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淑仪站在沈听宜的前方,微暖的光晕在她的脸上,衬得她肤白如瓷。
在一众姝色中,她有着独一份的清冷气质。
沈听宜虽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但她脸上的表情大约是愤怒的。
在所有人的视线下,沈听宜不慌不忙地起身,微微俯身,恭恭敬敬地道:“妾身在府中常会抄写经书,为母亲和荣妃娘娘祈福,如今母亲和娘娘身体康健,原是妾身心诚。还要多谢淑仪娘娘告知妾身,日后妾身定会多多抄写,积攒福德。”
沈听宜抬头,看向沈媛熙。
沈媛熙果然露出满意的神情,斜眼看向贺淑仪时,嘴角弧度向上轻弯。
贺淑仪没说话,冷冽的目光与沈听宜交错。
沈听宜并不怵,朝上位的皇后欠身:“皇后殿下千秋,妾身昨日正好抄完了一卷经书,若殿下不嫌弃,妾身今日就献给殿下。”
她的声音轻软,像是今晚的风,缠绵在绡纱。
她意在提醒皇后,让皇后出言终止这个话题。皇后理解了她的意思,显然也并不想自己的千秋宴会气氛如此凝重,最后变成一场闹剧。
于是,这一场口舌之争,终结在皇后开口之后。
“昭嫔心意,本宫心领了。”
“好了,诸位都坐下来聊吧。”
没人能拂皇后的话,贺淑仪和林婕妤先后坐下。
沈听宜堪堪落座,耳畔边响起胡婕妤的声音,似是艳羡:“昭嫔,陛下赐你的这个封号,真是好寓意。”
沈听宜轻轻抿唇:“妾身不才,不知胡婕妤以为此号何意?”
胡婕妤定定地看着她,注意到她轻咬着的嫣红的唇,似乎在害怕不安,她倏然笑出声:“昭者,光明也,宫里有封号的仅有三位娘娘和恪容华,昭嫔可不是好福气么?”
沈听宜垂眼,声音轻细:“如婕妤娘娘所言,妾身的好福气一如今日所得,仰承于陛下皇恩与荣妃娘娘,若妾身非沈家女,这福气便是旁人的。”
胡婕妤一点点眯起眸子,“昭嫔如此年轻便有这样的心性,倒是让本宫自愧不如。”
沈听宜掩下眸中情绪,自嘲道:“许是妾身平日里抄的经书多了罢,娘娘谬赞了。”
胡婕妤极快地笑了一声,语气欢欣:“昭嫔,你真是有趣之人。”
又意味深长:“本宫最是喜欢有趣之人,昭嫔呢?”
沈听宜抬眸,眸光潋滟:“妾身亦然。”
……
皇后宣布宴会开始后,宫人们便捧着金银玉器的碗著鱼贯而入。
上首虽只有皇后一人,但摆了两张桌案,毫无疑问,中间那张是属于帝王的。
沈听宜能注意到这一点,其余人自然也发现了。
毕竟是皇后的生辰,帝后一直相敬如宾,这样的场合,帝王不会落了皇后的面子的。众人心知肚明,默契地开始谈笑,等待着帝王的到来。
沈听宜悄悄看向沈媛熙,只见沈媛熙的目光紧紧落在那张桌案上。
她大概清楚沈媛熙内心的苦涩:去年沈媛熙生辰,帝王也让她在宫里办了一场庆生的宴会,只是从始至终帝王都不曾露面。
千秋宴虽设在安福殿,但排场却不大,连丝竹乐器和歌舞都没安排,到场的也仅有十位后妃和一干宫人。
众人谈笑了一会儿,帝王还没个身影。皇后笑容淡了些,给身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便退了出去。
皇后的举动被众人纳入眼底。
许贵嫔低声猜测道:“莫不是陛下被什么人或者事情耽误,今日不来了?”
恪容华压低声音提醒她:“贵嫔慎言。”
皇后情绪低落,沈媛熙倒是心情大好,举杯,遥遥对皇后道:“恭贺皇后千秋。”
唐文茵见状,不明所以地也举起手中的酒杯,高声祝贺:“妾身恭贺皇后殿下千秋。”
最高的两位妃子都举杯了,下面的嫔妃虽然心思各异,却有样学样,纷纷举杯,朝皇后道:“妾身恭贺皇后殿下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响亮的恭贺声冲淡了皇后的失落感。她看着下方裙色繁多,颜色各异的嫔妃们,扬起一抹笑容:“本宫多谢诸位。”
沈媛熙狠狠刮了一眼唐文茵,阴沉着脸。
唐文茵的这个举动,或许是无心,可在她看来,就是别有用心。
殿内气氛好不容易缓和了起来,皇后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太监突然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低着声说了几句话,惹得皇后脸色骤然一变。
众人渐渐收了笑声。
沈媛熙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急切地询问:“可是陛下那儿出了什么事?”
沈听宜不免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
那太监道:“陛下来安福殿的路上,听闻贞妃动了胎气,已经赶去衍庆宫了。”
这……
说不好到底是巧合还是蓄意。
只是沈听宜知晓,今日的千秋宴终究是乱了。没看到一向沉稳端方的皇后都变了脸色吗?
凝固的气氛中,恪容华提议道:“陛下都赶去了,想必贞妃的情况是不好了,事关皇嗣,皇后殿下,不若带领着各宫姐妹都去衍庆宫瞧瞧?”
对于恪容华的提议,沈听宜简直要拍手叫好。
唐文茵也紧张地道:“左不过陛下不会来了,皇后殿下,便去衍庆宫瞧一瞧吧?”
皇后转眼看向唐文茵,她说的话虽不好听,但也是实话。
她点点头:“那便都去衍庆宫看看。”
以皇后为首,嫔妃们按照位分高低,陆续地走出安福殿。
晚风轻轻吹过面颊,带着微微凉意。
宫灯悉数点起,明亮如昼。
沈听宜提着一颗心,跟在沈媛熙的采仗后。
步舆内,沈媛熙的声音悠悠传出:“陛下今晚抛下了皇后与这么多人,只为了薛琅月的一句动了胎气。她可真是好本事。”
沈听宜看着脚下的青石砖,轻声回她:“陛下只是看重皇嗣,担忧皇嗣出了事,娘娘不必烦忧。”
沈媛熙盛装出席这次的千秋宴,难道不是打着让帝王眼前一亮,甚至挑衅皇后,以震慑各宫的想法吗?
目的未达成,又听沈听宜提及皇嗣,沈媛熙怒火中烧。
第032章 妹妹
她睨了眼沈听宜,责备道:“你也不争争气!”
沈听宜不禁打了个哆嗦,“娘娘,妾身害怕……”
沈媛熙冷声问:“陛下仪容俊美,你在怕甚么?”
沈听宜说不出理由,吞吞吐吐:“妾身不知。”
沈媛熙忍耐住怒意,索性闭上了眼,眼不见心不烦。
绯袖听完了全过程,不着痕迹地望了眼沈听宜,却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安慰道:“昭嫔,娘娘只是心绪不佳,您多担待些。”
沈听宜半抬头,柔声道:“无妨,我知道娘娘是为我好,只怕过了今夜,陛下就解了贞妃的禁足,娘娘她……”
绯袖何尝不担忧此事呢?
可是帝王的心思,又岂是她们能左右的?
安福殿离衍庆宫并不算近。
等走到的时候,沈听宜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酸了,连颈后都生出了汗渍。
主位娘娘们可以坐步舆,而低于婕妤之位的嫔妃全是步行走来的,此时皆有些狼狈。
许贵嫔擦了擦汗,口中喘着气,颇有微词:“恪容华,你这是什么提议?最后累的还不是你自己?”
恪容华眼眸一低,小声表达歉意:“是妾身考虑不周了。”
即便是恪容华不提,皇后也会来一趟衍庆宫的,许贵嫔心知这一点,也不好追着恪容华说什么,只是发了句牢骚便罢了。
到了衍庆宫外面,沈听宜便停在恪容华身后。
衍庆宫门前已经没了侍卫看守,皇后凤撵降至,自是无需通报,衍庆宫宫门大开,一个小太监低头哈腰道:“奴才请皇后殿下安,陛下正在殿内,殿下请进。”
其余的嫔妃,帝王没提,皇后却不能忽视,她转头扫了眼后面的嫔妃,温和道:“本宫先进去,诸位且在外等一等。”
沈媛熙径自下了步辇,问那太监:“陛下可说本宫不能进衍庆宫?”
