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都盼着他醒,如今他真的醒了,姜妤反而怔在原处,半天没反应过来。
裴疏则仍擒住她的手腕,因为太久没说话,嗓音有些沙哑,眼底却无比柔软,“要是我这次醒不过来,妤儿会怎样?”
姜妤无声望着他,眼眶无端发烫,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我去找师父和未叔。”
裴疏则哪里肯放她走,“等等,你话还没说完。”
姜妤只当没听见,抽身便要离开,裴疏则攥着她不松手,不小心扯动伤口,吃痛闷哼一声。
姜妤顿时紧张,返回榻边,“怎么了?”
裴疏则趁机将手收得更紧,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
不过咫尺之距,他凤眸漆黑深邃,几要将人溺毙在里头,“你担心我,对不对?”
姜妤清柔眉宇微动,冷下声音,“我当然担心你,你要是醒不过来,我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外头隐隐传来兵戈声响,遥遥没入无边夜色里。
裴疏则恍了下神,执着道,“我只再问一句话。”
姜妤只好依他,“你问吧。”
“你是不是还爱我?”
房内变得寂静,灯烛火苗映在姜妤看不出波澜的眼里,忽晃了一下。
“我不爱你。”姜妤望着他,轻轻应,“我恨不得掐死你。”
裴疏则笑了。
他擒住她的双手,覆在自己脖子上,温声道,“那你掐死我吧。”
他现在太过清瘦,喉结硌在手心,有种脆弱伶仃的触感,无端惹得人皮肤战栗。
姜妤强行撤手,往后趔趄两步,头也不回地逃出门外。
*
裴疏则身上是贯穿伤,离心脉太近,即便醒了,也不能轻易下地,命褚未拿来舆图,又叫来李逊,将未尽之事一一安排。
厢房内的灯光亮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奉真敲开房门,”差不多得了,人才刚醒,别又晕过去,我可没有新的丸药给你吃。”
裴疏则应了声好,让褚未把药接来,转向李逊,“你那个内侄…”
李逊扑通跪下去,“殿下恕罪,此事实在是下官犯蠢,那混账我早已押来了,不论殿下如何处置,我与拙荆都绝不敢有二话。
“他自然要处置。”裴疏则略微偏头,好整以暇地问,“府尹大人呢?”
李逊白着脸仰头,“殿、殿下?”
裴疏则笑了,“那天府尹带兵赶来时,似乎听见有人叫本王病秧子来着。”
李逊闭目,大松一口气,脊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举袖擦脸,“下官是…”
“罢了,你将功补过吧。”裴疏则道,“郑奎能调动的军队大多镇守上游,他如今最是惜命的时候,大内必还留有精兵,能分出来的就更少了,城外守军不足为惧,你守好金陵,让参军他们放开手去打。”
李逊被他喂下这么大一颗定心丸,连连应是,宝贝般抱着舆图退出去。
褚未将药递过来,裴疏则端碗喝下,苦得直皱眉,他昏睡月余,味觉倒是有所恢复——还不如晚点好,一天天这么多苦药灌下去,真不够遭罪的。
褚未道,“殿下,郑嵃还押在军牢呢,他说他知道很多郑奎的事,只求能换一条命。”
裴疏则垂目,“那天妤儿吓得不轻。”
“是,姑娘哭得厉害。”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裴疏则将最后一口汤药饮尽,“陪都有兽苑,扔进去喂熊。”
他淡声说完,补充,“先告诉他一声,过半个月再扔。”
褚未微愣,即刻应是。
裴疏则还是惦记姜妤,“妤儿去哪了?”
“属下赶到之后,她就去了杳娘房中休息,”褚未补充,“这些天您昏睡不醒,一直是姑娘在侧照顾,连越公子都没顾上呢。”
裴疏则漆黑眸子越发亮起来,纤薄唇畔动了一动,“我知道了。”
他不能走动,只能在房中生等,可眼巴巴瞅了一天,也没见着姜妤再出现。
早晨是奉真过来送药,中*午换成杳娘,到了晚上,变成越文州。
房门打开,越文州眼瞧着裴疏则从期冀到嫌弃,变脸之快,毫不遮掩,不禁哑然失笑,“留遗言的时候不是还说我也很好吗,这是什么表情?”
裴疏则怎么可能承认,“我说了吗。”
“不记得就算了。”越文州将提盒放在门边横案上,“你既然烦我,我也不敢进去扰你,这便回房去。”
裴疏则看了眼至少离床榻八尺远的横案,冷然轻嗤,“无聊。”
越文州自然不会真的撂下他走人,还是进来,将药盏端到他面前。
裴疏则不想当着他服药,瞥一眼氤氲白气,只倒,“太烫了,先放着吧。”
越文州听他的,药盏底碰到榻边小几,发出轻微声响,“奉真师父说,这药凉了再服效用不好。”
裴疏则哦了声,“你还不走?”
“我不走,你还能起来赶我吗。”越文州说话依旧慢条斯理,持勺搅着汤药,以便热气散得快些,“不能走路的感觉怎么样?”
裴疏则挑眉,反唇相讥,“受尽酷刑的感觉怎么样?”
越文州笑笑,眼底却浮出歉疚,“郑嵃顾着老师,下手自然没那么狠。从前那些事,我已经知道了。”
裴疏则诧异抬眼,又听他道,“都是越家不好,可我如今身无长物,想了一天,也没想出来能怎么弥补你,你若不解气,就先把我关军牢里再打几天。”
这话放在别人嘴里,裴疏则一定会以为对方是惺惺作态,可被越文州说出来,他只会觉得这家伙恐怕想了不止一天,才想出这么个烂主意。
“罢了吧。”裴疏则断声,“我不喜欢父债子偿那一套。”
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心思回转,冲他招手,示意他上前,“我问你,那天我昏死过去之后,妤儿是什么反应?”
越文州顿了一下,刚想回答,身后吱呀一响,姜妤推门而入。
两人即刻噤声,裴疏则毫无私下打探她的心虚,腆着脸凑上去,弯起眼睛,“妤儿,你可算来了。”
倒是越文州,一个字没说,先发出底气不足的干咳。
姜妤并没有听到两人的谈话,莫名看了他们一眼,兀自去屏风后收拾。
她近来照顾裴疏则,晚上也在这里休息,今天在杳娘房里睡了一整日,才想起自己的东西都还在此处放着,趁没到入睡的时辰,便过来拿。
物件不多,只是时气寒冷,被褥是务必得拿走的,她几下叠好,又将榻边隔断用的槅子围屏收起来,抱起被子准备走人。
裴疏则没法下榻,像只还不会飞的幼鸟,视线和上半身都跟着姜妤动,“妤儿,你干什么去?”
