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1 章


    殿试之后, 京城热潮再升级,朋党、摊丁入亩、万国会等话题成为普通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跟别提士子们了。


    有印书作坊趁着这股热潮, 接了很多私活,开发了文学小报,将城中士子们的文章油印了出来,拿出去卖。


    就是, 作者出钱拿去作坊刊印自己的文章,卖出去的钱,也归作坊所有,相当于作坊老板赚两头钱。


    有钱不赚王八蛋,赚呗。


    也有眼光长远有想法的作坊,专门请了大儒或者干脆就请翰林院学士来,挑选有价值的文章,刊印成册, 拿出去卖。


    这算是最早的文学周刊了。


    对这种闹哄哄的“乱象”, 德亨很满意,有热度有讨论才会出精品嘛, 他还期待会不会有天降紫微星,给他来个划时代发言呢,若真有,属于他赚了。


    弘晖其实心里是有些慌的,说实话,京城中这种充斥着斗争和矛盾的现象对他来说有些太过激烈了, 完全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他从有记忆起, 京城火药味就没这么浓过。


    这已经不能说是暗潮涌动了, 这完全是波涛击岸, 掀起狂风骇浪了。


    真的能稳得住吗?


    但看德亨乐在其中的样子,便选择相信他。


    德亨从来没有错过,就算错了,他也能扭转乾坤,最终达到让大家都满意的结果。


    就这样吧。


    弘晖亲自阅卷,德亨为表公正,他避嫌,不参与,弘晖虽然不介意,但也好奇,在没有德亨插手情况下,从福山而来的学生们在本土官员和大儒那里能拿到什么样的成绩,得到什么样的评语。


    所以就放任了。


    张廷玉带着阅卷官们最后挑选出十分殿试答卷,给弘晖这个皇帝选科甲前四,状元、榜眼、探花、传胪。


    王尧的卷子就在这十份当中。


    弘晖毫不犹豫的点了他为状元。


    张廷玉建议道:“王贡士试卷可为鳌头,但只有十九岁,少年风流俊秀,老臣以为,点为探花或可成为佳话。”


    弘晖笑道:“少年状元,更是佳话,朕点的就是少年这份长风破浪的冲劲儿。”


    张廷玉:


    行吧。


    于是,恩科状元新鲜出炉,乃是恩科会元王尧王文思。


    这次,王尧可不能再躲着了,状元郎打马游街,让整个北京城都认识了这位年仅十九岁的状元郎。


    貌似潘安面如冠玉意气风发芝兰玉树少年天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是,诗词照进现实了?


    今年的状元郎,和往年的大叔大伯大爷们,可真不一样哈。


    至少养眼是真的。


    今年的传胪大典,定在了南海子行宫举行。


    通过会试和殿试,万国会已经正式进入了国人眼中,将传胪大典定在南海子行宫,并不让人诧异。


    因为大家已经默认南海子行宫乃是召开万国会的特定场所,那里洋人众多,所以,在去南海子行宫时候,大家有志一同的,换上了如今市面上最流行的嗯,新衣服。


    男人们花样少,就是各种纱质长袍如今已经进入盛夏,官员穿丑的要死的官服,带像是漏斗的官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女人们就完全摆脱了束缚,有条件的,裁剪简单收身的东西汉洋结合的衣裙,将头发全部盘至头顶,或者垂至肩颈腰后。


    有的还露出小臂和脚踝,穿上一双绣花鞋或者露脚背高跟小皮鞋,拎上一只小巧可爱精致漂亮缀满装饰的小包包,走到哪里就让人的眼球追到哪里。


    为此,德亨亲自狠抓城内外治安,遇到小偷、扒手、歹徒等,一律抓起来送去西山劳改,以前可能在大牢里关几天就出来了,这一次,能不能从西山回来,要看你运气了,还要看你命硬不硬。


    走出家门的女人们的安危,完全可以反应一个城市、一个政府治安问题,这一块,德亨不允许自己没脸。


    现在,除了弘晖德亨最大,慢慢的就释放了天性,跟去年时候相比,穿衣打扮上那叫一个随心所欲。


    他早就厌弃了厚重繁琐完全称不上美观的满洲长袍,自从弘晖登基后,新裁剪的衣裳就完全按照他自己的喜好来。


    春秋长衫更偏汉服斜襟系带,下穿长裤,不管是脱还是穿都及其方便,就算衣裳乱了,那也是风流不羁,不会走光。


    夏季更简单了,私下独处背心短裤,出去直接薄纱长袍一披一系,得体又轻便。


    这次去南海子,他连头发都剃了。


    纳喇太妃一年大孝已过,德亨一年没剃头,发茬都长了两寸,脑后再拖了个长辫,让他的后脖颈和后脑勺都长了痱子。


    又疼又痒,一气之下,德亨让剃头匠将自己耳朵到后脑下半圈给剃光,然后将耳朵以上头顶半圈剃了毛寸。这种剃头方式,你就说符不符合满人发型吧。


    夏天头上长痱子纯粹是捂的,头发一剃光,拍了两回痱子粉,一晚上红疙瘩就消下去了,再一天,就痊愈了。


    那叫一个倍儿爽!


    德亨撺掇弘晖跟他剃一样的发型,别说,弘晖还真挺意动,但只意动了一瞬,就拒绝了。


    他是皇帝,乃万民表率,有德亨一个跳脱不守成规就行了,他这个皇帝,还是规矩穿戴吧。


    弘晖规矩龙袍、冠冕、朝珠一穿戴,德亨都替他热,到了他自己,全都跟弘晖反着来。


    宽松丝麻混纺白衬衫纽扣只扣到锁骨下,真丝暗绣石青色撒花阔腿长裤垂至脚踝,巴掌宽腰带一扣,单层染色小羊皮暗孔透气皮鞋一蹬,完活。


    这一身,不管是和文官坐着喝茶还是和武官打马射箭,都能做到控场自如。


    弘晖从他的短毛寸到他窄腰腰带再到他暗红色皮鞋,琢磨半晌,评价道:“我怎么感觉你是去开屏的?你这袒胸、露骨,穿了跟没穿有什么区别?”


    弘晖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花花公子”,但他知道有一个词叫“浪荡子”,‘花孔雀’。


    德亨不满,指着自己的长裤子和挽起至手肘之下的衬衫,道:“我这不是裤子,这不是衣衫?怎么就袒胸,怎么就露骨了?”


    弘晖不跟他理论,直接吩咐芳菲道:“给他换一身能出门见客的。”


    芳菲忍笑,对德亨道:“您可以私下里穿给王妃看,她定然喜欢。”


    去拿来一条中正纯色黑长裤,和一条珍珠白真丝垂坠衬衫,外搭黑皮鞋,黑皮腰带,让他换上。


    德亨一换上,弘晖就眼前一亮,道:“这身好看,雅正又不失彪悍,就这身吧。”对芳菲和芳冰道,“你们给他身边伺候穿衣的奴才们教一下,以后就让他这么穿。”


    德亨“哈”一声,不管他们,衣裳穿他自己身上,管的着吗?


    德亨不耐烦戴配饰,什么手镯、串珠、玉佩、项链、挂饰等通通不要,以前有头发的时候,可以在辫子上做珠玉文章,现在他头发基本光了,想装饰都装饰不了了。


    他就只在腰间皮带上扣了块金表,左手食指上戴了宝石戒指,右手拇指上戴了扳指。好在他衬衫扣子是珍珠玳瑁手工磨成的,腰间皮带带钩也是金玉的,做皮鞋的线是金线,鞋面上镶嵌的纹饰是纯银。


    低调中尽是仅次一件的奢华。


    唯一的配饰金表更不简单,细细的金链子隐藏在暗盒中,从腰间取下拿到眼前看时间的时候,细链子会随着距离抽出来,放回去的时候细链子又会自动弹收回去。看着简单,隐藏技术满满。


    他不骑马坐在车里时候,慵懒的就跟个餍足的大猫一般,若是骑上马,就跟弘晖说的,彪悍之气扑面而来,让人不敢造次。


    毛寸头,硬汉标配嘛,嘿嘿。


    王尧看到德亨这一身十分眼馋,也想这么穿,被杨士庭按头换上了大红底色状元袍服,王尧不服气,抱怨道:“为什么一定要穿红色的,跟新郎官似的。我要穿那身石青色的,墨绿色的也行。”


    杨士庭:“过了今天,你穿什么都随你。”


    意思是就今天不行,因为他是状元,是需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做文章的,献杏花赞的。


    南海子传胪大典,不仅中进士的可以参加,没有考中的,也可以在外围观看。


    这次传胪大典属于半开放,中外都可观看。


    南海子放鹰台,御帐、场地等都已经搭建完毕,中、外客人也都入场按礼部和理藩院定好的位置站好,礼乐、礼炮齐响,弘晖缓步入场。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位新登基的皇帝身上,不乏有康熙六十年参加过第一次万国会的西洋人,仔细打量这位正当壮年的皇帝,不自觉的和已经故去的康熙大帝做对比。


    并得出很明确的结论,这位年轻的新皇帝,更包容,也更亲民。


    至少,他们看清了他长的什么模样。上次,康熙大帝全程不是坐在御辇里,就是坐在高台上,凭借眼力,他们根本看不清楚康熙皇帝的模样。


    而天盛帝,是从他们面前一步一步走过去的。


    从容,自信,傲慢,强势。


    他站在台阶之上,接受所有人最高致礼,视之为理所当然。


    然后是恩科状元带着进士们入场,唱杏花赞咳,虽然杏子都已经下来了,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嘛。


    西洋人们听不明白,但不妨碍他们表现的“很懂”的捧场,据说,这个杏花典,在东方可是很重要很隆重很引以为豪的大典,必须要严肃对待。


    德亨坐在下首第一位,忍俊不禁的看着斜对面的西洋人,努力瞪着眼睛欣赏的样子,对他身边的允禩笑道:“您说,他们真的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吗?”


    允禩不明白他的笑点在哪里,只就事论事道:“理藩院定提前和他们讲解清楚了,他们应当是知道的吧?”


    德亨:“但愿如此。”


    其实,西洋人,是真的懂他们今天参加的是什么庆典的。


    法国有皇家学院、巴黎大学,英国有剑桥大学、牛津大学,鄂罗斯有圣彼得堡大学,罗马有教会学院,意大利有博洛尼亚大学


    每一届毕业生毕业,和新生入学,他们也都会举行类似的庆祝典礼,所以,他们其实是知道东方人是在做什么的。


    只不过,能让皇帝亲临主持的新生典礼和就职典礼,规格肯定是最高级别的,所以他们才表现的那么严肃认真。


    还有,自从上次会典回去之后,他们就在努力的学习中文,说雅言,写毛笔字,所以,相比于上一次只能是中国人说拉丁语将就他们,这一次,他们是主动说汉语和中国人沟通交流。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接触的中国人更多更丰富了,以及,他们对东方文化的了解更多了。


    尤其是,宫廷。


    他们发现,中国的宫廷,存在分裂,满人和汉人,就如英国的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一样,不能融合。


    但又奇异的,正在试图融合,而两方人共同的leader,就是那个坐在皇帝下首第一位,看着散漫不羁又危险非常的男人。


    定亲王,德亨。


    这个男人,也是他们真正的仰望着、合作者、朋友、对手、敌人。


    这个男人,已经掌握了这个国家的话语权,在他们看来,皇座上的皇帝,更像是他的傀儡?


    听说,他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德亨可不知道这群洋鬼子是这么看他的,否则他定要骂一句:洋鬼子就是洋鬼子,懂个屁的中国政治。


    到了展示才艺环节,接龙对诗完毕后,弘晖提议,大家比一比射箭。


    他令人搬上一大块厚木板,木板前方放上一盆盆的盆栽牡丹花,让进士们射花,射中的花朵会随着箭矢钉在厚木板上,这样被射中的花朵就不会掉落在地,沾染污泥了。


    想法很雅致,但也限了题:必须将花钉在木板上。


    非常考验射手的箭术。


    不过,您让文进士展示射箭才艺?咱是不是串场了?科举武试要到下个月才开始呢,武状元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德亨兴致盎然的听弘晖给人解说射箭规则,心道,这玩儿法儿倒是稀奇,就是不知道他是自己一拍脑门想出来的,还是谁给他进言的?


    讲解完规则,弘晖道:“请定王代朕给诸位演示一下。”


    德亨:


    弘晖接过侍卫给他递上来的弯弓,将之递给德亨,对他挤一挤眼睛,笑道:“定王殿下,请吧?”


    德亨接过弓,试了试弓弦力度,走到他身边,和他站在一起,拉弓对准一朵牡丹花,用气音问道:“临时加的节目?”


    弘晖也用气音回道:“依尔哈出的主意,我觉着挺好玩儿的,就让人准备了。但凡武比都要皇帝亲自示范,我是不行的,你得给我争脸。”


    德亨瞥他一眼,手指松开,有箭矢破风声响在安静下来的校场上,然后是“笃”的一声,一朵娇嫩的姚黄钉在了厚木板上。


    “好!”


