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1 章


    天盛元年元旦, 朝廷向天下颁布《登极诏》。


    此诏在天盛帝登基时开始制定,诏内恩款,凡四十二条, 历时四月有余,制定成文,在新年、新朝元旦这一天,通过报纸, 颁布天下。


    寰宇内外,凡有识之士、读文之人,都在拜读新朝新政,也是第一次让天下百姓,直观的了解到了,朝廷有几部几司,是如何运作,统领万民的。


    第一次, 皇帝, 离他们是那么近。


    “谕内阁”


    “谕大学士”


    “谕吏部”


    “谕道员”


    “谕副将、参将、游击等官”


    “谕天下万民”


    这一份《登极诏》就像一份新朝执政总纲,宣布内阁、六部有司、地方督抚道台等各衙门职责, 指出各部门弊端,指明革新方向,表明皇帝愿意受万民监督的决心和德行。


    普天之下、有史以来独一份儿,赚足了所有人的眼球。


    整个正月,华夏大地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 都会手握一份报纸, 识字的自己读, 不识字的, 找个识字的先生,听读。


    尤其是《谕天下万民篇》,通篇大白话,只要是耳朵没聋会说话的,都能听的明白。


    田间地头锅台炕边的老农妇人们咂摸着嘴儿犯稀奇:原来皇帝老儿是这个样子的


    圆明园道路上,永琏骑着一辆儿童自行车在阿玛身前呼啸来呼啸去,不住催道:“阿玛,快些”又单脚刹车对“呼哧”“呼哧”努力蹬车的永璜挤眉弄眼道,“弟弟,要不要坐哥哥的车?”


    过年长了一岁也才两岁半的永璜终于会蹦两个字了:“不!要!!”


    永琏呼哈怪笑:“阿玛,小二蹬不动了,您拽拽他。”


    德亨的腰间栓了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系在永璜的儿童小三轮上。


    永璜戴着虎头帽,穿着连体衣,两只戴着毛线手套的小手板正的扶着车把,葡萄似的大眼睛瞪着前方宽广的道路,两只小脚可劲儿的蹬着车脚扎子,“嘿咻嘿咻”的驾驶着座驾前进。


    那小劲儿,别提多认真了。


    德亨回头看了一眼萌哒哒的小儿子,拽了拽腰间的麻绳,小三轮顿时加速前行了一小段路,永璜宝宝顿时将脚蹬出了残影,好像这速度就是他自己蹬出来的一样。


    德亨夸赞道:“好棒!”


    永琏做了一个呕吐状,脚底板一蹬,“嗖”的一下骑着自己的自行车跑了。


    跟着他的亲随忙追了上去。


    德亨不得不在他身后提醒道:“慢着些,小心撞到人。”


    永琏一手扶车把另一手举向空中潇洒挥了挥:“知道啦。”留给阿玛和弟弟一个潇洒的背影。


    “啊啊,阿!玛!快快”永璜在德亨身后大呼小叫催促德亨再拽他一把。


    德亨走路脚步加快,跟一头老牛似的拽着儿子的小车跑的飞快,换来小儿子欢快的笑声。


    允禩坐在轿子里刚转过弯来,就听到了小孩儿笑声,掀开轿帘子一看,乐了,这是又遇到德亨遛娃了。


    德亨也看到了他,住脚让路,唤道:“八叔。”


    允禩停轿,走下来,围着永璜转了一圈儿,笑问道:“永琏呢?怎么没见他?”


    正说着呢,永琏又呼啸回来了,一个帅气的飘移刹车,单脚撑地,停在了允禩面前。


    苦逼的亲随已经跟着来回跑成了罗圈腿,双手撑膝盖直喘气。


    德亨:


    有些同情呢。


    八九岁,狗都嫌。罢了,还是再给大儿子添两个青壮吧,一般人真跟不住精力旺盛的永琏。


    永琏洋溢着活力满满的小脸,倍儿熟的问道:“八叔祖,去内阁还是去见皇伯呢?”


    允禩稀罕的不得了,抬手揉了揉他寸长的发茬,道:“去见皇上。”


    永琏拍了拍自己的后座,道:“上来,我载您过去,顺路。”


    允禩迟疑:“你这小车,叔祖能坐的下吗?”


    永琏拍胸脯道:“肯定能,您上来试试。”


    允禩撩袍子一抬腿就跨在了永琏的儿童自行车上,试探着下蹲,道:“那我可真坐了啊?”


    永琏忙摆正好出发的姿势,双眼放光道:“您尽管坐。”


    德亨在旁凉凉提醒道:“八叔啊,小心您的老腰。”


    永琏不干了,大声抗议道:“阿玛,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闪到八叔祖的腰。”


    允禩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心下却已经警惕起来了,没坐实诚。


    永琏自信一蹬脚蹬,连人带车“嗖”的一下蹿出去老远。


    咦


    好轻快。


    回头一看,允禩正马步扎在原地呢。


    啊这!尴尬了。


    他没想到永琏这么猛,说走就走,没来得及配合。


    “哈哈哈哈哈”


    德亨看着这一老一少耍宝,笑的直跺脚。


    “啊哈哈哈啊哈哈”


    永璜笑的最大声,清脆尖利的笑声传出去老远,惹的其他跟随的人也都捧腹笑了起来。


    永琏转了个弯儿将车骑回来,瞪眼不满道:“八叔祖,您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允禩慌忙解释道:“是我的腿太长了,你这车也没地方给我放脚?”


    “哎哟哎哟,你们两个,这是要承包我今天的笑点吗?”德亨受不了大笑道。


    “啊啊哈哈哈哈!”永璜已经笑的开始拍手了。


    永琏恼羞成怒,大喊一声:“不跟你们玩儿了,你们大人真讨厌。”


    “嗖”的一声又骑车跑了。


    德亨这回点了另外两个亲随跟上去,让那两个歇歇吧。


    允禩将在小三轮里扑腾腿的永璜抱起来,用他胸前围着的小兜兜给他擦了擦笑出来的口水,对德亨笑道:“你这日理万机的,还能有时间带孩子?锦绣呢?”


    德亨回道:“和理藩院去南海子行宫了。”


    这一次万国来朝会仍旧是在南海子行宫举行。


    允禩叹气:“她怎么比你还忙。”


    德亨:“我阿玛不耐烦来圆明园,也不想去小园触景伤情,就叫上三五好友,一起去南海子修养了。她去了,也能照料一二。”


    德亨拽着永璜的小三轮,允禩抱着永璜,两人一起朝圆明园走。


    说到叶勤,允禩道:“你阿玛不过花甲之年,在家闲着做什么,不如出来当差,也能有个消遣?”


    德亨笑道:“他三不五时的帮锦绣见一见客人,就当是消遣了。”


    允禩知道叶勤的长处在哪里,笑道:“那也罢了,是他喜欢的。”


    “车,车”永璜被允禩抱了一会子就不乐意了,想回他的座驾上去叱咤风云。


    允禩将他放回小三轮里,甩了甩胳膊,感慨道:“这小子人看着不大,正经挺实诚。”


    德亨:“别看他人小,吃的可不老少”


    两人去找弘晖,弘晖并不在前朝也不在寝宫,他在太后处。


    太后这里,弘旦和弘昼两个,一个捧哏一个逗哏,正在摆案说书。


    座下除了太后皇帝妃嫔等,还有一水儿的宫女太监。


    弘昼还是他那黑痦子上长长毛的扮相:


    “诸位看官,吾知一佐领甚好。”


    弘旦:“怎么个好法?”


    弘昼:“这佐领啊,将伊佐领内事务,视如己出,苦心办理。”


    弘旦:“那是挺好。具体说说?”


    弘昼:“将佐领中,善者奖励,恶者教戒,遇事,唯希冀于众有益。”


    弘旦:“那是真好,好人呐!”


    众下都嘻嘻笑了起来,太后更是笑的合不拢嘴,弘晖也摇头莞尔。


    弘旦继续问道:“可有实例吗?说个出来,让大家伙儿评判评判,是不是真的好。”


    弘昼:“那就说一个?”


    弘旦:“说一个。”


    弘昼:“那就说一个。话说呀,这一个佐领下,有一个钱粮领催,包办了这一个佐领的食堂,领放饷米后,克扣兵丁的伙食。”


    弘旦:“怎么个克扣法?”


    弘昼:“打饭的时候,手抖上三抖,八分变五分”


    弘旦:“嗐这都什么人呐!”


    “哈哈哈哈哈”


    座下已经哄堂大笑,笑的东倒西歪了。


    德亨老远就听到弘旦那句“这都什么人呐”转身就想跑。


    永琏眼尖,大喊一声:“阿玛!”


    太后和弘晖转头看去,太后揉着笑疼的腮帮子招呼道:“德亨来了,快过来,听这哥儿两个说书,可是笑死个人啦啊哈哈哈哈”


    德亨无法,只得将小儿子连人带车都捧起来,去到太后那边,将人带车放下,坐在了弘晖给他让出来的位置上,听弘昼和弘旦两个瞎掰掰。


    弘晖给允禩让座,允禩给太后见礼,也坐下细听。


    弘昼和弘旦等了一瞬,等两人做好了,弘昼继续道:


    “这佐领知道之后,好言相劝,这领催表面上答应了,暗地里如故”


    弘旦:“嗐,阳奉阴违。”


    弘昼:“不仅仅是阳奉阴违,还交通家人,意欲暗行倒卖之事,又被查出。”


    弘旦:“这回该治罪了吧?”


    弘昼:“并没有!”


    弘旦:“那这佐领是怎么处理的呢?”


    弘昼:“这佐领啊,继续对这领催婉言相劝:你我均系骨肉,何忍将你立办没脸”


    弘旦:“是这个理儿,都是八旗子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弘昼:“尔若不痛改,我必拿你呈送旗下,将汝治罪”


    小故事很简单,以小见大,就是寓教于乐,教人向善,寻规做事的道理。


    总的来说,是有教育意义的。


    两人说完,太后高兴的鼓掌叫好,叫太监将提前准备好的天盛铜钱撒给两人这是不管说的好不好都要捧场了,委实是很有氛围了。


    德亨一见两人朝太后而去,起身就跑。


    弘晖眼疾手快的拉住他,奇怪问道:“你跑个什么劲儿?”


    德亨一言难尽。


    弘昼和弘旦这边已经一左一右的晃着太后央求上了:“太后,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您就跟大哥说一说,给我们在报纸上单开一页嘛。”


    “太后,好太后,好不好嘛”


    德亨简直没眼看,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呢!


    但小老太太就喜欢大小伙子跟她撒娇呢,摸摸这个,搂搂那个,笑的合不拢嘴,还不住跟弘晖道:“皇帝啊,你就答应了吧哈哈”


    弘晖憋笑:“他们说的是德亨吧?”


    德亨立即道:“我可不上当了啊,就是两个没定性的。一会子要开茶馆,我好不容易给空出来了,结果不开了,非要报纸板块连载小故事,我要是给他们空出来了,是不是又改口不写了?”


    “他们在我这里,已经毫无信誉了!”


    弘昼:“太后,太后”


    弘旦:“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梅朵在一旁拉着贵妃的手,对着她深情练习道:“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跟弘旦一个调调儿。


    永琏在地上跳脚:“小叔,你羞不羞啊,我都不像你这么说话了好不!”


    弘旦不理他,继续央求太后。


    永璜抱住哥哥的大腿,仰着笑脸笑哈哈:“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永琏:


    终于不是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了。


    “弟弟啊,你可学点好的吧。”


    贵妃这样温柔贤淑的人都揉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更别提其他人了。


    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德亨别开脑袋,不忍直视,弘晖忍俊不禁同时,又问德亨:“他在家也这个样子吗?”


    德亨:“以前额娘在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央求额娘的。”


    弘晖一听,顿时道:“你就应了他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德亨:“是不是什么大事,我治的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毛病。”


    弘晖:“那算什么,他要是不想做了,朕找给翰林官给他接手就是了,浪费不了你的板块。”


    德亨:


    “我说,真有什么家长,就有什么孩子哈?我严重怀疑,弘旦长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我不在那几年,你给他惯的。”


    弘晖“哈”了一声,斜眼他:“怎么,长兄如父,你这个做大哥的撒手不管他,还不许我护着了?”


    德亨语塞,只得对他晃晃拳头,忍下了。


    弘晖立时对弘昼和弘旦道:“你们小哥应了,朕也应了。”


    弘昼&弘旦一蹦三尺高:“好耶,皇上万岁!”


    德亨抱臂侧视他们,冷冷道:“先交稿子啊,不见到连载三期的稿子,我是不会给好版面的。”


    弘昼和弘旦对视一眼,都道:“放心吧,早准备好了”


    【作者有话说】


    没有啦


    第 422 章


    德亨今日来, 是交今年恩科明算科、明法科试题。


    清朝的八股取士,考题出自四书五经。


    而自汉朝董仲舒以来,各家学说学派对四书五经多有注解, 清朝采用的,就是宋明程朱理学所阐述的纲常伦理一派。


    康熙皇帝在亲自学习汉学之后,于康熙二十二年,正式将朱子理学定为国家统治思想, 纳为科举选才之基。


    康熙皇帝先是将朱子从原配享孔庙东庑先贤之列,升成大成殿十哲之次,确定其在本朝地位,然后天下颁行《朱子全书》、《四书注释》,定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为科考必考内容。


    近半个世纪过去,朝野内外,但凡读书,无不谈道学(理学也被叫做道学), 不会清谈, 就进不了科场,进不了中枢。


    德亨初初入学之时, 学的就是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练习方式就是,先生从四书中截取一句话,学生用朱子的注释和思想基调将之解释出来。


    何为纲常伦理呢?


    即为三纲五常。


    三纲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强调上下级、亲属间的绝对服从关系。


    五常是仁、义、礼、智、信。指导个人品德修养与社会行为准则。


    对一个封建王朝的统治, 总体来说是好的, 有弊端, 尤其是三纲, 为后人所诟病,但符合这个时代皇帝治理天下、维持国家稳定的大需求。


    但朝廷选才,除了思想指导,还需讲究实用。


    明朝科举,除了考四书五经八股取士之外,还单开明算科和明法科等其他杂科,也有举荐的通道,比如说钦天监多为家传,也有感兴趣和有这方面专才的,通过师承进入钦天监任职。


    但最广为人知的,还是明算和明法,明算就是考算术,明法就是考刑狱,这两样,通过辛苦和大量实践练习就能获得,不像是钦天监,观星算卜仰赖天赋为多。


    所以,每次科举,或者朝廷大量需要这方面人才时候,就会单开一科,为朝廷擢拔干活的专业人才。


    到了清朝,这一块就没了,基本上只剩八股取士,真正干活的成了吏员和幕僚,八股老爷们就只会捋须高坐了。


    弘晖要改革科举,不是一下子就大刀阔斧的从枝干开始整改,这样容易将科考这棵大树改死。他选择先从枝蔓开始修剪,比如,今年恩科全国乡试、会试,在八股基础上,增加了明算科和明法科,综合为国家选拔专业人才。


    其他都不变。


    像是《数理精蕴》《三角形论》等数学书籍已经刊印天下,每一期报纸上都会刊载两道数学题让大家解着玩儿,《大清律例》更不用说,除了刊印之外,还有刑狱大家连载案例,一是教大家如何破案,二是警示百姓莫要作案。


    德亨出的数学题和刑狱题都是从实际出发,数学题不用说了,水利、称重、机械几何方面的实际运用是必考的,就说刑狱题,他直接从大理寺挑选了几个难案、无头案出来,给学生们考。


    弘晖看了题,不由担心道:“真的会有人考的过吗?要是全军覆没了怎么办?”


