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鸣玉没躲。
反正也碰不到。
卫莲舟自然也明白,可他只是含笑作势要拉她起来。从前还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总是这样的。但他又疏忽了,他如今不过是一缕幽魂。
他的嘴唇碰不到她,他的手当然也就抓不住她的手。
薛鸣玉捻下眉心那枚花瓣,不以为意地从沁凉的石头上起身,然后踩在月光的碎影中,随着落叶压成的一条曲径慢慢地往回走。
“你怎么来的?”她问。
卫莲舟:“这里离得不远,尚且在院子四周,魂珠因此没有牵绊住我。”
他又解释:“我看天已经晚了,你还没回来,就想着四处看看。没想到你真在这附近。”
最后无奈地劝她不要夜里睡在这石头上,说晚上凉,还有溪流,容易致使寒气入体。“要是病了就不好了。”他笑说。
“修士有这么容易生病吗?”
“那可说不好,修士也是人,会了些法术,不见得就身子骨比寻常人强健许多。你不要大意了,又像过去那样伤了风。”
他跟在后面,眼神不住地望着她背后发间无意缠上的枝叶。想伸手替她拈出来,又有心无力。这倒是变成不人不鬼的一样麻烦了。他不能再如过去那样仔细地照顾她。
不能触碰,就像一道屏障,时刻提醒着他与她已经阴阳两相隔。
卫莲舟静静地跟在她身后,慢慢垂下眼睑。
不多时,两人回了院子。院子里少了陆植,不由得更寂静了,也没人烧水做饭。唯一能使唤的还不方便。幸亏薛鸣玉不在意这个。没人做饭,她就吃辟谷丹。
屋子里猝然擦亮一息摇曳的烛火。
就在这跳动着的橙红烛火下,薛鸣玉开始和卫莲舟一桩桩对近来的见闻。她拿出上回记录的册子,随意翻了几页,然后又说起那日在锁妖塔所见。
“可惜我没能仔细看。”
卫莲舟闻言静默了很久,大概是陷入了沉思。
忽而,他开口说道:“锁妖塔自我记事起就一直是那样,除了熔浆里和墙壁上封印的妖魔,没什么值得留心的。又或许很早前确实有些不同凡响之处,只是到了我这一代已经不剩下什么。倒是锁妖塔的壁画,很让人在意。”
“壁画……”薛鸣玉问,“那不就是封印吗?琵琶告诉我,那里头都是活物,不许我碰。”
卫莲舟拧眉思索道:“不,壁画在熔浆外围。如今早已塌陷,壁画也被销毁了。那上面记载了修仙界从前的许多事。有些连着看,简直就是一连串的故事。我曾经无聊时便时常看这些壁画打发时间。”
“画的什么?”
“传说更早以前,至少几百几千年以前,据说那时是出过仙人的。那会儿灵气还很充沛,也正是因为太充沛,由此妖魔横行,连一棵树都能感天地灵气而生出灵智,变作精怪。但修士却大多各自隐居,并不参与俗务。也因此,凡人很长时间都一直是被围猎的食物。”
薛鸣玉不明白:“妖魔多,竟然灵气更充沛吗?难道不会反而不够分吗?”
卫莲舟哑然失笑,耐心和她解释:“灵气与修炼者是同盛衰、共荣辱。灵气越充盈,修灵的,无论是人,还是妖魔便越多,修灵的人越多,灵气便充盈……反之,如今感受不到灵气的凡人愈发多了,灵气也渐渐稀疏,修仙界也大不如从前。”
“那妖魔多了,竟还是一桩好事?”
“我是宁可灵气稀疏,也不愿见妖魔猖狂,伤人无数的。因此,我不以为是件好事。”但卫莲舟又巧妙地措辞道,“可我知道,不少人的确如你所言,宁可妖魔泛滥,也不愿见修仙界一日日萧条下去。”
“譬如……?”
“譬如,屠善。”他说。
“她虽然害人无数,却也绝非是以此为乐之人。那就是为了某个目的,不得不为之。又是摧毁锁妖塔,又是解除襄州通往深渊的封印。我想,她或许是更希望能让一切回到过去的。”
“只有在那样的年代,她才能修炼成仙。”
卫莲舟笑了一下,“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薛鸣玉:“可你猜的很有道理,这的确像她干得出来的事。”
“但如今的修仙界与从前不同。她要称帝,山门都不会干涉。但若是她要搅乱整个修仙界,山门不会容她。”
薛鸣玉如今也算是对这些山门的修士有几分了解。
他们如今更注重维持平静,无论这平静是真是假,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要维持表面的平静。因此锁妖塔被摧毁,桐州和沂州动荡不安,他们都不会多管闲事,只会冷眼旁观。
当然,也有做不了睁眼瞎的。
譬如崔含真的几位师长,当年为了阻止屠善炼化萧青雨,宁可以性命为代价也要不远千里夺回他。但这些人也死了,于是不问世事的更多了。
“她不正是看透了这些山门的本性,才一步步从一条蛇变成了后来人人畏惧的南岳真人吗?”卫莲舟看着薛鸣玉的眼睛。
薛鸣玉与他对视着,说:“不错,就像我一样。”
弱小时,无人问津;等那些人发现已经拦不住时,却早就晚了。
烛火越来越暗,倏然间,风一吹,竟干脆连着剩下那点微末的火星被扑灭了。薛鸣玉见天色很晚,便收了东西,不再和他继续说下去。总归她还能在山上待一段时日。
她开始打坐,运气,以静修代替睡觉。
翌日一早,同崔含真打过招呼,她就去了荒云山。
这回来荒云山她就没那么好运还能见到阿福和凌太虚了。阿福听说去了最南边一座江心洲上寻找几味奇异的药材,而凌太虚则是为了崔含真的蛊,正闭关琢磨其它法子。
是一名弟子领她去见陆植的。
这弟子看着十分和善,笑意融融。见到她肯来瞧一眼陆植,竟高兴极了。
“医者仁心,有时见到那些可怜人,我们总是忍不住要去同情的,更希望有人愿意关心挂念他们。心中有牵绊的人,总是没那么容易寻死。”他说。
“他就住在这儿。”
把她引到陆植的院子外,他就颇为善解人意地先行离开了。
薛鸣玉无声无息地立在陆植身后。
他从前走到哪儿都是一身华裳,衣服的料子在日光下会泛起粼粼的光,让人一看即知是用金线或是银线细细密密绣上去的花纹。可如今,他只着一身白衣,素极了。
乌黑秀丽的长发也只用一根素色发带简单束起。
他屈膝坐在树下,也不管这地上有多少泥灰,同时一只手拈着片青翠的树叶,一只手握着支笔流畅地在树叶上勾勒着什么。
他描得专注而认真,眸光聚焦在笔尖,丝毫不曾注意有人到来。
直到一只手忽然自他头顶冷不丁抽走那片树叶。
他微怔,倏尔想到什么,霎时浑身一僵。半晌,才滞涩地渐渐抬起头往上望去。绿云般的朦胧树影下,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垂眸仔细看树叶上的小像。
那小像不过寥寥几笔勾成,不够细致,却胜在神韵妙极。乍看来,活灵活现,简直和绿云下的面孔如出一辙。
陆植失神地凝望着这张脸,竟第一时想到她比自己上一回见到要消瘦了。
“你……”他下意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刚勉强发了一个音就恍然记起自己不能说话了。于是又紧紧抿起唇,眉眼都瞬间黯淡下来。
薛鸣玉慢慢挪开那片树叶,目光径直落在他脸庞。
“好久不见。”她说。
然后也不避讳地主动坐在他身旁,手臂挨着他的手臂。她明显感到他整个人都像一根弦立时绷紧了,但她仍旧不曾躲开些,反倒挨近了,几乎与他呼吸交融。
“我看看。”
说着她一只手轻轻捏着他的下巴,而后指尖按住他嘴唇,半强迫半商量地要他张开嘴。陆植被迫微微仰起下颌,眼睫轻颤地顺从着她的动作。
蓦地,他呜咽着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薛鸣玉收回摩挲他咽喉的手,看着他些微濡湿的眼尾,遽然问:“你想不想能再说话?”
陆植的眼睛眨了一下,定住,直到眼睛有些干涩,他才又一次慢慢眨了一下。他缓缓低下脸,摇了摇头。还是那只手,倏地捧住他的脸要他正视她。
“你这么怕死的人,那天把舌头咬断,是不是很害怕,也很疼?”
陆植专注地望着她,点头,然后摇头。
薛鸣玉看见他这副模样,忽然记起他从前发狠说要杀她的样子。她还记得那时她总觉得他像一只五彩斑斓的毒蜘蛛。可如今,这只毒蜘蛛却被拔掉了口器,又摘掉了身上的刺。
就连原先的毒液也酿成了湿润的眸光。
真的是完全没有威胁了。
她之前甚至有在考虑把他带回去,可想到屠善,又心里不安宁。她不能把自己的弱点留下,可偏偏因为那道咒,她和他的性命绑在了一根绳上。
屠善的影子虽然已经追杀过他一次,可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但薛鸣玉也不能杀他……
她注视他良久,忽而问:“你愿意跟我回去吗?荒云终究是别人的地方,万一混进来什么人要害你,我也远水救不了近火。你知道的,你对我很重要,谁死了都无所谓,你不能。”
陆植的眼神也开始泛起波澜。
于是薛鸣玉摸着他脸的那只手更轻柔了,她轻声问:“你愿意跟我回去吗?还回到你熟悉的那个院子……”
陆植的心已经愈发快地跳动起来。
然后,他听到薛鸣玉说:“哪怕变成一棵树。”
他的心跳猝不及防有刹那的停滞。说不好是难过还是什么,陆植无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笔,却同时无声地点了一下头。
他还是愿意。
……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跟着她回去,又如何被她一路牵着避开山上其余的弟子,像见不得光的外室一样被她藏进了自己的院子。
只记得她第一次这样柔和地对他露出笑脸,并握住了他的手,向他许诺她一定不会抛弃他。在她流水般的誓言中,陆植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她手下慢慢变成了一棵梧桐树。
“等我杀了屠善,等她死了,我就把你变回来。”
薛鸣玉对着这棵树说了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三十万字看来是完结不了了,不过应该也快了,月底或者下个月初我肯定能收尾(握拳)
82八十二朵菟丝花
◎……◎
没几日,山楹忽然来了。
他来时,薛鸣玉正折了一条花枝作剑,紧紧攥于手中挥舞。她如今的剑法又比从前流畅自如许多,尽管只是一枝花,却在她手中使出了剑的凌厉与快。
一招一式,都带过一阵劲气,迫使得她四周树叶萧萧而落。
她在专注地温习剑法,崔含真则隔着一扇小窗站在屋里含笑注视着她。山楹的脚步忽然就停了刹那。他看了会儿薛鸣玉,又若有所思地看向崔含真。
倏尔想道,有些事,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可他并不打算替她们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他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去,甚至有意将脚步声和气息泄露出来,好让她们提前有所察觉。等崔含真恍然惊醒,并讶然地朝他看来时,山楹告诉她们,凌太虚失踪了。
崔含真的神情顿时沉重起来,语气听得出愧疚而懊悔:“都是因为我才给凌山长招来这场祸事。不必去猜了,定然是屠善自沂州回来了。”
“凌太虚是在陵山失去下落的,我有一好友正是荒云的亲传弟子,他暗中告诉我,凌太虚的命牌已然黯淡无光,辨不出气息所在。若是再晚些,恐怕就要彻底熄灭了。”
山楹又说:“不过荒云那边消息瞒得很严实,此刻还一点风声没有放出来,或许是害怕惹得人心惶惶。依我的辈分,去信问这种事总不大合适。我便想着,早些来与你们通个气。”
“凌太虚是为仙君的蛊毒才出了事,我想,荒云的人少不得要请仙君出面救人。”
崔含真蹙眉,面容严肃地听他说着,而后郑重地对他道:“你说的在理,只是我看,也不必等他们上门了。人命关天,此事拖不得,我这就去信与荒云联络。”
话音刚落,他便果断朝书房去了,徒留两人在原地。
山楹冷不丁开口道:“从前,我曾嫉妒你时常对他们笑,唯独见我不笑。我以为那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得罪了你,是以我嘴上虽不愿承认,心里其实十分懊悔。但如今我渐渐想明白了——”
“都是一样的。”
“你不爱我,难道就爱他们了吗?我得不到的,他们也都没得到。实在很公平。”
薛鸣玉丢了花枝,心平气和地望着他,却问:“你的伤都好全了吗?”竟然这么快就忘记了之前的痛,一来就和她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如今心里还坠着一件沉甸甸的大事,满脑子都在想屠善。吃辟谷丹想她,修炼也在想,方才练个剑还是忍不住*想。
“这些话,等屠善死了再说。”她说。
山楹却不动摇,仍旧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凝视着她。他道:“我恐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她若是死了,你的剑也该铸成了。如此,我大概比她死得还要早。”
薛鸣玉游离的目光霎时顿住,而后慢慢转向他。
“你知道?”知道她打算用他的命滋养她的剑?
