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让川被严森邀请进饭局,严父不阻止也不说好,默认她来蹭一顿。
上菜后她觉着这饭还不如不吃,气氛实在压抑,影响胃口。
旁边还若有似无飘来阵阵焦木味,让她总觉得银清在这,更难以下咽了。
但来都来了……
她意思意思算是给面子了。
一张圆桌,十几人坐着吃饭也不说话,就这么自顾自吃饭。
想活跃气氛也没人带头,就这么僵持,冷得跟冰窖似的。
听说是架桥打桩的事不顺利,已经试过十几次依旧没有好结果。
再这样下去,除去□□他人怕是要撤资。
严森本想给她夹菜,但一只手吊着实在不方便,到头来还得岑让川给他夹。这举动惹来严父频频注视,眼中俱是不赞同的神色。
他不喜欢岑让川。
刚见面就不喜欢。
她身上有种无阶级的散漫,让他感到难以拿捏。甚至他们家要敢对她做什么,人家可以什么都不要,拍拍屁股走人。
严森绝不能配这种女人,不然以后她玩自己儿子跟玩狗一样。
严父想到这,正要说些什么,岑让川就看过来,说了声自己吃饱,先行开车回家,谢谢自己这顿饭,如果以后有空可以来自己家吃个席。
什么席?
婚席。
说完,岑让川自顾自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忽然闻到另一人身上同样传来焦木味。
她留了心,装作不经意瞥了眼,是个老头模样的盘串男人。但他身上焦木味要浅许多,岑让川便认为是不小心从严父身上沾染的,倒没多留心。
包间门关上。
她不知道婚席这话在严父脑子里跟投下重磅炸弹没两样,以至于岑让川前脚刚走,后脚严森就被拖出包间,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那么多女孩你不要,你插足人家感情?!”严父气得快昏过去,“我去查了她资料,父母双亡,家中孩子她排行第三,普通本科毕业,当个玉雕师开淘宝店,她哪里比得上我给你介绍的那些女孩!”
“她白手起家经营小店,资助白芨上学,偶尔捐钱给养老院。是非分明,有自己的想法事业。有才华,情商高,她哪里不好!爸,你为什么对这种自力更生的人有偏见?究竟是她不好,还是你太傲慢?”
“傲慢?!”严父提高嗓音,冷笑,“家里供你吃喝就养出来你这么个玩意,你妈平时对你真是太纵容了!”
“她不是纵容,她有原则!”严森下意识维护自己母亲,“爸,你不能因为自己是被安排的婚姻,就对我也这样要求。婚姻不是拿来商业联合的工具。”
“嘁,现在会跟我说大道理了?敢跟你亲生父亲顶嘴,你锦衣玉食长大,以为靠的是谁?!她浑身上下加起来的衣服电子产品都没有你一条围巾贵,这样的人你究竟怎么想的?我要是哪天把你银行卡冻结,你打算跟人家吃糠咽菜?”
“早餐稀粥加油条五块钱,中午炒米粉十块,晚上快餐炒饭十五。你把我卡冻了吧,反正我也不用。大不了吃软饭,我牙口好,您不用担心我吃不下。”
“严森你跟谁学的这么不要脸?人家都要结婚邀请我去吃席了,你还在这做什么给人当男小三的白日梦?”
“现在是晚上,不算白日梦。”
于是严森又挨了一巴掌。
左右两巴掌,倒是对称。
岑让川走到一半回来拿手套,不经意间路过听到他们吵架,想了想,还是选择放弃,九块九买的手套不足以让她鼓起勇气面对这份尴尬。
口袋里,银清连续发了四五条短信,未接来电两个,不用看都知道这是在催她回家。
岑让川随意回复几条,证明自己没死,更没鬼混。匆匆按电梯到负一楼停车场,电梯门打开那刻,灰尘扑簌簌落下。
也许是为了迎接贵客,外边莫名其妙铺了一层红地毯。
没有开灯的空旷地带,依靠电梯灯照亮前方,建筑垃圾堆了满地,砖石堵死左右两旁道路。
下意识从电梯门走出的岑让川顿住。
不对,这不是停车场。
“轰隆隆——”
电梯门逐渐关闭。
梯方形状的灯不断变细。
岑让川没有犹豫,迅速挡开钢门折返回电梯内。
她注意到这个楼层外并没有电梯按钮,一旦走远,面临的将会是困在这个空间。
这家酒楼为什么会有电梯夹层?
又为什么会停在这?
她回到电梯,去看自己按下的楼层。
负三楼?她按的不是负一楼吗?
后背冷汗泌出,岑让川急速按动关门键。
“哒哒哒哒……”
按钮被敲出节奏感,刚刚拉开的电梯门又重新缓缓关闭。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前方堆攒的建筑垃圾后似有身影晃动,四肢跪地朝她这边爬来。
黑黝黝的影子像是什么动物,脑袋乱糟糟的毛发凝结血痂,片片块块掉在地上。
岑让川这才发现她刚刚走过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红毯!
而是由浸透血液的破布拖出来的长条暗红,因光线不好,血痂与灰尘折射出的光线有了毛茸茸的错觉。
她看到那团黑色,按关门键频率愈发快,犹如机关枪扫射。
心率直线上升,在电梯门即将关闭那刻达到顶峰。
十厘米。
五厘米
一厘米。
“哐!”
就差一厘米。
满是血泥的手撑开电梯门。
细弱光柱再次扩大。
“岑让川……”
他刚发出一声,被叫到名字的人已经知道他是谁。
被她和鲛人合力打伤的守村人竟到了这个夹层?!
岑让川平日里又不是没事做,怎么会关注他的动向。她更不可能去问银清,问了不就相当于要暴露她谋划进墓室!
在守村人要爬起来说第二句话时,岑让川运足力气,双手撑住电梯两侧助力,猛地往前用力一踹。力气大到守村人像被卷起的地毯,咕噜噜往前滚去。
关门键第三次被按地起飞。
他被她当胸踹倒在地起不来,呕出一大口血。
岑让川看不到,只是一味按关。
光芒明明灭灭,再次迎来暗淡时刻。
守村人翻过身,用力拖着躯体朝她爬去。
身后血迹拖出长条,溢出浓烈焦木气味。
乱发下,她清楚地看到那双浅琥珀色眼眸中迸发出的哀求,明亮得灼人。
可电梯门这次不再有任何阻挡,顺利关上了。
她忽然听到他喊了声什么,没听清楚,只拿出纸巾拼命擦掉脚底沾上的血迹。
电梯往下沉去,在负一楼停止。
门打开那刻她终于看到熟悉的灰色地板和稀稀拉拉车辆。
运作轰鸣声在身后响起,她回头看了眼电梯天花板。
四角尖锐,没有任何凸起物。
这地方竟然没有监控。
岑让川觉察到不对劲,赶忙开车离开。
车灯照亮前路,从地下车库驶出。
在她离开后没多久,严家席面也散场了。
十几人陆陆续续起身,干了最后一口酒离开。
等电梯时,桌上一直不说话的盘串老头说话了:“严森,你和其他叔叔伯伯一块先走吧,我跟你爸再商量下建桥的事。”
严老伯是他们家几十年前认识的孤寡老人,会些风水,因为办事老练被留在家里做管家。严森不太喜欢他,正好能逃离这两人,他捂着两边脸颊也不回话,电梯都不乘就径自走安全通道离开。
整条走廊顿时只剩二人。
他们走到窗边,严老伯拿出雪茄,为严父剪去另一端,掏出打火机点燃后放进他指间。
“再拖着,怕是要黄了。”严老伯主动开口,“之前已经做过一次,这第二次你要实在不忍心那就我来。云来镇gdp好不容易从三十年前十六亿涨到去年一百八十亿,就是因为交通便利。你也说过你家现在能过得这么好,是多亏几个县的托举,牺牲一个人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就算你做了,上头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浓烟滚过口腔,清淡檀香残留舌尖。
喷吐而出的白烟朝窗外蔓去,消散殆尽。
严父不可遏制回忆起上一辈如何解决打不下桥桩的问题,过去几十年都还历历在目,回来之后他高烧好几日。直至考上大学又出国留学,子承父业,他发誓绝不会干出和父辈同样的事,结果还是做了。
二十年前,同样的严冬,同样的地方,同样打不下桥桩。
他用尽手段和毕生所学,终究扛不住老一辈迷信思想轮番上阵洗脑,从街上抓了个到处游荡的疯子,打进地基。
失败十几次,这次却一次成功,彻底改变他的认知。
为了逃避愧疚,这座桥打下第一个桩后他不再插手,转而去到其他城市工作。结果兜兜转转回到云来镇,这座桥仍在那,他第一次打下的桥桩在河中屹立不倒,像一根旗帜等着他回来。而原先说要建造的人卷款潜逃,杳无音信。
他终究要接手,不论如何逃避。
“老伯,再试试吧。我会跟他们谈的,严森那边帮我多看着些,别让他再去找那个女娃娃。”严父看了看还剩尾部一小段的雪茄,直接摁灭在窗台雪层里,顺手丢进最近的垃圾桶。
“那女娃娃确实配不上严森,但我在网上找到她简历,上面的生辰八字跟严森特别合得来,两人天造地设一对。最重要的是,你……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了吗?”
VIP电梯面板上的数字停了会后才往上蹦。
严父点点头,想到白日见到严森哭成那样,不由皱眉:“严森和她,不论怎么合适,还是让他断了念想吧。我们家不允许她进门,年纪轻轻,居然敢做这种事。”
“放心,两人虽然合适,但看久了是有缘无份的命盘。”
他们进了电梯,忽然就闻到熟悉的气味。
严父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严老伯。
还没来得及问,铁灰色钢门徐徐关闭,模糊映出两道身形。
二人同时看到伸出门板上那道血手指印,不由愣住。
“你!”严父想到什么,勃然大怒,下意识去看监控。
他们乘坐的VIP电梯独立运行,酒楼也是严家产业,销毁证据必须趁快。
见到后上方本该设置监控的位置空空如也,严父这才压低声音道:“你又背着我干了什么!还不处理干净!”
“不是,这次真没有!我只是路上捡到的人!完了,不会是严森看上的那女娃娃不守规矩坐了这电梯吧?”严老伯焦急去看倒数的楼层数,“他要是跑出来了可怎么办!”
“什么跑出来?你不是说死了吗?”
两人谈话完全对不上,甚至想的都不是一回事。
等到电梯门打开,停在夹层,扑面而来的焦木草香浓烈地呛人。
严老伯按下停止键,以防电梯门关闭。
他走过去,看到那人还在,腹部微微起伏。
手腕上盘串解开,勒在守村人脖子上,迫使他抬起头望向电梯里的严父。
“这次真不是我故意找人,几天前我在云来镇附近看到他,就是这副头破血流的惨样。”严老伯浑浊眼珠中带着恳切,“这不就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吗?我查过了,这人没有任何资料,和二十年前那人一样像凭空出现的那样,我们干脆……”
他没说完,守村人在地上无力挣扎。
串珠之间连接的金线勒在脖子上,很快勒出血。
暗红流出,刺激着严父每根神经。
皮鞋往后退去,却只碰到冰冷的钢板。
严老伯看守村人奄奄一息撑不过今晚的模样,声音有点急:“你还在犹豫什么!他来路不明又没任何社会关系,这事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人知!难道镇上发展经济给父老乡亲更好的生活比不上这个人的命吗!”
生命与利益放在同一天平。
他望着守村人濒死的浅琥珀色双眸,忽然想起在医院曾见过的少年。
他身上……似乎也有这个味道。
难道镇上真如死去的老一辈所说,过段时间就会长出野草般的疯人吗?
严父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法下定决心。
已经做错过,真要再错一次?
他望着电梯地板上反射的光线,头顶两盏灯恰好在这时坏了一盏。
从上往下,真像临河那座烂尾桥。
黑色皮鞋踩在两道光中间,似黑夜中奔腾的河流。
它安静矗立在河里,等着决策人搭建框架,届时,人来人往,再不用被困在路途中,被迫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孩子们会有更宽广的天地。
特产水果将能运出大山。
往来贸易频繁,曾资助过他的乡亲们会过上他曾答应过的好生活。
……
雪花似尘埃般落下,洒入黑暗江河。
夜里漆黑公路上两盏大灯抵达白日曾到的施工地时停住。
岑让川下车平复剧烈心跳,她站在河边,遥望远处孤零零的桥墩,呼出一口气。
这下真完了,要成杀人犯了……
先不管他为什么出现在那,她必须在严家发现前赶紧带着银清跑。
当初就是她给他脑袋上破了个洞。
“若是你以后遇到困境,他的墓室……藏着转机。”
脑中再次想起残魂说的话。
岑让川拿起手机想打给鲛人,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道声音。
“让川。”
她下意识循声望去,面前就只有一条墨汁般的河。
天光揉碎在河面,碎得像锤烂的鱼鳞反光。
第132章 桥·-拾壹- 后备箱打开,浓重血……
后备箱打开,浓重血腥味传出。
里面的乞丐已经死去,底下垫上的防渗漏塑料布上,斑驳血水被冻成冰沙,压在身下。
二人合力把守村人弄进后备箱,使劲把僵硬的乞丐往深处推去。
扎带勒紧四肢,捆绑牲畜般躺进车里。
为防止他发出声音引人注意,严老伯拿出准备好的针管,将里面的液体注射进血管。
从地下车库驶出,一路风驰电掣行至江边。
这条公路没有灯,暗得像条黑蛇盘旋在公路上,荒草成了绝佳遮掩视野的掩体,车速带起寒风刮过,沙沙作响。两道车灯亮起,仿佛巨蟒在黑夜睁开双眼,巡视领地的同时,准备捕食。
抵达目的地,车钥匙拔下。
慌慌张张的身影在草木掩映光影中变得异常模糊。
锁孔找不到位置,她稳了稳心神,这才顺利捅进去。
绕过壁照,穿过沿廊,走过月洞门。
主屋小楼连灯都没开。
天光洒下,勾勒出黑魆魆的建筑形状。
她踩过满地落叶,急急忙忙喊了两声:“银清,银清?”
没人回答。
手机拨过去,也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岑让川快急死了,边打电话边去后院找鲛人,企图用感知联系。
冲着池塘嗓子喊哑了也没人回应。
怎么关键时刻老不见人!
守村人被困在电梯夹层,被她踹的那一脚也不知道是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还记得鲛人说过那些分身身上有银清的一缕魂魄,及时处理掉还好,就怕久了生事。
“我靠,你不会在这时候跟我冷战吧?!”
从后院兜转至前院,岑让川气得狂拍银杏树。
得到的回应也只是落下几块雪。
她只能威胁道:“你再不出来我去墓室了啊!”
等了两分钟。
岑让川咬咬牙,爬上树跳入地库。
深邃地道,魂魄荧光尽数熄灭。
极致黑夜将一切行径掩埋,晦暗悄然滋生。
寒风裹着潮湿吹在脸上,衣服从干爽到湿润,软塌塌垂落。
水面漫上,直达脚边。
冬日河水温暖,浸透鞋袜那刻仍是能感到几分刺骨。
乞丐尸体脚踝被捆上重石,由吊车扔进打好的地基内。
“扑通”一声,如同丢弃一袋无用垃圾。
严老伯从起重机械上跳下来,灯光都没敢开,匆匆来到严父身边。
河边沙石软绵,夜里太黑,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泥潭。
他只能尽量靠边,沿着坚硬路段行走。
他边走手里还端着一个红色塑料盆,里面装满水泥和一颗脏兮兮的苹果。
天光洒进半凝固的盆里,不断涌上的泡泡侵吞红色果皮。
坑坑洼洼的泥面反射微光,远看像在端着一盆月亮。
严老伯回来后见严父还没动手,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快点动作啊。你想想,只要这座桥开通,乡亲们收入至少翻一倍,脱贫致富就在眼前。远的你不考虑,总该考虑近的,你名声在外,要是被人知道你连桥柱都打不下去,他们又该在背后怎么说你!”