    德亨很光棍:“要是全军覆没了,正好说明了地方教育上的短板,完全跟基层脱节,需要大力整改。”


    弘晖:


    弘晖去看允禩,允禩摆手道:“您别看我,育才他才是老手,我没意见。”


    弘晖放下试题,问他道:“您来找朕是为何?”


    允禩:“跟您说一说纸币的事儿”


    弘晖神色凝重几分,问道:“是发现问题了吗?”


    允禩咳声叹气:“也说不好是不是问题。纸币按照一比三的份例连同天盛铜钱一起和百姓兑换,我让人打听京畿和直隶各县纸币使用情况,发现,纸币并没有在百姓间流通起来。”


    弘晖:“才发行了一个月,百姓不认可,不敢兑换使用,也是正常。”都在他们的预测范围之内。


    允禩:“不是没使用,是没流通。”


    德亨疑惑了:“什么意思?”


    允禩看他一眼,对弘晖道:“纸币一被换给百姓们,就被高价换走了,一个月过去,已经从面值的两倍涨到七倍了,说不得还会再涨。”


    弘晖也瞠目了:“被高价换走?”


    允禩点头,面上说不好是复杂还是惊异,只道:“手下奴才给我打听的是,专门搞文玩金石收藏的老板,高价收了纸币后,先自己收藏一套,剩下的运去偏远地区贩卖”


    德亨听的嘴角直抽抽,不能接受道:“这是钱!他们当古董珍玩给我收走了,他们是不是脑子抽了!”


    允禩公允的道:“这古董珍完,本也是货币的一种,跟纸币,本质上是没差的。”


    弘晖转了转眼珠子,道:“这么说话,这纸币,市场适应力很强啊,可以以二比一的比例和新铜币一起发行。”


    允禩道:“我建议,可以多印一些纸币,在以旧换新的时候,可以让百姓自主选择,是选择多换纸币还是多换新铜钱。”


    一般情况下,朝廷改元铸新钱时候,会用新钱以一比一的模式和百姓换旧钱,这种旧换新模式,一般发生在钱庄和大的店铺里面,这样百姓来此交易,花出去的是旧钱,找零的是新钱,以达到从上到下收回旧钱的目的。


    天盛朝以旧换新也是这个模式,只不过,换出去的,是一分纸币+三分新铜钱的模式,带有几分强硬推行的意思。


    如果纸币接受良好,那就改成自主选择好了,你要全换纸币,或者全换新铜钱,或者两者混合,都随意。


    弘晖问道:“十三叔呢?可有问过他的意思?”


    允禩努力让自己不要笑的太明显,尽量不带任何多余情感的就事论事:“他啊,又犯病了。”


    弘晖:


    德亨轻咳一声,翻翻这里,看看那里,以表示自己很忙的样子。


    弘晖叹气:“也不能总是这样,要不朕去找他说说吧?”


    允禩说允祥“犯病”,不是说他身体上的病理,虽然允祥双腿确实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都能治,他真正的问题,是心病。


    雍正帝宾天,允祥都表现顺势接受的样子,但当他从德亨手里接过真正的纸币时候,他就开始“发病”了。


    他跟雍正帝应该说,天下所有人,可能只有德亨自己,或者现在再加上一个弘晖?才知道,他们要发行的纸币真正是什么样子的。


    而在雍正朝,德亨别说拿出纸币实物了,他连纸币具有什么样的功能、他给纸币做了多少防伪措施都没透露一句。而允祥和雍正帝都以为,德亨所说的纸币,追根究底就是一张纸,上面印了面额,让百姓拿去当钱使。


    纸币发行所倚靠的,就是皇帝的信誉。


    所以雍正帝会对纸币有那么大的期待。


    而德亨没有说,这纸币,本身价值,就是可以当钱、甚至比铜币还值钱,和金银一样,可以溢价使用的。


    恐怕,德亨所说,只有那句“国家公信力”才是重点,而他跟雍正帝,都意会错了。


    允祥和已经死去的雍正帝同频了,在德亨这里,他感受到了“背叛”。


    以及,那种不在一个世界的、不能共鸣的,深深的无力感。


    德亨真的是跟他们一样的人吗?


    在德亨眼里,他跟雍正帝,是不是跟跳梁小丑无异。


    如果说纸币是无能为力之事,那么,《登极诏》以报纸的方式刊行天下所带来的影响,对允祥就是暴击了。


    雍正帝初初登基之时,也颁布了《登极诏》,他怎么就没见德亨对此有一分一毫的建议呢?


    若是以“刊行天下”为引,允祥相信,就算再难,四哥也会将报纸办起来的。


    然而,没有。


    德亨连提都没有提一句。


    允祥再次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德亨心中的皇帝,从来都不是四哥,而是弘晖。


    纸币和报纸两相叠加,让允祥彻底病倒了。


    弘晖遣御医去给他看诊,御医郑重其事的去,犹犹豫豫的回来,给断了个“郁结于心”的结果,然后开了一道太平方。


    御医的意思是:十三爷根本没病,想开就好了。


    允祥也觉着自己这样未免矫情了,大侄子弘晖对他不错了,所以他自己开导自己一番,就又去上班了。


    但是吧,自己以为接受了,但看到当事人,尤其是看到德亨时候,允祥总是心里不得劲儿。


    表现出来就是,他的“病情”反反复复的,允祥都有请辞的心了。


    允祥不爽快,允禩可就爽了,只是尽量不要让自己看起来小人得志,落了下乘而已。


    弘晖说自己去怡亲王府看看允祥,允禩就劝道:“说不得您去了,他病更重了呢?还是叫御医去看吧,带两句问他什么时候病愈的话,他能明白什么意思的。”


    弘晖看了眼热切给他出主意的允禩,对德亨道:“要不,你去看看?”


    德亨脱口道:“我才不去。”


    跟我有什么关系,做什么要我去。


    弘晖无法,只能继续向允祥府上派御医。


    说完试题和纸币,弘晖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十八贝勒遣人来报,范毓馪已经到承德了。”


    德亨:“可有说,他怎么样?”


    允禩冷笑:“他敢怎么样?”


    德亨叹气:“鄂罗斯大使馆连接着东方和欧洲,举足轻重,他功勋卓著,堪比开疆拓土了。”


    弘晖正色道:“这一点朕不会否认,也不会含糊其辞,朕不仅要重赏,还会刊登报纸,昭告天下,朕有此肱股之臣。”


    允禩点头,虽然心里觉着太过了,但若是在召开万国来朝会之际封赏的话,具有另外的意义,那也罢了。


    弘晖继续道:“但他若是心有怨怼,对朕处置范玉柱流露丁点不满之意,朕也不介意做个视而不见的昏君。”


    德亨白眼:“瞎说什么大实话,昏君轮得到你来做?”


    弘晖喷笑出声,道:“我不做,你来做?”


    德亨:“他是我的人,自要我来做”


    允禩看他们兄弟毫无君臣之分的言笑晏晏间定天下之势,只觉着自己老了。


    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失落,只是父、兄相继故去,留下的人,只剩下岁月的陪衬。


    允禩突然就共频了允祥的矫情,也理解了他的逃避。


    新的朝堂,是年轻人的。


    或者说,这个朝堂,这个国家,这个天下,终究还是按照德亨的意愿,显露出它即将会有的面目。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


    第 423 章


    直隶总督陶犇亲去圆明园面圣, 说的就是范毓馪的事情。


    当然,他其实去找德亨汇报的,但现在弘晖是皇帝了, 都不用犹豫的,他直接找两人汇报就行了。


    新帝登基,朝中内外重要职位自有变动,趁着回京述职之机, 弘晖将陶牛牛从海外调回,任直隶总督,海运总督点了傅宁去接任。


    傅宁一直跟着十八阿哥允祄,后来被雍正帝调到紫禁城接替马武任领侍卫内大臣。虽从未从事海运之职,对海运衙门运作也不甚通,但海运衙门成立十几年,本也与大陆其他衙门不同,自有一套运作体系, 他去有建树则罢, 无建树,守成还是可以的。


    海运总督意味着什么, 马奇自是知道的,他再三思量之后,向弘晖提出了隐退。


    给年轻的子侄让道。


    但被弘晖拒绝了,弘晖明确表示,马奇是三朝重臣,他立在朝堂上, 就是定海神针, 马奇可以只参加大朝会, 平时不上朝, 但不能退。


    哦,我一登基,朝中老臣就都走光了,怎么着,对我有意见?


    马奇一听,也不提退了,只是自家子侄也得猫着些,不能弄成了一个富察半朝,遭人嫉恨,也是难办。


    还有瑛琦侄女儿,唉,他原本想以自己隐退跟皇帝求个恩旨,让侄女儿回家自行婚嫁的,现在也说不出口了。


    陶牛牛任海运总督,与全球各国都有来往,运行的是另外一套信息体系,所以,对有些消息,理藩院这边不知道的,陶牛牛知道。


    比如,鄂罗斯皇位更迭这样的大事,他必须亲自来跟德亨说。


    彼得大帝在1725年,也就是雍正三年去世,当时,消息传回国内后,雍正帝还派遣理藩院官员亲去鄂罗斯吊唁,带回来的消息是,接任彼得大帝皇位的,是他的继妻叶卡捷琳娜。


    听到这个难以置信、更加难以接受的消息后,雍正帝给了一个评价:北蛮之国,也太不讲究了,并对鄂罗斯真的是一个大国表示怀疑。


    还是弘晖忍不住说了句:“姐姐乃是和鄂罗斯比邻的土尔扈特女王,在欧洲,妻子继承夫家王位,乃是寻常。”才制止了雍正帝的鄙夷。


    德亨从范毓馪那里所得的消息更多一些,彼得大帝去世前,并没有指定继承人,妻子叶卡捷琳娜即位,是多方争斗的结果。


    伊凡支持废太子外甥的儿子、即彼得大帝的孙子小彼得为帝,并向范毓馪求助,借助中方势力,以武力助小彼得登基。


    但是,支持叶卡捷琳娜的人不是旁人,而是彼得大帝的亲信和枢密院。


    伊凡和小彼得代表了旧势力,枢密院代表了彼得大帝的意志,两方相争,其实是新旧势力的争斗。


    如果是小彼得赢了,恐怕彼得大帝的改革,将人亡政息,不复存在。


    旧势力稍微弱,所以,伊凡欲取得范毓馪的支持和帮助。


    但是吧,在国人来说,在两方势力势均力敌的时候,最好束手观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多么简单的道理。


    若是一方有碾压性的优势,那就可以出手帮上一帮,让被压制的势力多扑棱两下的,坚持坚持,打一打损耗战,消耗的是整个鄂罗斯国家的元气,与几有利。


    战损的邻居可比元气满格全副武装的邻居可爱多了,是不是?


    范毓馪就是这么做的,他表面上答应着伊凡,并假装给土尔扈特和中国朝廷送信,实际上观望看戏,企图让双方多斗上一年半载的。


    可惜,彼得大帝生前对中国大使馆多有防范,他死了,亲信缅什科夫公爵敏锐的察觉到了范毓馪“一定是在密谋什么”,他快刀斩乱麻,带领近卫军和枢密院,和伊凡等旧势力火拼之后,强硬扶持亚卡捷琳娜登基为女王。


    范毓馪在伊凡面前摇头感叹不管是来往土尔扈特还是中国,都耗费了时间,以至于误了大事。


    心下却是不以为意,就算我不借助外力,也能助你和这新女王斗一斗。


    只要你们争斗不止,才能有我用武之地嘛。


    不过,那个缅什科夫公爵敌意太大,不可不防。


    卡捷琳娜女王好酒,为了化解缅什科夫的针对,范毓馪特地为女王进上中西方不同种类的美酒,“请求”女王在他和缅什科夫之间说和。


    最后,卡捷琳娜死于肝脏衰竭,临终前,指定小彼得为继承人。


    范毓馪因此受到了缅什科夫的报复,认为是他害死了女王,并蛊惑了女王,指定了小彼得为继承人。


    但要范毓馪来说,缅什科夫纯粹是找借口驱逐他回国。


    卡捷琳娜的死可能、也许、大概有那么一点点关联,毕竟美酒确实是他献上去的,但指定小彼得为继承人可就跟他一点没关系了。


    小彼得是最合法的顺位继承人,不立他,立谁?


    彼得大帝的子孙中,还有比他更名正言顺的吗?


    而且,小彼得年幼,他登基,缅什科夫完全可以继续保持朝政,他应该笑才是。


    范毓馪可以被皇帝召唤回国,但决不能被驱逐回国,这是尊严问题。


    所以,小彼得一登基,伊凡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缅什科夫公爵锁拿下狱,并将首都从圣彼得堡迁回莫斯科,避开枢密院。


    其中范毓馪出力多少,恐怕只有伊凡自己知道了。


    小彼得、也就是彼得二世,对范毓馪非常推崇,赐予他伯爵荣誉头衔,并争取给他在鄂罗斯宫廷获得职位,让他来辅佐自己。


    这引起了伊凡所代表的旧势力的不满。


    权利已经回到了他们手中,他们对外国人、尤其是有能力的外国人深恶痛绝,并再次谋划着驱逐范毓馪。


    总之,范毓馪在鄂罗斯的地位举足轻重,这个时候将他召回,代替他驻守莫斯科中国大使馆的人,能不能接下他这一摊子,将会影响之后的中、鄂关系。


    而这些隐晦却重要的信息,范毓馪并没有报给德亨。


    在得知范玉柱之事,并得知范毓馪被召回之后,陶牛牛担心范毓馪的立场和态度,所以,亲自来向德亨和弘晖汇报这些。


    陶牛牛:“如果范毓馪已经密报皇上和主子,那他忠心不二,若是有所隐瞒,皇上和主子就需要慎重考虑了。”


    “如果范毓馪选择保范玉柱,也不能轻易放他回山西老家”


    德亨喃喃道:“我就知道,老祖宗的屠龙宝术不是白学的。”


    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就是用在外国人身上。


    只要学了,总是不甘寂寞的。


    弘晖不明白他在嘀咕什么,道:“果真如此的话,范毓馪就要慎重对待了。你觉着范毓馪会怎么做?”