太监迟疑地摇头:“不曾。”
沈媛熙便自主主张走到皇后身侧,朝她问道:“既然如此,皇后可允妾身一起进去?”
大庭广众之下,皇后也无法拒绝,只道:“既是如此,明妃也一起吧。”
唐文茵“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就老老实实地走到沈媛熙身旁。
沈媛熙搭着绯袖的手臂,微微一笑:“还是皇后想的周到。”
如此,三人逐渐离开众人视线。
汝絮扶着沈听宜,关切道:“主子可累了?”
沈听宜靠在她臂膀上,声音虚弱:“我许久不曾走这么多路了,是有些疲乏……”
汝絮被她靠着,承受不住地咬牙道:“主子再等一等,回了德馨阁,奴婢替您捏一捏。”
沈听宜拍了拍她的胳膊,语气满是歉意:“难为你了,汝絮。”
“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是啊,周围其他嫔妃也都靠在宫女身上,省着力气。
这次赴宴,主位以下的嫔妃都只带了一名宫女,肯定都最亲近的。主仆一心,作为奴婢,自然一心为了主子着想。
只是到了沈听宜这儿,她却没带知月,而带了汝絮,汝絮为了她的信任,自然不能被旁的宫人比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渐大了起来。
林婕妤开始咳嗽不止,沈听宜拢了拢云肩,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许贵嫔开始恼火:“怎么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在场最高位分是贺淑仪,她站到林婕妤身边,望着她发白的脸色,做主道:“风大了,林婕妤身子受不住,就先回宫去吧。到时候陛下怪罪,本宫承担责罚就是了。”
林婕妤说不出拒绝的话。
贺淑仪便吩咐她的宫女扶着她坐上肩舆,又对抬舆的太监道:“送林婕妤回永和宫,天黑,你们可要抬的安稳些。”
“是,奴才遵命。”
目送林婕妤离开,沈听宜在心里暗暗思忖起贺淑仪和林婕妤。
旁人虽没说什么,眼底却都是羡慕的。
这时,邱贵人轻轻道:“贺淑仪与林婕妤从前只是点头之交,今日却这般为她着想。”
又有些唏嘘:“昭嫔可是荣妃的亲妹妹。”
汝絮听着挑拨的话,顿时气道:“邱贵人此话何意?”
邱贵人后退了两步,怯怯地道:“妾身并无他意,昭嫔莫要多想。”
沈听宜止住汝絮的动作,看着邱贵人的眼睛:“我还以为邱贵人在为我抱不平。我虽是荣妃娘娘的妹妹,总不能时时让娘娘替我忧心,何况娘娘大病初愈。我是荣妃的妹妹不假,可我如今也是陛下的昭嫔,自当恪守宫规。”
“贺淑仪让林婕妤回宫,也是为了林婕妤身子着想。我如今身体康健,何须格外的关照?邱贵人觉得我说的可对?”
沈听宜一番话有理有据,眉眼间也尽是温柔之色。
与邱贵人料想的不同,也足够让众人记住她,将她与沈媛熙区分开。
沈媛熙性子张扬傲慢,可她沈听宜却是温柔从容的。
邱贵人不住地点头:“昭嫔所言极是,妾身受教了。”
一旁的胡婕妤似笑非笑:“邱贵人年长了昭嫔几岁,倒不如昭嫔明事理。”
沈听宜忙屈膝笑道:“母亲言传身教,妾身耳濡目染,学了几分罢了,诸位娘娘见笑了。”
许贵嫔歇了一会,恢复了精神气,也凑来问:“不知昭嫔口中的母亲是哪位?”
沈听宜含笑:“妾身说的母亲自然是沈家主母,也是荣妃娘娘的母亲。”
胡婕妤一怔,许贵嫔了然道:“我记得,先帝当年为沈大人赐婚了顺康郡主,想来说的是这位沈夫人了。”
又说起了顺康郡主的出身:“顺康郡主是庆阳大长公主的女儿——庆阳大长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妹妹。”
作为宫中嫔妃,或许会不知道顺康郡主的名号,可她们一定知道庆阳大长公主。
无他,庆阳大长公主还活着,且在如今的皇室宗族里,属她辈分最高。
便是当今的太后,见了庆阳大长公主,也要亲热的喊一声“妹妹。”
贺淑仪的视线投来,风声传递着她的话语:“本宫听闻昭嫔是庶出。”
顺康郡主是沈府主母,她若是庶出,自然不是顺康郡主所出。
沈听宜攥着手心,无端升起一股寒意,堵在了她的嗓子眼。
贺淑仪注视着她,周围的嫔妃也投来各色的眼神。
第033章 暗语
越是这时候,越是要稳住。
沈听宜眉头紧蹙,徐徐道:“妾身的母亲只有一位,这与妾身是庶出并不相悖。”
沈府所有的孩子,不论嫡出还是庶出,都得喊顺康郡主为母亲。
就像后宫的皇子、公主,他们所称呼的母后,也只有皇后而已。
贺淑仪听罢,冷冷道:“倒是伶牙俐齿。”
沈听宜坦然接受:“贞妃娘娘也曾如淑仪这般夸过妾身呢。”
贺淑仪闻言,霍然转过了身。
许贵嫔轻声赞许道:“昭嫔,原来是我小瞧了你。”
沈听宜羞涩地低下头,忽然,寻了个话题:“妾身有一事想请教贵嫔。”
许贵嫔长眉微扬,“何事?”
沈听宜躬身,声音略低:“不知贺淑仪与荣妃娘娘从前可是有什么恩怨?”
许贵嫔想了一想,摇头道:“不曾,贺淑仪入府后从未得宠,与旁人也不相往来,从未与人交恶。”
“那今儿贺淑仪怎么……”她想问的是安福殿时发生的事。
许贵嫔也疑惑:“我当时也奇怪呢。”
“总不能是嫉妒荣妃娘娘得陛下恩宠吧?”
又自我否定:“这不能,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怎么偏偏如今嫉妒起来?”
沈听宜默默将她的话记在心里,面上浮起几分适时的笑意,“许是贺淑仪今日心绪不佳吧,妾身谢过贵嫔告知。”
“不妨事……”许贵嫔摆摆手,话还未说完,长乐宫殿内忽然走出一名宫女,朝众人躬身一拜:“各位娘娘、主子,陛下口谕:天色已晚,今日诸位劳顿,可各自回宫安寝。”
后宫粉黛环佩叮当、裙裾婆娑,齐声道:“谨遵陛下口谕。”
白白在寒风中等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连长乐宫的门都没进,众人心里免不得有些怨,只是当下无法宣之于口,在陆陆续续走远了长乐宫,众人才悄然议论起来。
沈听宜跟在后面,听着她们小声的埋怨与猜测。
她却没有与人攀谈的心思,被汝絮扶着,朝昭阳宫走去。
穿过凉亭时,沈听宜忽然想起,她们在长乐宫外等候了这么久,未听得一丝殿内的动静。
未免过分安静了。
薛琅月若只是是动了胎气,帝王大可没有必要将守在长乐宫的侍卫全部调离,甚至在千秋节抛下一众后妃……
“主子在想什么?”
沈听宜回过神道:“我在想,长乐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汝絮笑道:“总不能是贞妃流产了。”
那必然不会。
薛琅月会安安稳稳地诞下二皇子的。
沈听宜想到这里,又不由失笑,如今与从前不同了,这次,薛琅月还真不一定能安稳生子。
回到德馨阁后,繁霜从汝絮嘴里听完今晚发生的事,笑着道:“再大的事,主子明儿也会知晓的。今日主子受累了,汝絮,你为主子按按肩、捏捏腿吧。”
沈听宜“嗯”了一声,收了所有的心绪。
以她现在的能力,能做的事只有等待。
沈听宜呷了口繁霜递来的热水,润了润嗓子,环顾四周,却不见知月的身影,“怎么不见知月?”
繁霜隐晦地扫过汝絮,回话:“知月姑娘身子有些不适,奴婢让她回屋子歇息了。”
“知月姑娘早上不是好端端的吗?怎么主子一走,她便身子不适了。”汝絮一边按着沈听宜的肩膀,一边略带疑惑地笑着,“难道是因着主子没带她出去,便吃醋了?”