    叫好喝彩声轰然想起。


    弘晖也拍手叫好,德亨再抽出一支箭,木板上一下子钉上了两朵花,一箭双雕。


    “哗”


    这回是惊异声。


    德亨再抽出一支箭,又来了一次一箭三雕。


    “嗷嗷嗷嗷”


    一连三箭,彻底引爆全场氛围。


    赵拙言带人将箭矢都取下来,放在托盘上呈给弘晖。


    弘晖笑的合不拢嘴,大力拍了拍德亨的肩膀,大笑道:“好兄弟!”


    真给朕长脸啊哈哈哈!


    德亨取下一支箭上的三朵花,一朵送给锦绣,一朵送给依尔哈,最后一朵交给永琏,让他帮小姑姑萨日格制成干花,等她回京,送给她。


    一个错眼不见,三朵花就没了。


    弘晖表现的毫不在意的将剩下三朵让赵拙言收好,回头插他花瓶里。


    德亨:“要送去给太后一朵吧?”


    弘晖按了按手,高声道:“朕欲将进士所射第一朵牡丹送与太后,谁第一个来?”


    话音才落,众位进士还未反应过来,王尧站出来,请道:“皇上,微臣愿为太后献花。”


    弘晖大力赞赏道:“好,不愧为朕钦点的恩科状元,勇于当先,是我大清巴图鲁风范。”


    有侍卫进上弓箭,王尧的眼睛却是落在了德亨手上的宝弓。


    王尧道:“定王殿下,可否借宝弓一用。”


    德亨笑道:“这可是六石弓,所需膂力不小,你要量力而行,莫要伤了拿笔的手。”


    王尧也笑道:“传说唐太宗李世民能拉五石弓,乃是当代豪杰,定王殿下能拉六石弓,膂力已超唐宗,微臣不才,不敢比唐宗,也不敢比定王,只勉力一试罢了。”


    德亨道:“唐时和现在膂力计算不一样,本王和唐宗可比不了,你若是能拉动此弓,本王就请皇上将此宝弓赏赐于你。皇上,您说可以吧?”


    弘晖笑道:“自是可以。”


    德亨将宝弓递给王尧。


    王尧站定,试了试弓弦,然后抽箭、搭箭、射箭一气呵成,不等第一箭有结果,他又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


    “笃。”


    “笃。”


    “笃。”


    三声脆响过后,木板上钉住了六朵牡丹花。


    和德亨刚才的展示一模一样。


    场面一时寂静非常。


    德亨带头抚掌笑赞道:“好!”


    “噢噢噢”


    场面顿时比刚才还要沸腾了几分。


    杨士庭抹了一把吓出来的冷汗,王尧他是怎么敢的?!


    弘晖看着眼前除了花色其他都一模一样的箭矢串着的牡丹花,对王尧失笑道:“你该去考武状元,做文状元真是屈才了。”


    刚才文会作诗,王尧没有拔得头筹。


    这一下,算是风头无俩了。


    德亨却是得意笑道:“皇上一次选才选出了个文武状元,岂不是文武全才,古来第一?”


    学生比他想象中的更优秀,德亨一时间的骄傲和得意都要隐藏不住了。


    弘晖高兴的拍着王尧的肩膀,大笑道:“果然古来第一哈哈哈”


    王尧不仅获得了宝弓,还得到了诸多赏赐,羡煞所有士子举子。


    论文他们可以不服气王尧,但若是论武,他们不得不服。


    这不是武夫,是刚在科场上比试、获得了头名的文状元。


    一个文状元,能有此出神入化的箭术,他们算是心服口服了。


    没办法,射箭这东西,射中了就是射中了,射不中就是射不中,丁是丁,卯是卯,狡辩不得。


    大概所有会典的后半场都是吃吃喝喝,自由活动。


    南海子五月初夏花灿烂,景色怡人,又有能人志士、外洋之人,皇帝和定王等离席后,所有人就都自主结交起来。


    尤其是此次来东方的西洋贵族们,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语,和这些“未来官员”们攀谈起来。


    杨士庭一边应付着周围人的恭维,一边咬牙切齿跟王尧道:“你可知道搞砸的后果?”


    王尧以酒杯掩唇笑道:“我自是有把握才出头的,唉,我作诗上输了一筹,事后肯定会有人质疑我这个状元名不副实,为免之后麻烦,我需要一个能让人无可辩驳的震慑,让他们住嘴。”


    杨士庭:


    杨士庭惊愕的看着王尧,突然发现,这个他亲手调/教教养的少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他有自己的智慧和想法。


    那么,是不是要松一松手?


    “王状元,打扰了。”


    两人同时转头,见到是一群以端和公主淑慧格格为首的侍女们,王尧刚张口,杨士庭就道:“文思啊,你跟公主格格们说说话,师兄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说着,跟女孩儿们一礼,抬脚走了。


    王尧:!!!


    师兄,你好没义气。


    淑慧格格用扇柄敲打着手掌,绕着王尧走了一圈儿,啧啧惊叹道:“看不出来啊,你这看着文弱的小体格,居然能有这样大的膂力,人不可貌相啊。”


    依尔哈也上下打量王尧,展开羽毛扇掩唇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有力气的不一定看起来孔武厚重,他个儿在这里呢,就算真弱,又能弱到哪里去?”


    王尧:


    淑慧好奇问道:“定王十几岁的时候也看着跟他一样文弱吗?”


    依尔哈笑眯了眼睛,道:“比他还要瘦上几分呢。”


    此言顿时引来一片惊呼声,都不能想象定王少年时候能有多瘦,淑慧格格更是遗憾跺脚道:“恨不能早生十年!”


    “哈哈哈哈哈”


    众女都笑做一团。


    王尧:


    王尧一开始还紧张的,后来完全是碍于修养和风度才没有翻白眼。


    本以为是为他来的,原来是为定王来的。


    王尧抚了抚自己的脸,故意叹息道:“定王少年时候,定然是没有我这样容貌清秀的。”


    “呕,王尧,你好不要脸。”一个女声惊声道。


    王尧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圆圆脸的女孩子,这神情,这眼神,好熟悉。


    淑慧格格笑道:“没错,定王少年时候,定然是比你清秀上一百倍的。”


    王尧看着女孩回道:“定王少年时候是容貌迤逦,可不能用清秀形容,我说的也没错啊。”


    女孩白眼道:“以言语误导人的本事还是这么炉火纯青哈?”


    依尔哈看看两人,笑问道:“知仪,你们认识啊?”


    赵知仪肯定道:“不认识。”


    王尧讪笑,道:“是啊,微臣第一次来京,怎么会认识京中贵女呢?”


    赵知仪扭过头去,心下大骂:臭王尧,来了京城,考了状元,都不给我说一声。哼,狼心狗肺,白眼狼,白瞎了她那些年投喂给他的食物!


    要不是她一天五顿的喂,他能长今天这大个儿?还拉六石的弓,真能耐了哈。


    依尔哈望望两人,笑道:“我知道有一处园林里面种了好大的花圃,走,你给我们射花儿戴去。”


    王尧看看其他进士那边,依尔哈提议道:“你若是有三五好友的,不如一起叫了来?”


    要王尧一个人跟着女孩子们走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又叫了两个从福山一起来的进士,大家一起去依尔哈所说的花圃射花朵去。


    路上巧遇来自意大利的查理斯,依尔哈又邀请道:“查理斯,我们要去射花儿戴,你要一起吗?”


    查理斯也是会射箭的,自然答应,于是,队伍里又多了不少西洋年轻人。


    这一群人,大概依尔哈年纪最大,瞧着个顶个儿的青春洋溢,年纪稍大的,都不好意思加入。


    德亨远远的看着一起玩耍的少年人们,不由感慨道:“小孩子们都不愿意跟我一起玩儿了。”


    永琏和弘晟带着一群差不多年纪来自各家王府的玩伴路过,闻言不由道:“阿玛,你跟我们一起玩儿吧,我们不嫌弃你。”


    弘晖捧腹大笑,德亨顿时黑脸,问他道:“整日里瞎蹿,先生留的作业你都做完了吗?”


    永琏扔下一句:“阿玛你好讨厌!”拉着弘晟跑了,其他小伙伴也都嘻嘻哈哈的跟了上去。


    “哎哟哎哟”弘晖笑的不行,说德亨道:“你也有今天啊。”


    德亨不由委屈问道:“我现在真的让人讨厌吗?”


    弘晖摇头,笑道:“你是神威日盛,大家在你面前束手束脚的放不开,才不敢跟你凑近乎的。背地里都不知道怎么推崇你呢”


    正说着,允禩带人匆匆过来,两人住脚等他走进,见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等他开口。


    允禩喘了一口气,将报纸给两人,指着其中一篇文章,忧心忡忡道:“你们先看一看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有啦


    第 432 章


    这是一篇, 煽动性及强的忧华夷之分文章。


    文章先是以孔子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华夏之亡也”开头,表明礼乐文明高于君主统治的论点。


    这句话的意思是, 夷狄之邦有君主统治,但缺乏礼乐之序列,不如华夏正统,即便失去了君主, 但因有相同的文化,说着相同的语言,读着相同的书籍,作着一脉相乘的文章,仍旧可以以此来维持社会秩序,重立新的君主。


    这是从开头就明确表明,满人和汉人,是完全两个不同的群体, 汉人虽然失了重器, 但汉人并不散,因为有文化的传承, 所以他们天然的就是一个统一的整体。


    这是高于君主统治的。


    因此,满人虽然坐在了皇位上,但仍旧不能算是他们的君主。


    满人是夷狄,夷狄之暴戾残忍无序,堪比畜生。


    然后就是细数满清入关时候,在华夏这片大地上犯下的累累罪行。“扬州十日”, “嘉定三屠”, 剃发易服, 试图陨灭汉家衣冠传承。


    这一部分, 大段大段充斥着“夷狄异类,詈(li)如禽兽”,“中原陆沉,窃居神器”,“天震地怒,鬼哭神号”这样的字眼,极具煽动性和鼓动性。


    就算是没经历过当年的当下年轻人,读到这里,看到这样的字眼,也能想象到当年惨绝人寰的悲壮和惨烈,然后热血沸腾,激愤咒骂,感同身受,极具认同感,然后想要做些什么来发泄。这就是被引导了。


    然后发出愤慨质问,为清廷做官的汉臣,前人逝去才一甲子,后人就卑躬屈膝奉夷狄为主,甘为猪狗,简直数典忘祖,可还记得自己读的是圣贤书吗?


    一般像是允禩这样的满洲当权者,读到这里,就已经脑仁充血,下令去找到这个写文章的人,然后抓来五马分尸了。


    因为,真的,骂的太脏了,扒祖坟鞭尸的那种。


    德亨读到这里也挺感慨,五味陈杂的。


    其实从顺治朝,到康熙年间,再到雍正朝,文字狱一直都存在,但都是编写文学作品,以此来哀叹悼念前明,表达对当下夷狄当政的不满。


    比如《桃花扇》,比如作怀古诗,比如做画题词,比如写日记随笔。


    查嗣庭案最终给查嗣庭定罪,就是雍正帝从查嗣庭的行礼当中翻出了他写的笔记,雍正帝逐字逐句的将之“释义”,非要将之向“反清”言论上去靠。最后查嗣庭死在狱中,查氏一族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驱逐的驱逐。


    但其实,若是新王朝不是满人建立的,仍旧是汉人建立的,比如说李自成,这些汉人就不会怀念前明吗?


    就对当下的怀才不遇和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满意吗?


    只要还有人,还有秩序,不论是那一种秩序,高明的也好,先进的也罢,都会存在阶级差异,都会存在贫富不均,都会有成功者、得意者,相对的,自然也就有失败者、失意者。


    怀念前明的,基本上都是失意者,不平者。你看哪个混的春风得意的还去写这种臭屁文章?


    美酒佳人拥抱享受还来不及呢。


    在德亨看来,这些都只是处世不能明达,输给别人的失败者的无病呻吟罢了,完全不用理会,这种人在历史上多了去了。


    像李白,人家文采斐然,会写让人拍案叫绝的诗句,所以成为诗仙流传下来被今人所知,那些没有流传下来的,只能无声无息的消逝在历史长河中了。


    诗仙只有一个,多的是如蝼蚁的芸芸众生。


    但康熙、雍正他们不这么认为。


    康熙父子两个学汉学,所以,他们明白孔子所说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华夏之亡也”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并且,他们认同。


    一旦认同了这种论调,他就会站在这个立场上去反思自己:我们,确实是窃居了神器的夷狄啊。


    就会害怕,会恐惧,会未雨绸缪,会反击。


    所以他们才会去禁止、驱逐提出这种言论的读书人,并推崇程朱理学的“忠君”高于一切的言论来治理汉人。


    简单点说就是,满清皇帝,将自己给绕进去了。


    在德亨这种从小不学四书五经孔夫子言论的人,就有一种“老子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一,不服你来咬我啊”的理所当然感,这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坦荡又无畏。


    所以,他在看待这种言论的时候,就是“哟,你个失败者,输不起是吧”看笑话的态度。


    所以他不为所动,只是觉着写文章这人煽动人的情绪有两把刷子,是个搞新闻的好苗子。


    然而,他不为所动,弘晖可是气坏了。


    他的父祖做皇帝的时候,他可以当旁观者,等到他自己做了皇帝,他对这种言论就完全不能忍受一点。


    这就是次位和主位的区别。


    朕这个皇帝殚精竭虑,让你们汉人过的更好,让这个国家更加富足强大,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却写文章骂朕是畜生。


    你们的良心呢?


