


    这事与他无关!


    此话一出,随行在长公主身侧的那几日面色有些难看。


    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跟谢成玉身上,包含着谴责怪罪的意味,但是碍于长公主在场,终究没把那些难听的话说出口。


    “城西多道观寺院,更有皇家庙宇,臣身为鸿胪寺少卿,自然要确保此处安然无恙。”


    见他不够诚实,长公主替他把话说了:“大人是觉得鸿胪寺地方太小,施展不开这一身的本领,还是说,又想去红玉庄待上几日了?奉劝大人一句,勿要插手不相干的事情。”


    “微臣自然会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


    裴瓒被逼问得喉咙发紧。


    他在面对皇帝时都不曾这么紧张,面对长公主殿下,却有种说不出的胆怯。


    也不知道是因为沈濯的缘故,还是这人的气势本就比皇帝还要威严上几分,总之,他摸不清长公主的心思,只能一味地避让着。


    裴瓒略微抬眼,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但再度看见那张与沈濯有七八分相像的脸,依旧难免凝住了呼吸。特别是那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含着熟悉的玩味笑意,引得他抬眸对视。


    只不过,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


    沈濯的眼神,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正经的。


    戏弄玩笑的时候居多,比起长公主的谨慎,也更为狡黠灵动,很少有这种时刻隐含着警惕与猜忌的时候。


    长公主看着裴瓒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垂眸浅笑,眼底波光流转,却仍是难掩尊贵仪态。


    “殿下为何……”


    要笑他?


    话说到一半,裴瓒察觉到这么问并不合适,于是便没了下文,只满眼疑惑地盯着阶上的女子,想起才从他父母那里听到的评价——殿下仁爱。


    裴瓒对于长公主的印象,向来与仁爱没什么关系。


    今日一笑,才恍然觉得这位殿下也并非时常都是倨傲冷漠的态度,或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多是柔和仁爱的模样。


    想到这,他也放松了些。


    至于她身为母亲,对待沈濯如何,裴瓒自觉还没有评价的资格。


    他尝试着拱起手,问道:“殿下,可否允许下官入内调查。”


    第118章 梅花 “不许。” 长公主语……


    “不许。”


    长公主语气柔和, 态度却没有丝毫放松。


    她原先的那一笑,似乎只是为了让裴瓒放松警惕,而非她的退让。


    “本宫说过了, 小裴大人不该插手。”


    珠钗晃动,环佩叮当,长公主上前几步,离得裴瓒更近,与那股庄重气势并存的, 是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


    她扣住了裴瓒的手腕, 也看穿了他想要撤手的意图, 直接强行将人拉住。


    裴瓒再度慌了神。


    他想不出对策,更看不透长公主的心思。


    气势上矮了一头不说, 甚至他都没有底气直视对方的眼睛。


    是因为长公主本就华贵逼人, 也有几分沈濯的关系在, 他总觉得在面对长公主时,没什么底气,也没什么脸面。


    “不过,本宫瞧着院里的梅花极好, 小裴大人不妨陪本宫走走。”


    这就更让人不理解了。


    裴瓒原本就没想过会在这里碰见长公主。


    突然迎面撞见,一点准备也没有。


    长公主所说的一切话语,更是在刁难中夹杂了几分戏谑, 让人看不清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阻拦他?妨碍他?


    却又亲手将他带进了这清源道观之中,究竟是为何呢?


    那双纤细的手, 染着鲜红的指甲, 将皮肤衬得如玉一般,看起来养尊处优,不具备什么力气, 但在抓着他往道馆里拖的时候,却容不得他反抗。


    裴瓒也不知道是真的反抗不了,还是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反抗。


    只是接触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后,便也没了动作。全程,他低着头,像一只胆怯的小鸟,被那雍容华贵之人引入道观之中。


    迈过门槛,从那些女官大臣身边走过时,那些窥探又冒犯的目光跟在身后。


    裴瓒没有任何反应,用余光扫了几眼,又重新低下了脑袋,目光紧随着那绛红色狐裘上的银丝,看着衣摆随着步伐摇晃,同时,他的耳边隐约有珠钗晃动相撞的声响,叮叮当当。


    他猛然察觉到自己与长公主的距离太近了。


    甚至是一抬眼,那双与沈濯极为相似的眼睛就映入眼底,用一种成熟而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


    实在是有些过于亲密了。


    也难怪那些人会盯着他了……


    裴瓒吓得急急地后退几步,手腕也从长公主的手中挣脱,又不小心踩在凹凸不平的地砖上,一踉跄,险些栽倒。


    而他也没急着站稳,利落地跪下去。


    “微臣失仪,还请殿下恕罪。”