“可我……”严父迟疑不决,低头去看守村人。
刚刚在后备箱一番挣扎,守村人手腕脚踝处皆是血肉模糊。
他衣衫褴褛,几乎被血浸透,淋淋漓漓从布条上淌下。
乱发下,那双浅琥珀色眼里没有惧怕,只剩死灰槁木。
他盯着自己,就只是盯着。没有求饶,没有哀求。
这一刻,严父只觉这人似乎恢复了神智,压根没其他人说的那样呆傻。
“你……叫什么名字?”严父忍不住和他交流,“你家在哪?”
“他没有家!我查过了,是莫名其妙出现的,偶尔会去镇上白事喜事人家家里头帮忙。这种无根边缘型人,最合适了,你不要磨磨唧唧,时间长了被发现,很麻烦的!我刚刚叫人去了女娃娃那,先试探她有没有看到,如果有我们给封口费,没有就当这件事过去。”
严老伯说着,将一大盆水泥放下,捞出里面沾着水泥的苹果不断催促严父快动手。
事情拖得越晚,暴露的概率越高。
事以密成,兵贵神速,严老伯深信这个道理。
可就在这时,守村人说话了。
他嗓音冷冷清清,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缓慢:“我见过你,二十年前……也是你和他,喂我吃苹果。在对面村子,也是冬天……那时,河水位还要高些。”
话音刚落,二人面上同时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苹果从手中掉落,在河卵石上砸出淤坑,咕噜噜往低洼处滚去。
冰凉河水冲刷去沾染的水泥,露出道道红黄竖纹果身。
二十年前……
遥远的二十年……
对银清来说不过沧海一粟的二十年。
河水怕打岩壁,如浩瀚墨河不断涌上。
日复一日,冲刷尖锐石子,将它们棱角磨平,逐渐变得圆润。
混沌中,记忆也如汹涌河水似的涌来。
无数片段如深藏在箱底的相册,被人一股脑粗暴倾倒而出,将数十年的伤口呈现在眼前。
那是战争过去很久,人人安居乐业的时代。
天天年年游荡在云来镇,周围人都已经熟悉有他存在。
前几十年因为物质匮乏,他们选择漠视他。
等着战争结束,衣食无忧,她们选择容纳他。
会在逢年过节时给他塞来苹果橘子,即使他尝不出味道也不会吃,她们依然会对他说一声。
“吃了这个,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又过一年。”
雨天他在街上游荡,他们也会拉着他去自家屋檐下躲雨,给他一身他们不要的旧衣服,喝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冬日过年她们会给他一碗饺子,坐在门口让他慢慢吃,不够还能加。
她们会教育自己孩子不许欺负他,要是看到他被欺负第一时间找大人解决。
他也在若有似的善意浇灌下,也学会如何在镇上生存。
但凡有红白喜事,他都会主动帮忙。
直到那次严家祖父去世,他在他们家门口收拾剩菜剩饭时,命运悄然改变。谁都不会知道,那双还未苍老的眼睛盯上了他。
于某日夜黑风高,元宵都还没过就消失在街道上。
婶子叔叔们给他留的摔炮烟花糖葫芦他还没体验,永远留在桥洞下,被环卫工当作垃圾收走。
自此,他留下的痕迹悄无声息彻底消失在云来镇。
银清记得很清楚,那时天上没有月亮,有的只是厚重如脏棉絮般的深灰色云层,落下的雪花像从被子上抖落的灰尘屑皮,飘在他脸上。
钢丝绳缠绕在他身上,圈圈层层如勒紧的蟒蛇,迫使他跪着抬头,以铜壶般的姿势,吃下他们切成块状的苹果。
他分裂过多,神志不清,误以为这些人对他好,温顺嚼碎咽下。
酸甜可口的脆苹果随着咀嚼变得绵软,清黄汁液咽下,他只感觉到冷。
“后生,吃下苹果,平平安安,知道吗?”彼时头发还仅是花白的严老伯望着他,一句话重复好几遍,说的最多的就是那四个字。
平平安安。
银清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应该是好的吧。
于是他慢慢跟着说:“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诶,对咯!”严老伯笑着摸摸他脑袋,“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下一秒,暗红色漏斗映入眼帘,艳丽地像窗纸,贴在深灰色夜空。
严老伯掰开他的嘴,用长长的管子插进喉管,粗鲁地拽他头发。
严父拿着脸盆走来,往漏斗内灌入混着雪花的半凝固水泥。
只倒了半盆不到,他便哭了,颤抖着无法继续。
银清愣愣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哭。
是自己在喝那些难闻又恶心的东西,他怎么哭了呢?
水泥顺着食管流入身体,很快感觉到口干舌燥,肚子胀胀的,不太舒服,但似乎还能忍受。
人为什么要吃东西?
是不是自己吃完,他们就会和那些婶子们一样让自己走了?
银清盯着他走远,下一秒,严老伯拿着布条蒙上自己眼睛。
世界黑暗后,过了会嘴里再次灌入那些液体。
灼烧感从胃里传来,银清忍不住想吐。
克制不住的肠胃蠕动,酸液涌出。他想喝水,那些绵软液体丝毫没起到缓解作用,时间久了仿佛在逐渐凝固,吸干身体里所有水分。
这样的痛苦不知持续了多久,是按小时计还是按天算?
银清不清楚,只知道内脏灼烧地难受,他想说自己喝不下了,能不能给点水,喉管却还插着漏斗,嘴角全是干涸的水泥。
有人时不时按压他的腹部,直到变硬才停手。
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
身体不断抽搐颤抖,冰冷冻住手脚,意识愈发模糊。
“后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来生,投胎个好人家吧。”
罩在眼睛上的布条撤下,他看到他们朝自己走来。
河岸边缘芦花覆盖白雪,裹了糖霜似的。
他不可抑制想起放在桥洞底下的冰糖葫芦,婶子说今天忘带了,明天给他喝喝看她家小孩喜欢喝的AD钙奶。
“酸酸甜甜的,可好喝了。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应该喜欢喝吧?”
婶子说这话时,眉眼弯弯,将一根棒棒糖递给他。
银清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总给自己投食呢?
他又尝不出味道。
但棒棒糖含在嘴里那刻,久违的甜意弥漫,像多年前未曾注意美梦中的一方小角落。
那个酸酸甜甜的奶味……
跟他现在喝的液体,一样吗?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雪花沾在唇上化开,他连伸出舌头去舔干燥的唇都做不到。
只能不断抿唇,希冀那点雪水能解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丧失所有力气,连转动眼球都成了奢望。
腹部停止呼吸,他成了一块石头,静静躺在地上,望着天际厚重云层。
没有繁星,没有月亮。
无穷无尽的灰色,连绵不绝的雪。
严老伯抽完一根烟走过来,取出漏斗,两根手指探进塞满水泥的喉管,冷硬石层上还有些许湿润,却已经够了。
布满老茧的手掌抚上充血的双眼,将眼皮拨下。
起重机械轰鸣,于冬日扔进地基。
“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穿过二十多年混沌岁月,这句话再次回响在耳边。
暗河涨潮,漫过石子,浸润指尖。
耳边水流声与机械轰鸣声混杂,化作石臼在脑子里不断舂捣。
身体里填满不属于他的凝固物体,挺过灼烧感后是无穷无尽的冷和渴。
银清意识模糊,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守村人还是他自己。
眼前除了黑就是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割开皮肤把自己汁液淋在墓室前。
藤蔓飞快生长,发芽破土,牢牢扒在石门上,织成一张巨网,阻止后来人进入。然后颤抖着手从口袋拿出一瓶血,艰难咽入喉咙,又将一张符纸浸在血里,紧紧闭上嘴,让水泥快些凝固。
做完这最后,银清无力躺在卵石上,任由河水涨起,淹没半边身体。
他把她的血带走,瞒过天道,她上辈子遗留的罪孽全消,就当她偿还干净所有债务,再不亏欠。以后路途坦荡,不用再攒祈福牌消灾,不会再有倒霉事发生,也不会有他监视,捆绑着她留在这座小镇……
她自由了。
他这一生,千年等待,爱恨交织下扭曲的执念,终于要在这落下帷幕。
要是……没有阻止她奔向严森就好了……
不过不重要,他给她留了好多钱,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她不会特别深沉地爱上谁,天性凉薄的女人呐……
会过好她这一生。
银清慢慢阖上眼,感受体内生机被水泥灼烧殆尽。
伤痕发出红光,烧毁仙鹤纹缎布,或陌生或熟悉的画面冲入脑海,他终于想起,自己也不过是分身。
他的主体,真正的银清,早已作为生桩死在二十年前桥墩下。
他也终于想起,不论自己是否能攒齐祈福牌,都不得自由。
主体已经成为桥的守护神,他又怎么能逃过。
守村人即将作为第二个守护神,第二个主体,势必要回收魂魄。
自此,一体双生。
主体在东边镇下,守村人在西边云来镇。
他会与无数分身一样融入他们,成为两幅拼图碎片中的其中一片。
他终于品尝到岑让川发现祈福牌时的心情。
徒劳无获,万事成空……
可是……
他也曾作为一个人真正活着,怎么能不害怕。
等他消失后,她会不会慢慢忘记自己?
忘记曾经有个人跨过千年时光,来到她身边,给予她枷锁,给予她束缚,给予她不需要的……沉重的爱。
他现在,好想见她。
最后一面。
“银清!”
呼喊声似箭,穿透湿润空气抵达耳边。
银清费力抬起眼皮,伤痕灼裂他身体,河水扑不灭的火苗窜出,满洞穴焦木味。
四四方方灯光撒来,踩水声顿住。
河水将他切割成两半,一半在岸上燃烧,一半在水下暗暗烈烈,犹如岩浆。
岑让川心脏停止一瞬,升起不祥预感。
她不顾水深,用尽全力奔向他。
越是靠近,水温越是滚烫。
来到他身边时,河岸已如火场明亮,水面沸腾。
银清无法转动脖颈去看她,只知道她来时带着破开黑暗的灯,和他渴望的水。
他望着她,无法再露出让她安心的笑。
眼泪自眼角流出,汇入暗河。
永别,岑让川。
他在心里悄然告别。
火焰熊熊,笼罩整片身躯。
岑让川下意识伸手,不顾滚烫握住他的手。
烈焰模糊他的面容,她好像能感觉到银清用尽全力回握了一下。
指尖掐进她的掌心,是释然,还是不甘?
岑让川不知道,而她手中他的掌心已经化作碳灰。
她抑制不住流出泪水,想要喊出他的名字,喉头却已哽住,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第133章 桥·-拾贰- 余烬熄灭。 重归……
余烬熄灭。
重归昏黑。
手机灯还亮着,岑让川茫然望着融入河水的灰烬。
不过是一晚上,全变了。
她没有上帝视觉,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怎么银清好端端的就没了呢?
他又在跟自己闹别扭?
还是知道自己去跟严森吃饭,吃醋了,所以用这种方式吓吓她?
岑让川想了几百几千种可能,在她一次又一次呼唤他名字,选择认错道歉像以前那样哄他,得到的都是沉默时,心底那点隐秘的希望终于消失。
“银清,月底领证吗?”
“你不回答我当你同意了?中式婚礼还是西式?”
“你绣的嫁衣还没绣完,月底会不会太赶?你喜欢仪式感吧?三媒六聘流程……没有你,我可不知道怎么搞。”
一句接一句。
除了沉默就是沉默。
暗河涨潮,没过脚踝。
她盯着那摊黑灰,胸口似穿堂风掠过,无所适从的空无围拢,她哭得哽咽。
这是她十几年来,感受到最为强烈的一次悲恸。
他真的不在了。
原以为自己能完成合同,安然度过,可真到这天,天地皆宽时她才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他的存在。
“让川~给我买古琴。电视机想要、围棋想要、西街老头卖的砚台也想要。”
但你要是能陪我的话,这些可以统统不要。
“烧烤啤酒、披萨汉堡、炸鸡饮料,吃多脾虚……唔,确实有点好吃。”
他鼓着腮,试探咽下那些新奇的食物,然后禁止她多吃,至多一星期两次次。
“真好看……没良心的小王八蛋,终于舍得大方一回了。”
他会对着药堂的窗反复欣赏自己送他的每件礼物。
就如现在。
清澈水光下,灰烬淘尽后剩下的蓝水翡翠手链。
在下一波潮水涌来之前,岑让川透过迷蒙的视线,清晰望见手链中间被沙石半埋入沙砾下的微末绿色。
她急急忙忙爬过去,挡住浪潮。
拍打过来的河水溅上背部,温凉过后是刺骨严寒。
借着手机灯,她将手链周围挖开,捧出那摸嫩绿。
沙石洗净后,岑让川看到埋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一颗的白果。
完完整整的白果。
残魂遗留的话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若是你以后遇到困境,他的墓室……藏着转机。”
如果这不算困境,那什么时候算?
她顺手捡起那串手链,正要起身之际,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岑让川攥紧白果,身体不受控制往后倒去。
“哗啦”好大一声。
她头朝低处往栽入暗河。
水液争先恐后将她包围,银清残留的记忆附着白果,纷至沓来。
她看到他疯癫痴狂流浪在街头,分裂出一个又一个分身,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哪个是主体哪个是分身。
他们分道扬镳,有的还留在镇子上,有的往外走去。
自此,杳无音信。
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不同的衣着。
千年时光在她面前电影片段似的放映。
直到她看到熟悉的、尚未被岁月痕迹侵蚀的面孔出现。
他们一边愧疚着,一边流泪将盆里的水泥灌进他的身体,岑让川抑制不住喊叫着想让他们住手。
双手破开水面,幻影散去,她从水底看到手心他留下的绿意。
河岸鹅卵石留下一行脚印。
逐渐积攒变成不规则暗影。
片刻后,两团小小的雾气喷出,隐没无光处。
“办好了。”
“办好了,明天一早我喊人过来填水泥。”
沉默良久。
黑暗中吐出一个字:“好。”
两点猩红明明灭灭,七星瓢虫扑闪翅膀般时隐时现。
将近凌晨时分,雪茄头被丢进河里,两声细响后火光彻底消失。
不过一会,再次亮起。
“啪嚓、啪嚓……”
如小孩恶作剧丢下鞭炮,冬日被窝里噼里啪啦放烟花似的静电。
锤了半天,愣是不见有断裂的迹象。
想强行突破,得会缩骨功。
岑让川又急又气,骂骂咧咧老半天,墓室机关她都找到在哪了,偏偏卡在银清死前留下的藤条上。它们像还未晾干的青黄藤篮,倒扣在黑色岩石上,机关和门的位置尤其多,生怕她进去。
究竟有什么破玩意让他临死前都要做好保密工作!
岑让川喘着气,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岩石上给他殉情算了,到了底下再给他两巴掌泄愤。
可是……
死后能见到他吗?
河水上涨,已经完全淹没河岸,浸到脚面。
再过不久,就会完全充满洞穴。
她再想进来,以银清的性格,怕是不给进。
思虑重重,余光扫过,她想到什么,看到腰上当皮带使的金藤。
“金克木,木水相生。水,克金。”
他的话在耳边响起。
岑让川赶忙去看水位。还好,她还有时间,水还没到藤蔓生长的地方,她还有机会。
金藤扯下,缠绕在石头上,她用尽全力往石门上砸。
“啪啪啪——”
青色藤蔓崩断,犹如蛇群在半空乱舞。
有效!