    被狗吃了吗!!


    弘晖气的拿着报纸的手都颤抖了。


    德亨发觉到了,忙握紧他的手,道:“莫要被牵引了。”


    弘晖怒道:“你都不生气的吗?都指着你的鼻子骂你的祖宗畜生不如了,你怎么还这么淡定!”


    德亨:


    德亨皱眉道:“那不就是让那些人得逞了?你认为这上面说的对吗?”


    弘晖:“狗屁不通,粪厕之言!!”


    德亨:“那不就行了。”


    他从弘晖手中拿过报纸,继续往下看。


    弘晖:


    弘晖气的眼前发花,被太阳一晒,身体就有些受不住的摇摇欲坠。


    允禩忙扶住他,担心问道:“皇上,您没事儿吧?”


    德亨暂且放下报纸,将他带到一个亭子里,让他先缓缓,自己坐在一旁继续往下看。


    德亨忽略诸如“禽兽”这等骂人的话,“窃居”这等不明历史屁股坐不正的话,“天震地怒”这等硬将自然灾害往上天示警上靠的话,将视线定格在其中一段。


    这是在分析、批评前明之失的。


    “明之失,不在文字也,其坏在人心风俗学风败坏,士林寡廉鲜耻王学空洞乏轮,乃思想毒瘤祸根”,造就了一批“庸腐之儒”,主张“经世致用”,探讨“生民祸乱之源”,以期“正人心”,“救风俗”


    将明朝的官员们大批特批的一番,转而又引到今科上来。


    今“恩科变革”,有“经世致用”之相,然“华夷之分仍在,我等汉民该何去何从”


    这就有些意思了。


    文章作者充分肯定了今上革新作为,但对华夷之分,仍旧心存忧虑,在一朝存在两治的情况下,不管再怎么变革,汉人真的能有出头之日吗?


    文章最后,以孟子的“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做结尾,表明了对华夏文明的自信和优越感。


    不知道是在警告满清当权者,还是在给自己打镇定剂和兴奋剂,期待华夏“吞噬”掉满清那天。


    对此,德亨不自觉的笑了一下。


    弘晖一直在观察他的面部表情变化,看到他居然在笑,顿时更气了:“你还笑,你还笑,你是怎么笑的出来的!”


    德亨忙压住唇角,但看弘晖这河豚样儿,就压不住,呵呵笑道:“你先别气,看看后面,前面说那么多,其实都是铺垫,为了是后面夸你的。”


    弘晖金鱼眼:


    德亨将骂人的话折上,指着后面那一段给他看,道:“你不信,看看不就知道了?”


    弘晖带着不信任的低头看,允禩也凑过去看,结果:


    “今上天纵之资,旷古今之才”


    然后就没有了。


    弘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将前面德亨折起来的部分都看了,还是就找到这一句。


    弘晖瞪眼:“这也叫夸?这人知不知道怎么拍龙屁?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德亨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弘晖&允禩:!!!


    这人到底是怎么笑的出来的,这都火烧眉毛了,这小报都不知道印了多少份了,不知道被多少人看到了,说不定京城已经爆炸了,这人怎么还在这里没事儿人似的哈哈大笑?


    见两人视线越来越凌厉,德亨止住笑,对两人道:“现今局势变了,时代也将变,有长远眼光的人早就开始谋变了,这些”


    德亨敲了敲这份报纸,自信道:“若是在去年发出来,或许真能带来腥风血雨,而现在嘛,时机正正好。”


    弘晖皱眉:“你早就预料到今天了?”


    德亨:“不是预料到,而是一直都在。华夷之分,从圣祖说出‘满汉一家’,却满汉分治开始,就已经存在。这个雷,不是在今天爆,就是在明天爆,总有一天会爆的。”


    弘晖不听这些,只问他道:“你要怎么解决。”


    德亨的回答干脆利落更不遮掩,道:“升华矛盾,让更高的维度覆盖狭隘的眼睛。”


    允禩没听懂,弘晖则是若有所思。


    德亨起身,看着被头发、瞳色、面孔各异的人种簇拥的依尔哈她们,继续道:“人之所以在自家窝里斗来斗去,是因为只看到了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中国的皇帝被叫做天子,疆域所扩之地,被叫做天下,是因为,他们以为世界就这么大。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世界是一个球,中国,只是一大片陆地上占据了一小块陆地的国家而已。


    北有西伯利亚,西伯利亚更北还有冰川,西有哈萨克,更西还有土尔扈特,再西,渡过里海,就是罗马、地中海、中欧,西欧,再往西,就是海洋。


    西北是鄂罗斯,鄂罗斯以西是北欧。


    欧洲往南,是非洲,非洲往东,是波斯,波斯往东,是印度,印度往东,是缅甸


    当人类以为世界就这么大的时候,大洋之隔的南北美洲又被发现了。


    当然,通过远洋航行,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北美洲在极北冰川之地,其实跟咱们北面西伯利亚寒地只隔了一道窄窄的海峡,还有诸多大小岛屿、暗礁隐藏在水下,只要无惧严寒风暴,拿着指南针走上冰层,就可以实现两大陆通行。


    还有,在赤道以南,漂洋过海,尚有一块未开发的陆地”


    “你们看,世界是多么大啊,我将全世界的人聚集在我们的东方,难道就是给这些眼睛尚未睁开的人看稀奇的吗?”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 433 章


    允禩突然醒悟过来。


    他以前之所以总感觉跟不上德亨的步调, 看不透他,悟不透他,是因为两人根本就不在一个维度上。


    两人看问题的角度、广度不一样, 方向不一样,看待同一个问题,自然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德亨是站在高山上,向下俯视一切, 包括满人,包括汉人,也包括西洋人。


    他看陆地、看海洋、看岛屿。


    世间一切,包罗万象,都落在他的眼中。


    而他,和他的兄弟们,允禩怀疑还有他的父亲,圣祖皇帝玄烨, 都是站在半山腰, 只能看到一个角度和一个方向。


    所以,他们恐惧于德亨的“神异”。


    而唯一被德亨带着走上山顶的, 就是弘晖。


    所以,弘晖能快速的捕捉到德亨的思维,和他同频。


    明白他到底是在说什么。


    弘晖虽然在明白德亨说的什么意思,但光明白有什么用,关键是怎么用之解决问题。


    德亨笑道:“既然此人登了报,意图让更多的人看到, 那咱们也登报, 真刀真枪的论上一论。”


    弘晖皱眉:“你自己写文章?”


    德亨失笑:“怎么可能, 我可没那个文笔。咱们不是新点了状元、榜眼和探花嘛, 还有百多名进士呢,让他们去写啊。”


    弘晖咬牙狞笑:“是个‘好’法子。”


    于是,新鲜出炉的恩科一甲二甲进士王尧他们,就有了一个新任务:


    用自己的理论去驳斥这篇文章。


    其他新进士们胆战心惊的,他们惊觉,考中进士,才是他们人生的开始,而他们接到的任务,一个比一个出乎意料,一个比一个难搞。


    前辈们不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啊1


    不只是新科进士们,像是徐元正、张廷玉、蒋廷锡这样的老人也觉着这一篇文章很难搞。


    他们既然做了满清朝廷的官,屁股当然是坐在满清这一边的,但是啊,这篇文章,虽然激进,虽然有失公允,但是,他说的论点本质上是没错的啊。


    他们也认同,华夏高于夷狄嘛,这本来就是个无可辩驳的真理啊,没看康熙皇帝都认同,雍正皇帝甚至都破防吗?


    所以,不管从何处驳斥这篇文章,他们都有隔靴搔痒的无力感。


    但是,王尧的一篇文章,给他们打开了新思路,开拓了他们的新眼界。


    王尧从万国会着手,放眼全世界,问了包括满汉蒙古所有中国人几个问题:


    在陆地领土、海洋领域,国家主权,公民身份这三个命脉面前,在西方蜂拥而至的当下,华夷之分,还是不是仁人志士要关心、要解决的首要之题。


    西北方抵御鄂罗斯,南洋抵御英国、葡萄牙、法国等海上国家的侵进,靠的是什么。


    在肤色、发色、瞳色之分的种族面前,我们拥有同样黑发白肤黑瞳的东方人,算不算是同一种族,同胞兄弟。


    这算不算是新的华夷之分?


    这就是德亨所说的,升华矛盾了。


    德亨拿着王尧所作文章“哈哈”大笑,让内阁徐元正等人传阅,对面露喜色的弘晖道:“作为国家的掌舵者和前瞻者,眼睛要看到别人看不到之处,方才是真绝色。”


    弘晖对王尧的文章尚且满意,道:“不光我们看得到才行,也要引导所有人都看得到。刊印了发行下去,看那帮子眼睛长脚底板的狗屁读书人怎么说。”


    徐元正等狗屁读书人:


    看来,皇帝气的不轻。


    不过,这次居然没有大狱,没有流血,也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王尧这篇文章一出,果然引起了新的争吵和辩论。


    后世对此定义是新思潮,是中华民族探索新政权的开端,是封建帝制瓦解的第一声哀鸣


    对中国人这边的“热闹”,西洋人也有所察觉,纷纷对着东方的报纸研究起来。


    但是吧,文人辩论都是采用文言文,讲究引经据典,言辞犀利的时候是真犀利,有如刀锋,言辞隐晦的时候那也是真隐晦,有如海底针。


    一般学问不够深的,是读都读不懂的,比如说德亨这样半桶水晃荡的。


    所以,现在辩论的这些,相当于在西洋人面前,对着西洋人指指点点的吵架,明明他们才是吵架的对象,他们才是主角,却硬是搞不懂中国人这边到底在吵什么。


    他们也没意识到,“华夷之辩”一通发展下来,火已经烧到他们老家那边去了。


    这就是,孔孟所说的,文化上对“夷狄”的绝对碾压了。


    就像弘晖说的,不管是什么好法子、好言论,最终落实到实处,有结果才行。


    于是,放旗为民,拆除满城,满汉共用一法典的议题,送上了大朝会


    就在这种闹闹哄哄中,卓克陀达和允我终于再次回到了北京城。


    这一天,弘晖和德亨,亲自去德胜门迎接两人。


    弘晖和德亨,已经是而立之年的汉子,比他们都大的卓克陀达,更是风霜侵面了。


    兄弟三人一见面,卓克陀达不禁泪湿两颊,三姐弟相互抱着,只能用哭泣来诉说多年离别之情。


    允我在旁看的也是心酸不已,当初,他是为了躲避雍正帝的清算才主动接下去土尔扈特的圣旨,他也没有想到,他一去,就是这么多年,再回来,都已经改朝换代了。


    允我看着允禩,感慨万千唤了一声:“八哥。”


    允禩看着见了老态的允我,眼泪也是止不住的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太后在圆明园焦急等待,等再见到长女,更是哭的不能自已。


    卓克陀达跪在太后膝下,又哭又笑,不住唤道道:“额娘,额娘,额娘”


    好似要将之前失去的和之后对母亲一声声的呼唤都补齐了一般。


    之后,德亨从允我那里了解到,这一次,卓克陀达之所以能够成行,是因为鄂罗斯那边因为帝位之争,国内自顾不暇,放松了对土尔扈特的步步紧逼。


    鄂罗斯一直没有放弃试图收回土尔扈特这块失地。


    卓克陀达这些年,靠着向东向西的合纵连横,及当初德亨给她带去足够建立一个新国家的嫁妆,和鄂罗斯斗的有声有色,互有胜负。让鄂罗斯这些年,一直没有突破土尔扈特这条防线南下。


    允我叹道:“我在土尔扈特这几年,感触良多,彼得大帝还在的时候,卓尔那是夜里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等彼得大帝崩逝,国内内乱这一点对亏了范毓馪,卓尔才松了一口气。但,鄂罗斯和土尔扈特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战,这是两边都认定的事情。鄂罗斯不甘心土尔扈特这块已经吃到嘴里的肥地又被迫吐出来,土尔扈特也绝对不接受鄂罗斯的统治,两国,早晚要分出个胜负出来。”


    弘晖和德亨对视一眼,允我继续道:“我这一路走来,西北灭佛行动已经响彻草原,许多僧侣都向哈萨克迁徙,有些留下来的,则是去到青海汇合,和罗卜藏丹津一起密谋反叛。卓尔担心,哈萨克当权,会被僧侣鼓动着,和鄂罗斯谋求合作,隔断土尔扈特和新疆,这样,土尔扈特就是真正的孤悬海外了。”


    在允我看来,土尔扈特其实是大清的属地,所以,他用的是隔断、孤悬这样的字眼。


    允我带来的,都是第一手消息,当天,顾不得亲人团聚,弘晖召集了内阁和理藩院尚书年羹尧商议这一件事。


    年羹尧提出:“圣驾北巡,刻不容缓。”


    蒙古,绝对不能有失,而且,必须是弘晖这个皇帝亲自去,别人不能代替。


    然而,万国会召开在即,华夷之辩又在紧要关头,弘晖这个时候也不能走开。


    所以,只能拖。


    弘晖道:“再拖一个月,等万国会结束,朕即刻北巡。”


    德亨当时没说什么,等商议完毕,送走众臣之后,德亨不由担忧问道:“你的身体,能够北巡吗?”