姜妤不假思索,“你没事了,我搬回自己房间住。”
裴疏则怔忡,脱口道,“可是我感觉还不大好。”
他说的太急,正好被口水呛到,忍不住咳嗽,姜妤步履微顿,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他。
呛咳这阵很快过去,可裴疏则发觉姜妤的视线,顿时咳得更厉害了,也不管会不会震着伤口,抬眼巴望她,“亲随都跟未叔去军营了,这边都没人管我,你能不能再看顾我两天?”
姜妤沉默片刻,指了指越文州,“我看文州表兄倒是好了,让他照顾你。”
榻边忽静,越文州收到裴疏则眼神示意,反应了一会,也咳嗽起来。
姜妤:“……”
越文州起身,提溜起食盒就往外退,一边退一边还没忘继续咳,“我…我身上不舒服,得回去换药了。”
他甚至不敢看姜妤的眼睛,侧着身子挤出房门,逃之夭夭。
房内就剩他们两人,裴疏则总算咳完了,安安静静等她回应。
姜妤怎会看不出他是在装,本想直接走人,看到他衣衫胸前似有异色,不禁敛眉,放下被子上前。
她按住亮着眼睛倾身过来的裴疏则,举起灯盏,“别动。”
烛火之下,雪白中衣微微透光,显出里面一道寸许长的深色痕迹。
姜妤来不及多想,拉开衣襟一看,果然是伤口裂开,鲜血透出白绢,殷红触目。
她不禁气恼,“裴疏则,你没有痛觉是吗,瞎作什么呀,你看看你…”
话没说完,手腕被擒住,姜妤话音戛然而止,撞上裴疏则近在咫尺的眼。
她这才发现两人姿势十分暧昧,裴疏则衣衽散开,锁骨都敞在灯光下,而她坐在榻上,肩膀几乎撞上他的,手里还抓着对方的里襟。
裴疏则喉咙重重滚了一下,盯着她的长眸越发幽深。
姜妤忙要撤身,被裴疏则反手抓住,怎么都不肯松开了,连哄带求地道,“妤儿,好妤儿,看在我这回真受伤的份上,再帮我包扎一次吧。”
姜妤最知道他的疯劲儿,不禁颦眉,“我这次帮你,下次你肯定会故意把伤口弄开。”
裴疏则一怔,立刻赌咒发誓,再三保证不会。
姜妤无法,只好提来药箱,重新给他换药。
她怕裴疏则不听,沉声劝告,“你的伤离心脉很近,要是反复扯开,惹出溃痈来,别说紫云观的至宝丹已经都给你吃完了,就是再有多的也救不了你。”
裴疏则看着她熟练给自己包扎,整颗心都像浸在蜜水里,晃晃悠悠的,乖乖应好。
姜妤本来有些生气,可看到他身上这么多疤痕,又生不起来了,数不清的伤疤如有实质,压得她心口沉甸甸的,嘴上道,“托你的福,我今晚还得睡春凳。”
裴疏则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第二张榻,春凳又小又硬,只可供一人仰卧,那么多天睡下来,可不是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看不得姜妤遭罪,更舍不得放她走,看了眼还算宽敞的卧榻,软声道,“这里倒是躺的下。”
第62章 自由你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去
姜妤给白绢打结的动作一停,无声掀睫瞧他。
裴疏则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脸上依旧一派诚挚,还伸手拍了拍,“看样子有五尺宽呢,我一个人睡岂不是浪费了。”
“……”姜妤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做梦吧你。”
她拎起剪刀,咔嚓把白绢剪断,收了药箱便要下榻,裴疏则眼疾手快,扯住她的袖角。
姜妤把衣袖往外拽,裴疏则死抓着不肯松手,拉扯间,夜风呼啸而起,吹倒了外头一排架子,哗啦啦倒在回廊上,窗牖也被吹开,寒气瞬间倒灌进来。
小屋瞬间变得阴冷,裴疏则只穿了件中衣,不觉打了个寒噤,姜妤回身,扯过披风罩在他肩上。
裴疏则脸色发白,幸而披风内里缀着狐皮,很快便缓了过来,道,“今天比昨天更冷了,这里房间也不好,漏风漏气的,你睡在春凳上,着了风寒怎么办?”
他见姜妤不语,趁热打铁,“你放心,我会离你远远的。”
两人讨价还价一番,最后还是姜妤妥协,把春凳搬过来,和卧榻拼在一块。
春凳只比卧榻矮半寸,铺上茵褥,倒也齐整,她把自己的被衾抱回,扔在上头,“这样行了吧。”
裴疏则当然说好,自觉挪到墙根处,和她拉开距离。
外面想起二更的更鼓,夜已深了。
姜妤吹灭灯盏,房间顿时变暗,只有炭盆明灭噼啪,她蹬掉丝履,合衣躺下,背对着裴疏则侧身,闭上眼睛。
她很久没好好休息,休息一天依旧觉得疲惫,很快沉进梦里。
裴疏则睁开眼,透过微弱火光,端详她的背影。
他们太久没有同床共枕过了,他甚至都不大记得清晨能搂着她醒来是什么感觉。
姜妤呼吸变得轻缓均匀,像是蝶翅扇动,一下一下撩拨他的心脏。
裴疏则指端来回抠着被衾,半晌,小心翼翼靠过去。
冷风呼啸半夜,渐渐停了下来,不知是不是炭火烧得旺,姜妤觉得有些热。
她将被衾往下拽了一点,迷迷糊糊地想,睡下前燎炉里的炭明明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因为门窗紧闭,并没有再添新的。
困意消弭,姜妤睁开眼睛,才发现裴疏则不知什么时候贴了过来,靠着她的后背,将她整个肩膀都拥在臂弯里。
姜妤怔忡,身体弹动了一下,想将他的手臂挪开。
可抓住他手心时,姜妤才意识到这种异常的热源来自哪里,裴疏则发烧了。
他手掌烫得厉害,姜妤翻身探他额头,先触到一手薄汗,倒比手心还热。
姜妤顿时有些慌乱,唤了他几声,裴疏则昏昏沉沉,听出是她的声音,用力撑开眼皮,双目半睁半闭,潮湿朦胧,视线软软落在她身上。
死亡的恐惧重新笼罩了姜妤,她收回手,跑去找奉真。
杳娘嫌独自睡下太冷,晚上宿在奉真房内,师徒俩都被叫醒了,一块过来查看裴疏则的状况。
姜妤点起灯盏,捏着火折子的手指不自觉发抖,还是杳娘接过去吹灭。
奉真给他把脉,半晌道,“没事的,妤儿,他是伤后疏经泄热,才会发烧昏睡,丑时走肝经,身上发汗,等到黎明就会退了。”
姜妤问,“真的吗?”