岑让川振奋精神,继续把金藤当斧头使。
可她发现自己刚锤断没多久,藤蔓便自觉续上,比起上一条还要粗壮。
剩点手段全来对付她了。
脏话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她砸烂机关周围藤蔓,看到上面圆乎乎的凸起,想也没想,直接拍下。
旁边传来石头门移动的动静,可只开了一条缝,就被藤蔓挡住。
她不得不一边清理缠绕过来的藤蔓一边穿过藤条间隙,硬生生把自己塞进去。
好不容易过关,胳膊上火辣辣的疼。
她这才注意到和银清相握的那只手已经起满烫伤的水泡,袖子捋起处擦破了皮,露出红艳艳的真皮层。
她顾不得这些,往石门深处跑去。
长长石道发出回响。
两旁火把装饰品似的嵌在墙上。
她视线所及处除了石墙就是火把,寂静地吓人。
地上没有灰,或许曾经有过,但都已经打扫干净,干净到她无法通过脚印判断银清生前走过哪段路。
走了快半小时,手机因为开着手电筒电量跟踩空楼梯似的往下掉。
她顺手关闭,开了省电模式,用屏幕光好歹能省点。
绕过转角后,不出所料,出现了四个方向的洞口。
她就知道不可能那么顺利。
脑子快速运作,岑让川想起鲛人说他不经常去自己墓室,银清遇到她后在地上行走应是较多,不会时常打扫……
想到这,她立刻趴下去看每个洞口的洁净程度,发现中间那条左右两侧灰尘异常多。
岑让川二话不说起身往前跑去。
手机在这时没电,爆发出的光源自关机画面。
趁这几秒时间,她拼尽全力往前跑,直至被烧灼成斑驳黑灰似的暗色笼罩。
眼前重现发霉变质的灰点,她摸了摸口袋里被纸巾包裹的白果种子,忍着眼泪继续往前跑。
只剩她了。
银清只剩她了。
她绝不能轻易放弃他。
那样的话……
她和前世又有什么两样?
他总被忽略,总被放弃。这一世,她也想给他一个好的结局。
岑让川不知道他墓室里有什么,但预感那是唯一能救他的转机。
这念头再次浮现,脚底猛地悬空。
天旋地转,灰尘扬起霉菌般的雾气。
她一路往下坠去,直至后背砸到硬物,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脊背撞出清脆响动。
剧痛传遍全身,呼吸间俱是浓重灰雾。
岑让川被呛得咳嗽,又不敢咳太重,咳震下带得脊椎骨疼。
好不容易缓下来,她翻了个身平躺,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白果。
还好,还在,没碎。
“你要还有点良心,就别给我制造障碍了……”岑让川摩挲着白果小声说,“真疼。”
话音落下不久,一阵风拂过,像她午睡在银杏树下曾吹过的风。
幽幽蓝光亮起,从远处照来,浅淡镀在石壁上。
岑让川侧过头望去,瞳孔骤然紧缩。
她才发现自己身处在悬崖峭壁上,一道铁索桥连接山洞与散发蓝光处,底下湍急河流卷上的风呼呼喝喝,刮起的风里带着水,推地桥面不断乱晃。
岑让川连爬带滚,背靠在石壁上才觉着安全些,她回头看去,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滚下来,从石洞出来后有条狭长石阶,她在暗处看不到,是直接从旁边最险处掉下来的。
忍着疼起身,探头悬崖下看。
暗河涌动声浪轰隆隆响,震地铁索桥荡秋千似的左右摇摆,却看不到水的痕迹,只看到墨汁一样的黑。除了黑就是黑,她无法想象底下是什么情景,究竟是河还是通往地府的路。
她抬头再次往铁索桥另一端高处望去,细看下才终于看清蓝光中间是一具棺椁,被无数铁链捆着吊在半空。
银清的棺椁!
岑让川心狂跳起来,预感自己残魂说起的转机就在那。
她拉上口袋拉链,小心翼翼把里面的白果种子调整好位置,鼓足勇气走上那不知道存在多久的铁索桥。
才扶着两边铁链往前走出一步,被潮湿蚕食的朽木发出断裂声,吓得她往后退去,脚底木板裂成无数碎块,掉进底下深不见底的墨色中。
“……你生前到底怎么过去的!”她崩溃地喊。
恐惧源于未知,如果银清在自己或许毫不犹豫闯一闯,再怎么样他也是托底。
可他不在。
心脏传来密密麻麻针扎般疼。
岑让川知道自己性格,再多想下去说不定就要原路返回。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
她解开捆在石头上的金藤,系在自己腰上,另一端绑在两侧铁锁。
“岑让川,加油!”她大喊一声给自己鼓劲,声音大到砸到洞壁又往回弹。
喊声不断回响。
镀上蓝色调的铁索桥在又一次被水浪拍打时发生倾斜。
岑让川不管不顾,头铁往前冲,哪怕木板没了她也能踩着底下铁索过去。
她抹去脸上的水,霍然睁眼,眼中倒映出的蓝光比火焰还要明亮。
距离飞速缩短,她如飞鸟,飞向栖息孤岛。
风浪大得快要掀翻桥身,她义无反顾,只为求得那一丝转机。
即将抵达彼岸之时,她甚至能近距离看清棺椁上的图案,脚下猛地往下坠。
木板碎成烂泥,金藤悬挂,她死死扒住铁索,冷汗直流。
没有多想,岑让川抓紧铁索往高台上挪去,等脚踩实地回头看时,才开始脚软。
几百米的距离,她愣是靠胆子莽过来了。上面铺就的木板已不剩多少,零零星星十根手指都能数过来。
岑让川收回目光,不去想退路,抖着腿站起。
这是一片巨大的圆状空地,中间棺椁花纹繁丽清雅,年深日久彩漆褪色,只留下木头本身的暗红。锁链虽然还在,但已经尽数崩断,棺材板被震开一条缝,蓝光从中渗出,却看不清到底有什么。
岑让川就着这点微光去看其他几副棺材,里面没有尸身,有的也只是银清的遗物。
她随意丢弃的玉雕残次品串成了风铃,只等挂在窗檐上听玉石敲击的脆响。
扔进垃圾桶的皮筋,断裂处缠着彩色丝线安静放置在木盒中。
她送他的小飞燕做成干花,静静放在在棺中继续绽放。
……
望着这些东西,回忆如潮水奔涌不息。
眼前慢慢模糊,她抬起脑袋,将眼泪忍回去。
在周围转一圈,好不容易找到把棍子,岑让川顺手拿刀把尖端削薄,随手转身往中间棺椁缝隙中插去。
“吱——”
厚重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动静。
棺钉翘起,棺口崩裂。
木屑木粉飞散,棍子眼看就要不堪重负。
岑让川急忙停手,又去找了根粗壮武器,然后猛地将全身重量压上去。
“啪啪啪啪——”
棺钉露出尖端,被蓝光照得惨白。
厚重木板撑起半边,彻底被撬开。
严冬还未过去,岑让川已经热出一身汗。
她迫不及待走过去,当看清棺材内散发出光芒的是什么东西时,不由愣住。
冰川融化般清澈的蓝,剔透地不似凡间物。
浅淡鱼腥味飘出,带着草木香。
镶金泛着雨过天青色的琉璃瓶放在正中,里面的液体与外面的蓝几乎融为一体。
耳边响起鲛人曾说过的话。
“"你不知道,你留给他的鲛人血让他更疯了……”
“他把鲛人骗上岸,剥皮虐杀,饮下鲛人血……”
传说中存在的生物,拥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满满一口棺,缝隙处全部用金子填满,这些年没流出去一星半点。
留给谁的,显而易见。
百年过后,他依然想留住她。
第134章 桥·-拾叁- 他的秘密,原来就是……
他的秘密,原来就是这个……
千年前虐杀鲛人的事她已经知道,却谁都没料到他会留下满满一棺材鲛人血。
在还没等到她转世时,他已经做好各种准备,长长久久留住她。
长生不老。
荣华富贵。
多少人追求的一生。
他都留给她了。
岑让川呆愣许久,试探着用烧伤的手去触碰。
温凉滑腻,像晾凉的兰花山药粉,温柔覆盖在伤口上。
水泡平复,蹭破的皮痒乎乎的如小狗舔舐,原本惨兮兮的皮肤不消一刻愈合如初。
真的是鲛人血……
她下意识摸出口袋里的嫩绿白果,放入血泊。
液体没过种子不过几秒,幼苗从白果内钻出,长出弯弯的藤蔓,鱼钩似的躺在她掌心。
能起死回生的鲛人血……
她蓦地抬头,心脏狂跳。
万籁俱寂的夜,似能清晰听到一切声音。
漫长等待天明间隙,神智清醒地抉择去往何处。
床头手机震动,打破冷夜。
严森忍着胳膊疼,吞了片止痛药好不容易睡着没半小时,电话就打了过来。
窗外不仅天黑,似乎还开始下小雪。
他迷迷糊糊接过,将被子拉高,把自己埋进暖融融的被窝,含糊不清地问:“谁啊……”
“你爸在哪?”
“我爸……”严森反应了会,“你是……”
他把手机拿远,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疑惑问她:“让川?”
“你爸在哪?”
“等等啊。”他掀开被子,去楼上书房看了看,又问了门口保安这才回她,“不知道,还没回来。”
“把你爸电话给我。”
“啊?”
“我要跟他谈个上亿的项目。”
“噢,好,我短信发你。”
那边挂断电话。
严森困倦地揉揉眼睛,把自家父亲联系方式发过去。
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时,他忽然觉着有些不对劲。
什么叫要跟父亲谈个上亿的项目?
他那风韵犹存的爸要晚节不保了?!
严森想到这,赶紧又加了句:[岑让川!我爸有老婆!]
那边没有再回,即使打过去也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怎么回事?
严森关上大门,走回房间,不断在想岑让川究竟找自己爸什么事。
可岑让川真准备谈个上亿项目。
她打电话给严父,没和对方说话,听到背景音里传出水声她便猜测他还在河边,不管对方怎么想,她立刻挂断出发。
今晚上他杀了人,怎么可能睡得着。
后车箱传来“哐啷哐啷”的动静,一路就这么开到滨江河岸。
她油门踩得很猛,像一头奔跑的黑豹极速穿行于冬夜。
雪花不知不觉再次落下,冰面打滑,她握紧方向盘,速度愈发快。
暖气烘出,吹不干身上湿透的衣服。
她太着急,因为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如她所愿,双手微微发抖。
想把银清从水泥里弄出来不是容易的事,她一个人做不到。
修建桥梁自古以来就是利民行善的事,强行破坏,撒泼打滚只会让局面愈发陷入僵局。
她不断在脑子里演练话术,利用自己二十多年的看人经验,竭尽全力寻找那丝突破口。她想把银清要回来,那就必须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么多年跟有钱人打交道,她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
今夜,她必须成功。
岑让川心神不宁,想到这猛地踩下刹车。
可是来不及了,平日里能轻松停在路边的距离,往前滑行,冲向护栏外。
她连忙松开刹车,双手愈发用力。
还好河岸下还有缓冲草地,只慌了一瞬岑让川便冷静下来,后脑勺贴在头枕上跟随车辆上下颠簸。
巨大的动静引起河滩上未离开二人的注目。
他们下意识将烟熄灭,望向那辆失控的越野。
即将冲入河里时,那辆越野瞬时调转方向,朝他们这个方向冲来。
“小心!”严老伯吓得拽起严父往岸上跑去。
他们脚步踉跄,却只跑出几步,随着刹车拉出的一声长鸣,停在了不远处。
车轮散出浓烟,云遮雾笼中从车上下来边咳嗽边扇风的身影。
等到烟雾散去些,变成稀薄灰白,他们拿起手电筒往前照去,这才看清来人是谁。
“怎么是你?!”严父皱眉,“大晚上你到这做什么?”
他想起半小时前接到的那通电话,便猜打电话的应该是她。
岑让川从浓雾中走出,缓过气来,身上湿淋淋的,还在往下淌水。
她出来得太着急,准备好一切谈判工具,唯独没注意到自己还是湿透的状态。
他们想起她身上也曾闻到的焦木香气,不由戒备地往后退去,生怕她原地变成杀人狂魔。
“我来找你。”岑让川上前一步,毫不畏缩,眼神像在磨刀石上磨去所有锈迹的宝刃,直直朝他们刺来。
不等严父问出下一句,岑让川接着道:“电梯夹层我看到了,守村人。”
他们对视一眼,眼神也由惊讶变得锐利。
严父沉下声音:“我本来想明天才去找你,既然这样,开出你的条件。”
“我不要钱,我只想问你一句。”岑让川不闪不避,“你和他一起联手杀害两人用来打生桩,二十年前一个,今晚一个,这事其他人知道吗?”
她怎么会知道!
严父下意识看向严老伯,严老伯也看向他。
他们当然不会认为是对方泄密,二十年前以岑让川的年纪还在三线城市上幼儿园,不可能在云来镇。
这时候不说话相当于默认。
他们抿嘴,探究、惊疑的眼神不断往她身上扫去。
正当他们猜测她是怎么知道的,岑让川第二句话来了:“我要他们,请你把他们挖出来,我们双方就当不知道这回事。我还会给你一笔钱,解决修桥的问题。”
“嘁。”严父听到她这句话,忍不住笑出来,似是嘲讽她不知天高地厚。
他转头对严老伯说:“交给你解决。”
竟是不想再搭理。
谁知岑让川早有准备,她拿出手机,界面显示正在通话中。
联系人:严森。
她开着扩音,喊道:“严先生,请跟我正面对话!我不跟你手下说!我就要找你!”
话音刚落,严森已经接通电话,声音惫懒:“喂,让川,怎么了?”
三人僵持在原地。
岑让川不理严森,直直盯着严父:“严先生,请问可以让你的下属离开,我和你直接对话吗?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证据随便瞎说,我鞋底还有他的血液DNA。甚至还有二十年前那人留下的物证。你家家大业大,我光脚不怕穿鞋,如果您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可以把我掌握的证据发送到媒体上,只要一晚上,国内国外都会知道这件事。现在,您确定不跟我对话吗?”
话里真假掺半时最能迷惑人心。
半礼貌半威胁的话会令人恼火。
她不在乎,她要这人正视她。
听清她开出的条件和要求,而不是通过别人传达,然后再进行衡量。
她知道有钱人最怕没面子,家丑暴露。杀那么一两个边缘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公司那么多人,大不了花钱买通人替他坐牢。
见面的几次,她都发现严父几乎都是穿着西装,对自己形象要求也高,判断他是对自己很严格的人。
何况她手机里还有他最重视的人,他们家的独子。
家庭父子关系中父亲若是功成名就,儿子内心多少会有崇拜心理,作为父亲也享受孩子用这种目光看他。一旦打破,修复的时间长而又长,一不小心就会分崩离析。
她捏准严父命脉,强迫他面对自己。
与拥有最终决定权的人对话,才能清楚事情走向。
严父没想到她会来这手,顿感有些生气。但她开头又留有余地,摆明是来和他谈条件的,现在主要诉求不过是让他听她说完,再给出回复。
可现在看她势在必得的眼神,严父想,她最好能给出他心动的条件。
“喂?让川?什么证据媒体?你和我爸在聊什么?我为什么一句都听不懂?你们在哪?我过来找你们。让川?让川?”
两人注视对方,直到严父点头。
岑让川立刻挂断通话,同时看向严老伯。
严父发话:“走吧。”
严老伯打量岑让川好几眼,这才默默离开。
河水漫上石滩,乌滚滚像沸腾的墨水。
天光微亮,洒下的浅光雾蒙蒙的,暗暗淡淡似寺庙香灰。
“建这座桥需要多少钱?”岑让川主动开口,同时计算国际金价。
“桥长286.74米,宽19.87米,高16.78米,总造价三千六百五十万。”他准确报出各项数据,略带讽意看她,“你做技术工,最高薪资时不过一万,开个淘宝店勉勉强强月入一万五。现在年收入不稳定,高峰时也不超二十万,你要怎么解决修桥问题?”
更嘲讽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摆出数据让她退缩。
工人每天开工的价钱,试错成本等等都还没算进去。
他虽然资产多,但要保全名下产业,现金流拼死拼活只能挪出总价一半不到。
十几万和三千万。
天堑鸿沟。
把她拆成零件都卖不到这个价。
谁知岑让川听完,只问了句:“我还差五百万,保守估计能提供到修建第二座桥的资金……”
她话没说完,严父嗤笑:“大晚上的你在梦游吗?你哪来的钱?我调查过你,除去你个人纯收入,就是你姑妈给你的一套老宅,你想卖那套老宅难如登天。我们这云来镇房地产几千块一平你算过吗?”