    弘晖:“带上御医,没有问题。”


    德亨不语。


    弘晖笑道:“别担心,我觉着没事儿,身体好着呢。”


    德亨不悦,道:“那是因为你一直在安静修养,没有四处跑,也没有劳动,每天药膳吃着,温泉泡着,养着,北巡路上颠簸,可没有这些,环境更是恶劣,常人都难以忍受。”


    弘晖宽慰他,笑道:“我正当壮年,若是连一次北巡都支撑不下来,还怎么做天下人的皇帝?”


    德亨皱眉,道:“我跟你一起去”


    话未说完,弘晖正色道:“不行。你必须留在京城,掌控北京和江南的言论,这一点,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胜任。”


    如果说北巡必须弘晖自己去,那么,华夷之辩就必须由德亨自己执掌。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限度在哪里。


    只有德亨,才能精准的把握他想要的结果。


    所以,他们两个必须各司其职,才能打好这场仗。


    德亨道:“我再想想我要是会分身术就好了。”


    弘晖笑话他:“你要是能飞天遁地就好了,一会在这儿,一会在那儿”


    等到萨日格从马六甲回京,带来最后一批海上来客之后,万国会正式召开。


    相比于康熙六十年那次,主要以交易为主,这次万国会,更多的就是文化交流了。


    德亨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过一句话,大体意思是:外族同胞们来中国,是载歌载舞,还是抢夺劫掠,取决于你的枪杆子够不够硬。


    如今中国以敞开的姿态展示它的强大和富庶,来到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不管是蒙古,还是回族,还是哈萨克,还是鄂罗斯,还是欧洲诸国,南洋诸岛的客人们,都将自己本土认为的,最好吃的食物,最珍贵的宝物,最漂亮的姑娘,最美丽时兴的衣裳


    全都带了来,在南海子这座宏伟奢华已经响彻国际的行宫里,一一展示给中国的皇帝和贵族。


    凯瑟琳来的晚,但她并没有迟到,也没有缺席。


    如今,她已经是公爵夫人,和自己的大公丈夫一起,再次来到中国做客。


    凯瑟琳还记得,自己初次来北京时候,是带着嫁给德亨的目的来的,这次再来,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当然,小Baby被留在了德意志,没有带来。


    凯瑟琳看着中间场地上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跟德亨感慨道:“我还记得,上次来北京,只有我的侍女们跳舞,这一次,居然会有这么多美丽的女士,和绅士们一起跳。”


    她知道,中国的规矩,女子是不允许出家门的,尤其是有身份的女孩子,她们是她们父兄和将来丈夫的私藏。


    而这一次,她们不仅走出了家门,还穿着各种各样美丽的衣裳,和年轻的小伙子们说笑跳华尔兹。


    尤其是身边这位,她从未发现,衬衫、长裤、修身长袍,能被一个男人穿出这样的魅力来。


    女士们的衣裙,也都新鲜的让人目不暇接。


    看的出来,有从她们西欧国家的女裙借鉴的样式,但裁剪出来,看着就是更飘逸更漂亮,在灯火的映照下,也更加的奢华。


    还有,空气中,一如既往的,是清新幽香的,这不禁让她想到了窗帘之后都是尿骚味的宫廷


    凯瑟琳应该是愉悦的,但是,她心头涌现的,是难受的不适。


    中国,太强大了。


    强大到,接受所有,包容所有,不惧改变,不惧失败。


    这么多年过去,她经历了鄂罗斯帝位更迭,经历了德意志合并与分裂,经历了法兰西和英格兰的战争


    她看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在她们西方,有些国家,一次错误的改变,换来的很可能就是灭国改姓,轻易的就像是海浪翻起的泡沫,一触碰就碎裂了。


    而在中国,错了就错了吧,可以重新再来。


    可以,重新,再来一次!


    凯瑟琳想到了一个词:托底。


    中国的强大,足够托底它所进行尝试过程中的一次次失败。


    德亨不知道她心中惊涛骇浪,只笑道:“女孩子们也有好奇心,见到远方来客,总要走出来招待一下嘛,中国,向来是礼仪之邦。”


    对此,凯瑟琳只是笑笑,问道:“那么,有礼仪的亲王殿下,可否有荣幸请您跳一支舞呢?”


    德亨失笑道:“抱歉,我的母亲去世才一年”


    凯瑟琳立即用帕子沾了沾眼角,道:“我很难过听到这样的消息。”


    德亨跟她推荐道:“不过,我们还有很多年轻漂亮的王子供你挑选,希望能让你渡过一个快乐的夜晚。”


    凯瑟琳顿时换了神情,故作惊喜的惊呼道:“哦,亲王殿下,你可真大方,希望他们不会被我吓到。”


    德亨忍不住大笑起来,道:“你尽管去试一试就知道了”


    德亨亲眼看到弘晖和来自荷兰的一位“公主”在舞池中转圈,相谈甚欢的样子,原本以为他会和这位没落的海上马车夫国家的公主共舞一曲,谁知道,两人只是转圈说话,并没有跳舞的意思。


    而且,两人说了一会子,就分开了。


    德亨见弘晖离开了大厅,就找了过去。


    弘晖双手撑着栏杆,慢慢呼吸着温热的空气,放眼这座星光和灯火辉映的宫殿,沉静着面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不和公主跳舞?躲这里来做什么?”


    德亨调侃问道。


    弘晖原本因为在夜色和灯火中沉静而显得晦暗的面色一下子生动起来,反问回去:“你怎么不去跳?反倒来说我?”


    德亨理所当然:“我守孝呢。”


    弘晖白眼他:“我难道就不守孝了吗?”


    想到还在寿皇殿的太皇太后和雍正帝,德亨不由语塞。


    那什么,雍正帝要是知道他梓宫还未下葬,他们兄弟就在这里灯红酒绿的拥抱着异国美人跳舞,该气的掀棺材板了吧?


    想到这里,德亨不由笑出了声。


    弘晖一听这笑声,就知道他不知道又在腹诽什么恶趣味的事情了。


    弘晖拍了拍栏杆,说起那位来自荷兰的公主,道:“荷兰的使臣直接跟我提亲,想将他们的公主嫁给我为妃嫔。”


    德亨“哈哈”笑了起来,道:“那你答应了吗?”


    弘晖道:“我怎么会答应,我跟那位公主说,让她在在场年轻人中挑一个,若是对方愿意,我就给他们赐婚。”


    德亨玩笑道:“你为什么不收了,天盛帝妃嫔中有一位异国美人,传到后世,也是一段佳话呢?”


    弘晖觑他一眼,懒洋洋道:“没兴趣”


    德亨还要调侃两句,眼尖的发现台基之下不远处暗色中,有两个人在说话?


    看着更像是争执?


    德亨还在奇怪时候,就见一个人从阴影里跑出来,跑到了灯火下,德亨认了出来,惊讶道:“知仪?”


    另一个也追了出来,德亨更加惊讶道:“永华?”


    赵知仪回头跟永华说了句什么,永华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赵知仪跑了。


    德亨猜,应该是让永华不要追她的言语。


    德亨张着嘴巴好一会子合不拢,看着永华似乎是“失魂落魄”的走了,不由问弘晖道:“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弘晖笑了笑,道:“永华看上了赵知仪,想要娶她做嫡福晋。”


    德亨:!!!


    “你知道?”


    弘晖看他一眼,点头,道:“知道啊。永华问过我,能不能将赵知仪指给他做嫡福晋,我说赵知仪是你的人,我做不了主,让他来问你。怎么,他没去问你吗?”


    德亨摇头,咬牙拍栏杆道:“我一点,都不知情!”


    弘晖揉了揉下巴,猜测道:“他应该知道,如果去问你,你一定会让他去问赵知仪,如果赵知仪同意了,你不会阻拦,所以,干脆就直接去找赵知仪了。”


    德亨问他道:“你同意吗?知仪可是包衣奴婢。”


    弘晖笑道:“若是别家王府的包衣奴婢,我自是不同意的,只是,在你那里,存在包衣奴婢吗?”


    德亨:


    弘晖再笑道:“永琏还没出生前,你是将赵知仪当女儿养的吧?”


    “你觉着,定亲王的养女,够不上做皇子福晋吗?”


    弘晖是知道德亨一直想放奴为民的,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很好的时机而已。


    弘晖还猜测,放旗为民完成之后,不管时机合不合适,德亨一定会推动放奴为民。德亨一直跟他说,朝廷施行蓄养奴婢这样政策,是文明的倒退


    德亨笑道:“自是够的上的。不过,看知仪那丫头,似乎是对永华无意。”


    弘晖:“不是谁都看得上皇子的”


    【作者有话说】


    今晚没有啦


    第 434 章


    ◎……◎


    万国会结束之后, 大部分西洋人离京回国,但也很有一部分西洋贵族,留在北京留学。


    弘晖重新启用因为理藩院和鄂罗斯学馆存在被弃用许久的同文馆, 来安置这些留学生。


    同文馆就在庶常馆隔壁,西方留学生可以和东方庶吉士,时常串门交流学问。


    放旗为民,拆除满城, 满汉共用一法典并不顺利。


    这从根本上触动了满清贵胄的利益,将他们从人上人拉下来,和低贱的民人处在同一个位置,这不符合他们的祖宗家法。


    就连一向无条件支持德亨的允禩都不赞同,更别提像是雅尔江阿、马奇等这样的老牌勋贵了。


    这些老牌勋贵都认为,皇帝是被汉人给“挟持”蛊惑了,所以,他们不去找皇帝闹, 而是去攻讦汉官。


    其实就是怕德亨, 他们不敢去找弘晖。


    但从国家发展上来说,放旗为民能减轻国家财政, 拆除满城能减少对立,满汉共用一法典能脱去庇护,减少欺压和反弹,这对一个国家长远来讲,是有利而无害的。


    所以,弘晖欲强势推行。


    但被德亨给阻止了。


    弘晖诧异, 他以为德亨会比他更加强势, 没想到竟是要停止吗?


    衍潢也很诧异, 他还在在己身群体利益和德亨之间考虑能不能找到最优解时候, 德亨叫了停。


    因为,讷尔苏已经发现青海罗卜藏丹津叛变的苗头,他联络了北面的阿拉善蒙古,而阿拉善蒙古王公和牧民,这些年因为牧场、山林问题,多次和汉人起冲突。


    汉人好不容易耕好的田地,维护好的山林,转头就让你赶着羊给啃了,这谁受的了啊。


    但在阿拉善蒙古王公看来,所有土地都是他们的牧场,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个贱奴管的着吗?


    而清廷这边公正的处置,则是让阿拉善王公们心里很不舒服,觉着清朝廷是站在了汉人这一边,维护了汉人的利益。


    和他们疏远了。


    这就是立场上的不同了,蒙古人脑子想不到那么多,他们想到的只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而他们,也将用铁血和征略,给南面的汉人一个教训。


    在这种情况下,罗布藏丹津一鼓动,可以想象,阿拉善王公会怎么做。


    他们去到宁夏府,劫掠烧杀了那里的百姓。


    当地官员,飞报朝廷,请求支援。


    因为损失并不大阿拉善蒙古倒不是有良心,而是试探清廷态度,但性质恶劣,所以,这件军报,暂时压制住了,朝廷派遣理藩院和督察院官员,先去宁夏查探。


    但用兵计划,现在就可以准备起来了。


    在用兵之时,朝政一定要稳。


    尤其是要上战场的八旗子弟。


    八旗子弟享受了这么多年的优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接受和改变过来的。


    而德亨所说,将勇武之八旗编制为陆军军队,享受更高规格的待遇,除家属外,将剩余不能采选入军队的,放旗为民,他们不能接受。


    因为,有些人有自知之明,别说通过考试入选军队了,他们和他们的子弟可能连骑马射箭都荒废了,又怎么“入选”军队?


    能入选的,只有显王、定王这一脉,就相当于,是将他们这些老牌勋贵废黜为庶人,显王和定王享受本属于他们的全部优待。


    能接受才是奇怪。


    但偏偏这些人,牢牢掌握着主奴观念根深蒂固的旗民和中低层八旗子弟,没有战事还好,可以通过编制变动,内外调动驻防,更新换代等方式,细水长流的改变。


    但现在,阿拉善蒙古出乱子,青海战事在即,京内八旗,就必须要稳了。


    稳的意思就是保持原状,甚至要优抚老牌勋贵。


    所以,德亨不仅退让了,他还主动当朝向弘晖谢罪,自请削减俸禄和待遇,自禁于王府,以表示自己认错的端正态度。


    嗯,此举一出,别说弘晖和允禩了,整个京城都沉默了。


    就连在报纸上激战正酣的汉人们都哑火了一瞬,静悄悄的揣摩这位一向强势的定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没错,当德亨真的认错的时候,没有人相信他是在认错,都以为他是在憋大招。


    而这个大招,一定会将他们打的七零八落,最后实现定王想要的最终目的。


    他们有些慌了。


    德亨:


    德亨郁闷问允禩:“我就这么让人害怕吗?”


    允禩无奈道:“你说呢?”


