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莲火吞食着断垣残壁时,这些草木沙石好像也生出了血肉,被烧得鲜血淋漓。红得刺目。
薛鸣玉顶着热浪紧紧抱住琵琶从其中穿过。
她的脚步迈得很是艰难,必须时刻聚精会神,定心凝魄。琵琶告诉她,这面墙就像一只饕餮,会极力吞食一切过路人的魂魄。倘若不留神,神魂便可能被强行从躯壳中钩走。
或许是有这个缘故,她的目光开始混乱,不同的景象在眼前重叠。而每一个景象都是有可能存在的她,以及已经存在的她。
“我们是回到过去了吗?”她问。
琵琶:“是。”
“那我也可以去往将来吗?”
“不。”
它的回答总是简洁有力。
“穿云镜只能让你回到过去,看见将来。因为过去是既定的,但将来始终处于变化之中。你看见的,不等于一定会发生。也许,今日你看见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家中高朋满座;过上数月,你再看见的,却只有孤坟一堆。”
薛鸣玉沉默了一瞬,问:“我不能改变过去吗?”
“不。”
“是不能改变,还是最好不要改变?”她追问道。
琵琶的语气透出些许古怪:“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很快?很快又是多久?薛鸣玉想继续问。可这时她才意识到四周的热浪渐渐湮灭,这面墙像妖物的胃袋,蛄蛹着、蛄蛹着,便突然将她们呕了出来。
背后一股巨大的推力挤压着她瞬间来到了一处崭新的地界。
薛鸣玉眼疾手快地平衡好身体,及时站稳。琵琶自她怀里跳出,又变回了人形。但它的双脚始终不着地,永远隔着一层悬浮在半空中。
薛鸣玉忽然注意到它脸上那些美丽的花纹似乎比之前墨色更浓了。这些花纹,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和它作为琵琶时,器身上的纹路是一样的。
并且不仅仅是脸上,它裸.露的皮肤上也都如出一辙绘着墨纹。
妖而不艳。
“……你是女妖,还是男妖?”薛鸣玉暂时离开了生死一线的险境,终于得空问道。
它的眼神更冷了,“我是一只琵琶。”
“可你有人形……”
“琵琶没有性别。”它语气坚决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大概是很不高兴,它柔顺的发尾开始冻上一层冰霜。不过很久之后没听见薛鸣玉出声,它似乎又不大习惯。
不着痕迹地朝后扫过一眼后,它冷不丁开口。
“你们人,似乎习惯把一切都分门别类,”它说,“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把我当成女妖,……或者男妖。这种事我不会在意。”
薛鸣玉收回看向墙壁的视线,无所谓地笑了一下,“那还是当你没有性别好了。”
它停顿了须臾,还是问道:“为何?”
“因为你这样子……实在很美,”她看着它,“让人很难不生出一点多余的感情。但如果你没有性别的话,就很好。因为,人或许会爱上一只男妖,但决不会爱上一块没有性别的石头。”
琵琶凝视着她,半晌才说:“果然,我还是无法理解你们。”
它发尾的冰霜渐渐往上,但这回琵琶没有心情去理会。它还在思考薛鸣玉的话,它听不懂,也不明白人的感情。
薛鸣玉则走走停停,时不时就要驻足全神贯注地望着两边的墙壁。
墙壁上绘有无数野兽与妖魔,有不少她都不认识,也有她在书上看见过,但在她那个时候早已被认定是消亡了的。她凑近了细细打量,就像在看一本图志。
她停下来时,琵琶就飘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前方,静静等待着。
直到薛鸣玉伸出指尖似乎想要触碰上面的纹路,它才蓦地将她拉开。“你的手不想要了么?”它蹙眉的模样也美丽极了,“这可不是画,是封印。”
“你能看见的,都是真实存活在这墙壁之中的。只是如今它们陷入了沉睡,受封印所迫,永世不得摆脱这面墙而已。你伸手,固然它们不会轻易醒来,但封印和它们残存的力量都会第一时把你当成入侵者,而后吞食得连残渣都不剩。”
薛鸣玉惊讶地再次去看墙上的纹路,“你之前怎么不说?”
“你也没问我。”它还是冷淡地答道。
“你这样,不好,”薛鸣玉扭过头看向它,“我们如今也算是同伴,有什么特别之处你得提前告诉我。不然,即便我错过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我也不会知道。”
“但这墙在锁妖塔已经是最寻常之物了,我不能判断,对你而言,珍贵和重要到底是指什么?”
薛鸣玉注视着它,倏尔就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我问你好了。”
刚才还觉得冷清的通道如今有了两面封印着无数妖魔的墙,好像一下子逼仄热闹起来。她走了至少有两个时辰,都还一眼望不见尽头。
于是忍不住问道:“屠善呢?”难道也在这墙上?
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它淡淡地说:“她不在。再早几年本该在,可惜这会儿她已经逃出去了。”
“那我们要去哪儿找她?”
“到了,”它说,并要她站上最前面的传送阵,“这时候的锁妖塔还是很稳定的,没什么稀奇,我们先出塔去会一会如今的屠善。”
薛鸣玉习惯性抱住变回原形的它,然后站上了传送阵。
“这里是多少年前?”
“三百多年。”
“三百?”薛*鸣玉的声音刚出口就迅速被流动的灵气覆没,她猝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像坐在一只摇摇晃晃的小舟上,而这小舟却被卷入了激流。
等她被颠得快要吐时,终于刷的一下被传送阵丢出去。
琵琶也很不好受的样子,怏怏不快道:“毕竟是几百年前的阵法,法术还是不够精进完善。后来的传送阵就稳当多了。”
薛鸣玉脸色苍白地擦着额头的冷汗,双目无神地环视着周围环境。“这是哪儿?桐州吗?”有气无力地爬起来,她才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条人头攒动的大街上。
几人说笑着迎面走来。
其中有个好心的姑娘见她神态异样,还在飘然离去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手心塞了一瓶丹药。薛鸣玉匆匆转过头,却只见她同样回首,正眉眼弯弯地抵着唇对她含笑颔首。
“那是……”
“程千,桐州最出名的医药圣手。想必是看你方才魂不守舍,面色惨白,给你这丹药好叫你平心静气。”琵琶语调平平道,“可惜东西虽好,却不能带走。”
“医药圣手就这么走在路上?”
“桐州没那么多规矩,路上遇见什么人都是寻常。譬如程千的身旁,便是以锻造术名扬天下的林暄河,以及最擅卜卦的卢经纬。”
“万一有人趁机要把她们一网打尽……”
“地下还有第四人,荆红雨。曾经她只用三刀就杀退了数百元婴。”
薛鸣玉:“她在地下?”
“荆红雨少年时曾立誓要把整个桐州的地下都打造成数座新城,并以地道相连。故而她本人出行惯来是用土遁术,唯有同伴遇险,才会破土而出。”
琵琶说完稍顿,那双眼睛长久地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询问道:“你,可曾读过什么书?”
“……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似乎有太多没听过、不了解的事与人。”琵琶继续领着她往前走,“或许你闲暇时,可多读书。”
“这在桐州,便是稚龄小儿都可如数家珍。”
薛鸣玉:“我不是桐州人。”
“你不是?”琵琶波澜不惊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它难以置信问道,“你有完整的钥匙,还有红莲血脉,必定是卫氏族人。结果竟不是桐州人?莫非是族中分支,迁去了异乡?”
“我在襄州长大。”薛鸣玉避重就轻道。
于是琵琶便以为她是随着族人迁去了襄州,“难怪我见你对桐州并不熟悉。我已在暗道中静养多年,对许多事便知道得没那么清晰。”
它示意薛鸣玉跟着自己再次站上新的传送阵。
“屠善不在桐州,算时间,她应当就在襄州。只是如今的襄州,还是一处穷乡僻壤,与后来得了翠微山照拂的襄州不可同日而语。”
“而如今的屠善,也才是一条人形都未能修炼成的蛇妖罢了。”
风和日丽之中,薛鸣玉最后看了一眼桐州的明媚天光,便骤然没了意识。等她醒来时,已经坐在了树荫下。而琵琶,正被她死死扣在怀里,似乎昏迷中都生怕它独自跑了。
“屠善呢?”
她揉了揉眉心站起来。
“就在前面的村子里。”
薛鸣玉走之前,还不忘和它确认道:“她现在修为还不如我,对吗?”
“是,但你杀不了她。”
薛鸣玉不置可否地点头。
她飞快朝村庄扑去,急切的心情堪比那会儿屠善对她紧追不放。可好不容易到达她要找的村庄,却只见几个半大小孩留守在其中。其中领头的小姑娘长着一双极狡黠的眼睛。
但薛鸣玉的目光几乎没在她身上多作停留。
她精准地捕捉到小姑娘身旁的一条白蛇,这条白蛇通体雪白,鳞片都莹润如玉,泛着剔透的光彩,一看便来历不凡。
也确实如此。
薛鸣玉听见这个小姑娘在和人夸耀她的蛇,称赞它是祥瑞,是老天降下的吉兆。慢慢地笑了一下,她摩挲着指尖,问身旁的琵琶:“是她吗?”
虽说是问,其实她心中已笃定无疑。
果然,琵琶答道:“是。”
“好。”
薛鸣玉走过去,温和地对小姑娘说:“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蛇吗?”但不等对方回答,她就一剑把白蛇杀了。
……
比蛇血弥漫得更快的,是小孩惊惧的哭号,以及遽然扭曲的村庄。
薛鸣玉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坐了一次传送阵,心里直犯恶心。可当她睁开眼,冷汗涔涔地努力朝四周张望时,她赫然发现,她再次坐在了最开始的那片树荫下。
太阳苍白却凛冽,刺痛着她浑浑噩噩的神经。
她听见琵琶在她头顶低声说道:“很快你会明白——”
薛鸣玉茫然地抬起头。
“你为什么改变不了过去。”
它一字字重复着道。
72七十二朵菟丝花
◎……◎
“你之前怪我提醒不及时,刚才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杀不了她,为什么还不死心?”
“万一呢?”
“什么?”
“我说,万一就会发生意外呢?万一就被我得逞了呢?”薛鸣玉拍了拍手上的灰,扶着树身站起来。她满不在乎地笑了,“这种事,即便你告诉我结果,不亲自试一试,我一定会后悔的。”
琵琶微怔。
它的视线随着薛鸣玉渐渐没入遥远的天边,几乎要看不见她的背影,它才恍然回过神来,默不作声地跟上去。
“你还要试吗?”
薛鸣玉跳下山坡,再次朝村庄飞奔过去。
她越跑越快,太阳也下落得越来越快。在树荫下时,明明还是灼灼朝阳;可当她终于停在村庄外时,晚霞已经染遍大半个天空,红得像鸽子血,也像腐烂的果浆。
而村庄里也没有一个逢人便夸耀白蛇的小姑娘,只有顾神仙。
“你不是襄州人,你是别的地方来的?”有过路人看见她,颇觉稀奇地迎上前来问道,“你也是因为仙姑慕名而来吗?可是,你穿得这样好,不像是吃不起饭的人。为什么也要来求见仙姑呢?”
“你管人家呢!尽多嘴!”有相熟的嗔怪道。
薛鸣玉望着前面端坐在藤椅上的顾神仙。
顾神仙长着一张极其喜庆的脸,虽说瘦削了些,却胜在眉眼弯弯,月牙似的,叫人看了欢喜。一双眼睛乌黑发亮,格外有神,嘴角抿起还有笑涡。
只有一点古怪——
这张脸实在显着太聪慧狡黠了些,不够端庄沉稳。尽管薛鸣玉看得出她有意在故作沉稳,可偶尔顾盼神飞时,那双明亮的眼睛便怎么也掩不住其中的灵动与活泼。
顾神仙抿出淡淡的微笑,手腕缠着一条几指粗的白蛇。
于是薛鸣玉轻易便能猜出这个顾神仙便是襄州破庙里的那座像。而算算顾贞吉活跃的年代,如今还是在前朝。前朝末年,顾贞吉随着散发着腐臭的旧王朝一同被付之一炬。
但,那也是至少十年后的事了。
如今的顾贞吉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刚才她还看我还要仰头呢,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竟然就有我这么高了。”身后有熟悉的气息在渐渐靠近,薛鸣玉没有回头,等着对方飘到自己身旁才慢慢说道。
“每一次你试图篡改过去,时间就会往后推进,少则几年,多则上百年。你造成的破坏越大,流速便越快。”琵琶看着就要坠落的太阳。
“你该庆幸,你杀她时并不处在任何关键节点。”
薛鸣玉:“她们会记得我吗?”
“不,”它说,“我们只是一阵风,留不下任何痕迹。”
薛鸣玉看着顾贞吉,以及从她手腕游走到那张藤椅背面的白蛇,半晌没言语。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也跟着那些人排队去见顾贞吉。
琵琶变成了原形,飘进她怀里。
她侧过半边身子朝前面张望着,听这些人愁眉苦脸地和顾贞吉吐着苦水,又满怀期待地许下一个又一个愿望。要地里庄稼丰收,要家中小儿病愈,还要天上下雨。
更有贪心的,开口便是要银钱万两。
顾贞吉始终专注地倾听着,即便对方真的狮子大开口,也依旧温和地笑着。反倒是她身后的白蛇忽然嘶嘶吐着蛇信猛地弹到这人脸上,径直把他吓个仰倒,白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然后,周围那些人便见怪不怪地把他拖走。
好不容易轮到薛鸣玉了,她的目光从白蛇身上一晃而过,然后认真地向顾贞吉提出自己的愿望:“我想要你的蛇,可以吗?”