山楹似乎难得看见她在自己面前露出慎重的神色,忽然间竟微微笑起来。他一笑,眼神与说话的语气也轻柔得多。“我说了,我会为你铸一把世上最好的剑。”
他把这话念得像一句情话。
又说:“还有什么是比铸剑人将自己的魂魄炼为剑灵更好的呢?”
“只是那时,我永远不会记得过去,甚至还有你。我会一直在剑中沉睡,不再拥有自己的意识。但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永远听从你的命令。”
他平静地说:“我想,你我之间,或许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薛鸣玉仔细地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忽然问道:“你不会怨恨吗?”
山楹立即反问:“他们死去的那一瞬间,会怨恨吗?”
薛鸣玉一顿,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不清楚。”也不在乎。她想,当时她也问过卫莲舟同样的问题。但卫莲舟说他不怨。李悬镜呢,曾经是有过的,至于后来……
见她似乎陷入了回忆与思索,山楹顿时出声把她从连绵的回忆中扯出来。
“别人我不知道,但李悬镜肯定是有过的。”
他淡淡地说:“他自己不屑于利用旁人,自然也就瞧不上会利用身边人往上走的人。再者,我记得有段日子他突然从你们的住处跑回山门躲了好长时间。”
“他不敢见你,也怕见你,因为他不能接受你阴暗的一面。”
“就像过去志怪上讲,一个书生爱上了女鬼,爱她贤淑美丽,爱她温柔可亲,因此不论旁人如何劝他这是个鬼,他都不以为意,因为这时他只把她当做一个女人。可一旦发现这女鬼能索人的命,他却又骂她是个毒妇,欲杀之而后快。”
薛鸣玉:“你不会?”
山楹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答:“我不会。”
薛鸣玉忍不住笑了。
“你就那么肯定?可你别忘了,当初你是如何怨我害了李悬镜。”
“不一样的,”他说,“人总有先来后到。我先与李悬镜相交,自然会怨你拉着他下坠;反之,我若是先与你结识,只会心甘情愿地做你手上的一把剑。”
山楹忽然朝她逼近一步。
“别说一个李悬镜,你便是要我自刎,又有何不可?”他近得几乎可以在她眼中照见自己的影子。山楹蓦地低下头来,趁她猝不及防,吻了她的眼睛。
“李悬镜或许有千般好,可唯独一点最不好。分明答应什么都肯为你做,但真动手了,他却又后悔。我和他不同——”
“如果我不愿意,我不会答应你;如果我答应你,就不会背叛你。”
山楹不知不觉已经握住了她的指尖。
“我会比他更好用,更听你的话。”他一只手轻轻托着她的脸庞,要她看着自己。然后说,“那天从庙里回去后,我就一直在想,你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我又能给你什么。”
薛鸣玉看着他,“所以你要给我铸一把剑。”
“是。”山楹平静地答,“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也是你最需要的。”
薛鸣玉:“锻剑很难吗?”
“很难,”他叹息一声,淡淡地笑了,“我去年这时候对你还十分不喜,可今年却已经很喜欢你。但我琢磨了这么多年的锻造术,却还时常以为有许多摸不透的地方。”
“如果它也像喜欢你一样容易就好了。”
薛鸣玉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今日的话可一句都不像你会说的。”
山楹却道:“那是因为从前我还不喜欢你。”
“说得可真坦诚,你就不怕我恼?”薛鸣玉笑起来。
“怕,但我不能让你忘记过去的我,只能请求你多看一看此后的我。这样,即便往后我死了,你偶然记起我时,也总是我的好更多一些。”
山楹最后和她说:“我知道你肯定要去陵山的。等你从陵山回来,你的剑也该炼好了。”
……
与此同时,公主府却寂静一片,连片树叶落下都能听得分明。
庭院里乌压压围了数十人头,个个手按在刀鞘上,只等里头的长公主一声发令,他们便齐刷刷出刀锵然把中间这人的脑袋给砍下来。
银白的刀光反进柳寒霄的眼中,有些晃眼,他不紧不慢地笑起来,全然无视了这赤.裸.裸的杀意与威胁。
“殿下真不愿意与我一同进宫瞧瞧圣上?”他含笑微微低头问道。
萧明徽冷冽的眼神刀子似的刮过他的肉,声音不轻不重:“柳大人真是会说笑,圣上如今只肯见屠真人,旁的人要见,一概被宫里头驳回了。我如何得见?”
柳寒霄却问:“若是真人如今不在宫里头呢?有我担保,殿下也不敢赌一回吗?”
“不在宫里?那本宫今日一早看见的人是谁?”萧明徽冷笑着逼问道。
“一道分身罢了,殿下也会畏惧吗?”柳寒霄垂下眼睑,状似惋惜地长叹一声,“错过了今日,屠善可就要回来了。届时,殿下再后悔也迟了。”
萧明徽心中一动,眯起眼睛,“你要本宫看什么?”
“您去了便知。”
“故弄玄虚!”她冷哼一声。
却随即从椅子上起身,吩咐人与她准备进宫。偏偏又被柳寒霄打断,他说只许公主、郡主与他三人同往。其余人一概不许跟随。
“人多了总是坏事。”他说。
陆敏不由立在萧明徽身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已有了几分思量。
见萧明徽仍旧敏感多疑地滞留不动,柳寒霄冷静地提醒道:“殿下莫要忘了,先前我答应过您的——那位置,是您的。”
他抬起眼眸望着萧明徽,眼中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萧明徽的目光顿时冷冷地刺向他。
两人对峙了许久,直到陆敏走上前一步,轻轻在她身旁恭谨地喊了声母亲,萧明徽这才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而后微微扬起下巴,气势迫人地朝外走去。
三人走的一道隐秘的传送阵,然后柳寒霄屏退了其余宫人,把萧明徽母女二人迎进皇帝的寝宫。老皇帝似乎在小憩,一只手撑着头颅,苍老的皮松松垮垮垂了下来。
“这有何古怪之处?”
柳寒霄请萧明徽稍等片刻。
而后他霍然拔剑一步步走向昏昏沉沉的老皇帝,就在萧明徽眼皮忍不住开始跳,甚至下意识要阻拦他之际,他蓦地高高举起剑自头颅正中间将它一下劈作了两半。
只听得黏腻、湿哒哒的声音响起,让人想起沼泽绵密的泡。
其后,猝然间,无数看不清的小飞虫哗然着从头颅里的血肉中闹哄哄钻了出来。
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后,空中兀自燃起一把灵火,无声无息将这些小飞虫烧了个精光。然而另一边,萧明徽仍旧能清晰地看见还有许多虫卵正在头骨中孵化。
她怔怔地哑声问道:“这是……”
“蛊虫。”
柳寒霄深深望了她一眼,道:“圣上早已不是您认识的那位圣上了。他早就被人抹杀了神魂,只剩下一具肉身好给人做傀儡。”
83八十三朵菟丝花
◎……◎
老皇帝的头就这么被剖开,像一只熟透了的瓜,露出已经红得出沙的瓤。数不清的虫卵密密麻麻挂在瓤上,仿佛是一枚枚籽。
纵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萧明徽,也霎时感到悚然一惊。
但她强撑着没倒下,连脸色都没有发白虚浮的迹象,只是额头沁出细微的冷汗。那双犀利的眼睛仍旧炯炯有神,冷厉的目光死死咬着她臃肿老迈的皇兄。
“他死了?”
“不。”柳寒霄示意她再瞧。
果然不多时,那只头颅又黏黏答答地粘合了起来。
老皇帝鼾声渐重地慢慢歪下脖子,直到突然没撑住,脑袋从手臂沉沉滑了下去。一下把他惊醒了,他才似打了个盹般恍惚地惊醒,然后有气无力地把眼睁开一条细缝。
他觑眯着眼睛缓缓认出面前的人影,含糊地问道:“是明徽啊,你来做什么?”
萧明徽深深望了他一眼,正要答,却被柳寒霄抢了先。他微笑着稍稍俯身回话道:“您忘了,是您吩咐我去请殿下来的。”
“我……”他迟钝地说,“噢,好像是我……我要请她来做什么的?”
“龙脉那边的守卫要轮班换人,原先那批有些年纪大了,该放出去了。您要请殿下帮忙安排几个合适的替进去。”柳寒霄嘴里编着瞎话,眼睛却眨也不眨。
老皇帝却真信了。
“是……是,是有这回事。那你们商量着办罢。我要……”
柳寒霄提醒道:“您还困着呢,要再眯一会儿。”
“对,对,我要再眯一会儿。”
“那我就先与殿下告退了。”
“嗯,去罢。”老皇帝话尚未说完,人就头一歪,眼睛一闭,彻底昏睡过去。
注视着眼前这个皮肉都垮了,撑着头的手背面也已经爬满深褐色老年斑的男人,萧明徽心里有一瞬的很不是滋味。
这是她的皇兄,曾经也是和她要好过十多年,直到两人逐渐成年才与她渐行渐远的皇兄。
原先那样意气风发,年轻时也是能握着刀压在她脖子上,含笑一字字告诉她:“我知道你不服气,但这一回我赢了,就是我赢了。你不服气也得认!”
“但我等着你日后凭本事,再从我手里抢回这个位置。”
可没等萧明徽野心勃勃地要把同样的刀架在他脖子上,她的皇兄突然开始信奉一个道士。把她捧成神仙,任她在这朝野上下呼风唤雨。
——尽管后来萧明徽才知道,这个来历不明的道士竟真能呼风唤雨。
……
她原以为她的皇兄只是人到中年也像许多先祖那样,开始怕死,开始舍不得那小小一枚玉玺——玉玺虽小,却能轻易拨弄整个凡世的命。
皇兄舍不得再寻常不过。
因为她也想要。
可万万没想到,她的皇兄早就变成了一具傀儡。不是老了,不是昏庸了。
只是死了。
萧明徽勉强地逼迫自己挪开眼神,不要再去看。面容有如覆霜般寒气逼人,她沉沉问道:“你要换龙脉的守卫?为什么?”
柳寒霄:“如此便可伺机断了她的根。”
他没具体说是谁,可在场的几人都清楚他是在指谁。
“何意?”
“龙脉下有个地穴,地穴中布有一道阵法。”说着柳寒霄面上不由带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嘲意,“这阵法便是用来大肆吸收龙脉真气的。阵法吸收了真气,便会源源不断反哺给她。”
“她如今已活了几百年,却迟迟不得突破,若非依仗这阵法,早就坐化升天了。而我知道,殿下这些年背着她,手上没少藏些厉害人物。”他一点点加深笑意。
萧明徽不觉审视地盯着他,“你这是要我毁了龙脉和地宫?”
简直荒唐。
那里可还葬着她们家历代先祖。况且,她若是毁了龙脉,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她先祖?
柳寒霄:“殿下既然瞻前顾后,那就当我从前的话不曾说过。殿下还是回府上请人早早为自己打好棺材,再备上一套收殓的衣裳。最后清点些喜欢的玩意儿,留着陪葬罢!”
话毕,他甚而颇有闲心地冲她慢悠悠一笑。
“你好大的胆子!”
萧明徽阴森森地睨着他,但说了这一句,她却也没真的大动干戈。她身旁一直沉静不语的陆敏倒是目光清明,若有所思地敛起眼神。
果然,陆敏很快听见母亲喜怒难辨地开口道:“有几成的把握杀她?”
柳寒霄顿时大笑。
“一成都没有!”
“你——”
“殿下莫要忘了,我不过是她脚下的一条狗。殿下可曾见过有哪只上了铁链的狗还能背主的?”他说,“我身负诅咒,不得亲手除去她。”
“但要杀她的,绝非我一人。”
柳寒霄最后收敛了笑意,难得地露出了冰冷压抑的神色。
“再赔上我的命——”
“杀她,有十成。”
……
“你就这么肯定?”
“是。”
薛鸣玉对崔含真说:“江心镇的人似乎是顾贞吉当年的同乡后来迁过去的,那里还有她的像。你看见过的。”
“可那里只有一个燕回南不同寻常,其余的不过是些不晓事的凡人。”
燕回南便是当初那个为她和李悬镜换命格的地仙。
崔含真又道:“他还说要你为他带去一个人的躯壳,和你做笔交易。但能被他看上的躯壳定然不凡,这样的人怎会答应做他的容器?何况,一个好好的人,如何肯变得不人不鬼?”
薛鸣玉:“好好一个人自然是不会答应,但倘若他要的是柳寒霄呢?”
