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月,三伏天闷热潮湿的天,城中树木花叶都蔫巴垂丧着,偏偏今日锣鼓通天,街道清开,沿路排过成队车马。
马车上均绞着红绸,侍从侍女走在两侧,打头一匹枣红骏马上坐着红衣男子,牵扯马绳颠簸前行。
男子一身正色婚服,胸前绣鸳鸯金丝草,长袍振振,用玉带束腰,腰间佩玉香囊,袍下踏玄色暗金长靴,身姿挺拔,绰约俊美。
他面上收不住的春风得意,桃花目轻轻挑起,睫如长羽,鼻梁挺拔,唇色朱红,一张近乎妖冶的俊容,眼下点痣,头戴纱帽,压下轻佻化为正色。
日头正烈,他却浑然不觉,昂首悠悠向南门码头进发,马蹄声轻缓,整个迎亲队伍都带着从容淡定。
就在昨日,这意气风发的新郎官还在偷爬人家院墙,摔得灰扑扑去见新妇一面。
李兰钧向来不遵礼法,婚前按规定需斋戒闭容三日,他在祠堂数了两日灵牌,数到第三日夜间,就再也坐不住了。
轻车熟路地绕过李府一众值夜家仆,从侧门贿赂了门房,便领着冬青两人偷摸往南街赶。
“少爷,这就差最后一夜,您怎能如此行事,若是被……”冬青在一旁缩着脑袋苦闷说。
“我去看看她准备妥帖没有,明日大婚可多规矩,总有遗漏的。”
李兰钧说得冠冕堂皇,冬青却只从他脸上瞧见“藉口”二字。
担心都是假,想见叶莲怕才是真。
二人一路从西街赶去南街,脚程遥远,过路更夫扯着嗓子报时辰,一豆灯火随着行走晃荡,灯火跳动几时,李兰钧败给了自己的娇贵秉性,在客栈套了车。
马车疾驰在夜色中,不过多时便到了小院前,李兰钧七荤八素地走下车,搀着冬青站在大门口。
一进的小别院,进院门即堂屋,两侧则是居室,他在院里赖了月余,院中布局早已了如指掌。
“走小门。”他招手,让冬青拖着自己往一旁胡同里去。
胡同比街道更加黑蒙,伸手不见五指,李兰钧心惊胆战地入了黑暗处,二人摸着墙一路往前。
胡同里吱呀呀的怪声,叫得他心里起毛,有东西擦着他的脚背过去,他便高声喝道:“什么东西?”
冬青被他的呵斥吓得一激灵,跟着回头道:“少爷……没东西啊!”
随即凉风阵阵,碰过尽头墙壁往回刮,二人惊惧不已,贴着墙更加紧密了。
“怎么就没个灯笼?”李兰钧埋怨道。
话音刚落,墙内便有微弱灯光透出,好歹让他能看清前路。
折腾半天,终于走到小门边。
敲门是不可取的,李兰钧便打起了院墙的主意。
小院的石墙不高,仅一人有余的尺寸,墙上乌瓦排列整齐,借着墙檐跳进院中倒是可行。
他在心头盘算一会儿,眯起眼开了金口:“冬青,你跪下。”
“少爷,您摔坏了可如何是好!”
“快跪,我都到门口了,还打道回府不成?”
冬青在李兰钧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弯下腰趴伏在地上,撑着手等他动作。
李兰钧掀袍一脚蹬在他背上,再踩了几道,确认结实才踏上另一只脚。
“哎呦,少爷!”
冬青在他脚下哼唧道。
他权当听不见,一手扶墙,一手攀着墙檐,艰难地覆身趴在墙上,又扑腾几下,野鸭似的往上拼命蹬腿。
“快,快托住我的脚底!”他受力不足,连忙呼喊着,“我就要爬上墙了!”