结果话音刚落,顾贞吉还没什么反应,她身边的同乡人却都不满起来。一个个吆喝着要把她这个闹事的赶走。
“去!去!故意找茬的吧!谁不知道这条蛇是顾神仙得了老天的点化,带回家亲自养大的?你弄走了,谁还庇佑咱们?这可是祥瑞!”
薛鸣玉敏捷地扭身躲开对她虎视眈眈的包围圈。
“不是有顾神仙吗?既然是神仙,总不会不如一条来历不明的蛇。还是说,没了这条蛇,顾神仙就是个假神仙?”
“你胡说什么呢!”
“瞎!又是来砸场子的,把她赶走!和她说那么多作甚?”
吵吵嚷嚷着就有人围过来要把薛鸣玉驱逐出去,正在此时,顾贞吉忽然开口解围道:“不要赶她,让她过来。”
“可是……”
“让她过来。”她严肃地重复道。
于是这些人只好勉为其难地让出一条道来。薛鸣玉若无其事地从其中穿过,她三两步走到顾贞吉面前,还有闲心冲她笑。“你要把蛇给我了吗?”她问。
顾贞吉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歉,并答道:“我不能。”
“你或许可以另外提一个愿望。”她说。
薛鸣玉注视着她,却倏尔想到她如今小神仙的名声还远远没有后来那样人尽皆知。她真正成名的转折点,是在一场雨,一场时隔数月干旱的霖雨。
“襄州已经数月不曾下雨,”薛鸣玉蓦地开口,“这样下去不知还要逼死多少人。既然不能给我那条蛇,那就为襄州下一场雨吧。”
顾贞吉闻言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她说:“好。下个月初八,是个吉日,就在那天,我会祈求龙王为我们降下一场大雨。在那之前,你会一直留在襄州的,对吗?”
“我会的。”薛鸣玉允诺道。
两人达成共识后,后面的人自觉取代了薛鸣玉的位置。她抱着琵琶走出人群,而后忽地回头看了一眼被簇拥在最前方的顾贞吉,以及顾贞吉身后那对阴森的蛇目。
琵琶:“她如今已置身于柴薪之上,只等被众人架在烈火中烤。你又何必添柴点火,让她死得更快?”
“没有我,也会有旁人。否则,时间会流得更快,不是吗?但其实,并没有。”薛鸣玉说,“何况,我实在太想知道,她这场雨是如何求来,她后来求雨失败又是因何而起。”
“她只是个凡人。”
就像之前的她。
“或许是巧合。”
“是吗?”薛鸣玉淡淡地笑了,并不相信。
她抱着琵琶,问它:“还有你,怎么变来变去的?”
“我的神魂在这里并不如你的稳定,因此,时不时就要变回原形。维持人身太损耗精魄。”它说,“本来我不该来的,是你,把我拖下水。”
于是薛鸣玉哦了一声,也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
琵琶便也没多说什么。
如今的襄州确实很破,薛鸣玉甚至看不见一座像样的城池。都是小村庄错落分布着,连繁华些的小镇都没有。她闲时便四处转悠,可惜此时的襄州不像桐州,也没什么闻名于后世的人物。
因此,她便转而去观察顾贞吉。
顾贞吉答应了许多愿望,可是平日里却不见她如何施法。她总是含笑倾听,听完便让人回去等着。直到某一天,这个人会突然跑来,感激涕零地跪倒在她脚下。
薛鸣玉站在略高些的土坡上,垂眸俯视着这一幕。
“这人说他的弟弟已经要死了,结果又活过来,且一下子身体好了大半,比寻常人都要康健。”她若有所思道,“我之前路过他家门口,他家里已经把将死之人抬进了棺木里,其余人都开始了哭灵。并没有人去为病人诊治,他的弟弟是怎么起死回生的?”
总不能隔空治病救人吧,荒云的医修可都没这个本事。
琵琶没有回应她。
她也没计较,只是忽然施法隐去身形。
天渐渐暗下来,顾贞吉带着蛇也往回走。
说来也可笑,这些人只在顾贞吉高高端坐在那藤椅上时才把她当神仙敬畏,就好像只有那时,她才是个真神仙;待她双脚落地,同他们一样平平实实地踩在这黄土地上,她便又不是神仙了,而只是个命好的小丫头。
“顾家那丫头算是个有造化的,竟然被神仙看上了。”
“可不是,凭她自己哪来这许多本事!”
薛鸣玉听见村头有人窃窃私语着,而顾贞吉也恰好打他们跟前穿过。虽说是窃窃私语,可嗓门也并未刻意压低。依顾贞吉的耳力,定然是听得见的。
然而,她却置若罔闻,仍旧平静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她的嘴角甚至还带着笑。
倘若薛鸣玉没有记错的话,这两人前几日刚求着要顾贞吉救他们的家人。老人年岁渐高,身体逐渐孱弱也是合情合理。但他们却要顾贞吉为老人延年益寿,最好活到八十,甚至一百。
还不要有病,有病的他们没那个劲儿去劳神费力地伺候。
顾贞吉竟然都答应了,还说他们孝顺。
这会儿再见到如此情形,便是薛鸣玉都忍不住和琵琶说:“她真是烂好心。”
琵琶却闭口不答,只是提醒她:“她要走远了,你还不跟上?”
薛鸣玉便抱着琵琶快步追上去,幸而顾贞吉走得不快,她跟在后面还能很从容,不慌不忙的。大概拐了七八个弯,才见顾贞吉停在了一间茅草屋前。
“她之前还给几户人家盖了新房子,自己却住在这种地方……”
薛鸣玉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呆着,方便盯梢。结果盯了很久,她都仅仅在如常干活。连白蛇都被她暂时封进一只水缸里。
院子里渐渐有了萤火,星星点点。
就在薛鸣玉以为今天估计等不到的时候,顾贞吉却忽然开了水缸。她卷起袖子,取出一把匕首熟练地在胳膊上划下几刀,任由鲜血蜿蜒曲折地流入水缸中。
薛鸣玉不觉凑近去看。
那水缸里竟然盛满了血,而白蛇就泡在鲜血之中慢慢地蠕动。
它竟然在蜕皮。
73七十三朵菟丝花
◎……◎
薛鸣玉还从未见过这阵仗。
哪有用人血沐浴的呢?何况这就是普通的血,又不是什么稀罕的龙津凤血,抑或是传说中鲛人的眼泪。也不滋补啊。
“顾贞吉肯定是想不出来这么阴损骇人的歪招,必然是屠善暗中诱引。”她蹙眉看着白蛇一点点蜕皮,低声道,“这究竟是什么邪术?你可曾见过?”
琵琶却什么都不肯说,只让她继续往下看。
她看着顾贞吉往后退了一步,拜倒在地,神情虔诚庄重地请求仙人的使者为那些可怜人实现他们的愿望。
“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直到我的血流尽的那一天。”她说。
而白蛇抖去那层完整的蛇蜕后,慢条斯理地沿着水缸边缘游下来。尽管泡了很久的血,它身上却不沾染一丝痕迹,仍旧莹白如玉。崭新的鳞片更是流光溢彩,又坚韧锐利。
“你的付出不会得到任何回报。”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头顶。
顾贞吉听见了它的声音,身体趴伏得更低了,近乎谦卑。可她的声音却尤其平静镇定,从容极了,没有丝毫诚惶诚恐的谄媚:“我不需要任何回报,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
“蠢货。”
白蛇说。
它忽然变成了人形,并弯腰勾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注视了良久,她才蓦地松开手,转而把手负于身后道:“也罢,你若不是个蠢货,我也断然不会留你活到现在。”
“况且,你有软肋,我才能放心用你。”
顾贞吉微微仰起脸望着她,轻声问道:“您答应了?”
屠善侧过脸,斜睨着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但你别忘了,你的愿望不是无穷无尽的,你的血也迟早有放干的一天。你这样无休止地纵容那群贪婪的蠹虫,只会让自己的血肉日复一日地被他们啃噬,直到被蛀空。”
顾贞吉微微地笑了,“您的意思是……”
“有的人,便是死了也不可惜。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更何况,救这样的人,你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屠善冷淡地对她说,“你要懂得取舍。”
“如何取舍?”
屠善忍不住皱眉,神色不快地扭头看向她。
顾贞吉:“您觉得他们是蠹虫,可在我看来,他们只是可怜。”
屠善不为所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顾贞吉摇了摇头,只是自顾自说下去。
“生在襄州这样贫瘠的土地,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有的人都老得快要死了,临死前的愿望还只是想吃顿饱饭。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屋子是常常漏风漏雨的。在庄稼地里流的汗也不比人家少,可奈何老天不下雨,于是襄州便日复一日地穷苦下去。”
“外面的人都说襄州是犯了神仙的忌讳,冲撞了老天,可我知道,他们虽然嘴碎了些,有几个无伤大雅的毛病,但到底人不坏。”
“至少,不该一辈子过这种日子。”
屠善倏尔笑了,尽管这笑并不友善,甚至带着几分轻嘲的意味。
她笑着点头道:“总是听你叫我神仙,原来都搞错了。是我该称你一句‘在世活佛’才对。你虽然没什么本事,心却大,一个村都不够你装的,还要把整个襄州都装进去。”
“哪日说不定就是全天下的人了。”
“我看那寺庙里供奉的神佛也大可以砸个干净,凭他们一群不干事的死物,哪来的脸面白白去吃人家的香火?倒不如由你替了去!”
“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坐上那位置再合适不过。”
被嘲讽了顾贞吉也不恼怒,那双沉静□□的眼睛依然望着屠善。她不轻不重地反驳道:“我并不要谁供奉我香火,我做这些只为我的心。”
屠善面色不愉地睥睨她一眼,而后兀自抖出一声冷笑。
“随你,”她纵身一跃,霎时遁入荒凉的月色中,“最后死的,总归不是我。”
顾贞吉静静地凝望着她身形远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到水缸边。
把上面漂浮着的蛇蜕捞出来,冲洗干净,又挂在屋檐下风干。再搬着水缸,把里面的血倒入院子里的小菜园中。最后把水缸细细从里到外洗刷,由着风带走黏厚的血腥气。
等这些都处理完了,她才记起来自己手臂的伤口。
数道伤疤纵横交错地排在胳膊上,好些都结了疤,硬硬的痂微微耸起,长长一条,像蜈蚣爬行的痕迹。尤其的丑陋,甚至瘆人。
而今天新鲜的伤口却因为划得深,还没有及时愈合,时不时就丝丝缕缕渗着残血。
……
“我永远也成不了这样的人。”
薛鸣玉忽然说道。
琵琶:“所以才显得这种人格外珍贵稀罕。”
“……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她的血才和寻常人不同?屠善也才会找上她?”薛鸣玉幽幽望着她。夜风猎猎,天气转凉。薛鸣玉抱紧了琵琶,把下巴抵在器身上,嘴里哈着白气。
琵琶不适应地动了动,但还是没挣脱她的手,由着她靠在自己身上。
“我以为你已经要忘了这个问题。”
薛鸣玉:“我又不是真来看戏的,虽然不得不感慨顾贞吉确实是个了不得的大善人,但对我而言,她身上发生的事比她的善良更重要。”
“你猜的不错,”琵琶说,“她有一颗七窍玲珑菩提心。只有最纯净的魂魄,才能结出世间罕有的菩提心。而她的血,可以洗去锁妖塔施加于屠善身上的烙印。”
“什么烙印?”
“一道印记。记录着她过往犯下的所有罪孽。”
不知为何,薛鸣玉忍不住笑出声。
琵琶静默了刹那,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她含着笑轻声地说,“一个人的罪孽竟然只需要另一个人的血便能洗刷干净。被索求的一直在给予,索求者则一直在掠夺。”
“弱肉强食,不外乎如此。”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她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远不如你看见的那样简单。”琵琶低声告诉她,“至少,如果顾贞吉不情愿,屠善是不能强迫她取血的。”
薛鸣玉微顿。
“她们难道不是交易?一个取血,一个替她实现愿望?”
“不,在更早之前,一直是屠善帮她达成所愿。”它说,“取血,是近来才有的事。只是你之前太早杀她,错过了那段从前。”
“她能有这个好心?”
琵琶却说:“即便是天下最穷凶极恶之人,也总有一两个知己好友。或许,屠善就是看她投缘也未可知。这种事,除了她自己,谁能说得清呢?坏人,也不会总是在逞凶行恶的。”
它还告诉她,按照记载,屠善与顾贞吉整整相伴同行了十八年。
“顾贞吉五岁时捡到刚从锁妖塔逃出的屠善,从此屠善一直以白蛇的身份活在她身边,直到顾贞吉二十三岁那年死去,白蛇才不知所踪。”
“整整十八年,一个人能有多少个十八年?”
它问她。
薛鸣玉没有说话。
她忽然记起曾经屠善指着一尊人像告诉她,这人就是个傻子,还让她不要学她。又记起陆植说过,屠善从前每年都要在陵山呆上一段时间,而陵山没有别的,只有顾贞吉的墓碑。
……
她终于承认——
大概,屠善这个干了一辈子坏事的烂人,还是有那么点真心在的。
“她现在去做什么了?”薛鸣玉突然问道。
琵琶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大概去做好事了。白日里,顾贞吉不是答应了一堆愿望吗?她不去,万一那些人闹起来要如何?”
“……嗯。”
薛鸣玉忍不住露出古怪的神情。
要是后来那些人知道南岳真人也是会私下偷偷摸摸做善事的,会不会惊得筷子都要折断?真是滑稽。分明都是人,怎么待遇天差地别呢?