“柳寒霄原身是条蛇,也是当初屠善大费周章弄来的。又用龙脉的真气养了他好一阵子,这才使得他后来在凡人面前冒充龙,却无人怀疑。”
“燕回南要把他也做成自己的一朵人面花,好借此摆脱轮回道对他的压制与束缚。而柳寒霄要杀屠善,为此,就是舍了命都值得。”
薛鸣玉看向崔含真,“你情我愿的交易罢了。我为燕回南带去柳寒霄,他自然得帮我;我帮柳寒霄一同除去屠善,他也不得不为我所用。”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崔含真闻言,默了半晌无话。
良久,他说:“那你一切当心。”
“自然,”薛鸣玉答,“没人比我更珍惜自己的性命了。”
话虽如此,薛鸣玉却并未带上柳寒霄一同前往。
还没到那时候,况且如今屠善已经离了沂州,倘若轻易动了柳寒霄,就会打草惊蛇。她思忖着一路不停留地直奔江心镇而去。
这回没了燕回南从中作乱,薛鸣玉再不曾看见那个古怪诡异的村子。
她按照记忆找去了顾贞吉的石像处,正要挪开它,好露出通往轮回道的入口。却在这时,她手心的穿云镜莫名发烫,甚至灼痛了她的皮肉。
几乎没给她应对的功夫,那只手就与石像粘连在了一处。一股莫名的力量霎时如汹涌的海潮冲入她的灵府,她的瞳孔猛地收缩,来不及出声就直直昏了过去。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梦里见到了顾贞吉。
顾贞吉被绑上火刑架时,寒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黏在惨白的脸颊上。
那个姓萧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吩咐人开始点火,于是起义军的人便开始一声高过一声地响应,怒喊着要把她这个欺骗世人的沽名钓誉之徒活活烧死。
也有村里的人跟着起哄。
但更多的,却只是沉默。
他们曾经为一场雨要杀了她,后来她真要死了,他们却又陷入缄默。
但也只是缄默。没人会帮她,也没人敢在一叠声的怒喊中帮她。
火猛地窜起,几乎扑上她脸庞的刹那,屠善不知怎么赶回来了。她难得有些许狼狈,连头发都凌乱潦草,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拼了命赶回来的。
她一回来,顾贞吉便看见下面许多双黯淡的眼睛霍然明亮。
仿佛有她便有了主心骨。
甚至有个女人捂着嘴巴哭了出来。
隔着燎起的、橙红的火光,顾贞吉虚无的视线一点点聚焦,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原来不是个女人,其实也只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顾贞吉甚至认得她。
是她从前的玩伴,如今嫁了人,盘起了头发,手边还牵着另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也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且因为生得瘦弱,那双眼睛便显得格外大。
顾贞吉忽然觉得这孩子同自己小时候很像,又或者,同村里每一个女人小时候都很像。
她倏尔意识到——
原来,她已经离从前的自己这样久了。久到她还是个孩子,还迷惘混沌地活着,可她的玩伴却已经像一个母亲那样在为她哭泣。
但这时,屠善却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抑郁不平,又厌烦的,还带着恼怒。仿佛很不情愿来,却又不得不来。
真是奇怪,顾贞吉忍不住想,谁还能强迫得了她?或许她是为那个姓萧的人而来,又或许是为了那颗菩提心。
总之,不会是为了她。
火已经像深塘里的水鬼那样顺着她的下裳缠了上来,她恍惚中嗅到了焦味,她感觉自己的腿仿佛陷进了滚烫的熔浆,很刺痛。
她在被烧。
姓萧的男人走过去,想与屠善说什么。屠善却看也不看他,径自往她跟前走来。她莫测的眼神冷冷地钉在顾贞吉脸上,看着有些阴恻恻的。
她问:“你要被烧死了,就不后悔吗?”
她的声音很低,像干巴的薪柴在火中毕剥地响。
顾贞吉没有看她,只是入神地望着灰蓝的天。她问:“后悔的话,你会救我吗?”
火已经淹没到她腰间。
“只要你肯配合我继续骗——”
“那就算了,”顾贞吉眼底一片寂静,她的头发和衣裾被风撩动着鼓起,被火舌贪婪地啃噬。她移开了眼,不再看任何人。她说,“我想活着,但那样活着还不如死。”
“我不能选择生,但至少,我能选择死。”
火已经烧到了她的咽喉。
“死?为这些人死?”屠善猝然冷笑一声,她阴沉着脸,看顾贞吉整个人都融在了火里,然后脸上痛恨、鄙夷的神色越发浓烈。
“你救十个人,可一旦不如他们的意,这十个人里面或许有九个人会反过来恨你。这样的人,为他们死,也值得?”
她逼问道。
顾贞吉慢慢侧过脸和屠善对视了一眼,然后她兀自望向下面那个还在哭泣的女人,平静地说:“救了十个人,十个人里面有九个恨我。但只要有一个不恨我,我就不算白做好人。”
屠善蓦地笑起来,大概是被她气得。
“你当初怎么求着我要活命,你忘了?你说你不要做个滥好人,不要为素不相识的人搭上命,不要彻底被菩提心同化,你也忘了?”
“顾贞吉,你好好想想,你好好想想,”屠善紧紧注视着她,“现在一心求死的,究竟是你,还是菩提心?”
“只要你求我——”
“你求我,我就救你。”
顾贞吉却慢慢闭上了眼,轻声道:“我不知道……可能是菩提心,也可能只是我自己的心。我已经分不清了。”
“我不想救人,但我也不想害人。”
她如此说道。
而后火终于将她整个人都吞没。
……
薛鸣玉慢慢直起身。
心脏隐隐在痛楚,就好像方才在梦境中感同身受一样。但她没有理会,她的手按在额角,而她的脑袋里混沌一片,里面有无数的碎片被穿针引线贯穿了起来。
她终于记起。
记起屠善那日喝多了要她“千万不要学顾贞吉那个蠢货”,她当时木木地低下头,只说“姑姑想的太多了,我和她又不是一个人”。
而这句话的后面,
屠善却说——
“你们不是一个人,但你们有一样的心。”
一样的心。
薛鸣玉倏尔低声笑起来。
当初她不以为意,直到如今才陡然意识到这心原是菩提心。
菩提心。
薛鸣玉平静地摸索着背后的石像缓缓站起来,指尖却忽然触到一行行凹凸不平的字迹。她不觉低下头,喃喃念道——
“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真我;顺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
【作者有话说】
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真我;顺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出自王阳明的《阳明心学》
84八十四朵菟丝花
◎……◎
薛鸣玉沿着漆黑的井道被卷下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燕回南那张水鬼一样的脸。
常年不见天日使得他原先那点清风朗月般的气质被磋磨殆尽,只剩下苍白的皮肤、乌黑的散发,以及倦怠的眼。像黏腻的苔藓,或是水藻,长在同样黏腻漆黑的深潭里。
“来了。”他懒洋洋招呼道。
薛鸣玉听见一连串哗啦啦的铁链声随着他游摆的动作响起。
“对屠善,你知道多少?”她问。
“屠善?哪一个?”他似乎很久不思考了,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需要很费劲地一个个搜罗才能回想起来。过了很久,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他终于恍然大悟般记起。
“是那个用石像困住我的妖啊。”
他笑吟吟问道:“你要她的消息作甚?”
薛鸣玉却不答反问:“她当初来轮回道意图找你复活顾贞吉,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吗?”
燕回南狡猾地避重就轻道:“原来那个石像就是顾贞吉啊,我从前在外行走时倒是听一些人说过。却不知你来打听她们又是所为何事?”
“你之前要柳寒霄的躯壳,我会帮你得到,但你也得配合我一点。”
薛鸣玉没闲心和他扯东扯西,直截了当道。
此话一出,燕回南面上的笑容顿时亲切了许多。他立即好言好语地问她想知道什么。
“如果只是刚刚几个问题,也好说。我确实不是第一次和她见面,不过她大概认不出来我。毕竟那时我还用着别人的脸和身体,而她的修为还不曾超过我。”
“你何时见过她?”
“顾贞吉被烧死之后。”他笑起来,“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喜欢凑热闹。当时听说有一群起义军要让一个小姑娘祈雨,求不来还要烧死她,我就马不停蹄赶去了襄州。”
“可惜了,还是晚了一步。”他惋惜地幽幽叹道,“我去的时候,只剩下空架子了,人已经被烧成灰啦。不过也不算白去,到底还是凑到了另一桩热闹。”
薛鸣玉:“什么热闹?”
“那个妖当着好多人的面竟然把起义军的那个……唔,首领,还是将军?嗳,就是凡人经常说的那个,我也不记不清了。总之,就是那群人中带头的,那个妖竟然把他给杀了。然后选了另一个和他同宗族的将死了的取而代之。”
燕回南眉飞色舞地和她形容着:“你说有不有趣?”
“那些人的脸一下子就变了,难看极了。可有一个算一个,但凡敢反抗的,都被那个妖给杀了。接着这群人就老实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被选中的也就顺理成章当了新首领。”
“不过也真是奇怪啊,她一个妖管凡间这些烂摊子作甚么?”
薛鸣玉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她没说什么,只是接着问道:“江心镇的人何时迁来的?”
“那要在蛇妖忽然消失之后了。”
“她后来莫名让襄州下了三天三夜的雨,雨一停,她就不知所踪。没了她,那些起义军原本还忌惮她,后来见她迟迟未归,便把襄州劫掠一空,占城为王。江心镇的人都是那时候逃出来的。”
薛鸣玉笑了一下。
“你知道的很多。”
“我还可以知道更多,只是你或许付不起代价。”他含蓄地暗示道。
“你提醒我了,你还会看一个人的命数。那你可曾看见屠善的命数如何?”
燕回南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我虽然爱凑热闹,却不爱管闲事。谁死谁生,这可就与我无关了。”
“但是——”
他却又突然半路转折道:“看在你我也算是旧相识的份上,我能告诉你——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薛鸣玉配合地问。
“看见她的线,断了。”他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彩,然后不紧不慢道,“每个人的命在我眼中都是一条红线,我看人,向来只看这人的线。而她的命线已经一回比一回纤细脆弱。”
“她大概做了太多天命难容的事,命理早就乱了。”
燕回南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你不用做什么,只要你活得足够久,像我一样,总能等到她死的那天。”
“你是说,让我把她熬死?”薛鸣玉面无表情地反问。
“有何不可?”他挑眉道,“很多时候,活到最后,便是笑到最后的。或许听来滑稽可笑,但胜在好用。”
“你看我,从前我在外也有不少仇人,可他们都撑不过几百年,坟头草死了又生,都不知道第几代了。而我却还健在,且年轻英俊,一如从前。”
薛鸣玉打断他,问:“我的命如何?”
他滔滔不绝的自恋终于突然打住,然后用一种极奇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他笑了笑,只说:“不会让你失望的。”可再多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了。
薛鸣玉未免感到没劲。
“真是没用。”她语调平平地说。
燕回南面色忽然一僵。
见她作势要走,他突兀地从背后叫住她:“你要去陵山,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薛鸣玉扭过头看他。
“我说了,我看得见。我的眼睛能看见许多有意思的东西。况且,活了几百年,我总要有些旁人所不能及的手段。”
他巧妙地将话题揭过,继续之前的话:“你去不去陵山,都不要紧。但我好心提醒你,不要去采那个药材,更不要去救那个中蛊的人。”
薛鸣玉无声地盯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那种蛊,若是我不曾猜错的话,和柳寒霄是同一种。里面不仅是蛊,还有屠善的一缕元魄。因为寻常的蛊不能制得住柳寒霄这样的人,也就只有用自己的一缕元魄加以压制,方可保证他永不背叛自己。”
“这样的蛊,能治,但不如不治。你解除了蛊,分散的元魄就会回到屠善的身体,她会比现在还要强。但若是你放任他被控制,在众人面前入魔,届时再将他一剑穿心……”
燕回南脸上的笑意渐浓。
“你得了除魔卫道的美名,还能就此彻底抹去屠善的这一缕元魄。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他眼中又出现了那种恶劣的神色。
“只看你舍不舍得,又狠不狠得下这个心了。”
燕回南有意压低了声音。
薛鸣玉的眼神突然就变了。
“你在诱惑我杀人?”
他笑意不变,仍旧直直注视着她,“反正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了,多一个少一个又何妨?我也没有骗你,我只是在为你指一条更好的路。”
“才不是为我好,你不过是想找乐子看罢了。”薛鸣玉一针见血指出。
“这么说也不错,但和我说的也不矛盾。杀了他,对你确实利大于弊。”他依然兴致勃勃地劝说道。
薛鸣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会。
反而问他:“你能看出我的心有何不同吗?”
燕回南的声音立时戛然而止。
“这个啊,你的问题可真多。”他苦恼地皱了皱脸。但或许是太久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了,他今天一直神采奕奕,比往常更亢奋,兴致也更好。人也就因此好说话得多。
“你才发现吗?你的心竟然是世间罕有的菩提心啊,可也不知是哪个爱管闲事的,在你心脏里植了封印。若是没有这道封印,或许你的性情要讨人喜欢得多。”
“不过话说回来,真没有封印,你大概也活不了这么久。”
他言语里流淌着蜜糖般的笑意,话却说得很刻薄。
“菩提心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早死的命。不仅自己死得早,还会带累身边人也死得早。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天上下红雨了。”
薛鸣玉根本不忌讳这个,因此也就不在乎他说什么死不死的。
她径直问道:“封印一直留着,我会死吗?”