岑让川安静地等他说完,慢慢打开手机,将银行卡余额亮给他看。
严父瞳孔紧缩一瞬,又恢复原状。
他终于软化态度,摇头:“不够。”
“所以我还有这个。”岑让川紧盯着他,把实心巴掌大的金元宝递给他,“可以铺满半个河滩。”
事情到现在,相当于在赌自己的命。
财不外露,若他有歹心,自己活不过今晚。
岑让川不在乎,她只想把银清要回来,哪怕搭上全部。
她靠着自己野草般活到现在,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症,银清消失那瞬,她想清楚了。
她要他。
不论以前怎么情天恨海,她要他。
不顾一切。
严父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笔资金冲昏头脑,他皱起眉:“你哪来的钱?你……”
想起她身上同样的焦木味,眉头皱得愈发深。
岑让川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直接说道:“我这笔钱没有人知道,来路不明,但很干净。需要用点手段,你手下员工那么多,总有个人能洗出来。我只能跟你保证,用完后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我也会活的好好的。”
银清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给她洗出千万现金,但刘盈那次她已经推测出他多多少少会些蛊惑人心的办法。不然严森怎么会莫名其妙跟他上山挖坟掘墓。
严父还在思索。
一方面是骤然得知她要把这些钱全拿出来建桥,或许另有目的。另一方面又担心她钱财不干净,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岑让川知道他在考虑,也不催,静静等着他的决定。
谁知严父问出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身上……为什么也会有那种焦木味?”
既然可能要接受她的资金,总该把人搞清楚。
这该怎么解释呢?
岑让川总不能说是常年跟银清厮混搞上的。
她面露尴尬:“反正不跟你似的杀人打生桩,我手上没人命。”
“……”严父沉默。
他自始至终都在回避这个问题,不肯承认的同时下意识都是在防备她。
过了半晌。
他才问出至关重要的问题:“花这么多钱,又是威胁又是利诱,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岑让川毫不犹豫:“我要他们的尸体。”
严父愣住,眼中警惕色彩愈发浓。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岑让川望向河里,“但我对你没恶意,更不想拿他们对付你。修桥铺路是利于民生的事,我不会拿这种事毁了你。可是,他们是我很重要的人。”
“你要是担心,钱方面我今天把现金都给你。等他们都送回宅子,我再付尾款。另外,我开放所有权限管理让你监视我的上网行迹。”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桥墩推了,把他们尸体捞上来吗?”严父问出这句话时眼神不明,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标兵似的站着。
“不可以吗?”岑让川指甲几乎掐进手心,“试错成本,误工费,统统由我出,等到你把桥桩打下。严家爸爸,我是玉石雕刻师,跟你的职业有异曲同工处。想让自己的作品做到完美无暇,必不可少的就是预算,而不是朝不保夕扣扣搜搜。你资金周转已经有我解决,所有后顾之忧我都替你想到了,那么你呢,愿意继续背负这个秘密再过十年二十年吗?还要费尽心力防着我走漏风声,每日担惊受怕,忍不住时连我也做掉,滚雪球那样,最终把自己送进监狱。”
人的底线是会在一次又一次降低中突破,等到触及红线,想要回头那刻已经来不及了。
恶念侵染的速度如废弃寺庙贡桌上逐渐腐烂的苹果,漫下的水红被褐棕色蚕食,糜烂成一滩泥。
第135章 桥·-拾肆- 想要舒舒服服活在世……
想要舒舒服服活在世上享受生活,心中要安宁。
如果每路过一次桥,就要想起自己曾杀过人,他们的尸体在桥下成为桩柱,长此以往,愧疚会将他吞没。
他良心还在,做不到无事发生。
但这次事关重大,不单单是严家的事。
严父一夕之间似老了好几岁,头发花白,雪花停滞在发尖,似撒了层泛白碳霜。
“他们要是消失,桩打不下去怎么办……”
“您生命中不止这座桥吧?其他桥是怎么建成的呢?”
能怎么建,按部就班地建。
他不至于每造一座桥就杀两个人打生桩。
严父抹去脸上融化的雪水:“你怎么敢和我交易?这么多钱,不怕我对你做出点什么?”
“严森是你孩子,我想,能教育出这么纯良温柔孩子,家长也不会坏到哪去。”
严父哑口无言。
见面时气势惊人的控场。
威胁利诱到最后给予精神安抚,整套流程他都在跟着她的思路走。
更可怕的是,在这过程中,他逐渐对她生出信任。
这是历练过多少人情局才能娴熟运用到他面前?
严父忍不住最后问了句:“你要他们尸体做什么?”
“你相信……他们会发芽重新长回来吗?”岑让川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忙遮掩过去,“我的意思是,我会有办法,重新再和他们见面。”
说完,她转身就走。严父看着她走到后备箱拉开门。
金灿灿伴随“咔咔嗒嗒”沉闷声响撒了一地,在朦胧天光中反射出薄光,铺在大片灰黑河滩上,亮晶晶霎时压过似香烟燃烧后的大片闷灰。
严老伯被这动静吸引,不由走过来询问情况。
当看到满地黄金,苍老的脸上不由现出愕然。
“她要那两具尸体,今天那具重新给她挖上来。”严父说着,卷起袖子,“我给你帮忙。”
“什么?!”严老伯瞪大眼睛,“为什么给她!给了她,你不怕……暴露吗!”
“她给我三千六百五十万,把桥推了,还承包误工费、试错费、延期费,尸体一到,全部结清。我们只需要洗干净这笔钱,明天通知财务,全部提前上班,工资按五倍算,不愿意要钱可以折成双倍假期。”
她已经把自己关进笼子,用自由与金钱,竭尽全力赎回那两具尸体。
严父不想去深究她和他们的关系,进社会这么多年,他还是有几分看人的眼光。
岑让川确实如她自己所说,并不想要毁掉他,用两败俱伤的办法争得双方鱼死网破。
她在这生活这么久,自然而然知道云来镇是什么情形。
交通不便,水路不通。
里面的人难出去,外面的人难进入。
一条江河,分割出两个世界。
阻断贸易往来的同时,让更多的人留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不想让自己职业生涯被抹上污点,尽管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但只要两具尸体不在桥墩下,严父会提醒自己尽快走出这片阴霾。
二十年前杀害那个在外游荡的疯子时,他已经良心不安,夜夜难眠。
这种煎熬,他不想再体验一次。
岑让川的出现,不仅帮了他资金上的难题,还解脱了他那颗被紧困于铁笼的心,使他得以在辗转难眠的夜里得以喘息。
她给了他一次重获新生,那么,他也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严老伯不知道这两人叽里咕噜半天说了些什么,但严父说出岑让川会给出整座桥的全款时,第一反应是不是严父遇到了杀猪盘。
布满老茧的手捡起金元宝,严老伯仔细看了看这玩意。
光是无字印这点就让他心中生疑。
岑让川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随便捡起一个,拿出车上防风打火机烧给他看。
金色在火焰高温下边缘慢慢发红。
等火焰熄灭,不消片刻又变回原色。
“钱我一分不会少给你们,金子里面但凡有一颗是假的,我岑让川指天为誓,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祖宗十八代不得好死。”
严父冷不丁问了句:“你叫岑让川?”
“是。”
“好名字。老伯,开工吧。”严父不再废话,拍拍严老伯胳膊,示意他等会再来收拾这堆黄金。
他们一走。
岑让川也坐上驾驶室跟着他们走。
金子哗啦啦淌了一路,留下满地光辉。
严老伯见不得她糟蹋这些好东西,想回去收拾,又挂念还有事没完,急急忙忙走回起重机械驾驶舱室。
笨重机器发出金属轰鸣运作的动作,在凌晨时分格外响亮。
严老伯坐在驾驶室,眯眼望向前方。
夜色太黑,毕竟是老年人,多多少少视力不大好,看不清前方究竟有什么。
岑让川回车上打开车灯,为他照亮前方河中围起的一片黑洞。
老头技术不错,失败四次后成功把红蓝色编织袋勾了上来,不用严父踩着上头钩子下去捞人。
当看到编织袋那刻,岑让川情不自禁往前跑去。
她眼中全是它,却没注意到严父骤然变化的脸色。
“谁!”
一声长吼划破夜空,刺向河岸。
岑让川转头去看,只看到在半空飞舞过的警戒条。
长蛇乱舞,又正好有黑色塑料袋飞过,如鬼魅夜行。
她知道这事见不得人,这边要是被发现严父铁定不会再配合。
回身坐上越野,岑让川开足马力往岸上冲。
严父没想到她执行力这么强,眼睁睁看着她开着车就这么窜上石阶,宛如一头发出怒吼的犀牛,轰鸣着冲上岸。
这下不做也不行了。
她都拿出这么大诚意。
严父一时间百感交集,又在想如果他看到的真是夜里不睡跑来这散步的路人,岑让川会怎么解决?他如果不答应把人还给她,她又该怎么解决?
眼角余光瞥见那堆金色中唯一一抹银光。
是个尖头标尺。
河岸上越野车徘徊许久,又重新开了下来。
岑让川打开车门第一句话就是:“没人。”
严父手里拿着标尺,不动声色地说:“你东西掉了。”
“噢。”岑让川应了声,接过去丢回车里。
严父点点头,镇子上鲜少人不睡凌晨出来晃悠。
何况这里地处偏僻,又是雪夜,起夜都难,怎么会来这?
他收回心神,问道:“如果,我不同意你的请求,你会怎么办?”
她口口声声说的是请求,更像是威逼利诱。
可真金白银拿出来的承诺,比说上万句话来得实际。
岑让川毫不犹豫:“没怎么办,我住你家去,天天跟着你,你不怕身败名裂就僵着呗。”
严父被她无赖的态度气笑了,又懒得跟她多说,指指不远处的编织袋:“他在那,你拿回去吧。”
岑让川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袋子,拉开拉链看了一眼。
里面的人依旧保持跪坐姿势,脑袋微微低垂。
乱糟糟的头发残留血痂,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已经永远闭上,神情安然。
岑让川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他和银清一模一样的脸,冰冷的、干燥的、粗糙的。她蓦地想起电梯夹层最后看到他时,眼中迸发出哀求的光。
那次,他已经窥见自己命运了吗?
她强忍着收起情绪,装作平静对严父道:“抬不动,你帮我。”
严父依言卷起袖子要去,严老伯抢先到她面前,生怕她对严父怎么样那般。
好不容易把人抬上车,把车门锁死。
岑让川回头说:“还有一个。”
“要明天,其他机器我们不会开。”
“明天几点?”岑让川生怕他反悔,“我也要在这。”
“八点,我会叫人过来这。”严父抬手看了看表,“还有三个小时,你要是不放心,回去换个衣服再回来。”
他注意到她身上衣服还湿着,甚至结霜。
金主要是病了,尾款拿不到可是大事。
三千六百五十万现金,分两次付,间隔时间不过几小时。相比起扣扣搜搜按星期和月份,甚至年份给钱。岑让川这种跟一次性付清没两样。
岑让川想了想,不放心地说:“你别反悔,不然我真的会去你家闹。”
“好,换完衣服过来吧,我就在这。”
他虽然做出承诺,岑让川还是一步三回头,生怕人不见了。
但她知道没法僵持,越野车后座哪怕打下扩宽后备箱空间,但谁知二十多年前的水泥块会有多大?她必须腾出空间,把二十年前化成泥块的银清也装进去,带回宅子。
想着,岑让川不再犹豫,踩下油门先把守村人带回去。
路上后备箱震荡,不断传来石块掉落的动静。
路过减速带,“咔哒”脆裂声频频响起,岑让川怕震得太过,车速总算减缓。
听说连接老宅的桥过不了车,岑让川不信邪,一脚油门上去,快速驶过。
桥面有冰层覆盖,被这突然的重量压碎,连带着底下的砖石也隐隐现出裂痕。从未出现过汽车的道路跨越百年时光第一次迎来考验。
岑让川顾不得这些,开到老宅后门,于黎明时分把人运进老宅。
平日里拿来运快递的推车在砖石路上发出巨大的噪音。
无人清扫的后院已经堆满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银清离开,草木都少了几分生机。
路过池塘,水里静悄悄的,几尾色泽鲜艳的观赏鱼冻在水面,已经翻了肚皮。
枯枝遍地,银杏叶随雪吹落,一切又回到刚开始时的灰败景致。
储物间没了鲛人通宵刷狗血剧的动静。
主屋小楼失去光亮,平日靠窗边银清爱躺的躺椅只有薄毯搭着,落上几点苍凉雪花。
她望着这一切,心也慢慢空了。
他不在了。
岑让川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偌大宅子只剩自己的空荡。
好安静啊……
以前嫌他烦,嫌他跟自己闹时怎么不觉得呢……
她明明,是个可以忍耐孤单的人。
“银清,等我一下。”岑让川低头对编织袋说。
里面的人被水泥困成雕塑,根本不可能回复她。
等她从屋里换衣服出来,肾上腺素褪去后心跳恢复原状。
岑让川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身上感到一阵恶寒。
她知道,她感冒了。
但现在不能倒下。
还有一具尸体。
岑让川裹好围巾,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守村人尸体从袋子里拖出来。
刚碰到地面,尸身外层皮肉顿时如风干树叶,碎成拼不起的残渣粉末。
“银清!”她一双手贴在他身上,看到这情形,根本不敢再动。
她不敢动,此刻风却在动。
残忍冬风犹刮骨利刀,剃去附着在水泥如薄纸般的碎皮囊,刺骨严寒激烈掠夺下,只剩她掌心贴在化作冰冷泥雕上残存的微末温度。
岑让川理智终于像碰碎的贝壳,崩裂出一小道裂口。
天性凉薄的人,在这刻品尝到爱意带来的疼痛,就如针尖扎入罅隙,慢慢撬开她的防备,脆弱暴露在凛冽中,无处可藏。
就一会。
她只允许自己放纵两分钟。
两分钟后,继续自己该做的事。
岑让川哽咽着,不忘拿出口袋里琉璃瓶。等到情绪稳定,试探着倒在水泥雕像胸口。
一滴,两滴,一丝线……
断断续续,恍若她和他曾在屋檐下看过的雨帘。
水泥塑像胸口被淋湿,淌入地下。
直到她几乎快倒完一瓶都没有半点反应。
岑让川愣愣望着瓶子里被她丢进去长出一根细长幼苗的嫩绿白果,颓然停止这种浪费行为。
没效果吗……
那,桥底下那个,她还要不要?
按现在情形,好像要了也长不回……
正想到这,“咔哒”一声脆响。
岑让川失神去看。
跪在她面前的塑像从胸口开始,破开尖锐的长条裂缝。
“咔哒。”
又是好几条裂缝。
“咔哒哒。”
小颗石块掉落,在地上堆积出灰白粉末。
“哒哒——咔、哒……”
与瓶中一模一样的幼苗探出头,在寒风中轻轻摇晃,散发出幽绿薄光。
岑让川怔愣许久。
直到身上凉透,才颤着手去抚摸那根轻盈的绿。
小灯泡似的芽轻轻点在她指尖,摇摇摆摆。
似是窗檐悬挂的同心结穗穗不经意间扫过。
昏黄小灯撒来,照亮银杏树下情形。
那座人像崩裂,内里根系盘枝错节。
新生挣扎而出。
第136章 桥·-拾伍- 黎明时分,天边泛起……
黎明时分,天边泛起浅淡月白。
今日多云,没有太阳。
越野车满载一车金银珠宝,再次出发。
这个时间段,觉少的老人家已经出门拾荒。
路过菜市场,四点左右人来人往,摊主扛着菜筐在自己摊位上摆放好蔬菜瓜果,再拾掇干净点就可以等人前来买菜。
岑让川买了袋西红柿,丢到车后座又继续出发。
抵达时,车载屏幕上显示八点半。
她在河岸上眺望远处,河的另一边大型器械正在运作,隔了老远都能听到拆掉桥桩的动静。
“突突突——”
“哐哐哐——”
地面在震动,扬起的灰尘像桥桩往外吐息的烟雾。
严父站在河岸上,看到她来,露出了点笑意:“我加钱让人家过来拆除,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行,叫人过来把,咱们钱货两讫。”
她知道严父更怕这笔钱没了,不然不会这么积极。
“不着急,听他们说有点难拆。等做完再结尾款不迟。”
岑让川戳破他心思:“你是想等等看这么大笔钱有没有追查吧。顺带试探我没有没有报警之类的。”
严父倒也不觉着难堪:“没办法,我实在不确定你财产来源是否干净。我查到的消息只有你继承了宅子和有一百万遗产。那几千万我能力有限,查不出。至于那堆金子,你也得等我叫人过来验验。”
他这么谨慎,倒是符合岑让川想象。
两人默契地安静下来。
等天色亮起。
等操作工把二十年前尸体挖出。
等互相交易完毕,再不欠彼此。
严父剪开雪茄,看了眼不远处在副驾睡着的严老伯,划开火柴点燃。
清冽檀香在口腔肺部滚过,在吸下一口时,他反应过来。
“忘记问你,允许我抽烟吗?”