剑川的坟墓都快连成山了,而三百年前的襄州人还能每日变着法地许愿。
不过想到后来的襄州,险些让薛鸣玉都饿得只能啃树皮的襄州,她又觉得,一切都只是因果报应。只是前人砍树,后人遭殃。
怪就怪,这些蠢货害死了顾贞吉,而世上也不再有第二个顾贞吉。
“走罢。”琵琶忽然开口。
薛鸣玉:“就这样走了?”
“没什么好看的,后来的事就像你这几日看见的这样,来来回回,总是在重复。下个月初八,才是大日子。”它说。
“那就等下个月初八。”薛鸣玉答道。
然而,真到了下个月初八,雨却没有下。
顾贞吉孤身一人站在高台上,刚刚结束了一场像模像样的祈雨仪式。
尽管熟知内情的都清楚,这场仪式不过是走个过场,好瞒住众人的耳目。其实,真正的雨是要等屠善施法降下的。
但此刻,屠善没了踪影,四周鸦雀无声。
顾贞吉强作镇定地被架在高台之上,几乎要被这充满压迫,甚至是威胁的死寂给冲垮。
她毕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乍然见到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都仰着头,无声地盯着自己,她脸部的肌肉都微不可察地小幅度抽动起来。可是屠善不在。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她。
于是面孔渐渐变成空白。
就在这可怕的寂静中,蓦然有人质疑道:“她不会是骗人的吧?”这一句话简直像是沸石投入滚烫的开水之中,一下子激起无数质问的浪潮,纷纷向她打去,叫嚣着要把她淹没。
顾贞吉猝然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虽然只有半步,可她只身在上面,又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她,这半步便显得格外清晰。刹那间,满怀期待又期望落空的人群,沸腾了。
已经有人带头往上面攀去,意欲将顾贞吉拉下高台。
“她骗我们!”
“她怎么敢!”
“枉我们平日里把她当成神仙一样供奉!”
“可之前我们的愿望都实现了。”也有人小声替她辩驳。
于是便有人更大声地、怒气冲冲地怼回去:“那是她欠我们的!”
“让她下来!”
“让她也给我们下跪!”
最后是突然失去理智的怒喊:“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怒喊声像汹涌的江潮,层层叠叠地翻涌着向她打去。最开始冲向她的人已经爬到了高台上,从两边夹击着扑过去,仿佛要把她撕裂。
顾贞吉恳求地望着他们,低声道:“等等,请你们再等等。会下雨的,会……”
“那你喊呐,你求啊!你不是被神仙看重,不是言出必行吗?你倒是让老天下雨啊!”
顾贞吉痛苦地闭上眼睛,她双手交叉握于胸前,不住地祈求着:“下雨吧。”屠善,你在哪里……
“求求您,下雨吧。”屠善……屠善……
“如果上天有灵,保佑襄州的百姓吧。”屠善……屠善不会来了……
“下雨吧。”
顾贞吉交叉的十指用力握紧,浑身僵住。她已经没有了再睁眼的勇气。或许下一次睁开眼,就是那些人愤怒地将她分食。
有几只手扯了上来……
她做好了死的准备。
顾贞吉紧紧抿着双唇,面色惨白。
却在这时,一道雷鸣声轰然坠地。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惊惧交加地望着紫色流光赫然从天边划过。
顷刻间——
大雨,滂沱而下。
……有人颤抖着声音扑通跪倒在大雨中,然后,他的身边接二连三有人紧随其后,纷纷拜倒。
就在这雾蒙蒙的大雨中,顾贞吉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忽然看见了一双平静的眼睛。她下意识朝那双眼睛伸出手去——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
“真可怜。”
薛鸣玉漠然地无视了那只手,低下头对怀中的琵琶说道。
就好像让这大雨落下的人不是她一样。
74七十四朵菟丝花
◎……◎
“为什么帮她?”
“不是帮她,我只是让故事按照原有的轨迹走下去。”薛鸣玉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场雨没有下,暗地里帮她的人又去了哪儿,但她的名声和性命不该在这时候就丢掉。”
琵琶变成人身站在她旁边。
它偏过脸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而去看高台上那道焦急地四下寻找的身影。
“你觉得,应该是谁帮了她?”它问。
薛鸣玉:“或许是屠善,又或许,也是一个像我这样路过的修士。谁能说得清呢?”
琵琶静默了须臾,忽然轻声说:“但,会不会就是你呢?”
“我?”薛鸣玉不以为然地笑起来,她摇头叹道,“这时候别说是我,就是往上数几代,都不知道我的这些族亲在哪儿呢。我要如何帮她?”
琵琶却问她:“你叫鸣玉,对吗?”
薛鸣玉飞快思索了一下,才答道:“是,那会儿你听见辛道微叫我的名字了?”
琵琶:“对。”
薛鸣玉嗯了一声。
然后两人谁也不说话了。
这场雨下了很久,久到雨停时,村子里已经有无数外地人慕名赶来见这位祈雨的仙姑。顾贞吉还是一如既往地被捧到众人之上,只是原来的藤椅已经换成了一间生祠堂。
大雨过后,地里的庄稼都开始抽枝发芽。
顾贞吉却没有了家。
她原来的茅草屋被人推平了,而后另外重建了一座生祠堂。白日里,顾贞吉就在这生祠堂里见形形色色的人;夜里,顾贞吉就在暗门后的厢房入睡。
祠堂建得漂亮气派极了,厢房却又窄小又阴冷,几乎不见阳光。就连床榻也只是勉强能躺下一个人。床榻边就搁着原来院子里的那只水缸。
顾贞吉仿佛被切割成了两面。
凡俗的那面越来越窄小,就像她睡觉生活的地方在被供奉她的祠堂给挤压。
薛鸣玉仰头环视着这庄严的祠堂,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银两。听说不止是村里的人,还有许多外地的富绅与行商慷慨解囊。
但是好阴冷。
屋顶被挑高,墙壁也变厚,门是沉重且厚实的,窗却少而小。如此一来,屋子里便不能有充足的日光,而显得暗沉森严。
好让后来的人一进去,心尖便惶然地打颤,由此生出天然的敬畏与谨小慎微。
“把好好的活人成日里塞进这种地方当神仙供奉,天长日久,活人又与死人何异?”薛鸣玉轻声说。她的目光飘到最前方,然后看见了顾贞吉手臂上缠绕的白蛇。
屠善回来了。
“她是不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
“说不上来,但就是看着有什么……变了。”薛鸣玉对上那双冰冷的蛇目,下意识摸上手臂。明明她用了隐身术,它不该看得见她,即便看见了,它也不会认得她。
可它的眼神却实在让她毛骨悚然。
“屠善也能通过穿云镜回到过去吗?”她突然问道。
“能,但是穿云镜只有一面。”琵琶告诉她,“认你为主,就完全属于你了。那面湖泊如今没了穿云镜,也只是普通的湖泊而已。即便她跳下来,也只能到达湖底。”
“那为什么会……”
她喃喃自语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她忽然想到什么,顿时浑身一震。
“三百多年前的穿云镜,在哪儿?”她问。
琵琶停顿了一会儿,说:“原本应该在锁妖塔中。”
原本……
薛鸣玉隐隐猜到了答案,但她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遍:“现在呢?”
“应该是,被屠善偷走了。”
它说:“屠善当初从锁妖塔逃得匆忙,临走前窃取了锁妖塔中的穿云镜,却在半路被镇守锁妖塔的守卫发现,逃命途中被迫舍下了穿云镜,把它藏在一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几天她不在,应*该就是私下跑去锁妖塔拿回穿云镜。”
薛鸣玉隔着攒动的人头,与那对森冷的蛇目四目相对。
她语气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算日子,她应该逃出来很多年了。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顾贞吉求雨的日子去?”
“你忘了,她身上之前有锁妖塔的烙印。一旦去了,便是自投罗网,绝不可能活着回来。但前些时,顾贞吉的血已经将她的烙印除去。”
“她或许也担心夜长梦多,才会烙印一消失,就急不可耐地赶去找回穿云镜。”
薛鸣玉攥紧手指,“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如何?只有一个你,只能出现在一个地方。你追去了锁妖塔,顾贞吉求不来这场雨,就得死。她提前死了,你后面还看什么?”
琵琶的声音再度恢复了一开始的语调平平:“况且,会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屠善迟早会拿到穿云镜,这是既定的事实。”
“真的是这样吗?可初八的那场雨就没有下!”
“怎么没有下?”琵琶那张美丽的面孔直勾勾望着她,“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
薛鸣玉:“那是我下的。”
“鸣玉——”它突然叫她,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还是没有明白。谁下的这场雨,不重要。”
“重要的是,史书上记载,初八的这场雨让顾贞吉彻底坐实了神仙的名头;而事实上,你我也确实亲眼见证了她被人捧上去。”
“史书上记载,屠善会在这时候窃走锁妖塔的宝物穿云镜,而最后,她也真的得了手。”
“一切都在按照正轨往前走……”
“所以你施法下雨,并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但你之前杀屠善,却导致我们被送到了十多年后。”
“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其中的细枝末节,都只是史书上的一缕灰尘。我们来到了三百多年前,可过去不会有我们的痕迹与影子。”
琵琶身上的墨纹似乎更浓了。
薛鸣玉没有回应他。
她感觉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陷阱。这个陷阱把她困死在原地,却又给她留下了几道出口。但这些出口不都是可行的,譬如,她想杀屠善,就不可行。但她帮顾贞吉,却可行。
可当她帮完顾贞吉之后,却发现自己走过那条出口,最后却还是回到了原地。
……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薛鸣玉突然自言自语道,“不能总是被牵着鼻子走。”总要做点什么,总要想办法改变什么。但是,做什么呢?
她,又能做什么呢?
茫然的视线渐渐上移,眼前的景象似乎都被浓雾覆没,朦朦胧胧,只觉像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但是,最前面,在最清晰醒目的前方,还有一对眼睛正在久久地窥视着她。
仿佛有根银针忽然就对准她的脑袋刺了进去,痛得她一个激灵,骤然冷静清醒。
“她是不是看得见我?”薛鸣玉问道。
琵琶:“她的修为本就高于你,是之前的烙印限制了她,如今没了烙印,自然就强过你。你的这点障眼法,还不能蒙蔽她的眼睛。”
“我们说话,她也能听得见吗?”
琵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说:“听得见。”
有那么一刻,薛鸣玉出现了刹那的耳鸣与头晕目眩。她必须死死掐住掌心,用强烈的痛楚提醒自己,还没有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都还有可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至极地从喉咙里飘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们走进来的那一刻起。”她们的动作、神态,甚至是对话,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的面前。可笑薛鸣玉还以为有了隐身术就能遮去她们的痕迹。
原来都是掩耳盗铃。
“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薛鸣玉已经记不清第几次质问这句话了。
可琵琶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地用同样的话来堵她的嘴:“告诉你,难道会有什么改变吗?她都知道了,即便听不见我们的话,她也知道了。”
“……是穿云镜吗?”
“是。她看见了她的将来,而里面就有你。”
薛鸣玉终于不说话了。
她看着那条白蛇,那条白蛇也看着她。
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一个是带着三百多年后的穿云镜要来杀她;一个是将现在的穿云镜占为己有,并想要借此彻底为往后斩草除根。
倏然间,薛鸣玉拔腿就朝外跑。
脚一前一后跨出祠堂高高的门槛时,她蓦然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双眼睛仍旧凝视着她,就像蜘蛛网黏住了它的飞虫,看着这飞虫挣扎,看着它死亡,然后无动于衷地把它享用。
直到跑到最开始的那片树荫下,薛鸣玉才慢慢停了下来。
她喘着气,听见背后的声音响起,问她:“你要放弃吗?”
薛鸣玉古怪地笑了一下,“怎么放弃?”
她慢慢直起腰,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琵琶。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喃喃自语:“出去了,她也是在外面守株待兔,就等着我一冒头便把我杀了。留在这里,她还是要杀我。”
“或许,你能告诉我,三百多年前的她,和三百多年后的她,到底哪个更好对付一些?”她淡淡地笑了。
“不过我很好奇,在这里,我不能杀她,她就能杀我吗?”
“当然,”琵琶说,“你本来就不属于过去,不存在于这里。”
“这样啊,那真是……太不公平了。”薛鸣玉慢慢地说道。
“太不公平了。”
她再次一字字重复道。
薛鸣玉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自从发现屠善得到了穿云镜,她的每一块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丝丝缕缕渗着寒气,心脏似乎都被冻住,只要拿凿子敲一敲,便能轻易摘下它。
但她的胃却有股难言的怒火在烧,烧得她每时每刻都不得安宁。
……
琵琶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却发现她的目光忽然之间变了,不再积蓄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是流露出一种可怕的平静。
然后她说:“我要把穿云镜抢回来。”
75七十五朵菟丝花
◎……◎
要抢穿云镜绝非易事,尤其屠善近来的行踪是越发难测了。她总是短暂地消失一段时日,然后再回来时,修为比起消失前总要涨上许多。
但她并没有立即对薛鸣玉动手,而是维持着诡异的平和。
薛鸣玉也试图跟踪过她,可每每离了这个村子,她就会被甩脱。本来她还不太在意,直到某一天琵琶突然提醒她,距离初八的那场雨已经是五年后。
“这里的时间流速不同吗?”
她分明感觉最多过去五天。
琵琶却反问她,还记不记得昨日跟踪屠善被一个男人发现了。他当即就要拔剑杀了她,最后自然是薛鸣玉剑快一着,先抹了他脖子。
“可你不是说,只要不改变关键节点,就不要紧吗?”