    最后一句弘晖问德亨。


    德亨揉了揉下巴,道:“还是等他回京,咱们亲耳听一听他说什么吧。”


    弘晖:“也罢,如果他保范玉柱,那朕只好圈禁他了。”


    德亨试探道:“也许,可以圈禁范玉柱?”


    弘晖斩钉截铁道:“范玉柱必须死。”


    如果之前弘晖还打算着,如果范毓馪选择换儿子的话,就饶范玉柱一命,等知道范毓馪在鄂罗斯做了什么,并没有上报德亨之后,弘晖就不打算留范玉柱的命了。


    范毓馪,太危险了。


    如果可以,弘晖连范毓馪都不会留,但他看一眼德亨,知道,范毓馪死不了。


    德亨问陶牛牛道:“蒋海和佩德罗什么时候到天津?”


    蒋海在康熙六十年,就被德亨派去开拓去美洲的太平洋航线,弘晖一上位,就任命他为水师都统,加兵部尚书衔。


    蒋海算是大清所有都统中,唯一一个上任小半年还不知道自己官职的都统了,也是奇事儿。


    陶牛牛道:“他已于半月前抵达粤海关,若是召他来天津的话,几天就能到。”


    德亨道:“给他传信,让在天津待命。”


    陶牛牛应下。


    弘晖问道:“你什么打算?”


    德亨正要说呢,道:“美洲太平洋航线已经开拓出来了,那里有橡胶、金银矿,还有大片的平原,沦为葡萄牙、西班牙等欧洲国家的殖民地一百多年了,如果我们从他们手中分羹的话,需要有能人去镇守。”


    弘晖秒懂:“你嘱意范毓馪?”


    德亨点头,道:“留他在京,你我都为难,不如放他出去吧。美洲势力庞杂,够他施展的了。”


    弘晖:“你这算是,流放吧?”


    德亨不赞同道:“这怎么能算是流放呢?这是开拓,是建设,他是要带着人和官职去的,跟流放完全是两个性质好不好?”


    弘晖:


    “说不过你。”


    【作者有话说】


    没有啦我听说,好像有个华为的工程师,在非洲还是哪里,白天上班,晚上做军师,指导当地势力斗争还是什么的,嘻嘻。


    第 424 章


    二月的古北口风雪绵延, 不见一星半点儿的春色,原先络绎不绝的官道上,也少见了车马人影。


    大家都进屋子躲雪去了。


    范毓穦也在沿街酒店客栈躲雪, 其实古北口有范氏别院,但他还是选择在这人色混杂的客店住脚。


    客店里面又湿又暖,湿是因为进来的客人脚上、身上的雪遇热化成了水,将进门铺着打尘的脚垫都浸湿了。暖是因为客店大堂中间砌了火灶, 火灶上坐着一个大铜壶,既供热,也供水。


    大堂挤挤挨挨都是人,除了中间不得不用围栏围起来的火灶和铜壶,四处几乎下不开脚。


    自然是有座位的,沿着墙根砌了一溜儿四人座的泥座土桌,供客人使用。


    可别嫌弃灰扑扑的不雅观,因为这靠的墙和坐的泥座儿, 都是通了烟道的, 连接着大厨房十几个灶膛,只要往上头一坐, 全身都暖和了。


    所以,凡是能上座的,无不穿着体面光鲜,因为,他价儿高啊。


    除了这靠墙的雅座,在堂子空地上还零散的摆了几张桌子, 然后就是不知道多少的高脚凳、长条凳和小马扎, 上桌的点菜喝茶吃肉消费, 舍不得、消费不起的, 就找个地儿窝坐在小马扎上,能给一口热水喝都要千恩万谢的跟老板说发财的话。


    在这大冬天的,只要是跟火沾边的,都不便宜,在外行走的,都知道感恩。


    只是吧,就算靠墙的再光鲜,被这一波一波进来躲风雪的汉子们一燥腾,也体面不起来了。


    尤其是夹杂着烟臭、体臭、牛马粪便臭的气味在湿热里面一混合,那味道,简直了。


    有些人受不了,问店老板二楼可还有包厢,加钱也行,还有那气急败坏的叫嚷着要让店老板将这群腌臜贱奴给轰出去,结果换来一顿嘲骂也是必然的。


    只是都克制着没有动手,要真动手,被赶出去也是必然的,那就得不偿失了。


    店老板更是当做没听到没看到,他一年的赚头就在这堂子里,今年荷包鼓不鼓,更是看这几天,他是疯了才会赶客。


    范毓穦对这拥挤和湿臭却是适应良好,要他说,这些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万里冰封的天气出门就是找死,旷野里走上一天都见不到一个群落,若是能见到这样一家干净温暖的店供旅客取暖躲雪,那就是西洋人口里的天堂了。


    桌子上有免费提供报纸给客人阅读,范毓馪虽然都已经看过了,但还是拿着一份儿静静地看。


    他正在看的是雍正元年恩科状元于振的殿试策论,里面提出了摊丁入亩和养廉银等众多国策。


    在策论末端,主编提出了一个问题,摊丁入亩是利国利民的好法子,为什么落实下去,却变了初衷,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请有识之士来文探讨,若稿件被征用,将付给作者2元的稿酬。


    2元,就是200文钱,不多,也不少了。


    只是于读书人来说,在意的恐怕也不是这2元钱,而是能扬名于天下的才气吧。


    看报纸的不只范毓馪一个,有三五成群的人围着一个人聚作一堆儿,这个人手里也拿着一份报纸,小声读着一些小故事、小广告,若是读到一个浑黄不忌的小笑话,就都捂嘴奸笑一阵,惹的旁人看过来,就忙掩饰过去。


    还不如不掩饰呢,做作的一看就知道是在做什么。


    有那关心民生的,就读着各地粮价、菜价,其他人沉默的听。


    还有的干脆教人解题,口头上做一些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老板是懂做生意的,找木匠特地做了黑板立在店里,有好为人师的,就上去讲一段儿


    雪日寂寞,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呗。


    “爷,到饭点儿了,咱们去楼上用膳吧。”范毓馪亲随掏出怀表看了下时间,对范毓馪道。


    二楼是包厢,专供“有钱”人的。


    范毓馪半倚靠着火墙,窝在毛毯里掀开一页报纸,淡淡道:“我不饿,你要是饿了,先去吃吧。”


    亲随揉了揉肚子,道:“这里人多,奴才还是守着您吧。”


    范毓馪掀眼帘子望他一眼,道:“你要是饿了,先点些吃的,就在这里吃吧。”


    亲随立即高声吆喝着点了一壶酒,一斤卤牛肉,一盘子油炸花生米,两斤烧饼。


    食物种类和分量都平平,没人多看一眼。


    老板应一声,从厨房里端着一个大托盘出来,让传递过去。


    人太多了,根本无处下脚,半空就成了传菜的履带。


    隔上几个人托一把,三五下就传到了范毓馪这边桌,范毓馪对众人拱拱手道谢,众人摆摆手,让他不用客气。


    亲随撕下一个纸条,用羽毛笔在上面写上他们的包厢号,然后将纸条塞进托盘缝隙里,让再传回去。


    他们住店时候付了押金,在店里的吃喝住一应用度都会从押金里面扣。


    除了点的几样,老板还送了一小碗咸菜和葱丝、姜丝、萝卜丝。


    亲随拿起一个烫热的烧饼,铺上切片儿的酱牛肉,牛肉上面铺上一层咸菜,咸菜上面铺三丝儿,再拿一个烧饼盖上头,捧着大口一咬,唔,香死个人了!


    亲随一边吃一边跟范毓馪再一次不住感叹道:“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啊呜呜呜”


    范毓馪:在鄂罗斯也没亏了他的口吧?


    附近的汉子闻着这食物的香味,肚子咕咕叫起来,只得勒紧裤腰带忍着,等他们的工头/行头/车头管饭。


    自己买了吃是不可能的。


    安静了好一会子的挡风棉帘子又掀开了,随着寒气走进来好几个壮汉。


    一个汉子惊呼一声:“这么老多人?”


    听口音,也是北方人。


    老板一打眼,忙亲自迎了过来,手上鸡毛掸子给人扫着身上肩头的雪,殷勤问道:“众位客官,是住店还是用餐?”


    一个汉子问道:“这都没处下脚了,你这店还有空余房间吗?”


    老板笑道:“瞧您说的,三楼还有贵宾房,客官您需要吗?”


    另一个汉子掏出一沓纸币,递给老板,问道:“这些够吗?”


    老板眼睛都瞪圆了一圈儿,大堂里好奇看过来的人也都住了嘴,屏住了呼吸。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将这样一沓崭新的纸币用来付账花用的。


    真是,财大气粗啊!


    老板忙将鸡毛掸子夹胳肢窝里,双手在身上使劲儿擦了擦,从这一沓纸币中抽出五张来,近乎谄媚道:“五张供五位爷一日一夜花用足够了,足够了。”


    这个汉子将剩余纸币收好,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他对陆地物价还不太熟悉。


    收好剩余纸币,将自己头上的大毛帽子摘下,甩了甩帽子上未化的雪和已经化掉的水珠。


    老板在他露出的头皮上瞥了一眼,寸头,没辫子,他见多识广,并未说什么。


    其他人却是对着他指指点点起来,这五人也都不以为意,在伙计的带领下,簇拥着中间一人穿过拥挤的人群,向楼梯走去。


    中间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人走在楼梯半腰时候,突然朝范毓馪看去,迎上了范毓馪探究的视线。


    两人对视一瞬,范毓馪挑眉微笑点头,这人也笑了一下,对另外四人道:“见到个面善之人。”


    四人也都朝范毓馪看去,不认识。


    这人带着四人朝范毓馪走去,路过的人都纷纷起身给他让道。


    对出手阔绰的大爷大家总是心存敬畏的,且这五人一看就彪悍非常,和寻常人都不同。


    范毓馪端正起身,理了理衣袍,等他走到近前,拱手见礼道:“鄙人范某,敢问阁下乃是”


    “蒋海。”蒋海同样回了一礼,干脆利落自我介绍道。


    范毓馪一听这名字,再仔细观看他的脸庞和身量,笑道:“原来是故人。”


    蒋海亦是笑道:“不错,却是故人。范大使果然如传言中风采卓然,望之令人心折。”


    范毓馪“嗐”了一声,自嘲道:“戴罪之身罢了,谈何风采。范某在二楼有包厢,可否请蒋兄一叙?”


    蒋海:“固所愿尔。”


    范毓馪:“请。”


    蒋海:“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众人让开的道路,上了楼梯,向二楼而去。


    等见不到几人的身影了,大堂顿时沸腾了,都在猜这个“蒋海”和“范大使”是何等人,看着就不凡的样子。


    老板将大堂交给掌柜的看着,自己带着儿子从厨房上了二楼,亲去伺候。


    范毓馪和蒋海看到老板竟先他们一步到了,都惊异了一下。


    老板打开范毓馪的包厢,请几人进去,问可需要酒菜。


    包厢不大也不小,蒋海让老板再安一张小桌子,自己和范毓馪去小桌会话,大桌点了菜食,让手下去填肚子。


    范毓馪一看蒋海这做派,就笃定是德亨亲手带出来的兵。


    范毓馪和蒋海是第一次见面,但都知道对方,也见过对方画像。


    两人一个坐镇鄂罗斯联络欧洲诸国,一个纵横太平洋在加勒比海称王称霸,范毓馪曾为蒋海奔走英吉利,蒋海也曾为范毓馪所求放走荷兰海船,两人算是神交已久了。


    在大堂里时候,蒋海一个手下摘了帽子,吸引了范毓馪的视线,这是常年在海上飘的国人海员经典发型。


    短茬,无须,无辫,可以防虫散热,船上做活方便,不耽误事儿。


    范毓馪就在猜测几人身份,等在楼梯上见到蒋海半张脸,他心下就开始将人对号。


    等两人视线相对,便都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范毓馪先问道:“君如何出现在这古北口?”


    蒋海笑道:“我生长在海南,不曾见过北国风光,应召回京参加万国会,见时间充裕,便从秦皇岛登岸,来这盛名在外的古北口看看。果然江山壮丽,引人折腰。”


    蒋海自然是见过北美洲的冰雪的,但是,他还是认为祖国的冰雪最美。


    范毓馪笑道:“风雪壮丽,却也磨人,风霜冰箭带来的都是苦痛,也只有我等闲情雅士,才会写诗做赋赞美之。”


    蒋海笑道:“君胸怀天下,让人愧叹。”


    范毓馪哂笑道:“胸怀天下又如何,疏忽了小家,致使子孙不肖,做下祸事,留下的不过是些不堪骂名罢了。”


    蒋海挑了挑眉,疑问道:“君所说,可是指令长公子之事?”


    范毓馪郁郁饮一口茶,叹息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不论有何下场,都是该的。”


    蒋海呵呵一笑。


    范毓馪:“君是不是也觉着某很好笑?”


    蒋海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只是,我觉着,您是想多了而已。”


    范毓馪奇怪:“君此言何意?”


    蒋海:“君大功在身,主上定会不负。”


    范毓馪沉吟道:“某自是信主上,只是,主上性坚,功是功,过是过,不可相提并论。”


    蒋海好奇问道:“若是主上让君在令公子之间做选,君是选令公子,还是选自己大好前程?”


    范毓馪:


    蒋海也不催促,就这么等着他回答。


    良久,范毓馪道:“骨肉即前程,前程即骨肉,如何能分而选之。”


    蒋海笑道:“据我所知,君之骨肉,不只长公子。”


    范毓馪:“原配嫡长,如何做比。”


    蒋海笑叹道:“如此,就算主上保君,皇上那里恐不会通融。”


    范毓馪笑笑,道:“我想到了。不说某这些扫兴的话了,跟随君从海上来的,有几国几人?”


    蒋海:“英吉利、法兰西、葡萄牙、瑞典、意大利、希腊”


    蒋海说了几个国家,又问范毓馪跟着他从陆路上来的,有哪些国家。范毓馪说了鄂罗斯、挪威、荷兰、比利时、丹麦、德意志等国家。


    两人对了下数量,都笑道:欧洲之国,尽入东方矣。


    蒋海说了一些在南北美洲的故事,尤其是从南到北的地理分布的不同景致,听的范毓馪神往不已,两人相谈至深夜,才各自散去。


    范毓馪躺在旅店床上,思绪翻腾,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亲随听的忍不住道:“老爷,您怎么了?可是床睡着不舒服吗?”


    范毓馪坐起身,亲随忙起身给他披上毛衣裳,道:“这屋子没炕就是冷,您可别着了凉。”


    范毓馪问道:“你说,玉柱他真的活不了命了吗?就连主子也保不了他?”


    亲随脱口道:“若是主子爷并不想保大爷呢?”