奉真道,“我骗你做什么?”
姜妤呼了口气,手撑着案角,垂下头颅,“他晚上伤口崩开了,我还以为…”她说不下去,缓和片刻才道,“所以他不会死,是吗?”
“不会,这是好转的迹象。”
姜妤心中巨石终于落地,紧绷的肩胛垂落下去。
她闭目,好一阵才道,“多谢师父了,大半夜还把您喊来,你们回房休息吧。”
奉真叮嘱她不要太过紧张,带上杳娘一道出去。
房门被关上,姜妤屈身蹲下,额角抵着案沿,良久没有动弹。
一个月来,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一门心思照顾病人,可等生死关头真的过去,这点变故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劫后余生的感觉席卷而来,指尖都传来密密匝匝的幻痛。
等她缓过神起身,发现裴疏则双眼微抬,依旧潮气朦胧,却十分专注,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目光灼灼。
四目相对,他被抓包般猝不及防错开眼。
姜妤愣了一下,“你偷听我们说话?”
裴疏则何其无辜,“这也能算偷听吗,我只是刚刚醒了。”
姜妤有点恼,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哪来这么大气性,转身想走,被身后的人叫住,“妤儿。”
裴疏则烧的嗓音沙哑,可怜巴巴道,“我有点渴。”
姜妤闷头回来,取温盏倒水,裴疏则喝了,道,“我们睡吧。”
他说得无比自然,好像方才的对话没有发生,姜妤此时出门,倒显得小题大做,只好重新躺下。
裴疏则没有再往里让,两人挨得很近,姜妤平躺在春凳上,半个肩膀压着卧榻。
烛火还没吹灭,灯花先烧爆了,发出噼啪声响。
姜妤心里有点乱,忽觉手背一暖,被那体热未退的掌心轻轻覆上。
她掀起眼睫,茶瞳转向对面。
裴疏则突然道,“妤儿,我爱你。”
姜妤微愣,对上裴疏则的双目。
他温声,“我就是想告诉你。”
掌心从温凉手背挪开,他终于安生闭上眼睛。
*
奉真所料不错,天明时分,裴疏则的体热果然自行退了下去,只是总觉得渴,半壶温水下去,依旧觉得口干舌燥,姜妤出去取水,刚走不久,亲随便过来了,看到房门虚掩,没有多想,推门进去。
“殿下,褚参军说…”
他话音戛然而止,瞧见和床榻拼到一起的春凳,裴疏则正坐在榻上整理被衾。
亲随被口水呛到,“殿下…您、您身体好了?”
裴疏则眼角微抽,“我是铁人吗,别胡思乱想。”
亲随还在咳,连连点头应声,“那个,褚参军说,鄂州传来军报,汝阳王领兵占领州府,府尹弃城,往下游逃了。”
离他离开桓州近两个月,算算也到时候了。
“镇守上游的王师有没有动静?”
“还没有,他们知道厉害,不敢轻易和我们起冲突。”
裴疏则颔首,“让老王爷好好休养,不要往北,守好白浒关,等我了结陪都之事,便去和他汇合。”
亲随应是,正要告退,被裴疏则叫住,“等会,给我把盥盆和巾帕端来。”
……
姜妤去取水时,杳娘已经起身,在给越文州和裴疏则煎药了,她便等了一会,等药煎好,顺手提来,先给越文州送去,才返回卧厢,看见帐帷下研究舆图的人,脚步微顿。
裴疏则已经洗漱好了,中单外罩了件霜青阑衫,半束的长发披在身后,窗外光影照在他利落眉眼上,无端给人一种雪松气息,还真有几分不染凡尘的味道。
他生得萧肃英朗,其实很适合这种浅而清冷的装束,可惜平日多爱穿深色衣袍,只让人感觉威严难犯,不可接近。
裴疏则听到房门轻响,抬起头,冲她莞尔,“回来了。”
神色和煦,眉目温静,倒像个谪仙。
姜妤看出他的意图,忍不住腹诽,这个孔雀。
她走上前,把碗盏端出来递过去,“喝了药吃饭吧。”
裴疏则从善如流地接到手里,唇刚沾到碗边,便道,“有点烫。”
姜妤自然不会帮他吹,反而预判了他的反应似的,从攒盒里拿出个小调羹放碗里,“一口一口喝就不烫了。”
裴疏则:“……”
姜妤就在旁边,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无法,舀起一勺放进嘴里,却差点没咽下去,眉头都簇紧了,“怎么苦成这样?昨天的药还不是…”
姜妤面露疑惑,“苦吗,你怎么会觉得苦呢?酸梅汤里撒盐都尝不出来呀。”
裴疏则被呛到了,“哪有的事。”
姜妤点点头,“那你喝吧,师父说你这段时间要清肝火,泄热毒,我特地问过了,龙胆草和胡黄连都是对症的。”
她手指拨弄了下调羹,“不是嫌烫吗,用勺喝。”
这两味药全都苦得要命,她就是故意的。
裴疏则当真一勺一勺全灌下去,好容易喝完了,姜妤又端出一盘清炒苦瓜给他。
裴疏则呛咳两声。
她拈起筷子,垂着眼睛道,“我也要清清心火,早膳和你一块吃。”
裴疏则这回倒是没说什么,安安静静用饭。
等餐盘见底,他轻声唤姜妤,“吃完了,你还生气吗?”
姜妤一顿,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不管你为什么生气,都是我的错。”裴疏则道,“往前数往后数都是我的错。”
姜妤捏着汤勺的手指松开,勺边碰到碗底,叮铃一声清响。
她没看他,缓了口气,道,“师父说你恢复得挺好,可以挪动了,城关缺东少西的,住着也不舒服,李府尹派了四驾安车来,接你去官邸安养。”
裴疏则愣住,看了眼他才叠铺平整的卧榻春凳,露出失望之色。
姜妤问,“怎么,你还舍不得走?”
裴疏则强颜欢笑,“没有,等到了官邸,你也能住得好一些。”
姜妤注意到榻角舆图,“你在理事了,金陵的风波想必很快就能结束吧。”
裴疏则道,“妤儿,你别急着走。”
姜妤道,“我没说要走。”
“等把江宁府攥稳,我会带兵往西,和随州府军会师,届时整个南方都会归我辖制,等到那时,你再放心出门游历。”
裴疏则对上姜妤微微怔忡的眸子,从袖内摸出那枚玉令,连同舆图一块推到她手边,“拿着它,以后就不必费心去办路引了。”
他认真道,“江南锦绣,春和景明,你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去。”
姜妤听出了他没摆在明面上的话,眼睫颤动了下,“你要领兵出征吗?”
