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热浪滚滚,知了时而停歇,时而亢奋,仿佛要将所有的生命发泄在这个夏天。
“嘶啦——嘶啦——”
再次响起的蝉鸣,与江跃鲤的心脏同频。
在后山瞧见天兆示警后,她便和重折陌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阿棠母子平安,只是还需要再准备一番,才可见人。
二人便在府上花厅内等候。
江跃鲤端着茶盏,垂首低眉,死死盯着杯中橙黄茶水,定定维持着这个姿势已有好一会了。
“你最近学了卜卦吗?”重折陌也端起茶盏,细细看里头沉浮的茶叶,淡漠又认真,“可看出什么了?”
虽说他修为比江跃鲤低了好几个境界,修行时间却比她多出百来年,又是个醉心修炼之人,见她这般认真,以为是实用小术法,自然想要讨教一番。
江跃鲤迟缓片刻,才抬头,“嗯?”
重折陌平日对弟子管教严厉,耐心有限,在她身上,却异常沉得住心,将方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江跃鲤心不在焉,只听见后半句。
看出了什么?
江跃鲤目光定在茶盏中,语气缓慢:“看出了……”
“……这茶叶飘得可真慢。”
重折陌一本正经,又虚心地等着回答,谁知,她居然在走神!
他的耐心“嘭”地一下,炸成一抹灰烬,窗外闷热的风一吹,便吹了个干净。
又知她事出有因,便不再计较,只是板着张脸,独自品茶。
厅内又静了下来。
江跃鲤确实没了应付其他的心思,寻了凌无咎将近一年了,一丝消息也无,只能用时间还短,转生的他还未出生,这种借口来安慰自己。
一个院子里,他可能就在那里,让她如何能分得出其他心绪。
她甚至不敢抱有太大的期待,将升起的希望一点点压下,若真的不是他,她也不能表现出失落。
秦骓言和阿棠的第一个孩子,也理应得到她的祝福。
寂静在室内流淌,来报弟子的脚步声都尤为清晰。
弟子话语很轻,仿佛担心惊扰了这一片安静。
“重长老,江长辈,我来带你们去见宗主。”
果不其然,不是他。
他们轮流试探了几番,也并未发现任何凌无咎魂体的气息。
唯一的可能,仅存的线索,再次断了。
江跃鲤在宗主府上住了几日,又继续云游,几个月后,这一片大陆几乎被她游了个遍。
便宜师父告知,还有其他仙地,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也寻法子去了一趟。
游历完蓬莱、昆仑、方丈、瀛洲等地,再度归来,已过去了十二年。
游人在外,通信困难,这些日子,只与袁珍宝通信了一回。
再次回到小院时,袁珍宝与安霞霞捏着一沓信纸,匆匆跑来。
在鸟飞猫跳的激动与混乱中,她艰难地读完了信。
原来阿棠在三年前,又生了一个女儿,自那以后,她的长子秦鹤谦开始做噩梦。
每每晚上会被吓醒,吓多了,性情居然也开始有了变化。
秦骓言与阿棠给他起名鹤谦,期望他君子如鹤,谦逊守礼,却不料……他抗拒修炼,为人高傲。
宗主之子,资质绝佳,居然抗拒修炼,这把他们愁得团团转,使了各种法子,没见一丝效果。
他们没了法子,想着江跃鲤云游在外,见多识广,或许有另类的办法。
江跃鲤坐在石凳上,一袭异域风情装扮,身披赭红锦帛,肩头绕一条泥金描花的雪纱披帛,腰间束着青金石串成的璎珞腰带。
怀里窝了只圆滚滚白猫,头上飞天髻略乱,乌鸦立于其上,啄她发簪的珊瑚装饰。
她单手撑在石桌上,垂眸冥思,这不就是……
叛逆期到了吗?
江跃鲤习惯四处游走,既然阿棠十八封长信来求,她也不稍作休息,直接便往九霄天宗去了。
宗主府外的一棵老槐树上,枝桠撑起一片荫凉,光影斑驳的摇碎落在衣袂间。
她懒洋洋的,躺在横枝上,单手撑着脑袋,嘴里叼着一根糖。
树影婆娑间,林间小径上,她瞧见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缓步走来。
少年墨发高束,一袭靛青短打劲装,腰间悬着柄未开锋的练习木剑。虽年纪尚小,却已能看出眉目如剑的俊朗轮廓,只是唇角紧抿,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肃杀之气。
这不有在练剑吗,孺子可教也!
“秦、秦师兄……”粉衫少女突然从岔路冲出,双手捧着一个食盒,连耳尖都红得滴血。
少年却像看见不喜之物般,后退半步,剑眉蹙起:“让开。”
粉衫少女似乎第一次见他如此模样,一时间怔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凌无咎不等对方反应,侧身绕开她,快步离去。
粉衫少女回过神来,明白自己被拒绝,眼眶至鼻头泛起了红晕,泪水沾湿眼睫,跑开了。
江跃鲤在枝头上瞧着,顿时明白阿棠的苦恼之处。
钢铁直男本男啊,这可不行。
她坐起身,小腿垂下,对着树下的背影道:“小鹤谦,脾气怎么这样大啊?”
少年闻声脊背一僵,转身望向槐树横枝上的少女,拧眉道:“你认识我?”