“从前的话,不好说;如今你身体里融了多少人的东西,又有龙心,又有李悬镜的命格,你还怕这个?”
燕回南笑她后知后觉。
“按说,这应当很好察觉才是。原本你是要成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的,可菩提心被迫休眠,你就会失去一个正常人的感情。也只有如此,杀自己亲近的人,你才不会心慈手软。”
“小时候就没人说你很冷血吗?”
薛鸣玉心说怎么没有,不这样,那些人早就把她吃了。
“我以为只是因为养我的人是屠善,所以我才和别的孩子不同。”她坦然自若道。
“她收养过你?”
燕回南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既如此,你这封印是出自谁手也就一目了然了。说来她当年冷眼逼死了一个菩提心,没想到三百多年后倒是对你手下留情了。”
提起顾贞吉,薛鸣玉便顺势把方才做的梦草草说了两句。然后问道:“我的心刚刚很痛,是受到梦境的影响了吗?”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他对她一口气接二连三地发问感到微妙的不痛快,可他还是怏怏不乐地回答了她。
“既然是梦境,那就是错觉。只是你以为你在心痛,所以会感到痛。”
“至于菩提心,你没发觉吗?”
“菩提心只在天灾不断、民不聊生时出现,这是天道的一种平衡。当年的顾贞吉,还有时隔三百多年又一次出现的你,你们幼年都经历了种种动乱。”
“在人吃人的年代,你们注定要做那个被吃的人,而且还要心甘情愿地被吃。”
“顾贞吉已经被吃了,而你却逃过一劫。”
燕回南说:“这是因为你的命一直在变。”
“我能看到你的命线打了很多结,第一个在那道封印,第二个在一对母女身上,第三个是你的火种,第四个是那条龙的心,第五个是李悬镜的命格……”
“每一个结都会让你避开原本必死的结局,并逐渐远离那条命运。”
燕回南终于不笑了,他望着薛鸣玉,然后告诉她。
“去杀了崔含真,他会是你的第六个结。”
85八十五朵菟丝花
◎……◎
“此行前往陵山,十有八九会遇见屠善,你……”崔含真的话说了一半忽然止住了,他眼中扫过淡淡的惊讶,问面前人道,“鸣玉,这命牌有何古怪之处吗?”
薛鸣玉的手中正握着一块命牌,她垂着目光微微出神。
闻言,才神色平淡地抬起脸,对他摇了摇头,*说:“只是在想一些事,不要紧,走罢。”
说着她便顺手把命牌塞进乾坤袖中。
这命牌还是荒云的人不远千里送来的,仿佛是先前崔含真同她们去信说了什么,她们就直截了当地把凌太虚的命牌送来,好为她们去陵山做个路引。
只是命牌已然黯淡,偶尔才会有微弱的光一跳一跳的,就像将要熄灭的烛火摇摇欲坠。
“是……燕回南同你说了些什么吗?”崔含真温和关切地询问。
又劝她:“他这般性情乖张难测之人,嘴里恐怕没几句真话,多是真假掺半。你只拣些好听的就罢了,莫要迷信他。”
薛鸣玉望着他柔和的脸庞,视线渐渐下移,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见状,崔含真也就不再多啰嗦。他知道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自己说多了干涉她也不好,于是冲她颔首,要她一同站上飞舟。
飞舟虽快,其实不及传送阵便捷,无奈陵山是个真正鸟不拉屎的地方,别说是传送阵,就连像样的山路都没有。山顶堪比天高,山脚与海相连,简直是有意堵死了上山的路。
“屠善把墓碑立在陵山,定然也是看重了那里足够荒僻。”崔含真说。
“或许。”
飞舟载着两人箭一般射出去,薛鸣玉看着天上的太阳从东慢慢流向西,眼前的景象也由无数城镇山林一转为空荡荡与开阔的荒地,再往后才逐渐出现了深山老林。
待她们下了飞舟时,已经过了午时。
“这里没有任何灵气,连防护阵都没有设。实在不像屠善的作风。”
薛鸣玉环顾四周,却只看见了光秃秃的岩石。山顶立着一块碑,赫然如卫莲舟所言,是顾贞吉的碑。碑上却没写几个字,只有顾贞吉的名字,短短三字乍看来似乎潦草至极。
碑身常年被风吹雨淋,早已有了磨损,连字迹都模糊。
“但看着实在没什么特别,她总不能每年来这里只是为了祭拜与怀念。”薛鸣玉想,这可真是太诡异了。她无法想象屠善醉醺醺地靠着这块碑思念故人的情形。
倒是有事没事下山杀几个人头,丢在碑前,一面祭拜,一面对着这人头下酒,更合她的脾性。
她思忖着把命牌掏出来,开始对着看,意图把它当罗盘用。
结果没过多久,忽然地下隐隐有动静传来,以至于站在地上的两人开始感到了地动山摇。崔含真立时拔剑挡在薛鸣玉身前,温和的眉眼刚肃然压平,就听见突兀的一声惊响。
“砰”的一下,地面炸了开来。
一个人灰头土脸在扬起的碎石与泥屑中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
刹那间,命牌登时大亮。
未及薛鸣玉反应过来,一只手遽然夺过了那块命牌,然后随意地往宽大的袖中一丢。
“诶呦,也是难为我这把老骨头了。也是有徒子徒孙的人了,还要钻地洞,实在是……”来人重重叹了口气,顺手掐诀把这一身的尘土清理掉,然后才慢悠悠说完了剩下的话。
“世道艰难啊,世道艰难……”
薛鸣玉眼睛眨了两下,看看墓碑旁被炸开的大窟窿,再看看面前悠然自得的凌太虚。
“你还活着。”她说。
崔含真不觉轻咳了一声,微妙地对她使了个眼色,似乎是觉得她这话委实不大客气。
“凌山长没事就好,我与鸣玉正要来找您。”他拣着近来的事三言两语说了,又寒暄了几句,最后才转到自己真正想打探的问题上。
“不知这里发生了何事,凌山长的命牌竟险些熄灭了?”
凌太虚笑了一声,而后说道:“是我那些弟子们怕我死了,急急忙忙去找的你吧?难为她们费这个心了,也不想想,我要是真出什么事,这过了好些天,等你们赶到,怕是就能在这立上第二块碑,直接祭拜我了。”
说罢她对两人点头,要她们跟自己下去。
“不过来得也巧,你们跟我下来看样好东西。”
崔含真顿时与薛鸣玉对视一眼,略微停顿后立即平静地应声跟上去。
三个人像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往洞里头跳。
刚跳下去,薛鸣玉就发觉这洞又黑又深,不像是寻常的山洞,倒像是有人刻意开凿的一处地宫。就像……就像龙脉下的那处一样。只是龙脉灵气浑厚,这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灵气。
甚至都不是稀薄。
实在诡异。
灵气像风,随空气游走。这世上也绝不该有完全杜绝灵气的地方。
除非有人用阵法将周围所有的灵气都聚在了一处。
薛鸣玉平静的目光慢慢停在了眼前这座不起眼的阵法上。她往前又走了几步,直到与凌太虚并肩,才停了下来。
“归元阵,稀奇吧?”凌太虚笑吟吟望着两人道。随后她又意味深长地一笑,似乎随口说起般开始提及另一道阵法,“要是没听过,你们肯定听过与它相对应的锁灵阵。”
她话音刚落,崔含真便接过话继续说道。
“数百年前,妖魔肆意行走于大地,以凡人与低阶修士为食。起初修仙界还袖手旁观,直到活人越来越少,妖魔却如乱木丛生。”
“各家心知长此以往,修士与妖魔的平衡迟早会被打破。于是就有一位大能耗费多年心血终于画出一道锁灵阵,封住了修仙界许多灵气,致使妖魔遽然变少。”
“又有桐州卫氏一族祭出族中至宝锁妖塔,在各家相助下将剩下的妖魔悉数封印镇压在锁妖塔下。这才有了后来凡人的昌盛。”
“不错,”凌太虚深邃的目光落在归元阵上,“锁灵阵是妖魔彻底衰落的开始,只可惜,成也锁灵阵,败也锁灵阵。凡人起来了,妖魔稀少了,与此同时,修仙界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些年来,一直没少过心怀不满的修士意图复苏灵气,打破锁灵阵。可即便锁妖塔被毁,锁灵阵也逐渐年久失效,修仙界的灵气也恢复不了从前的景况。”
崔含真低着头,他已经完全猜到屠善究竟要做什么了。
“归元阵当年被人提出时也不过只是一介猜想,不曾想她竟然真能照着猜想复刻出来。”
凌太虚也随之赞叹道:“不仅复刻,还绘制得尤其漂亮。”
“这山海之间何其辽阔,更没有玉宇琼楼遮挡,灵气本该是最充沛的。却因为这阵法,竟一丝一毫都不见。”
“实在令人望洋兴叹,自愧弗如啊!”
她忍不住夸屠善果然是当年横空出世的鬼才。
“只可惜,再惊才绝艳的天才也有迟暮的一天。”凌太虚说着这话时笑容仍旧不变。她神态自若地抬起头,目光直直望向前方幽暗的阴影,而后笑容一点点加深。
“你说是吧,屠善?”
“……”
压抑的平静后,一个人不紧不慢踩着自己的影子一点点露出了自己的脸。她薄薄的眼皮压在眼珠上,眼睛只看向凌太虚一个人,仿佛只有她配自己瞥上一眼似的。
“闯空门可不是你们名门正派该干的事。”
屠善陡然笑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曾经只轻飘飘一下就随手抹了山楹脖子的铁片又霎时间出现在了几人眼前,且已然近在咫尺。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当啷”一声。
“趁人之危倒确实是你干得出来的。”
言笑晏晏中,凌太虚隔着自己左手紧握的刀身望向了屠善。随后,她霍然推出压在指腹下的整柄刀,唰地拦在屠善面前。
“看见了吗?那里鲜红的草就是崔含真所求的药材,趁我还能拦住一时半刻,赶紧把这里的都薅光了去,一根都不要给她留。”
当着屠善的面,凌太虚就这么直白地用一只空着的手给她们指了指方向,神色间尽是云淡风轻的镇定。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为了药材不要命。”
屠善顿时哼笑着越发凌厉地攻上去,时不时再使出法术唰唰朝崔含真打去。她脸上不见任何慎重严肃,甚至还带着笑,手下的招数却一次比一次狠辣。
“早说了,像你这样的,和那些修士呆在一起是埋没了你,不如跟着我干。”
“跟着你干,有什么好处?”凌太虚也笑对道。
“至少——”
她猛地拍出一掌,直看着凌太虚被迫后退数步,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现在不用死。”
……
归元阵静静地运转着,把所有外泄的灵气全部吸收进去,而后储蓄在阵眼,只待某一日如破了洞的口袋陡然把吞食进去的灵气都吐出来。
猛然暴涨的灵气会迅速催生无数妖魔,甚至是凡人的灵根。
薛鸣玉慢慢把目光从归元阵上收回,然后在屠善和崔含真交手之际猝然喊道:“姑姑!”
几乎是刹那间,屠善施法的手指有一瞬的停滞,但也仅仅一瞬。她动作太快了,于是这瞬间的停滞便也只像是个错觉。
可这点停滞已经足以让崔含真赫然抽剑挥去。
或许是之前闭关又突破了的缘故,他倒是没有像山楹那样一个回合就落败,甚至能和凌太虚联手隐隐有压制住屠善的趋势。
直到崔含真终于对归元阵挥剑相向——
屠善骤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灵气,逼得崔含真都不得不吐了口血。他下意识按住心口的手些许颤抖,面上神色凝重,似乎忽然察觉到什么。
可不等他作出反应,薛鸣玉一剑把他甩向归元阵,自己却瞬间放出一场熊熊烈火。
凌太虚立即疾呼:“我的药材!”
崔含真则面容肃穆地挥剑向归元阵。
唯独屠善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所觉般望向药草,然后是崔含真。
大概红莲火生来就是要除妖的,一感应到屠善的存在,就仿佛生出灵智般疯狂地扑上去。与此同时,凌太虚的刀气也如汹涌的海潮层层叠叠打去,压得屠善没有喘息之机。
屠善正要扭头向崔含真,耳边突然响起薛鸣玉的声音:“姑姑!我是不是有颗和顾贞吉一样的心?”