第63章 醉酒他被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扑了满怀……
裴疏则笑问,“你担心我?”
姜妤下意识否认,“别自作多情了。”
她眉间若颦,冷声道,“我是不想你把紫云观珍藏多年的好药白白浪费掉。”
裴疏则笑意更深,“有你这句话,我肯定好好活着。”
他没有立刻搬离,李逊备好的安车等了两日,第三天下午,一行人才随之挪去城内。
裴疏则给姜妤她们安排了一处单独的院落,理由是紫云观这次露了行藏,为免山中藏有细作,让奉真师徒先别回去,等他派人清查干净再说。
李逊从府里拨了几个家生女使过来,只是奉真和杳娘用不上,姜妤现在也不习惯别人跟着伺候,便只让他们帮着洒扫洒扫。
姜妤的卧房专门按她喜好布置过,裴疏则惦记她畏寒,房内地龙燎炉,和暖如春,书架上摆满了游记图志,还有许多市井话本,也不知从哪淘来的,房内没有点香,只在案角供了瓶水仙,山水屏风后安放着一架青绢架子床。
那床榻格外轩敞,打眼望去足有七尺宽,铺满了云丝软被,枕边还放着提链熏被炉。
姜妤看得眼角微抽,女使见她发愣,道,“殿下吩咐说,姑娘近来都没睡好,这床是特地布置的,让姑娘随便…”
她本想原话托出,说到最后却卡了壳,一旁杳娘好奇地问,“随便什么?”
女使道,“让姑娘随便滚。”
姜妤呛咳两声。
杳娘却羡慕坏了,也不管还是白天,跑过去扑到榻上,脸埋进柔软云丝里。
她幸福地眯起眼,拥着被衾翻来翻去,“好暄好软啊,我这几天得跟你一块睡才行。”
姜妤哭笑不得,转向女使,“劳你再寻个枕头来吧。”
女使应声而去,姜妤兀自出门,找到门外守着的亲随,“你们殿下忙什么去了?”
亲随应,“殿下在府衙召部将和下僚议事。”
姜妤又问,“今天过来时,倒是听城外静悄悄的,是不是快结束了?”
说起这个,亲随笑道,“殿下使了个套子,把敌军引进嵊山山谷困起来了,他们正挨饿呢。”
姜妤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
不同以往,裴疏则这次没打算赶尽杀绝,静静听褚未禀报军情,听见统帅死于流矢一节,道,“他们的副都部署,我记得是渤州人,家中人口挺简单的。”
褚未应是,裴疏则颔首,“且等两天,我们也休息休息,等休息好了,派使者去劝降。”
褚未道,“那部署性子夯直,只怕不肯。”
“他还想着效忠朝廷呢。”裴疏则轻哂,“请老师出来,带上越文州一块去,顺便告诉他,若愿归降,他的家人本王来保,部下的军饷本王来发。”
褚未领命,“属下这便去钟鸣山。”
裴疏则听臣僚说了一早晨的话,这会褚未也离开,厅堂内寂静下来,靠在椅背上揉捏眉心。
李逊还在旁候着,“对方残军不过还剩三四千,要全歼也容易,正好给郑奎一个下马威。”
裴疏则笑了声,“我给他的下马威还不够多吗,老师那篇檄文写都写了,总得物尽其用才是。”
话音落下,亲随将人带进府衙厅堂,“殿下,太医从桓州过来了。”
裴疏则颔首,李逊却注意到亲随手中提的方匣子,“这是什么?”
亲随道,“陈唐的人头,府尹想看看吗?”
李逊当即摆手后退,白着脸干笑,“不不,不必了,谢谢。”
他明白过来裴疏则方才的话,这是给其他州郡打个样子,告诉所有人这里有归顺的后路。
大魏江山郑奎想要,他靖王也要,到了站队下注的时候,当陈唐还是当李逊,自己掂量。
檄文和邸报接连传到京师,想也能知道郑奎是什么反应,他敢上位,无非是吃准靖王病重,想趁机占个大便宜,可章宁言辞激烈,将他也批成了反贼,不论朝廷认不认,外间议论纷纷,甚嚣尘上,这个节骨眼,靖王身体竟然见好了,还大大方方认下逆王的名头,直说要造反。
郑奎终夜不能安寝,越发暴戾,稍有不快便打杀宫人,整个内宫人心惶惶。
有个小黄门上茶凉了些,被他持盏砸得头破血流,喝命人拉下去杖毙,连他姐姐都看着不像样,皱眉道,“成日冲这些下人使什么,没得让外头看着你心虚。”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郑奎阴沉道,“自古以来就少有据南统北的先例,我手握皇城,坐拥天险,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郑氏不过随口一提,他却越发在意起来,起身逼近,“难不成你也认为我是窥伺神器的反贼,所以才觉得我心虚?”
郑奎神色可怖,把郑氏都吓了一跳,“这是你跟我说话该有的礼仪吗,坐下。”
不想礼仪二字又刺到他,郑奎勃然大怒,“你果然是这样想,你觉得我想抢你孙子的皇位是不是?”
听他这般说,郑氏心里下意识反问,难道不是吗?
朝臣都知道,幼帝能继承大统,不是因为郑家,而是因为靖王,她能越过皇帝的生母垂帘听政,也是得了靖王的支持,郑奎和对方相比,实在相形见绌。
郑氏突然有些后悔,即便她弟弟当上皇帝,她从太皇太后变成长公主,难道就很有脸面,郑家日后的子孙,难道会给她这个姑母代代祭祀吗。
当初怎么就没想明白,非要帮着他和靖王作对呢,若没有这回事,即便裴疏则篡位,顶着裴家姓氏,自己这个太皇太后总归还是有望善终的。
可她给郑奎加了九锡,覆水难收,彻底不用想了。
正愣神间,内侍省都知太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国公,您让陈翰林答章宁的移檄文章拟好了,还请您过目。”
郑奎余怒未消,让对方滚进来。
他从头翻到尾,越看越火大,撕得粉碎,摔在地上,“什么鬼东西,堂堂探花,一句有力道的话都写不出来吗?”