    【胆子……也就米粒大小。】


    京都还未落雪,灰白院墙前,淡粉色梅花绽放,乍一眼瞧上去并不太显眼,反是那一身绛红色狐裘的长公主,气质拔俗,引人注目。


    只见她侧立在梅树之前,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似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长公主盯了裴瓒片刻,几分不悦一闪而过,但不知为何,又突然弯下腰,挑着才染过凤仙花的指甲,轻轻抬起了裴瓒的下巴。


    “本宫先前听说,今年及第登科的头三名中,探花郎相貌最好,叫无数闺阁女子一见倾心,而状元出身名门气度不凡,也是一顶一的好人家,唯独小裴大人不怎么被人提起,像是不太惹眼呢。”


    裴瓒被迫抬起头,目光依旧垂着,并没有直视眼前这个尊贵的女人。


    他下意识承接着长公主的话:“微臣,相貌粗陋,不识文墨,自然不讨人喜欢。”


    “非也,有人喜欢得紧。”长公主摇头否认,“细看之下小裴大人才是精致的妙人,心思玲珑,人也乖顺,难怪会让那小畜生痴迷……”


    她嘴里的小畜生,裴瓒自然知道是谁,只是这个称呼长公主可以说,裴瓒却不行。


    甚至,他都不能将其主动代入到沈濯。


    私底下相处,裴瓒怎么用轻蔑的话说他都可以,但现在是在长公主面前,他必须要顾及沈濯的尊贵身份,时刻谨记那人是皇室宗亲。


    “殿下,微臣不明白为何是乖顺……”既然说他乖顺,裴瓒也无处反驳,只得一个劲地装傻充愣,“身为大周臣子,要为陛下效力,为殿下尽心,当然要恭敬顺从。”


    “为本宫尽心?”故意避开沈濯的事不谈,说他尽心,反倒让长公主觉得听了个笑话。


    谁人不知裴瓒是皇帝眼前的红人。


    或许前些日子的冷落,让一些人摸不清皇帝的路数,可昨日入宫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都城的每一处官家府邸,人人都翘首以盼,等待这位新贵接下来的动向,看他身为皇帝手中的利刃,刀尖到底会指向什么地方。


    然而,赶在这时候,他却在长公主面前说:为殿下尽心。


    实在让人揣摩不透他的真心。


    不过,长公主的语气虽是在质问,但眼神直勾勾落在裴瓒身上,反而像是在逼迫着裴瓒对她表忠心。


    道馆里清冷,膝下的地砖也是冷硬的。


    夹带着寒气的冷风吹过,钻进衣领缝隙里,裴瓒禁不住,微微颤了几下,抬眼望过去,就算不使用扳指,他也能猜到长公主在想什么——


    【本宫倒是要看看,你如何尽心。】


    于裴瓒而言,他身在其位,忠诚的对象必然是整个大周。


    至于那在位的皇帝,仅是集权的代表。


    换句话说,就算突然发生什么事,使这江山改朝易主,裴瓒仍旧会对大周忠心耿耿,会对下一位君王忠心无二。


    他的心思忠诚与否,根本无关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谁。


    可惜,长公主听不明白,身为皇室宗亲,却主动与皇帝划清了界限,想以此来试试裴瓒的心思。


    “微臣……”


    裴瓒蹙着眉,声音犹豫,眼前的长公主所说的话实在让他茫然。


    那种迷茫,就是在毫无头绪地猜谜语,从长公主的话语里,他得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距离真实的答案还差很多。


    就算是他能够猜到,也能听到,长公主想要表忠心的想法,裴瓒也仍旧疑惑——难道他所表现的,对整个大周,还不算忠心耿耿吗?


    还是说,长公主殿下并不满足于此……她实际上也在搅动着京都的浑水?


    那她会想听什么样的说辞呢?


    袖子底下,裴瓒悄悄摸着扳指,他试图以此来探听长公主的心声,然而,他得到的只有空洞的回响。


    先前这种情况也遇到过,是在面对皇帝的时候,不过裴瓒很清楚皇帝深沉地心思,那时对方也并没有在盘算什么,得不到任何心声实属正常。


    可是现在,他不信长公主在问出这番话后,什么都不会想。


    时间慢慢流逝,气氛逐渐凝滞。


    风吹得越发凌冽,裴瓒的心也随之坠到了谷底,而额头上一颗颗汗珠滚落,他越发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说他只想做个纯臣,一切心思为了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那他明知道寒州百姓的苦楚,为何不留在那里呢?说他一心为陛下效忠也不行,不仅与方才随口说的话背道而驰,很明显也与长公主的心思截然相反。


    为难之际,长公主再度开口:“小裴大人还没想好怎么搪塞本宫吗?”