    范毓馪:


    亲随后悔道:“奴才都是瞎说的,您别往心里去,主子爷最是仁义”


    范毓馪挥挥手,止住他的话,心下苦水却是一阵一阵的翻涌,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


    如果不是德亨的意思,皇上根本不会将他从鄂罗斯召回,如果德亨不追究,范玉柱那点子事情,根本就不算事儿,尤其是在弘晖已经登基的情况下。


    定王这是,卸磨杀驴了?


    可他在鄂罗斯一片形势大好,就算要卸磨杀驴,也不是时候吧?


    还说,多年不在跟前伺候,定王有了新人,欲要取代他,才借玉柱之事发挥?


    可是,取代他的人,是雍正朝的恩科状元于振,据他所知,于振此人,乃是雍正帝简拔的信重之臣,和定王并无太深交集。


    也许,是他的消息有误呢?


    还有美洲。


    今日与蒋海一番交谈,让他对美洲有了新的认知,美洲,正缺一位统领大局的总督,而能胜任此职的人,并不多。


    这会不会成为他破局的尖矛?


    定王不,皇上,如果他坚持保玉柱,皇上还会用他吗?


    第二日雪停,乃是一个大晴天。


    范毓馪和蒋海作别,蒋海要继续向北去承德看看,范毓馪向南,回京。


    亲随随口感慨道:“能在这种地方遇上,有够巧的。”


    范毓馪脚步一顿,回头看已经见不到人影的蒋海一行人,想了想,吩咐道:“让咱们的人去探一探,看他是不是真的去了承德。”


    亲随一惊:“您是说”


    范毓馪轻声喝道:“快去,再磨蹭人都不见了。”


    亲随不敢再耽搁,忙去安排了。


    一直到进入大兴县,范氏来报信的人都没停过,范毓馪接到的都是类似的消息:蒋海出了古北口,到了哪哪哪了,他还买了关内紧俏货物,扮作商队,去沿途行宫贩卖了一圈儿货物,就为了看看关外行宫什么样儿


    真是出来游览北国风光的?


    看来是他多心了。


    定王就算是派人来试探他,也不该是蒋海,比如,眼前这位直隶总督,陶犇更合适。


    陶牛牛特意在此等范毓馪,一见面就客气问好道:“范先生,好久不见。”


    范毓馪客气恭维道:“陶总督,经年不见,再见已有虎啸之威,范某钦然佩哉。”


    陶牛牛哈哈一笑,道:“我乃家奴,能有今日,多亏主子不弃,提拔信重,否则,我也只是一牵马小厮而已。”


    范毓馪忙道:“您太谦逊了。”


    哪有和主子同吃同住同学的小厮,定王可从来没拿陶犇当奴才看,就算不在定王身边,陶犇也混的差不了。


    陶牛牛请范毓馪小坐,范毓馪打起精神来,知道戏肉来了。


    陶牛牛亲给范毓馪斟茶,直入主题道:“我知道主子的意思,是想你放弃范玉柱,风光回朝的。皇上已经命礼部给你备好封爵位宝印、金册、爵服,只要范玉柱一死,你就是一等伯。”


    范毓馪浑身一震,脸色煞白,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陶牛牛等他回话。


    然后,范毓馪始终说不出谢恩的话来。


    陶牛牛叹道:“如此,你只能抱憾了。”


    范毓馪:


    范毓馪突然问道:“可否告知,小女如今如何了?”


    陶牛牛挑眉,问道:“你想知道的是哪一方面?”


    范毓馪:“她的夫家,可还善待她吗?”


    陶牛牛:“据我所知,她的夫君很爱护她,愿意用自己余生换她活命。如今他们两口子圈禁在西山,日子过的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范毓馪听到“爱护”二字先是松了口气,等听到“圈禁”二字,心又揪紧了,忙问道:“孩子呢?我还有一个外孙一个外孙女儿,他们现在如何了?”


    陶牛牛:“在阿哥所,随范格格生活。”


    范格格啊


    陶牛牛:“你还想知道什么?”


    范毓馪:“没有了,多谢。”


    陶牛牛点头,然后起身,道:“我言尽于此,望君好自为之。”


    目送陶牛牛离开,范毓馪心事重重向紫禁城而去。


    弘晖在乾清宫见了范毓馪,君臣奏对密谈,再出来,范毓馪就是范伯爵了,总理万国来朝会。


    在南海子行宫朱雀门,范毓馪见到了于振。


    于振,浙江余姚人,雍正元年状元,现年三十六,正是一个男人最巅峰的年岁。


    就像当年随使团去鄂罗斯的范毓馪,也是这个年纪。


    当年殿试四策,让雍正帝钦点于振为恩科状元,在一个朝代,状元三年出一个,但往往,恩科状元只有一个,因为,皇帝只登基一次,恩科一般也只有一次。


    于振可谓是风头无俩,之后四年,雍正帝也是对他破格提拔重用,但是,他是浙江科党成员。


    他牵涉进了雍正四年的查嗣庭案,被雍正帝闲置了。


    新帝即位,同样对他无感,他不仅是先帝的人,还是科党,新帝停了浙江全省乡、会两试,就更加不会用他了。


    好好一个状元,可惜了了。


    但在德亨这里,是不存在人才可惜的。


    德亨硬是从诸多人选中,将于振这位状元郎给巴拉出来,让他去鄂罗斯接范毓馪的摊子。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先从万国会开始吧。


    于振心下叫苦不迭,他不懂任何一门外语,他可以辞官不做,但他不敢。


    况且,他也不想辞。


    这可是万国来朝啊,看看范毓馪,他就能看到自己的以后。


    所以,打起精神来干吧。


    先从学习拉丁文开始。


    对于振来说,学习拉丁文没有太大的难度,他博闻强识,图书馆里就有学习外文的教科书,再加上和耶稣教士练习口语,和理藩院学子们请教学习小窍门,在范毓馪见到他时,他已经能流利的用拉丁文朗诵诗歌了。


    于振在范毓馪面前朗诵了一段,范毓馪为他鼓掌,笑赞道:“像是在唱赞诗。”


    于振老脸微红,道:“就是跟耶稣教士学的,那什么圣母玛利亚的,学的我云里雾里的,只能依葫芦画瓢背诵,真正不解其意。”


    范毓馪先是笑了一回,然后意有所指道:“其实,在国外,语言并不是最重要。”


    于振精神一震,洗耳恭听道:“学生请先生教诲。”


    范毓馪身子微微前倾,看着他的眼睛,道:“以一切手段,捍卫母国利益,这是我们的使命。”


    “在中国,我们被叫做使臣,在欧洲,我们被叫做大使,外交家。”


    “对诸方小国,行使皇帝陛下的权利。”


    于振瞳孔骤缩,呼吸停止。


    好一会,他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敬畏的看着范毓馪。


    范毓馪哈哈一笑,放松的坐了回去,回忆道:“我当年离开前夜,去拜访定王殿下,定王殿下就是这么训诫我的。现在,我将这几句话送给你,希望你能做到。”


    “无愧于生养我们的母国。”


    于振双眼从未如此亮过,郑重道:“谨遵,教诲。”


    范毓馪对他的态度尚且满意,现在,就让他试试这位状元郎适不适合做外交家吧。


    “我先带你认识一下欧洲诸国人种”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


    第 425 章


    礼部给的恩科时间是二月乡试, 三月会试,考虑要增考明数和明算两科,给考生多一点学习和复习的时间, 地方举子也要赶路入京,恩科便往后推了一个月,改为二月乡试,四月会试。


    雍正四年落榜的举子, 隔了一年再来,北京城又有新变化。


    永定门外十丈,二十丈处,各多出一条横向水泥路,宽二十米,中间划白线,让东西车马各行其道,互不干扰。


    这两条东西向宽道和永定门中轴道路相交成一个“丰”, 奠定了门外基础格局。


    西满东民, 北营南居,店铺林立, 瓦舍齐整,农田井然,是一处新兴起的繁华城市。


    有名儿吗?


    有啊,南外城,或者,小南外城。


    因为北京城原本就是内城、外/南城的格局。


    等城门外新兴起城镇之后, 名字就改为内城, 南城, 南外城、北外城、东外城这样的了。


    南外城的洋人面孔比一年前看着多了些, 这也寻常,万国来朝会就在南海子召开,南海子最北离永定门也就十里路,相当近。


    若是雍正四年的举子们觉着变化大,那么,对雍正元年、雍正二年的举子们来说,北京城的变化,就是天翻地覆了。


    雍正元年他们来的时候,安定门外还是一片平坦,路上也都是赶路的车马行人,偶有摊子,也都是歇脚的茶摊和修整牛马的棚子。


    剩下的就是大大小小的窝棚,和流连不散的灾民团伙。


    短短四五年间,就多出来一座城?


    有那老北京、或者京城来往北京的走商,就会告诉你,这样的城可不止一座,而是八座,全都是这几年间建成的。


    绝对能惊掉所问之人的下巴。


    这是真的吗?


    要说一座城中,哪里人流最多,车马最频繁,自然是磨坊、粮店、饭馆这些地方了。


    人以食为天嘛。


    在这几年间,北京内城、南城的大、中小型碓房都陆续外搬了,剩下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粮铺和用碓房改建的大型食堂、卖场。


    城外的磨坊非常好找,建筑最高最阔人车最多的地方就是了。


    为了减少噪音外扩,磕米机安装在场房内,如今,一般家庭都是拿钱或者粮票去城内粮铺购买所需,城外磕米机磨坊加工的都是粮铺和大户人家的粗米。


    因为机器需要爱护,每天上午开动两次,下午开动两次,中间间隔半个时辰,所以,每一个磨坊门前都是车水马龙的,基本上每一辆车上都是各色粮米。


    杨士庭找到王尧时候,王尧就正站在南外城的一家磨坊前跟人理论。


    这家磨坊突然熄火,磨坊老板匆忙派人去内城找修机器师傅来修理,王尧在旁看了半天了,就道:“你这机器是发动机过热触动了自保机制,散一散热就行了。”


    老板见他是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以为他是在教自己道理,没好气道:“老子比你懂。个只知道吊书袋的书呆子懂什么机器,一边去!”


    王尧对老板火大的态度并不以为忤,耐心道:“你只知道机器用过一次之后,需要隔半个时辰散热,但你看你这磨坊,房梁低矮不说,门窗还小,不光不通风,磨坊内的粉尘也都散不出去,再加上天儿越来越热,磨坊内总温度上升,供机器散热的时间就需要延长,你在半个时辰后继续开动机器,发动机过热”


    王尧巴拉巴拉说了一堆,挑了一大箩筐的毛病出来,听的等待磨米的群众们窃窃私语,磨坊老板脸膛紫涨,张口结舌无可辩驳。


    当初为了省钱,这磨坊怎么建的他不知道吗?


    他以为只是节省一些,没想到却是给自己节省出个大麻烦出来。


    老板闷不吭声,老板娘不干了。


    她横眉竖眼,眉梢吊的老高,拿着一把扫帚扑赶王尧:“哪里来的乡巴佬,竟敢胡说八道咒老娘的金疙瘩”


    王尧被她赶的绕圈转,不住好言相劝道:“叫一次维修师傅可要花不老少钱吧?你们若是不信,现在将门窗全部打开,找一台风扇来帮助散热,再等上半个多时辰,等发动机散热到基准线以下,不用维修,自己就好了。”


    老板娘还要叱骂,老板却是按住老板娘的扫帚,粗声问道:“你懂机器?”


    王尧拍了拍新袍子下摆上因为被老板娘“扫地”沾上的灰尘,随口道:“略懂一些。”


    老板:“你个读书娃怎么会懂朝廷制的机器?你莫不是哪家小爷吧?”说着,看着王尧的眼神就变了。


    王尧忙摆手,澄清道:“小生乃是河南开封人士,汉民,上京赶考途中,见老板门前生意兴隆,便驻足观看片刻。”


    老板:


    老板看着王尧的眼神顿时崇敬起来,这么年轻的举人老爷啊,满二十了吗?


    等候的群众却是给他拆台道:“听着是不像咱们京里的口音,可也不像是开封口音?”这位老兄自己说话就是一口地道的开封话。


    王尧忙也说了句家乡话,以证明自己真的是河南开封人。


    另外一个群众善意笑道:“听着是有点子像,不过掺杂了鲁北那边的口音?”


    王尧:


    王尧解释道:“小生幼年在鲁地求学,是以沾染了鲁地口音。”


    群众们都笑道:“这倒说得通了”


    这年头,平民百姓出了自家一亩三分地寸步难行,读书郎却是不同,若是有秀才或者举人功名的,那就可以通行天下了。


    更何况是这样年弱的举人老爷,那不都是大儒们争相抢夺的天才?


    正闲聊时候,老板人请来的维修师傅乘坐人力车赶到了,维修师傅一下车,就背着工具箱朝机器而去,嘴上问老板道:“怎么回事?有没有间隔足够长时间?”


    老帮忙殷勤道:“有的有的,至少半个时辰,只多不少。”


    维修师傅拿出螺丝刀就要拆卸,王尧忙道:“师傅,你不先测一测发动机温度吗?”


    师傅看他一眼,见是读书郎,好脾气道:“我刚才摸了一下,是热的。”


    王尧提醒道:“若是降温不够的情况下拆卸,容易让涡轮变形,连接处磨损不均,再组装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不如咱们先降一降温?老板,你家有风扇吧”


    老板茫然无措,群众也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态度。


    维修师傅更是变色,王尧不仅仅是质疑他的工作水平,还要砸他饭碗啊。


    这要是真让涡轮变形,减损了磕米机使用寿命,或者干脆被他修坏了,不好的名声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吃这碗饭?


    然后,两人就这磕米机制作原理和发动机使用、维护方面理论起来了。


    更像是王尧用各种听都没听过的机械知识单方面的碾压,让维修师傅十分的下不来台。


    杨士庭就是这个时候找来的。


    群众们可能不认识杨士庭,但老板和维修师傅是认识的,前者买磕米机的时候见过,维修师傅再培训的时候见过杨士庭去视察。


    两人一见到他过来就哑火了,缩头缩脑的站在一旁,杨士庭瞥他们一眼,不认识。


    杨士庭问王尧:“你不跟他们一起去城门找我,怎么跑这里来了?”


    王尧乖巧道:“我迷路了。”


    杨士庭:


    “这笔直的路都能让你走迷了,也是有够天才了。”


    王尧讪笑:“京城人太多了,我东看西看的就走迷了。师兄你这样都能找到我,你好厉害。”


    其实是他跟着人群走,结果走到磨坊来了,他还奇怪其他同伴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呢。


    杨士庭无奈道:“一路问过来的,像你这么呆的少年郎也是少见。”


    王尧:“嘿嘿。”我就当你夸我了。


    杨士庭看了一圈,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尧:“发动机过热,哑火了。”


    杨士庭探头朝磨坊里面和上方看了一眼,又走到机器那边上下摸了摸,敲了敲,跟老板道:“是热没散开,触动了保护机制。你这磨坊修建的矮了,平时注意通风,每天都要清扫粉尘。再等两刻钟温度降下来,若是还不能成功打火,再拆卸看看是不是里面有故障。”


    后面一句是对维修师傅说的。


    杨士庭短短几句话和王尧说的一模一样,老板和维修师傅连点头都不会了。


    额滴个老天爷啊,举人老爷竟然是杨大人的师兄弟啊,怪不得人家小小年纪就是举人老爷,还能将这机器门道说的头头是道呢,原来是同一个师传!