    两任帝王都奈何不了你,第三任帝王对你宠信有加,你在他们眼中,跟庞然大物和妖魔怪兽无异,你说他们怕不怕。


    德亨幽幽叹息道:“我当自省。”


    他明明一直在为他们谋福利,没有怎么着他们吧?


    就在这种微妙的情势下,弘晖北巡异常顺利。


    以往逃避北巡的八旗王公和子弟们,都争先恐后的报名,以期待皇帝能劝劝定王爷,他们八旗,是不可动摇的存在。


    弘晖也需要这样的热情,就同意了。


    七月北巡,有些晚了。


    但自从上次雍正帝亲自北巡,已经过去四五年了,从康熙皇帝定下北巡的规矩开始,还是头一次间隔这么长时间,皇帝的脚没有踏足蒙古草原。


    所以,不能说晚,只能说有必要。


    此次北巡,弘晖带上了太后、皇后、贵妃和永璋等其他皇子皇弟公主,京城交由德亨镇守。


    没有皇帝这尊大佛在京,汉人、尤其是江南三省士子、举子们甚嚣尘上,越发“无法无天”了。


    德亨并不惯着他们,下令让步兵衙门抓捕了一些最嚣张闹事最欢的入了大狱。


    他们似乎认定德亨是“仁德”听劝的人,抓捕一批人之后,他们就走上街头,聚众游行,德亨下令,再抓捕。


    同时将名单传给两江总督李卫,下令,按照名单抓捕其家人师传同窗好友。


    京城这边抓了再闹,那就再抓,最后抓的人心惶惶,其残酷程度,一点都不输他的养父雍正帝向着汉家读书人举起的屠刀。


    这大半年以来的开放和顺利,让他们失了敬畏之心,这次雷霆抓捕,终于让这些无视国法的读书人发现,这位定王,是真的如传说中不好惹。


    他,并不怕他们协众取理。


    他,也并不如他之前表现出来的那般,包容甚至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最后,还是当朝首辅徐元正站出来,替这些江南读书人说话。


    德亨好奇问徐元正道:“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徐元正苦笑,您都这么问了,难道不知道不明白吗?又何必来问我。


    德亨:就是要亲耳听你说出来,我才好有理有据做下一步。


    徐元正道:“他们请老夫代为上书朝廷,开明年正科。”


    德亨:“明年并不是正科之年。”


    正科,就是三年一次科考。


    像是雍正开朝,因为是正好赶上了,所以,雍正元年恩科,雍正二年正常举行当年正科。


    而雍正五年殿试正科,如果雍正朝不结束,往下推的话,下一次正科应该是雍正八年,也就是天盛三年。


    天盛元年举行恩科,天盛三年举行正科,中间只隔了一个天盛二年,少了一年。


    但三省学子因为禁考,不想落后别省,就想法子推动明年举行正科。


    他们先闹,然后由徐元正出面提出让他们参考明年的正考,双方各退一步,皆大欢喜。


    但是,德亨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上江南的读书人,他之所以顺势推动华夷之辩,是有自己宏观上目的的。


    他的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睁眼看世界,认识到眼下的形式。


    而他推动的方式方法不是教条式的说教,而是用对立的方式辩论,造成轰动的效果,让更多的人主动去学习,去思考。


    看热闹并参与热闹,是种花家的天性嘛,完全可以利用一下。


    而这个对立面,就是三省士子。


    所以,德亨是拿他们当炮灰用的。


    用完了,炮灰要上天,好么,我送你一程。


    而这一点,徐元正看出来了,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这个做法。


    但江南读书人信奉大势,他们将徐首辅架起来,徐首辅不答应,也要答应了。


    毕竟,您可是咱们浙江文人的宗师啊。


    徐元正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在面对德亨的询问时候,唯余叹息。


    德亨听了,笑问徐元正道:“公欲如何行事。”


    徐元正闭了闭眼睛,双手颤抖的脱下冠帽、朝珠,跪下请辞道:“老臣,愿卸首辅之职,辞官,乞骸骨。”


    德亨将他扶起来,没说虚伪的话,道:“称公所愿。”


    德亨兑现了当初给徐元正的许诺,他卸任首辅后,让他去图书馆任图书馆荣誉副馆长,过退休生活。


    三省文人不仅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还将他们的首辅给搞没了,一时间都哑声了。


    德亨并不轻易放过他们,以谋乱之名,命李卫在江南查隐田、查隐户,彻底推行摊丁入亩政策,同时,配合“养廉银”,着手推行雍正帝还没有来得及推行的“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政策。


    江南士绅当然不乐意,反抗的尤其严重,德亨抬手就废了在京大牢里和李卫逮捕的读书人的功名,让他们成为庶民,这下,你们可以如草民一般纳粮了吧?


    江南在朝官员何其多,就不怕他们罢朝罢官抗议吗?


    结果,放眼一看,满朝当中,全是新贵,就连本朝恩科状元,也是开封人士,江南士绅官僚?


    早就已经成为过去了。


    江南士绅官僚罢官更好,正好为新人腾位置。


    德亨一连套的辣手,让江南的士绅们心肝胆颤的想起了康熙五十九年那次“屠绅”。那一次,德亨从江南到山东,所到之处,“罗织”罪名,给他们带来了腥风血雨。


    而德亨,回京后只被康熙帝圈禁在澹宁居半年,最后凭当今军功给放了出来,进爵贝勒。


    他们被“敷衍”了。


    然后,他们就失去了两淮盐课,海运逐渐取代了漕运。


    现在,他们又失去了赖以立身的功名,之后,他们还会失去什么?


    造反吗?


    不不,江南经历过大屠杀,那次是没的选,现在,他们有的选。


    先辈们给他们亲身实践了,脖子没有刀硬。


    而且,先辈们是为大义,他们是为什么呢?


    他们不承认是为了自己私利,他们只承认是为了保汉家正统。


    这话让德亨听了,不由对满朝文武笑道:“汉家正统,在中原,在山东,江南?吴越蛮夷之地也。”


    史书上有个词儿叫“南蛮子”,知道说的是谁吗?


    说的就是你们啊。


    当然,这是德亨偷换概念了,在南宋以前,南人的确被叫做南蛮子,但在北宋南渡之后,中原的正统就南迁了,江南人说自己是汉家正统,事实上并没有错。


    当朝臣子们:


    您说的都对啊,呵呵。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 435 章


    江南隐户、隐田的清理, 和对谋乱不法之徒的清算,抄出了大笔钱粮,让大赦天下、免全国钱粮的天盛元年, 国库更加富足。


    免钱粮,反倒能让国库增长,所有人都不得不佩服定亲王德亨,也对新朝充满了期待和信任, 反应在民间,就是纸币推行越发顺利,经济越发繁荣了。


    尤其是在江南,顶头作威作福的倒了,下面的万千小民就站起来了。


    江南,重新焕发了生机。


    但在德亨看来,国库的富足,只是表面上的。


    因为, 天津北京铁路的修建, 和为青海叛乱所支军费,一下子消耗了大半个国库, 并将持续消耗。


    但铁路必须修建,因为可以将海上运来的粮米快速运往北京,稳定粮价,稳定民心,稳定大后方。


    青海叛乱更加不能省,这是德亨重组八旗军队重要时机。


    能不能将旗民分化彻底消除, 将八旗兵丁和汉民兵丁进行融合, 就看这次征战胜打的漂不漂亮了。


    战争, 是残酷的, 对百姓是灾难。


    但也必须要客观承认,对一个国家整体而言,是不破不立的机会。


    从各方面都是,战争会暴露国家的短板,也是打破重组的良机。


    但要注意,不要玩儿脱了。


    经过一年多的筹备,在天盛三年,德亨决定亲自带军出征,征讨青海和同时反叛的阿拉善蒙古等部,以及,彻底将四处挑唆的佛教密宗余孽清理干净。


    范毓馪已经启程去美洲,新的驻鄂罗斯大使于振在完全不熟悉的维度接手范毓馪留下的暗手和明手有些吃力,再加上密宗喇嘛去到鄂罗斯鼓动游说莫斯科贵族,鄂罗斯当局已经谋划着向南向东用兵。


    伊凡对中国最熟悉,这次远征行动,就是他策划的。


    此时的北面边防,说是危机四伏也不为过。


    北方防线和势力算是德亨一手建立起来的,若号令万里,还得由他亲自去。


    弘晖亲为德亨和永华送行,这次,永华会随德亨出征,永璋留守京师。


    德亨拥抱妻子和儿子,锦绣强打笑容,道:“放心,我会照顾好阿玛和家里。”


    叶勤不忍离别之苦,没有来城门口相送。


    永琏也忙道:“阿玛,我也会的,我在家里等你回来,你要快些大捷回家哦。”


    德亨摸摸儿子的小脸儿,应声道:“好。”


    视线转向弘晖,德亨看着他血气不足的面色,沉声道:“等我回来。”


    弘晖:“好。”


    康熙五十八年那次征西北,用了三年时间,消灭了准噶尔,平定了西藏。


    这次西征,用了七年时间。


    如果只是平叛青海和阿拉善蒙古,根本用不到这么长时间,实际上,第一年青海和阿拉善蒙古就被打服了。


    但德亨要的不是这些,与其缝缝补补的安抚、叛乱、安抚、再叛乱,不如一次性解决这些隐而未发的毒瘤。


    德亨打穿了喀尔喀蒙古,一直向北打到了托博尔斯克,和退守至秋明的鄂罗斯远征军隔着托博尔河对峙。


    然后德亨转向东,重新布防北疆防线。


    德亨将西路的哈萨克战场交给了永华,那里有大姑姑卓克陀达、月兰、额驸策凌保驾护航,可以给他刷军功。


    但,事情并不顺利,就在永华西进时候,京城传来消息,栋鄂贵妃薨逝。


    永华无心西进,请求回京。


    月兰做主,放永华回京。


    然后给远在北方的德亨写了亲笔信,在信中道:“受命于天,人力萤烛。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旁人都不能置喙。”


    德亨按下信纸,暗道,可惜。


    德亨在漠北转了一个大圈子,去了哈萨克战场,顺道去了一趟莫斯科。


    没能进城。


    这一天,整个鄂罗斯水陆两军,包括农夫农妇小儿都举着钁头和木棍阻止德亨哪怕一步的靠近。


    他们围了中国驻鄂罗斯大使馆,用打砸来威胁德亨。


    德亨好说歹说他只是来看看,拜访一下老友,没有攻打莫斯科的想法。


    莫斯科百姓根本不信。


    信了才是有鬼。


    伊凡铁青着脸英勇赴义,在城外和德亨叙旧。


    伊凡老了,已经不见初见英俊帅气的模样了。


    他双眼浑浊充满红血丝,头发枯黄凌乱,有了大肚子,身材看着也不再那么高大,衣服皱皱巴巴的,狼狈的一点都不绅士。


    而德亨,才至不惑,正是一个男人最当打的年纪。


    两人对视良久,德亨张开双臂,想和以前一样,给他一个拥抱。


    伊凡惧怕的后退。


    德亨笑容僵硬在脸上,只得放下手臂,将于振推给他,道:“我走了。”


    然后,转身带着军队离开了。


    于振:!!!


    您就这么留下我,走了?


    您就不怕我被莫斯科市民给生吃了吗?


    伊凡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僵硬着笑脸,请于振回大使馆。


    于振:


    也行吧。


    德亨去土尔扈特住了两个月,然后一路巡视着,回京。


    这七年间,德亨也间接性的回了几次北京,但这一次回去,就是回家了。


    回望已经步入正轨的哈萨克省、喀尔喀省、内蒙古省、西藏省、青海省五省,德亨认为,花费七年时间换西北太平百年,是值得的。


    而北京城,德亨忧心忡忡,不知道回去面临的将是何等局面。


    他心里有准备,但是


    真的跳脱不了皇权斗争的窠臼吗?


    皇位是诅咒,它让父子相疑,兄弟反目。


    在德胜门,弘晖带领王公文武百官,迎接大将军德亨凯旋回京,然后,在午门献捷。


    庆典进行到深夜,弘晖在一豆烛火下等德亨。


    德亨在苏小柳引导下,迈入昭仁殿,跟康熙帝一样,这里是弘晖的寝宫。


    九月天气,已经见凉爽,但也没到冷的时候。


    昭仁殿里暖香药香交杂,并不浓厚,所以,也不难闻。


    弘晖身上盖着毛皮毯,身下垫着熊皮褥子,半窝在暖榻上,听到记忆中熟悉的脚步声,睁开眼睛,看到他,轻声微笑道:“弟妹永琏他们都回王府了?”