繁霜笑着,不接茬。
沈听宜也没说话。
汝絮满面带笑:“若真是这样,那主子下次还是带知月姑娘出门吧,奴婢不想惹了知月姑娘心中不快。”
沈听宜几不可闻地叹息:“知月到底不如你稳重。”
汝絮笑意更深了,谦虚道:“不过是因为奴婢痴长了知月姑娘几岁。”
繁霜立在一旁,抿着嘴,并不参与这个话题,不想,陡然撞上了沈听宜的视线。
她面上很平静,视线也是温和的,没有试探,也没有旁的意图,似乎只是突然看向了她。
繁霜心中泛起一丝波澜。
沈听宜莞尔一笑,移开了视线。
繁霜心头蓦地一颤,听沈听宜道:“知月既然身子不适,这些日子就让她安生休养吧,等什么时候身子爽利了,再让她来近身伺候。”
汝絮愕然:“主子,知月姑娘……”
沈听宜摆手,“就这样吧,你不必说了。”
汝絮垂下眼帘,应“是”。
当晚,汝絮又守着沈听宜,一夜未眠。
翌日晨起为沈听宜梳洗时,汝絮有些精神恹恹。
繁霜看着汝絮的神情,什么也没说,只默默替沈听宜簪了支石榴花簪,才柔声道:“奴婢昨晚将主子的话告诉了知月,今早去见她,听闻知月身子已经好了许多,想来明日就能近身服侍主子。”
沈听宜照着镜子,用螺子黛将眉色描了描。
汝絮勉强打起精神,赞叹道:“螺子黛真适合主子。”
等描完了两条眉,沈听宜才悠悠地开口:“待知月过来自己与我说。繁霜,我这眉色如何?”
繁霜近前,细细瞧了瞧,道:“恕奴婢卖弄了,依奴婢看,主子眉不描而黛,这螺子黛不过是锦上添花。”
沈听宜一笑:“那看来,螺子黛这珍贵之物,被我糟蹋了。”
“主子怎会这般想?”繁霜将口脂盒打开,轻声道:“再珍贵,也不过是一物,总归是有用完的一日。落在会用的人手中,能发挥它的价值,若是落到不会用的人手中,那才是糟蹋了。主子用上它,是衬得它好用。”
汝絮也附和地奉承。
“说的在理。”沈听宜不欲多说,对着镜子照了照,忽然拔下了发髻上那支石榴花簪,在手中摩挲了一会儿,轻轻一笑:“这石榴花簪是皇后殿下赐下的,你可知它有何意?”
繁霜觑了眼沈听宜,看着她手中的发簪,谨慎地道:“石榴花开时,花朵数量繁多,因而石榴花象征着多子多福,亦有喜庆之意。”
沈听宜拨弄着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石榴花,沉吟道:“听闻在北城,石榴花常常会被人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或是女子。”
说罢,沈听宜又重新插上了这支发簪,也不管她们对这话如何去想,起身问:“陛下赏赐的兰花现下在何处?”
繁霜忙回:“奴婢让兰因养着呢。”
怕沈听宜不记得兰因,她解释起来:“兰因是德馨阁三等宫女,她最擅侍弄花草,奴婢又见她名字里有兰字,便做主让兰因来照看兰花了。”
沈听宜点头,对她的安排不作疑,只道:“毕竟是御赐之物,你也要盯着些,让她仔细照看。”
繁霜一笑:“奴婢省的。”
第034章 杜鹃(一)
离晨省还有些时辰,沈听宜却不同往常一般早早急着走出去,反而不慌不忙地用起了早膳。
繁霜默默地伺候在一旁,汝絮看着日头,倒有些急了:“主子,该去凤仪宫了。”
沈听宜握着汤匙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吹,抽空搭理她:“今日不去了。”
“啊?”汝絮当下便愣住了,“这、这如何使得?”
各宫嫔妃每日要去凤仪宫进行问安,达到贵人的位分可以进入殿内向皇后问安,而低于贵人的嫔妃,则在凤仪宫正殿外行跪礼问安。
若无帝王或皇后特殊的旨意,各宫嫔妃每日都需要去晨省的,否则,视为不敬,轻则禁足,重则降位。
繁霜笑道:“汝絮,再等等。”
汝絮看着繁霜含笑的眼,不知道她们在等什么。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
沈听宜才用过早膳,凤仪宫便派人来告知:今日不必晨省。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汝絮追问。
凤仪宫的人,口风极严,吐露不出半点有用的消息,只说最近几天都不用去凤仪宫晨省了。
沈听宜目送那宫人离开,旋即道:“去长乐宫问问娘娘不便知道了?”
和颜悦色地看向汝絮,“汝絮,你守了我一夜,可还能陪我去?”
汝絮哪能放心不跟着她,忙道:“奴婢自然要跟着主子的。”
沈听宜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好。”
繁霜看着汝絮的脸色,眸光闪过一道微妙的情绪。
……
到了长乐宫,沈听宜毫无阻碍地进入内殿。
彼时,沈媛熙正靠在榻上,被绯袖伺候着喝着药膳。
沈听宜目不斜视,恭敬地行礼问安:“妾身给荣妃娘娘请安。”
沈媛熙眼皮未抬,“坐吧。”
沈听宜略略坐下。
沈媛熙猜出了她此次的目的,很快就道:“过来找本宫是想知道衍庆宫的事?”
沈听宜颔首承认:“是,妾身确实为了此时而来。”
沈媛熙慢悠悠地吃完了药膳,擦了擦嘴角,也不跟她藏着掖着,“昨儿衍庆宫的前院里忽然出现了一支杜鹃花簪,贞妃因而有些胎像不稳。”
杜鹃花簪。
沈听宜眼皮子跳了一跳,见沈媛熙神色冷凝,温声询问:“可是杜鹃花簪有什么问题?”
沈媛熙淡淡道:“这杜鹃花簪与闲云吞下去的一模一样。”
可那支花簪已经放在宗人府存起来了。
沈听宜面色霎时间白了一层,“这怎么会……”
沈媛熙黛眉紧锁,似乎没有头绪。
沈听宜说出心中猜想:“莫不是有心人仿制了簪子?”
绯袖将碗勺连同托盘递到小宫女的手上,由是笑道:“昭嫔,宫里人要是仿制簪子,是越不过尚功局的。”
言下之意,除非是尚功局的人帮忙掩饰,否则一查便知。
沈听宜忖度了一会儿,又道:“若是外出采买时找长安城的店家仿制的呢?”
不无这个可能。
沈媛熙沉吟:“有几分道理。”
只是这样,牵连的宫人太广了,一时半会是查不清了。
沈听宜忽然想到什么,低声笑道:“娘娘,这贞妃难道是见到杜鹃花簪后吓得动了胎气么?”
“而且,那花簪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前院里?何况,从前书兰的尸首也是无缘无故出现在长乐宫偏殿的院子里。这二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沈媛熙浅怔,没继续说这个话题,只是诧异地看了眼她,道:“你如今怎想的如此多?”
沈听宜抿了抿唇,“妾身从汝絮那儿听说了娘娘这些年受的苦楚,便替娘娘感到委屈……妾身委实看不惯贞妃。”
沈媛熙与汝絮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浮起几分笑意,“好在如今本宫身边有了你。”
沈听宜垂眸,轻言细语:“日后能帮娘娘几分也是妾身的福气。”
接着,提起昨日后面发生的事:“昨日娘娘进入衍庆宫后,贺淑仪见林婕妤咳嗽不止,便让林婕妤先行回宫了。”
“贺淑仪可是与娘娘有什么旧怨么?”
沈媛熙冷嗤了一声:“本宫与她能有什么旧怨?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不必理会她,她可不敢欺你。”
“是,妾身省的。”沈听宜低低应下。
沈媛熙抚了抚襦裙上的滚边,回忆起昨日薛琅月苍白如纸的脸颊、极力辩解的模样,眼中闪过嘲弄,冷笑道:“也不知是何人所为,可真是将薛琅月吓得不轻呢。”
余下几分感慨:“只是可惜,没让她……”
流产。
沈听宜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闲云之死还有诸多疑点,如今一支簪子又将这事翻出来,到底是谁,接二连三要扯着一个已故淑妃当幌子?