    杨士庭带着王尧离开。


    王尧还在奇怪道:“这磕米机也太粗糙了,竟然还是二代热效应机,咱们不是已经攻克了‘极速高温不散’这个难题了吗?”


    杨士庭道:“民间用不到太高端机器,别看二代机用着麻烦笨拙,热能利用这一块换了最前端技术,能节省不少燃料,排放也降低不少,要不然,这北京城上空该乌云罩顶了。”


    王尧抬头望望有些灰蒙的天气,认同道:“北京的天空是不如福山的碧蓝。”抽了抽鼻子,评价道:“味儿也不好闻,又干又燥的。”


    杨士庭:“总比开封好吧?”


    王尧:“好吧,比开封强不少。”


    他才回原籍去考了秀才和举人,所以亲眼见过开封。现在的和小时候逃灾之前的记忆没有太大区别。


    也有可能是有区别的,但他离开时候年纪太小,记不太清了。


    将开封的印象丢开,王尧带着浓浓期待问道:“师兄,我能去拜访定王殿下不?”


    杨士庭看他一眼,问道:“干嘛?”


    王尧踢了踢平整的水泥路,实话实说:“我想去直隶修铁路。”


    杨士庭训斥道:“你想都别想!你老老实实给我考科举,等考上了再说其他。”


    王尧噘嘴:“那我要是考不上呢?人家都是苦读几十年圣贤书,我才读了几年,就要我来跟他们一起考,能考上才奇怪吧。”


    杨士庭张口,王尧抢先截口道:“就算我明算、明法考全分,八股也过不了!”


    杨士庭气的掐住他的后脖颈,就像是掐住小鸡仔的命脉,咬牙道:“你好歹也是寒窗苦读十年书,能不能不要灭自己威风?”


    王尧不服气:“我还有一半时间修数理化,还有一半时间去车间实习,再分一半时间练习骑射武术,剩下的一丁点时间,才是留给四书五经的。”他掐了一眯眯手指节给杨士庭看。


    杨士庭自豪道:“那也比整日读八股的强了。”


    王尧死鱼眼,他有充分的证据怀疑,他师兄的眼睛装滤镜了,还是很厚的底的那种。


    杨士庭笑安慰道:“我不是在自卖自夸,觉着咱们福山出来的就一定比别人强,而是今年浙江学子不参考,竞争标准一下子降下一大截,你考上的机率大大提高了。”


    王尧:“那还有江苏、福建这两省,还有直隶、山东的呢?这些省份都很会读书的。”


    杨士庭没好气道:“你怎么话这么多。我跟你说,你要是不考,信不信我腿给你打断?”


    王尧:“那我就去王妃那里告你虐待!”


    “嘿我说几年不见你胆儿肥了哈”杨士庭说着就要动手,王尧身手敏捷的躲开,“哈哈”笑着向前跑去。


    杨士庭无语在后面喊道:“跑错方向了,城门在北边,你朝东跑个什么劲儿。”


    王尧只好又乖乖跑回来。


    杨士庭无奈又好笑道:“就你这路痴本性,还去修铁路呢,铁路不得被你修去西伯利亚?”


    王尧哼哼唧唧:“我图纸上又不是路痴。”


    杨士庭押着他进城:“光会画图纸那叫纸上谈兵”


    【作者有话说】


    新人物出现了,大家不要小看他哦文中所有有关机器的描写都是我杜撰的,极度不符合科学原理,及其不专业,请大家忽视,专注看故事就行了。


    第 426 章


    进了永定门, 就是进入南城了。


    一走进南城,入目就见香火缭绕,不知道的, 还以为进入了哪家寺庙呢。


    永定门内,各种寺庙众多,最大的祭祀场所,就是天坛和先农坛, 围绕着这两大皇家祭祀场所,建了很多诸如药王庙、清化寺、娘娘庙、月老庙等,供百姓们上香祈福。


    这会子,娘娘庙和月老庙香火最盛,杨士庭吓唬王尧,道:“你可得跟紧了我,要是被哪家抢去做了上门女婿,我可没脸去救你啊。”


    王尧撇撇嘴, 道:“他们也得抓得住我才行。”


    杨士庭忍俊不禁, 笑道:“是了,你打小就跟个猴儿似的, 不管是抢东西还是跑路,都没人比得过你的。”


    王尧随口道:“还是有一个人能比的过我的。”


    杨士庭:“你是说,赵知仪?”


    王尧随着他走,看着沿街的景致,点头,道:“她现在应该长成大姑娘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


    杨士庭觑他一眼, 闲谈般问道:“你很想见她吗?”


    王尧莫名其妙看他一眼, 道:“她也算是旧识, 谈不上想不想见吧。好像我想见就能见的到一般。”


    赵知仪是小福和赵香艾的女儿,两口子当年奔着德亨去了庙屯,留下长子赵知新在京给纳喇氏养。在庙屯,两人生下了次女赵知仪。


    后来德亨回京指婚、大婚,去福山时候,就将赵知新一起带走,阖家在福山团圆。


    所以,赵知仪虽生在庙屯,但她长在福山,具体来说,是长在总督府和福山学院。


    像她这样大的孩子,除了家里和学校,还能去哪里?


    所以,她与年龄大了四岁但入学晚的王尧,成了同班同学。


    王尧是黄河决堤,逃灾被人口买卖卖去福山的,他虽然年龄上大了四岁,但和赵知仪站在一起,体格子上看起来更像弟弟。


    因为王尧功课优秀,没少受赵知仪贿赂威胁,贿赂给她做作业,威胁他不要告老师,告家长。


    嗯,赵知仪赵大小姐功课不咋地,但拳头挺硬,背景更硬,除了一天比一天出色的王尧,在学校都是没人敢惹躲着走的存在。


    而王尧之所以不怕她,靠的是在灾民里拼出来的狠劲儿。王尧小时候就是个狼崽子,落到杨士庭手里磨了很多年才磨出个样子出来。


    其实跟赵知仪相处一下就会知道,这只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丫头罢了,跟她平等交往,就很好搞定。


    王尧替赵知仪做文化课,赵知仪不爱吃的零食饭食就都进了王尧的肚子,两人算是很拿的出手的革命友情了。


    然后就是德亨回京,小福和赵香艾也带着儿女随着锦绣回京,自此七年,两人就断了联系了。


    七年里,除了肚子饿的时候,王尧基本想不起来赵知仪,只是到了京城,童年玩伴的影子就突然活了过来。


    也是新奇。


    杨士庭笑道:“她如今随王妃在南海子为万国会做准备工作,你要是想见,等考完试,去南海子行宫就能见到了。”


    王尧诧异道:“我以为她成亲了?她今年都及笄了吧,怎么没被指婚吗?”


    赵知仪是旗女,以她的身份,她可以参加大选,也可以参加小选。但看在定王面子上,她不是入宫为妃,就是做哪个王爷的嫡福晋吧。


    杨士庭:


    他还以为青梅竹马多么情深呢,看来是他想多了。


    王尧看着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上满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稀奇,惊叹道:“京里人发型种类真多。”


    是很多,都是这几年、尤其是近几个月才多起来的。


    雍正朝之前,具体来说,是康熙年间万国会之前,北京城内外都是统一的金钱鼠尾头。


    万国会之后,许多南洋民人入京,他们的发型就是头发全剃,然后留一寸长的发茬,说是这种发型在海上不容易得病。


    没有头发,就不容易长寄生虫、头皮闷痘和细菌感染,留一寸长发茬,是为了防晒,保护头皮。


    然后就到了雍正朝,海运更加发达,一些沿海诸岛比如海南岛,男子就流行头顶留长度不过耳的短发,脑后留长发,编辫子。


    留这种发型的基本上都是不出海的读书人和富家翁,因为天高皇帝远,他们留了短头发,既没有违抗朝廷的剃头令,也留了头发。


    属于折中的“偷奸耍滑”。


    然后就是庙屯、西伯利亚、漠北蒙古那边来的,他们有的在头顶留发,有的在脑侧留发,有的在脑后留发,其余全部剃光,留下的头发编辫子。


    但也很有一部分人,留全发,然后在头顶扎短马尾,或者发髻。


    全发在福山很常见,甚至在东洋、南洋、马六甲等诸多岛屿都很常见,只要不去□□、越这种有监察御史的地区,只要不登岸,谁都管不着你什么发型。


    当年佟佳氏打着端惠公主的名号出海去马六甲,曾有佟佳氏提出强制剃发的建议,当夜就被人丢进了海里。


    在海上,他们有自己的王,他们的王以前留什么发型,他们就留什么发型,其他人都管不着。


    到了天盛朝,这些“海外”的民人纷纷登岸,随着外国使臣来京参加万国会。


    他们已经做好了被强制剃头的打算,但入京之后,完全没有听到要剃头的动静,他们也就这样了。


    留一个好看的发型,能掩盖面貌上的缺点,彰显五官的优点,留头发可比剃头好看多了,嘻嘻。


    果然,还是他们的王当家做主日子过的舒服。


    男子发型种类多样,女子发型和服饰那就更是百花齐放了。


    大袖旗袍,对襟褙子撒花百褶裙,金步摇,钿子头,飞天髻、灵蛇髻、元宝髻、堕马髻只要你想的出的花样,都可以梳出来,大方的走出去。


    若是引的众女模仿追捧,还会成为五聚阁的座上宾哦,五聚阁的新头饰和新衣裳,先让你穿了出来做“模特儿”,若是卖的好,还会给分红呢。


    在近来一段时间,女子梳妆,已经不是深宅大院的太太奶奶小姐们的专属了,它走入了千家万巷,成为大姑娘小媳妇也可以效仿的美。


    杨士庭道:“这里是南城,看着花样多些,进了内城,就是以剃发居多了。”


    王尧挠了挠自己已经长出头发的青头皮,捋了下脑后留了拳头大小头发却只能辫三个骨节的小辫儿,问道:“那我这样的是不是很奇怪?”


    杨士庭忍笑道:“没,你跟定王一个发型,没人会觉着奇怪。”


    王尧松口气,又得意道:“哇,我居然跟殿下留了同一个头啊,真是缘分。”


    杨士庭拍他一记:“缘分个球球,定王是嫌丑罢了,你看着吧,那什么剃头令,早晚得废。”


    王尧为难:“那不会留长发吧?我觉着剃光头挺省事儿的。”洗脸的时候顺便呼噜一下头,多么方便啊。


    杨士庭:


    德亨正陪弘晖在五聚阁二楼近距离看风景呢,因有监察御史上奏,说京城近来多“奇装异服”,问皇帝要不要治理一下。


    弘晖好奇,就拉着德亨出来看个究竟。


    弘晖原本想上四楼观看,但德亨认为四楼太高了,没有什么好看的,就在二楼要了一个带露台的包厢,近距离观看这南城的繁华市景。


    德亨倚靠在栏杆上,笑吟吟看着对面街上一个梳可爱元宝髻、身穿宋时形制襦裙、脚蹬两寸高跟缎带小皮鞋的小姑娘,一手掐腰一手挥舞着锦鲤戏莲花团扇,指着丫鬟展开的一副泛了黄的古画,跟衣铺掌柜理论道:


    “你就说,我穿这一身,是不是画上的衣裳吧!”


    掌柜的不敢得罪这位姑奶奶,只得不住哀求道:“您这是独一份儿的,咱们要是打板做了出来,卖不出,小老儿岂不是要亏死了?”


    小姑娘财大气粗挥一挥团扇道:“亏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总行了吧。”


    啊这!


    掌柜的犹豫了。


    德亨朝着小姑娘扔下一个花生米,正好砸在小姑娘鲜嫩的裙摆上。


    “谁?!谁不长眼敢调戏本姑娘!!”小姑娘顿时跟个炸了毛的猫咪一般横眉冷对开始撸袖子了。


    德亨又扔下一个花生米砸她裙摆上,小姑娘抬头眯眼,用团扇遮着日光望向对面二楼,德亨跟她挥手,放开喉咙打招呼道:“淑慧格格,又做新衣裳穿了?”


    这声音一出,顿时吸引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视线。


    一旁的弘晖摇头,德亨真是爱玩儿,这打招呼的方式,跟个浪荡子一般。


    爱新觉罗淑慧,平郡王讷尔苏和福晋曹如玉的女儿,算起来辈分,要管德亨叫一声叔祖的。


    淑慧没看清楚人脸迎着日光,但她认出了声音来,顿时生气跳脚大喊道:“定王殿下,你居然调戏你孙女儿,真是太不知羞了!!”


    德亨哈哈大笑:“那你上来打我呀。”


    淑慧:“你下来!”


    德亨:“你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嘿我这暴脾气,淑慧抬脚就朝五聚阁走,因为对着日光看久了眼前发白发花,走路没注意,撞到一个人身上。


    正在卷画的丫鬟惊呼一声:“格格。”


    淑慧被扶了一下,没有摔倒,对方道歉道:“对不住,是在下不是,挡了姑娘的道儿了。”


    丫鬟跑过来,一把将他推开咦,没推开?


    再推一下,还是没动。


    丫鬟瞪眼,这人忙后退两步,欲再道歉,淑慧看他一眼,先是被他清朗温润的气质、再被他的年轻给吸引的多看了两眼,然后甩下两个字:“无妨”,就朝五聚阁跑去。


    丫鬟忙拿着画跟上。


    德亨看到楼下这一幕,扬手打招呼道:“杨大人,休沐逛街啊?”


    杨士庭拱手行礼致意,道:“去城外接一后辈回府。”


    德亨的视线对上了王尧的,王尧忙行礼,脸微微发红,不知道是晒的,还是羞的。


    他刚才就是看德亨看呆了,才挡了淑慧的道儿,被视线模糊的淑慧给撞了上来。


    德亨对王尧笑笑,赞道:“好个俊俏的少年郎,这是你家亲戚吗?”后一句问杨士庭。


    杨士庭回道:“这是微臣师弟,名王尧,此时进京,是来参加恩科会试的。”


    此言一出,已经注意这边的人群顿时喧闹起来,这么年轻的举人老爷啊,真是少年天才,还是杨大人的师弟,前途无量啊。


    王尧再见礼。


    德亨挑眉:原来是他?


    德亨手里有三份来自杨士庭、陶牛牛和福山那边送来的名单,所以,他是知道此次参加恩科的举子中,有一个年仅十九岁的举人,名叫王尧,字文思。


    但知道和当面见面,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毕竟,已经七年多未见了,当年十来岁的小少年,已经长成风姿毓秀的少年郎,还在一年之内,就考取了举人功名,得以入京参加会试。


    淑慧已经赶到了,拿着一只糖葫芦朝德亨袭来:“看招!”