    德亨来到他面前,看着昏暗中朦朦胧胧的人影,点了一下头,道:“是,回王府了。”


    国公府已经被弘旦继承,改做了贝勒府,叶勤随着大孙子永琏住进了东华门外的定王府。


    大捷庆典结束,他们就回了定王府,德亨来见弘晖。


    德亨看不清弘晖的样子,白天吵吵闹闹的,弘晖被众人簇拥,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都没好好看看他现在病成什么样子了。


    弘晖病了。


    病了很多年了。


    都是这些年处理朝政供应远征呕心沥血煎熬出来的。


    他一回京,永琏就忍不住都告诉他了。


    永琏明白弘晖不让德亨知道他病情的因由,但如今京中不太平,永琏怕阿玛错估形势,将弘晖病重的事情告诉了他。


    殿内太暗了,德亨拿起烛火,想将其他灯烛点燃。


    弘晖:“不要点灯,就这么说话吧。”


    德亨拿着蜡烛的手顿了一下,又放回原处,在他的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一派冰凉。


    德亨垂眸,心里的难过不能用言语抒发。


    弘晖回握住他,笑道:“你的手真暖和,比手炉还暖。”


    他记不清上次感触皮肉的温暖是什么时候了,可能,自从德亨北征西讨,离开之后就没有过了吧。


    德亨更加握紧了他,声音都在颤抖:“你没跟我说,你一直在骗我。”


    弘晖言语轻快:“跟你说了,你能抛下西北和北疆,班师回京吗?你又不是永华,一个死讯就能让他自己跑回京来。”


    德亨痛苦道:“那怎么不继续骗下去,骗我一辈子不行吗?”


    弘晖:“我恐怕活不了那么久了,又要怎么继续骗你呢。”


    德亨将脸埋在他的手心里,再也忍不住,哭起来。


    “你能不能不要死。我后悔了,我应该早点回京的。”


    战事没有拖这么久,他早点回京,让弘晖好好休养,就不会有现在的油尽灯枯。


    赵香艾告诉他,弘晖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兆。


    他一直在等他回京。


    他走的时候,跟他说:“等我回来”,他就一直撑着等他回来。


    铁路修好了并继续修,纸币推行下去了,乡里学堂开起来了,摊丁入亩进入了千家万户,官绅一体纳粮已成惯例,盐课和关税供应了超过一半的国库,南洋移民,西北移民,六部九司重组,八旗、蒙古王公逼迫,派系党争,海军组建,还有,为他平衡筹集偌大的远征军需供应


    这一桩桩一项项,都是他们当初定好的国策,他出征,他在京,他们内外联合,将这些都一一实施了出来。


    革新从来没有温情脉脉,有的是削腐剔骨的疼痛,德亨可以想象,他这个皇帝,都面临了什么样的压力。


    新政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在无数个夜晚,他是怎么拖着病体,和大臣们斗智斗勇的。


    这些年,他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德亨在外,只感受到他的游刃有余,便以为他是真的轻松掌控。


    他就放任了。


    他错了。


    他不知道他病了。


    病体能让这些压力扩大千倍百倍,他不该让他承受超出他的极限,透支了生命。


    弘晖手掌心感触着他滚烫的泪水,叹气:“要是能活,谁又会想死呢?我是皇帝,更想活上千年万年。”


    “不要后悔,德亨,永远不要因为我后悔。你平定边疆,我执掌朝政,我们兄弟联手,换万世太平,都是值得的。”


    “可我只想要你活着,我不要万世太平,我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弘晖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沉默看着玻璃窗外残缺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大家有想看的番外吗


    第 436 章


    如果说德亨回来之前, 弘晖作为皇帝,在外,还撑着精明强干的样子, 现在,德亨回来了,他就不装了。


    他自己说的:“我太累了,看折子就想吐, 我想休息休息了。”


    德亨自然依着他,让他好好修养,政务都交给他。


    其实政务虽然多,但并不杂乱无章,相反,在内阁辅佐下,各项事务都井然有序,条理清晰, 只是, 需要皇帝做决定、亲自处理的国事、家事太多太多了。


    家事,也关系到国事。


    这七年间, 有一些人逝去了,比如说雅尔江阿、允祥等,比如说马奇、徐元正、张廷玉等。


    像是允禩,这些年因为身体原因,也慢慢的半隐退,非必要不上朝了。


    也有些人起来了, 成为了朝廷新的中流砥柱, 比如说王尧。


    王尧虽然年轻, 但他的资历可不浅, 十九岁入内阁做侍讲学士,张廷玉开始培养他,打算让他接自己的班,可惜,天不假年,张廷玉没有等到那一天,在德亨班师回朝的前一个月病逝。


    弘晖将他和徐元正一起,配享太庙,死后极尽哀荣。


    虽然限于年纪,王尧没能做内阁首辅如今的内阁首辅是蒋廷锡,但皇帝对他的倚重,并不比首辅少。


    他不是首辅,比肩首辅,他也不是次辅,但比次辅还要得用。


    弘晖就用他顺手,弘晖许多要推行的政策,他献策献计都能献到点子上,弘晖点他为侍讲学士,起居注官,在许多弘晖昏迷不醒的日子,都是王尧先替他看奏折,等他醒来他再朱批。


    或者干脆,弘晖说了,他代为朱批。


    在朝中,王尧就慢慢有了宠臣、佞臣之类的攻讦之言,王尧对此都是一笑置之。岳钟琪到现在都还有人传他是岳飞之后呢,也没见岳钟琪怎么着?


    呵呵。


    现在君上换成了德亨,王尧更是驾轻就熟,一样一样的给德亨讲解如今地方、中央、海外、藩属国等情况,让德亨有个大概的映照,好准确把握现在的实事动态。


    蒋廷锡则是报告一些官员任用、科举纳才、学堂开设、报纸书籍等刊印情况。


    年羹尧则是汇报川陕、湖广、缅甸、马六甲等地方军务。


    德隆就汇报一些宗人府事务。


    还有督察院、礼部、内务府


    光一人听一段话,一上午听下来,耳朵都嗡嗡的,脑子里就跟打仗一样,上位者要不是个博闻强识的,还得靠翻阅记录,询问、让人帮着回忆等等。


    治大国如烹小鲜,半点马虎不得。


    德亨在西暖阁弘德殿外间听政,弘晖就和永琏伯侄两个,一人一个躺椅,躺内间晒太阳吃葡萄。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太阳正好斜斜照进玻璃窗,在内室地上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辉。


    “唔,这葡萄真甜,听说是浙江进上来的。”


    “浙江也开始种葡萄了?去年献上的不是西瓜吗?给朕尝尝唔,滋味儿是挺足,这么远运来,还挺新鲜。”


    “那可不,凌晨新鲜采摘了,下午就能在杭州装船,半夜到天津港,天亮就到京了,这会子可不就吃上了?”


    “妙啊!”


    “嘿嘿哈哈哈哈”


    德亨咬牙,吩咐芳冰道:“去里间给本王拿串葡萄来,就给我拿皇上手上那串!”


    内间弘晖听到了,大笑吩咐道:“去外头给你们家王爷弄一筐子来,朕的已经入嘴了哈哈哈哈”


    永琏也大笑道:“阿玛,我嘴里还有一颗,你要吗?”


    德亨在外翻白眼,骂道:“滚犊子!”


    换来伯侄两个又一阵嬉笑。


    芳冰忍笑,忙听吩咐出去,没一会子,一大托盘洗好的浙江葡萄送上来,德亨让了让,对众臣道:“你们也吃,润润口。”


    众臣:“谢王爷赏赐。”


    德隆看了眼内间跟永琏一起分享葡萄吃的弘晖,小声跟德亨感慨道:“我很久没见皇上这么轻松过了。”


    德亨顿时觉着嘴里的葡萄不香了,丧气道:“都是我的错。”


    德隆不明白他这么说什么意思,只是道:“纵你有错,你回来了,他就高兴。咱们都高兴。”


    德亨:


    德亨翻看着宗人府玉牒,问道:“永璋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大婚?”


    德隆叹气:“爱新觉罗家的痴情种呗,他要立孙素素为皇子妃,皇后不同意,母子两个较上劲儿了。”


    德亨诧异:“皇上没插手吗?”


    德隆哼笑一声,道:“皇上说了,他不管。”


    德亨皱眉。


    德隆看着他,迟疑道:“你该关心的不是永璋,而是咱们的大皇子,永华。”


    对永华,德亨不知该说什么好,问道:“他怎么了?”


    德隆:“不好说。”


    德亨翻开永华那一页玉牒,上面写着,嫡福晋,乌拉那拉氏,父一等承恩公德寿。


    永华的嫡福晋是乌拉那拉君姝,太后的侄孙女儿,她和永华差了辈分。


    但皇贵妃栋鄂氏薨逝后,永华求娶君姝,太后同意了。


    太后同意,弘晖也同意了。


    德亨还记得,永华似乎是喜欢赵知仪?


    而赵知仪早已出嫁,嫁给了赵香艾的徒弟。


    如今,乌拉那拉一族拥立皇长子永华,太后默许了。


    德亨给德隆使了个眼色,两人去到厕室说话。


    德亨耳语问道:“栋鄂氏到底是怎么死的。”


    德隆叹气:“我就知道你会问。她是那年京津铁路通车,皇上带她去天津巡视,回京路上,皇贵妃就病了,一开始是小病,后来就是大病,皇后提议,让永华回京侍疾。


    永华孝顺,一旦听闻皇贵妃病重,是必定要回京的,皇贵妃自己也知道,而且,她怀疑自己病的蹊跷,又无实证,病的也一日比一日严重最后,她是自绝而亡。”


    德亨瞳孔皱缩,德隆继续道:“皇贵妃的本意是,自己死都死了,永华应一鼓作气,在战场立下大功,回京才好为自己报仇。但她看错了永华,这小子不管不顾的跑了回来,白瞎了你为他的筹谋。”


    德亨:


    “皇贵妃说自己病的蹊跷是什么意思?”


    德隆:“皇贵妃决定自绝前,将皇上和皇后都叫到塌前,公然指认皇后害她性命,目的就是召永华回京。但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只凭几句话,动不了皇后。”


    德亨:“永璋呢?他信吗?”


    德隆重重叹息:“问题就出在这里,永璋他信了。”


    “永璋更是为着皇贵妃之死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这些年,一直不大婚。我看他也并不是非孙素素不可,他就是给自己找个借口,逃避罢了。”


    德亨:


    德隆抽出一根烟,问道:“来一根儿?”


    德亨接过,点燃,重重抽了一口。


    好一会,才问道:“皇上就没说什么?”


    德隆沉默半晌,道:“我总觉着,皇上似乎有心事,我跟衍潢都想为他分忧,衍潢还说,永华和永璋两个,他嘱意哪一个,他保哪一个。但他就是沉默,不言一语,我们也没法子,只能等你回来,给他解这个心事儿。”


    德亨:“我知道了。回头我问问他。”


    两人在厕室吸了一回烟,德亨任命回去继续处理政务。


    班师回朝,第一件、也是最紧要的一件事,就是大祭。


    天坛、地坛、太庙、家庙、皇陵这些都需要大加祭祀,告诉上天和祖宗,天朝前无古人也必将后无来者之荣光。


    坤宁宫更是整日香烟袅袅,浓烟滚滚彻夜不停煮猪肉,举行宫内各种大小祭祀。


    德亨实在看不惯,要将坤宁宫那口大锅挪走,弘晖问他挪哪里去?


    德亨怎么知道挪哪里去,叫来钦天监和礼部一问,两部都不建议挪。


    德亨无法,只得任由坤宁宫继续日日浓烟滚滚,然后勒令内务府仔细清洗猪肉,大锅里的水也要常换,不要让他在乾清宫闻到煮猪肉的气味来。


    每月初一十五,德亨都要去奉先殿祭祀,十月初一这一次,德亨去的早了些,遇到了永华。


    从大捷回来,德亨只在献捷那一天见过永华,之后就再未见过了。


    这小子在躲着他走。


    见到德亨,永华慌乱了一瞬,然后淡定如常,礼貌问好道:“小叔吉祥。”


    德亨睨他一眼,吩咐道:“给我拈香。”


    永华:“是。”


    德亨一共进了三次香,一次给康熙帝,一次给雍正帝,一次给太子胤礽。


    永华看了一眼太子胤礽牌位前,那只寥寥只有几根香根的香炉上插着的三柱清香,面上不自觉露出好奇和不解来。


    德亨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看着胤礽的牌位,淡淡道:“奉先殿乃是家庙,这里只供奉祖先。世祖皇帝长子福全,圣祖皇帝长子允禔,都不在此。当然,剩下诸子,非皇帝,也都不在此。”


    永华面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德亨:“太子胤礽虽然不是皇帝,但他受圣祖钟爱,做了近四十年太子,后被废,但得世宗皇帝敬爱,死后特地恢复了他太子身份,以太子之礼下葬,才得以入此殿,享子孙供奉。”


    德亨回头,看着面色惨白的永华,问道:“永华,你觉着,你百年之后,会入此殿吗?”


    永华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金砖之上。


    德亨蹲下身,捏起他的下巴,看着他挣扎痛苦的眼睛,平静道:“永华,我对你很失望。”


    永华瞳孔震动,眼泪入串珠一样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哭道:“额娘死了,小叔,我额娘死了,我不该回京,送她最后一程吗?”


    德亨摇头,道:“我不是失望你回京,我是失望,你浪费了她的苦心。”


    永华痛苦大哭起来。


    看来,他是知道皇贵妃的苦心,或者,月兰劝过他,但他仍旧选择回京,这就是月兰特地给德亨写信说“旁人都不可置喙”的原因。


    德亨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管的有些宽了?