都知太监不知怎么又撞在他气头上,匍匐着不敢言语。
谁让他只在早年参与镇压过两次小叛乱,之后并无战绩,陈翰林文采斐然,第三遍写成这样,已经是尽力了。
郑奎踹翻横案,坐进太师椅内,良久才咬牙,“罢了,先发出去,章宁那个老匹夫,本公逮到他,非得一刀一刀把他剐了。”
章宁看到答檄移文后,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碌碌丽辞,昏睡耳目。”
把郑奎气得半死。
京城山雨欲来,丝毫没有影响到金陵,这座城池很快便恢复了以往的祥和繁荣,花朝节临近,女孩们纷纷剪了彩笺红幡,系在树梢枝头,为花神祝寿。
节日当天,姜妤和杳娘也换上春衫,和女使一道祭拜花神,将宅院后头临水而生的桃李一并挂上绸带,坐在溪边打发辰光。
杳娘被女使们央着变了好几个戏法,嚷嚷着累了,跑回玉簟席上歇着,凑到独坐啜饮的姜妤跟前,“好喝吗,我也尝尝。”
姜妤倒了一点给她,琥珀色的酒水盛在琉璃小盏里,映着光影晃动,“还可以。”
月前两人摘了紫藤花轻蒸酿酒,赶上过节,正好启坛。
紫藤自带甘甜,花气芬芳,没有多少酒水的辛辣,咽下之后,舌根返上一点杏仁香,倒是很好入口。
杳娘舒服地眯起眼,“我们手艺就是好,可惜师父不能喝,不然也给她们酿一瓮去。”
她半晌没听见姜妤回应,转头见她只是望水出神,碰碰她的肩膀。
姜妤收回眼,“你叫我了?”
杳娘有点担心,“我瞧着你这两天心事重重的,话也不多,怎么了?”
姜妤抿唇,摇了摇头,“没事。”
杳娘问,“是不是靖王即将出征,你有点担心他?”
姜妤笑了声,“我担心他干什么,闲得慌吗。”
杳娘眨眨眼,“那你刚刚向花神娘娘许了什么愿?”
“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杳娘笑道,“那你担心他还是很有道理的,毕竟靖王要是死了,以大魏现在的状况,非得四分五裂不可。”
姜妤神游天外,不自觉点点头,忽又反应过来,矢口否认,“我说了我没有担心他。”
“好好好,没有,不说那个讨厌鬼了,”杳娘给她倒酒,“多喝点吧,一醉解千愁。”
姜妤叮嘱她,“我酒量不好,万一真醉了,你可得顾着我点。”
杳娘不以为意,“这种小甜水,都尝不出酒味儿来,你还真当能喝多呀,放心吧,我酒量好,我看着你。”
她说得豪气干云,兴头上来,拉着姜妤行酒令,结果没说几句,自己先倒了。
姜妤自以为还很清醒,歪着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拍拍她,“小师妹?你这也不行啊,还剩好多呢。”
杳娘哼哼唧唧,卧在簟席上不理她。
姜妤拿起酒壶晃了晃,软声嘟哝,“算了,我替你喝了吧。”
她捧起酒壶就往嘴里倒,女使们都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阻拦,“姑娘,可不能这么喝!”
裴疏则惦记着今天是花朝节,一早便命人去姜妤从前喜欢的蜜煎局买了盒花糕,准备给她送过去,谁知被公务绊住,暮色四合才抽出空来,赶到她所住的宅院。
本以为来不及给她添晚膳,谁知才到门口,便被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扑了满怀。
第64章 亲吻妤儿,你再咬我一口
姜妤和杳娘都没想到自己酿的小甜水后劲这样大,杳娘倒得快,不等女使把她挪回房,趴在廊下美人靠上呼呼大睡,姜妤却是倒得晚醉得深,不肯睡不说,还坚持要出门。
天都黑了,女使们哪敢放她走,姜妤迷迷糊糊,被扶进卧房没多久,又逃出来,门口正好拐进一个人,肩宽腿长的,没看清是谁,躲闪不迭,生撞上去。
温香软玉扑满怀,裴疏则浑身一僵,手中攒盒哐当掉在地上。
姜妤碰痛了鼻尖,含混嘤咛,听见声响,被吓得一个激灵,眯着眼睛仰起头。
月色朦胧,裴疏则背对檐下角灯站着,夜风打来,灯火徜徉,英挺的眉骨和鼻梁投下光影,在他面庞上晃来晃去。
姜妤看不清,皱眉嘟哝,“谁啊?真讨厌。”
裴疏则闻到她身上甜丝丝的酒气,反手扶住她,看向女使,“怎么回事?”
女使赶忙解释,“姑娘白天去祭花神,饮了些自己酿的藤花酒,有些醉了,一直闹着要走。”
说话的功夫,姜妤好几次拧身想溜,被裴疏则一一挡回,“好了,妤儿,回去休息吧。”
“我不,”姜妤醺醺然摇头,莹白面庞上红润氤氲,迷离茶瞳也散着水光,带了几分嗔色,不乐意地盯着他,“我要出门!”
裴疏则好声好气地哄,“行,睡醒了就带你出门。”
他示意女使去煮醒酒汤,揽着她往卧房去。
姜妤哪里肯依,拉扯间认出他来,说什么也不肯往前了,“放开我,怎么又是你这个混账?”
裴疏则制住她胡乱拍打的手,“是我这个混账,你回房睡,我马上走。”
“我不回房睡,我要去外面睡,”姜妤扬声道,“我要枕着星星睡——”
裴疏则气笑了,见她都不肯听话,索性使力,将她横抱起来,去往房中。
姜妤身体失衡,惊呼一声,没了依凭,只能被他抱着往前走,女使跑到前头打开房门,方便两人进去,姜妤却蓦地伸手,够住了门框。
她说什么都不肯松,雾气朦胧的眸子盯着他,“又是你,又是你不让我出门,我恨你。混蛋。”
裴疏则刚跨过门槛的脚停在原地,垂眸看她。
女使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裴疏则问,“你真想出去?”
姜妤毫不犹豫点头。
料峭夜风穿堂而过,裹挟着深重春寒,吹得人皮肤战栗,姜妤春衫软薄,也瑟缩了下,本能地往他怀里靠,裴疏则喉咙滚动了下,“外头冷,你也要出去?”
“是。”
“要枕着星星睡?”
“对。”
“好。”
裴疏则将她往上一托,转身便往外走,步下石阶,踏出院门,一直走到流水边,冷风卷着树梢彩绸簌簌飞卷,才将她放下,解开狐裘罩在她身上,“这样够不够远?”
他大病初愈,到底有些体虚,抱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呼吸有些重,深邃眸子沉沉盯着她,“还继续走吗?”
姜妤不说话了,背靠树干仰头,凝望被花枝分割成块的寥落夜空。
她身量纤薄,整个人都被狐裘披风罩住,还剩一截拖在地上,几缕发丝散开,贴着脖颈,肩头落了几片粉白花瓣,格外惹人可怜,怔怔收回目光,问,“你和我一起走吗?”