    德亨用扇柄压住她的手腕,顺手夺过她的糖葫芦,咬一口,邀请道:“如此少年天才,值得一请,杨大人可否赏光,上来一同喝杯茶?”


    王尧顿时去看杨士庭,眼睛里都是跃跃欲试。


    杨士庭笑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带着王尧进了五聚阁。


    淑慧看着自己撞到的少年被德亨邀请进来,不由好奇问道:“叔祖认识的吗?”


    德亨笑道:“这样的少年举人可不多见,见见何妨?”


    “咳哼!”


    淑慧听到这声音,寻着声音转头去看,待看清死角处坐着的是谁之后,顿时吓了一跳,立即蹲身行礼道:“淑慧见过”


    “罢了罢了,在外头就不要惹人眼了。”弘晖摆手让她平身。


    淑慧在德亨和栏杆内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之间溜了一圈儿,心下吐槽,您跟这位主儿在一起,不惹眼才怪吧?


    弘晖打量她这一身,问道:“你这是宋仕女服饰?”


    淑慧咽了咽口水,些许紧张道:“是是啊,还、还好看吧?”说完差点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你胡说!


    怎么面圣都忘了。


    弘晖点头,中肯评价道:“挺好看,配色淡雅娇嫩,形制飘逸轻灵”


    弘晖正在品鉴淑慧这一身襦裙时候,杨士庭和王尧到了。


    杨士庭看到弘晖也惊了一下,见弘晖一身便服,便只是拱手行礼道:“微臣给老爷请安。”


    “哈哈哈哈”德亨拍手大笑起来,还说杨士庭道:“你这什么称呼,还老爷呢,他有那么老吗?”


    杨士庭:!!!


    弘晖也笑道:“罢了,你叫我一声大爷吧。”


    杨士庭便唤了一声:“大爷。”然后介绍王尧,让王尧给弘晖见礼。


    王尧见杨士庭绕过德亨,先给弘晖行礼,再观其年纪、服饰,以及和德亨之间亲密非常的氛围,便对弘晖的身份有了猜测。


    见礼毕,德亨给王尧介绍道:“这是平郡王府家的淑慧格格。你既是少年举人,不如给淑慧格格这一身宋服作诗一首?”


    王尧:!!!


    王尧向师兄投去求救的眼神:要出丑了,怎么办,师兄救命啊!


    淑慧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刁蛮道:“怎么,我这一身很难看吗?还是本格格人长的入不了你的眼,生发不了你的诗才?”


    王尧心里发苦:“非是如此,乃是在下”


    他想说是他自己才竭,不擅长作诗,但杨士庭却是劝他道:“格格天香国色,想你此时定是灵思泉涌,腹中已有佳句了。”


    王尧:


    【作者有话说】


    没有啦后世民俗节目,主持人指着一个梳着流行短发的男子介绍道:清中期,因摄政王德亨独爱短发,时人争相效仿之,剃发令名存实亡


    第 427 章


    王尧确实年少, 诗词修炼方面有所欠缺,但他确实有作诗作文方面的天赋,要不然也不会来考科举了。


    但他最让人称道的是他有捷才, 有定力,场面越大越难料,他心神就越镇定。


    做到临危不惧,脑子清醒, 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这也是他能从院试、乡试一路考到京城的最大原因。大多数人进了考场,只能发挥平时所学一半以上甚至更少,他能发挥百分之一百二十。


    十多年的考试经验能让他将试题答的又快又好,他不出头谁出头?


    此时面对皇帝和德亨,王尧虽然心下叫苦不迭,但大脑已经开始自动搜索往日所做练习诗句了。都是诗词大家给他修改过的。


    考试,怎么能没有题库呢?


    咏花咏雪叹怀才不遇唱盛世太平的诗句他脑子里自有一个系列,此时将咏花中的一首拿出来, 稍作修改, 当做自己的新作,作了出来。


    杨士庭心下暗笑不已, 王尧能不能作出来、作诗是个什么水准他不知道吗?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定王给了,不好好表现一番岂不是浪费。


    德亨也暗自点头不已,看来,福山学院教课还是很扎实的,王尧功底不错。


    弘晖就是惊讶了,以为王尧是真正的少年天才, 竟然能作“七步诗”。以他的眼光来看, 这首诗可评优列, 这少年, 也可称一句文才新秀了。


    三人都满意,淑慧格格可不满意。


    “我来问你,‘浅红新绿绮新妆’这一句,你是说我天生貌丑,需要后天装扮了,才能出门争奇斗艳吗?”


    啊这!


    “浅红新绿绮新妆”这一句脱胎自李太白的“可怜飞燕倚新妆”。李太白那首清平乐是拿需要装扮了才会国色天香的飞燕,衬托、赞美杨贵妃天然去雕饰的美貌。


    不需要装扮就名花倾国的杨贵妃,美貌上自然要比需要装扮示人的赵飞燕更高级。


    但今日王尧作诗的主题是“为淑慧格格所穿宋服作一首诗”,是写衣服的,不是赞美你格格美貌的。所以,王尧用一个“绮”字来表达淑慧格格心灵手巧会穿衣打扮。没跑题。


    然而,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你光夸我的手艺和品德,我的美貌呢?


    我长的很拿不出手吗?


    你将这身衣裳套前门大街杀猪的王二麻子他老婆身上看看,还能穿出“浅红新绿”的效果吗?


    你这书生,作诗不行啊!


    听着淑慧格格火力全开一句一句将王尧的诗作批评的一文不值,杨士庭无语望天,弘晖惊疑不定只觉第一次认识淑慧这丫头,德亨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在一旁起哄:


    “就是。”


    “这个词用的不好。”


    “哎呀,这一句竟然还能这样释义吗”


    王尧:???


    王尧发现这位格格是真懂作诗的,给他修改的词句也是活泼新颖,就跟她的衣品一般,一派清新灿烂明媚的风格,便虚心求教起来。


    若是能学上一字一词的,说不定关键时候能用的上呢?


    看吧,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大才,学霸的大才都是这么一点一滴积累来的。


    德亨跟看古偶剧似的看少年们掐架论诗,弘晖则是和杨士庭说起外面的“奇装异服”,问他怎么看。


    杨士庭是雍正元年恩科进士,跟于振这样的状元郎不同。


    于振的起点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是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前三名都是在翰林院任职,轮班去给皇帝做侍读、侍讲学士。走的是近臣路线。


    杨士庭也是先从翰林院开始,然后去各部轮值学习,最后参加三年馆选考试,考试通过之后,再看你是留京还是下放地方攒资历,做政绩。走的是能臣路线。


    杨士庭在督察院轮转过,对御史风闻奏事的套路是研究学习过的。


    这股子“奇装异服”风是从哪里吹出来的,谁不知道?


    御史上奏请示此事,是真的“风闻奏事”,还是有旁人授意的?


    不管目的如何,杨士庭就事论事道:


    “皇上,您看外面百姓,精神面貌如何?”


    弘晖:“安居乐业?”


    杨士庭道:“是乐观昂扬,宏大包容,乃天朝上国之姿。”


    “在此万国来朝之际,我朝百姓精神面貌,能充分展示我天朝富庶和强大。何为‘奇装异服’?可有不堪丑陋之处?束缚教条就是循规蹈矩吗?那这个‘规’和‘矩’又要作何标准呢”


    弘晖听杨士庭侃侃而谈,笑道:“看来,朕应该将你调去督察院,这一番说辞可比引经据典堆砌辞藻有力多了。”


    看一眼德亨身上的金线长袍、暗花长裤和软底皮鞋,心道,说奇装异服的,真该看看德亨私下里都是怎么着装的,各式各样的裁剪五花八门,都是怎么舒服怎么便捷怎么来。


    再看一眼“清新脱俗”的淑慧格格,弘晖也不得不承认,看着比旗袍好看多了。


    而且,相比于外国人的假发和跟刷大白似的夸张妆容,他天朝之民,穿衣真的已经很“规矩”了。


    今日体察民情收获良多,几人在五聚阁用过膳食,弘晖和德亨带人回宫,淑慧格格继续去和成衣铺掌柜死磕,让他在铺子里裁剪宋襦裙卖,杨士庭则是带着王尧回自己家。


    杨士庭在玄武门外北二条胡同置宅安家,胡同口一侧是依着前三门河修建的青石步行街,靠河的一侧杨柳依依,碧波荡漾,船来人往,另一侧,就是各大胡同口的临街店铺,吃穿住行文玩字画书铺绣坊,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如此优越的地段儿,不是有钱就能拿下的,这一片住的除了拆迁还建的老住户,新搬进来的,大多都是朝廷新贵。


    若是外地人来了,必定心怀敬畏之心,走在这道路上都要战战兢兢,觉着京城气象就是不同,但在王尧眼中却是寻常,顶多觉着到底是北京城,几百年的底蕴就是丰厚。


    杨士庭指着胡同口那家二层小楼,道:“那是你师嫂开的杂货店,缺什么就去那里拿就行了。”


    王尧“哦”了一声,问道:“不去跟师嫂打招呼吗?”


    这个时候应该在店里忙吧?


    杨士庭:“你师嫂在家里给你准备接风宴呢,没在店里。”


    王尧笑道:“那可好。”


    好什么呀,杨师嫂带着娘家侄女儿准备了一大桌子菜,一上桌就殷勤劝菜劝酒,王尧在师兄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被杨士庭送去了国子监。


    还叮嘱他道:“你现在考功名要紧,你要是瞎想其他的,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王尧忍不住道:“师兄,瞎想的不是我吧?”从赵知仪到内侄女儿,你防的那叫一个紧,当我没看出来吗?


    杨士庭恼羞道:“少还嘴。你每天作一策论出来,若言之无物就不许吃饭。”


    王尧龇牙咧嘴,只得答应下来,以安慰老父亲的心。


    考会试没有那么简单,要先本人和联保人一起去户部交帖,核验身份无误后,才能参加会试。


    王尧身份自是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江苏人和福建人。


    浙江省北接江苏省,南接福建省,西面则是安徽省和江西省。


    天盛帝停了浙江省乡试和会试,浙江省的学子们自然要想法子突围,冒名顶替倒是不至于,但他们向北向南,都有亲友师承,改换下户籍,参加这两地考试也是一样的。


    更改户籍有那么简单吗?若是两省配合的话,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禁止浙江全省科考的圣旨传到浙江,已经大半年过去了,浙江上下无有二话,就是在这等着呢。


    他们想的是,就算最后被发现了,顶多逐出考场,不让考呗,反正他们本来就是不让考的。


    然后,果然查出来了,不止浙江省举子不让考,就连江苏省和福建省的所有学子都受牵连,禁止参加本次恩科会试。


    此告示一贴,三省顿时沸然,浙江学子也不闷不吭声了,联合三省举子一起去礼部门前抗议。


    弘晖的回应是罢免三省学政,派出监察御史和礼部官员,去□□三地一一核查三地举子户籍真实性。在身份真伪核实清楚之前,江、闽两地禁止乡、会两试。


    从京城下到地方调查核实是需要时间的,一来一回的时间会试都结束了,要是真遇到作伪的,就会上升为案件,等调查到开审,时间将会拉的更长。


    江、闽两地有浙江学子去考,那安徽和江西两省有没有?其他省份有没有?


    如果要核实考生身份真实性,那是不是需要将所有学子身份信息都核实一遍?


    这个疑问也很快得到了解决,除了江苏和福建两地,其他省份督抚、学政等都联名具奏,签字画押跟皇帝保证,他们省份无考前户籍更改之浙江学子参考恩科会试。


    若经核实臣有不实之言,杀头流放,任凭皇帝发落。


    其他省份官员敢做这样的保,江苏和福建的官员们敢吗?


    他们自是不敢的,因为已经查出来了嘛。


    就这样,原本有将近五千名举子参加的恩科会试,最后能参加的只有三千多名,贡士录取名额却基本不变,保持在200到300之间。


    也就是说,留给其他省份的名额变多了,原本差点火候的,现在也有很大希望考上了,在这种情况下,被禁三省学子再闹,其他省份学子就有意见了。


    赵知新带着一队侍卫去国子监巡逻。


    离会试越近,八旗官兵巡视城内外街头的频率就越高,主要就是调节三省不甘心举子和其他省份举子之间的矛盾,要是再上头,拿下大狱住上一夜,脑子就清醒了。


    相较于外面街头一言不合上演全武行,国子监内可就斯文多了,他们进行文斗。


    要赵知新说,这些外地士子们都是吃饱了撑的,拎不清轻重,马上就要会试了,还在搞个屁的文斗,等考完了,有多少时间斗不成?


    轰散一群叫嚷的举子,赵知新尿急,就随意选了一棵梧桐树,就地解决起来。


    “哎树下的兄弟,光天化日之下的,在学校随地大小便,是不是太不讲究了?”


    赵知新气息都没变一下,施施然抖了抖,拉好裤子,后退一步,一脚狠狠踹向树干,树干连接着上头的枝条和树叶一阵剧烈晃动,从半空中落下一人来。


    四目相对,火花四溅,几乎是同时出手,打了起来。


    打着打着,就发现,这招式、这打法


    怎么这么熟悉呢?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浅红新绿绮新妆”这句是我昨晚睡前半醒半睡间迷迷糊糊想到的,狗屁不通,大家看个乐呵就行了。


    第 428 章


    赵知新双臂交叉, 挡了一拳,后退几步,看对面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一身国子监青衫书生的装扮, 不由呲了呲牙。


    这么能打的书生,只能来自一个地方。


    甩了甩被震的发麻的小臂,道:“报上名来。”


    王尧也上下打量赵知新,猜着他的身份, 细皮嫩肉的,没吃过苦的样子,嘴上道:“问别人名字前,是不是要自报家门?”


    跟着赵知新来的八旗官兵瞪着眼就要围上去,赵知新忙拦住他们,道:“我名叫赵知新,你可能没听过我”


    “煤球?”王尧脱口惊呼出声。


    看着赵知新的神情更是震惊到难以置信,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赵知新也是瞪圆了眼睛:!!!


    不会遇到老同学了吧?自从他随父母回京就没人再叫他这个绰号了。他反射性看自己手背, 很好, 比以前白了不是一两个色号。


    王尧轻咳一声,看着赵知新忍俊不禁道:“我, 王尧。”


    “我¥&!狼崽子,竟然是你!!”赵知新一时没忍住爆了粗口。


    “哎哎哎,说话能不能注意点,我现在是举人,是要考进士的,你可以喊我的名字, ”王尧不乐意的纠正道, “也可以叫我的字:文思。”


    赵知新对着地面呕吐两声, 以表示自己对王尧“文思”这个字的难以接受, 然后问罪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京?怎么没去找我?”


    王尧:“去哪里找你?”