“但如果他就是一个关键节点呢?”
薛鸣玉一怔,不觉蹙眉问道:“这么一说,他警惕性确实不似常人,半夜三更出现在这个村子也很可疑。但他能是谁?莫非是什么官?”
这人没有修为,她看得出来。
“不是官,但他姓萧。”
萧。
这个时候姓萧的关键人物……
“……他是后来的皇帝啊。”
薛鸣玉忍不住想,这个人怎么就生得这样平平无奇呢?倘若知道杀了他,时间一下子又往后推了五年,她宁可放水,假装不敌然后趁着天黑遁入夜色。
但现在再后悔也迟了,何况比这更要紧的,是年代眨眼间来到了顾贞吉二十三岁这年。
二十三岁的顾贞吉,死了。
……
既然总也抓不住屠善,薛鸣玉干脆趁着某日她不在,径直从祠堂狭小的窗户跳了进去。毕竟是半夜三更,周围几乎寂静得只听见虫鸣,以及奇怪的沙沙声。
循声潜入顾贞吉休憩的厢房时,薛鸣玉却看见她这个时辰竟然还不曾睡下,而是点着一个小火盆,低头在烧纸钱。
火舌飞快舔舐上纸,橘红的火光也映亮了她面无表情的脸庞。
看见门帘被掀起,她也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慢慢抬起眼,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薛鸣玉。那对原本清亮狡黠的眼睛此刻却如同一汪幽深的潭水,所有的暗流都只是潭面下的阴影。
“是你。”
她认出了她。
薛鸣玉在踏入门内的瞬间,顺手设下一道禁制。她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顾贞吉,缓步走到她侧面唯一一张矮凳上坐下。
“你在烧纸钱?”薛鸣玉探过去看了一眼,问她,“是给谁烧的?”她问得自然,神情也自然,仿佛她们早已是旧相识,而不仅仅有过几面之缘。
偏偏顾贞吉也不以为怪地和她聊起来:“给我自己。”
“你自己?这可不吉利。为什么?”
“因为,我就要死了。”顾贞吉没有看她,仍旧一张张烧着,“而我怕,怕我死了,却没人记得我,也没人祭奠我。”
薛鸣玉忽然把住她的手腕,试探她的脉象。顾贞吉也很配合地由着她抓住自己。
“你的脉象很平稳,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你的脸色瞧着也很红润……”薛鸣玉望着她,“无论怎么看,你都不像是快要死的人。”
“所以我才会害怕,害怕哪一天我突然死了,却没有人能发现。”
“再不济,你还有那条白蛇……”
“屠善吗?她不会在意的。不仅不在意,或许还会期望我死得更快些,好给另一个顾贞吉彻底腾出这具身体来。”她平静地说。
薛鸣玉忽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另一个顾贞吉?”
“吓到了吗?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修士,应该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竟然也会有被我惊到的时候吗?”顾贞吉淡淡地笑了,“五年前你救过我一次,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
薛鸣玉注视着她,“什么秘密?”
“你听过菩提心吗?”
不等薛鸣玉回答,她便自顾自说下去:“据说,只有最善良慈悲的人,才能结出一颗菩提心。菩提心百年难遇,而我生来就有。”
“但这不是什么好事。”
“小时候,一个路过我们村头的和尚说我和佛有缘,要带我走。可我家人舍不得,没有答应。那老和尚便叹了一口气说,菩提心倘若不出家,留下来只会害死自己和身边最亲近的人。我家里人都不信,便让他走了。可没多久,家里果然就出了事。”
“不是病重,就是上山遇到豺狼……最后,死的就剩下我一个。但等我察觉不对,开始害怕的时候,却不能再挽回了。因为我发现,我也在变成另一个人。”
顾贞吉稍顿,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看见一个人,便总是忍不住地去同情他、可怜他。”
“村里有户人家生了好几个孩子,孩子大了,渐渐地养不活,就要狠心溺死最小的。我听了便巴巴地把自己米缸里的粮食都送了去。外面来了个瘦弱的读书人,说是丢了盘缠,无意流落到此,我便想也不想就将家里剩下的银钱都包起来赠给了他……”
“后来,我在村口那棵树下看见一条奄奄一息的白蛇。虽然它的鳞片很美,但我一点也不能懂得它的美。我其实怕极了。但我最后竟然也把它捡了回家,只因为觉得它可怜。”
顾贞吉无意识拨弄着火盆里的灰烬,目光失神地凝于虚无缥缈的一点。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彻底发现自己身上的古怪。”
她低低说道:“起初,我只以为是自己心太软、太没主见,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滥做好人。可我再烂好心,都决不会放自己的血,去喂一条蛇。”
“尤其当我发现这条蛇并不是普通的蛇。它甚至有灵智,还会法术。”
“我刚把它带回家的时候,天还在下雪,家里的柴火和厚些的被褥都被我送了人,屋子里冷得很。我怕它会冻僵,就成日里抱着它捂在薄薄的一条被子下。但其实我每次夜里清醒过来时,都会吓得想要把它丢出去。可又害怕它会随时咬我一口。”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在大晚上偷偷把它送走。可第二个晚上我醒来后,却还是看见了它。我看见门外雪地里的脚印,才不得不承认——”
“是我自己在白天里冒着风雪把它带回来的。”
“但我记不清了,我模糊地感觉白天里的那个我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但她却会做许多我决不会去做的事,许下很多我根本办不到的诺言。”
顾贞吉轻声对薛鸣玉说:“我以前总觉得白天里的我就好像在梦游,那好像是我,但又不是我。直到五年前我差点死在台上……菩提心救不了我,屠善也没有救我,只有你来了。”
“可等我醒来时,我的家也没了。他们自作主张地把我的家变成了一间祠堂。”
“但我知道,有些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一旦上去,就下不来了,除非我死。可我不想死,我更不想做什么救苦救难的神仙……”
“然后呢?你找屠善了?”薛鸣玉敏锐地从她的神情中捕捉到蛛丝马迹。
“是。”
顾贞吉轻易便承认了。
她说:“我趁着自己还清醒去找了她,我告诉她,我不再需要她帮我实现什么愿望。因为凡是愿望,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付不起。我让她离开这里,我不需要她留下来陪我演一场假神仙的戏。”
“但她说……”
顾贞吉恍惚地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
屠善漫不经心地扫过她,语气很寡淡:“你糊涂了,你傍晚那会儿才求我救活一个男人的孩子。你忘了?”
“那不是我,那是菩提心要救他。”她坚持纠正道。
屠善在听到菩提心时,眼神倏然间变得很可怕。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极具压迫性地沉沉盯着顾贞吉,压得顾贞吉简直喘不上气来。
“你就是菩提心,菩提心只是你的一部分。”她慢慢说道。
“是吗?”顾贞吉强撑着把话说完,“可我怎么觉得,它占据身体的时间越来越多,而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那不好吗?你们正在融合,然后你会成为真正的菩提心。”她云淡风轻地说。
可她说话时的口吻越平淡,顾贞吉越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与恐惧。
她根本不想做个以身饲虎的圣人!
她甚至感到恶心与厌憎。
以至于每晚入睡前想到村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都不再是他们往日里淳朴和善的模样,而只有一双双拼命向她伸出的手臂……
拽着她下坠,还要剖开她的骨头,再分食她的血肉。
“可是……可是你之前不还很厌烦吗?”
“你厌烦满足这些人无休止的愿望,你还告诉我,让我不要太沉迷于做个大善人,说我现在不过是一只风筝,会被风托得很高,也会有朝一日被风从天上拽下,然后重重摔在泥里。”
“是。”
屠善浑然不在意地承认了,却又笑着说:“可前提是,我不知道你有一颗菩提心,也不知道这颗菩提心这么好用。”
“多亏它,我后来才发现你的血帮我彻底消去了烙印,才能拿回来我要的东西。”她愉悦地把玩着手里那面镜子。
顾贞吉不认识那面镜子,也不知道有何特殊之处。
但她明白,屠善不可能走了。
她其实和那些村民没什么两样。
……
她把这些尽量以一种平淡冷静的口吻叙述给薛鸣玉听。
然后说:“迟早有一天,我会消失,最后只剩下那个看谁都可怜,唯独不会可怜自己的顾贞吉。”
她忽然紧紧抓住薛鸣玉的手,仰起脸望着她,“我看过书,书上这种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要么流干最后一滴血,要么被推上刑架……或许也有运气好的,少有的能得善终。”
“但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我本来都打算认命了,可今夜你来了。上一次也是你救了我,这会不会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顾贞吉的手指无意识用力攥住她,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发白。
“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跟着那个和尚走,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但是没有走过的路,再怎么回头看也是空想。可你不同,你会不会是我新的生机?”
顾贞吉凝望着她。
薛鸣玉看着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就好像它们在流泪。
她低头看了一眼火盆里那些飞舞的余烬与火光。过了很久,薛鸣玉忽然问她:“屠善去哪儿了?”
“不知道,她从来不会告诉我,更不会让我发现。但她这些天总是拿着那面镜子翻来覆去地看,有时,她看完了镜子就会突然盯着我看。那种眼神……”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仿佛她是一样物件,正和其它东西被分别放在两端衡量。
薛鸣玉感觉手背的温度越来越低,不像是一只手,倒像是一块冰坨沉沉压着她。
“可你之前都熬下来了,怎么偏偏这回就觉得他们是要逼死你?还是说,那些人又提了什么愿望刻意为难你吗?”她问。
顾贞吉闻言几乎要掉泪,可她硬生生忍住了。
“是求雨,这个月十九,我要为他们下一场雨。”
“但这也不是你第一次祈雨。”
“不一样的,”她忽然把脸埋入手掌心,声音哽咽,“之前只是为庄稼地祈雨。来看我的大多还是这附近的村民。但这回、这回是为那些人……”
“哪些人?”薛鸣玉蹙眉。
“起义军。”
顾贞吉冰冷的手虚虚握住她的指尖,然后脸色苍白地问她:“你听过起义军吗?”
“那天来找我许愿的人,姓萧。”
她目光毫无焦点道。
76七十六朵菟丝花
◎……◎
“那个姓萧的人,都变得老了。”
薛鸣玉坐在大树的枝桠间,垂眸望着下方不远处的人。她百无聊赖地扯着旁边的枝桠和枝桠上的树叶,一片一片地拔下来,再抛进风里。
“原来真的过去五年了啊。”
她看着那个人明显沧桑的面容和鬓角的斑白,终于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琵琶眼中没什么情绪地说:“他快要赢了。你一直呆在村里或许没什么感觉,但外面早已经大乱。而这把火,如今终于也烧到了襄州。”
“顾贞吉,保不住了。”
它说。
薛鸣玉伸手拨开头顶垂落下来的乱叶,撇去遮挡了她视线的枝条,然后远远把目光投向十数里开外的地方。
那里不再是寂静无杂声,荒凉得连鸡鸣狗吠声都不闻,而是隐隐升起了炊烟和火光。
有人驻扎在了那里。
“他们要这场雨做什么呢?”她喃喃问。
琵琶:“预示吉凶,又或是有什么计谋需要这场雨……行军作战总是这样的。有时,一场风、一场雨,就能瞬间扭转乾坤。”
“可弄得这样声势浩大,万一求不来——”
“那就推出一个人来,砍了他的脑袋。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顺便再凝聚鼓舞一番军心。”琵琶低声说,“而这个人,注定会是顾贞吉。”
“如果赢了,顾贞吉就是他们稳定人心的那块定心石;输了,就是罪魁祸首,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靶子。”
“吃亏的,总不会是他们。”
薛鸣玉不说话了。
她缥缈的视线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那边的营地里飞来,然后那个姓萧的男人便恭敬地走上前去。薛鸣玉听见他喊屠善为仙师。
“他对两个人的态度简直大相径庭,是知道顾贞吉其实没有灵力吗?”她问。
“他又不是修士,哪里能辨别这些?只是看人下菜碟罢了。顾贞吉和善可亲,他便轻视她;屠善冷血狠辣,他则心生忌惮,因而不得不以礼相待。”
薛鸣玉忽然笑了,“这种人竟然也能做上皇帝吗?”
未免蠢得太表面了。
“那也得看和谁比。”琵琶说,“倘若没有修士,或许会有不少人趁着乱世妄图做出一番成就。可如今恰逢修士的存在渐渐广为人知,许多人正沉迷于寻得仙缘。”
“能做天上的神仙,谁还看得上人间的帝位?”
“能和他相争的,都在千方百计寻找去往桐州的入口。他又心狠手辣,旁的人自然是争不过他了。”
薛鸣玉困惑道:“桐州的入口很难找吗?”
“后来确实不难找了,现在却还是与外界相隔。桐州的人,无论修士还是凡人,向来是不入世的。只有外界的修士才能摸索着找去,凡人……是见不到桐州的。”
“这时候的翠微山都还不曾露面庇佑襄州,至于荒云与苍梧,许多人更是听都不曾听过。否则,顾贞吉这个假神仙也不至于做了近二十年都没有被拆穿。”
琵琶最后告诉她:“是从新王朝起,修仙界的存在才彻底显露人前。”
说完它忽然道:“她来了。”
然后转眼就变回了琵琶,被薛鸣玉顺势抱住。薛鸣玉低头和屠善对视上,却没有从树上下去。她看着屠善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张面孔如今还很年轻,每一寸棱角都透着独断与我行我素的专横。显然是个很难相处、不好说话的人。凌厉的骨头撑着薄薄的皮肤,于是就连柔软的皮肤似乎都坚硬如铁起来。
薛鸣玉想到屠善后来老了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气息也要内敛深沉许多。
但现在,她却更接近于薛鸣玉幼时模糊的记忆里,那个一刀杀出一片荒坟,踢着滚滚人头然后嘴里骂骂咧咧的女人。
“又在偷偷看我呢,”她先是笑,而后突然猛地踹了一脚树身,“滚下来!”