闲云之死与沈媛熙关系很大,可这回,依照沈媛熙的态度,却不像是她的手笔。
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已经惹的这么多人紧盯了,难怪说宫里是吃人的。
沈媛熙见沈听宜低着头,一副谦卑的样子,忽然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沈听宜鸭睫轻轻一颤,屏住了呼吸。
沈媛熙留着长长的指甲,沈听宜垂着眸子,可以见到她葱白指上染着的凤仙花汁儿。
蔻丹衬得沈听宜肤若凝脂,面若桃花。这般姿色,在宫里可以称得上是艳绝了,更别提她才及笄之年,再稍稍长大一些……
沈媛熙闭了闭眼,不敢往下深想。
“娘娘……”沈听宜怯怯地唤她,清甜的嗓音微微上扬,拖起了绵软的尾音。
沈媛熙猛然睁开眼,撇开她的下巴,声平:“再过三个多月,后宫就要进一批新人了,听宜,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沈听宜蓦地被她松开,一下子偏过头,听完她的话,下意识地道:“妾身明白了,望娘娘指点。”
沈媛熙盯着她半晌,倏然一笑:“你想让本宫指点你什么?如何侍寝?”
声音里暗含的,是冷漠,亦是愤怒。
沈听宜暗道不好,立即跪下请罪:“妾身失言,娘娘恕罪。”
“妾身以为,妾身入宫本是为了娘娘冲喜,如今娘娘身子已好,陛下必以娘娘为先,妾身……”
沈听宜说着好听的话,哄着她。
“罢了。”沈媛熙大概是真的被这句话安抚住了,和缓了语气,“左不过有本宫在。”
“跪安吧。”
沈听宜恭顺地退下:“多谢娘娘,妾身告退。”
第035章 杜鹃(二)
从长乐宫出来时,日光正盛,灼灼的桃花攀附在枝桠上,吐着娇嫩的花蕊,十分惹人怜惜。
青石砖铺就而成的宫道上,宫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一如沈听宜初入宫见到的场景。只是那时候,她隐没在其中,不引人注意。而这时候,宫人见着她,都行礼避开了她的道。
尽管,她们并不认识她的面容。
可识得她身上穿着的宫装、象征着妃嫔身份的宫装。
她走的很慢,观看着两侧的风景。汝絮跟在身后,一直沉默着。快走到凉亭时,却远远见着两名女子坐在大理石桌前交谈。
这不是回昭阳宫的必经之路,但沈听宜略一思索,还是提步上前。
走得近了些,她识出两人的身份——明妃和恪容华。
亭中唐文茵瞧见了她,扬声唤道:“昭嫔。”
恪容华也看过来。
沈听宜上前行礼,盈盈福身:“妾身请明妃娘娘、恪容华安。”
唐文茵笑着问:“昭嫔可来坐坐?”
亭中正好有三张石凳子,沈听宜也没推辞,“谢娘娘。”
恪容华侧身瞧她,惊道:“昭嫔这儿怎么有一道红痕?”
她指着沈听宜的下巴。
沈听宜也有些惊讶,摸了摸,摇头道:“妾身也不知,许是方才不甚被指甲划到了吧。”
恪容华的目光从她素白的手指掠过,笑道:“原来如此,那昭嫔日后可要仔细些。”
唐文茵倒没想那么多,只是顺着沈听宜来时的方向望了一下,“今日不必晨省,昭嫔是从哪来?”
昭阳宫位于东边,离这里还有一段路,可沈听宜却是打西边宫殿走来的。
沈听宜没打算隐瞒她们,如实道:“妾身方才从长乐宫出来。”
“哦。”唐文茵点点头,“荣妃可与你说了今日为何不必晨省?”
沈听宜拢了拢细长的眉,踌躇道:“衍庆宫前院无故出现了一支杜鹃花簪,皇后殿下取消晨省约莫是要查清此事罢。”
唐文茵微微蹙眉。
恪容华适时地问:“宫里杜鹃花簪并不少见,莫不是这支有独特之处?”
“是。”沈听宜压着声音,“荣妃娘娘说,这支与闲云吞下去的那支一模一样。”
恪容华捏着帕子遮住了口鼻,眉眼中掩饰不住惊愕。
唐文茵不解道:“这莫不是有人故意将簪子放到衍庆宫,惹了贞妃动了胎气?”
沈听宜只是道:“这,妾身却不知了。”
恪容华眼波流转,忽然道:“其实,妾身倒是想起一件事。”
恪容华是闻褚册封太子后与薛琅月一同入太子府的,她比唐文茵更早入府,知道的也更多一些。
“从前在太子府,淑妃与荣妃交往密切,与贞妃倒是平平,只是,淑妃薨逝前,与贞妃发生了一件事。”
唐文茵于是问:“什么事?”
恪容华含糊道:“府里众人,原是贞妃最受宠,荣妃次之,后来淑妃在陛下面前说了些贞妃的一些事儿……虽说是传言,但这之后贞妃确实被陛下冷落了一段时日,也是这段时日,荣妃倒成了最受宠的。”
“清治二十年十月底,许贵嫔受到淑妃责罚,当天便查出了身孕,淑妃因此被禁了足。之后,淑妃忽然染上了风寒。十一月中旬,便病逝了。”
“据说,淑妃是在贞妃去了一趟她的院子后才病逝的。”
恪容华再次降低了声音:“因为淑妃的寝室里有一支贞妃掉落的金钗。”
原来如此。
难怪当时沈媛熙说金钗是证据。
恪容华继续说:“淑妃生前最爱杜鹃花。不仅她的院子里种满了杜鹃花,就连佩戴的首饰和衣物上也都有杜鹃花。”
“淑妃喜欢,旁人便会避讳着,因而府内只她有这样式的花簪,即便是现在的后宫里,娘娘与妾身们也不会去佩戴的。”
只是,贞妃的宫里却出现了杜鹃花簪。
唐文茵理解着她的话,问道:“可本宫入府至今,听的都是淑妃是病逝,并未牵扯到贞妃。”
恪容华一笑:“是,陛下当年着人调查了,淑妃确确实实是病逝,也说那支金钗并非贞妃的,而是淑妃的。”
唐文茵:“怎么荣妃却说金钗是贞妃的?”
恪容华莞尔:“到底是淑妃的还是贞妃的,还不是陛下说了算?”
唐文茵一噎。
金钗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认为淑妃之死与贞妃无关。
沈听宜低头看着鞋尖,忖度着恪容华的话。
唐文茵感慨:“淑妃都快薨逝三年了,怎么还能牵扯到她?一支杜鹃花簪便吓得贞妃动了胎气,这不就是让旁人觉得贞妃与淑妃之死脱不了关系么?”
沈听宜茅塞顿开。
是啊,如此一来,旁人都会以为她是因为杜鹃花簪而动的胎气。而杜鹃花簪,代表的是淑妃。
只是,这不过一件简单的事,并不值得帝王特意赶去吧?
一定还有不能说的隐情。
沈听宜暗暗想着,抬眼道:“殿下已经在查了,想必很快能查出来簪子的来源。”
晌午,尚功局一名掌珍被贬,衍庆宫一名三等宫女被杖责二十并调离。
听了汝絮的话,沈听宜笔下动作未停,平静地道:“她们让贞妃动了胎气,差点害了皇嗣,是该受罚。”
汝絮轻轻道:“那名宫女与书兰是同乡,此举是为书兰报仇。”
只让贞妃动了胎气,还搭上了自己的下半辈子,这算什么报仇?
沈听宜搁下狼毫,揉了揉眼睛,“可听说贞妃如何了?”
汝絮想着自己打探的消息,忿忿不平道:“陛下已经撤走了衍庆宫的侍卫,怕是要给贞妃解禁了。”
沈听宜叹息:“果然如娘娘所说,陛下更加宠爱贞妃。”
“是啊。”汝絮觑着她的神情,给贞妃上眼色,“主子今日亲眼所见,便可知荣妃娘娘这些年受的委屈了,只怕来日贞妃再诞下皇子,位分就要踩在娘娘的头上了。”
如今二人都是正二品妃位,皇后之下正一品皇贵妃位同副后,向来是不会轻易册封的,从一品四妃便是到顶了。
淑妃是薨逝后追封,不能算在列。因而,从一品贵贤德淑四妃,都还空着。
第036章 杜鹃(三)
宫里的三妃虽同位列正二品,但依照圣旨宣读的顺序来说,荣妃为首、贞妃次之、明妃最末。
就座位来看,大陵皇朝以左为尊,皇后座下,便是荣妃居左一,贞妃居右一,明妃居左二。
汝絮定定地看着她:“到那时候,贞妃位分又高,还有皇嗣,真真是后宫第一人了。”
沈听宜佯装叹气:“荣妃娘娘出身尊贵,哪能叫她不上去?”