裴疏则再也忍不住,低头撕咬上她的唇。
这一吻格外凶狠激烈,好像恨不得要把她整个人拆吞入腹,手臂不由分说探进披风擒住腰肢,犹嫌不足,索性隔着衣裙将她托了起来,抵在树干上,越发用力地亲下去。
姜妤吃痛嘤咛,拳头抵着他肩膀往外推,断续挤出声音,艰难喊疼。
裴疏则力气下意识一松,被她搡开几寸,巴掌随之跟了过来,将他的面庞扇到一边。
疼痛唤回几分清醒,姜妤湿润润的眸子望着他,醉意微退,明晃晃的怨望和谴责。
两人心脏都在狂跳,呼吸纠缠,丝缕酒气弥漫,撕扯难分,裴疏则转回眼,心口还在微微起伏,低哑道,“没打够的话,就继续。*”
姜妤眼底恨恨,将他的衣襟往前扯,掐住他的脖子咬回去。
淡淡的血腥味在齿关弥漫开,瞬间像是火药点燃了引线,两人不要命似的推挤缠抱,不甚粗壮的树干受到摇晃,落花碎叶噼里啪啦洒了一身。
裴疏则把姜妤完完全全抵在树上,任凭她扼紧她的咽喉,发疯般的吻落满她的额角、鼻梁和下巴,沿着耳线贴在脖颈,浑身都散发出无法遏制的侵略气息,倒好像喝醉酒神志不清的是他,将怀中人的捶打踢踏照单全收,直到姜妤脱力松手,踩到狐裘,失衡跌倒,连他一齐扑翻在地。
姜妤压在他身上,扯开披风探出脑袋,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因刚刚结束的剧烈撕扯气喘吁吁,撑肘想爬起身,被他扣住后颈按下去。
姜妤别过脸,一口叼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下用了狠劲,看到他敛眉闷哼,她才怔怔松开,裴疏则竟嫌不足,眼角都因克制爱欲染上绯红,哑声道,“妤儿,你再咬我一口。”
姜妤浑身酸乏,眉眼埋进他薄汗温凉的柔软颈窝,听见他这话,也不知还有没有思考的能力,用力咬下去。
她耗光了力气,松开齿关,眼皮垂坠,沉沉睡着了。
裴疏则仰在地上,静静感受着被她身体重量压住的狂躁心跳,浑身沸腾血液却怎么都冷却不下去,手指仍陷在她细密乌发里,也闭上眼睛。
*
夜色隐没,姜妤被刺目阳光照醒,皱眉睁眼,只觉腰酸背疼,大脑懵痛,昨晚的记忆涌进脑海,蓦地起身坐了起来。
身下是云丝锦被,而非扎人的花枝草地,她心下一松,呼了口气。
以后不能再喝了,好一场凌乱的大梦。
清醒渐趋回笼,姜妤挪下床榻,突然想到一件事。
杳娘呢,她不是跟自己一起睡吗?
房门关着,姜妤还是下意识往那边瞧了眼,扯动颈侧皮肤,破皮的刺痛传来,疼地轻嘶一声,心里咯噔了下,忙跑到妆台前取镜自照。
铜镜上盖着绸帕,杳娘并不是从她房里早醒了梳妆后走的。
姜妤僵硬片刻,扯开帕子,果然看到颈侧红痕点点,无一不在昭示着昨晚真实发生过的混乱旖旎,姜妤脑子里嗡地一声,捂住眼睛。
被裴疏则带出去,在树下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最后怎么了,她什么时候睡着的?
想不起来。
房门被咚咚敲响,杳娘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妤儿,你起来没有?”
姜妤回神,差点把铜镜摔了。
房门是被人从外面带上的,并未落闩,她生怕杳娘直接推门进来,捂着脖子往床榻那边跑,“等一下,我还在更衣!”
等她出门,杳娘看了眼外头艳阳高照的天,莫名其妙道,“白天不冷啊,你怎么把披风都系上了。”
姜妤眼神闪烁,“啊…我准备出门。”
杳娘还是很诧异,“昨还有点阴天呢,也没见你罩这么严实。”
“就是因为昨天吹了风,我嗓子有点不舒服,”姜妤道,“对了,你昨晚怎么没在我这里睡?”
杳娘捶捶肩膀,打了个哈欠,“我不知道呀,醒来就在自己房里了,我的床就是不如你的舒服,都有点落枕了。”
姜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干巴巴笑了下。
她想躲出去闲逛一天,等痕迹消了再回,奈何杳娘无比自然地跟了上来,“你去哪啊,一起吧,宿醉一晚头还挺疼的,我也要出门吹吹风。”
姜妤搜肠刮肚道,“这里的饭吃絮了,去雀头街看看。”
“好啊,”杳娘挽住她的臂弯,“一起吧。”
姜妤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不自然,只能随她一道出去。
街市上人烟熙攘,茶幌随风摇荡,蒸笼冒出白气,货郎车叮铃当啷穿过桥梁,卖花担子跟着往一头挤,两人买了份笋肉馒头和油炸糍粑,准备找个茶肆坐下,杳娘先在衔香铺子的门脸上瞅见一个人,“那不是靖王身边的亲随吗,大老爷们也喜欢吃糖糕啊。”
她悄悄跑过去,拍他肩膀,对方回头,瞧见是她,拍拍胸口,“小姑奶奶,吓我一跳。”
杳娘笑得促狭,“你不好好当值,翘班跑出来买点心?”
“谁说我翘班,”他看到姜妤,将手中攒盒往上一提,“殿下昨天晚上叮嘱说,老师傅做的花糕姑娘没吃上,特地叫我再买一份送过去的。”
姜妤看了眼点心盒子,问,“你们殿下昨晚何时回的?”
亲随道,“四更左右吧,怎么了?”
姜妤又问,“他现在起身没有,在哪呢。”
“殿下照常起了,不过我没见着,倒是几名府官进了官邸书房,想是有事商议吧。”
姜妤垂眼,陷入沉思。
与其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索性去问个清楚。
*
裴疏则衣冠整齐坐在书案后,如常安排府衙诸事,褚未和李逊眼观鼻鼻观心,只一味应着,其余府官更是眼皮都不敢抬。
无他,这位殿下衣领遮不到的颈侧,赫然落着一圈鲜明的齿印,因为咬得深,破皮的地方方才结痂,几个血点凝在皮肤上,格外显眼。
裴疏则却十分坦然,有条不紊慢条斯理,把事情吩咐完,让人下去。
众府官准备离席,扈卫进来通报,“殿下,姜姑娘来了。”
裴疏则抬眼,弯起长眸,“让她进来。”
姜妤看见官员们摩肩接踵地挤出门,生怕走慢了,偶有一两个眼神飘过来,又慌忙收回,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等她入内,顿时明白了那些人行为诡异的原因,睁大眼睛,“裴疏则,你一点避人的自觉都没有吗?”