她这一脚顿时踹得树摇摇晃晃起来,似乎随时要倒地。树叶簌簌落下,随着断裂的残枝落在地上,被屠善碾在鞋底,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薛鸣玉在树彻底倒下前的刹那,敏捷地跳了下来。
一落地,就见数道银白的刀光抡到眼前。她迅速侧翻,扭身躲过,而后拔剑甩去。两人登时扭打起来,且愈打愈凶,几乎招招都是要命的把式。
打得最激烈时,琵琶忽然琴弦跳动,周身旋荡出一阵强劲的灵气流,生生把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拆了开来。
“有人来了。”它语调生硬地说道。
然后扭头便重新落入薛鸣玉手臂中。
来人还是那个姓萧的。
他先是冲屠善问了声好,尽管这其间他的目光一直晦暗不明地瞥向薛鸣玉,就像狼见到了肉。薛鸣玉想到他之前是如何看顾贞吉的,自然对他的眼神再明白不过。
遂掐诀飞出一道灵气。
这灵气骤然掠过他脸颊,然后硬生生在他眼角拉出一道狭长的豁口。刹那间,皮肉外翻,鲜血飞溅。
“再看,挖了你的眼睛。”薛鸣玉面无表情地恐吓他。
他眼神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惧与屈辱,而后眨眼间便化为柔和的笑意。“是我冒犯了仙师,还望仙师见谅。或是,让我为您献上什么,好平息您的怒火。”
“我若要你献上你的脑袋呢?”薛鸣玉冷眼望着他。
“这自然是我的荣幸,”他强作镇定,仍旧谦逊地微微躬身,对着她叹息道,“只是,我还有使命在身。”
“这天下还有许多可怜之人等着我们去救,还有许多暴虐蛮横之人等着我们去杀。我的这条命,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命。但仙师有令,我不敢不从。只是或许,我可割发代首——”
“巧舌如簧。”
薛鸣玉顿时失了兴致,懒得听他冠冕堂皇的赘述,径直哂笑一声,转身走了。走之前,她隔着苍茫的夜色,深深望了屠善最后一眼。
她抱着琵琶飞快地消失在村口,沉寂的黑夜和黑夜里凌厉的呵斥与隐忍的请罪都通通随着晚风被她甩在了身后。
却不禁想道,屠善原来这么早就和姓萧的这一脉勾结上了。
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肯定不会甘心于做一个所谓的南岳真人。
她到底——是为的什么?
……
无论夜里发生了什么,白日里屠善还是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素不相识般。薛鸣玉也没有鲁莽地打破这表面的平静。
她守在祠堂外注视着里面的顾贞吉。
自从那天晚上她听着顾贞吉几乎把一肚子的秘密都倒给了她,白天里薛鸣玉便总是忍不住时时去审视着人群中的顾贞吉。
她一直在笑,眼睛明亮又温柔,盛满了生机。
和只在半夜里醒来的那个憔悴哭泣着的顾贞吉全然两样。
于是薛鸣玉忍不住去想,如果另一个顾贞吉有意识的话,会不会正在身体里绝望地拍着躯壳,哀鸣着让她出去呢?
屠善变成的白蛇亲昵地缠绕在顾贞吉肩头,她的眼神偶尔与那对蛇目对视上,也是透着敬畏与恭谨。
“你不是打算把穿云镜抢回来吗?怎么还不动手?”琵琶问薛鸣玉。
“原本我是打算即刻动手的,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等到十九再动手也不迟。”薛鸣玉回答道。
“十九……你要等顾贞吉?你难道要帮她?你帮不了她。”
薛鸣玉没应声。
她没承认自己想帮她,但十九之前的那天晚上她又去找了顾贞吉。也不知道屠善去哪儿了,竟然还是不在。而顾贞吉正坐在床沿,一只手捂着心脏。
见到她来,顾贞吉慢慢抬起头笑起来,“你来了。”
薛鸣玉嗯了一声:“明天就是十九。”
“是,”她的声音很轻,像没什么重量,始终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没有个着落点。她说,“你明天就能看见我了。”
“她……暂时不会出来了,”顾贞吉捂着心脏的手微微捏紧,“屠善给我种了一种咒语,说可以暂时压制住菩提心。这样一来,至少明天一整天,都会是我在掌控这具身体。”
“为什么?”薛鸣玉问。
“她们吵架了。因为屠善要让她顺应那场雨,然后跟着起义军的人走,帮他们引来更多的人加入起义军。但她不愿。”
顾贞吉说到另一个她时,总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决不肯帮起义军骗人。她说,装神仙是为了帮那些可怜的人,不是为了骗他们去送死。于是屠善决定不让她出来了,让我代替她求来那场雨。”
“她告诉我,这回她一定在我身边陪着我,不会让我差点死在上面。只要我下完那场雨……还许诺我,如果我听话,她会一直帮我压制住菩提心,不会让我消失。”
顾贞吉对薛鸣玉轻轻地说:“我答应了。”
不知道为什么,薛鸣玉对着她的脸,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双聪慧狡黠的眼睛。她莫名感觉自己也有几分错乱了。
她好像在可怜顾贞吉,但她究竟在可怜哪一个顾贞吉?
她缓缓站起来,后知后觉地升起一股悔意。她不该来的。她明明只要冷眼旁观最后的结局就好,而不该陷进这个泥沼。
“那很好,提前恭喜你了。”薛鸣玉若无其事地淡淡笑起来。
她不再多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
然后一直到第二天晌午后才见到顾贞吉。
顾贞吉站在祭坛旁边,这回的仪式要比头一回还要庄重繁琐,据说是姓萧的身边有专门研究古礼的人帮忙指点了几句。底下也不仅仅是附近住的人,还有乌压压的兵。
周围一片肃穆萧杀。
所有人都仰起头等着顾贞吉开始念祈雨词。
顾贞吉也凝望着下面模糊不清的无数面孔,然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不会祈雨。”底下人登时愣愣地茫然望向她。
却听见她继续说了第二句话:“我也不是神仙。”
之后她接二连三地丢下一连串的惊雷:“从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你们的。但之前,是因为日子太艰难,怕你们熬不过去,所以骗你们。这次……”
顾贞吉的眼神有细微的颤抖,她说:“是为了骗你们给他们卖命。”
“你们不要——”
话还没说完,蓦地,她突然痛苦地扼住喉咙,仿佛里面正有什么死死卡住她的声音。她通红着眼睛硬生生发出虚弱的声音:“不要——”
“……不要听他们——”
薛鸣玉站在台下。
然后眼睁睁看着白蛇骤然向顾贞吉投去了冰冷的目光。它嘶嘶吐着蛇信,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开口:“你不是顾贞吉。”
几乎它一开口,许多原本就相信它是神仙的人眼神就更热烈了。
顾贞吉竭力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
“顾贞吉不会说这种荒唐的话,也不会骗人。”白蛇继续冷漠地审判着她。它的蛇身高高立起来,看起来尤其惊悚骇人。
“你只是一直躲藏在她身体里的邪祟。”
最后,它如此断定道。
顾贞吉死死盯着它,眼角蓦然滑下泪,可她即便痛得狠了,脸上仍旧是不屈与不甘心。
白蛇不再理会她,漠然的目光倨傲地扫过下面嘈杂哗然的人群。然后它说:“仪式继续。”它轻轻瞥了顾贞吉一眼,她面上的神情便猝然出现了一抹空白与无神。
几个呼吸的功夫,她就变得温和又宁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神色自若地开始念祷词。当祷词的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她齿间,天上隐隐有风云变幻。
是屠善在施法。
风渐起,云渐聚。“轰隆”一声,天上雷声滚滚。雨终于——
为首那个姓萧的男人才露出笑容,神情就兀然一僵。
雨没有下。
他不由自主瞳孔放大,怔怔地注视着灰白的天空中倏尔被扯开一条裂缝。
而后,一只手探了出来。
就在这只手出现的刹那,薛鸣玉看见白蛇被迫变成了人形,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穿云镜蓦然向那只手掌飞去。几乎是同一时,薛鸣玉和屠善想也不想就飞身扑了上去。
没有给她们丝毫反悔的机会,她们一抓住那只手,就猛地被裂缝吸了进去。
薛鸣玉浑身都被挤压得很痛,不觉冷汗直流。但转瞬间,她眼前忽地暗了下来,其后突兀地从半空中重重砸到了地面。
乱糟糟的情形中,她听见耳畔响起琵琶短促的提醒:“镜子。*”
于是她立即连滚带爬地朝琵琶的方向扑去,并顺势在它附近摸索到那面穿云镜,然后拿了就跑。说是她跑,也不准确,其实是琵琶引着她跑。
屠善摔得更远些,似乎也伤得更重,且视线一时被黑暗遮挡,下手便没那么快。
“时也,命也。”
薛鸣玉飞快地说道,然后跑得更快了。
也不知摔到哪儿来了,这洞窟简直一个连着一个,仿佛怎么都走不出去,也走不到尽头。至于那只手,她更是没看见。
琵琶语速很快地为她指引着方向,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中也隐隐流露出急迫。
“不要回头,不要和她纠缠。只管跑,只管往前……”
琵琶琴弦声愈急,身后的洞窟也变换越快。
薛鸣玉匆匆忙忙间侧过脸,用余光粗略地扫过去一回,却恍然惊觉这一幕如此熟悉。“往右,一直往右。”琵琶简洁有力地说。
“我们在哪儿?”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桐州。”琵琶言简意赅答。
“桐州哪儿?”
琵琶陷入了一瞬的沉默,而后低声道:“锁妖塔下的暗道中。”
她不觉深呼吸一口气,身上爆出充沛的灵气,并骤然间冲出很远,快到有须臾间把琵琶都远远甩在了身后。琵琶一怔,立即追了上来。
往右往右往右,一直往右……
直到看见一片湖——
不等琵琶开口,她就将穿云镜用力丢进湖里。
然后,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瞬间,她模糊的视线看见琵琶水藻般的长发像一张网紧紧缠住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有空想起来——
今天的雨,终究还是没有下。
77七十七朵菟丝花
◎……◎
“你醒了?”
柔滑的长发逶迤着垂落在她脸上,她感觉有些痒,忍不住用手背蹭了两下脸,然后顺手捏住那一小绺的乌发。又黑又亮,还有淡淡的木质香拂过她口鼻。
薛鸣玉意识模糊地眨着眼睛,一下又一下,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她撑着身下枕着的一双腿,挣扎着坐直。
然后揉着酸胀的眉骨,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又是哪儿?”她环顾着四周,问,“什么时候了?”
琵琶安静地注视着她,似乎看不下去她滞涩的动作,竟主动俯身为她按起两边鬓角。那冰凉如玉的袍袖轻轻从她眼前荡过,划出柔软的弧度。与此同时,薛鸣玉鼻尖的木香更深了。
“已经回来了。”它轻声答。
薛鸣玉一顿,忽然推开它,踉跄着站起来。
“这就回来了?”她有些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掌心,上面仍然镶嵌着那枚镜子。只是这回无论她怎么照,镜面却都漆黑一片。
琵琶凑过去,轻轻托住她手背,也低头下望。
“它正在沉睡,等恢复好,就一切如常了。”它微微抬起脸望向薛鸣玉,一双动人的眼睛泛起粼粼波光,与脸庞上妖异美丽的花纹相得益彰。
薛鸣玉倏尔抽出手,自然而然地移开眼神。
“屠善呢?她还在这里吗?”她问。
琵琶慢慢闭上眼,告诉她:“她在。还有其他几人,也都在。我能感知到这个洞穴里她们的气息。只是,有一个人的气息最暗弱,恐怕危在旦夕,只是吊着一口气了。还有一个人,与其他人离得最远,不知是走散了,还是被迫分开。”
“能分辨出屠善在哪儿吗?”
“太模糊了,不能。”
它摇头道:“不过,依据这几人位置的排布,我猜,游离在最边缘处的,就是屠善。因为她周围是暗道里机关最多的地方,这机关只有卫氏的人清楚,她应当是被人困在里头了。”
“你们来时,身上都或多或少沾染了鳞羽,而她们一行三人还有红蜂草的香气,这些都会引来暗道里的凶兽。”
薛鸣玉:“这暗道里果然有凶险。”她就纳闷,怎么会一路走得这样顺呢?
琵琶似乎看穿她的想法,一面引着她往前走,一面告诉她:“你走得顺,是因为你从城主府进来的。这是唯一正确的入口,自然会有各种线索指引你避开歧路。”
“但她们是从瀑布后的偏门进来,那是道障眼法。专门防屠善这样存有异心的外人擅自闯入。倘若不是半途你和她碰见,她或许会活活困死在这里。”
薛鸣玉却觉得屠善的本事还不至于让她沦落至此。
“何况,她还有人质在手呢。”
琵琶:“那也得人质愿意配合她才是。如果人质宁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拉她一同葬身于此,屠善是走不出去的。”
“因为,这处洞穴是活的。”
“它会一直变化,只把错误的方向留给她,而把正确的道路留给能用完整的钥匙从城主府下来的人。”
薛鸣玉:“如果她当时也一直往左走……”
“那她也不会找到那片湖,”琵琶平静地答道,“洞穴只会无声无息中把她引向一条绝路。”
“那你之前弹琵琶作甚么?岂不是多此一举?”