    各人有各人的道路要走,永华已经不是需要他抱着、扶着走路的小娃娃了。


    德亨松开手,起身欲走。


    永华抱住他的大腿,被他带着拖出去好几步,崩溃嚎啕道:“我错了,小叔,我知错了,小叔,我错了”


    德亨掰开他的手指,头也不回的走了。


    如今皇长子和皇嫡子争势已成,是不可更改更不可回溯的事实,永华回京,就是网络朝臣夺嫡的。


    或许是允禵的经历给了他教训,让他认为,军功并不足以保他最终登上皇位,所以才放弃了征哈萨克军功吧。


    永华看着德亨消失的背影,喃喃苦笑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和永璋都是您的孩子,您从来没有嘱意过我为嗣君,又要我如何相信您?”


    “汗阿玛有您,所以他能稳坐皇位,不惧任何人,我又有谁呢?”


    第 437 章


    十月是秋冬变换的季节, 天气忽冷忽热,大中午的还是艳阳高照,可能夜里就下霜了。


    弘晖的身体好一阵歹一阵的, 好的时候和永琏、永璜这样的小辈大笑大闹,坏的时候,又是吐血又是昏迷,能吓的人心脏骤停。


    在一个初雪的早晨, 只因为吸入一口冷空气,弘晖就咳嗽个不停,然后突地一下咯出一口血,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德亨肝胆俱裂,怒吼着去叫御医,赵香艾腿脚快的,他就在乾清宫东南角上的御药房, 一听到这声吼, 身体先脑子快一步,提上药箱, 蹬上自行车就往乾清宫奔。


    差不多德亨第二声刚落,他就到了。


    赵香艾步骤清晰的一番望闻问切,松了口气,道:“无碍”


    德亨吓的手都颤抖了,咬牙道:“你管这叫无碍?”


    赵香艾一边给弘晖施针,一面给德亨解释道:“皇上这是肺经震荡, 致使血不归经, 才一时昏迷。根结在于血气不足、气血两亏, 熬的”又刷刷快速写了几笔, 交给苏小柳道:“趁着还未过午,准备起来,给皇上泡一泡药浴,驱驱寒气。”


    苏小柳接过药方,快速安排去了。


    赵香艾道:“王爷,您将皇上抱上炕,臣给推拿一番。”


    因为弘晖咯血,德亨没敢搬动他,就怕再伤了哪里,这会他听从赵香艾的吩咐,将人给抱了起来。


    一上手,德亨面色就变了变,弘晖这体重也太轻了。


    德亨将他平放在炕上,看赵香艾给他推拿过血,看了半晌,焦躁道:“他怎么还不醒。”


    赵香艾忙活出来一头汗,回道:“该是睡着了,没那么容易醒。”


    这怎么又变睡着了?


    赵香艾见德亨瞪过来,多解释两句:“皇上有失眠之症,臣会三不五时的就给他下一剂重安神汤,让他能好好睡上一觉,算一算,有些日子没喝了。自从王爷回京,皇上隔个三五天的,夜里能自己睡上一觉了”


    德亨问道:“他身体到底还能不能治好。”


    赵香艾沉默。


    如果能治,早治了,用不着德亨特地问。


    弘晖一直到入夜才醒来,醒来发现是自己熟悉的寝宫,先是松了口气,唤了声:“小柳”


    “苏小柳在隔壁间,你叫他做什么?”


    听到不是苏小柳的声音,弘晖身体反射性紧绷,等大脑反应过来,这是德亨的声音,弘晖整个人又都放松下来。


    他趴在床沿,扒开帐子探头问道:“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没回王府?”


    德亨正坐在窗边榻上批阅奏折,他拿着朱笔一边快速的写“知道了”,一边回道:“你昏了一天,我怎么敢回王府?”


    “艹,皇帝真不是人干的差事!!”德亨爆了一句粗口,摔下朱笔和折子。


    弘晖见他这暴躁的脾气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就换成了咳嗽。


    德亨忙过来给他拍背,苏小柳听到动静,也匆忙过来查看,见到弘晖俯趴在德亨腿上缓缓咳嗽,德亨手掌托着帕子接在他唇下给他咳,愣了一下,打湿了毛巾,站在一旁伺候。


    弘晖咳嗽完,德亨仔细看了看帕子,见没有血丝,就松了口气,隔空将帕子投在了废纸篓子里。


    弘晖自己往床里移了移,德亨顺势躺在了外侧,两人一人盖一床被子,挺挤的。


    德亨:“你这龙床也太小了吧。”


    弘晖:“就皇帝一个人睡,要多大?将就一晚上吧,要不你回王府?”


    德亨:“麻烦的紧,就在你这里对付一晚上吧。”


    其实是他不放心弘晖,白天折腾一大通,夜里再反复了,干脆陪床一晚。


    弘晖:“随你”


    两人就这么闲聊,德亨道:“我今天在奉先殿遇到永华了。”


    弘晖昏昏欲睡:“嗯。”


    虽然睡了一天,但他还是想睡。


    德亨:“你想让永华还是永璋做皇帝?”


    这世间,恐怕也只有德亨才会这样单刀直入的直接问弘晖,你看好哪个儿子做皇帝了吧。


    弘晖蹙了蹙眉,问道:“你还是看好永华?”


    当初可是德亨主动提出带永华上战场的,他还以为德亨选了永华呢。现在怎么又来问他?


    德亨明确道:“不,他不会取舍,不是最好的。”


    弘晖:“那,永璋?”


    德亨:


    “我听说,皇贵妃是被皇后逼死的。”


    弘晖:“算是吧。”


    德亨讶异:“什么叫‘算是吧’?”


    这么模棱两可的吗?还有,你到底有没有拿到皇后作案的证据。


    德隆说没有,你这个皇帝有没有呢?


    对弘晖这个皇帝来说,证据这东西只用来佐证他的判断,并不能影响他的决定。


    弘晖:“如果栋鄂氏真的是被皇后逼死的,你是不是就不选永璋了?”


    德亨:“苏小柳,你出去。”德亨混了这么多年战场,神识何等敏锐,从苏小柳一进内室他就发现了。


    其他听听就算了,议论皇后和皇子,他就不要听了。


    苏小柳惊的整个人激灵灵的抖三抖,连滚带爬的出去大殿门口守门去了。


    弘晖羞恼不已,这个苏小柳,居然偷听他跟德亨说话!


    德亨问道:“我都没问过你,你是怎么看皇后的?”


    弘晖:


    “她是这世上,唯一独爱我的女人。”


    再加一句:“她爱我,如你爱我一样纯粹。”


    德亨顿时牙酸不已,他忘了,弘晖一直是个文艺小清新来着。


    这年头君臣之间也爱说爱不爱的,爱卿爱卿的,十分的肉麻。


    德亨犹疑问道:“她你你们这么多年”


    弘晖淡然道:“她知道。她虽然不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对我的事情,从来关注,向来敏锐,”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继续道,“但她仍旧深爱我,认为我是一个‘文能安邦定国,武能横刀立马’的完美男人。这些年,我看到她,还能得些许安慰。她虽然做了很多错事,但她是我的发妻,是我的皇后,这一点,始终不会变。百年之后,我们是要合葬在一起的。”


    德亨:“我明白了。”


    弘晖:“你会因为皇后放弃永璋吗?”


    德亨笑了笑,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你还会活很多年。”


    弘晖:


    “但愿吧。”


    德亨希望弘晖能活很久很久,但终究也只是一个愿望,弘晖自己都拿不准是今天还是明天他就醒不来了。


    以前德亨在战场,他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紧绷着,亢奋着,竭力燃烧自己,尽量撑的更久一点,等他回京。


    国家,朝政,这个天下,只有亲手交给他,他才能放心的走。


    人在战斗的时候,受伤是感觉不到多少疼痛的,弘晖也是这样,德亨回京之前,他知道自己是在透支生命,但表面和正常人一样,甚至比寻常人精力更加旺盛。


    但等德亨回来,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睡的着了,吃的香了,无所谓了。


    就是,睡的太多了,吃的太少了,每一次呼气都像是再吸不进去下一口。


    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太累了,呼吸都感觉到累,他只想长睡不醒。


    皇位?


    嗣君?


    朝政?


    不不,有德亨在,什么都不是问题。


    德亨不回京,他有可能会继续往下撑,德亨回京,他撑不下去了。


    也不想撑了。


    每天都是在熬日子。


    太痛苦了,太累了,他想解脱。


    太后伏在床沿,泪流不止呼唤道:“弘晖,弘晖,再睁眼看看额娘好不好?”


    弘晖听话的睁开眼睛,努力看清眼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道:“额娘,儿子不孝。”


    太后肝肠寸断,心痛不能自已,哭嚎道:“儿啊,你好狠的心呐”


    采采站在一旁,失神看着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他就要死了。


    他就要死了。


    他死了,她以后怎么办呢?


    她以后要怎么活呢?


    弘晖视线看向她:“吾妻”


    采采迟钝的反应了一下,才飘忽应道:“我在。”


    弘晖向她伸出手,采采看着这只瘦骨嶙峋的手,缓缓上前,蹲下,握住,放在脸颊上。


    弘晖掌心贴着她的脸,缓缓问道:“采采,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一侧的太后都忘了哭,震惊的看着弘晖。


    永璋更是急切迈进一步,失声唤道:“汗阿玛!”


    采采狠狠闭了下眼睛,落下两行泪来,决绝道:“不,我不愿意。”


    弘晖笑了一下,说道:“你不是爱我吗?为什么不跟我走?”


    采采放开他的手,站起身,俯视他,道:“可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唯一,你又凭什么要求我跟你走呢?”


    弘晖:“很公平。”


    采采扬起了下巴,竭力忍着哽咽,道:“是,很公平。”


    弘晖:“朕许诺你,你是朕唯一的皇后,将与朕生同寝,死同穴。朕在帝陵里等你。”


    采采后退,道:“好。”


    弘晖视线越过了所有人,落在德亨身上。


    “德亨。”


    德亨跪在塌前,轻声道:“我在。”


    “我想再晒晒太阳。”


    德亨将他连被带人都抱起来,道:“我带你去看。”


    允禩等宗室老臣惊骇道:“不可。”


    将死之人不能安静的死在床上,寿终正寝,要去哪里?


    还有,谁是下一个皇帝,您还没说呢。


    德亨抱着怀里轻飘飘的人,低喝道:“让开!”


    所有人都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不自主的让了开来。


    弘晖有如回光返照一般,头无力的靠在他的肩头,轻笑出声。


    德亨就这么抱着弘晖,爬上了太和殿的屋脊。


    这里是整个王朝最高的地方。


    仲春的北京城,繁花盛开,草木抽绿,阳光和煦,一派生机。


    弘晖被德亨扶着站好,他丢掉被子,让温暖的阳光照到他身上每一寸,看着四方规整的北京城,看向远方的壮丽河山,道:“我去过天津,站在海边灯塔上,眺望大海,想象福山是什么样子的。”


    德亨:


    弘晖:“我没有机会了,让永璋去替我看看吧。”


    德亨:


    弘晖:“你说话呀。”


    德亨握紧了他的肩膀,道:“你再撑两天,我现在就带你去,你亲眼看。”


    弘晖无声笑了一下,道:“谢谢你,德亨。”


    德亨:“”


    弘晖:“谢谢你,陪伴我走完这一生。”


    德亨:


    弘晖眼前视线朦胧了起来,感觉整个人沉重无比,又轻飘无比,说出的话都无处着落,如游离的丝絮:“我要去见祖宗了,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们吗?”


    德亨支撑着他的身体,与他一起看向辽阔的远方,道:“你跟他们说,我一切都好。”


    弘晖:“好。”


    天盛十一年二月十一日午时,天盛帝弘晖,驾崩于紫禁城太和殿(屋脊)。


    临终前,并未选定继任之君。


    德亨将弘晖放在龙床上,开始给他穿衣。


    用清水打湿的毛巾给他擦拭手脚额头,让他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给他换上里衣,中衣,足袜,龙袍,腰带,朝靴,朝珠,玺印,扳指,戒指,冠冕


    就像他生前每一次去金銮殿上朝一样的打扮。


    衍潢和德隆等都静静看着德亨,看他亲手给弘晖穿衣打扮,悲痛难言。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问三人,谁是新皇帝。


    这三人没人敢问,宗室王公们就去找允禩问。


    允禩坐在椅子上,掩着手帕一阵一阵的咳嗽,眼睛难掩担忧的看着里间的德亨。


    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不理,好像没听到一般。


    “八王爷,您是宗室老王爷,从圣祖年间就德高望重,继任之君是谁,还要您做主。”


    采采身着孝衣,带人来到允禩面前谦逊又不失恭敬道。


    允禩可以不理旁人,不能不理皇后。


    “皇后娘娘说的不错,大清的江山由谁来坐,还要八爷说了算。”乌拉那拉德寿也带着人走过来,说了同样的话。


    允禩看看两方人马,再看看跪在龙榻前的永华、永璋兄弟两个和其他皇子们,问德寿道:“太后怎么说?”