    裴瓒只得先挤出几个字:“微臣不敢。”


    “罢了,今日梅花开得甚好,不想为难你,先起来吧。”长公主抬手扶了扶云鬓,转过身去,幽幽的目光落在一侧的粉色梅花上,“只是小裴大人可要好好想想,来日该怎么回答本宫的问题。”


    话罢,她不想再继续这生硬的话题,随手折下了眼前的花枝,放在鼻尖轻嗅。


    她这番动作,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虽然长公主年近四十,可保养的很是得当,皮肤细腻,面带春华,端庄的绛红色狐裘下是淡紫的衣裙,显得整个人华贵又不失青春,特别是手执梅枝轻嗅,尚能窥见少女时的情态。


    如此看来,梅花甚好,人亦如此……


    梅花?


    裴瓒打量着那开得正好的梅花。


    前些时日遭了大火,这才几日的光景,便又栽上梅花了?还是说,清源道观并不是被火烧的地方,院里的花花草草也没被殃及?


    裴瓒悄悄往私下里瞧着,确实如此,院里并不只有梅花,廊前的松树矮竹,石子路旁的兰草,虽然有些枯萎了,但并不见火烧痕迹。略微抬眼,向灰白墙面上望去,凡是目光所及的,都不见任何痕迹。


    这么说,清源道观就没经历那场大火了。


    与那场大火无关,那义庄尸身失窃一事,是否也跟清源道观道士被杀无关呢?


    当真是巧合吗?


    所有人,包括裴瓒都先入为主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了。


    毕竟时间凑巧,清源道观也刚好在城西,离着那些失火的地方很近,在调查来龙去脉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会把两件事当成一件去处理。


    可仔细想想,义庄离着城西很远,来回需要的时辰不少。


    如若是一伙人所为,那他们这一晚,从义庄奔波到城西,又是运尸体,又是杀人,未免也有些太忙了。


    虽说裴瓒是为了绿藓一事而来,可现如今线索中断,他一时也不想回去求助鄂鸿,只得顺着清源道观的线索摸下去,万一就能找到他想要的信息呢……


    第119章 母子 “殿下,微臣有一事不解。”……


    “殿下, 微臣有一事不解。”


    裴瓒望着入迷的长公主,抿了抿嘴唇,稳住心思后问了这么一句, 在这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不似眼前人那般凌厉,却也少了些慌张。


    长公主微微开口:“你说。”


    “殿下已经知晓城西最近的乱事,为何还要冒险来到这里呢?”


    裴瓒问得诚恳。


    在他看来,越是富贵的人便越怕死, 瞧瞧清源道观外的那些侍卫, 便知道长公主也是害怕出意外的。


    只是明知道此地危险, 却还要来一趟……


    究竟是有多重要的事,让她不得不亲自走这一遭呢?


    或许是裴瓒的问题过于刁钻, 他眼里的猜疑也过分明显, 长公主即刻便听懂了他话里的针对, 然而她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微不足道地一笑,随即说道:“怎么?小裴大人是觉得本宫与城西的这些事有关?”


    “微臣不敢。”裴瓒顿时收回了视线。


    “大人这么猜测也无妨,本宫的确身涉其中。”


    裴瓒没想到长公主承认得这么坦荡, 一时竟想不到接下来要问些什么。


    甚至,他迫切地想要回头望一眼外面的谢成玉,希望对方通过眼神给他答案, 帮他走一下大理寺审案的流程。


    长公主捻着花枝,眼神始终落在梅花上, 并不曾多看裴瓒几眼, 在轻笑几声后,才道:“清源道观是老侯爷主张的,虽不是盛阳侯府的私产, 却是侯府在打理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本宫理应过问吧?”


    这么说也没问题。


    盛阳侯府与长公主府是一体,她即是长公主,也是侯府的女主人,自然有权过问。


    可裴瓒仍旧觉得奇怪,清源道观地方不大,道士也不算多,一年到头也未必有多少香火钱,怎么会被如此看重呢?


    就算为着名声不好,弃之不理就是了,侯府应该也不会在意这点钱。


    “当然,本宫不是看重清源道观。”长公主一抬眸,视线落在裴瓒身上,那双精致的眼睛似乎毫无保留地看穿了他的心思,“本宫来此,是因为死的那些个道士里,有本宫极在意的。”


    极在意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


    裴瓒可听过太多公主与和尚道士的故事了,只是他想着,把人放在依靠夫家而存在的道观中,是不是有些过于肆意妄为?


    就算是皇权至上,也不至于如此的大胆吧!


    当然,裴瓒也不该这么揣测。


    可思来想去,长公主那惋惜又留恋的语气,怎么琢磨都不像是寻常关系。


    裴瓒在心里嘀咕着,这位长公主原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在几处留情,也实属正常,更何况她身份尊贵,多几个人陪着又怎么了。


    反正,这都不是裴瓒该深入琢磨的事。


    他只想,长公主极在意的人意外身亡,那这件事往下调查的时候,是不是还要从长公主那里盘问些什么。


    若是如此,才是真的不好办。


    裴瓒在心里体谅着大理寺的查案人员,先替他们问了句:“敢问殿下,对此案有何指教呢?”