    赵知新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笑道:“也是哈,咱们得多少年没联系了。走,咱们找地儿喝一杯去。”


    王尧笑道:“巡逻还能喝酒?这里的军纪是这样的吗?”


    赵知新忙改口道:“喝茶,喝茶叙旧。”


    王尧婉拒道:“等会试考完吧,我现在可不能出国子监,得温书。”


    赵知新理解道:“那行,就等你考完咱们再叙旧。真没想到,你竟然考上举人了”


    天盛恩科会试策论有三:


    第一道题,论朋党危害和如何避免朋党问题。


    第二道题,提出现有“摊丁入亩”在推行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并给出解决办法。


    第三道题,以何种态度和策略看待西方万国。


    然后就是让人眼前一黑的百道数算题,和厚的能单出一本册子的刑狱题。


    今年恩科,与以往任何一年都不一样。


    天盛帝以直白的方式,向天下学子问治国之策。


    会试九天,三天一场,连考三场。


    考场内发卷揭题同时,朝廷印刷司加足油墨,将试题同频印刷在报纸上,快马发行到各省份,让所有有心人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今年恩科的试题是什么。


    会试举子进考场的第二天,京城加印报纸就引爆了热潮,没有离京的三省举子们纷纷偃旗息鼓,拿起纸笔,埋头作了起来。


    此时,天地之下无不是考场,没有监考,他们就是自己的考官。


    年羹尧坐在茶楼上,看着一楼大堂变考场,茶桌变考案,举子们或三两人一桌,或五六人拼桌,俯案奋笔疾书。


    跑堂的伙计落脚都是无声的,有客人进来喝茶,掌柜的就告知今日谢客,客人探头看到里面情形,也都理解的去到别家消遣,不做打扰。


    年羹尧心道,皇上化解矛盾的手段老辣已超圣祖,这一招接一招的使出来,不仅没有让三省举子和官绅闹大,反而都被他牵着鼻子顺着他想要的方向走。


    撇开考场内外,咱们文字功夫上见真章!


    年羹尧都能想到,会试阅卷一结束,所录会元等前十名、甚至是前二十名举子文章,一定会刊印出来,让大家评一评,是否对得起所得名次。


    到时候就好看了,若是三省有拿的出比会元更好的试卷,相当于皇上白得了好文章,若是没有,呵,没有你们三省举子,朕照样得人才。


    不论输赢,庄家通吃。


    年羹尧又忍不住为雍正帝感到可惜,德亨和今上,原本可都是你的臣子啊,你说你怎么就弄成现在这个下场呢?


    就像年羹尧以为的那样,与会试排名一起出的,还有会试前三名的策论文章以及明算、明法答卷。


    会元,河南省开封府府城王尧。


    王尧是谁?


    谁是王尧?


    家世何?师承何?亲友何?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能在三千多名举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会元?


    王尧躲赵知新家里不敢出门。


    他今天去看龙虎榜,看完就被人围住了,还是在龙虎榜下维持秩序的赵知新将他抢出来,趁乱将他带到了位于巾帽胡同的家里。


    巾帽胡同就在崇文门内,棋盘街南,离千步廊龙虎榜相当近。


    王尧不敢回国子监,会试已经考完了,他回去也没意义了,也不想回师兄杨士庭家中,想也知道他师兄一定会念叨个不停,跟他说一些这些那些的。


    赵知新围着王尧转个不停,啧啧称奇道:“真是会元啊,我以前知道你很会读书,没想到你这么会读书,居然能考中会元?不得了个乖乖哎”


    此时只有两个人,还是同龄人,王尧不免翘起了下巴,得意道:“那可不,你也不看看小爷我是师承何处?那是寻常人能比的吗?”


    赵知新“嘁”了一声,道:“那是因为最能出才子的那三省都被禁了考试,要不然,你能考中就不错了。”


    王尧不屑道:“一听就知道你没弄懂这次考试三道题是在考什么,要是考玄之又玄的辩‘道’之法,我确实考不过他们,但今年这三道题,考的是官场立身立场,考的是基层实践,考的是长远眼光和对外战略。


    眼睛只往天上看的人写出来的文章虚无缥缈,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或许根本就读不懂题目,点不中题,点中题了也是双目茫然,不能言之有物,得不了高分。”


    赵知新:“那也就是说,这次考试,考的都是你的长处喽?”


    王尧笑嘻嘻:“所以我得了第一啊。”


    王尧甚至怀疑,策论三道,是定王殿下特地给他们福山学子出的题目。尤其是第三道如何看待欧洲诸国,他曾经有幸和赵知新、赵知仪兄妹两个去定王身边做了一段时间书童,听过定王和手下探讨欧洲诸国事务。


    何止是印象深刻,从那以后,每当学到新知识,见到新事物,他就会思考一番。


    至于能思考的东西,那可就多了。


    赵知新给他竖大拇指,真心夸赞道:“厉害!”


    他的小伙伴,就是厉害啊。


    王尧看看空荡荡的院落,问道:“福姑姑和赵叔叔呢?怎么好像很久不在家的样子?”


    赵知新叹气道:“我额娘和妹妹都在南海子听差,我阿玛要么住太医院,要么去南海子行宫看她们,家里就只我一个啦。”


    王尧奇怪:“就你一个?照顾你的仆从都没一个吗?”


    赵知新:“就留了一个看门的给我,我日日上值,吃住都在宫里,家里偶尔回来看看。”


    王尧一听,双眼放光道:“那我是不是可以暂时住你家?”


    赵知新大笑道:“求之不得!你尽管放心住好了,你住我这里,保管谁都找不到你,等殿试的日子我再亲自护送你去金銮殿参考,对了,你是不是还有行李在国子监?我回头去给你拿来”


    就在所有人都在打听会元是谁的时候,会元消失了。


    杨士庭那个急啊,王尧可是路痴中的路痴,他他到底跑哪里去了?!


    杨士庭最后报去了步兵衙门,让巡逻步兵帮忙找,最后惊动了德亨,德亨听了杨士庭的顾虑后,更是发动了禁军寻找。


    两人完全不知道,轰动全城的王会元,就在长安街对面的赵知新家中。


    为了庆祝王尧高中,赵知新翻出了铜锅子,去隔壁庶常馆食堂打了新鲜蔬菜和牛羊肉丸子等,让胡同口一个步兵去东华门内侍卫值房给他请假这个时候还没人发现王尧不见了,然后两人就窝在家里涮火锅,回忆往昔,名曰叙旧。


    吃饱喝足了,两人就对上两招,活动活功筋骨。王尧一个多月闷头准备考试,很久没打这么舒坦了。


    打完了,肚子又饿了,再吃一顿


    等第二天赵知新龇牙咧嘴浑身酸痛的走出家门,看到街上胡同口贴的王尧画像,再一看内容,赵知新心道坏了


    杨士庭顶着两个乌黑的大眼圈,揪着王尧的耳朵恨声骂道:“你能耐了啊,敢躲起来不回家!”


    王尧哭丧脸求饶道:“我以为你知道。”


    杨士庭:“你不跟我说一声,我从哪里知道!我是有千里眼,还是有顺风耳?”


    王尧委屈哭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嘛呜呜”


    在杨士庭这里,王尧向来不带脑子,全凭本能生活,在他眼中,杨士庭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他怎么知道杨士庭居然会不知道他在哪里?


    耳朵好疼呜呜呜。


    赵知新在旁扎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得不住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杨大人你罚我吧,快放了文思吧,瞧耳朵再给拧掉了”


    还要参加殿试呢,可给会元留点面子吧。


    杨士庭看了眼巴着门口看热闹的街坊邻里和庶常馆的翰林院庶吉士们,只得松手,对德亨致歉道:“劳动殿下帮忙寻了一夜,下官无以为报”


    德亨也是心累,温和道:“无妨,人没丢就好。杨大人该为令弟配个贴身书童伺候,能免不少麻烦。”


    杨士庭忙应道:“今儿个回府我就给他配上,定将他看的牢牢的”


    第 429 章


    王尧说, 恩科会试,是德亨专门给福山学子出的题,那就有失公允了。


    明算明法就不说了, 第一份报纸发行上占了有将近一半的版面是给这两样的,参考书籍,以什么方式出题,例题等, 展示的明明白白。


    为了给天下举子们留出足够的复习时间,会试还推迟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时间里,之前若是有涉猎有专精的,一个月复习时间足够了,若是之前根本没有学过的,尤其是数算,别说一个月了, 就是给你一年时间, 你也学不明白。


    所以,还是要靠平时积累。


    提前公布了大半年时间, 能考的,在乡试这一关就过了,只要能过的,数算和刑狱都是在基准水平以上的,会试是选优。


    从各方面综合选优,科举历来就是优中选优。


    所以, 举子们不能拿多出来的这两科说事儿, 找自己没考上的原因。


    那策问三道题, 是出的太偏了, 专门为难他们的吗?


    肯定不是啊。


    第一道题,朋党。与天盛元年恩科同时公布的,还有停止浙江全省乡、会两试的决定,你都没想过原因的吗?若是知道了原因,有没有想过,若是自己考上了,成了朝廷一名官员,自己会不会也成为朋党的一员?


    若是限于才智,自己没想过,你的师长呢?同学呢?士绅呢?他们就没有议论的吗?没有就此出题作一作有关朋党的文章吗?你若是真只知道在家闷头读书的学生,你的书你的知识从哪里学来的?


    第二道题,“摊丁入亩”。从雍正元年开始,“摊丁入亩”已经推行了整整五年了,早就推行到国内每一亩田地上了。你们家田间地头,老百姓是怎么看待缴纳赋税这件事的?乡里、官衙具体是怎么收税的,官绅对这种收税方式的态度如何?言论如何?你提不出好的建议,这些言论和态度总能写一写吧?


    再不济,报纸上特为雍正元年恩科状元于振的策论殿试答卷单设一页,读过吗?读过有什么感想?报纸最后一行字向天下士子征稿,自己有试着写一写去投稿吗?自己不写,有没有思考过?有没有听师长讲过有关此方面的课?


    “摊丁入亩”这一道,相当于开卷答题,你抓住机会了吗?


    第三道题,万国会。西洋人一波一波的来京,在赶考的路上遇到过吗?见过外国人长什么样儿、说什么话、穿什么衣裳、他们看天朝人的神情眼神给你什么感觉?若是没遇到过,南海子离京城这么近,有特地去了解过吗?


    这是第二次万国会,康熙六十年那次,听说过吗?师长有没有给你讲过?你们科考,将来可是要做官的,要给皇帝出谋划策的,如果你在皇帝身边遇到洋人,你难道要扭头就走吗?


    好,算你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消息闭塞,没见过世面,那在京城,报纸总看过吗?上面的言论你“抄一抄”总会吧?


    报纸发出来的肯定是经朝廷认证的言论,你顺着这个方向抄,你抄对了吗?


    死读书、读死书的书呆子们,要学着睁眼看世界了,脑子该活泛起来了。


    还有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们,说的就是你们三省的举子,自以为自己会读书,你们真的会读书吗?


    你们是在为谁读书?是家国百姓还是某一个势力团伙?


    你们读的什么书?


    平时做的什么文章?


    是为百姓为天下谋福利,还是阿谀奉承拍马耽于享乐的靡靡之音?粪厕文章?


    一场会试,将来京参考的五千举子们打的七零八落。


    会试考了,又好像没考。


    策论题简单的明目张胆,又晦涩的如在黑暗中攀登高山,看不到前路在哪里。


    就像王尧说的,就算最后点中了题,那也是双目茫然,笔下言之无物。


    超出他们“清谈”的范围了。


    在这种情况下,王尧能脱颖而出,独占鳌头,就很好理解了。


    因为,从他踏入学堂那一刻起,学的就是这些。


    思考、思考、再思考。


    脑子一刻都不要停,停下会挨饿的哦。


    朝廷三年一次科举取仕,人数基本在二百到三百之间变动,如果缺人,那就多录取一些,如果不缺人,也没有很好的文章,那就少录取一些。


    但像这一次,只录取了一百二十名,就让人哗然了。


    一百二十名,只有雍正元年那次恩科的一半人数,是不是太少了?


    还是,没了三省举子参考,天下就没才子了?


    三省学子有苦难言,他们已经看过会元的文章了,以此做比,拍着胸脯扪心自问,他们自己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


    更别说,那工整的、让人敬畏的、全满分的明算明法答卷了。


    就算策论他们能答的让人满意,这两科,他们做不到满分,那就与会元、甚至是前十名失之交臂。


    当然,心里自个儿知道自个儿水平,表面上,还是要拿出睥睨不屑的态度的,这是立场问题。


    有脑子清醒的人就要问了,你们三省,到底是站的什么立场呢?


    是不是又回到第一题了。


    王尧躲在赵知新家中准备殿试,不知道外面已经因为他的答卷吵吵疯魔了。


    三省举子叫嚣着不公可真奇怪,真正参考的只抱怨题目偏到没边儿了,没参考的却在喊不公平?


    让朝廷给个说法,还有那种“蛮夷就是蛮夷”“我华夏文气即将流散”等驱逐鞑虏的危险言论都出来了,不知道是有着舍生取义的觉悟还是真的没脑子嘴一秃噜就出来了。


    但这也恰恰暴露了,江南有问题!


    对这种沸腾叫嚣,朝廷安静不做声,任由其发展。


    殿试在十天之后。


    殿试第一题:问八股科考的弊端在哪里,该从何种方向改进。


    参考的一百二十贡士们:???!!!


    他们怎么就一点都不意外呢?


    第二道题:如何看待华夷之争,满汉之别。


    第三道题:天朝藩属国家有(列举诸国名称)如今天下大势有变,该如何治理这些藩属之国?是以固有的羁縻政策治之,还是要改变一下策略,比如?


    第四道题:你对“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句话的看法。


    看到第四道题,众位贡士们齐齐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一道他们可以作答的题目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第四道题才是陷阱题,前三道题都比第四道题简单。


    第四道题,还是在考朋党


    徐元正坐在内阁,看着手上的四道题,内心是无奈又无力,煎熬不已。


    他是三朝老臣,更是雍正朝和天盛朝的内阁首辅,对皇上亲自出的会试和殿试的七道题目,他心里是有大方向上的预料的,然而,等真正看到题目,他才发现,尖锐!


    天盛帝的执政风格太尖锐、太强势、太犀利了。


    然而,射出去的都是圆头响箭,目的只在惊动猎物,杀不死敌人。


    但等惊起一滩鸥鹭,将猎物彻底爆出来,就是一击必杀时候。(此处呼应132章德亨射杀天鹅情节)


    历代大多数帝王执政都求一个“稳”字,清朝的皇帝尤甚,怎么到了天盛帝这里,就完全转换风格了?


    “华夷之争”居然都大喇喇的出现在殿试题目中,还已经随着报纸发行天下了,康熙朝穷一甲子铺垫的粉饰太平,雍正朝短暂却岌岌可危的欲盖弥彰,就这么被翻晾出来,任人评说、辩论了?