    德寿拿帕子试了试眼角,悲痛道:“太后晚年丧子,不能承受,已经躺下了,唉。”


    允禩:“既然太后不能决定,就先为皇上办事吧。”


    德寿急切道:“八爷”


    允禩举手制止他,眼睛看着采采道:“皇后,就算今天不立新君,大清的江山也乱不了。不急,不急。”


    说着,闭上了眼睛。


    采采:


    采采握了握拳头,没看德寿一眼,转而去找阿尔松阿。


    德寿冷哼一声,甩袖去找其他宗室老臣去了,比如说允祹、弘昇等。


    弘历看着不远处皇长子和皇嫡子的人马分开,对弘皙道:“皇上尸骨未寒,他们就迫不及待斗起来了。”


    弘皙唇角带着玩味的弧度,道:“斗起来才好呢,就怕斗的不够厉害。”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继续看“热闹”


    皇帝丧仪隆重又繁琐,整个紫禁城已经一派缟素,弘晖梓宫停灵乾清宫,就放在康熙帝皇帝梓宫曾经放过的位置。


    德亨也跪在同一个位置,烧着一模一样的黄纸。


    衍潢在他身边跪下,抓了一把香草撒进火盆里,劝道:“好歹歇歇,他也不想看你如此自毁。”


    德亨平静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衍潢看他一眼,见他确实理智还在,就道:“两方吵闹不休,争谁做新皇帝。”


    德亨:“就没有叫嚷让我做皇帝的吗?”


    衍潢被他吓了一跳,继而道:“原本以为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原来都听见了。”


    德亨:“不,是我猜的。”


    衍潢:“好吧。”


    “也不能怪他们瞎嚷嚷,皇上生前明明有很多次机会立太子,临终前神志清醒,也可以指立新君,但他都没有,反而和你一起去屋顶晒太阳。呵,他们都说,皇上既不嘱意皇长子,也不嘱意皇嫡子,而是嘱意你这个皇弟做新皇帝。”


    德亨:


    又等了一会,衍潢问他:“皇上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不立新君。难道真的要将皇位传给你?”


    德亨:“皇位有诅咒,给我我也不要。”


    衍潢深深叹气:“也只有你能说这样的话了。”


    德亨并没有解释弘晖为什么不立新君,他也不再问,道:“你要警惕弘历和弘皙。”


    德亨愣了一下,说出的话都带上了冰碴:“他们做了什么?”


    衍潢:“你知道的,这些年新政,从各方面一再压缩王公勋旧的权利,就连我都感到了束缚和窒息,更遑论其他人。这些人抱团取火,只是碍于皇上的强势和不留情面,隐而不发而已。现在龙驭宾天,他们开始蠢蠢欲动,至于具体做了什么,顶多就是听戏会饮,过一过嘴隐罢了。”


    德亨:“你是说,他们聚集在了弘历和弘皙周围。”


    衍潢:“是。弘皙有郑各庄,世宗又恢复了废太子的太子之尊,弘皙就被他们拥护为正统”


    德亨:“弘历会同意?他还是世宗的儿子呢。”


    衍潢:“在有共同敌人情况下,两人结为盟友并不稀奇。你可别小瞧弘历,弘皙争不过他。”


    德亨:“皇上知道吗?”


    衍潢:“知道。所以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立嗣君,哪怕露出一个明确的信号呢,弘皙弘历这些人就是再怎么密谋都无济于事。但他始终沉默以对,被朝臣逼急了,就明确告知所有人,他还没有选定,不要再提。”


    德亨:“皇上说不提,他们就真不提了?”


    衍潢笑道:“现在的朝堂和康熙朝还不同,康熙朝是圣祖离不开朝堂的臣子们治理天下,天盛朝,没了他们,正好空位置给下面的人,所以,他们不敢闹的太厉害。若是被罢官,被驱逐,那就真完犊子,没有再回头的机会了。”


    德亨想到这小半年来接手的朝堂,道:“受制于臣,何谈为君。”


    衍潢赞叹道:“是啊,圣祖没有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想想康熙末年废太子、夺嫡的激烈,圣祖一度被逼的罢朝、投票选新太子,再想想现在朝堂臣子们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谁才是真正的君临天下,不言而喻。


    “有王尧这些专注朝政,不参与党争的纯臣立着,皇上根本不怕党争臣子,所以,他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顺治、康熙、雍正到天盛,也只有天盛皇帝,才能算是真正的九五至尊吧。”


    可惜,他走的太早了。


    德亨讽刺笑了一下,九五至尊啊,若不是做了九五至尊,或许弘晖就不会英年而逝了。


    想到给弘晖找麻烦,让弘晖消耗精力的还有弘历他们,德亨嗜杀的心就按都按不住。


    衍潢还要再继续说,突然住了口,德亨更是缄默不语。


    两人等了一会子,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来人跪在了德亨的另一侧,沉默着敬香,烧纸。


    衍潢见来人始终不说话,就道:“我去看看宫内巡防。”


    德亨点头,衍潢离开。


    “小叔,父皇临终前都说了什么?”衍潢听到这句话,踏出大殿门的脚步一顿,还是离开了。


    德亨:“你想听什么?”


    “如果大哥即位,父皇没说要怎么安排我跟母后吗?”


    德亨:“永璋,你不想做皇帝吗?”


    永璋垂着头,带着厚重的鼻音道:“不想。”


    德亨:“为什么。”


    永璋:“我做不到父皇那样一言出,四海皆惊,他就像不能打倒的神明一样我害怕。”


    德亨:


    永璋抹了把眼睛,哽咽道:“父皇曾经带着我坐上了太和殿御座,问我什么感觉。


    我被吓住了,太高了,我一想到下面都是虎视眈眈望着我的臣子们,我就一刻都坐不住。我是不是很没用?”


    德亨笑了一下。


    永璋羞愧的将头垂的更低了。


    “他是怎么安慰你的?”


    永璋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德亨是在问当时弘晖是怎么安慰他的,回忆道:


    “父皇说,您从十岁起就站在那里和圣祖皇帝一起上朝,他从未在你脸上见过害怕、紧张、敬畏这样的情绪。他说,您看着高台下的臣子像是在看唱大戏的,让我也将大臣们当做给我演戏的就行”


    “呵呵呵”


    德亨笑了起来。


    永璋噤声。


    德亨笑了一会子,问道:“你不做皇帝,将来要做什么呢?”


    永璋:“我想去福山看看,素素跟我说了好多福山的海、山和沙滩、大船、贝壳、海鲜,还有比船还要大的大鱼。在她嘴里,福山就像是天堂,没有烦恼,没有忧虑,没有大恐怖我想带她回福山,就我们两个,做一对寻常的夫妻,过寻常的日子。”


    德亨:“你的母后呢?你不管她了吗?”


    永璋叹气:“父皇走后,母后就忙个不停,我知道,她是焦躁的不敢停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但我知道,她不想见我。”


    德亨:“因为你不听她的话?”


    永璋:“是,我跟她说过不止一次,我不想做皇帝。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说的多了,她生气,才想出让皇贵妃生病的法子,将大哥从战场召回来,不让大哥得军功。谁都没想到,皇贵妃平时看着温柔和婉,内里是这样烈的性子,她为了不让大哥回京,命都不要了。”


    德亨:“都说没有证据皇贵妃是因皇后而死,你有证据吗?”


    永璋沉默。


    德亨:“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父皇很爱你母后,他不会想让你母后名声有瑕。”


    永璋低落到:“母后要是能听到您这番话就好了,她总是跟我唠叨,你看不起她,总是跟她抢父皇,让她生气。”


    德亨:???


    永璋看了看四周,见只有他跟德亨两个人,就探身凑到德亨耳边,悄悄跟他道:“母后亲口跟我承认过,就是她做的。”


    德亨垂眸看他,面无表情的。


    永璋不好意思,撤回身子,小声嘀咕道:“我没人可以说,就只能跟您说了。”


    德亨:“你跟你父皇说过吗?”


    永璋将头摇成拨浪鼓,连忙道:“没有,没有,我不敢。”


    德亨:“没说是对的。以后就忘了吧。”


    “哦,我都听小叔的。”说出心中憋了好久的秘密,永璋心下去掉一块大石,好受不少。


    心想,小叔明明就是维护他跟母后的嘛,也不知道母后怎么就那么看不顺眼小叔。


    沉默了一会子,永璋问道:“您会立大哥做皇帝吗?”


    德亨:“你想让他做皇帝?”


    永璋想也不想回道:“想啊,他是长子,只要我不跟他争,他即位就名正言顺。”


    又轻快加上一句:“如果小叔你能亲手立他,他就更名正言顺了。”


    德亨:“你身后那些王公们可不会服气,不怕他们找你要说法?”


    永璋:“叔祖会应付他们,不用我操心。等大哥即位,就是大哥要操心的了。”


    德亨被他这理所当然的话给弄的一愣,真心道:“你有这样的心态,以后一定会过的好。”


    我行我素,以自我为中心。


    你拿到我面前的,我喜欢就多看两眼,不喜欢就放着。我也不说我不要,我就这么吊着你,最后你什么都没得到,关我什么事儿呢?


    又不是我跟你要的。


    可能是永璋从小得到的太多了,他将之当做生活的常态。


    永璋觉着德亨是在内涵他,或者干脆就是在骂他,但有必要这么隐晦骂?


    他是小辈,德亨要想骂他还不是张口就骂。


    所以,一定是赞许和祝福吧。


    等了一会子,永璋催促道:“小叔,你还没回答我呢。”


    德亨奇怪:“回答你什么?”


    永璋:“会不会立大哥做皇帝啊?”


    德亨:“让我再考虑一下。”


    永璋:“那你可得快些考虑啊,您拖的时间越长,那些人闹的越乱,大哥得压力就越大。”


    德亨:“你倒是为他着想。”


    永璋:“那可不,他是我大哥,我们兄弟感情好着呢,不比您跟父皇的差”


    永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跟永华的事情,证明他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


    德亨耐心听着,等他说的差不多了,就道:“等皇上入陵之后,我送你和素素去福山。”


    永璋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惊喜道:“真的吗?”


    德亨笑点头,道:“真的,你去福山,过你想过的日子。”


    永璋:


    永璋沉默太久,德亨转头去看他。


    永璋猛的抱住德亨,像小孩子一样将头抵在他肩膀上,好一会,才道:“小叔,你真好。总是给我我想要的,比阿玛还好。”


    德亨:“因为他带你坐御座?”


    “咳呵呵哈哈哈”永璋哭笑出声。


    永华站在殿外,看着殿内亲密交谈的叔侄两个,不自主握紧了拳头。


    嫉妒、不服、难堪的情绪翻涌上来,啃噬他的心头,让他要非常努力才能忍住不发泄出来。


    他们在说什么?


    是不是明天永璋就要登基了?


    那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要速战速决。


    再看一眼殿内两人,永华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凌晨发的那章总是审核不过,就给删了,删的部分放在作者专栏番外篇第二章,有5500字,当做福利,免费阅读。可能会再锁,所以,建议不要拖,看完完事。


    介于之前弘晖在采采和德亨之间的情感问题,有些小伙伴觉着本文有涉BL的嫌疑,那这一章你们就不要看了,免得引起不适。因为是免费章节,所以,看不惯的就不要为难自己了,也不要为难作者,其实作者挺玻璃心的。


    那么,这一章讲了什么呢?


    是讲弘晖在病痛折磨下,在见到功勋卓著,年华正好的德亨之后,他内心隐秘有一瞬间挣脱出了他给自己建设的道德防线和心理防线,露头又给按下的过程。


    有人说我写的暧昧,超过了两个男人之间正常界限,但我想表达的,是弘晖作为皇帝的危险性和他作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的自制性。


    古人云,吾三日自省吾身,弘晖做到了。


    我之前在作话讲过,德亨是弘晖的精神鸦片,只要德亨一直持续输出他想要的情感,弘晖就会维持正面的状态,本章就是在写他的负面状态是什么样的。但德亨给他的回应,让他瞬间觉着“没什么”,这就是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的境界了。


    德亨,始终是他想要的那个人,像是他另一个光辉伟岸永不言败的人格。


    他看着德亨,就像看到了镜子里想象中的自己,所以他被治愈了。


    他维持住了他善良的本色。


    作为写小说的作者,我一直认为,人的肢体能表达的内心情感比语言更真实更细腻,所以,我真的不觉着两人有问题,他们是好到互为半身的兄弟。尤其是在一方‘不正常’的情况下,另一方给出的态度和回应,能给施加的一方带去塑造性的改变。


    弘晖是变成扭曲的恶魔,还是重新回到太阳之下,就看德亨的反应。


    而德亨表现出了全然的信任和包容,甚至是过火的放任,平等的索取,让弘晖干涸的感情得到满足,然后他的防线就崩溃了,崩溃后再重建,就很牢固了。


    我写这一章之前,就有考虑要不要将之放到作话,或者干脆放到番外篇,让大家去找着看,但是,这一章对弘晖这个角色的塑造太重要了,我看到有小伙伴说,看完这一章,弘晖这个纸片人长出了血肉,我真的觉着骄傲无比,弘晖他就是这样一个复杂而真实的人,能与读者获得共鸣,真的非常有成就感。


    失去这一章,我觉着弘晖人物塑造有了缺陷,但是,JJ就是这样啦,我不改了,一次次修改浪费了我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我宁愿将修改的时间写更多的剧情,所以,就这样吧。


    最后,本文明天就完结啦,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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