    这案子怎么查,查到什么去处,明里暗里的关系需不需要摸排清楚……最重要的是,长公主既然与这里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能否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呢?


    裴瓒满眼期待地等着答案。


    不料,长公主放下温和笑意,和原先一样,说着:“小裴大人,不该是你来问本宫。”


    仍旧不想他过多地插手此案。


    可裴瓒不查手城西的案子,让皇帝中毒的绿藓又该怎么查下去,这是他的任务,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是微臣唐突了。”


    一提及城西的事情,长公主就什么也不说,死守着这条线,让裴瓒得不到任何线索。


    再这样下去不行,裴瓒必须得想办法从长公主这里得到些什么,他微微侧身,视线余光瞥到外面的谢成玉,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处理此案也十分恰当,可长公主毕竟尊贵,以谢成玉现在的官职,想要接触到长公主压根不可能……


    裴瓒还在想有没有更好的人选,忽然从后方传来一道声音。


    “放肆!你也敢拦我?”


    也顾不上礼数了,裴瓒瞬间回过头去,只见清源道观外停着辆极为眼熟的马车,阻挡着道观门前的去路,而周围也不见谢成玉等人的身影,似乎被一并隔在了外围,只剩跟随长公主而来的几位女官和银甲侍卫侍卫守在门外。


    当然,他们一见沈濯的脸,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沈濯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他是为了谁来的?还是听到了些许风声?


    院中两人心照不宣地想着。


    只是裴瓒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长公主盯了沈濯片刻后,视线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带着几分探究,再度上下打量着。


    “你怎么来了?”裴瓒向前迈了一步,挡住沈濯的去路。


    他十分在意沈濯是为着什么原因才来到这里的,是听说城西失火的案子,还是知道他在查找绿藓。


    可是碍于长公主在场,沈濯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他,而是继续端着他那副笑吟吟的假面,向着长公主微微低头,道了声好。


    这副随意的姿态,看不出半分关系紧张。


    长公主也没有用苛责的语气怪罪他,只说道:“城西现在四处都是大理寺的人,你也不怕被人瞧见?”


    “看见又如何?皇舅舅也未必不知道吧。”


    母子两个不是在打哑谜,裴瓒也能听懂,这是在说沈濯突然在京都中露脸一事,先前沈濯也提过,只要他母亲不追究,皇帝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裴瓒虽然听得懂,他却僵着身子不敢转过身去。


    只用略带埋怨的眼神,僵硬地瞪着沈濯,怪罪他没有任何预告就突然出现,害他在长公主面前失了分寸。


    沈濯垂眸一瞧,明白他在想什么。


    “母亲又不是洪水猛兽,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沈濯说着,便把手搭在了裴瓒腰间,轻轻一扣,“更何况,小裴哥哥是朝廷命官,无需如此拘谨。”


    这话说得倒不假。


    裴瓒表现得太过拘谨卑微了,就算面对的是尊贵的长公主,也无需如此的。


    不过,裴瓒仍是瞪他。


    直到沈濯扣着他的腰,强行把人转了过来,毫无预兆地牵起了裴瓒的手,将人往长公主面前领,那架势,活像是领着心上人拜访父母……现如今的区别,也只在于场所不符合了。


    长公主见他俩交叠的手,顾不上观察裴瓒不对劲的脸色,便讥讽着沈濯:“这才多久,就追到了这里,难为你一刻也不放松。”


    “母亲,有些人略微放手就溜走了。”


    现在说的话,让裴瓒听不懂了。


    他隐隐地觉察到沈濯话里的人并不是他,毕竟他可没那本事,就算一时逃走或者躲着人不见,沈濯也有的是办法揪出他来。


    那就是在说长公主的什么人了?


    裴瓒不敢妄加揣测,顶着绯红的脸,不着痕迹地捏着扳指,果然在长公主的心里听到了一阵污言秽语。


    不过,长公主露出几分嫌弃后,面上依旧平静,瞧不出半分不对劲。


    “你最好是追着人来的。”长公主主动上前几步,立在沈濯身侧,通身的气派,竟然也压了沈濯一头,“若是追着事来的,京都城你也不必再待了。”


    沈濯听后也没有半分动摇:“孩儿知道。”


    得到这句应允,长公主抬步要走,裴瓒却骤然反应过来,一下子甩开了沈濯的手,想留住长公主:”殿下,城西失火一事……”


    “住口!还轮不到你来质问本宫!”


    先前长公主的态度虽然冷冷的,但还没到生气的地步,可沈濯一露面,裴瓒就觉得长公主无端多了几分恼火。


    就连见状走上前的女官,也一个个地都在瞪着他。


    裴瓒犹豫着闭了嘴。


    他清楚这份恼怒并非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沈濯,可是,在红玉庄时,青阳分明说过,长公主是很在意沈濯的。


    难道说,青阳的话是假的,是在他面前演戏,而事实就如同他亲眼所见的一般?