裴疏则神清气爽,青衫整洁,温声道,“妤儿是说今日这个天气,我还要和你一样披个披风,昭告天下靖王恐又旧疾复发了,还是缠个白绢在脖子上,逢人就要解释一句,我不是遇刺,而是被人咬的?”
姜妤噎在那里。
她没法反驳,齿尖咬住唇内一点嫩肉,半晌才问,“我们昨天晚上有没有…”
第65章 上当这么说,我是自投罗网了?
姜妤没把话说完,裴疏则怎会听不懂她的意思,没有直接回答,起身走向她。
高大身形带来浓重的压迫感,到咫尺之距都没停下,姜妤蹙眉,伸手推他,“你站住。”
裴疏则顺势抓住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衣襟上,另一只手去拨她遮住颈项的披风,触到颌骨下方一处血痕,带着刀茧的拇指摩挲过去。
姜妤吃痛,轻嘶一声。
“若是我们昨天晚上真有什么,就不止脖子上这些伤痕了,”裴疏则握着她的手收紧,低低问,“你要检查一下吗?”
姜妤猝然将手抽回,注意到他唇角也有血口,别开眼睛,“你怎么还和从前一样无耻。”
裴疏则垂目,“和从前还是不一样吧,我说过不会再拘着你,又怎么会在你喝醉之后趁人之危呢。”
他露出同样嵌着咬伤的手腕给她看,无辜道,“何况昨晚分明是你伤我多些。”
姜妤全然不记得还有此节,经他提醒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抚额呼了口气。
酒水不仅摧毁了理智,也放大了情感,可清醒之后,她又实在不想承认自己还和此人藕断丝连。
她或许不该来找他,因为这好像又给了裴疏则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说,如果昨晚不是你先睡着了,你其实愿意重新和我在一起?”
姜妤微怔,冷冷看他,定声道,“咬就咬了,反正我不会让你咬回来。”
“我过来问你,只是想确认自己需不需要喝避子汤。”
房间内倏忽安静下去。
姜妤没再看裴疏则的表情,转身便走,就要拉开房门时,裴疏则大步上前,伸手将开了条缝的门扇按了回去。
他力气大了些,门扇撞回门框,发出哐当声响。
这一声没吓着姜妤,倒把裴疏则惊了一下,生怕她误会,“我不是故意的。”
姜妤把手放下去,“我知道。”
裴疏则松了口气,“我只是想和你说,我快走了,三天后一早。”
姜妤有些意外,金陵城这边,他这么快就安排好了。
但她只是眨了下眼睛,并没有给出其他的反应。
裴疏则问,“我出征那天,你会来送我吗?”
姜妤仰头,注视他良久,最后只道了声“看看吧”,便拉开门出去。
裴疏则追出来,也不管院中还有衙役亲随值守,十分不值钱地扬声道,“那我等你过来送我。”
姜妤略一回身,“我可没说过这话。”
她走得很快,天水碧的披风都掀起一角,随风鼓荡,很快消失在影壁后,裴疏则抵靠在廊柱上,微微偏头,抿起唇角。
*
杳娘还在外头等着,递上已经凉透的糍粑,“什么事啊这么着急,都没顾上吃东西,凑合垫吧一口吧。”
姜妤接过来,三两口吃完,日头上来,越发觉得热,索性扯开披风,搭在臂弯里。
杳娘方才不过随口一问,瞧见她脖颈痕迹,眼睛瞪得溜圆,“不是,你这是被谁啃的?发生什么了?”
“昨天晚上我和裴疏则出去了,”姜妤道,“我也咬了他,咬得更狠。”
杳娘瞠目结舌,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姜妤有些懊恼,“最近的状态很不对。”
杳娘沉吟良久,“我想是你心里还有他的位置…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你可以考虑重新和他的关系。”
姜妤步履一顿,像是愈合已久却遮覆不掉的疮疤被人撕开血痂,露出柔嫩新肉和细微血丝,接触空气,带来微微的刺痛。
和皮肤得以重新呼吸的清凉。
姜妤道,“我好不容易才从他身边逃开,你们为了帮我逃走,也耗费了那么多精力,难道不会觉得被辜负吗?”
杳娘笑了笑,揉她的脸颊,“好妤儿,我们没想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人生苦短,从来都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的,他为你挡那一刀时,恐怕来不及想要是他死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衣不解带照顾他的时候,也只是想让他活下来。”
姜妤望着她坦然灵透的眼,眸色微动,伸手抱住她。
杳娘拍拍她的后背,“往后怎么打算,和靖王一块回桓州吗?”
“他不回桓州,”姜妤道,“他要出征了。”
杳娘有些意外,“这么快?”
姜妤点头,“我想我也…不会停下来。”她笑笑,“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
“比如?”
“城西集市,”姜妤拉了杳娘的手便走,“走之前得采买点东西。”
*
三日后的清晨,裴疏则领兵开拔。
青山苏醒,笼罩在轻寒薄雾间,朦胧春意望不到头,直到晨光渐盛,铁灰关隘一并清晰起来,透出肃杀之气。
裴疏则身着铠甲骑在骏马上,凝望着远处苍茫城关,一言不发。
姜妤没有出现。
褚未上前,“殿下,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吗?”
裴疏则望了眼日头,“再等一刻钟。”
褚未依言退下,裴疏则脸上并无焦灼之色,只是静静坐着,马儿前蹄微微踢踏了下,喷出一片鼻息。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下依旧空寂一片。
他唤过褚未,“准备启程吧。”
就在这时,城墙角门处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裴疏则——”
抖开缰绳的手一顿,裴疏则扯住正欲往前的战马回头。
姜妤也骑着马,浅杏裙衫春色灼灼,很快寻到他的方位,迎风疾驰而来,在他面前勒住马儿,本想说什么,对上裴疏则的目光,微微一顿。
他玄甲加身,脊背笔直,狴犴吞金带勒出劲窄腰身,显出几分挺拔如松的孤峭,原本肃杀的眉宇舒展开来,倒流露出令人心悸的温柔,“我知道你会来。”
姜妤道,“我看你差点就走了。”
裴疏则坦言,“你不是耽误正事的脾性,如果要来,这就是最晚的时辰,我才让他们先做准备。”
姜妤唇角一抿,她着急策马赶来,粉黛未施,晨风拂开微乱发丝,面庞清如曦露,只是眼睑下两抹淡青,透出些许疲惫,裴疏则有所察觉,“你昨天晚上没睡好?”