岑让川直接道:“你走远点抽吧。”
严父识相地走去下风口,慢慢把烟抽完。
他心理压力太大,前半夜杀人后的恐惧还未消散,后半夜被岑让川打乱计划,莫名其妙拿到了一笔钱。
尽管她给出承诺,这桥一天不建起来她便资助一天,直到桥桩不用活人祭祀也能打下去,顺利接通两镇道路。可时间也是成本,钱虽然能解决大部分问题,却也买不到缺少祭品后桥桩什么时候能打下去的答案。
想到这,他又抽了一口,和岑让川一起眺望远处操作破碎锤拆除桥墩的过程。实际上她们压根看不清那是什么情形,雾蒙蒙的,仿佛有人在搞恶作剧开启了造雾机。
此时,天色逐渐亮起。
浓浓玄青色的画布由深转浅,不规则云层如失手打落的湿团,深浅层叠,印在无边无际的湖蓝卡纸。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从凌晨到天光转明。
严老伯都睡醒了,替二人买了不早不午的一餐。
操作员换了两轮,铁锤重重砸在断桥桩上,在砸到三分之二时怎么也砸不动了,重型铁锤下去也不过跟崩了一小点,不仔细看,还以为毫无变化。
换到第三轮技术员时,天色已然明亮。
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砸不动。
严父特意开了免提,让岑让川听清楚并不是他不想把尸体给她。
“以前你们遇到这种事是怎么解决的?”岑让川皱眉,怎么会砸不动呢?
“先过去看看吧。”严父说着,刚要上车,看到严老伯睡得张嘴打鼾,叹口气,“坐你的车去。”
岑让川利落答应:“走。”
上了副驾驶座,严父忽然想起什么,扣紧安全带说:“你开慢点。”
见识过这人开车莽劲,他又试探着问:“我开吧?”
“坐好。”岑让川才不给他机会,一脚油门滑出老远。
后车箱窗户全被贴上不透明胶带,听到叮叮咚咚闷响,严父本来想回头看看,她一个转弯,登时把后边金元宝甩到前面。
金灿灿顺着他小臂掉到座椅上,外形圆润饱满,可惜就是没字印。
“你金子哪来的?”
“别管,反正干净的。”
严父沉默。
岑让川又问起桥桩:“刚刚问你呢,以前有没有遇到类似的事?”
“有。”见她还要问,严父干脆说,“这种我们通常会采用爆破。你同意?”
那肯定是不同意。
伤到银清了怎么办?
这回轮到岑让川沉默。
严父望向断桥桩:“你做好心理准备,这种是因为……”他飞快看了她一眼,把行车记录仪关了,“没开录音摄影之类的吧?”
“……你活的真累。”岑让川说着,把自己两部手机单手丢给他查看。
严父稍稍安心了些:“打生桩是我们祖辈流传下来的办法,桩打不下拖到无法再拖时都会用。我本来不想这么做,工期拖的太长资金链断了很难再续上,尤其是在我们这种小镇。你说要他们尸体其实让我很疑惑,不论是朋友亲人你们人呢都够不上,漏洞太多,你就当我是为钱开口。”
岑让川“嗯”了声,安静听他讲下去。
“有个说法,这人打下去后就跳出六道轮回,成为守护神。一旦把桥砸了,他们难有栖身之地,会渐渐消散。所以,打了生桩的桥很难再捣毁重建,也不会有人这么做……”
岑让川蓦地想起似是与此无关,又隐隐约约觉着银清死因以及之后分裂的事似乎跟这有点关系。
残魂说的转机……
也包括这个转机吗?
等严父换气的功夫,她莫名问出一句:“为什么要选疯子或是守村人这类边缘人?”
他抿抿嘴,思索如何说。
话头在喉咙滚过两遍他才道:“撇去现实因素,这类人社会关系弱好掌控,六亲淡薄,是人,又其实不是人。”
“什么意思?”
“他们的魂魄是散的,残缺的,鬼神皆可上身的角色。你是玉雕师,应该也接触过这类文化。一个人的魂魄比喻成鸡蛋的话,正常人的魂魄就是可以孵出小鸡的受精蛋,生生不息轮回。他们的魂魄,更像是被打破的蛋壳,强行拼凑,只能用些特别的办法。”
“我不是洗白我做的事情对。但被做成生桩,也是让这类人魂魄能圆满,成神才能召回他们失去的魂魄,不论未来过往,经历死亡洗净杂质再次成为完整的魂。”
岑让川双手握紧方向盘,终于明白银清为什么会死在洞穴中。
他命中注定难逃此劫。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附身在树上的魂魄,成为实体,算鬼还是魅?
他在三界六道五行中算什么样的存在?
岑让川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银清已经是她平静生活中最荒唐的存在。
但她知道神的阶级压过所有,他难以抵抗这股力量。
洞穴里需要剔除杂质的分身嵌在墙里,是他不想填补自己的魂魄吗?
从前银清回收分身时总要经历阵痛。就像严父所说,一粒石子进入鞋子都会硌脚,何况银清分身游荡在外,几十年或是上百年,带回满身沙砾。
岑让川有些怀疑每次他引诱自己做时,其实是因为融合分身时疼得受不了,靠上瘾的快意压制,但他又不知道,只以为自己重欲。
乱七八糟想了些许多,都还只是她的猜测。
等银清回来时,他或许也不能解答。
只是……
他还能回来吗……
越野车再次冲下河流阶梯,严父见过这么多大场面,这次却被吓得噤声。
他怀疑岑让川要带着自己同归于尽。
念头刚起,车轮扬起的石子噼里啪啦溅到车门,浓烟滚滚。
车身漂移,稳稳停在一侧。
“下车。”岑让川解开安全带跳下车。
严父松口气,还好,命还在。
就是腿有点发软。
河岸处工人并不多,就那么两三个。
严父下来结清今天工钱后,三个就只剩一个。
操作员约莫是担心严父以为他没好好干,当着她们面又砸了下。
断桩纹丝不动,外层只崩了个小石子出来。
严父点点头,带着岑让川往远处挪了挪。
“二十年前打的,成神了,真没办法只能爆破。”
岑让川盯着那根长达两米的桥桩,像看着一颗上千年的粗壮老树,被砍去树冠后,留下的树根深扎地下几万里,无法拔除。
“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想想要怎么做。”
真要爆破,把银清崩了怎么办。
他那么多分身魂魄如今浓缩成两座桥桩下深埋的种子,她不敢赌,少了其中一个会怎么样。
严父一晚没睡,多少有些扛不住,留下几句话后便与操作工一起离开。
他们走时,还在河岸上拉了警戒线,避免有人闯入。
断柱高耸。
看似能轻易推到,却如大山般无法撼动。
岑让川望着它,眼睛发热发疼,她这才想起自己也是一夜没睡,怕是已满眼红血丝。
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她本想闭上眼睛缓解下双眼不适,坐着坐着,却因为身体不适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雪花无声无息落下,嫩绿幼苗挣破冰层,温柔地点在她垂落的指尖。
似是觉察到她体温有些高,尖刺肉眼可见生长出来,它用力往上戳,却突破不了皮肤这层屏障,急得它在河石缝隙间不断乱晃。
梦境冗长乏味,河流奔腾不息。
隐约间风中似刮过草木清香,熟悉的,充满生机的。
不再是焦木甜香,死气沉狠,快化作灰烬。
“让川。”
浑浊水下,她听到声音睁开眼,望向前方不远处模糊人影。
那双浅琥珀色双眼微微发亮,穿着丧服朝她游来。
他身上金银枷锁已经消失,只剩玉石相撞脆响。层层叠叠白布翻飞,薄纱几乎快与水化作一体,像在水下绽放出一朵结霜的凄清昙花。
岑让川望着他下意识往前追去,却听到他说。
“回去吧,让川。”
“往后……保重。”
伸出指尖一疼,她从噩梦中惊醒。
抬手去看,无名指指腹不知道怎么,被扎出小血点。
她低头去看手底下,只有灰扑扑的石块和还未化干净的雪。
四周无人。再看时间,她吓了一跳,居然已经到傍晚。
严父这时换了身衣服带着一队人出现。
远远的,她就闻到了他们身上的火药味。
“爆破吗?”严父直接了当地问。
“等等。”岑让川起身,竟发现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指腹,又看了看地上尖锐的石子。
估计是自己想多了。
岑让川摇头:“我下水看看。”
“这么冷的天你下水?”严父惊讶,眼睁睁看她把羽绒服脱了,走到河边竟真要游到桥桩处。
岑让川根本不跟他拉扯,只丢下一句:“我要是死了,和你无关,车里的钱都归你。”
在场人都愣了。
严父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一个猛子扎进冰冷河中。
不过三秒,她浮上来骂了句脏话,大声抱怨:“他大爷的好冷啊!”
“……先上来吧,你下去做什么?我派人替你干不行吗?”严父觉着岑让川简直比严森还让她头疼,不是都说女孩文静吗?她怎么一点都不静!想一出是一出。
她真要死在这,施工单位是要负责的!
严父急得又喊了两声,岑让川装作没听到,往桥墩处游去。
身后几个请来爆破的傻眼了,压根没想到她大冷天跳河,下意识把自己外套扒了才反应过来几人都是旱鸭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河面人影越划越远,留下一长串白花。
“严总,接、接下来要做什么?”爆破队长尴尬地问。
此时岑让川已经平安抵达桥墩围堰下,费力爬上围栏。
“请几个水性好的过来。”严父生怕她出事,赶紧做出应急备案。
对面,她翻过围堰,跳入桥墩缝隙。
几人正在商议,忽然听到“咔哒咔哒”脆裂声响起。
他们不由抬头望去,就看到岑让川匆匆忙忙从围堰处跳出。
她做了什么?!
“咔哒。”
水泥开裂出一条大缝。
天色昏暗,他们好像看到有藤蔓从中钻出,围绕桥墩的河面乍然晕出一圈蓝色物质。
“小心!”
不知是谁喊了声。
巨大石块从桥墩处落下,直直朝岑让川游来的方向砸去。
第137章 桥·-终- 再次醒来时,是元宵后……
再次醒来时,是元宵后的某天。
医院老式日历不知道被扯了多少回,留下厚厚的一叠残片,被钉在铁片里,撕扯下红绿纸条鱿鱼丝般垂落,遮盖住大大的红色数字——今天是工作日。
岑让川记忆出现短暂的空白,总觉得自己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去做。她瞪着泛黄的天花板,想着到底是什么事。
查房护士路过,看到她醒了,问了几句状况后从容不迫地去叫医生。
岑让川慢慢坐起,后脑勺传来阵阵疼痛。
她伸手去摸,摸到一片纱布。
应该伤的不重,却把自己脑袋包地跟蛇果上的保护罩一样。
透过不锈钢输液架,她看到灰色光面里被拉长的脸,记忆一点一滴复苏。
那天……
是不是有大石头砸下来了?
岑让川记得自己抬头前后脑勺就被砸了下,之后什么都记不清了。
也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她依稀看到一大片树叶撑在自己头顶,神智被抽离的瞬间,有什么东西托住了自己。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门口脚步声急匆匆的。
她在云来镇生活太久,已经很少听到有这么急的行走速度。
单人间病房门被打开,率先进来的是严森。
他像是很久没睡一个整觉,眼珠子下挂着两片黑色大雁蛾翅膀,连眼皮都是黑蒙蒙的。
“你醒了,哪里不舒服吗?”严森快步走来,察看她的状态。
岑让川不答反问:“你爸呢?”
他遵循承诺,把银清送回老宅了吗?
“他出差去开会了,今晚回来。”严森说着,让出空间让医生检查。
岑让川由着医生问东问西,配合地回答。
心中却在惦记和严父做的交易。
严森看她神游在外,攥紧口袋里的圆润。
这是从断桥桩里掉出来的东西,父亲送岑让川去医院,回家后盯着这枚种子抽了一整晚的烟。
父亲什么都没说,却在临行前叮嘱他把这古里古怪的种子交到岑让川手里。
等医生走后,病房恢复安静。
初春最后一场雪在昨夜下完了,往后天气预报说气温会慢慢转暖。
化雪天气总比雪天要冷上许多。
房间里有暖气,可惜没多大用。
岑让川躺回被窝时里面温暖已然散去,像钻进长满冰凌凌的雪地,冻得她直打哆嗦,连声音也不自觉发抖:“我手机呢?”
严森拿了张椅子坐在床边,踟蹰再三,把手心里的嫩绿种子递给她:“我爸说……把这个给你。”
“噢……”岑让川接过种子,感受到上边残留的暖意,“谢谢。”
这颗种子比其他两颗要大上许多,鼓鼓胀胀的几乎快成圆形,破口处有幼苗钻出,却也只是探出个头,叶子还被揪掉半片。
“这是什么的种子?”严森试探问她,“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像是银杏结出的白果,但宅子那棵银杏是雄性树,结不出果……而且,它还是这个颜色,你……和我爸,就是为了这颗种子?”
“没有。”她听出他的试探,此时此刻她并不怎么想面对他,随意编了个借口,,“我继承宅子也继承了点钱,打算投资云来镇和隔壁镇连接的那座桥。修桥铺路嘛,改善民生,正好我也能多攒点功德,平时口业造太多,平衡下。”
种子在手掌心滚来滚去,叶芽可怜兮兮搭在无名指上,岑让川无法抑制想起银清在时朝自己撒气吃醋的模样。
都变成这样还保持着呢?
她有些想笑。
严森知道这时候说不好,可他憋不住了。
几天没睡好觉,就为能得到一个解释。
他终于开口:“那天……是我在河岸上。”
拨动种子的动作停止。
岑让川放下手,慢慢转过头看他。
“我躲在石凳下,你没看到我。”说都说了,那就一口气全说完,“银清从我们去酒店吃完饭开始就失踪了,白芨找不到他,我告诉她银清有点事要忙,先送她去上学了。我……还没跟她说你的事,怕她分心。我看到我爸和你在河边用吊机勾起一个编织袋,是……他吗?你们为什么……”
说到这,他停下话头,心乱如麻。
按他的角度就是两人因为某件事一块杀死了银清,最合理的解释是因为钱。严森了解自己父亲,十几万几十万的生意绝不会亲自出马,都是交给家里老伯。
这次却莫名其妙和岑让川联手,他问过父亲公司财务状况,从母亲那打听消息,好不容易得知那座烂尾桥竟有人一次性投资了几千万。
那人就是岑让川。
可据严森观察,岑让川平时消费不高,哪来这么多钱?
这么多线索串联起来,就像一场盖满蛛丝又锈迹斑斑的铁盒,将他困在其中无法脱身,窒息与愧疚感不断蚕食,午夜梦回频频被噩梦吓醒。
严森怀疑自己联合他父亲把银清杀了?