    裴瓒一时陷入疑惑之中,凝视着绛红色的身影在女官的陪同下走出道观,他也没参透其中的弯弯绕绕,回头满眼疑惑地忘了沈濯一眼,趁着四下无人,毫不避讳地直接问他——


    “你跟殿下的关系究竟好不好呢?”


    “小裴哥哥何出此言?”沈濯笑着反问。


    “长公主待你,很不对劲……”


    裴瓒是孤儿,他对家庭并没有正确的认知,以前是依靠着从外界获取的,来到这里之后,裴家父母给予他的关怀,才让他明白了这份弥足珍贵的爱,也越发期待,越发眷恋这份感情。


    但他瞧瞧沈濯,与他的情况也并不相同。


    很难用非黑即白的条件,来判断长公主与沈濯之间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沈濯亲生父亲的缘故,长公主对待他,是爱中夹杂了恨意,无法用简单的词语概括。


    亦如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纠葛。


    第120章 枝节 清源道观里步步都是陷阱


    长公主急匆匆地走了。


    也并不曾发生什么要事, 大概事单纯地不想看见沈濯……


    裴瓒收回视线,一扭头,那张昳丽的脸吸引着他的目光, 不管多少次瞥见,都很难对沈濯这张脸视而不见。


    只是,此时的裴瓒眼中,多了些不易察觉的伤怀。


    像是在为了沈濯,怀揣着些许淡漠的忧愁, 可是反观当事人, 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挂着不正经的笑脸, 相当没心没肺。


    “小裴哥哥是觉得,我与母亲关系不好, 我会为此伤怀吗?”


    裴瓒是这么想的, 虽然他有时也会厌恶眼前这人, 可一些事情如云烟消散,他更多的是在意对方的感受。


    沈濯见他态度明确,继续说着:“我是会郁闷,但那是小时候的我, 现如今的我已经不在意了,反而因为小裴哥哥如此在意我,我便满足了。”


    裴瓒的手被牵起, 掌心贴上沈濯的脸,他心里怪自己多嘴, 却没有主动抽回手, 而是就着原本的动作,轻蹭几下,继续问道:“那你来城西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你。”


    【你和她撞见了, 我不得不来。】


    沈濯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在裴瓒离开后,他表面不在意,继续在裴瓒的卧房里待着,背地里守在裴宅周围的暗卫却跟上了裴瓒。得知裴瓒没有去玉清楼找鄂鸿,而是在京都药房四处打听绿藓的下落,沈濯也留意起来,让人继续跟着。


    沈濯同样不清楚绿藓是何物,一头雾水地叫人继续盯梢,直到裴瓒左拐右拐,拐进大理寺,在谢成玉的陪同下来到清源道观。


    寻常时候来此处也不要紧,偏生前些日才发生了大案子,恰逢长公主又来到这里。


    既是觉得城西乱事频发,十分危险,也觉得长公主未必会给裴瓒好脸色,会刁难他,所以沈濯才赶了过来。


    瞧着裴瓒的脸色,沈濯觉得自己没多想。


    就是不知道是因为长公主蓄意为难,还是城西的事让人焦头烂额,才致使他脸色苍白的。


    或许,两者都有……


    沈濯难得用认真的神情地盯着他:“城西一事可有头绪?”


    “你不知道吗?”裴瓒警惕地反问。


    沈濯摇摇头:“在小裴哥哥眼里,我是十恶不做,可我保证,最近我老实得很,除了玉清楼那里,再也没去过旁的地方,更没安排过这等事。”


    “那就勉强信你吧……”


    裴瓒虽不像他有那么多的手段,但是想打听沈濯的动向并不难,特别是前几日见过青阳后,他便知道沈濯最近被看得很紧,几乎没有自由可言。


    在这等高压下,只怕难以策划此等大案。


    沈濯瞟了眼从正门匆匆走进来的谢成玉,特意问道:“那么,这事能告知一二吗?或许我也能帮上忙。”


    “你别问我查什么,不可说。”


    沈濯自是知道规矩,不多问,浅笑着说道:“我明白,言诚,我一个字都不多说。”


    “你……”


    “言诚!”