“洞穴反应很慢的,如若她在进入下一个洞窟之前就抓住你,那整个洞穴就会因为你恢复原本的样子,不会再刻意误导她。”
“那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也是因为我之前没问?”薛鸣玉故意拿它常说的话堵它的嘴。
“不,即便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琵琶轻声说,“因为当时我不能信任你,我需要观察你。”说这话时,它也偏过脸,专注地望着她。
薛鸣玉在它的眼神中莫名感觉到什么,但她没有说,只是若无其事地对它笑了笑。
“有什么话先找到她们再说。”
琵琶嗯了一声:“好。”
……
洞穴里阴冷极了,时不时有雾气凝成冰凉的水珠滴答一声溅落在暗潮的地面。山楹就是被这水珠砸在眼皮上惊醒的。
他霍然睁开眼,想开口,却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这才恍惚地记起,他原是被屠善一铁片轻飘飘给抹了脖子的。只是竟然还没有死。
指尖试探性地触碰上去,却隐约摸到玉质一样微凉细腻的东西。
“别碰!”他忽然听见有人在附近的黑暗中出声。
山楹顿时浑身惊起森冷的寒意,他短促地逼问道:“谁?!”
一道人影往他面前挪了挪,并顺势露出那张忧愁温和的面庞。她关切地注视着他,要他不必如此警惕,还说自己有个女儿就在翠微山修行。
“我记得你,你从前似乎在溪桥镇出现过。当时你还和鸣玉走在一起。你这伤也是为了保全她,才挨了那么一下。幸亏我手上还留着这枚玉,可以替你暂时吊住这条命。”
“否则……”她忽而叹息一声,“恐怕你也成了她手中一条倒霉的亡魂了。”
山楹仔细辨认着她的模样,半晌终于弄清楚她就是薛鸣玉要找的那个辛道微。
“孟叔莼呢?”他问。
辛道微眼神微黯,淡淡地说道:“去引开屠善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下落,或许活着,或许死了……”
“原本来之前我是与他商议好,自己先逃出去,给外面递信的。可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你是鸣玉的同伴,我们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一条命,多么珍贵;倘若年纪轻轻死了,又多么令人惋惜。”她叹息道。
山楹在旁边摸到自己的剑并握在手里,然后把剑当拐杖拄在地上缓缓站稳。他神情冷静地从乾坤袖中取出一瓶丹药,吃糖丸似的一气儿灌下去不少,于是虚弱的气息顿时沉厚许多。
“既然您知道路,我先送您出去。然后再回来,把薛鸣玉和您的丈夫带出去。”
他不紧不慢地说。
辛道微看了他一眼,便去前头领路。但是她不赞同山楹的话,要他和自己一同回翠微山。“不是我有意贬低你,你这样子即便留下来,也帮不了什么。还是跟我走罢。”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数。”
她说:“倘若他已经侥幸死里逃生过一回,就很难再有第二回这样的幸运。能从屠善剑下捡来这条命,实在不易。你要去想自己能做什么,而非轻易再丢掉它。”
山楹垂下眼,低声道:“我明白,但是……”
但是他一想到自己把薛鸣玉独自留在这里就满心不安。
他向来是理智的人,理智的人只做正确的决定,可现在,他却没办法在权衡之后做出最合情合理的抉择。
“无论如何,我先送您出去。”他平静道。
辛道微却在看过他面上神情后,摇头说道:“不必,我本来也要一个人走的。我知道该往哪儿去,倒是你——如果你执意留下,就直接去找鸣玉好了。”
说着她便婉拒了山楹,独自镇定从容地往暗处里去了。她一走,山楹无言地望着黑洞洞的数条暗道,每一条都通往不知名的去处。
他默然想着自己究竟该往那条路去呢?
恰在此时,细微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地逐渐靠近。他的眼神霎时冷淡下来,指尖也已扣在剑鞘之上,但脚步声越近,他却越觉得熟悉。
而下一瞬,轻轻的呼唤也顺着一点微弱的光泻进洞窟中。
“山楹。”
山楹浑身一震。
蓦地抬头,却见薛鸣玉那张脸在幽幽的柔光中露出沉静的眉眼。她指尖拈着几片鳞羽,鳞羽散发着银蓝色的光,勉强能从黑暗中撕开一隙裂缝。
“我来找你了。”她说。
山楹久久凝视着她,忽而上前一步,仿佛要拥她入怀。但临到近前,他伸出的手臂在半空停滞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借着那点暗弱得可怜的光把她仔细瞧了又瞧。
“你没事就好。”
他默默松开手。
一颗心原本被揉得乱七八糟,这时候见了她,霎时像被一只手轻柔地抚平,最终平静下来。
直到他忽然注意到薛鸣玉身后还有一人。
这人自始至终都在旁观着,无声无息得有如一缕幽魂。偏它还面无表情,瞳孔乌黑。
“刚才这里还有一个人,但她现在已经走远。看位置,大约是要到出口了。你要现在走吗?”琵琶问道。它虽是冲着薛鸣玉问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山楹。
又或许,只是因为山楹一直在看它,所以它才会对峙一般地盯回去。
薛鸣玉没注意他们的小动作,即便注意了,她暂时也没有这个闲心去理会。她还在想屠善和孟叔莼。可是琵琶告诉她,暗道里最珍贵的便只有穿云镜。
“你带着穿云镜走了,屠善就不会久留。至于孟叔莼……他既然有另外半把钥匙,想必对这里是熟悉的。有洞穴和暗道掩护他,屠善不能把他如何。”
“况且,还有我。”
琵琶说。
薛鸣玉:“你不跟我出去?”
琵琶:“我不能跟你走,我的使命就是一直守在这里。但你需要见我的时候,我会在湖的那边等你。”
“……可我总觉得,我这一趟来什么都没做成。”
“你还要做成什么?”它反问道。
“你要穿云镜,你也得到了;你不清楚屠善的过去,你也见到了;你以为已经死了的同伴,还活着;你要找的人,都平安无事。”它再次重复了一遍,“你还要做成什么?”
不等她开口,它又了然地说:“如果你是说穿云镜中发生的事,那么我要告诉你——”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你改变不了任何人。就像,一开始我就和你说的那样,我要带你去认识一个人,而不是,改变一个人。”
……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倏尔有一线天光刺入薛鸣玉眼中。
她拨开头顶的掩护,终于从井底爬了上来。天是蔚蓝的,澄澈如洗,实在是她来了沂州后少有的好天气。忽然间,她听见一声温和的笑。
“我说了,她们会没事的。你们白操心了。”
随着这声音逐渐靠近,一双鞋停在了薛鸣玉面前。她沿着下裳往上看去,终于望见一张内敛斯文的面孔,正含着笑对她伸出手。
而于朔的身后,辛道微与孟叔莼二人竟然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78七十八朵菟丝花
◎……◎
可走到近前,薛鸣玉才发现——
孟叔莼的一条手臂,断了。
齐肘弯处断的,断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下半边的袍袖被风一吹,就皱巴巴地随风飘荡着。因为没有支撑。
“我这样,官是做不成了。”孟叔莼注意到她的眼神,对她笑了笑,又道,“不过这也好,我这样的人,本不该出来做官。自己总被人盯上不说,还容易牵连旁人。还是在家罢。”
“在家耕种,温书,也是自在逍遥。”
他没了半条胳膊,反倒比从前看起来还要豁达开朗许多。
“其实你要治,也不是不能治。去荒云请个厉害的大夫,也就给你新长出半条胳膊来了。”薛鸣玉对他说。
孟叔莼摆摆手,和煦地笑道:“免啦!又不是少年人,青春未过便落下终身遗憾。那才叫可惜呢。我这把年纪了,身子骨不算差,这些年也不像我从前的同僚,在瀛州日日温水煮青蛙,生生煮出来满肚肥油。”
“我能吃能睡,还能终日读书。手嘛,也不碍着什么,所幸只是没了右手。我左手还很灵便,多些日子习惯习惯就好。”
辛道微也温和地瞧了他一眼,拉着薛鸣玉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身旁。又亲昵道:“他这是心结解了,比办成一件大案子都还要畅快呢。”
薛鸣玉:“心结解了?可屠善不还活着吗?”
于朔缓缓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地说:“是活着不错,可这把刀过去悬在他头上,迟迟未落。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其实总存着一桩事。这下可好,胳膊果然断了,人一倒霉,反而觉得本该遭逢的一桩变故终于来了。这心里自然就舒坦。”
孟叔莼拊掌大笑,“表姑知我!”
于朔没理会他,只把薛鸣玉错过的见闻一样样说与她听。她说孟叔莼原本是做足了准备,要与屠善拼个你死我活的。没成想,运气好,靠重重机关摆脱了她,还捡回来一条命。
至于屠善——
孟叔莼从暗道里的传送阵层层往回走时,她仍旧陷在鳞翅虫中出不来呢。
“不过我看她游刃有余的模样,那玩意估计困不了她多久。一旦她出来,又是一桩麻烦事。只是不知,她怎么偏偏就盯上了穿云镜?”孟叔莼叹道。
薛鸣玉:“能窥探过去与将来,这足以让很多修士动心了。”
“可真正得了它,却知道,穿云镜其实是半个骗局。”于朔意有所指地望着薛鸣玉,淡笑道,“去得了从前,可从前的事不能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桩桩、一件件发生。”
“看得了将来,但将来的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好。就像算命,信则有,不信则无。”
于朔忽然问她:“你呢,在里面看见了何物?”
薛鸣玉避重就轻答:“看见如今的那位长公主与郡主正把酒言欢……”
“只是如此?”
“把酒言欢,但,她们喝酒的地方却在皇帝的寝宫。”薛鸣玉不紧不慢把剩下的话说完。她抬起头,说,“天要变了。”
辛道微静静听着她说话,等她和于朔都安静下来,才忽然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要她和自己往内室去。“有些事,我总要告诉你的。”辛道微说。
薛鸣玉望着她,似乎已经猜到了所为何事。
她站起来,说:“好。”
内室里的光线黯淡许多,辛道微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低着头,大约是在斟酌如何委婉含蓄地告知她。薛鸣玉也不急,就静静等着她开口。
半晌,她才倏尔道:“我从前和你说,我有个密友与我相识相交多年,你同她有几分相像。当时,我只觉得是巧合。毕竟,这世上相似的人太多了。但是屠善向我坦白——”
“这不是一个巧合。你就是我那位朋友的孩子。”
她双手紧紧握住薛鸣玉的手。
“屠善——她杀了你母亲与父亲,却又保住了你。这实在令人费解。你……你要多留心才是。”辛道微眼神黯淡地垂下,“只恨我没用,帮不了你什么。”
“成璧是个好孩子,我已向她去信,要她往后在翠微山敬你、爱你如亲姊妹。她虽年少,却不是个淘气的。日后遇到什么事,也能与你互相扶持。”
她提起自己的女儿,目光却始终柔和地望着薛鸣玉,只是这柔和之中又存有隐忧。
“好,我明白。”
薛鸣玉微微颔首,神情平静得不像是说自己的事。
这反应有些出乎辛道微意料。按理说,许多孩子这种时候总是多少要流些眼泪的,抑或是面色染上几分沉痛与黯然。但薛鸣玉却冷静异常。
不过一想到薛鸣玉自幼漂泊无依,她又愧疚难忍。
虽说屠善养了她几年,可谁晓得她怎么养孩子的?定然是在外孤身一人吃了不少苦头。
于是她又拉着薛鸣玉叮嘱了好些话,絮絮叨叨,简直要把一个做母亲的心都一股脑倒给她。她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着,生怕遗漏些什么。
最后还是薛鸣玉委婉措辞道:“夫人,我已知事了。”不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孩子了。
辛道微一怔,良久才轻轻地拍了拍她手臂。
“多的我就不啰嗦了,你好好的。”
好好的……
可一日屠善活着,她的头顶就一日蒙着片阴影。如何能好得起来呢?
薛鸣玉直到离开了沂州,都还在漫不经心地想。想自己接下来该作何打算,又想到那日在穿云镜中看见另一个自己,她说,她等着她。
穿云镜还是在她手心,已经完全与她的血肉粘连,长在了一处。
于朔那会儿轻轻抚过它,却说:“你带走罢,它应当属于你。”
“可你之前要我把它带出来,交给你……”
于朔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它。只要它不是落在有坏心的人手上,给谁,其实我都不在意。我说了,信则有,不信则无。而我,不信它。它既然认你为主,那合该是你的。”
“你走罢,屠善很快就要出来了。”她沉静地望向天边。
薛鸣玉:“她不会放过你们的。”
“或许吧……”她轻描淡写道,“但沂州也远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毫无还手之力。弱者,总有弱者自保的手段。她强归她强,真要再如数年前那般搅得沂州大乱,沂州会和她拼命。”
“你看她这回不就是静悄悄地来了吗?”