冬青当完垫脚,又屁颠颠给他当踏板。
李兰钧滑稽地蹬了几下,好歹爬上了墙,抱着墙檐不敢撒手。
院中绿草如茵,他爬上的墙旁正好栽有一棵梨树,看着身上的草地,只好赶鸭子上架,一咬牙往树上冲去。
满树哗声,李兰钧倒霉地没抓到树枝,噼里啪啦折断一树旁枝,骨碌碌滚在地上。
“什么破树!”他长虫一样大剌剌躺在地上,咬牙切齿道。
脑袋疼得嗡嗡响,索性在草地躺上半刻,缓过来再爬起。
居室里的灯盏更亮了些,片刻,有黑影推门而出,四处张望着走下台阶。
李兰钧掩在暗处的草叶上,又有树荫蔽盖,未被察觉。
脚步愈发近,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躲在树干边上。
叶莲如今定同喜婆住在一处,喜婆为李府的人,若被发现,届时必会跟他爹娘嚼舌根。
他探出头望过去,期待不是那硕大的身影。
眼前却空无一人,灯火仍旧明暗不定,门扉大开着,李兰钧估摸着喜婆出门解手,便壮着胆子从暗处慢慢走到居室前。
还是无人。
缴檐红挂满廊柱檐边,房中寂静无声,除了飘出的香粉香气外,仿佛空置。
他放开手脚,阔步迈入居室。
屋里圆桌上摆了一件针脚细密的喜服,绣上并蒂芙蓉、叶下鸳鸯,喜服上躺着一套点翠冠,钗环数十,一旁放了一本翻开几页的书册。
李兰钧走到桌前,拿起书册细看,册封上写“百家姓”,原是识字认词的书籍。
他心下笃定,叶莲住在这里。
但榻上锦被中空空荡荡,杂乱堆积在一团,未见有人。
“出去了?”李兰钧喃喃道,四处打量着回身,身未回正,就有一披头散发的白衣人影飘至他面前。
他被狠狠吓住,往后连退几步:“有鬼……”
那女鬼和他一齐开口,“大人?”
李兰钧咽下欲要出口的尖叫,瞪大了眼仔细打量眼前之人:“你……你可吓死我了!”
“大人私闯宅院,民女还以为是贼人,险些跑去报官,你还好意思说吓到了?”叶莲不紧不慢道,挽起披散在面上的发丝。
“你不出声,我又不知道是你!”
“敢情还是我的错了?”
她眨眨眼,歪着头说。
李兰钧不答,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走近几步攥住她的手:“瞧着这样累,没睡好?”
“被你吓得睡不着。”叶莲回道。
末了她似乎想起什么,蹙眉道:“你怎么来了,三日避而不见,快到时候就破戒了?面相袭,可是会冲撞红……”
李兰钧满不在乎地昂起头:“我不信那些。”
他在观音寺里大不敬的言行跃入叶莲脑中,她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来就是要故意破戒的?”
“我……我是想看你是否安睡,”李兰钧冥思苦想,憋出几句傻话,“还有嫁衣是否绣好,礼数是否记全,喜婆给你绞面了么……”
“一切都妥帖了,你瞧。”叶莲伸长脖子,给他看自己光洁的面颊。
他瞧完,颔首喃喃:“好,好,那我便放心了。”
说着松开她的手,一步一步踏出房门,走到阶前,见圆月高悬,梨树七零八落,比起李府祠堂,不知亲切多少。
“叶莲……”
他又不死心地回首。
身后清丽嗓音正巧一同出声:“我今夜……的确难以入眠。”
李兰钧眼前一亮,找寻同类般紧接着说道:“你心底果然还是紧张的吧!”
“我也一样,所以才来寻你,想着见一面兴许能安心不少……”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攥紧的手逐渐放开,抹开掌心薄汗,又三两步走到叶莲身前。
“如此便安心了?”叶莲问道。
“总觉得不真切,像在梦中。”他回答说。
她一笑,抬手不轻不重地拍拍他的脸,发出清脆的声响:“这般呢?”