她眼神微变。
然后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再回头时,无数道裂缝自归元阵中心散开,而后猝然崩塌。
眼见着归元阵塌陷,凌太虚顿时甩出一只摇铃,那摇铃转眼间变得巨大无比,接着沉重地向屠善猛然压下去。屠善急急后退,趁着她后退的功夫,凌太虚已经带着另两人飞出了地面。
三人跳上飞舟之时,屠善已经追了上来。
可就在几人以为还要有一番苦战之际,她的眼神突然变了。然后下一瞬,薛鸣玉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倏尔变得苍老,连头发都一息之间全白了。
屠善愣怔了一瞬,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神忽然平静得可怕。
“她这是……”
飞舟窜出去很远,凌太虚却还忍不住扒着飞舟的边缘回头张望。面上满是稀奇与惊叹。倘若屠善不是屠善,恐怕凌太虚就要火急火燎地赶去细细观察研究一番了。
“只是可惜了那些草,被烧得一干二净。”凌太虚一面张望着,一面还在忍不住地扼腕叹息。
“我见您之前似乎已经另外采了些。”崔含真说。
“是采了,可掐下来一看发现根本没用。难怪屠善敢明目张胆留着那些草!”
“这草之所以只生长在陵山,便是因为这里灵气最充沛。可惜,有了归元阵,山顶那些草都枯了,唯独最靠近阵法的还勉强活着,但也因常年得不到灵气滋养,与寻常杂草无异。”
凌太虚深深叹息一声,竟比崔含真这个中蛊的人还要愁苦。
“原本寻思着等归元阵破了,必然有灵气大量泄露,趁那时采药是最好的,结果……”
崔含真立即说:“这也怪不得鸣玉,不是她放了那把火,归元阵也破不了。”他受伤的手还在流血,眼睫也微微地颤,垂下的眼睛似乎藏了什么更深的东西。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数。”
他轻声说。
但薛鸣玉掐着掌心的手却忽然松懈了下来。因为她看见他柔顺地垂在胸前的发尾竟不知何时结起了薄薄的冰霜。
他身体里压制着蛊虫的寒冰开始作用了。
就在这时,柳寒霄给她的传讯玉牌恰时地闪了闪。她面色不变,沉静地低头看去,却见上面只有简洁有力的一行字。
龙脉断了。
86八十六朵菟丝花
◎……◎
回去后,凌太虚探了崔含真的脉象。
他先前在地穴里被屠善伤到,又牵动了心脉中的蛊毒,使得原先的术法不能再完全压制住其中蠕动的蛊虫,且蛊毒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凌太虚替他暂时护住了心脉,又焦头烂额地回荒云去翻些从前的日志,意图为他另寻生路。
薛鸣玉注视着崔含真再度把自己封进后山的寒潭中,手却不自觉按住自己的心脏。
她总觉得这几日她的心不大安宁,好像蠢蠢欲动着要坏她的事。以至于她对他们下手渐渐有了迟疑。从前她杀卫莲舟分明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如今却开始有一丝的不忍与犹疑。
但薛鸣玉不需要这一丝的不忍。
她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谁都可以做她的垫脚石,没什么舍不得的。
薛鸣玉冷静地告诫自己,不狠心,她就会是下一个顾贞吉。而她绝不要做顾贞吉。她宁可成为屠善这样的人。
至少不会死得稀里糊涂,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
默念了几遍后,薛鸣玉感觉那颗心终于平静下来。或许是封印经由了几次穿云镜的力量被削弱了,菩提心逐渐有了破土而出的意图。
但不要紧。
薛鸣玉心想,大不了到时候菩提心暗示她去救谁,她就先一步把谁杀了。
顾贞吉还是心太软了,要是趁菩提心力量还没那么强时,先把扎根在她身上吸血的蚂蟥都用刀子一个个挖出来,届时就剩她一个……就像那老和尚所言,
——成了孤家寡人,菩提心又能奈她何?
思定,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才慢慢从崔含真的背影移开,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传讯玉牌上柳寒霄捎来的口信。
他说,他已经到了江心镇,按照她指引的方向去寻燕回南。
“龙脉既毁,屠善没了阵法源源不断供应真气,修为定然要倒退一大截。她不会放过我的。既然都是死,我宁可再助你一程。我会去成为那个地仙的人面花,但也万望你莫要违背你我之间的约定——”
“无论如何,杀掉屠善。”
“另,萧明徽不知如何与苍梧山搭上了关系,前不久已有苍梧山之人前来暗中接应。此外,就在一刻钟前,有数十位修士自称来自荒云山,受她们山长所托,前来护持瀛州。”
最后的最后,是柳寒霄给她留下的两句戏语似的调侃。
“数年前,你尚且年幼,彼时你意欲杀我,却不能;我说,若干年后胜负犹未可知,你却道凡人与修士有天堑之隔。”
“如今,倘若你再对我拔刀相向,恐怕我的这颗头颅只会欣慰地滚到你的脚下。”
……
一切都在按照她料想的那样发展。
薛鸣玉对另外两山的人愿意趟这趟浑水并不感到奇怪。毕竟,单单龙脉下一个阵法和陵山的一个阵法就足以修仙界惶恐不定了。何况,还有凌太虚亲眼目睹。
“即便是当年的屠善,也不曾能狂妄到与天下人为敌。至于如今,她老了,就更不能凭一己之力从各家山门的围剿中脱逃。”
“她必死无疑。”
凌太虚说这话时还显而易见流露出几分惋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凌太虚当时在飞舟上拍了拍薛鸣玉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意有所指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不要学她。”
薛鸣玉微顿,却若无所觉般问凌太虚此言何意。
凌太虚却大笑道:“你这性子,可没小时候有趣。怎么也开始学会和人打机锋了?”
随后又压低了声音,似乎有意避着崔含真般,对她道:“即便是山门里看着正经的老东西,谁手上又没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呢?有些事,不是不能做,而是要避着些人做。”
“你方才,太明显了。”
薛鸣玉听着她传音入耳,并不让崔含真听见。与此同时,一只手忽然变出来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塞进了薛鸣玉的乾坤袖中。薛鸣玉顺着不动声色摸进去,蓦地定住了。
是一把完好无损的药草。
凌太虚骗了崔含真——
那些药草并非一定要破了归元阵方可起效。
她做了这么多年救人采药的行当,哪里会连这种细节都疏忽呢?
一个医修出来采药,那这药草就要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她忘了什么都不会忘记药草。怎么可能会被薛鸣玉钻空子一把火烧得精光,而她毫无防备呢?
她分明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这药草我留给你,是救,还是杀,都看你。倘若你后悔了,还想要他活,我总能为你把这谎话圆回来。”她含笑望着薛鸣玉,慢悠悠的声音却像线虫钻进薛鸣玉耳朵里。
薛鸣玉凝望着她,“为什么帮我?”
凌太虚却扬眉说起旧年的一桩事,“当年你那样小的年纪就能把庙里的山贼都杀了,还冒雨为我找来苦佛草。我那时就说,我见你很合眼缘。你的性子很让我喜欢。”
“或许差一点,如今成了师徒的,就是你我了。”
“人生在世,不过随性所至。这人,救与不救,于我而言,并无多大分别。若是不救他,你更高兴些,那也未为不可。”
她悠悠叹了口气感慨道:“屠善有一句倒是不曾说错,论脾性,我与她最相宜。只可惜她这人实在过分高调,尽干些打眼的事,这不就要死了吗?我还想多逍遥些时日,就不陪她轰轰烈烈地去死了。”
薛鸣玉听她话里话外对屠善尽是欣赏,忽然想到之前卫莲舟的话——不止屠善,有些人其实也暗暗地希冀修仙界回到数百年前。
于是她冷不丁问道:“你是不是也赞同屠善所言,想要修仙界恢复从前?为此,宁可凡人消亡,也要灵气复苏?”
“……”凌太虚先是深深望着她,悠悠一笑。她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只是说:“过去虽合我心意,但既定的事,我也从不去改变。”
“我其实是个很怕麻烦的人。”
她最后如此说道。
……
薛鸣玉后来把陵山上的见闻都悉数告诉了翠微山的长老,当然,她把凌太虚与自己的那段交谈自发隐去了。
翠微山的长老或许也从其它山门那里得了音信,立即派人去了郦都城主府。
“不去瀛州,反而是留守襄州吗?”薛鸣玉不觉问道。
长老思忖了片刻,或许在酝酿如何告诉她,又或许在斟酌该不该告诉她。但到底还是把其中缘由与她说清道明了。
“你还记得郦都地动,城主府曾经裂开一道通往深渊的缝隙吗?”
“自然,那时我就在郦都附近。也是那时候,我才认识了萧青雨和师尊。但那道缝隙不是被封印住了吗?”
“是被封印住了。可你知道这缝隙的来源吗?”
薛鸣玉静默须臾,答:“不知。”
长老长叹一声,对她道:“是天道要襄州百姓世世代代受苦,才会有这么一道缝隙。”
“天道何至于此?”
“因为曾经有一颗菩提心死在了那里,”长老也不管她听没听说过菩提心,自顾自说道,“菩提心是应运而生,生来就是为了救人;但人却害死了菩提心,于是天便要惩戒人。”
“深渊下是魔,魔是人的恶欲。恶欲害死了菩提心,繁衍出了魔,天便要放出魔去吃掉那些人……很长一段时间里,襄州都寸草不生,原先住在这附近的人都逃的逃,死的死。”
“是翠微山的前辈以为让魔泛滥成灾,不予以肃清,长此以往必然对人间有碍,这才布下封印。有了翠微山出世,肯庇佑襄州,这才渐渐引来了外乡人愿意久留在此。”
长老叹道:“说来,如今的襄州人都不是世代居于此的乡民,真正的襄州人早就死了。”
也不是,还有一些活着逃到了江心镇。薛鸣玉想。
“屠善当年和菩提心有些渊源,襄州是她除了瀛州停留最久的地方,保不准她还在此留有后手。倘若真要和她鱼死网破,襄州会是她的最后一条退路。翠微山必须守住。”
“尤其如今你师尊又出了事,你要多留心。”
长老严肃地叮嘱她。
薛鸣玉应下,然后没说几句就退下了。
天是晴空万里,可灼灼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却还驱散不了氤氲着的、森然的寒意。于是这明媚的天光似乎也变得惨白,就像许多人惴惴不安的脸庞。
是夜,薛鸣玉对着暗弱的烛光,把剩下那些药草一点一点烧成灰烬,最后埋在了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她蹲在树下捻着指尖,将上面残留的些许粉末都抖干净。
然后仰头看着这棵沉默的梧桐树。
鱼鳞似的月光蒙在她平静的面孔上,她半张脸浸在阴影之中,看着幽暗极了。晦涩的目光如同黑夜里跳动的烛火,半明半昧。
良久,她轻轻说了声:“做个好梦吧,陆植。天就快要亮了。”
薛鸣玉慢慢起身回到了屋子里,一夜未眠。
翌日,山楹终于请薛鸣玉去苍梧山一见。薛鸣玉立即动身去了,结果山楹竟不在铸剑室,却在他洞府外的瀑布旁。她追了过去,远远看见他孤身一人背对着她立在山岩侧。
而他的脚边,还搁着两盏灯——
一盏是极其漂亮、华彩夺目的花灯,花灯上还写了她和他的名字,显然是刚写没多久,上面的墨迹都尚未干涸;
一盏却是长明灯。
只有死人才要点长明灯。
而薛鸣玉在那盏灯上只看见了山楹一个人的名字。
“你来了。”山楹转过身,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说:“后面几天都下雨,我不喜欢下雨,我想死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我也不喜欢有月亮的晚上,所以只能白天请你来了。”
87八十七朵菟丝花
◎……◎
“我昨夜一宿没睡,不是怕死,只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有很多事,从我和你见面起,甚至更早的时候,我从李悬镜口中听过你的名字起……一件又一件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突然都涌了出来。”
山楹蹲下身,低着头去摸索那盏花灯。
他的声音还像风一样断断续续地响起:“直到半夜里,忽然记起当初我跟在你身后陪你去逛花灯节。你远远走在前面,我总是比你的影子还要慢一步地缀在树梢上。”
那时觉得是桩麻烦,如今回想来,却后悔没为她放一盏花灯。
“昨晚我翻来覆去了很久都闭不上眼,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半夜爬起琢磨着做一盏花灯。”他轻轻拨弄着手下美丽的花灯转了一圈,对她说,“这里面嵌了机关,上面也施了咒。”
“如此,无论它漂往哪片山川河流,都一定会在花灯节那日去往离你最近的溪涧。”
说着他双手捧着花灯埋头将它小心翼翼放到水面上。手刚一松,花灯便旋转着随河流直直冲下瀑布,而后卷着浪花远去,丝毫没有眷恋。
就像薛鸣玉,永远只朝宽阔的江河流去,而不会回头再看身后为她停留的手。
山楹不禁淡淡地笑了。
他又提着长明灯起身,慢慢走向薛鸣玉,把灯朝她手边送去。
“都说长明灯是人死后他最亲近的师长,抑或是友人为他悬挂在林带之间,这样才能得了祝福,在下辈子脱离困苦。因此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在想,届时我该把这盏灯托付给谁。”
“我想过会是我师尊,可又想万一我师尊年纪大了,反而走在我前头,我是不是该托付给李悬镜……”
山楹停顿了一隙,才继续平静地把话说完:“……但真到了这时候,我却只会想起你。”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甚至把它打碎,好叫我死后也不得安宁。”他注视着薛鸣玉,说,“尽管我快要死了,但我不需要你说些好听的话欺骗我。”
“所以,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
他说话时,瀑布与山林间的溪流声就在哗啦啦地响。树上的枝叶沙沙摇动着,把地面相视而立的两道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光线很明亮,却也很苍白,是冬天湖里鱼冻死的那种僵白。
明明这天已经有些热了,可被光影蒙着的一切却都莫名泛着阴冷。山上的鸟雀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嗓子都拉扯得嘶哑了,却还在叫,还在叫……叫得人心头掠过一丝阴郁的杀意。
薛鸣玉不由攥紧手指,强压下这股杀意。
她这会儿很不痛快。
因为她发觉自己竟然开始明显有了犹豫与怜悯的不忍。这股不忍的情绪就像一只手在翻搅着她的大脑,甚至是她原本毫无波澜的心。
它把她搅得心烦意乱。
可她却不肯显露出来——她厌恶被不属于她的情绪控制。
无论是欣喜,同情,还是厌恶,甚至是杀戮……她都不愿被任意一种感情支配。
因此她若无其事地接过山楹手里那盏长明灯,神色平静极了。她告诉他自己会帮他挂在树上,然后直白地问他:“你就这样轻易为我去死了吗?”