岑让川取过床头柜上的小杯子,里面有些凉水,她把种子放进去,平静地问他:“你怎么想的?”
“你们……”严森想了想,换了个委婉点的问法,“银清什么时候回来?”
说完,他紧盯着岑让川,不想错过她任何一个微表情。
“不知道。”岑让川不是个能和人兜圈子的性格,干脆道,“把你脑子里想的清清干净。”
她不是那样的人,他爸却是。
为了一座桥,时隔二十年用了同样的办法。
二十年前,是功名利禄驱使。
二十年后,功成名就,开始为家乡做建设,或许还有填补往日的不甘心理作祟。
只是很巧,自始至终,他伤害的都是同一个。
严森抿嘴,岑让川望着他,感慨不愧是父子,这时候连表情都一模一样。
他想了半天才开口:“那,银清呢?”
“他会回来的。”岑让川毫不犹豫回答。
会回来。
但归期不定。
或许三年五载。
或许十年二十年。
或许……等她入土都等不到和他再见一面。
太多不确定性,让她无法给出答案。
没人给的出。
出医院时,干燥寒风呼啸,吹得她头顶凉飕飕的。
后脑勺碰破了点皮,她不自觉伸手摸了摸。
因为要治伤,碰破的地方光秃秃的,但有剩余头发遮掩,美观上倒是还好。
严森拿着药匆匆跟来:“你脑袋上缝了一针,医生开了些消炎药,早晚各一片。这线是能吸收的,你不用再来,避免搓洗。走吧,去我家。”
“去你家?!”岑让川瞪大眼睛。
什么去他家!
她不是该回宅子吗!
家里还有块水泥人像等着她把种子敲出来呢。
“嗯,吃晚饭。我爸说有事找你,吃完饭后再谈。”严森说到这,支吾道,“他还说……你要是愿意,可以住我家,有阿姨给你洗头,等伤好了再回去不迟。他知道宅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住……”
岑让川大概能估到严父会对自己说什么,点点头说:“吃完饭我回宅子。”
严森看她一眼,耳尖飞红:“不住吗?”
“……”岑让川无语注视他。
她不知道现在对他是什么心情,能保持基本往来算她有礼貌了。
虽然有迁怒的嫌疑,但严森父亲是造成银清死亡的凶手,连带着严森她都有种复杂的情绪。
连日来神经紧绷,到处打捞银清分身,她连说累的资格都没有。
盘桓在这些人际关系中,她觉得……好累……
“怎、怎么了?”严森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我去你家住,我们是什么关系?别人问起时你怎么回答?我前脚刚跟银清在一起,他现在消失,我却住进了你家。严森,流言蜚语你要怎么解决?还是说,你爸突然觉得我又行了?”
严森被怼得哑口无言。
甚至觉着遮羞布也荡然无存。
那点私心被她看透后他脸上顿时觉着烧得慌。
趁虚而入是有想过,还没执行就被揭穿。
他爸根本没说过留她住家里,是他觉着岑让川自己在宅子里不大好。
甚至于说,刚刚猜想她和自己父亲伙同杀人,他都觉得……
那是他的机会。
人性黑暗面暴露,严森无地自容。
岑让川跟他们这种人打交道多了,自然而然不会认为严森会是什么单纯善良的男人。
家族成员明争暗斗她不信他没经历过。
生意往来人情世故都是耳濡目染,在这种家庭里成长起来的能是什么纯洁小白花。
岑让川还不至于如此天真,做这种白日梦。
两人上了车,严家司机来接。
宽敞的后座,炽焰红内饰光是表皮都透着昂贵的光泽。
岑让川刚刚没看车标,上车后发现车内没有皮味,看到内饰干脆问:“劳?”
“嗯。”严森轻轻应了声,由着司机帮自己扣安全带。
他骨折的手还没好,但已经不用绷带系在脖子上。
岑让川想到自己花出去的钱,心在滴血。
而后安慰自己,就当是银清的赎金吧。
等他回来,自己非得……
非得……
车子缓缓启动。
平稳行驶出医院大门。
她忽然想起鲛人曾提醒过的话。
“……你是漏财命,银清计算好你能承受的范围才给你的钱,多给多漏,少给少漏,你自个想吧。”
可不是漏财吗……
银清死前给她打的钱全漏完了,金库也被她搬空。
到头来只剩下三颗千万级别的种子。
她捏了捏装在小号塑封袋里的白果,心想等今天吃完饭,就回去种树。
百年树木。
希望他出现时,自己不会已经白发苍苍。
她想了许多,路上谁都没说话,安安静静行完全程。
直至抵达严家。
下车那刻,寒风凛冽。
密林中坐落一栋三层别墅,暖融融的灯光散发出暖光,有人声传出,很热闹。
前门喷泉停止,两边花草树木都盖着一层薄雪。
抬头望去,靠近双扇镂空铁门处两旁的松树上都挂着圆乎乎的纸花球,绕着几圈星星灯串,显得格外温馨。
保安放行,大车驶入铁门深处。
还没到门口,就看到穿着深色服装的熟悉面孔靠近。
“小森,你爸爸提前回来了。”严老伯边盘着手串边走上前,“去换件衣服吧,今晚有贵客光临。岑小姐,这边请。”
“什么贵客?”严森好奇。
他下车环顾四周,发现花园连庭院灯都打开了。
平时别说开,父亲一般不会邀请人来家聚会。
岑让川不动声色观察周围,就听到严老伯说:“镇上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我听你爸的意思应该是给他们介绍下真正出钱修桥的人。正好他们开完会,人都齐,岑小姐也醒了,就凑一块吃顿饭。”
听懂了。
刚醒就要绷紧神经和人社交。
严森已经习惯,下意识就服从吩咐去做。
刚迈出去一步,他想到车上还有岑让川,又转身说:“走吧。”
谁料岑让川摇摇头,沉静道:“让司机把我送回老宅吧。这顿饭,我就不吃了。”
严森愣在原地。
严老伯望向车内的她,眼中透出几分讶异,旋即浮现出不知是钦佩还是释然。
她出事时,严老伯在岸上看到了全程。
在围堰中她究竟做过什么才会使坚固的断桥桩四分五裂,所有人都不知道。
只知河面出现红色那刻,在场所有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觉得她凶多吉少,怕是被石块砸死了。
谁知没过多久,她就浮了上来,被水推上岸。
严老伯离得远,清楚看到水下似有长条状的东西隐现,慢慢消失不见。
他们原以为死定的岑让川不过受了些皮外伤,被紧急送往医院。
一个女孩,大冷天跳进水里不可能只是为了拆除桥桩。
严老伯留了心眼,坐船到围堰处找寻,却没想到二十年前那具尸体不见了,反而多出了一颗古里古怪的种子。
家里正好有个植物学的,问了也说不知道,还打算问自己教授。
可种子出现那刻,严父和严老伯却都莫名认为岑让川是为了它而来。
为了颗稀奇古怪的种子搏命,值得吗?
严老伯凝视她:“种子收到了?”
岑让川从容接话:“嗯,收到了。”
她不说谢谢,因为这事从开始就是他们封建迷信做出一系列错误行为。
“真不留下吃个饭?严家人都在,镇上其他有权有势的人也在。是个难得的机会。”
她替他们瞒下这件事,给出大量现金解决燃眉之急,他们想趁牵出人脉把她带到这个阶层。以严家做背景,深度捆绑,成为一条船上的人。
暗示的话点到为止。
岑让川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昏暗处,她刚痊愈不久的脸色依旧苍白。
绞了长发后,气质愈发飒气清灵。
她笑了笑。
严老伯以为她答应下来,伸手去扶她时,清晰地听到她说。
“不了,我赶着回去种下它。等我种成了,再请你们来我家看看它。”
她拒绝了。
拒绝递来的橄榄枝。
唾手可得的机会、人脉、资源,都抵不过她想要回宅子尽快种下这颗种子。
“那,下次见。”严老伯不再强求,“偶尔来看看你建起的桥吧。”
“不仅仅是我的桥。”
还是他们的。
让一切封建愚昧终止在这次事件。
桥桩打一次不行,那就十次,百次。
水滴石穿,底下就算有龙也该被捶烂了。
迷信被击溃,底线不该被击溃。
谁都分不清,她给出赎金修建起的究竟是桥,还是重新筑起的防线。
【桥·完】
第138章 人约黄昏后 随着雪水融化,土质被浸泡……
随着雪水融化,土质被浸泡地松软。
种子在月末时被埋入棕褐色泥土,吸饱养分的幼苗随着她的动作颤颤巍巍抖动,等到土坑铺平,它也慢慢静止。叶片要卷不卷,勾在人无名指上,似在暗示些什么。
金灿灿的银杏叶在初春到来时如蒲公英般,大风刮过,伴随沙沙响声,一下子全落下,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岑让川打扫满地落叶时不由自主想象银清光头会是什么样。
她记性不大好,要不是手机里存有他照片,都快忘记他的面容了。
岑让川只能安慰自己,记性不好也是另类的福报。
她现在状态相当于丧偶,要是记得太清楚,他又在她有生之年回不来,那这辈子真要过不下去,哪个男的能不靠P图长得过他呀。
果然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
她这么想着,将落叶尽数扫入筐中,慢慢吞吞拖去后院沤肥。
凉风吹过,撞到围墙又兜转回来,拂过树梢那刻,嫩芽发出。
从月洞门往里望去,满树舒展的叶片,似飘满翠绿玉石镯心。
沉闷多月的阴云散去,几缕阳光洒下,穿过罅隙,撒落一地碎金。
种下的幼苗已有半人高,却是病恹恹地靠在银杏树干上。
石桌上,手机震动,被太阳晒地微微发烫。
屏幕亮起,时间显示已是一年后的夏末。
岑让川抱着植物学迷迷糊糊爬起,拿起手机看了看消息。
[白芨:让川姐,我考上首都医学院了!]
岑让川清醒了些:[那等你回来,姐带你去配电脑。你大学啥时候开学?]
[白芨:还有两个月呢。我师父呢?还没回来吗?]
[岑让川:嗯,没回呢。]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
还能不能回。
自己这辈子还能等到他吗?
别是要等到白芨老成张瑜奶奶那样。
那可不行。
她那时都死了。
他离开的这一年时间。
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药堂没了他坐诊,客流日益稀少,直至消失。
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再上门,只有白芨偶尔出现时才会排起长队。
他绣的红布还在原位放着,镇上苏绣老师傅曾经见过,想高价收购回去拆了看看是怎么绣的,被白芨拒绝。
岑让川罩了层防尘罩,让它就呆在角落,等待那人回来继续绣。
她也曾想过替他绣完,但这行为犹如锦上添屎。
岑让川急得冒汗,戳得满手窟窿愣是进度条为零。
而他收的唯一一个小徒弟白芨,应是这年里变化最大的。
先不说身高已经和岑让川差不多,脑子愈发聪明,本来就没法糊弄的小孩愈发不好糊弄,常常问起自家师父到哪了,怎么毫无音信。
岑让川每当她问起就被勾起心绪,惆怅不已。
白芨以为二人再次分手,问过几次后便不大敢问了,只一味专心学习,提前一年完成学业。
大学生白芨去外地上学那天,严森才和岑让川见过一面。
她们之间也已经有一年没见,时常相遇的地方由于岑让川刻意回避,严森大概也觉察到什么,二人渐渐断了联系。
这次见面,也是隔着白芨互相寒暄,等到白芨上车后回归原位。
而严父那,经历过无数次试验,终于在第二年快要到来时,成功把桥桩打入地下。
这一切要得益于岑让川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个穿丧服的人拉着她上山祭拜山神,似乎还骂了她几句败家什么的。
语气有点像银清。
就是看不清小脸长什么样。
岑让川想着,把挖出来的其中一颗大白果摆到面前,用装满鲛人血的喷壶多喷了两下,企图多浇灌营养它能长快点。
通宵一晚看《教你如何培植银杏树》这本书,岑让川脑子发晕,被正午大太阳这么一晒,更是晕的厉害。
今天反正没什么事……
再睡会吧……
岑让川惫懒,再次躺下。
被她挖出来种在花盆里的白果苗在她入梦后摆动树叶,做出了个伸展的姿势,尽力让枝叶遮挡在岑让川头顶,投下一片阴凉树荫。
天色渐渐暗下,铺满香灰似的云层下了一场雨。
温度降低,夜里结霜,已有成年男性高的幼苗依旧半死不活耷拉着,被牵引杆支撑着树干才不至于倒下。
冷风推开关得不严实的窗户,掠过桌上日历,岑让川从梦中醒来,看了眼院子外做好保暖措施的银杏树,昏昏沉沉在躺椅上翻了个身,眼睛扫到日历上的时间,慢慢闭上眼睛。
红色水笔在今日时间上打了个圈。
正好是月末,排列整齐的红圈远看像五子棋盘似的,被风吹得翻过一页。
已是第二年深秋。
银清依旧没有回来。
种下的三颗种子死了一颗,剩余两棵推到牵引杆,歪在银杏树边,一副你再碰我一下我就死给你看的脆弱模样。
岑让川焦虑地找治疗良方,翻遍了书也不知道怎么救。
实在找不着,迫不得已去问严森。
一通前提说完。
严森沉思许久,问道:[是不是营养过剩了?]
[岑让川:树苗……也会营养过剩?]
[严森::会啊!就比如打营养针,也没有每天打呀。总要给人一段吸收的时间。]
岑让川顿悟,鲛人血停了两天,换来的结果是又死了一棵。
她吓得不行,日日看护剩下的一棵独苗。
半个月后,看它总算有了些生气。
用手触碰枝叶,它摇呀晃呀挨进她掌心,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偎依在温暖里。
“怎么这么娇气。”岑让川叹口气,认命养着它。
小树苗像是听懂,又像是风吹的,伸着小叶片啪嗒啪嗒打她指节上。
随着它的动作,满树栗黄裹着植物香气纷纷扬扬落下。
金蝶般飞舞在半空中,如花似雪,随风飘动,扑扇着嫩黄翅膀一片、两片、三片……渐渐变成生机勃勃的嫩绿。
绿蝶慢慢悠悠落在石桌上张开的报纸旁,舒展翅膀,化作一片初春银杏片。
朱红色云来镇月报标题下,一行行黑色小字板板正正印在墨水味浓郁的米黄纸面。
时间已是三年后。
继承凶宅的合同到期。
归属人彻底印上了岑让川的名字。
从房产局出来,坐上越野,路过云来镇与隔壁镇子交界,岑让川停了下来。
警戒线已被拆除。
她来时正好在举行竣工仪式。
穿着黑西服的严父站在一堆同样穿着西装革履的人堆中,笑着望向忽然登高的舞狮。
三年时间,他头发白了许多,像颗未剥颗的松花蛋。眼尾炸开的雪枝爬上他晒黑的脸,少了几分严肃端庄,多了些慈祥。
大概觉察到有人在看他,严父下意识望去,恰好与岑让川遥遥对视。
他三年来在工地上指导,亲力亲为,眼神被石灰侵蚀,已经不如以前好使。模模糊糊间看到个熟悉的人主动朝他招手,标志性的越野倒是让他一下子认出来人是谁。
刚要请她一块参加,那人已经收回手开着越野离开。
严父默默放下手,目送她远去,心中升起一丝惆怅。
回头看了眼自己儿子,严父叹口气,算了,自家傻子配不上。
严森莫名其妙被打量了一眼,挠挠头,不知道自己父亲在想什么。
桥上舞狮仍在助兴,敲锣打鼓声走出很远很远都能听到。
抵达云来镇时,路上多了许多生面孔,今日往来买卖的人愈发多。
柳枝发出嫩芽,风动,拂遍绿丝带。
岑让川下了车,回宅子看了眼小树苗。
三年过去,它与大树融合,成为最细瘦的那根枝条。
偶尔无风自动,偶尔晃动树叶发出哗啦啦响,那是它想见她。
最近几天不知怎的,怎么戳都没反应。
岑让川倒不怎么担心,按时喷水浇肥,悉心照料,不知不觉间树干已经粗到需要两人合抱。
“出门了,去看白芨。”岑让川拍拍树梢,拎着一袋零食出门。
药堂门前从清晨六点就开始排队,等到中午也没有丝毫减少的迹象。
岑让川默默从队伍尾巴扫到前面,花花绿绿跟舞狮队似的,排出百米开外。
炒粉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颠锅颠得飞起,圆圆胖胖的脸上全是汗。
加了蚝油的米粉吸足汁水,大火烘干,绿的青葱,红的辣椒,黄的鸡蛋丢入锅里翻炒,礼炮纸般缤纷。
看到岑让川来,炒粉阿姨忙把最新一份装进盘子里招呼她:“让川,去送给白芨,她早餐都没吃就开始看诊,先让她歇歇。哎呀,你怎么又买这么多零食,这不健康!”