    裴瓒刚要出口驳斥他这称呼,打算挤兑沈濯几句,但话还没说出口,谢成玉地声音就在背后响起。


    而他正要转过身去,手臂被人一勾,沈濯掐着他的腰就把人重新扭回来。


    “怎么,不许我这么叫你吗?言诚。”


    这是他的字,当然是谁都可以叫的。


    不过裴瓒亲近之人不多,裴家父母不这么叫他,官场上的同僚也只喊他裴大人裴少卿,沈濯更是不着调,除了最常用的那几个,三天两头变着法地换称呼气人,唯独谢成玉从始至终都这么喊他。


    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先入为主地觉得,这单单是谢成玉才能喊的。


    估摸着,沈濯今日也是故意这么喊。


    “你别胡闹,正经些。”


    裴瓒顾及着谢成玉本就不喜他们俩过多接触,此刻不必回头,都能想象对方那张黑脸。


    他挣脱了沈濯,立刻转过身去。


    果不其然,谢成玉板着脸,只是目光并没落在他身上,而是带着些芥蒂,直勾勾地瞪着沈濯。


    裴瓒识趣地抿了抿嘴唇,没有出声。


    “还有很多事要做,快走。”谢成玉的声音越发清冷,横在两人之间,强行把裴瓒拽走。


    裴瓒也清楚这道观里有很多值得调查的地方,刚好长公主也离开了,应该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可他还没离开,另只手就被死死拽住。


    “松开!”裴瓒不许沈濯跟着。


    沈濯也只淡淡地说道:“我在这里等你。”


    话罢,手上的力气消失,他跟谢成玉快步溜进正殿,身后的视线如影随形,直到他躲进了旁边供奉牌位的地方,那道灼灼的目光才彻底消失。


    正殿之内,三清塑像端正地供奉着,供桌上瓜果香火,一应俱全。而在塑像之下,除了几个蒲团外,还有一处被石灰粉圈出来的范围。


    “那十三具尸身,有一处就是在正殿。”


    “死者是什么身份?”


    独自面对谢成玉,裴瓒还有些心虚,但对方谈起正事,话语中并没有太多地感情,他也就放松下来。


    “清源道观中负责洒扫的小道士,十六岁,在道观三年,无亲无友……”谢成玉不仅介绍了死者身份,还将仵作推断的细节全部告知。


    奈何裴瓒也不是断案的专家,就算听了这些,也猜不出什么大概。


    他抬头盯着那塑像,彩漆的塑身已经不那么鲜亮,肉眼可见的,是时间的流逝带来的褪色变旧。而周围的镂花烛台和漆木牌匾却是崭新的,甚至所有被看见的地方,就只有那塑像是灰扑扑的。


    裴瓒问道:“这道观是先帝时,盛阳侯府的老侯爷主持修建的,应当有三四十年了吧?”


    “三十五年,前两年大修过,许多地方都大变样了。”


    “前两年?”裴瓒问道。


    谢成玉琢磨一会,只记着档案里如此记着,却没有准确的日子,叫他也想不出到底是何时整修的。


    “是够新的。”裴瓒环视一圈。


    正殿的陈设日日都要打扫,所以几年过去,像金烛台这种的东西,要是没有损耗,随便擦擦就光鲜亮丽。


    只是不知道,原来的人和物还剩下多少。


    裴瓒继续问着:“十三位死者,死得多是年轻的道士吗?”


    “只有一位是年岁大的,在道馆里待了十多年,剩下的基本都是最近三两年,甚至半年内才到清源道观的。”


    谢成玉如此说,让裴瓒想起来他最开始的目的。


    起初,他是要到清源道观找那个,认识绿藓的奇怪道士的,奈何还没来到城西,就听说这里出了意外。


    裴瓒垂首,捏着手上的扳指。


    他此刻没有去倾听任何人的心声,而是默默盘算着清源道观里的种种可能。


    原本的道士其实所剩无几,除了几个主事的道长,剩下的多半,也都随着那次大修被清出了道观……在那之后,道观中前前后后来了些年轻的道士,只是不幸,几乎在这次的意外中全部被杀。


    很难说这些都只是巧合。


    裴瓒转身看向谢成玉,将他心中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知。


    然而,他也不十分笃定。


    “我想去后院看看,不会妨碍大理寺的人。”


    裴瓒毕竟不是为了案件来的,兜兜转转,他还是要去查一查绿藓的事情,虽然他要找的道士已经死了,可对方在清源道观至少生活了半年,总能留下些东西。


    说不定,其中就会有重大发现。


    没有谢成玉的陪同,进了后院,裴瓒特意绕开大理寺的人,假装自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路人。


    可是,现如今城西没什么人,他又不是道士打扮,处在空旷的院子里分外显眼,一进后院就被人留意到了。


    眼见着那些带刀的捕快上前,裴瓒想撤回去,免了这些不必要的口舌纠纷,但是步子还没挪动,就看见从厢房里走出一老道士,在那些捕快之后,径直向他走来。


    “各位大人!”捕快还没来得及问询,老道士先开了口,“这位是鸿胪寺的裴少卿,应邀前来。”


    老道士随意编了个借口,没做过多解释。


    裴瓒瞧着他的模样,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何替自己解围,但当务之急是要放松这些捕快的警惕,便想着顺应对方的话说下去。


    不过未等他开口,这些人便一副尊敬的模样向着裴瓒行礼。


    难道说,他鸿胪寺少卿的名头这么好使了?