姜妤撞上他眼底一点光亮,眨了眨眼,“我不是因为担心你才没睡好的。”
裴疏则哑然失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当真不是,我是为了赶制它,”姜妤取下背后褡裢,“你之前说这次要往西与随州府军会师,想来要对抗郑奎麾下主力,这是我给父亲赶制的软甲,托你捎给他。”
见她只字不提自己,裴疏则心里发涩,伸手接过来,那褡裢里头装的东西分量不轻,拖得他手腕都坠了一下,道,“老王爷年迈,我身体见好了,怎会让他亲自上战场,先前在桓州,也是在后方坐镇指挥,你不必担心。”
姜妤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别开脸,环顾周围重重甲兵,目光回到他身上,“走吧,别误了时辰。”
裴疏则道,“好容易来送一趟,不说句吉利话给我?”
姜妤想了想,“那…祝你平安。”
裴疏则扯过缰绳,扬眉笑道,“那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褚未扬手传令,鼓角夫吹响号角,姜妤驭马撤开,给城前军士让开路。
裴疏则回头,喊了她一声,“北方还有哪里没去过?”
姜妤微怔,下意识应,“渤海。”
裴疏则颔首,“年底去吧,那边雪景不错,也不是很冷。”
他回身说这话时,玄甲映着晨曦,洒了一层乌金,连同眉宇都明亮起来,竟给人一种少年意气之感。
姜妤应了声好,裴疏则夹紧马腹,驰往军队前方。
伴随着沉浑角声,鳞甲次第而进,往西远去。
她跃下马背,登上城墙,直到蜿蜒乌蟒凝成一个不起眼的黑点,才慢慢转身,缓步离开。
夜幕降临,军营在河边次扎,裴疏则在中帐内歇息了会,起来准备展开舆图时,想起姜妤交给他的褡裢。
白天忙于赶路,一直没来得及看,眼下却是有点忍不住。
虽然姜妤说是给她父亲的,他千里迢迢带过去,瞧一眼总不过分吧。
他这样想着,吩咐褚未拿来,取出褡裢里的锦盒,掀开盖子,却不由得怔住。
里面分明整齐叠放着两副尺寸不同的软甲,用紫铜和蚕丝编就,经纬匀称,柔软紧实。
裴疏则乌黑瞳仁亮了起来,揉了软甲在手,轻笑自语,“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
渤海地处大魏东陲,虽隶属江北,不大会被南北战火波及,裴疏则让她年底过去,是有信心让登州在年前俯首称臣。
换而言之,他会让战争结束在今年的冬日。
姜妤对此并不怀疑,他本就在北方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许多部将都曾在他麾下,郑奎没能用西南叛乱拖死他,即便掌控王师,也很难与他抗衡。
果然才到清明,王师便节节败退,裴疏则控制江州,切断粮道,连下五郡,领兵北上,留姜父在汴梁镇守,自己则率军直取青州。
姜妤从汀州游历回来,已是仲夏,去了京口祖宅小住消暑。
选择来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京口北临长江,是陪都门户,江防要塞,什么消息都更灵通些。
可出乎意料的是,自这之后,战事似乎遇阻,随州军在汶水止步不前,反而被王师反扑,还丢了一处颇为重要的关隘。
江防戒严,连同京口也紧张起来,姜妤放心不下,去郡中打探。
郡守知道她是汝阳王之女,又有裴疏则留下的玉令,便也没有隐瞒,“下官得到的消息,是殿下战中遇袭,伤病引发旧疾,所以才…”
姜妤下意识追问,“他受伤了?要不要紧?”
郡守面露难色,“这…要不要紧,下官不曾得见,岂敢妄言,只是听闻青州府那边已经禁严了。”
姜妤担忧的眸子垂落下去。
除了太医,她最清楚裴疏则的身体,在桓州时便是一身伤病,从金陵离开也是才大病初愈,要是伤在要紧处,还不知会怎么样。
姜妤沉默片刻,抬起头,“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我渡江?”
郡守有些意外,“北边正乱着,县主此时渡江,是要去做什么?”
“我想去看他一眼,”姜妤神色诚恳,“还望大人通融。”
郡守犹豫了一下,“您有殿下玉令,下官自然不能阻拦,只是青州战火未歇,您一个女儿家,殿下若是知道,只怕也不希望您涉险。”
姜妤道,“不见到他我放心不下,我会万事小心的。”
郡守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劝,“明日便有去往徐州的粮船,若您执意要去,便乘此船走吧。”
姜妤起身向他道谢。
京口采石矶渡江很快,乘坐轮轲,不过半个时辰便可抵达对岸,再次踏上江北的土地,还真让人有些恍惚。
姜妤牵过官差寻来的马匹,回头望了一眼浩瀚江面,久久无言,向北疾驰而去。
路上比她预想中平静许多,赶到青州时,已是三日后的黄昏,城关隐没在阴雨里,周围守兵有条不紊,一列甲兵押着战俘去往城内。
褚未看到青衣竹笠的身影,还以为是眼花了,上前才确认是她,“姜姑娘,您怎么会来这儿?”
姜妤见他手下的人并未跟上来,才低声问,“我听说他受伤了,严重不严重?”
褚未触及到她眼底担忧,眸色微动,“殿下正在官邸休养,我带您去吧。”
褚未语焉不详,反让姜妤不敢多问,提心吊胆跟他去了官邸寝阁,推门而入。
寝阁里没有点灯,只有些许天光透过窗牖,昏暗宁静,不像有人的样子。
姜妤自然不会怀疑褚未,反手阖上门扇,以免风雨凉气扑进来,才往里走。
房内陈设整洁,没有药味,只有一点浅淡的松木香。
姜妤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唤了声他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绕过六扇山水屏,却见床榻上空无一人。
身后响起门扇开合的声响。
姜妤回头,目光落在进门的人身上。
裴疏则安然无恙,一身雪青松鹤暗纹长袍,阔袖端在身前,秀颀英挺,眉宇温柔,正静静望着自己。
他缓步走来,一直到不能更近的地方,温凉手指蹭去她脸上未干雨水,“路上淋到了?”
姜妤摇头,“我上了你的当了。”
裴疏则笑道,“我骗敌人的,谁知会连你也诓进来。”
姜妤哂然,“这么说,我是自投罗网了?”
她足下蓦地一空,被裴疏则掐着腰肢抱了起来,仰头堵住嘴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