“可不是。”汝絮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贞妃的父亲不过是正五品中书舍人,沈大人可是正三品户部尚书。”
沈听宜垂眸,墨水沾在薄薄白白的纸上,是她一贯临摹写出的簪花小楷。
她忽然想到了习字时女夫子告诫的话:簪花小楷,柔美清丽,秀雅飘逸,最适宜女子书写。
可她从前偏爱的是流动自由、变化多样的行书。
汝絮见她久久不出声,望向她侧脸半边的细白面颊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时候安静沉思的沈听宜有些陌生了。
汝絮秀眉微拧,将疑惑表现的恰到好处,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主子在想什么?”
沈听宜抬眸,面上带着潺潺笑意,呢喃:“忽然想起了幼时在府里与娘娘一同习字的事了。”
汝絮感到意外,片刻后转笑:“主子与荣妃娘娘感情深厚,在宫里也能互相扶持,这可是旁人怎么也得不到的福气呢。”
沈听宜吁出一口气,“正是如此,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贞妃尊于娘娘。若是,贞妃这个孩子生不下来……”
她停了停,没再说下去。
汝絮听在耳中,诧异地看着她,呼吸也不由地紧促起来。
最终归于一声极呼:“主子,三思。”
沈听宜朝她浅笑:“随意说说罢了,汝絮,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汝絮脸色不变,谨慎地劝道:“只是隔墙有耳,主子是该小心为上的好。”
沈听宜却是不以为意的态度:“在德馨阁里,都是跟着我的宫人,难不成还能被旁人听去了?”
又笑她:“汝絮,你啊,还是过分小心了,这一点,还需要和繁霜多学学,不过,你想法多,繁霜稳重、办事妥帖,倒是相得益彰。”
汝絮抿了抿嘴,压下心里的那道说不清的情绪。
“是奴婢想多了。”
……
看着汝絮出了德馨阁,沈听宜才渐渐收敛了笑容。
知月从帘帐后缓缓走出,一双眼睛像兔子似的,红彤彤的。
“小姐,您受苦了。”
沈听宜望向她,朝她招了招手,“知月,过来。”
知月像在府里一样,跪到沈听宜的脚边,抱住了沈听宜的腿,泣涕:“小姐,奴婢无用,这些天才明白小姐的心意。”
沈听宜摸了摸她的头发,进宫后第一次安抚她:“在府中我便同你说过的,知月,我再同你说一遍,在宫里我只有你一人可以信任。这些天,也让你受委屈了。”
知月抹了把眼泪,有些羞愧地低着头:“好叫小姐知道,其实奴婢是受到了繁霜姑姑的教诲。”
她将繁霜对她说的话尽数道出。
“繁霜姑姑说得对,汝絮毕竟是长乐宫调来的,奴婢应该多向汝絮学学的。”
沈听宜听完,虽对繁霜的举动早有预料,却还有些惊诧,只是面上不显,将知月扶起,语重心长道:“汝絮是个有本事的,你该学学。但是最紧要的,是繁霜。繁霜是从尚宫局调来的,二十多岁便能当上掌事姑姑,定是有能力的,你若能跟着她学上几分……”
知月心思虽然没汝絮深,却也非愚笨之人,更何况,还跟着沈听宜经过了十多年沈府的耳濡目染,一点就透了。
她点点头:“奴婢虽然不喜汝絮,却也知道,她日后定是会一直跟着小姐的,奴婢会与她好好相处,不让小姐为难。”
沈听宜敲了敲她的额头,“不妨事,你若不喜她,也不必委屈自己与她交好。”
知月“啊”了一声,没明白她的意思。
沈听宜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知月听着听着,喜上眉梢,“小姐说的可是真的?”
沈听宜望着她,眸中荡开了笑意,“我何时诓过你?”
知月俏俏地福身:“奴婢必不负主子所托。”
沈听宜等知月离开,没了抄写经书的心思,将已经干了的纸叠到一起。
入宫后,她便将德馨阁一切的事情交给了繁霜处理,出入就带着汝絮。
观察了这么久,约莫探出了些繁霜的底细,是时候加一把火候了。她如是想着。
酉时,乾坤殿一名御前太监来到德馨阁传帝王口谕:传昭嫔侍膳。
三月还处于忽暖忽热的时候,到了四月,迟来的春意,带来一片生机盎然,月底,百花盛开,更是姹紫嫣红。
沈听宜走过青砖小路道,穿过几道蜿蜒的回廊,来到了乾坤殿门前。
汝絮跟着身后,见她停下,不由地问:“主子,怎么了?”
沈听宜声音很轻,也有些缥缈:“平白无故的,陛下怎么招我侍膳呢?”
日头偏西,橘黄色的光晕在沈听宜的脸颊上,带着几分暖意,可她只觉得凉意袭袭。
汝絮笑道:“主子,您是陛下的昭嫔,陛下招您侍膳还需要理由吗?”
又低了点声音:“陛下甚少招人侍膳,主子,您可要好好把握住啊。”
汝絮意在提醒她,既然招了她侍膳,就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侍个寝。
沈听宜皱了皱眉,却没把汝絮所言的侍寝一事放在心上,现下最要紧的是闻褚是否理解她先前的那番举动,如果没有意外,这一次——
守在外面的小太监笑眯眯地将她请进去:“陛下在里头等昭嫔呢。”
乾坤殿是帝王寝殿,自是金龙盘柱,富丽堂皇。她去的同样是偏殿,却与上次的不同。
这里处处留着帝王处理朝政的痕迹,两排书柜横在中间,将偏殿分成了两个空间,摆着笔墨的桌案后的墙上还挂着一幅大字:“海清河晏”,倒像是书房。
沈听宜悄悄观察着。
殿内虽然安静,听不见半点声响,但暗处不知有多少人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悄然绕过书柜,走到更里面的那个空间,却没有宫人,只有闻褚。
帝王一袭靛蓝色长袍,支颐靠在榻上,面如美玉,清俊的眉下双眼虽然阖着,但沈听宜能想到他睁开眼时,那双漆黑的眸子。
如沈媛熙所说,帝王容貌俊美,才过弱冠,又是世上最尊贵之人,平常姑娘见了,哪里会不动心呢?
可沈听宜曾经与他相处过,得到过他的宠爱,也见识到他的薄情。
他是帝王,最重要的是大权在握、江山稳固,而不是与后宫女人的情爱缠绵。
她们这些嫔妃,在他心里算得上什么,又占得了几分地位呢?
第037章 杜鹃(四)
沈听宜垂着眉眼,轻轻跪下,“陛下万安。”
闻褚听见她的声音,缓缓睁开眼,“平身。”
沈听宜依言起身。
闻褚望着她恭顺的模样,似是随意一问:“在宫里待的可还习惯?”
沈听宜垂着脸,恭谨回道:“有皇后殿下和荣妃娘娘的照拂,妾身已经习惯了。”
“是么?”闻褚轻轻一笑,声音端的是漫不经心,“可朕怎么听闻你受了好大的委屈?”
沈听宜倏然抬眼,眉眼深深,表情严肃:“回陛下,妾身并不曾受到半点委屈,不知陛下是听何人所说?”
闻褚静静地看着她,虽是沉默,嘴角却微微弯了弯,似乎是在笑。
沈听宜对上了他的眼睛,黑瞳里藏着无垠的暗河,深沉幽暗,似是能拉人沉迷的漩涡,涟漪层层,很危险,却吸引着人去探索,沉沦其中。
盯着他看了许久,沈听宜才装作慌乱的样子,“妾身失礼了。”
闻褚看着她逃避的动作,眼中明明暗暗,却微微一笑,语声低沉:“昭阳宫与沈府比,如何?”
榻上垫着一对明黄色的软枕,他稍稍靠着,懒懒地看着她,带着一副审视的姿态。
沈听宜默然片刻,缓缓道:“昭阳宫雕梁画栋,一应俱全,沈府自然比不得。只是,妾身生在沈府,在沈府待得更久,比起昭阳宫更加熟悉沈府。”
闻褚眉头稍稍一挑,“若只能选一个,昭嫔更喜欢住在哪?”
沈听宜神情微松,缓缓抬起脸来,盈盈一笑道:“妾身已经从沈府出嫁,心里唯有生母一人惦记着。进了后宫,便是陛下的人,妾身自是选择昭阳宫。”
闻褚打量着她,神态宁和,“虽然出嫁,沈府却是你的母家,可舍得?”