山楹望着她,也微微笑起来说:“我原本也想,或许我应当死得更让你难忘一点。但后来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一个人的死太沉重了,也许你不在意,但我还是不愿让你负担。”
“这样就很好。”
“你站在明亮的太阳下,还有和煦的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一会儿……”他一面说着,一面注视着她,从容地一步步后退,直到脚跟终于触到锻造室的门槛。
“等一会儿,你就能得到一把最好的剑。”
山楹终于扭头去看烧得火红炽热的炉子——炉子上面没有封紧,因为还差最后一道关键的材料。他抬脚踩上早早备好的凳子,低头看了一眼里头鲜红的炉膛。
人的胸膛切开大概就是这样鲜红的吧。
他想。
蓦地,山楹又扭过脸看了她最后一眼,他冷不丁说道:“山上的月色固然皎洁,但抬头看月亮的时候,也不要忘记手里的剑。”
“毕竟,月亮只会在夜里出现,而剑却能一直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守着你。”
说完这句乍听来莫名其妙的话,他就对她笑了一笑,然后一脸云淡风轻地跳进了锻造炉中。他甫一跳进去,炉子立即彻底封死,连同锻造室那扇敞开的大门都一同猛地拍上。
薛鸣玉自始至终竟连一句话都没顾得上说。
他是打定主意不需要太沉重的告别,因此一开始就决意跳炉子,把自己融成剑魂,而非等剑炼成了,再由薛鸣玉亲手杀了他。
其实怎样都无所谓,最终都没甚差别,非要说的话,后者他或许还能死在她怀里,可他只想她回忆起最后一面时,不是淋漓的鲜血,而只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风和日丽的这天,薛鸣玉站在锻造室外,什么都不需要做。
忽然之间,门开了。
一把剑骤然破门而出,最后静静躺在了她手中。
薛鸣玉握着这把剑在原地静止不动。
朦胧的树荫遮住了惨白的光线,她立在树荫下,指腹轻轻摩挲过雪亮的剑刃,几乎霎时间就霍然被划破了手指。一条细微的红线不起眼地出现在指腹,渗出丝丝血液。
薛鸣玉一遍遍地抚摸过剑身,同时感觉到有什么无形之中把她和这把剑紧紧系在了一起。
但更明显的,是她的心脏在飞快跳动。
就好像另一个自己在抗拒这把沾了无辜者鲜血的剑。
然而,下一瞬,一道迅疾的剑气猛然飞向一旁孤零零的长明灯。眼看着要将其击得粉碎之际,薛鸣玉有那么一刻感觉自己的心跳就要停滞。
直到砰的一声,长明灯之后的高树骤然被拦腰斩断,而后摇摇晃晃着轰然倒地。
只差一毫,被劈断的就是长明灯了。
“你也不想他死后都不得安宁吧。”薛鸣玉轻声说道。只是附近空无一人,这话听来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薛鸣玉能明显感觉到话音刚落,胸腔中紊乱的心脏便立即安静下来。
她找了处花开得正盛的地方,又拣了日光最充足的树梢把长明灯挂上。
然后在树身上用剑气龙飞凤舞地刻下他的名字。
“喜欢我总是一件很不幸的事。”薛鸣玉平静地对着长明灯说,“下辈子离我远一点罢。”不然,她肯定还是会利用他的。
对于这种事,她是不会后悔,更不会感到歉意的。
……
与此同时,传讯玉牌突然亮了起来。
薛鸣玉摸出来看了一眼,却见上面赫然写着鲜明而醒目的“速归”二字。是门中一个长老发给她的,看样子大概是崔含真那边出了事。
她自苍梧山离开——
途中还碰见了山楹的同门与师长。不知他是如何与这些人交代的,他们看她的神态很复杂,比从前要客气冷淡许多,但又不见丝毫怨怼。
临走前,山楹的师尊瞧了一眼她手上的剑,突然冷不丁说道:“当初李悬镜死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他,让他离你远些。否则,只会步上李悬镜后尘。可他不听,他总觉得自己和李悬镜是不一样的。”
他长叹一口气:“倨傲蒙蔽了他的眼睛,才会让他看不清自己的心,又葬送了自己的命。”
“不过,人总是要死的。他这样,也算是忠于本心了。”他说,“多少铸剑师穷尽一生也锻造不出一把能让自己满意的剑。他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最后他说:“回去罢,孩子。还有许多人在等着你。”
薛鸣玉闻言便与他告别,转身向翠微山飞去。
结果才到山脚下就被人匆匆忙忙拦住,要她立即动身去往郦都城主府,说是崔含真似乎入魔了,不知被什么操纵着竟然去了那边亲手打开了深渊的封印。
“门中弟子们已经去了大半,*几位长老也在试图联手镇压崔师叔。但那些个蛊虫一直源源不断地从崔师叔的筋脉中钻出来,甚至伤了不少百姓——”
专门守在山下等着和她传话的弟子一头冷汗,满脸焦灼地催着她快赶过去。
薛鸣玉抬头看着不知何时暗沉的天色,以及那轮诡异阴森的红月,估摸着大概是屠善之前中的蛊在起效。
她言简意赅地点头答应道:“好。”
随即就掉转方向直奔郦都而去。
可到了郦都,情况还是比薛鸣玉以为的更要糟糕些。原本繁华热闹的都城一下子成了魔的游荡之地。它们四散在城中,简直像是故地重游。
城里的百姓却都慌不择路地逃亡着。
尽管有翠微山的弟子一直在除魔,并大声疾呼着要他们冷静,快些家去,莫要徘徊,更不要喧闹,引来更多的饥饿的魔,但恐惧下的人是顾不得理智的。
因此,不断有人死去。
即便弟子再奋力厮杀,也不能完全救下每一个人。
鲜血溅上了城墙,哭嚎声和怨怼声纠缠着盘旋于郦都上空。待薛鸣玉放一把大火将许多魔都烧成焦灰时,崔含真已经被万夫所指。
只有同样被蛊虫蛀进身体的人没有指责他。
因为他们也在不惜代价地冲破修士的牢笼,意图破坏残存的封印,将整个襄州沦为深渊的坟场。
“含真,你莫要糊涂,此时收手,我尚且能保你一条性命。”有人痛心地对崔含真打出几道符印,想要借此束缚住他。
但出手的总还是对他心怀不忍,不肯下死手,而崔含真的蛊毒却随着灵气的运转越发加重,几乎侵入心肺与每一条筋脉。
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酷与漠然,模样看着倒还寻常,并不曾变得青面獠牙,抑或是露出种种入魔后的丑态与痛苦。
只是活似变了一个人。
也正因此,城中的百姓对他从前积攒的那点敬畏与崇敬都渐渐不见了。起初还觉得他是心怀苦衷、同情担忧他的人,如今也开始忍不住怨恨他。
他放出了这样多吃人的魔,还不惜伤害自己的同门。
“崔仙君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妖魔变的,才不是崔仙君。他分明是要害死我们所有人!”有人抱着死去的同伴愤恨地盯着崔含真。
“几位道长,杀了他罢!”
“杀了他罢!”
……
声音一叠叠涌来,简直逼得长老们没法子,只能进退不得地勉强把崔含真困住。杀了他,这自然是不能的。谁能下这个毒手?谁又担得起这个责?
依照崔含真如今的修为和声望,可不是几人轻易能杀的。即便他们能杀,他们也不会杀。
万一事了,修仙界开始追究该如何?
正当几人面有难色地相觑苦笑时,倏然间,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而后逐渐变大。直到猝不及防之中,崔含真突然破开符印,再次攻来。
这回,他向来无往不利的剑竟笔直地挥向了方才叫得最大声的几个凡人。
“疯了疯了……”
“含真!”
“快住手!”
各种乱七八糟的呼唤声交杂在一处,无数五花八门的术法齐齐向他打去,但崔含真身法太快,眼看着就要赶不上了。众人不禁悔恨懊恼地死死看着这一幕——
却听得“当啷”一声清亮的金属碰撞声。
一把剑竟凭空出现,飞身拦在了崔含真面前。
以为必死无疑的人们已经僵在了原地,止不住地浑身战栗起来。
直到一道术法卷着他们,将他们远远丢到那些修士身旁,与此同时,另一道人影终于飞身从后面赶来,而后骤然拉近与崔含真的距离。
她握着这把剑,专注地审视着对面这双眼睛——
“屠善,你在看着我吗?”她问。
蓦然间,崔含真猛地后退,其后再度毫不留情地逼来。
薛鸣玉却反手格挡,并忽地贴近了他的脸,几乎与他眼睛挨着眼睛。她迫使他不得不看向自己,然后问道:“你不是说什么都肯给我的吗?不是说将来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吗?”
“……”
没得到回答,薛鸣玉也不生气,反倒微微笑了一笑。不过她很快收敛了笑意,剑气中转而泄露出森然的寒气。
“不说话也不要紧,那就先让我杀你一回吧。”
话音刚落,她猝然把灵气悉数灌注进剑中,剑身立时泛起月华般银白寒凉的光芒。而后倏地被她冷酷地砍向崔含真的脖颈。
崔含真迅速以剑相阻。
两把剑再次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森冷沉闷的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炽烈的火突然自崔含真脚下蔓延开,如同一个困兽的牢笼将他逼得进退不得。薛鸣玉立即冲那些修士大喊,要他们同时出手。
崔含真正要反抗,可到底是寡不敌多。
众人看着他这回真正被死死压制住,不觉暗暗松了一口气,刚要和薛鸣玉说些什么,却倏尔瞳孔一缩,下意识制止道:“等等——”
可惜,那把剑已经穿进了崔含真的心脏。
薛鸣玉握着剑的柄部,慢慢露出一个怜悯的笑。
“再见了,姑姑。”
【作者有话说】
一更
88八十八朵菟丝花
◎……◎
崔含真清醒过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薛鸣玉那双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眼睛。
他一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还什么都没说,就有乌血从他口中汩汩流出。那是寄生在他体内无数蛊虫的死尸。腥臭,污秽,将他白玉似的下颌和颈脖弄得狼狈不堪。
疼痛刺得他心脏一阵发闷,隐隐甚至出现了耳鸣。
好像有许多人在不远处围着他,庆贺他的死亡。他胡乱听了一耳朵,听得不大真切,迷茫之中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否则,郦都这些百姓怎么会为他的死而欢呼雀跃,甚至是喜极而泣呢?
但他还在不正常地流血,他的后背感到了濡湿,黏腻在身上,十分不适。崔含真疲倦地闭上眼睛,用神识感知着身后,却蓦地发觉自己竟然是在流血。
原来不仅是嘴巴里在流血,他的后心也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以至于他后背的衣裳全都湿透了,都把干燥的地面也给弄脏了。
他整个人都被一把剑贯穿。
而当他怔怔地低垂下目光时,才不得不承认那只握着剑的手,是他面前人的。
“鸣玉,你……”崔含真疲累地蹙起眉,看着人的眼神既温和又无奈,好像伤得太重,因而连说句话都有心无力。
薛鸣玉松开了剑柄,转而摸索着按在他心口处,也是剑尖没入的位置。
“这里的蛊虫,死了。”她认真地对崔含真说道。
崔含真哑然了半晌,不知该回些什么。良久,他才说了一句:“多谢你。”
“不必。”薛鸣玉冲他点头。
于是他又静默无言了。
郦都城中的魔都被除得一干二净,翠微山的弟子们大多各自散开,去安抚各地百姓了。几位长老都惊痛交加地望着她们,准确来说,是崔含真。
因为方才她那一剑丝毫不曾留手。
崔含真活不成了。
众人意识到这一点,不觉越发痛心。
但是没有人能指责薛鸣玉什么。
就在前些日子几人从陵山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凌太虚便暗暗提点过他们——崔含真这个蛊没指望了,或早或晚就是要死的。倘若蛊发,千万不必心存不忍。
只是话虽如此,可真要他们杀崔含真,却一个个都心慈手软起来。最后反倒逼得崔含真的弟子亲自动手除了这个隐患。
“这实在是……”
几人叹着气,不忍再看,只去把深渊的封印一遍遍巩固。
“他们都在为你难过,”薛鸣玉注视着崔含真,说,“你要死了。”
崔含真慢慢收回投向远处的视线,有气无力地微笑着对她说:“你似乎一点也不难过。为什么?我以为,我们怎么也算得上是半个朋友。你不为朋友的死而难过吗?”