    在京都城里,不应该独属他们大理寺的衙门最是趾高气昂吗?什么时候把他们鸿胪寺也放在眼里了?


    或许,还是为着这老道士的身份?


    裴瓒不语,只微微拱手向对方致谢。


    老道士捻着山羊胡,微微一笑,向厢房处一指,说道:“裴少卿自便。”


    这是随他翻查的意思嘛……


    裴瓒不跟他过多礼让,直直地向着厢房一侧走去,直到他一只手搭在厢房的房门上,他的心里才生出疑惑。


    这人与他素不相识,却能直接喊出他的官职,是有人故意安排了一切,让他调查到此处,还是说这里面藏着其他的圈套,等着他上钩呢……


    裴瓒摸着扳指,老道士的信息在心间浮现。


    老道名为魏显,五十多岁,是清源道观中主持一切事物的道正,在这道观修建落成之初,就是观里的道士,待了三四十年,送走一批又一批的旧人。


    “魏道长,有些话想问问您。”


    立在厢房门前,裴瓒没有转过身去直视对方,而是溢出些许余光落在魏显的身上。


    他这句话,似乎让人有些意外。


    魏显并没有推脱,用浑浊的眼睛盯了裴瓒片刻,便说道:“大人但说无妨。”


    裴瓒没急着问话,余光扫了眼后院中的捕快后,轻推开他面前的房门,先一步步入其中,特意虚掩着,让魏显在他之后入内。


    进了屋,也还是不说话,盯着魏显健步如飞地进门,才道:“道长身体竟如此康健。”


    “大人,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就无需说了。”魏显年纪虽大,姿态语气仍旧保持着年轻时的气盛,不过倒也还算尊重裴瓒,没说什么刻薄的话,“大人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道长见过我吗?”裴瓒还是疑惑对方为何知道他的身份。


    魏显笑笑:“清源道观在京都城西,并不远离世俗,想打听些事情还是很方便的,更何况大人现如今风头正盛,只要留心,便不会不知道。”


    这个回答不妥帖,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打听本官?为何呢?”


    “清源道观毕竟是京都城里的道观。”


    清源道观背后是盛阳侯府,就算再怎么避开那些权贵关系,也不能完完全全与其隔开,既然不能免俗,那就该留意着京都城里的风向。


    风往哪吹,他们的目光就要转向何方。


    如今,风吹到了裴瓒身上,自然也要第一时间清楚关于裴瓒的事,至少不能在相遇之时毫无准备,冲突了这朝中“新贵”。


    做道士做到这种地步,倒不如去做官。


    裴瓒无奈地笑笑:“您知道我为何而来吗?”


    魏显不知真假地摇头:“是为了城西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吗?虽说大人身在鸿胪寺,这件事不该大人管,但大人或许是领了陛下的旨意。”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通过扳指,裴瓒能分辨出来,而他也没有否认对方的猜测,反是问道:“您直接让我到厢房里,就不怕我翻出些什么吗。”


    “贫道顺应天道,无愧于心,不怕翻出什么,而是怕大人不翻不查,白白错过。”


    魏显的神态十分安详。


    似是在表明,自己行的端做得正,没什么可心虚的。


    裴瓒疑惑:“错过什么?”


    “贫道不知,贫道只是知道大人来此,必然是有所求,即是如此,那贫道便不该阻挠。”


    按魏显的话,这是裴瓒命里注定的机缘,本就该到这里来的,他的出现只是为了让裴瓒更顺利一些,而非刻意推动,也不是谁刻意派遣。


    厢房里一时寂静。


    裴瓒目光沉沉,从魏显脸上划过,并未瞧出什么不妥。


    可这人是在清源道观待了几十年的,稳扎稳打地,从不起眼的小道士成为道正,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对于裴瓒来此的目的,和城西今日来发生的种种,也绝对不可能不知情。


    说白了,魏显在刻意隐瞒。


    裴瓒摸索着手中的扳指,几度试探对方的心声,是能听到些东西,但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他想着,自己还没有问到有用的地方。


    否则对方不会表现得如此平静。


    但他到底要问些什么,才能真正地让魏显表露出几分意外的情绪呢。


    裴瓒一时拿不定主意。


    如若是直截了当地,把他先前的猜测说出来,打草惊蛇不说,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而他如果直白地说出来意,似乎也不行,这人应该是盛阳侯的人,将皇帝的私事泄露,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到最后,裴瓒也没从魏显嘴里套出有价值的信息,不得已让人离开了。