沈听宜随即谦卑地跪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①沈府是陛下的,昭阳宫亦是,在妾身眼中,二者又有何分别?妾身住在昭阳宫,倒是离陛下更近了。”
她目光灼灼,“妾身日日抄经祈愿,最后遇见了陛下,这不正如陛下所言,这是上天许下的缘分吗?”
闻褚朗声一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停下来,凝视着沈听宜,伸出一只手来,温声道:“坐吧。”
沈听宜迟疑着,在他的注视下,轻轻搭上他温热的手心。
闻褚收拢了她的手,迅速将她拉到身侧的榻上。
离的很近,近的能感受到闻褚呼吸时喷出的气息,沈听宜一时怔怔。
“朕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两次。”他忽然改了称呼,突兀地说,“沈二小姐,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背对着闻褚,沈听宜只能根据他的语气猜出他的态度。
“陛下,这都是妾身的选择。妾身自愿入宫,选择昭阳宫、选择陛下,陛下都不嫌弃妾身,愿意给妾身选择的机会,妾身怎么会后悔?”
沈听宜转身,面向闻褚。
柔和的光从被支开的雕花窗棂中透过来,映在了闻褚疏朗的眉目上。
松开她的那张手,忽然落在了她的脸上。他向前倾了倾,用大拇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眼尾。
沈听宜眼里闪过错愕,脸上登时一热。
闻褚并没有旁的动作,只是像对待珍宝似的,又轻又柔地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闻褚的指腹有些薄茧,触碰她的皮肤有些粗粝的摸索感,沈听宜下意识蜷缩起手指,却强装镇定,一动也不敢动。
她垂下眼,看着闻褚那净白修长的手指,心中竟无端生出几分旖旎。
闻褚看着眼尾那寸红色,眸色更深了两分。
沈听宜往后仰了仰,尾音发颤:“陛下,该用膳了。”
闻褚收回手,察觉到她的惧意,不禁笑道:“昭嫔在害怕朕?”
“妾身不敢。”沈听宜说着,就要起身请罪,“只是,陛下今日是招妾身来侍膳的。”
闻褚拉住她的手腕,眉角轻轻一压,声音低哑:“荣妃已经病愈,昭嫔侍寝的日子也该提上来了。”
沈听宜莫名地点点头,下意识地回道:“妾身会准备好的。”
闻褚听到这话,沉默了好一阵,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敛颚笑出来。
沈听宜不明所以,目光定在他充斥着笑意的眉眼。
笑了一会,闻褚又道:“不急。”
……
说是侍膳,倒不如说是沈听宜陪闻褚用了一次膳。
帝王身侧有张罗的宫女们、有试毒的太监们,还有等候在一旁的孟问槐,根本轮不上沈听宜来伺候。
沈听宜吃着吃着,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以她现在的身份,还不能与帝王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啊。
闻褚注意到她走神的模样,手下动作一顿,“可是哪道菜不合口味?”
沈听宜忙摇头,“陛下,这不合规矩吧?”
“嗯?”闻褚一愣,不知想起什么,挑眉笑道,“昭嫔破的规矩何止这一次。”
沈听宜一时呐呐,小声控诉:“分明是陛下……”
闻褚或许是听见了,但嘴角笑意不减。
大陵皇朝虽自古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闻褚是帝王,自可随心所欲。
见沈听宜只顾低头用膳,闻褚便找了个话题,问道:“后宫最近可有什么趣事?”
沈听宜微顿,瞅着他道:“千秋宴之后,后宫中便开始传:贞妃娘娘是因为见了杜鹃花簪才动了胎气,又说,贞妃与淑妃有些旧怨……”
沈听宜话说的委婉,闻褚却是当年之事的知情之人。
见他神情平静,沈听宜声音略低了些:“先前,妾身听殿下说,陛下当年调查过,淑妃乃病逝。只是,荣妃娘娘却与众人说,是贞妃害死了淑妃。”
听沈听宜说完,闻褚仍旧神态自若:“昭嫔以为呢?”
“陛下既已查清,妾身自然是相信陛下的。”沈听宜徐徐道,“妾身听闻荣妃与淑妃一向交好,荣妃对此心有疑虑亦是常理。”
她蹙眉,“只是,宫里关于贞妃害了淑妃的谣言愈演愈烈,贞妃怀有皇嗣,若是听了这些闲言碎语,怕是不大好。”
闻褚搁下玉筯,语气不善:“皇后便放任谣言不管么?”
沈听宜垂眸:“妾身不敢妄言。”
一直没有出声的孟问槐这时上前两步,躬身道:“回陛下,殿下调查后,抓了几个带头嚼舌根的宫人送入了宫正司,只是,各宫娘娘们私下里也在议论。”
第038章 杜鹃(五)
宫人被抓入宫正司①,威慑只在宫人,各宫嫔妃私下里谈论,并无理由让她们闭口不谈。皇后难道要像对待宫人那样,给嫔妃们来一个杀鸡儆猴?
何况,为这场谣言推波助澜的,是荣妃。
皇后对嫔妃的放任,不过是在观望帝王的态度。毕竟,帝王当年下令言明淑妃乃病逝。荣妃这般,挑衅的不是皇后,而是帝王。
沈听宜觑着沉思中的闻褚,心里存疑:沈媛熙那般信誓旦旦,决计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因为一只金钗便死死咬着贞妃不放。可若是贞妃害了淑妃,帝王真的会因为宠爱贞妃,便篡改真相、包庇贞妃吗?
若,二者都不是真相呢?
沈听宜想到这,似乎有了头绪,却犹如雾中,朦朦胧胧。
忽地,沈听宜眼前一亮,轻声道:“谣言是从衍庆宫无缘无故出现了一支与闲云姑姑吞下去的一模一样的杜鹃花簪开始的,说贞妃娘娘是见了杜鹃花簪,才动了胎气。”
闻褚转眼看她,示意她往下说。
“妾身以为,宫里有一模一样的两支花簪不是很正常吗?淑妃有杜鹃花簪,贞妃娘娘为何不能有呢?”
闻褚转了转玉扳指,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倒是孟问槐几不可察地瞄了一眼沈听宜。
沈听宜神情坦荡,“听闻杜鹃花寓意吉祥,又正值花期,想来各宫娘娘们都很愿意观赏一番的。”
闻褚目光变得锐利,“昭嫔倒是想了个好法子。”
沈听宜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妾身斗胆进言,陛下见笑了。只是,妾身相信贞妃与淑妃故去无关,也希望各宫娘娘们能相信此事。”
孟问槐瞧了瞧帝王的神情,语气恭敬:“陛下,司苑司今年栽培的杜鹃花开的确实比往年还要旺盛。”
瞥见沈听宜那认真的眼神,闻褚悠然道:“让司苑司挑选一些杜鹃花,送去衍庆宫,也让司珍司那边给贞妃制一支金累丝镶宝石杜鹃花簪。贞妃喜欢杜鹃花,日后,若有杜鹃样式的首饰,便都留着送去衍庆宫。”
“奴才谨遵陛下圣意。”
孟问槐遵令退下后,沈听宜看着闻褚,含笑道:“陛下如此厚爱贞妃娘娘,真是让妾身羡慕。”
闻褚轻轻笑了一声,意有所指:“朕以为,昭嫔日后,亦会让旁人羡慕。”
“陛下金口玉言,妾身奉为圭臬。”沈听宜离座、俯身,珠环相碰,“妾身日后必当讨得陛下欢心,让旁人也来羡慕羡慕妾身。”
闻褚嘴角笑意尚在,声线尤显得温和:“那朕便期待昭嫔的表现了。”
“用膳。”
“是。”
沈听宜从善如流地回到座位上,与闻褚默默用完了晚膳。
闻褚净了净手,问道:“荣妃身子可好了?”
沈听宜不假思索地回道:“娘娘已经好全了,陛下今晚要去长乐宫看看吗?”
“自然是要去的。”闻褚将擦完手的绢帕一放,顿了顿,“朕许久不去长乐宫了,倒是昭嫔提醒了朕。”
沈听宜会意,笑着接话:“荣妃是妾身姐姐,妾身缘何入宫,自是不敢忘。”
“刘义忠——”
随着帝王的呼唤,穿着青色宦官服饰的刘义忠进入殿内。
闻褚离座,扬了扬宽大的袖子,声音极淡:“准备一下,朕今晚去长乐宫。”
刘义忠目不斜视,打了个千儿便退下了:“是,谨遵陛下吩咐。”
沈听宜心里算着到来的日子,深深看了一眼刘义忠,微微叹息。
很可惜,她无力阻止此事的发生。
……
短暂的交谈后,沈听宜不再久留,很快出了乾坤殿。
候在外面的汝絮迎上前,诧异道:“陛下不留主子侍寝吗?”