岑让川急忙解释:“粗粮的!少糖少盐少料!”
“那也少吃,你吃午饭了吗?姨也给你炒一盘?”
“吃的馄饨!您先忙,我先进去搭把手。”岑让川捧着炒米粉去后院摆放好,这才出前边招呼,“白芨,吃饭!各位乡亲婶姨叔伯,让我们白芨松口气,门口先坐着等,我给你们叫点糖水歇歇脚。”
有些外乡人不懂事,皱眉刚要闹脾气,就被同行的人拉到外边抢占座位。
人群渐渐散开,露出前方被簇拥到快靠到墙上的人。
白芨暂时接待完病人,刷刷写下药单,字迹潦草,只有熟人能看懂。
“让川姐,今天没去看竣工仪式吗?”白芨起身朝她走来,稚嫩的小脸褪去婴儿肥后,倒显得干练沉静许多。
“没去,闹死了。”岑让川接过她手里的药单,熟练地去柜台取药开药。
白芨不太放心,去后院拿了炒米粉边吃边看岑让川抓药。
三年里,她们都是这么过的。没了银清后,药堂平时不开门,一开门必是从早忙到晚。
药堂请不起人,岑让川闲暇时就会来帮忙。
一来二去,不熟悉中药的人也能胜任这份工作了。
白芨咀嚼着鸡蛋,咽下后说:“我听严森哥说那桥要刻你和师父的名字。”
“嗯。”
一年一问。
岑让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忙着手上的活计,装作不经意地问:“白芨,如果,我是说如果,等你七老八十你师父才出现,还跟三年前一样……你,会不会害怕?”
白芨嚼米粉的速度一下子慢下来。
筷子戳了戳煎得焦黄的火腿切片,她低下头,慢慢吞吞地说:“我倒是无所谓,至少等到他回来了。可是……你呢?”
你要在这等他一辈子吗?
在这座镇子里永无止尽地等下去吗?
百年时光,往后七十多年,头发变白,身体衰弱,直至凋零在这?
二字开头的大好年华,以后不会后悔吗?
岑让川不回答,迷茫望向药堂外波光粼粼的河面。
真好看啊,像撒了一层金箔。
日影西斜,已近黄昏。
早晨还是冷色调的光线现在变得暖融融,太阳如凿碎的缺口,往这处世界倒入热腾腾的糖浆。青石砖镀上蜜色,石缝间的小芽都成了糖画中的一部分。
岑让川站在河边石栏,盯着底下钓鱼佬悠哉悠哉开始新一轮漫长等待,忍不住问:“大哥,天天钓鱼有意思吗?”
钓鱼佬没有回头,却知道是在问他,连回答也是慢慢悠悠:“有意思啊。”
“空军也有意思嘛?”
“有意思。你看这么大一片河像不像我们的人生?随便钓上来的鱼就是惊喜。不过你还年轻,叔劝你还是年纪再大些来体验。”
“为什么?”
“心脏年轻时到处走走停停,衰老后才能静下来等。”
岑让川忍不住笑:“你这话说的,欺负人老了走不动只能钓鱼是吧。”
“你这么解释,也可以。”钓鱼佬回头看她,“哟,是你啊。”
岑让川挑眉:“怎么?认识我?”
“哪能不认识啊。今天刚竣工的桥写的就是你名字,还带画像呢。有兴趣找男朋友吗?我家俩儿子比你认识的严森帅多了,博士毕业,长得还高,没谈过,赘给你。”
岑让川闲着无聊,支着脑袋随意答应:“行啊,发个简历来看看呗。不过先说好,建完那座桥我可没钱了。跟着我只能吃糠咽菜。”
“现在能脱单就不错咯,还管那些个乱七八糟的……”
她们正瞎说八道解闷,旁边桥上慢慢行来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
黄昏凉风拂过,柳枝轻摆,翻飞的柳叶似挂满铜绿金龟虫翅膀,反射出金色颤光。
风中不仅送来冰糖葫芦的甜香,还送来了清灵馥郁的植物香气。
岑让川下意识抬头望去,在看清桥对面出现的人时不由一愣。
浅白身影逆光而来,绣满暗纹的缎面覆上金糖光泽。
浓密柔顺的长发半束,仅留下几缕碎发洒在眉尾。
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清冷疏离,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不悦地侧目望来。
浅琥珀色映着光,剔透地像琉璃珠。
岑让川愣愣望着他,不由自主上前。
直至他走近,看清他眉间那颗小小的红痣那刻,理智回拢,脚步停在距他不过半米处。
他瞥她一眼,迅速收回视线,往前进了一家古琴店。
岑让川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栏杆下爆发出一声惊叫。
“上钩了!”
第139章 缠绕 云来镇来了个漂亮的男孩子,堪称……
云来镇来了个漂亮的男孩子,堪称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闻着还香香的。有的人不信,调侃她们说的太夸张,下一秒就被路人随意放上来的几张抓拍图震惊了。
大群炸了锅,纷纷问这人在哪。
手机震动一晚上没停,烦了也只能开个免打扰模式。
岑让川见到他那刻,精神恍惚回了宅子,盯着银杏树看了许久。
像是他,又说不出哪不像。
对方看她跟看陌生人似的,岑让川为避免被说性骚扰,没敢死缠烂打。
然后在宅子里核对了一晚上银清和这人的照片。
颅骨、身形骨架简直一模一样。
皮相比以前还要冷淡,神情不大像,眉间还多了颗红痣。
岑让川想得入神,不小心把一大壶鲛人血浇入泥土。
她手忙脚乱浇水稀释,心想接下来两三个月都不用如何细心照顾了。
带着疑惑,一夜难眠。
翌日清早,天还没亮完,药堂和宅子大门同时打开。
岑让川本想打听打听他的来路,就看到街上摆摊的婶子阿姨们衣着焕然一新,打扮地格外漂亮,咯咯笑着说想看看那个新来的男孩。
叔叔伯伯感到了危机,一把年纪难得的穿得像个人,中山装休闲装,干干净净,总算没再穿得邋里邋遢。
她买了份早餐,只打听出昨天那漂亮男孩是古琴店老板请来的授课老师。再多的,便打听不出来了。
惆怅地拎着几份早餐去药房,她边在淘宝后台回复边帮白芨打下手。
白芨盯着桌上至少三人份的早餐,怀疑问:“让川姐,还有谁跟我们一块吃吗?”
“没,只有你的。”
“但这……”
四盒炒面,两大袋包子,五杯豆浆。
喂猪呢?
岑让川看了眼,叹口气。
记成三年前鲛人的食量了。
她无力道:“中午蒸着吃吧。”
白芨:“……”
今日依旧是忙碌的一天。
来看诊开药的多,岑让川网店爆单。
她只能做出取舍,先帮白芨把药开了,再去当她的小客服。
过了中午,总算不像前一天那么多人。
白芨憋了一上午,仍是没憋住。
趁着中午吃包子,白芨赶紧问:“让川姐,师父回来了,你们……见面了吗?”
“噢,回来了。回来的好啊……”岑让川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压根没听清白芨在说什么。
“姐!你想什么呢!”白芨推了她一下。
“啊?”岑让川总算清醒,“你刚刚在说什么?”
“我说,师父回来了!你们见过了吗?”
这两人不会真分手了吧?怎么感觉不像是多欣喜?
“回来了?”
“对啊!”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啊!他昨晚还回复我消息,说今天下午过来。”
两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没说出下一句话。
真的是他?
岑让川想起以前银清总会遮掩容貌,只有福德深厚或是将死之人能看清他面容,不确定地问白芨:“你知道你师父真正长什么样?”
“肯定知道,不就跟现在差不多。昨天群里发的照片就是我师父,我不会认错的!只是多了颗红痣,你就不认识了?!”白芨惊讶,想到什么,鬼鬼祟祟压低声音,“你,你是不是早就分手?三年前和师父求婚只是一时上头?”
真的是他……
真的是银清!
岑让川霍然起身。
她想去见他。
脑中在这时浮现出昨天他看向自己时冷漠的眼神,她又变得不确定。
他还记得她吗?
再次回来,他……还爱她吗?
“你师父……有没有提起我?”岑让川犹豫着问,“或者,说起什么?”
白芨看她脸色变幻不定,大概猜测到是类似久别重逢不好意思之类的心理作祟。
想了想,她拿出手机推到岑让川面前。
[师父:我回来了,明天下午过来。]
简短的一句话。
谁都没提到。
巨大的失落感笼罩过来,岑让川慢慢坐下。
设想过无数次和他见面的场景,真正发生时,仍是出现了最坏的结果。
他可能忘了她。
岑让川下意识想逃避问题,做了这么久心理建设,真到这个时候,她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午夜梦回时,想到这个问题,她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反复煎熬。
放手,她舍不得。
不放手,她依然舍不得。
舍不得他痛苦。
舍不得他失去自由。
更舍不得他因为自己再次被囚禁在这个小镇。
不过……
三年……
不论怎么样,她都想要个最后的答案。
岑让川放下筷子。
如果真的像她猜想那样,他忘了她。
她会离开这,就当作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岑让川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性格,哪怕三年前银清死时她曾悲从中来想过和他一起离开。但这么长时间,她已经从那时情绪中走出。
她最擅长做的事就是折磨自己,将一件事降低期望值,这么做,等到事情发生时也不会过于失望。
她强打起精神,慢慢和白芨一起把剩下的早餐吃完,哪怕包子皮噎得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岑让川仍然把这顿饭吃完了。
白芨心疼她心疼得不行,小声问:“要不……分手后就不见面了吧?都三年了,说不定我师父移情别恋,孩子都三胎指标达成。他当初这么不负责离开,你还等他这不扯淡吗……让川姐,你别哭啊……”
“谁干的,酸菜包子加小米辣……”岑让川梗地掉泪,急忙抽出纸巾擦干净。
她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纸巾放下时,情绪也收的差不多。
就像刚刚真的是被辣到一样。
白芨心里头不是滋味,刚想发短信给自家师父让他别来了,就听到前堂传来动静。
掀开藏蓝碎花布帘一看。
好家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让川姐,你慢慢吃。他……来了。”白芨踟蹰看了眼要朝自己走来的银清,急忙提醒,“他过来了。”
岑让川手忙脚乱遮掩好情绪,想喝口豆浆润嗓子,一不小心差点把自己呛死。她赶忙抽纸巾捂住嘴,剧烈咳嗽。
“诶,怎么呛着了。”白芨赶忙走过去替她顺背,也不管银清进来做什么。
时隔三年,再次回来。
没来得及打量药堂破损程度,结果两人再见面就是这番情景。
银清扫了眼桌上的午饭,困惑不已。
自己走时虽然突然,但不是给她留了很多钱吗?
怎么中午吃的这么……寒酸?
他昨天听到她和钓鱼佬对话,气得不行,跟她赌气装不认识,以为她会旧情重续情难自禁,看在自己依旧好看的份上把他钓回去,谁知道她竟不主动联系自己!
银清气疯了,一晚上都在复盘她的表情和自己当日着装。
没错啊,她绝对认出自己了!
穿着也和以前一样,她怎么就不上前呢!
打听到她近日都在药堂,他装着矜持来见面……
还矜持什么呀。
人都咳成那样了。
银清面无表情上前,按了按她背上几个穴位,缓解她的不适。
谁知这时更刺眼的一幕出现。
岑让川好不容易气缓过来,就听到背后冷冷清清的男声:“你脑袋怎么回事?为什么多了一道伤?”
她下意识想去遮住那道疤,白芨听到银清问话,比岑让川动作更快地掀开遮挡在伤疤上的头发。只一眼,迅速被岑让川拉下手,重新遮掩好。
“让川姐,你……”白芨愣愣的,“你什么时候缝的针?”
什么时候。
银清还是桥墩的时候。
岑让川忙灌了几口水,捂住后脑勺,尴尬道:“没有,就冬天摔了一跤磕到头。”
谁信呢,找的借口如此拙劣。
银清直截了当:“白芨,出去下,我和她说会话。”
为什么他不在的时候她过得并不如他想象中好?
按他所想,她该是继承宅子和地库大批金钱后潇潇洒洒开着她的越野到处游荡。他以前总禁止她吃的垃圾食品她会尽情吃。点男模、脚踏五条船,留出两天给自己双休。
没了自己监视,她该过的比和他在一起时自由自在的多。
财富自由后,她不该这样。
中午吃着包子炒粉,明显是早上剩下的。
后脑勺上的疤虽然不清晰,但伤就是伤,他一眼就能看出是硬物砸伤留下的痕迹。
这三年。
空白的三年。
他再次失去五感和记忆的三年。
原以为自己回不来的三年,她究竟做了什么……
难道被别的男人骗钱了?
白芨看看自己师父,又看看岑让川,开口询问:“姐,你要单独谈吗?”
这下轮到岑让川慌了下。
她败光前世自己留给他的钱。
又用了鲛人血把人强行种回来。
零零散散,虽说是为了他,但会不会是自己一厢情愿?
岑让川一时拿不准要不要单独相处。
但银清要是去了地库和自己墓室,不也会发现吗!
岑让川心一横:“咳,就,就单独说几句吧。”
指不定他听完后怎么闹,她在想要不要把他带去楼上,隔音会更好?
白芨出去继续看诊,不放心道:“你有什么事记得喊我,我就在前边。”
岑让川胡乱答应。
藏蓝色布帘放下。
上面的碎花图案也一齐落下,在半空晃荡。
银清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像从前那样自动先把桌上吃剩的收拾干净。
等他回来时,岑让川已经收拾好纷乱思绪,站在屋檐下等他。
三年没见,银清不习惯她看向自己那陌生的眼神,跟被丢进绞肉机一样绞成泥。
对他来说,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常年遭受折磨的身体转好,脑子清明许多。可自己爱的人却跟自己生疏许多,过的还差。
他在树下醒转,第一反应就是来找她。
谁知道她居然答应别人塞来的两个陌生人,他生个气,晾她一晚上不行吗……
银清想到这,脚步声重了几分。
木梯被他踩得嘎吱吱作响,听起来要把梯子踩塌。
两人避开人群上楼,踩上的每级阶梯仿佛是故事加载的进度条。
站定在窗边说出的每句话都是填满三年空白期的画面,她说的并不详尽,细节全无,几乎可以说是一句带过,仅是交代几个重要节点。
银清盯着她伤疤上长出的一根白发,隐藏在暗色下闪烁,如同他胸口处传来的阵阵闷痛。
他紧盯着她每寸表情,发现她不仅不看自己,还回避自己目光时,委屈、心疼、难过等等负面情绪杂糅成附带腐蚀性的药水,浇在他身上,疼得他眼眶泛红。
鲛人血没了……
他为她准备的长生剂,临死前也要封存的秘密,兜兜转转结果大半用回他身上。
金库空了……
岑让川最爱的就是钱,为了把他从桥墩下解救出去,彻底给他自由,全花完了。
那些古董字画之类的杂物,因为不是硬通货,更不属于这个世界,却是千年前的东西,她担心牵扯出事没有动。
就这么过了三年。
在银清看来穷困潦倒的三年。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叫住我?”银清指尖扣进窗台缝隙,用力到泛白,嗓音沙哑,“你明明看到我了。我生你气,谁让你答应别人家给你介绍……你不知道哄哄我吗?你只要哄了,叫住我了,我不就回来了吗?”