    他不免有些失落。


    从前戴着扳指,多多少少地都能从对方地心里得到些关键信息,眼下却很难了,那一个个的心眼就好像是蜂窝煤,旁敲侧击地去问,并不能问出什么,甚至,话没说到关键之处,也是一无所获……


    裴瓒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打量着厢房里的陈设。


    从南到北,一连串彼此相连的几间房子,都是清源道观中道士的居所,只有身为道正的魏显,住在旁的地方。


    在那十几个人不幸殒命后,道馆里一时少了大半的人,应该是整理那些人的旧物件作为陪葬,可因为大理寺的关系,原本的厢房陈设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仍旧按照原来的格局摆放着,这样也刚好方便了裴瓒。


    他并没有急着翻找,而是大致确定了所有死者居住的屋子。


    乍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规律,只是多数人因为年岁小,进入清源道观的时间短,基本都被安排在靠南的方位上,甚至南段的几间厢房,除了正殿阻挡,见不得阳光外,屋后也紧挨着院墙和高树,使得屋里要比北段的屋子阴冷许多。


    按照谢成玉的说法,裴瓒踏进偏南的几间,也就是他要找的那位道士生前居住的厢房。


    可是他刚进去,就察觉到空气阴湿湿的,透着凉气。


    起初他只以为,这几间屋子因为无人居住,就一直没有烧碳火,所以不比其他地方暖和。


    仔细看了一通后,才觉着不仅仅是如此。


    位置差不见日光,无人居住不烧炭火,抛去这两点,连窗户上都只有薄薄的一层明纸,让屋里渗着光,看着明亮,却也透着风,难以住人。


    如今还是初冬,未曾落雪,不算太寒冷,可再过上十几日,这屋子能不能住人就两说了。


    裴瓒忍着冷气,搓搓手,翻了几下桌面上的东西,很可惜的是,此地都被大理寺的人翻遍了,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带走,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鸡零狗碎。


    他应该想办法从大理寺的办案人员那里探探口风,可是又不想太麻烦谢成玉,只好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


    鸡零狗碎就鸡零狗碎吧。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裴瓒在椅子上坐下来,翻翻找找,没被大理寺带走的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道家的心经,几串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手串,以及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


    总之,他没什么重大发现,甚至就连有字的纸都不见几张。


    唯一有点用处,能确定那道士身份的,也就是抽屉里搁置的几张古怪药方。


    这点也跟先前药房掌柜所说的基本吻合。


    裴瓒不懂医术,盯着药方中熟悉的几味药材看了许久,也看不出药方治什么病。


    他只得往小窗外张望几眼,发现无人盯梢,便悄悄地将药方折了,塞进袖子里。他不懂无所谓,京都城里有的是人懂,再不济,装病请太医前来,问一问唐远也行。


    然而,就在他折药方塞进袖子里的间隙,视线恍然落进打开的抽屉里——


    在那些还未裁剪的宣纸缝隙里,似乎有些细小的灰绿色颗粒,不仔细看很容易将其与宣纸上的斑点混为一谈,但眯起眼睛来认真瞧,再用手指捻一捻,就会发现那有些像是干枯的植物叶片粉末。


    裴瓒立刻将抽屉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聚集着那些细小的颗粒,最后拿着自己素白的帕子,将其从抽屉缝隙里一点点地捏起……


    是绿藓。


    准确的说,是干枯而粉碎的绿藓。


    零星的,只剩下一点点粉末,若不是裴瓒从唐远那里看到过绿藓的原貌,他根本就不会将其与绿藓联系起来。


    果真让他找到了。


    在清源道观里发现了这东西,裴瓒也多了些底气,从心底相信皇帝中毒一事,跟幽明府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明明白白地偏心着沈濯,同时也盘算着绿藓一事。


    药房掌柜说过,持有绿藓的道士是半年前来这的,如今道士死了,那掌柜说得也未必准确,幸好具体时间应该有记载,裴瓒只需去查一查就能知道。


    半年……唐远告诉他皇帝是在他回来的前几日发病的,少说也病了将近一月,而药物致病更是需要时间,半年或许适合准确的日子。


    光知道了时间还不够,身在清源道观的道士,并不能亲自将绿藓放进皇帝的日常吃食里。


    裴瓒还需找到这里外联络的人,一个个地将他们揪出来。


    如此费心费力的事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有结果的,更何况道士死了,最重要的线索断了,这一切更无法在短时间内结束了。


    裴瓒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想不到才清闲了几天,就又有这么重的担子落到身上,可笑的是,这几日他竟还为了最近的清闲而感到身体不适?这下好了,他是天生的劳碌命,注定不得闲。


    城西这边,为着失火案和道士被杀,事情过于巧合,恐怕裴瓒还要留心盯着,但当下最重要的却不是此事,而是要先弄到解药,解了药性,让皇帝好起来。


    至于找出下毒之人,以及后续如何处置,还得细细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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