沈听宜摇头,又闭了闭眼,叹道:“从前听说伴君如伴虎,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汝絮,先扶我回去吧。”
汝絮窥她神情,心下微沉。
等回到德馨阁,伺候沈听宜用完了一盏热茶,才出声询问:“主子,发生何事了?”
繁霜立在一旁,打断汝絮的话:“汝絮,主子累了,让主子先歇一歇吧。”
“无妨。”沈听宜按了按眼角,“侍膳时,我将贞妃的事与陛下说了,陛下听后,却告诉我,贞妃也喜欢杜鹃花。”
她佯装叹息:“陛下让司苑司将杜鹃花送去衍庆宫,还让司珍司为贞妃定制了一支杜鹃花金簪子。”
汝絮急着道:“贞妃何时喜欢杜鹃花了,她一直喜欢玉兰呀。”顿了一顿,“陛下怎么——”
又及时改了口:“贞妃现在怎么喜欢杜鹃花了?”
“陛下金口玉言。”沈听宜神色淡淡,颇为无奈,“汝絮,记住了,贞妃从前便极其喜爱杜鹃花,下次可别说错了。”
汝絮呐呐,不知说什么好。
沈听宜忽然一笑:“不过幸好,陛下今晚会去长乐宫。”
汝絮一愣,“陛下要去荣妃娘娘那儿?”
无怪她愣住了,实在是帝王已经许久不曾召人侍寝,千秋之后,明知荣妃病愈,也未踏足长乐宫。
汝絮看着沈听宜,试探道:“主子向陛下提了荣妃娘娘?”
沈听宜没否认,“娘娘病愈,陛下该去长乐宫看望娘娘的。”
沈听宜开了个侍膳的头,帝王晚上就去了长乐宫。这里面没有昭嫔的原因,谁信啊?
收到乾坤殿传来消息的后宫众人,纷纷这般以为。
长春宫
胡婕妤听着宫人传来御驾前往长乐宫的消息,神情冷淡:“荣妃恐怕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呢,谁不知道她的心思,什么冲不冲喜的,不过是想叫自己的妹妹入宫固宠罢了。”
邱贵人坐在她的下方,闻言轻轻一笑:“婕妤娘娘,昭嫔入宫并非为了荣妃冲喜,而是与陛下一见如故啊。”
这二者的区别可太大了。
“瞧本宫这脑子,倒是将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胡婕妤睨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本宫原以为昭嫔与荣妃有些不同,没想到啊,终究是一丘之貉。”
回想起沈听宜的容颜,胡婕妤喟叹:“倒是可惜了昭嫔那般好颜色。”
“娘娘先前还约着昭嫔同行,莫不是这个原因?”邱贵人好奇地问。
邱贵人同胡婕妤住在长春宫,来往这几年,大抵能琢磨出胡婕妤的几分心思。
胡婕妤,好颜色。
胡婕妤笑而不语,似乎默认了她的猜测。
第039章 圣宠(一)
“昭嫔与荣妃出自沈府,在宫里显然是要互相扶持。只是,她们却非一母所生,妾身以为,好戏还在后头。”邱贵人眉眼含笑,“宫里日子还长,妾身不相信昭嫔会甘愿居于人下。”
“昭嫔的心思本宫不知道。”胡婕妤吹了吹蔻丹,眼中闪过一丝明晃晃的笑意,“邱贵人是从太子府出来的,跟着陛下的时日可比昭嫔多,却被昭嫔后来居上,个中滋味不好受吧?”
邱贵人顿感屈辱,咬紧了唇瓣,脸色煞白,“是,妾身比不得昭嫔背后有沈府,还有荣妃……”
“邱贵人,有句话你倒是说差了。”
胡婕妤盯着她,呵斥道:“什么沈府,什么荣妃,比得上郑家和殿下么?入了后宫,除了皇后殿下,都只是陛下的妃嫔,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邱贵人眼圈蓦地红了起来,“若无高低贵贱之分,妾身如何需要称婕妤为娘娘?婕妤又为何要向荣妃行礼?”
胡婕妤脸色微微一变,搭在膝前的十指紧握在一起,不待她说话,邱贵人又道:“倘若没有贵贱之分,婕妤何不向妾身行礼问安?”
说着,讽刺地笑她:“婕妤这话说得也太冠冕堂皇了些。”
胡婕妤被人戳破了心思,顿时恼羞成怒:“从前没发现邱贵人如此伶俐。”
“妾身哪里说错了么?”邱贵人扬起一抹笑,“论恩宠,婕妤平平,妾身以为,婕妤也不过是凭着家世位尊于妾身罢了。”
胡婕妤闻言,冷冷一笑:“邱贵人有空与本宫讨论这些,倒不如去争一争陛下的恩宠。本宫倒要看看,邱贵人凭着自己的本事,能不能让本宫向你行礼。”
邱贵人福了福身,“婕妤忘了,妾身还有皇后殿下的照拂。不叨扰婕妤娘娘,妾身告退。”
胡婕妤怫然大怒:“邱贵人,你放肆!”
邱贵人却不理会她,掩面而去。
胡婕妤望着邱贵人远去的背影,神情缓和了下来,立在一侧的宫女轻声问:“娘娘,您怎么平白与邱贵人撕破脸了?”
胡婕妤掸一掸衣裳,浅笑道:“宫里一潭死水似的,若不动一动,也太无趣了。邱贵人姿色上佳,虽比不得昭嫔,可到底也能争一争,她越是惧怕,越是不敢争。”
“她不争,就有旁人来争。新人将至,到时候,陛下还记得她几分呢?”
宫女恍然大悟:“娘娘是为了邱贵人着想。也不知邱贵人何时能理解娘娘的这番苦心。”
胡婕妤起身,怅然:“本宫不指望她能明白,只希望她能不枉费皇后殿下与本宫的栽培。”
……
长春宫发生的事,并无旁人知晓。但如胡婕妤所愿,后宫的气氛渐渐热闹了起来——五月开始,陛下频繁出入后宫。
昭嫔连着五日侍膳,长乐宫连着五日掌灯。
而衍庆宫,陛下只将衍庆宫的侍卫全部调走,却不曾解贞妃的禁足令。哪怕司苑司将一盆盆杜鹃花送入,司珍司将各式各样有着杜鹃花样的首饰、衣物送入,帝王仍然没有踏足衍庆宫。
那些关于贞妃害了淑妃的谣言,也渐渐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贞妃喜爱杜鹃花,帝王恩宠,特赐杜鹃花簪,阖宫上下,须避之。
眨眼间,便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荣妃可谓独得圣宠。各宫嫔妃黯然失色,连皇后也对她有所避让。
沈听宜虽没有侍寝,隔两天却去乾坤殿侍膳,因此,后宫中除了荣妃,便是她显眼。
德馨阁
繁霜将一盏热茶递到沈听宜手边,“主子。”
沈听宜没急着喝,掀开盖子撇了撇茶叶,看着茶水打着圈圈儿。
“汝絮去尚功局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了。”
沈听宜垂眸,呢喃:“这么久了。”
繁霜笑道:“听说尚功局新织了几匹软烟罗,虽说只有四种颜色,却也要挑一挑的。”
沈听宜“唔”了一声:“既然是软烟罗,轮的上我么?”
繁霜微微含笑:“主子虽是嫔位,宫里却不缺拜高踩低、八面玲珑之人,主子近来受宠,自是巴巴地送来。”
沈听宜默了默,目光看向她,似是不解:“怎么不是看在荣妃的面上?”
繁霜从容道:“主子虽与荣妃同出沈府,但进了后宫,都是依靠帝王的恩宠。宫人哪里会在意主子们的出身这些呢?”
沈听宜沉吟:“你心中也是这般想着?”