“我们是朋友吗?”薛鸣玉告诉他,“我以为只是师徒。”
“那你有把我当做师尊吗?”他淡淡地反问。
“没有。”薛鸣玉直白地承认。
崔含真:“确实没有。否则,你怎么会藏了许多事都不告诉我?”
说着他突然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剑,而后凝视着这剑说道:“有剑魂的剑是不同的,一望即知。但剑魂,却是要合适的灵魂才能炼成。最好就是铸剑师的魂魄。”
“你这里关着的,又是谁?”他问。
薛鸣玉没有躲避他的眼神,反问他:“你以为是谁?”
崔含真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渐渐垂下目光,低声叹道:“是山楹。”
“有些事,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绝不是巧合。他们的死……都是你……是不是?”他轻声问道,“或许就连我,也不是偶然。”
薛鸣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没什么不同,”他缓缓摇头,低声说,“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崔含真说这话时蓦地记起她小时候,当时他带着萧青雨躲进她们家,她还那么小的年纪,却已经能镇定自若地要把他们赶出去,自生自灭。
她其实一直是这样的性情,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他被她曾经的掩饰与示弱蒙蔽了。
但即使这样想着,他却丝毫没有被背叛的痛楚与怅恨。
崔含真只是无可奈何地望着她,斟酌了良久才道:“不要变成下一个屠善。”
“无论谁对谁错,站在多数人对面的那一个,总是活不长的。”
他慢慢沿着剑柄握住了她的手,“而你要活得久一点,才对得起你自己。你能走到如今,真是很不容易的。”
费劲地喘着气把这句话说完,崔含真就示意那边远远避开她们,为他留下临终遗言腾出地方的同门靠过来。
然后不再看薛鸣玉,只对他们断断续续说道:“将来我不在,能替我的,唯有鸣玉。”
“……荒云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说不定还能赶上。”终于有长老忍不住黯然神伤地劝道。
崔含真摇头,沉静地说:“蛊虫已与我心脉相连,蛊虫既死,我万不可能存活。生死有命,不必再白费心思,免得空欢喜一场。你们只管记着我说的话——”
“其一,杀了屠善;其二……”
他停下来,捂着心口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还是长老赶忙接话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你要鸣玉接了你的位置。但她还年轻,恐怕不能服众。只是你放心,有我们帮忙照应,再有鸣玉这回及时阻拦你,想来这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我一定答应你。”
长老又要薛鸣玉也应和几句。
可崔含真却挥手作罢,他摸索着扣住薛鸣玉的手,而后握在剑柄上,蓦地将剑自心口猛然拔出。血溅了两人半张脸,崔含真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力气也渐渐在抽离。
他几乎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死死攥住了薛鸣玉的衣袖,然后重复道:“我刚才叮嘱你的,切记,切——”
崔含真突然沉沉吐出一口气,连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完就双眼无神地倒下了。
薛鸣玉忽然感到袖子一轻,便见他终于疲倦地阖上眼。只是他死了,眉心却还用力蹙着,似乎有许多未尽的事与挂念的人让他割舍不下。
风蓦地吹落一片树叶,静悄悄落在他身上。
她轻轻为他拈去,然后想了想,捻起自己宽大的袍袖一点一点为他抹净脸上、脖子上溅到的乌血。血干涸得很快,他才一断气,皮肤甚至还有点温热,但血痕却已经斑斑凝固在他脸庞。
平白破坏了他原本的清俊。
尽管他从不像山楹表现得那样明显,薛鸣玉却记得他其实很喜洁。从前他教自己术法,她练得出了岔子,有时把两个人都弄得乱七八糟,也都是他耐下性子替两人重新打理干净的。
薛鸣玉忍不住用力搓了他脸上的血痕,却只是把他的皮肤磨红。
于是不禁小声对他说:“对不起。”
她一开始真没有想过要杀他的。
对不起。
薛鸣玉掐诀径直把他恢复得洁净如初,而后默默起身走向一脸安慰地望向她的长老。“长老,我想把师尊埋在后山,好吗?他从前最喜欢呆在那里清修。”她问道。
长老颔首道:“可。后山本就是为他保留的。他不在了,也不必就封存起来。往后就留给你罢。还有他的院子,里头大概有些手记,或许对你修炼也大有裨益。这之后,就都是你的了。”
“你师尊的话你也听见了,从此你要勤于修炼,他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会欣慰的。”
“弟子明白。”
“那就回去罢。”
又是一声嗟叹,几人才带着崔含真的尸身返回翠微山。
结果刚回山门不多时,众人还来不及为崔含真的死感到悲痛,就听闻苍梧山那边传来消息——屠善在与他们对峙时,突然接连口吐鲜血,有如神识受到重创一般。
薛鸣玉算了下时辰,又看了一眼柳寒霄最后给她递信的时辰,估摸着大概是一前一后柳寒霄和崔含真两个人都死了。
他们一死,分出一缕神魂寄生在他们体中蛊虫内的屠善无异于自断双臂。
“桐州和沂州那边……”薛鸣玉突然想到什么。
却听见一位报信的师姐安慰她道:“不要紧,那边有于大人坐镇。于大人虽是凡人,却与两州的妖和修士关系不浅。依屠善如今的境况,怕是连两州边界都难以突破,毋庸说入主其中。”
“这回怎么也要除了她!不是她,含真也不会……”
说着在场的人不觉纷纷掩面神伤。
直到又一位报信的弟子急急飞身至前,那双眼睛竟直直望向了薛鸣玉,口中却道:“长老,瀛州那边传来消息。屠善已身负重伤,恐怕是活不过今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屠善口口声声称说自己要见薛师妹。倘若薛师妹肯与她一见,她愿束手就擒;但如若见不到薛师妹,她宁可自爆神魂,也要拉瀛州无辜百姓同葬于此。”
“岂有此理!”
“不见!”与薛鸣玉一同从郦都回来的一位长老当即厉声回绝,并难掩惊怒,“她将将戕害了薛师侄的师尊,如今又强逼薛师侄亲去见她。定然是心怀不轨!”
“我看也是,恐怕是含真一死,连累得她元气大伤,她这才心存报复之意。”
“那……弟子可要回复瀛州那边,就说,薛师侄不便前去,请诸位自行决断?”报信的弟子低声询问道。
于是众人又有些犹豫了。
“万一她所言当真,该如何?瀛州各山门的弟子倒无妨,就怕百姓死伤无数。她又是个心狠手辣的,虽非君子,却也从无戏言。不得不慎重啊。”
薛鸣玉待他们议论纷纷才突然开口。
“诸位师长不必忧心,我去。”
她顶着一众雪亮的目光,再次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屠善既然要见我,我自当前去与其会面。也省得殃及池鱼。”
最要紧的是,她也很想亲眼看着她去死。
【作者有话说】
二更
89八十九朵菟丝花
◎……◎
薛鸣玉看见屠善的时候,她正孤身立于一座亭子之间,灰色的道袍被风吹得鼓起,愈发显得她身形消瘦。
仿佛不是一个血肉捏成的人,而只是一堆嶙峋的骨头。
还是把扎手的、生有尖刺的硬骨头。
彼时薛鸣玉刚匆忙赶到山脚下,周身围绕着一群忧心忡忡的修士。她们一见她便用愧疚不已的目光望着她,仿佛是她们在逼她下油锅。
薛鸣玉对她们轻轻摇了摇头,说不要紧。
而后抬首远远望向山崖上那道灰白的影子——还是那么身骨峭拔,面皮绷得很紧,全然没有一点落败的狼狈与衰竭。她双手负于身后,忽然自山崖间居高临下投来一瞥。
不偏不倚,恰好与薛鸣玉四目相对。
屠善蓦地哼笑起来,嘴角扯出似有若无的弧度。
薛鸣玉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便挪开眼神,一言不发地越过众人往山崖间去了。这山崖依傍着皇城的行宫,而屠善所在的亭子即是当初她们时隔多年相遇的那座求雨亭。
薛鸣玉自行宫大殿外绕过去时,还遇见了早早等候多时的萧明徽母女。
萧明徽竟然还记得她,这让薛鸣玉略微惊讶,不过再一想,她的儿子还在自己院子里兢兢业业扮演着一棵梧桐树,她记挂着自己似乎也不稀奇了。
然而萧明徽一开口就是:“本宫记得你,你那时还为本宫的敏儿算过命,说她日后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既然谈及陆敏,陆敏自然就上前一步,微微笑着对薛鸣玉道:“多日不见,仙师可安好?”
薛鸣玉:“尚可,只是这会儿恐怕没功夫叙旧。容我先去见一个人。”
“仙师是要去见屠真人吗?这边请。”陆敏当即含笑伸出手臂以作邀请。
她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措辞得当,与昔日的陆植全然两样。
陆植即便披了层温文尔雅的皮,也只叫人觉得怪异虚伪,因他的傲慢早已淬入骨血和眼神里,言谈间便总有泄露的一刻。但陆敏——
那张温和宽容的面孔仿佛是一针一线缝在脸上的,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譬如此刻,屠善大势已去,连薛鸣玉途中撞见的宫人都开始渐渐大着胆子背后嚼起舌根来,甚至一声声直呼其姓名,口呼妖孽。
可陆敏却还守着本分,规规矩矩地客气尊她一声真人。
这使得薛鸣玉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她镇静地沿着曲折的小路往亭子走,却不由得想,陆敏这种人一定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松懈的,一定是要亲眼看见猎物断了气才肯慢条斯理地享用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是个很麻烦的人,比她的母亲还要棘手。
一面思忖着,薛鸣玉一面攀着石阶向上,直到亭子里的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并望向了她。“来了,那就跟我走罢。”屠善若无其事地招呼了一声,便立时飞身扑向山崖之巅。
薛鸣玉稍顿,而后果断跟上。
待两人终于站定,屠善才俯瞰着底下一览无余的山川江河,叹道:“果然最好的景都在最高的山上。方才那亭子虽好,可惜只在半山腰。”
薛鸣玉没做声。
她注视着屠善近乎银白的头发——
分明上一回见面,还是黑多白少,将将花白而已。隔了不过寥寥数日,再见面她竟然像是沧桑了百岁不止。
薛鸣玉凝望着她随风凌乱的白发,轻声说:“姑姑,你老了。”
屠善顿时大笑:“我不老,你岂能站在这里?”
她慢慢转过身,含笑望来。这真是她们自重逢后少有的、心平气和的谈话。屠善目光沉沉地长久凝视着眼前这张脸——它已不再稚嫩,并渐渐轧出了棱角。
越来越趋于少年人的脸庞,使得她忽然记起另外一张脸,而那张脸上也有着同样一双乌黑的眼睛。
不过那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她卜卦算出了下一颗菩提心的存在,循着卦象去寻,却发现是一对被流放的夫妻。做妻子的,她不认得;可她记得那个做丈夫的。
不久前,他还是个颇有清名的朝廷命官。然而,就在前几日,他的一众同僚都上奏参她,痛斥她是个祸害,齐齐声讨着要杀她。独他先参皇帝,以为国之根本在民,在帝。
结果自然就是被判携亲眷流放沂州,再由沂州衙门施以死刑。
屠善赶去时,押送他们的官兵和他们一家老弱都惊骇至极。
方知,陈季望的妻子原先就怀有身孕,不久前才半路生子。或许是受陈季望先前的清名庇佑,这一路上的官兵倒是对她们颇为关照。
未曾想屠善竟然亲自杀来了。
屠善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瘦瘦的尖下巴,一双眼睛却尤其镇静从容,居然敢主动掀起帘子,与她对视。
“我此前在瀛州占得一卦,这孩子与我有缘,我要带走她。”她不紧不慢要求道。
那些官兵却都紧张地面面相觑着,有人试探性地指出孩子尚年幼,应该留在母亲身边。“何况陈大人一家是要流放沂州的,这孩子恐怕也该带去——”
却不等这官兵把话说完,屠善径直便把人杀得只剩下眼前这对夫妻俩。
而后她站在淋漓的鲜血中,不轻不重弹了弹刀身上的血,并斜睨着她们说:“你那道折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我愿意给你们两个选择——”
“要么,你们一家三口都于今日同赴黄泉;要么,把这孩子给我,你二人自尽于此。”
“选罢。”
说着她轻飘飘地投去一瞥,然后松了手,把刀丢在她们跟前。
陈季望登时大怒,决意拿着刀与她拼个你死我活,并口口声声称说,决不与她这般的邪道沆瀣一气。可他的刀尚未刺出,却蓦地被一旁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女人夺走。
“真人要带走我的孩子,是要保她一命,还是只为报复我二人,肆意凌辱欺侮她?”她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屠善。
屠善望着她,“我没有凌虐一个孩子的癖.好,留着她,自然是将来要为我所用。”
“倘若如此……”
这个叫薛汝嘉的女人低头思忖了须臾,忽而决然站出,给屠善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道:“按说一个人要舍命做成一个好官就不该生子。他对得起百姓,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圣上,就绝不能对得起妻儿,这是对子嗣的残忍。但事已至此,后悔也迟,真人肯保我儿一命,我感激不尽。”
“如今已然不负天下,能有一条生路弥补玉儿,以全家国,实为我幸。陈郎,你还犹豫什么?”