    还是在举行万国会之机,这


    是不是太大胆,太激进了?


    他想跟皇帝提一提,也想跟定王说一说,但他浙江人的身份,又怕说出来,带上了某种色彩。


    这才是他煎熬的点。


    皇上和定王,还信任他吗?


    要不要趁着三省举子禁考的时机,卸了首辅之职?


    如果他卸任,那么,谁能担首辅之责呢?


    张廷玉,还是蒋廷锡?


    据他观察,定王似乎更青睐蒋廷锡一些


    思考着,徐元正的目光就落在了同在内阁的蒋廷锡身上,他正在和其他内阁学士讨论第三道题。


    在他看来,万国纷杂,藩属国也晦暗不明,是时候该重新梳理,立规矩,定基调了。


    如果要他来答这一道题,他会提议如新疆和西藏一样,将之纳入天朝版图,驻军、收税,如中原一般治理。


    还有蒙古,每年朝廷向蒙古输送大量赐礼,以表舅甥之好,施行的就是羁縻政策,现在这种大势下,还有必要吗?


    随着禁密宗行动的推进,蒙古、尤其是漠北蒙古,开始蠢蠢欲动。


    恪靖公主那里,可还压的住吗?


    蒙古是鄂罗斯的屏障,绝对不能有失。


    希望西伯利亚军能保持一如既往的强悍,震慑蒙古诸部不要乱动。


    若真有战事,该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迅速平息蒙古?


    毕竟,从世界版图上看,蒙古大草原可不小。


    还有青海


    徐元正的视线不至于如芒在背,但也让蒋廷锡警觉到了有人在看他,他随着视线追过去,和徐元正视线对上了。


    蒋廷锡:???


    因为今年恩科,徐元正和蒋廷锡都有子侄参考,所以,他们两个内阁中流砥柱避嫌。


    以及,天盛帝对内阁没有那么倚重了,会试和殿试的题目,不仅是他自己出的,会试阅卷也绕过了内阁,从六部有司选实干官员阅卷。


    内阁是康熙帝组建,雍正帝因为朋党逐渐将内阁搁置,意欲组建一个新的部门为己所用。


    到了天盛帝,内阁倒是没有搁置弃用的苗头,而是成了他的私人秘书团,只负责起草文书,不问治国建议了。


    还是因为科考朋党。


    就算没了内阁,天盛帝也不缺人给他出治国主意,他都不需要像雍正帝一样组建新的部门,只一个定王,就抵所有。


    兄弟两个联手,将‘乾坤独断’发挥到了极致。


    徐元正如坐在火炉子上烤,蒋廷锡意图革新,带着内阁突围,重新成为皇帝的谋士团。


    张廷玉


    张廷玉是今年恩科的主考官,此时正在金銮殿监考。


    蒋廷锡快速结束话题,拿着杯子去倒了一杯水,坐在了徐元正一侧,靠在椅背上,长长舒出一口气,等徐元正开口和他说话。


    徐元正收回视线,没发一语。


    蒋廷锡奇怪了,问道:“首辅大人怎么郁郁的?可是有发现什么棘手政务吗?”


    徐元正翻开一页新送来的报纸,幽幽道:“没有。”


    蒋廷锡无声对着空气笑了两下,感慨道:“百年无有之大变局啊,是上贤良祠,还是遗臭万年,你我共勉吧。”


    徐元正: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说下王尧,他是德亨前二十多年所作所为具象化外在体现,是承上启下中流砥柱,他是会元,还会是状元,是新朝开启者,也是时代标杆,他注定青史留名,他非常重要。他是终结者,大家现在就可以当完结看了。


    第 430 章


    贡士们在太和殿殿试时候, 德亨和弘晖在乾清宫看从各地报上来的田亩耕地奏折,商讨粮食储备问题。


    如今已经四月快进入五月了,夏收即将开始, 从这些奏折中,大体可以估算出,今年各地产粮如何。


    虽然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免了今年的钱粮,但百姓产了多少粮,有多少存在自己家中,有多少入了粮铺,有多少入了豪绅家中,有没有走私入东洋(主要是日本)的,以及,可以通过银钱, 买进来多少


    这些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最后, 备战青海,首要先存粮草。


    目前, 中国有四个大型集中产粮地,一个是江南,一个是湖广,一个是安南一带(越南、老挝),一个是缅甸一带(缅甸、泰国)。


    像是山东、河南、安徽等地,其实也是产粮大区, 只不过, 母亲河脾气不大好, 时不时就给来一下, 导致中原一带产粮及其不平衡,风调雨顺时候能丰收一次吃三年,洪水滔天干旱蝗灾时候也能将十年积累给毁于一旦。


    江南和湖广是国内固定产粮大区,安南和缅甸,近些年来,稻谷粮米已经从进口过渡到主动开发了。


    论种田,谁能比得过自带神农基因的大种花家百姓呢?


    虽然明面上还是禁止,但若是云贵、广西、闽越等地区的百姓愿意乘船出海去其他地方讨生活,只要民不举,官就不究。


    德亨当然知道国家以百姓为基石的道理,若是百姓都跑光了,国将不国,但,若这是一项长远战略呢?


    如果百姓们去的地方,早晚都会是大中国的盘中餐呢?


    就当提前移民开荒了吧。


    这也是殿试策问第三题的来历,对藩属国,我们是不是要有新的战略实施了。


    比如,将之设省治理,彻底纳入版图中,成为哺育全国的大粮仓。


    会试中选一百二十名贡士中,有十几名来自台湾、海南、朝鲜、安南、缅甸等沿海身份、藩属国家的学生,属于破格录取,也是让天下读书人知道,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也是有志同道合的同学存在的。


    以及,在国内形势如此紧迫的情势下,你们不想去走一走,看一看吗?


    弘晖对着川陕云贵地形图,查看岳钟琪报上来的运粮路线和新建粮仓所在地,芳菲在旁给他小声解说,陈家孝静默装鹌鹑,顺手给芳菲递一递所需。


    沿着伊洛瓦底江、湄公河、红河北上,能将缅甸、暹罗、安南三地粮食入云贵,最后运往川陕,储备起来。


    其中要翻过云贵高山峡谷,渡过险象环生的激流河滩,甚至很多地方都是不通路的,需要找到最佳运输路线,还要堤防深山土著打劫。要打通这些关口,其中难处不言而喻。


    从康熙五十九年征西北,德亨就派人从海上打通这些线路,八年过去,已经初见成效。


    所以弘晖才有底气说要大赦天下,免全国钱粮。


    德亨对着账簿写写算算,如果青海要开战,肯定会对新疆、西藏、蒙古有所影响,平定叛乱,需要的不仅仅是粮草问题,还有对新疆、西藏、蒙古三地的安抚,还有震慑。


    青海将不再需要王公,那么,剩下有自治权的,就是内外蒙古了。


    内蒙古这些年因为城镇建设,和公主连续下嫁,牧民们相对居住固定了下来,也都派官治理,难的是外蒙古。


    离的远,地广人稀,王公带着牧民和牛马羊群一旦走入草原,找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但若是从西伯利亚、柏海儿省、哈萨克、新疆对其形成封锁之势,遏制其向北向西,相当于将漠北蒙古包了饺子,那就不足为患了。


    可惜,去年那次北巡他在漠北巡了一半就不得不返回,若是全部巡视完,现在他应该对漠北有个整体的最新了解。


    听别人的和自己亲眼看的还是有差别的。


    说来说去,打铁还要自身硬,只要大清军队够强悍,再多的外敌和叛乱,都是磨刀石而已。


    又回到粮草上了,打仗的军费是否充足,军费又要从哪里来。


    中国不缺粮草,缺的是粮草运输通道,唉,好想念绿皮火车和高速公路。


    德亨一边算一边叹气,弘晖被他叹气吸引了注意力,问道:“怎么了?”


    德亨:“有一个水军吞金兽就够难了,还要养八旗陆军,难上加难。”


    弘晖也忧心道:“不是说日本的白银矿已经谈下来了吗?还不够吗?”


    德亨:“有银子,不敢用啊。”


    一次性投入市场太多白银,会冲击物价,商贾逐利,他们可不管市场和百姓死活。


    弘晖自是明白德亨的意思,他道:“江南有的是粮食,今明两年你是不用愁的。”


    当他停止浙江全省、顺势禁止江苏、福建两省考试是头脑发热吗?


    德亨:“就怕形势不等人。”


    青海说叛就叛,可不会给你挑个你喜欢的日子再叛。


    “川陕滇南那边怎么样?”


    弘晖露出笑模样,道:“岳钟琪和鄂尔泰配合默契,两人都是文武全才,诸事都在掌握中。”


    川陕总督岳钟琪掌川陕,云贵总督鄂尔泰掌滇南,允禟镇缅甸。


    滇南群山环绕,地处闭塞,打通向南、向北、向东通往外地道路,是鄂尔泰施展改土归流第一步,也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步。


    鄂尔泰作为两地连接掌舵人,在这次粮草运输中起着决定性作用。


    德亨问芳菲:“缅甸呢?”


    芳菲这些年一直在印度和缅甸两地之间往来,因为战事要紧,谨慎起见,她亲自走了一趟缅甸入川陕的线路,沿途多有走访和记录,就是为了能入京后,给德亨最直观准确的信息。


    谁知,德亨直接将她带到了乾清宫,和皇帝一起听她述说。


    基本上都是皇帝在认真听讲询问,主子主子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副早已知晓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让芳菲安心同时,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就怕比不过给主子提供消息的人(此人乃是芳菲姑娘的假想敌)。


    芳菲道:“缅甸近来越发不太平,九爷处事不公,挑唆的缅甸和暹罗打了好几场,徒自消耗各方战力,老实种地的田奴都少了不少。”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打仗是要死人的,两国人口就那么多,总是打来打去,谁去种地?


    不种地,北运的粮食从哪里来?


    所以,芳菲对允禟多有微词。


    弘晖笑道:“这也在你主子预料之内,要怪就怪他当初让端惠撺掇九叔去镇守缅甸。”


    德亨忙澄清道:“这完全是萨萨自己的主意,可别什么都赖我啊。”


    弘晖“呵呵”两声,当做自己给他的回答。


    弘晖对芳菲道:“早晚会有结果的,现在先不着急。朕会派使臣入缅甸和暹罗进行调和,九叔那边朕也会给他写信,让他消停些。”


    芳菲:“哦。”


    眼珠子在皇帝和主子之间转来转去,心道,两人感情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啊,这么多年都不变,真怪让人稀奇的。


    说起来,芳菲一开始是太后给弘晖挑选调/教的小丫鬟,后来多了一个德亨,太后就将芳菲分给了德亨,说芳菲是和两人一起生活学习长大的一点都不为过。


    芳菲当然知道这些南垂小国最后都会入主子彀中,但那是多年前就知道的规划,现在听皇帝的话音,这是要付诸实施了?


    那自己在南洋的计划,要调整一下了。


    说到萨日格,德亨问芳菲道:“你见过萨萨吗?她看着怎么样?可还适应印度洋气候?”


    芳菲回道:“只见了一面,公主看着健康活力,除了皮肤有些晒伤,别的都好。”


    北方人到了海上,皮肤受损是最正常现象,等新皮肤长出来,适应就好了。


    听到萨日格身体还好,德亨松了口气,弘晖道:“再等两个月,万国会召开,她就能回京了。”


    德亨点头,放下妹妹,又开始担心姐姐:“算算日子,卓尔姐姐和十爷应该到新疆了吧?”


    弘晖也叹气道:“若是到了,新疆一定会快马来报,皇额娘盼星星盼月亮,就盼她什么时候到呢”


    正说着,赵拙言来报,端和公主和淑慧格格来给皇帝请安。


    德亨笑道:“快请。”


    弘晖揉了揉腮帮子,心下寻思依尔哈这会子过来是做什么来了。


    固伦端和公主,是依尔哈的封号,她在雍正三年指婚汉军旗李游。李游,雍正二年进士,父亲是一等公,他是家中嫡子,现在又是额驸,毋庸置疑,以后也会继承父亲爵位。


    成亲三载,依尔哈常住自己的公主府,要么进宫陪伴太后,要么去圆明园住,额驸李游她并不怎么上心。


    李游在国公府有姨娘,还有孕了,她也是一笑置之。


    让弘晖不理解的是,既然不喜欢,当初为什么要同意雍正帝的指婚。


    依尔哈给他的答案是:“我都二十好几了,该嫁人了,要不然外头该说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哥你脸上好看吗?”


    弘晖:


    德亨倒是能理解她的选择,做姑娘和做已婚妇人还是有区别的,自由度更高更大。


    既然没有非他不可的人,那嫁谁就都是一样了。


    她是公主嘛,自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淑慧格格今天一身端正规矩旗袍,依尔哈则是一身束腰西式宫廷长裙,打了一把小臂长的蕾丝遮阳伞,一进来就拽着裙摆,踩着寸高小高跟皮鞋转了个圈给哥哥们看,笑问道:“我新做的裙子,好看吗?”


    德亨笑赞道:“真好看。”


    芳菲和陈家孝给两人见礼,依尔哈让起,看着芳菲笑道:“我在养心殿那边,老远就看到了你,乾清宫可是少见你这样的女官,你是从哪里来的?”


    其实跟本就没有,能进乾清宫的女人只有三种,一个是太后,一个是皇后,最后一个是公主。


    宫女不算。


    芳菲绝对是第四种,她这气质,这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宫女,倒像是她的两个姐姐。


    芳菲回道:“奴婢芳菲,是定王殿下属下。”


    “芳菲?哦,我想起来了,小哥身边以前是有个叫芳菲的,我都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儿了。”依尔哈回忆道。


    芳菲笑道:“那时候公主还小呢,不记得奴婢也是寻常?”


    依尔哈笑道:“你说的也是。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呢?西伯利亚还是南海子?你长的真好看,衣服也好看,你”


    “咳咳咳”


    依尔哈住嘴,来到弘晖身边笑嘻嘻道:“哥,你忙不?”


    弘晖板正脸:“有话就说。”


    依尔哈:“我和淑慧想去南海子,行不?”


    弘晖:“去做什么?”


    依尔哈:“玩儿啊,我听说,近来南海子来了好多西洋年轻小郎君”


    “噗咳咳咳”德亨一个不妨,给呛咳了一下,芳菲刚一动,陈家孝就先一步过去伺候,这熟练程度,惹的弘晖和依尔哈侧目。


    德亨:


    芳菲眼神游移,耳朵都红了。


    依尔哈敬佩的拉着芳菲的手,星星眼道:“好姐姐,你可得教教我。”


    芳菲结结巴巴:“不、不是、公主想、想的那样。”


    依尔哈狡黠道:“我也没说是哪样啊?”


    芳菲:


    陈家孝嘿嘿直笑,淑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着自己站在这里纯多余。


    不过,这位芳菲女官这一身,确实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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