“你、你变化有点大,我不确定是不是你。而且你这三年,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形。万一,你有自己的生活了呢。我不想困住你……”
银清听到这,急急打断:“什么叫不想困住我!我这三年哪都没去,意识不清被你带回来种土里,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你陪着我。结果你见到我也不喊我,还说这些话!你是不是想反悔?三年前你跟我求婚是假的是不是,三年时间,嫁衣你封药堂里不带回去,现在见了面连戒指也没有!你玩弄我感情,我不活了!给你新人腾位置!”
他说完,猛地推开窗,眼看真要跳下去。
“诶……诶!你等等!?”岑让川哪会料到事情发展突然变得曲折离奇,吓得急忙拉住他,“不是,你现在长得跟以前不太一样,给点时间我缓缓。对你来说是梦,对我来说那是三年,你先让我熟悉下不行吗!”
“我等你上千年,刚见面就上我那会怎么不见你缓缓!现在没钱了你嫌养我麻烦是不是!三年前你跟我求婚我答应了,现在又不作数!你心里根本没我!”银清死死盯着她,只要她有半点狡辩心思,他立刻从这跳下去。
“下来下来,你先听我说。给点时间我解释不行吗!”
“我不管!三年前你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作数,作数,先下来!”
“你吼我?!”
岑让川急眼:“我哪吼你了!”
“那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我这不是着急吗!”
话锋一转:“戒指呢!”
“……”
没准备呢。
叮玲哐当声传出。
木质地板震动,窗户“砰”一下被关上,动静从那头到这头。
地板灰从缝隙间撒落,跟面粉似的撒了满头满脸。
白芨:“……”
她默默拍去肩上尘土,给二人发短信:[这隔音不好,小点声。]
特产店婶子听八卦听得乐滋滋的,连脉象都健康不少,可她有点没听明白,耐不住好奇问:“让川咋回事?让人追上门要名分?我听那男孩意思怎么像是小岑大夫的语气?”
“那就是我师父。”白芨放下手机,重新号脉。
“啊?小岑大夫……”特产店婶子回想半天,没想起来以前银清长啥样,“嘶……印象中,似乎没这么好看?”
“噢,离开那段时间,去整容了。”白芨随口道。
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银清忽然消失三年。
熟悉药堂的老客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止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八卦。
楼上。
小别胜新婚。
他如藤蔓,激烈缠绕。
第140章 别扭 后脑勺磕在墙上瞬间,……
后脑勺磕在墙上瞬间,并不如想象中疼。
她砸入他掌心,银清消失之前,烧掉祈福牌后浑身都是焦木味,她闻惯后,如今面对铺天盖地笼罩而来的馥郁植物香气,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长相……也有些不适应。
觉着自己在偷情和说服自己他是银清的心理左右摇晃,她伸手按到他颈窝处,微微用力推开。
窒息的吻立时涌入大量新鲜空气,她难得耳尖发烫,注视他问:“等等,我们循序渐进,慢慢来,先别亲。你……你好像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
“哪不一样?”银清喘的微微急促,白皙肌肤下透出薄红,浅琥珀色双眸一眨不眨凝视她,“我还是你的,没有不一样。你……不喜欢现在的我?”
“不是……”
“那为什么不继续?三年时间……你,不想我吗?”
他主动解开第一颗盘扣,拉着她的手往衣服里送。
当手掌抚过干涸江河留下的水流痕迹,抵达沙石岸上残留的小贝螺,底下传来跳动的频率,很慢很慢,像潜伏在沙层下曾因干旱而休眠,如今被水流浸润,逐渐复苏的呼吸。
银清凝视她的眼睛,发现她依然在逃避,眼圈刹那间如描画上红眼线,他忍着酸涩,轻声问:“为什么不碰我?你更喜欢以前的我?”
“不是,你、你现在……比以前还好看,我,我总觉得你不是银清。”岑让川没好意思说详细。
以前他顶着冷冷清清的容颜,私底下疯啊闹啊都好,总归是有活人气。
不论亲吻还是情动之时,她都能从容注视他。
现在虽比以前更加精致,但眼角眉梢都因正中那点红痣变得有些微妙。
亵渎神像的微妙。
让她这毫无心理负担的颜狗多多少少产生了罪恶感。
岑让川总觉得真要滚了那啥,下一秒天雷就要劈下来。天雷要是劈不死,晚上阎王会在自己床边谈谈心,问她想不想来一番死亡体验。
她大好年华,可不能折在男人手里!
银清听完她吞吞吐吐解释,拧眉看她:“什么意思?不管什么意思……”他贴近她,强迫她目光集中在自己脸上,“你看看我,我现在魂魄完整,比以前好看多了。你再试试我的身体,姿势都……都可以,现在没有疤,没有伤,也不会忽然分裂。五感俱全。你、真的不试试吗?”
话里的大胆弄得岑让川面红耳赤。
三年不见,他怎么这么直白!
她热地背上汗如雨下,顾左右而言他:“晚、晚点吧。这时候,有点急。那什么,我还有事……你,你先适应适应……”
“岑让川!你到底对我哪不满意!”银清气得提高嗓音,“三年!才三年!你对我这么冷淡,是不是心里头根本没我了!”
“别喊别喊,这隔音不好!”岑让川心一横,半搂住他给他顺气,强制自己语气温和些安抚,“有你,一直都有。三年还不够证明我对你的喜欢吗?”
鲛人血和金库,长生与财富。都让她放弃,尽数换他了。
“只是喜欢?”他再次皱眉,眼看又要闹。
岑让川忙换词语:“爱,必须是爱。喜欢太肤浅了,不足以证明咱俩的感情。但是吧,三年前你离开的太突然,要不……先说说你遇到了什么?鲛人曾经怀疑……你之前,其实是分身?”
银清在她问出最后一句话时沉默下来。
关闭的屋门阻隔外界一切声响。
尘埃在光中跳跃,于无风静止中悄然落在木地板罅隙中,成为石砖苔花中微不足道的尘土。
燃烧后熏黑的信纸并未被火焰尽数吞尽,被风吹得在空中旋转,打了个圈后贴着地面往前飞出几米,直至被一只脏兮兮的破布鞋踩中。
一串手写数字印入眼帘,距今百年。
鲛人跟着主体来到这座小镇,经历战火后的房屋塌的塌,倒的倒。
半空扔下的炸弹像死去的鱼群,抵达地面时炸出高高的红色水花。
他们在这样的战争背景下生活了快五十多年。
起初还很害怕,后来已经变得麻木。
每日每夜游荡在镇子上,不知饥寒困苦。
在这种环境下,区分主体与分身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是临死前本能的生存本能,在战争最厉害的那年他一次性分裂出至少两个分身,或多或少继承了主体记忆。
他们靠着数量成功熬过极端时期,等到和平些再慢慢拾回自己的分身碎片,就这么度过一年又一年。
直到和平年代来临,他们的本体却在这时被盯上。
五感尽失,浑浑噩噩,成为二十年前的第一座桥墩。
断断续续,记忆涌现。
真要细究起来,怕是得给岑让川画个时间线和他们之间究竟继承多少主体记忆份额的表格,繁琐又费事。
届时真要把他掏干净,有些甚至银清自己也记不清,跨越上千年时间线,大部分时间他还疯疯癫癫,神智溃散。换作是岑让川,她怕是连一星期前干过什么都不记得。
“真要我细说?”银清再次挨近,可怜巴巴地埋进她肩窝,“那你得空出至少一星期帮我把时间理顺,你知道的,我刚遇到你那会话都说不出,那些分身临死前有的还会强塞进一段记忆,或是异变导致思绪萦绕……”
“打住,我不听了。”岑让川多少猜到点,轻拍着他的背,“你回来就好。”
不论以前怎么样,你回来就好。
银清觉察到她依旧有些疏离的态度,皱起眉:“那你还对我这么客气干什么?我算了算日子,下个月月中行不行?有点急,嫁衣会简陋些,我墓室其他地方你是不是没去?还有些金摆件融了也值些钱,你要是嫌少,按五行生金倒也不难,一个月百克金没问题,就是累。”
要换作以前,岑让川知道他有这本事或许会地主上身,压榨出更多。
但现在的银清是她悉心照料下长回来的,她哪舍得他累。
以后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生活就可以。
她不想要求他更多。
“下下个月月中吧。”
怎么还推迟了一个月!
银清抬起头,不满看她,眼中委屈神色都快化成泪溢出。
“请柬、喜糖、定酒楼好多事,要慢慢来,你有没有想过请谁?现在婚礼不像从前,有好多种形式。我收藏了好多,你……”岑让川不好意思地撇开目光,心跳如鼓,“有些没有兴趣看看?我还……设计了对戒。”
三年,她想他时总会在脑海中演练未来。
磨磨蹭蹭下竟也积攒许多。
银清盯着她,浅琥珀色眼眸慢慢亮起光芒,耀眼地像海上燃烧起的火焰,炽热又深邃。他情不自禁挨近,滚烫的吻落在她眼尾。
“那……能不能先领证?”
岑让川转过头,惊奇地问:“你有?”
“有。还有婚书……”银清微凉鼻尖点在她脸颊,往下落在她唇角,如风中落叶轻飘飘的扫过,“你答应给我的。”
他黏黏糊糊依恋着她,岑让川被他磨得找出几分以前的感觉,试探着回应他的拥抱。
手掌温热染上单薄面料。
银清搂得愈发用力。
两人之间快连张糯米纸都插不进去。
三年空白的陌生在此刻逐渐消融,慢慢化作黏腻后渗出的甘甜。
重新感受久违的心跳。
重逢后如初遇时的气息。
重来一次,放下以前所有芥蒂。
岑让川闭上眼,呼吸他身上生机勃勃又馥郁清新的植物香气,魂魄融合后散发的味道比初见时还要浓郁,仿佛走入雨雾中湿漉漉的森林。
薄阳自叶间撒下万千金光,露水一点一滴,自叶尖落下,粒粒晶莹滚落鬓发,砸坠于肩膀,渗入柔软面料中。
银清颤抖着,低低哽咽着,发泄压抑千年的怨恨。
他决意放下这些,却无法尽数忘记,那些扭曲的、阴暗的和磅礴的爱意早已化作他的骨血,盘旋生长出带尖刺的藤蔓迟早会勒死他和她。
可她回应了。
回应了他那空洞无望的爱。
三年前临死时,银清已经没抱任何希望,与她诀别。
可她拼尽全力,日日浇灌他留下的最后一丝生机。
哪怕笨拙又粗糙,好几次揠苗助长差点把他泡死,但他知道的。
她想见他。
岑让川当然想见他,哪怕是七老八十最后一面,怎样都好。
她想见他。
等真见面,那点别扭心理又在不断作祟。
魂魄完整后他面容稍稍变了些倒也情有可原,刚见面听到她口无遮拦答应人家入赘导致他吃醋也能理解。
她偶尔嘴贱说出的话不过脑,谁知道他听到了。
以后真是要注意些,不然人再给自己气跑可不像以前那样无所谓。有了牵挂再吵架,看他难受她自己也心疼。
比如现在。
岑让川故意用油腻的语调遮掩心酸:“哎呀,乖乖,怎么好好的哭了呢?你这哭得姐心肝疼,来,让姐尝尝你这眼泪甜的咸的,能不能拿来拌一碗豆腐花。”
银清发出一声抽泣,想笑又气恼:“滚~”
拉长的一个字撒娇似的拐了两个弯儿。
岑让川蓦地想起以前,他就是很好哄的一棵树。
只是当时两人脾气都不怎么好,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总是扎伤对方。
“滚?滚哪去?”她继续用这种语气调戏他,“乖乖说这话好伤人心。我要滚进你心里舔舐伤口。”
“岑让川!”银清咬了口她耳朵尖,总算不再沉浸回忆中自虐。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羞的,满脸绯红,“你这都跟谁学的。”
从容扯出纸巾,岑让川笑着给他擦泪:“不哭了,我真的……”
她悄然贴近,吻去他眼角沁出的水色,“会心疼。”
她太少表达自己的情感,明明早已经满心满眼都是他,却不肯流露出一星半点,以至于让他如此警惕又绝望。捕捉到零星半点爱意也像如获至宝,藏在自己墓室珍藏。
总在衡量得失,高高在上施舍,爱里掺杂算计。
等到失去才幡然醒悟自己有多过分。
岑让川逼着自己直视他的目光,这才发现其实银清并没有改变多少。
云遮雾障吹散后,恍若山林被日光照亮,轮廓愈发清晰深邃。正中红痣如高悬烈阳,晒干潮湿植被,驱散瘴气后,他不再酝酿风暴,林间悄然温暖平和。
是的,平和。
她终于能在他眼中看到这类情绪。
视线在半空纠缠不清,他缓缓敛眸,感受脸上残留的泪水被拭去,暗示地朝她看一眼。一眼,又一眼。
岑让川憋笑,搂着他,慢慢贴近。
两片粉叶印在一处,位置调转。
银清被按在墙上,任她引导自己。
他经验实在少,只知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她想要看到的反应,又能让自己纾解欲念。这种心意相通后所该有的温柔,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她知道……
等等,有点不对劲……
米色暗纹缎布揭开,再次探入曾踏足过的河滩,触摸干涸白沙河滩上的螺贝,将玉石般的沙砾与粉海螺珠一齐盛入手心。
残留河水的湿沙未被日光晒透,密密麻麻沾了满手,多余水液从指缝流出。
银杏纹样盘扣被单手解开,正要解开第三个,修长匀称的手覆盖上她的手。
“等会……不对……”银清呼吸已经乱了,情不自禁跟随她的脚步,倒在床上。一丝理智尚存,他赶紧叫停,“不要……”
“……你确定?”岑让川视线往下,扫过他散乱的暗纹米色衣襟。
衣摆卷起,露出半截光洁腰身被亚麻色鱼尾裤腰裹住。树苗被布料遮盖,却将束缚它的地界挣出即将破土而出的弧度。
放置长盘上的玉箸甚至自动自觉分开,摆出一副随时任君品尝的姿态。
银清脸色红一阵青一阵,他不太确定……
以前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手段用多了也不见她用强。这时候他叫停,她更不可能用强,充分尊重他的态度反倒让他牙痒。
岑让川刚要下床,腰上就传来一股力道,死死将她困在这方天地。
她不明所以,拂开他额边碎发问:“怎么了?不做的话我带你去宅子去看看图?”
银清越想越不对劲,瞪她:“扶我起来。”
这人怎么回事?
一会雨一会晴的。
岑让川打量他脸色,俯身要将他抱起。
还未挨近,一股力道猛地挂上来。天旋地转间,方位颠倒。
窗外强光倾斜,她看到他披在背上的长发垂落。
银清把她笼罩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紧盯着她问:“很久之前我就想问你,在没到云来镇之前,你是不是有其他相好的?不然怎么会这么熟练?”
岑让川眨眨眼,脑子冻结一瞬。
“你说啊!”银清气得揪她袖子,恨不得把人提起来严刑逼供。
刚见面就乱吃飞醋。
他现在的架势就是婚前查情史,岑让川哪敢老实交代。
光是她和简寻亲嘴那次他都恨到气晕过去。
“之前……之前忘了……”她含含糊糊回答,不等他再次开口,主动亲吻他。
银清正要燃烧起的妒火立时偃旗息鼓。
后腰系带即将被扯开那刻,他听到她说了句:“遇到你之后就你了,以后也只有你。”
这还差不多。
他被这句话哄得心甘情愿躺下,又想起什么,脸一下子红透,支吾道:“这次……温柔点……我,第一次……”
岑让川努力解开死结的双手顿住,不可置信地看他。
什么第一次?谁第一次?
她们不都是老司机了吗?
银清难以启齿,耳尖都快滴血:“我这具身体……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