说罢她提刀杀了丈夫,又含泪望了眼襁褓中的女儿,决然回首割喉自尽。
……
玉者,不挠而折,勇之方也。
屠善注视着薛鸣玉这双眼睛,不由得记起另一双决然的眼睛,又记起她当时自襁褓中摸到薛汝嘉留给孩子的一枚玉佩,上面就刻着孩子的名字。
薛鸣玉。
“倒也不算辜负了这个名字。”她望着薛鸣玉忽而道。
“什么名字?”薛鸣玉问。
屠善睨视她一眼,却不曾答话。只是叹道:“昔年,你一家老弱因我而死。如今风水轮流转,未尝不是因果报应。”
薛鸣玉霍然拔剑出鞘,而后剑指屠善,平静地喊了她一声姑姑:“胜负既定,不如由我成全了您,否则死在那些人手上,多么难堪。”
屠善骤然大笑。
她倏地伸手用力攥住了薛鸣玉的剑尖,以至于剑刃深深勒进她指腹与掌心,鲜血直流。她却若无所觉般高声笑喊道:“去罢,去罢,拿我的头颅去升你的仙位罢!”
“与其便宜了旁人,不若由你占去这除妖的美名。”
而后只听得“锵然”一声厉响,屠善蓦地抢过薛鸣玉手上那把剑,猛然抹了脖子。
……
“当啷!”
剑猝然砸在了地面,连同着一个人头重重滚落。
温热的血大股地从利落的断面飙出,缺了脑袋的身子摇摇晃晃着轰然坠地,然后转瞬间变回原形,却只是条残缺的白蛇。
薛鸣玉久久伫立在原地。
脸上被溅到的血已经干涸,像一张网堵塞住了那块皮肤,使得她感觉不能呼吸。
她恍惚地慢慢走过去,然后蹲下来捧起那个尚未变回原形的头颅——那双含笑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鲜亮如昨。
薛鸣玉站起来的时候无意趔趄了一下,将将稳住了身形,低头一看才发觉是踩到了自己的剑。她只顾着屠善,居然忘了自己的剑。
剑淹在了一滩血中。
她有片刻的迟疑,见时辰不早,怕那些人等不到她,要来找她,这才勉强握住了剑柄,一点一点把它按回剑鞘中。
临下山前,她蓦然回首望了最后一眼山崖之巅。却见旁边的山壁上不知谁写的两行字——
大道迢迢,自在逍遥。
薛鸣玉垂下眼睑,方才迷惘的心也终于渐渐平静。
她从乾坤袖中取出红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把这颗头颅,以及剩下那截蛇身放置好。然后抱着这只盒子一步一步朝曾经呼风唤雨的亭子走去。
*
屠善的骨灰被埋葬在了剑川下。
老了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可薛鸣玉不知道她的根在哪里,便只能埋在屠善第一次带她出门的地方。剑川,对于薛鸣玉而言,总是有些不同的。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在剑川多停留一会儿,就被陆敏的传信请回了宫里。
诚然,陆敏如今也不是陆敏了,萧明徽上位后,她自然而然就成了萧敏。对于萧这个姓,或许是有先前在穿云镜中所见所闻的缘故,薛鸣玉很是不喜。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龙脉断了,这个朝代的气运也就走到了尽头。恐怕撑不了几代就要改头换姓了。
当年姓萧的假借屠善的本事占得了这个位置,如今再因屠善而亡,实在合乎情理。只是萧敏大概另有盘算,近来总是有意无意接近薛鸣玉,似乎妄图从她这里觅得一线生机。
薛鸣玉坐在皇帝的寝宫中,与这凡世里最尊贵的母女对坐而饮。
这在旁人看来或许是莫大的殊荣,可她只觉得无趣。因为她看见了她们的眼睛,她们都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但她没兴致予以回应。
酒过几巡,她终于找了个借口出去透透气。
结果刚倚在阑干上,萧敏就跟了来。
“先前我所言,为薛真人建生祠一事,不知真人考虑得如何?”她言笑晏晏道。
薛鸣玉答:“屠善之死,非我一人之力,我当不得这生祠。”
“可世人亲眼所见,屠善只服您一人,只肯死于您手下。瀛州的百姓已经传开了您的美名,还有襄州,听闻您之前为救郦都百姓,大义灭亲,亲手斩杀了入魔的师尊。如此种种,谁人敢说您德不配其位?”
“何况,母亲与我方才在席上所言,愿为真人请封,拜真人为国师……”
薛鸣玉蓦然挥手打断她的话,只自顾自抚眉低声笑道:“殿下这是要逼我走上屠善的老路。”
岂止屠善的老路?
是既要她有屠善的本事,为她们所用,又唯恐她乱政,希冀她有顾贞吉的那颗舍身忘己的慈心。
“屠善心狠手辣,视民如草芥,方才下场惨淡。真人却与她不同——”
没什么不同。
薛鸣玉心想,她其实也不在乎谁生谁死。
可她没说。
她只说:“可我毕竟是她养大的,谁知道往后我会不会又变成下一个她?我不求万人敬仰,只愿把襄州山上那座破庙修好,把庙里的像修好。”
“这是自然,不仅那座山上,先前顾神仙的像,那些年久失修而塌陷的、金漆剥落的,我已经都吩咐下去,安排各地的官员亲自盯着修好了。”
薛鸣玉听见她自然而然就喊顾神仙,又想到她先祖当年逼杀顾贞吉时,一口一个沽名钓誉的欺世盗名之徒,不觉笑了一下。
“如此甚好,”她看了眼天色,道,“为时已晚,我也不久留了。皇宫非我归处,我不会停留在瀛州。望殿下莫要再劝,我心已定,决不更移。”
夜风猎猎吹过。
薛鸣玉趁着晕开的夜色倏然飞向了远方的月亮。
萧敏不甘心的呼喊还在身后回荡,薛鸣玉却直直望向前方,乘风踏云去往了万仞山上。万仞山峰峦叠嶂,鸟鸣山幽。她好不容易得了清静,干脆随意席地而坐。
忽然间,仿佛有什么在暗中窥视她。
她骤然收敛了笑意,神情冷淡下来,刚要一探究竟,手心的穿云镜却倏尔滚烫刺痛起来。薛鸣玉垂眸一看,漆黑的镜面不知何时已拨云见日般露出了清晰的镜像。
而其中竟赫然是她的脸孔。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旁边却静静立着琵琶。
霎时间,薛鸣玉神思一荡,了然明悟。她望向了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然后平静地说:“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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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三更
结局是对应第七十章,女主在沂州找到穿云镜,看见将来的自己,这是一个时间圆环。
这本文到这里就正文完结啦,谢谢大家陪伴!
然后说回剧情线,剧情线的话其实距离我最开始的设定已经偏离得很远了。这个结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没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大纲,我只做了人设,并且根据每个人设确定了结局(虽然有的人结局和我的初始设定也不太一样)。
至于剧情,全部都是边写边填充的,所以有的地方处理得比较乱,时间线也比较跳,其实不太好。这点我要检讨,下次再写这种类型的,我至少会准备一个前因后果完整的大纲,而不是每天现编现写。
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把剧情圆回来了。
但是在这期间为了剧情更完善,不得不舍弃一些设定。
比如,崔含真的线。这条线说实话基本没怎么走,被我砍得剩不了多少。原本我的时间线开局直接就是李悬镜和卫莲舟死,然后前期主要走萧青雨、崔含真,后期走山楹的线,中间穿插过去,补充一下李悬镜,半途卫莲舟死而复生,再洒一波狗血,恨海情天拉扯一下。
还能搞点兄弟朋友修罗场,李悬镜是对标山楹的,卫莲舟是对标崔含真的,萧青雨作为徒弟,可以对标崔含真,作为前期主要感情线,可以对标后期的山楹。
但是时间线改了,角色的戏份就发生大变动。具体戏份谁多谁少,也挺明显,就不赘述了。
结局的话,也不是每个人都非要死的。我是觉得死一两个就好了,都死了感觉就有点重复和疲劳了。
像崔含真我一开始是有考虑让他走假死,最后双目失明,被鸣玉囚禁结局的。
如果把这本文当游戏的话,其实可以打出很多分线。
比如,开局卫莲舟要是没有跟鸣玉上山,两个人素不相识,按照剧情走下去,鸣玉会在襄州流浪几年,然后在郦都出事那*天,被柳寒霄带回瀛州,最后开启跟着屠善,致力于灵气复苏的修仙线。
不过这条线大概就是开局就和所有男配处于敌对状态,但是女主声望会点满(虽然是负面点满),因为有屠善加成。卫莲舟和萧青雨可能死,可能不会死。因为跟着屠善,会有更邪门的方法助力女主修仙,不一定非他们不可,就是会加堕落值,容易达成被天道审判结局,最后遭遇雷劫。雷劫扛过去,大概就是飞升成仙;扛不过去,那就是下一个燕回南,被迫失去自由。
关于屠善:
屠善对顾贞吉,以及对鸣玉一直都是可杀、可不杀的状态,并且时时刻刻在转变。菩提心属于有大加成,但也不是非要不可。所以屠善对鸣玉经常上一秒还要杀她,下一秒又会放水,让鸣玉跑了。
她最后失败,和她年纪大了确实有很大关系。设定里,修士平均也就一二百岁,年纪大了不飞升那就是修为倒退,然后等死。
她后期基本靠龙脉延长寿命,修为不仅很难提升,甚至在倒退。她实力巅峰时期,应该可以一个人单挑修仙界其余山门。第一次受挫,是在摧毁锁妖塔。结局是卫莲舟被灭门,屠善受伤;受伤后,没有立即闭关修养,直接遇到了萧青雨出世,然后翠微山长老要拉她同归于尽,她没死,但是重伤。
也是从这里开始,她实力严重下滑。
前期基本属于对上谁,对面都只能达成全死,然后屠善或轻或重受伤。
有一章燕回南和鸣玉说,让她等屠善老死,并不是开玩笑,如果苟得好,确实能坐收渔翁之利。
可以说,屠善失败,她自己得占百分之六十的原因。
再者,由于前期时间线可能有点混乱,加上穿插了大量回忆,所以梳理一下:
→鸣玉在流放途中被屠善带回瀛州,由于这时屠善还没有完全控制皇帝,所以鸣玉是被偷偷养在屠善修炼的道观里(对应二十二、二十三章回忆里,一直没有看见过外面的世界)
→鸣玉被带到剑川,看见屠善抓到柳寒霄,同时间,柳寒霄被迫结契,给屠善卖命
→几岁的时候,屠善为了让菩提心有长成环境,加上她开始搞皇帝和朝廷反对她的那批人,把鸣玉送到襄州破庙里,陪她过了几天,然后自己跑了
→鸣玉开启流浪,自力更生的野人生活
→遇到好心人,在襄州被阿福一家人为代表的城镇居民救助,靠百家饭为生
→襄州遭遇重大天灾,开启逃亡求生路线。鸣玉搭救阿福一家。
与此同时,屠善摧毁锁妖塔,卫氏一族灭门,卫莲舟出逃;萧青雨出世,崔含真和他师尊一行人在龙脉附近与屠善争夺萧青雨,最终翠微山全员死亡,只有崔含真存活,带着萧青雨逃亡。
→城外求生路线,鸣玉偶遇卫莲舟,触发亲情路线,开启结伴同行
→柳寒霄带人赈灾,实际上是为了带走萧青雨,寻找菩提心。中途崔含真带着萧青雨碰巧躲进了鸣玉和卫莲舟落脚的地方
→柳寒霄放水,故意放跑萧青雨,假装没认出来鸣玉
……
最后,有些正文没写到的后续我大概会写一点尾声补充一下。
至于番外,会写if线弥补一下正文感情线分配不太均匀的问题。崔含真失明被囚禁结局应该也会写。可能还有全员存活的日常加修罗场,另外还有个别路人角色支线。
三十几章左右有个妖怪城城主,我记得当时好像还挺受好评的,不过那就是个随手加进去的路人,就没什么后续展开。番外应该可以玩一下。
其余的,后面想到再说吧。
么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