“好些了。”李兰钧舒了一口气。
“那就回去歇息吧,明日再见。”叶莲收手背在身后,脚跟雀跃地点地抬起。
面上温软消失,李兰钧惆怅地眨眨眼,扇动着长睫往她眸中看去。
只踌躇片刻,他又顺着内心拥住她,头枕在肩头轻声道:“再抱一下。”
“还不走,待会儿被人把你当贼捉去了。”
“哪有我这般狼狈的贼?”李兰钧依依不舍地松开,掀起手臂上的划痕青紫给她看,“瞧瞧,都是你院里的破树干的好事!”
叶莲捂嘴惊呼,讶异道:“呀,你真爬墙进来的?”
“我还能从哪儿来?”
“倒也是,我竟没想到你有这身好功夫。”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答应道。
李兰钧没得到她的心疼,气不打一处来,恼怒道:“你把院里那树砍了!碍眼得很!”
“你跟树置什么气,”叶莲似笑非笑地说,拉着他的胳膊瞧了一眼,“伤药尽在堂屋,我怕惊扰她们,你忍着回府处置吧。”
他幽怨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抽开手:“我这就回府,不叨扰你了!”
说罢“噔噔噔”急步走下阶梯,也不看路,径直踩着一地花草往小门冲去。
临走打开门闩,那凉薄之人终于开了口:“夫君,小心脚下。”
一语将他哄得没了恼意,诡异地勾起一抹笑容,又被强压而下:“叫早了,这回不算,明日你叫十句都不够偿还我的!”
关了门,门内一阵脚步匆匆,由远及近,走到门边“啪嗒”落了锁,赌气一般朝他低声道:“通判大人,民女无知,冒犯了。”
李兰钧转头跟木门干瞪眼。
“少爷……”冬青在门边恭谨成狗,苦笑着唤道。
“嚷嚷什么,回府!”
受了一肚子委屈的冬青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哭一笑,唱戏似的走出胡同。
胡同里一路畅通无阻,原是院里点起了灯笼。
高昂的唢呐声将他扯回现实,李兰钧一晃神,迎亲队伍早停在小院门口。
周遭如梦似幻,他布了拦门钱,再回头看向院中,漫天飘红,院门徐徐走出昨夜之人,着大红婚服,锦绣华盖,一路到花轿前。
擦身而过,闻及她身上浓郁芳香,与居室类同,带着清幽的凉意。
她由喜婆扶稳,掀帘坐上洒满铜钱谷豆的软座。
李兰钧被推搡着上了马,绕城三圈有余,直到他坐得浑身发酸,才终于到了南园。
他翻身下马,略微有些急切地走到轿前,不顾周围打趣调笑,扶住帘后伸出的柔荑。
那双温暖干燥的手指顿了顿,随即紧握住他的手,被他一路带着下轿,跨过马鞍,踩着铺地红毡,二人就这样往正厅走。
人声鼎沸,他不安地用余光瞥向她,盖头掩住她的神色,让他窥探不到。
李兰钧心头忽然生出一种惶恐,他喉结滚动,牵着她踏上台阶,同时试探着开口:“叶莲?”
盖头下的人微微一动,却并不开口。
他抓心挠肝,拜了天地父母,再对拜,都不见她有任何反应。
“新郎官,可不能急着走啊!”
童子喜婆引叶莲从侧门前往北院,他正要不顾礼数去追,被一帮同僚拦下。
“得过了关,才能抱得美人归!”
哄堂大笑,便有更多宾客堵在他面前,一杯接一杯地敬酒。
李兰钧见他们如洪水猛兽,一咬牙,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又接着饮尽几杯。
“好,好!”