于朔淡淡一笑,“当年她可是一人杀穿两州,视天下修士如蝼蚁的。还是老了啊……”
但再怎么不如从前,还是走到哪里,便让哪里的人闻风丧胆。
薛鸣玉落后一步跟在山楹身后。
两人一路走传送阵,好不容易到了襄州,山楹却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他先前受的伤太重,孟叔莼给辛道微的那块灵玉虽能关键时刻保住他一命,却终究只是吊住一口气。
这会儿强撑了许久,一到了襄州,他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忽然就垮了。重伤使得他高烧不退,意识糊涂。
不多时,天又下起暴雨来。
薛鸣玉便就近扶着他去了山头那间破庙。
这破庙可真是和她有缘,薛鸣玉想。
只是这一回再来,再见到那尊金漆都剥落的神像,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就是顾贞吉,就是不知后来的他们,供奉的是哪一个顾贞吉。
想到顾贞吉最后流下的眼泪,她忽然又觉得好没意思。
人总是这样——
好的时候,简直要把喜欢的捧到天上;厌烦了,觉得没用了,又恨不得碾成脚下的污泥。
卫莲舟从前告诉她,要拿人的手段去对付人。
她听进去了,于是第一个就把卫莲舟杀了。第二个杀的,是一条龙。再后来,是一个和她完全不相同的修士,比她光辉正义,比她善良……然后为她而死。
她能够修行,多么好。
但现在,她忽然又觉得好没意思。
其实也不过如此——
这些从前在她眼里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修士,其实也不过如此。也会畏惧人心,也擅长自欺欺人。
就譬如,她与萧青雨他们的死脱不了干系,十有八九是她动了手脚。其实他们都猜得到,但只要她不认,他们便能佯装无事发生。
白玉阶上,阿福蒙蔽旁人的手段也并不高明。可他们竟然也就顺理成章地信了。
只要她愿意为她犯下的恶行遮蔽一二,他们就永远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编造的谎言,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她笑闹。
也就只有崔含真信了。
他只当她命格不好,这才总为身边人招祸。命硬的人,总是克尽身边人,却唯独保全了自己。“这种事也不稀奇,你莫要自责。是他们命数不好,扛不住你的运道。”他还安慰她。
如今想想,薛鸣玉蓦地笑了。
命格再好又如何,还不是抵不过人心。
否则,李悬镜也不会埋骨于这座山里。
*
雨还在下,且愈下愈大。
朦朦胧胧中,薛鸣玉的眼前仿佛有道影子若隐若现。她眼睛尚未睁开,手先一把攥住眼前之物。结果,竟是另一只手。
她慢慢睁开眼,却仍旧不肯放开他。
“你的伤好了?”她口吻淡漠地问。
山楹静静地望着她,说:“没有。”
又问她:“你没有睡着?”
“我怎么敢睡?”薛鸣玉笑了一下,“你这一趟知道了我这么多事,我一个人坐在你身旁,怎么敢真的闭眼?”
说出来的刹那,薛鸣玉终于长长吐出那口气。
她的神情更轻松了,“你这么敏锐,又很聪明,你一定猜到了之前那些事,果然就是我做的。对不对?”
山楹始终注视着她,“还有卫莲舟。他的火种既然在你身体里,他又突然没了行踪,一定也死了罢。”
“差不多。”薛鸣玉心道,原本是死了,可如今嘛,算是一缕幽魂……
她告诉他:“李悬镜就死在这里,你身后那面墙壁上还留着他刻下的七百五十三道刀痕。那天也和现在一样在下雨,刻完了月亮就出来了。我们靠在一起看了月亮。”
“然后,他就死了。”
山楹的眼神终于有细微的波澜。
他突然笑起来。
他是极少笑的,这会儿莫名笑起来竟然还很好看,那副苍白的病容丝毫不曾削减他的风采,反倒愈发衬显得他有股风雅清逸的俊秀。
“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他笑着问,“你当初宁可登白玉阶也要瞒住我,可为什么现在又这般轻易地告诉我?”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山楹忽然扭过脸,笑出声来,笑得咳嗽不止,笑得连苍白的脸颊都泛起潮红。他咳嗽着弯下腰,目光怔怔地看着地面。然后倏地砸下一滴泪。
因为他成了她网里的鱼。
……
薛鸣玉没有扶他,也没有安慰他只言片语。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走到那尊破败的神像前仰脸看去。
“你瞧这座神像,据说是当年一个为万民请命的圣人。她死了,众人为她塑金身、立神像,从此供奉她为神。可如今她也被人推垮了。岂知有朝一日我或许不如她……”
“毕竟她一世清名都是真的,而我却都是假的。到时他们亦会这样对我——冲我砸石子,把我压上断头台,剥去我偷来的仙骨,夺走我骗来的命格。”
“住嘴!”山楹突然忍无可忍厉声痛斥道。
他感到心里一股无名火在烧,烧得他胃疼,咬得他心痛。他以为他应当面红耳赤,很吓人。然而她却凝望着他突然问:“你哭什么?”
山楹一怔,她的手却已经抚摸上来。
她的手贴在他的侧脸,大拇指卡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庞固定在她的手心,不许他偏移。
“你在为我难过吗?你不应该哭的,你应该笑。倘若我真有那一日,你不该高兴吗?你们都应当恨透了我才是。何况,他们都下场惨淡,你以为你能躲得掉吗?”
她忽然收了手,按在他肩膀然后用力一推。
他本就被她的话压垮,根本毫无力气反抗,只能顺着她的力道踉踉跄跄向后倒在地面,背抵着墙角。她也顺着他的位置俯身压过来。
“你怎么也像他们一样蠢?我以为你应该是最聪明的那个,你应当像最开始那样防备我、厌恨我。”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你不就是想看我变成这副模样吗?”
山楹忽然露出怨怼的眼神。
“不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他痛苦地恨她。
但薛鸣玉凝视着他的眼神,却冷不丁问:“你喜欢我?”
他霎时悚然一惊。
她却继续若有所思道:“方才你那样看我,你想亲我?”
山楹几乎被她问得头皮发麻,浑身激荡。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下贱。但是他忍无可忍地吻了上去。
与其说吻,他简直是毫无章法地在咬她的嘴。
他攥着她的衣角,她一只手不轻不重按着他的肩。亲得最窒息的时候,他恨不得干脆把自己连同她一起绞死在这座破庙里。
山楹搂得她越来越紧,简直勒入自己身体里,她也将全部重量压在他身上。他被迫后仰,手却仍旧不死心地拽着她共沉沦,嘴唇分不过一息就死死缠上去。
直到他另一只手失神之中突然摸索到墙面的刀痕——
一刀刀,杂乱无章地重叠在一起。
让他突然之间想起了李悬镜。
山楹登时整个人都僵直了,然后脸色灰败下来。
或许是烧没有完全退,他的心仍旧焦灼而隐隐阵痛,肺部好像灌满了砂砾,连呼吸都感觉到痛楚。外面大雨如注,他蜷缩在薛鸣玉的目光中,慢慢地把手从墙面挪开。
他从前厌烦李悬镜的愚蠢,恨他识人不清,轻易丢了性命。
如今却依旧恨他——
她只可怜那样的傻瓜,而他不是。她对李悬镜尚有一丝怜惜与温存,他却一无所有。
他恨他的蠢。
他嫉妒他的蠢。
79七十九朵菟丝花
◎……◎
薛鸣玉和山楹等雨停后便下了山,又在山下各自分别,去往各自的山门。
分别前,薛鸣玉问他:“你不会又半路昏过去吧?”
他淡淡地答:“不会,我一个人的时候怎么也要撑着上山再倒下。倒是你,崔含真那边也不知情况如何。你应付得来吗?翠微山的那些人又可靠吗?”
薛鸣玉也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回应他:“应付得来。不好说,至少不会给我添麻烦。”
于是山楹点头对她说:“那就三日后再见。”
三日后……?
薛鸣玉古怪地看着他说完就毫不拖泥带水离开的背影,心里莫名有股要出大事的预感。
但本着先回去看崔含真要紧的念头,她暂且放下了困惑,也头也不回地踏进了与他方向截然相反的传送阵。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废话和温存,就好像庙里那段重叠的身影一同被淹没在暴雨之中。雨停了,纠缠的呼吸与目光也断了。
薛鸣玉回到翠微山时,山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悠闲祥和,不再如之前那般连空气都焦灼不安。弟子们三三两两同行,看见她还疏离又不失客气地和她打招呼。
她微笑着都回应了,然后方向明确地直奔崔含真的住处。
绿意葱茏间,远远便听见他正和山门里的一位长老聊些什么。
薛鸣玉停住了脚,立在原地漫不经心地等他们说完。她百无聊赖时便用鞋尖在泥地里画着圈,直画了七八个圈,里头的说话声才停了下来。
一个面孔有几分熟悉的长老走了出来。看见她,他微微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和善可亲地冲她点了点头。
他一走,薛鸣玉就三两步冲进里面。
崔含真原本正在亲手收拾树荫下石桌上的棋局与残茶,听见她急急的脚步声不觉微微一怔。他弯着的腰顿时直了起来,手中的动作也止住了。
“你回来了。”
他下意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的痕迹。又去细瞧她的脸庞,看她在外面可曾吃了许多苦,有没有消瘦。
结果他打量着薛鸣玉,薛鸣玉也与他神情如出一辙地打量着他。
她微微偏过头,绕着他转了一圈,又忽然伸手把他推坐在石凳上。她力气其实不算大,可偏偏崔含真对她毫无防备,因此轻易便顺着她的力道朝后踉跄了两步。
然后一屁.股坐下。
崔含真陷入了微妙的沉默,有些茫然地仰脸看向她。
“鸣玉,你这是在……”他困惑地问出声。
却被制止了:“先别说话。”
薛鸣玉凑近了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去仔细看他的瞳孔深处。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看看你的眼睛还是不是像之前中蛊了一样,有奇怪的纹路。
崔含真拘谨地被笼罩在她的身影下,被迫直直看向她的眼睛中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总觉得有些奇怪。
师徒之间应当是这样的吗?他感到些许不对劲。可他也没带过别的学生。要说,也就之前的萧青雨算一个。不过萧青雨对他也算不上多恭敬有加。
诚然他也不是讲究这个的人。
但为人师者被做学生的按在身子底下,总还是不大合规矩的吧……?
想了想,崔含真还是挣扎着对她说:“鸣玉,你这样不好……”还是先把我放开。
可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面前的那道阴影已经离他远去。于是剩下的话一时间就卡在了喉咙里。心里莫名空落落的,他强行忽略了这股感觉,长长叹了一口气。
“幸而只有你我二人在此,不然叫外人看了,总是有碍声名。”
“有碍声名?”薛鸣玉问他,“有碍谁的声名?我是不在乎这个的。你在乎?”
崔含真耐下性子和她掰碎了讲:“我自然也不在意。只是众口铄金,传出去了总对你不好。尤其你已经与山楹结契,若是被他知晓,惹出误会来,也是一桩麻烦。”
“那就更不要紧了,他也不在意这个。”
薛鸣玉云淡风轻答道。
崔含真一噎,勉*为其难地夸赞道:“山楹果真是年轻一代的典范,为人如此贤德宽厚。”
“不提他,”眼看着话题越来越歪,薛鸣玉努力把话头扯回正道上来,“你身体里的蛊是被除去了吗?后来有荒云的人来看过了?”
崔含真闻言立即正色道:“荒云的人来过了,但没有把蛊虫除去。说是这蛊虫极为罕见,寻常药物无法将它即刻杀死。只能暂且用法术冰封在我身体中,使我先行清醒过来。”
“后来荒云的那位凌山长还亲自来瞧过我,她说她或许有法子可解,只是需要一味药。这药世间难寻,只在陵山上生长。可你也知道,陵山是屠善的地盘。有她在,这药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到的。”
“陵山……”
薛鸣玉思忖着低下头。
“或许,屠善就是明知如此,刻意用这味药引着我们去陵山。”她思索着说道。
“大概吧。”崔含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她,“我的事暂且不要紧,何况还有凌山长帮忙盯着,总不会出大岔子。你呢?你此行前往沂州,可有收获?”
谈及收获,薛鸣玉便顺势举起手,给他瞧了瞧掌心的镜面。
“这是……穿云镜?”他轻轻抚过她掌心,讶异极了。
“你认识?”
“在书上见过,”他轻描淡写地说,“甚至,当年我师尊死于屠善之手时,我曾试图寻找过这面镜子,妄图借助这面镜子扭转乾坤。可惜我找到了沂州,沂州的人却笑我痴心妄想。”
“他们说,若是这镜子有这样的本事,桐州的锁妖塔也不至于被摧毁,两州的百姓也不至于流离失所,甚而为了活命辗转异乡了……”
“那不过是件唬人的玩意,命数这东西,不是镜中花,是手心的掌纹。看镜子救不了谁的命,你得把命捏在自己手里头。”
崔含真:“那些人当年是这么同我说的,于是我便彻底歇了这个心思,只一心修炼突破。”
“虽然不清楚你是如何找到它的,但是有一点我从前忘了同你说,现在说却也不迟。”他郑重其事地注视着她,“鸣玉,这些来历不明的仙物固然奇妙,但万万不可沉溺依赖于它们。”
“凡事必有代价,走捷径更是如此。有些天材地宝虽短时间内有莫大的妙处,可长久看来必然会对修行之根本有所损伤。你要懂得取舍,万不能被欲.望俘获。”
“再则,人之所以为人,而非妖魔,便是因为人能够克己复礼,守心明性。”
崔含真柔和地对她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能明白这其间的道理,对吗?”
薛鸣玉不作声地听他说了许多,等他终于说完,她忽然驴头不对马嘴答:“错了,我如今不是个孩子了。”
“你那天神志不清时,还卧倒在我怀里,要我抱着你,给你喂血呢。”薛鸣玉轻声反问他,“你是个聪明的师尊,你一定记得的,对吗?”