繁霜心知她的言下之意。
她自调入德馨阁,便在观察着这位昭嫔是否合她的意,是否值得她托付——她不想到了年纪就出宫,只盼着在宫里寻一个主子,得一份信任,与主子同心而行。
昭嫔身上虽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行为,但观其举止言行,却是个有耐心且通透之人,这样的人,适合后宫生存,假以时日,身份地位必然一跃而上。
眼下,显然是昭嫔招揽,她投诚之时。
若是刚入宫那会,她可能还会犹豫,考虑昭嫔是否在试探、是否出自真心,但这个时候,她已然确认自己通过了昭嫔的考验,可以成为昭嫔的心腹。
既然这样,她也会坚定地选择昭嫔当成自己的主子。
繁霜想通了一切,便恭谨回话:“奴婢长于宫廷,不知父母,只知嬷嬷的养育之恩。”
“调入德馨阁后,奴婢也一心只想着侍奉主子。主子从前是什么身份,奴婢不知,奴婢只知主子是奴婢的主子,能为主子效力,奴婢虽万死而不辞。”
说完一番话,她又跪下来,磕头道:“承蒙主子厚爱,奴婢愿为主子效劳。”
沈听宜对她的选择并不诧异,繁霜需要主子信任依靠,正好她身边也缺一个得力的人可使。
她微笑着将繁霜扶起,握住了她的手,“繁霜能与我一心,是我之幸也。”
繁霜见她态度、语气温和,心中更是满意,脸上露出感激之情,恭声道:“主子折煞奴婢了。奴婢定当不负主子信任。”
“好。”
繁霜垂眸静静等了一会,发现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抬眸一望,却见沈听宜笑吟吟地注视着她,她的眼眸盈盈如春水,让人无端想到了瑰丽多姿的朝霞,又忆起艳阳下的未融化的初雪。
繁霜说不出再多的形容,只是这一刻,她的心停了一瞬。仿佛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叫嚣着,甚至要冲破她的脑海——
多年以后,问她与主子最深的印象,她脑海里浮现过往的种种,却皆比不上这一刻。
第040章 圣宠(二)
本以为汝絮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回来的时辰,没想到等沈听宜用完了一盏茶,还不见汝絮的身影。
沈听宜望着空空的银白釉双耳瓶,心下思量。
繁霜垂首立在一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小声道:“奴婢已经让人去打听了。”
沈听宜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她倒不是在担心汝絮,只是汝絮是她身边的人、得她的器重,若是出了什么事,定然是会牵连到她身上。
正想着,便有脚步声传来,小太监在外喊:“主子,奴才有事禀告。”
繁霜看了看沈听宜,立即转身退出去,没过一会儿,又快步回到殿中。
沈听宜观她神情,“出什么事了?”
“回主子。”繁霜福了福身,答话:“汝絮在尚功局冲撞了林婕妤,被林婕妤送去宫正司了。”
沈听宜脸色微变,“林婕妤?”
繁霜道:“是,永和宫的林婕妤。近年来林婕妤体弱多病,除了请安外甚少出门,不知今日如何到了尚功局,也不知汝絮如何冲撞了她……”
她不好评价主子们的事,点到为止。
沈听宜听明白了繁霜未尽之意,再想起千秋宴那天林婕妤那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也不禁皱起了眉。
林婕妤此人,她知之不多,前世与她也没打过几次照面,只知道她一向不参与后宫的争斗,也不争宠,只是在永和宫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但因为永和宫偏殿有一位许贵嫔,还有两位公主,所以她不至于被人遗忘。
不过,即使林婕妤不争不抢,淡泊名利,旁人也会将她视为眼中钉。因为,她占据了一宫主位——婕妤之位,仅限六人。
这一次,不知是不是有人借林婕妤之手来对付她。
沈听宜霍然起身。
繁霜唤:“主子。”
沈听宜看向她。
“奴婢可否与主子一同去永和宫?”
沈听宜点头应下:“一同去吧。”
林婕妤所在永和宫位于皇宫东侧,离昭阳宫不远,走去约莫一盏茶时辰。
守在永和宫门边的一个小太监见了她,迎上来打了个千儿:“奴才见过主子。”
繁霜笑着道:“我家主子是昭阳宫德馨阁昭嫔,想问问公公,林婕妤可在宫里?”
小太监低头哈腰道:“请昭嫔安,林婕妤方才出去了,并不在宫里。”
沈听宜微微颔首:“劳烦公公了。”
“不敢不敢,昭嫔折煞奴才了。”
繁霜取了一把碎银子递给小太监,便扶着沈听宜走到不远处的槐树下。
“主子,尚功局离永和宫还有一段距离,林婕妤恐怕还未回来。”
沈听宜问:“尚功局离哪个宫最近?”
繁霜蹙眉:“离的最近的,只有毓秀宫了。只是毓秀宫是淑女们住的,如今新人未入宫,那边只有嬷嬷们在。”
沈听宜仍是没有思绪:“林婕妤既然身子不好,如何要离开永和宫,去尚功局那样远的地方?”
繁霜也想不明白,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昭嫔——”
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沈听宜转身望去,见是许贵嫔。
沈听宜与繁霜止住了这个话题,向许贵嫔见礼:“贵嫔安。”
“不必多礼,方才听见了昭嫔的声音,还以为听错了,我便出来瞧一瞧,没想到真是昭嫔。”许贵嫔笑吟吟,热情地扶起沈听宜,“昭嫔今日怎么来永和宫了?”
沈听宜叹气:“妾身身边的宫女在尚功局不知怎么冲撞了林婕妤,被送去宫正司了。”
“竟有此事?”许贵嫔满面惊愕,“昭嫔是来找林婕妤的?但林婕妤用过午膳便出去了,至今还未归。”
沈听宜敛眉:“汝絮原是长乐宫二等宫女,后来被荣妃娘娘调来伺候妾身。汝絮一向做事稳妥,怎么会冲撞了林婕妤呢?还被送去了宫正司那样的地方。”
许贵嫔眼波流转,笑道:“昭嫔,不妨事,我与你同在尚功局问问吧。总得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林婕妤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
沈听宜点头:“好,多谢贵嫔。”
正欲前往尚功局,前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谈话声。
比沈听宜想的阵仗还要大,有贺淑仪、林婕妤,还有邱贵人。
贺淑仪和邱贵人在林婕妤一左一右,而采仗都跟在后面,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看上去很是气派。
许贵嫔觑了眼沈听宜,提步上前问安:“请贺淑仪、林婕妤安。”
沈听宜紧随其后。
贺淑仪和林婕妤还没有出声,倒是邱贵人福了福身,笑意盈盈地开口:“昭嫔是特意来请罪的吗?”
沈听宜怔了一下:“不知邱贵人何意?”
邱贵人没答,看向旁边的林婕妤。沈听宜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林婕妤。
林婕妤目光淡淡,触到她时,轻皱了下眉,却没开口的意思。
沈听宜注意到她手上捧着一条绣着兰花图案的绢帕。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
贺淑仪盯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朱唇轻启:“昭嫔。”
沈听宜低垂着,余光瞥见贺淑仪月白色襦裙下露出的一点云履鞋面。
“你的宫女将林婕妤的白玉绞丝纹镯打碎了。”贺淑仪声音含着一股浓浓的怒意。
沈听宜立即道:“是妾身没有教导好宫女,婕妤娘娘恕罪。”
林婕妤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仍是没出声。
贺淑仪伸手,抬起沈听宜的脸,见她娇媚的脸上露出柔弱的神情,声愈冷:“镯子碎了,昭嫔一句请罪便无事了?”
“淑仪娘娘,其实也不能怪昭嫔没教导好宫女。”
邱贵人慢悠悠道:“妾身记得,那名宫女原是长乐宫的,昭嫔入宫后才调到昭嫔身边。”
贺淑仪手下动作一顿。
沈听宜被贺淑仪钳制着,细长的指甲掐得脸上微疼。她眉心微蹙:“妾身不知淑仪娘娘需要妾身如何做……汝絮既跟着妾身,便是妾身的宫女。”
“我当是怎么这么没规矩呢,原来是长乐宫出来的。”贺淑仪嗤了一声,将沈听宜松开,回到林婕妤身边,与林婕妤低语了两句。
然后,包裹着碎裂的白玉绞丝纹镯的绢帕映入沈听宜的眼帘。
贺淑仪道:“镯子碎了,那昭嫔就负责想法子将它修好罢。”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的语气。
沈听宜没有接,直视着贺淑仪:“贺淑仪方才说汝絮没规矩,明里暗里却在指责荣妃娘娘。淑仪娘娘,妾身没理解错吧?”
贺淑仪双眼微眯,“是又如何?”
“好,既然妾身没理解错——”沈听宜微微一笑,“淑仪娘娘,婕妤娘娘,妾身冒犯了。”
沈听宜接过贺淑仪手中的绢帕,在所有人都注视的目光下,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手一松。
“啪哒啪嗒——”
原本碎裂的镯子再次摔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