“有决心,哈哈哈有魄力!”说话的是陈耘茂,这奸滑老头拎着一壶酒,他一喝完就续上,可谓老奸巨猾。
众人见状,纷纷笑骂,骂过偷摸着效仿,把李兰钧当水牛喂了。
另一边。
青芳居内,叶莲端坐在榻上,臀下压着几颗花生,硌得生疼,她挪挪身子,见四下无人,又赶快将周遭清理一空,留一片软和的坐处。
门外天色由白转红,又悠悠走暗,廊中点明灯笼,红烛垂泪,除去门边细微谈笑声,只听有烛火烧蜡,落在铜底上点滴轻响。
叶莲掀起一角,眼前画屏灯照,只见山色凝胧,苍翠点墨,薄纱上绘满青山如黛,最顶上一处盖下红泥印——李兰钧。
屏风前的小桌上的雪素兰花一开三瓣,花瓣泛黄,早已过了花期,却尚能维持到六月,可见养护悉心。
兰花旁伴着一青瓷瓶,瓶中一束并蒂莲,二者相辅相成,香气馥郁独绝。
“夫人,夜可长着呢,您用些点心垫肚子吧。”喜婆在门外沉声提醒道。
虽规矩不可破,怕她太过拘谨,或是体谅整日的辛苦,喜婆好歹越界一遭。
叶莲便含笑答应了,先捶捶腿脚,将盖头掀至髻上,不管不顾地坐到桌前吃起喜果糕点来。
“少爷来了!”
吃了半盘,门外有人高声道。
“怎么吃得这样醉啊!”又有人声说道。
叶莲野兔一般窜至榻上,手忙脚乱地盖好盖头。
略微平息一会儿,门前纷乱推搡片刻,终于有人破门而入,“啪”地关了门,迈着沉重的步子往榻前倾。
“哐当——”
叶莲估摸着他撞到了屏风。
“啧。”
李兰钧的声音果然响起,随后又有些凌乱地低语几句。
那不稳的步子停在她面前,只听衣料摩擦,耳边有清脆的响声,他身上的味道愈发近,直到盖头的花穗下探进一只剔透的玉如意。
叶莲紧张地屏息,等待他后续动作。
玉如意缓慢支起盖头,颤颤巍巍偏移,再回正,她眼前终于开阔起来,见到他的长靴、长袍、玉带,一身珠玉……他纤长玉润的脖颈,*绯唇,鼻尖鼻梁,最后是眉眼。
李兰钧醉得厉害,满目通红,眨巴几下就要落下泪似的。
“莲儿……”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唤她了。
叶莲翕动口唇,只觉得脑袋发昏。
李兰钧将盖头挑起,扔到锦被上,连同如意一块陷在大红喜被里。
他晃晃脑袋,否认道:“不,我喊错了……夫人。”
她垂首,“嗯,你如何喊都行。”
“喝了合卺酒,你再唤我一声夫君……”李兰钧便摇摇晃晃去拿匏杯,哆嗦着洒了一地酒水,才递到叶莲面前。
叶莲看着瓢中仅剩的一丁点酒,不免啼笑皆非,接过与他一同饮尽。
“夫君,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
她展颜,朱唇皓齿,画眉深浅,眸光甚是盈盈。
李兰钧把匏杯放在一旁喜案上,抽出一缕青丝,拿起剪子剪下,再俯首轻轻剪落她鬓边丝缕,合在一块用红绳缠紧。
“你快,放进囊里。”他含糊道。
叶莲取来锦囊,把青丝安置妥当。
松散下来的乌发贴在颊边,他手指穿过发丝,轻松捧起她的脸。
叶莲眸光微漾,乖顺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又停住,拉起手稳住他的身形。
他眼中晃动,看着出了神,只是一味说着:“都怨他们,我看不清你了……”
“那夫君近些看?”
他便靠近,近到鼻息交缠,唇齿摩擦,沾染上她丹红的口脂,氤氲在他唇上,徒增一份香艳。
欲解罗裳,从领处剖开坦露,衣衫垂坠挂腰际。
指尖摩挲探至丰桃,拥起一簇雪肤红樱,拢抹开来,檀口动而外朗,笑靥随轻吟浅敛。
倾身还入,撩起层层衫裙,髻发松散,翠翘金雀琳琅碰响,摇漾春如线。
至兴尽归去,叶莲从汗津津的羽睫间掀眼睬他一道,兀自袅袅随西风卷起。
“你抖什么?”
李兰钧扶着她的腰背,酒气散了大半,眯起眼含笑揶揄道。
叶莲恍然,仿若初次见他那样,倨傲、无常,好看得像温柔乡爬出的艳鬼……两张面容重合,他如今只有满目爱惜。
大抵是书中所说的颜如玉。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