崔含真忽然感觉额头的筋用力跳了一跳。
“此事……此事,为师已有几分模糊,记不大清了。你救了为师,为师自然感激不尽。倘若你想要什么,也大可以提出。凡我能做到的,必定不推辞。”
他眼神有一瞬的慌乱,快得几乎没让薛鸣玉看清就恢复了镇定从容。但他话语中错乱的称呼显然已昭示了他不平静的心。
薛鸣玉记得,他几乎从不在她面前摆师尊的谱。
这会儿一口一个为师,倒像是刻意与她划清界限,搞个泾渭分明。又或许是提醒他自己,不该越过的线断然不能碰。
薛鸣玉忽然就笑了。
她说:“那就先欠着罢,日后再提。”
她高高举起,又将此事轻轻放下,这一来一回之间简直像把他的一颗心当风筝放,忽近忽远、忽高忽低。以至于他总觉得心脏里好像裹了一粒石子,硌得慌。
但他面上却仍旧含着笑。
两人又不痛不痒说了些话,无非是分开的这段日子里各自发生了何事。
崔含真还告诉她,陆植醒了。
荒云的人接好了他的舌头——因为怕他哪日吓到山上的小孩子,但却没有让他能开口说话。他也有自知之明,并不闹着要人治好他,醒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沉默极了。
给饭他就吃,不给他就成日里对着院子里满地的落叶发呆,也不喊饿,也不喊渴。
终于有一天,有人去看他,发现他不再是枯坐着了。
他蹲在地上,捡了一根枯树枝在泥地里反复地、反复地写着一个名字。写了好多好多遍,乍一眼看去,倒还真有些吓人。
“薛——鸣——玉,”传话的人笑着对崔含真道,“就这三个字,我想了又想,忽然记起来,这不是您的弟子吗?于是,我就想着,他不肯出声,或许,就是一直在等她去看他。”
崔含真告诉薛鸣玉:“我便和他说,他不肯出声,难道不是因为他是个哑巴?”
“可他说——”
他说:“您没见过,大概不知道。哑巴,也不是完全不能出声的。他们也会哭,也会咿咿呀呀地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不成字调的音。很多人,尤其是从好好的人变成哑巴的,刚开始不习惯总是会忍不住要说话的。”
“但他自醒来,就没有人听见过他的声音。”
“有人故意问他,地上写的名字是谁,是他喜欢的人吗?”
“他却说——噢,他的说就是拿着那根树枝在地上写,他慢慢点了一下头,又摇头,说,是一个很好的人。然后不论别人怎么问他,他都不开口了,只是专注地写那个名字。”
“倘若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这位薛道友得空去瞧瞧那个哑巴?看着真是怪可怜的。”
崔含真望向她,“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便没有做主替你应下。我只说,我记下了,得空会和你说的。你呢?要去见见他吗?”
薛鸣玉垂下眼睑,出了会神,然后才慢慢答应着。
“好。既然他醒了,我总要去见见他的。”
崔含真颔首,不再多言。
正当薛鸣玉意欲离去时,天空中忽然射来一支飞箭,嗖的一声直直钉入崔含真书房外的窗棂中。两人顿时一惊,不由警惕地看去。
却见这飞箭尾羽是用的极罕见的凤羽,柔韧鲜亮,五彩斑斓。方才破空而来时,笔直的箭矢拖着美丽的尾羽,像是绮丽的流星。
崔含真的眼神立即一转为了悟。
“……是召集令。”
他蹙眉取下这支飞箭,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细瞧。然后用灵力震碎箭身,果然从里面掉出一卷纸条。展开一看,他不觉怔住了。
薛鸣玉问:“怎么?”
崔含真的目光慢慢从纸条上熟悉的字迹挪到她脸庞,顿了一顿,而后又隔空遥遥望向另一座山头的方向。良久,他才喃喃轻声道:“临仙门要开了。”
薛鸣玉也蓦地愣住。
临仙门……
她当然不会忘记这是什么。要登九千白玉阶,就要先请开临仙门。可上一回她是受人胁迫,这一回又是所为何事?
一把抢过纸条,她一目十行地刷刷扫完寥寥数语,最后她的视线只凝固在末尾一行字上。
“三日后午时,临仙门将开。楹愿登白玉阶,负荆请罪。”
80八十朵菟丝花
◎……◎
“鸣玉,鸣玉……”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并伴随着头顶一声叹息。
薛鸣玉终于恍然回过神,扭头看向身旁静立着的侧影。崔含真眉眼间藏着淡淡的忧虑,正一脸为难地注视着最前方的那人。
“你叫我?”她问。
好不容易得了她回复,他无可奈何地收回手,敛入宽大的袍袖中。而后对她说:“你已经看了山楹很久,真不去见一见他吗?或许,他正在等你。”
他劝告的嗓音也轻缓柔和,眼神宁静。
薛鸣玉又看了一眼前面的山楹——只顾着拭剑,下压的眉头微微拧起,神色平静又冷淡。无论周围人同他说什么,都一副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模样。
忽然,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立时敏锐地投来雪一般冷冽的视线。
薛鸣玉与他对视了个正着,也不慌,反倒冲他点了点头。他看向她的目光中流动着一种寂静的情绪,嘴角也压得很平。
有那么一瞬,薛鸣玉以为他会向自己走来。
居然没有。
他看了一会儿就视若无睹般侧过脸去。
三日后,这就是山楹要她等的三日后的午时。几大山门的修士多是来了,俱是一副面容肃穆的模样和冷硬的姿态。连平常成日里嬉皮笑脸的弟子们也都郑重而严肃。
开临仙门是大事,是不能轻狎的。
皓日当空,天已稍稍热起来。山林间又有鸟鸣蝉噪,愈发惹得人心焦。良久,天空中才沉沉传来钟声。午时,到了。
薛鸣玉这回远远站在人后,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冷眼看着临仙门重启。不同于上一回她直面惊涛骇浪,这次她静静立于崔含真身侧。山下掀起的巨浪丁点儿都飞溅不到她的脸庞。
她看着山楹终于缓缓起身,而后众目睽睽之下竟如一把利剑分开层层叠叠的人潮,自中间向她走来。他顶着无数锐利审视的目光把自己珍重的本命剑递给她。
山楹单手握住剑身横于她面前,说:“倘若我出不来,它会认你为主。”
“这是你的本命剑,我不能要。”
薛鸣玉心思微转,本想直说自己看不上他这把剑,才不要他的东西。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还是尽量措辞委婉地拒绝了。
“那就丢掉。”
他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径自把剑搁在就近的一块山石上。然后又无动于衷地顶着无数道目光走回去。他站在了最前面,稍作停顿之后,便开始讲此番开临仙门的缘由。
从当初无故质疑薛鸣玉,再到两人意外定下的婚契,最后到前几日与她同道而行,她如何理智冷静,他又如何为她心折,更为他曾经强逼她登上白玉阶而悔恨。
尽管他面上的神情丝毫看不出任何悔恨。
他始终很平静,说话的语气也不轻不重,叫人根本看不透他究竟要做什么。
“你为的是什么?请大家来,怎么也要把话说清楚,不好戏弄大家吧。”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沉声问道。
山楹微微俯首,“弟子意欲登白玉阶——叩、心。”
叩心。
白玉阶除了审判一个人的过失,自然也可以审判一个人的心。先前也不是没有弟子为了突破瓶颈而选择登白玉阶叩心。只是那些人叩问的是自己的道,山楹却是要问自己的情。
于是立即有人劝他仔细斟酌后再行事,莫要一时不察终致自毁。
“旁人求道不能,这才冒着丢命的风险去叩心。你这点小情小爱,何至于此?简直胡来!”有资历老的修士看不入眼,登时呵斥道。
“那就更要去了,”山楹当即应声道,“九千白玉阶,何其险要!弟子从前迫使她人不得不去经历这一遭,如今想来,实在夜不能寐。”
“可她既然无辜,也不曾遭罪,你又何必自讨苦吃?须知,问罪与叩心可不同。她本无罪,这白玉阶于她而言,便不过是样摆设;但叩心,却定然是要受那荆棘之苦的。”
山楹身形不动,只是坚决道:“弟子执意如此,请前辈不必再劝。”
“你……”
“罢了,”薛鸣玉看见山楹的师尊缓步而出,长长叹息一声。他一句也不曾多说,只是挥了挥手,道,“开临仙门。”
刹那间,一声轰然巨响过后,那道庄严肃穆的拱门自江河之下缓缓升起。
然后薛鸣玉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踏入那道门,脚步没有半分的迟疑,果断之极。门隐没的瞬间,她注意到不少人不着痕迹地扫过她,又忽然感觉手背被人轻轻一碰。
恍然抬头,却见崔含真用安抚的目光望着她道:“这是他欠你的,走这一趟也不为过。你不必为此自责。”
薛鸣玉颔首表示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都不那么晒人了。葱茏的树影被流云般游走的江风摇得支离破碎,江面渐渐泛起缥缈苍茫的白雾。耳边已渐渐传来细密的低语——
有人猜测山楹没准已被荆棘穿透了皮肉与骨骼,只能遍体鳞伤地倒在白玉阶上流下许多血。情与心,是最叵测深妙之物,哪里能经得起这遍地荆棘的叩问?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非得死在上头才算用情至深吗?
就是不知他在上头做戏给人看,底下看的人是不是就真能记住他的好,又把他从前的坏给一笔勾销呢?
山楹这样一个人,竟也有犯蠢的时候吗?
薛鸣玉听见各种纷乱芜杂的低语与笑谈,但她的心却很平静。她的目光微微向旁边偏过一寸,恰好落在那把被搁置于山石表面的剑上。
他最好不要死,她想。
因为她还差一把剑。
……
可等了很久,等到崔含真都蹙眉和她低声说,他恐怕不大好了,连日光都彻底黯淡,只有灰蓝的云在风中流动。
有人拾起了那把剑,送给她,“再过一刻钟,你就可以为他收尸了。这剑先拿着罢,它大概是等不到它的主人了。”
薛鸣玉低眸轻飘飘掠过,仍旧不肯接,只是含笑说:“放回去罢,总会物归原主的。”
于是这人便觉得她竟与山楹有几分相像,都如出一辙的固执己见。旁人说再多,可自己认定了的就决不会改变。这样想着,这人倒是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叹息道:“这也是般配了。”
渐渐地,风也慢了。
一刻钟终于到了,最前面的长者抚须长叹,终归是一言不发,径自请薛鸣玉去收尸。
薛鸣玉点头称好。
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前,门开了,她刚迈出一只脚,却忽然有道血糊的影子直直栽入她怀里。她被这重量冲得被迫向后退了半步,双手下意识架住他上半边臂膀。
一手扶着他腰,一手按在他肩。
“你怎么站得这样靠前?来看我吗?”他声音很轻,好像被抽干了血气。
“来给你收尸。”她说。
他嗯了一声,说:“不必了,这回没死得成。下回罢。”
然后脖子撑不住似的一下歪倒在她颈边,眼皮昏昏沉沉,却还是勉强撕开一丝缝隙,对她道:“我会给你铸一把全天下最好的剑。”
说这话时,山楹浑身上下还在滴滴答答流着血。
他整个人像被捅成了蜂窝煤,浑身都是孔,似乎没一块好皮肤。暗红的血在他脚下汇成长长的溪流,而后蜿蜒曲折地没过薛鸣玉的鞋底。
那张脸几乎白到透明,发青。
薛鸣玉支撑着他,浓重的血腥气简直如一张网将她从头到脚裹住。她却面不改色,指尖微动,灵力便引着石头上的剑飞快窜入她手心。
“送你去荒云吗?”她问。
荒云的人听见了,却说:“这伤是天道要他所受,我们治不了。唯有等他自个静养,慢慢把身子调好了才行。”
山楹也伏在她耳畔,疲倦地说:“不错,你把我扶上我的剑。它会带我回去。”
话音刚落,那把剑便自她手心跳出,而后迅速变大,躺上一个人完全绰绰有余。于是薛鸣玉用法术将他挪到了剑上。
即将分别的瞬间,他忽然抓住了她指尖,握得很紧。
“我会给你铸一把世上最好的剑。”他喃喃重复道。
“等我。”他又道。
“好。”薛鸣玉这样说着,却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然后看着剑带他眨眼间消失于天际。
……
山楹既然没死,这地方便没有久留的必要了。众人重新封了临仙门,就齐齐御剑飞行,各自往各自的山头奔去了。
崔含真的手自她头顶轻轻拂过,下一瞬,她身上便焕然一新,再不见方才黏稠的血糊。
“此事已了,回罢。”他说。
薛鸣玉便和他一道离去了。
上了山,她没有当即回院子,反倒绕到一处幽静的林涧清溪旁,找了块平滑的石头顺势卧倒在上面。
溪水汩汩流淌,清越沁凉。呼吸间是草木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霎时将刚才那股血腥气荡涤一空。
她顿时感觉头不再隐隐作痛。
好像从前段日子起,她就再没消停过。许多事纷至沓来,简直像追在她身后咬。但这会儿,她难得感受到了短暂的宁静。
有落叶、细蕊被风从树上拽下,再飘飘荡荡落在薛鸣玉的身上。
慢慢地,她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明月高悬,有皎白的月光穿过翠绿的树林,再吹落在清溪白石间,映出淡淡的蓝,像雾又像纱。薛鸣玉朦胧中感觉有模糊的影子轻轻笼罩着她。
睁开眼,静静地看去。
却是卫莲舟。
他的眼神柔和地落在她眉心,那上面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枚花瓣。然后俯身低头,嘴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枚花瓣。
刹那间,流水也静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