江跃鲤往前一跃,落在他身前。
风扬起她的飘带,她的裙裾款式陌生,如莲花瓣层层绽开,纱衣下若隐若现的金线纹流淌出细碎的光。
晃了一瞬他的眼。
少年的身高与她的相近,江跃鲤抬手,轻轻拍了拍他小脑袋。
“那当然,我和你父母是至交好友。”
少年嫌恶地后退一步,再望向江跃鲤时,怔愣一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先前被她的奇异装扮迷惑了眼,如今再看她的脸,有股熟悉感,却像被层层迷雾挡住,摸不着,看不透。
见他眼神奇怪。
江跃鲤揉了一下自己的脸,今日并未化什么奇异的妆啊,怎么盯着她的脸看。
少年问道:“我们从前见过?”
“那当然,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嘞。”江跃鲤笑道:“听说你过目不忘,居然连刚出生时候的事,也还记得吗?”
少年眉峰又蹙,似是不喜这个回答。
江跃鲤见他也
不像冥顽不灵,不愿听教的人,操起长辈口吻:“你对女孩子不能这样凶的,人都被你吓哭了。”
师承便宜师父,江跃鲤自然学得几分坏习惯,她絮絮叨叨讲了种种尊师重道、礼义廉耻的大道理。
少年并未回应,只是默然盯着她。
江跃鲤讲得口干舌燥,见他若有所思,以为他听进去了,从怀里摸出一块糖果。
“给你,”她将糖果递过去,“很甜的。”
他盯了她手中糖果半晌,终憋出一句:“多谢。”
父亲管教得严,此类凡间小零食是不许碰的,不过是她给的,少年觉得并无不妥。
反正……他现在能和父亲打个平手。
大不了再打一架。
“鲤鱼!”江跃鲤才将糖果递给少年,身后有人激动地叫她。
她才转身,一个人便奔来,将她扑个满怀。
阿棠激动得面颊绯红,瞧见她的装扮,更是两眼放光。
她最是喜爱好看之物。
一侧的凌无咎颔首,“母亲。”
阿棠抬手揉了揉他脑袋,“小鹤谦,有没有叫江师叔。”
少年喉间哽了半晌,不情不愿憋出一句:“江师叔。”
话音刚落,一道奶奶的声音也跟着喊道:“江师叔。”
江跃鲤低头一看。
噢,这还有一个可爱的小不点,秦鹤谦的妹妹-
江跃鲤在宗主府上,留宿了半个月,治好了府上公子厌学的毛病。
也不是她因为见多识广,用了特别的法子,相反,她用的方法简单至极,一如既往的朴实无华。
那便是……打!
宗里没人能打得过秦鹤谦,就连重长老和宗主,和他也只能打个平手。
于是每次劝学时,难免力不从心。
百年修为被十余岁少年追上,打不过,也说不过,还关不住。
少年时常往外跑,数日不着家,说是要去找什么人生意义,这一年来愈发猖狂。
宗主一筹莫展。
这愁,被江跃鲤打散了。
她修为在少年之上,功法比少年精进,在外游历,还学了不少阴招,压着少年打,打出了少年脾气,再打得他服气。
某日,少年还想来切磋时,江跃鲤却离开了。
山门外,少年挡在江跃鲤身前,眼中闪过一抹阴鸷。
“你要去哪里?”
那一抹狠厉自然被江跃鲤捕捉到,她上前,手一抬,指节一曲,朝着他额头便是一记爆栗。
少年在她出手前,便预判了她的动作,奈何反应速度跟不上,还是结结实实接下了。
他捂着脑袋,恶狠狠盯着江跃鲤。
江跃鲤收回手,“瞧,这么简单的招式都躲不开,你还是多练练,再来找我切磋吧。”
少年自尊心最强,闻言,愤然转身离去。
一记猛药下去……
此后,阿棠信笺内容变成了担心儿子修炼太刻苦,伤了身体……-
云游多年,江跃鲤踏过太多山河。
看过终年不化的雪原,看过瘴气弥漫的雨林,看过修士为半部残经屠人满门,也见过悲天悯人的人间佛子。她明白,有些人,有些事,终是强留不住。
从宗门回来后,她不再外出游历,而是窝在小院里,过上了咸鱼日子。
她决定,再给百年的时间。
若是百年之后,还未有结果……
那再说。
一晃八年过去,江跃鲤一如寻常,逗猫遛鸟,正惬意地在大树底下乘凉,一只赤尾蝴飘然而至。
她与阿棠每月都有通信,前两日才收到了信,怎么今日又来了?
江跃鲤不做多想,张开掌心,接住蝴蝶。
此次的信笺不同寻常,字迹发抖,内容颇长,是一篇八百字小作文。
信中充斥着“多多关照”、“麻烦你了”等词语,视线越往下,江跃鲤面色越是凝重。
难道九霄天宗出问题了?
他们这是要托孤?
随后,她看到了最后一句话:吾儿秦鹤谦,乃云生道君转世。
江跃鲤瞧了两遍,也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那时,他们细细检查过的,秦鹤谦身上并无一丝一毫云生魂体的痕迹。
她疑惑地正反翻看检查信笺。
信笺背后还有一句话,似是临时加上的,字迹更加凌乱:他都记起来了,脾气有些失控,往你那处去了,提前同你说一声,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江跃鲤皱眉。
难道之前他并未恢复记忆,所以查探不到任何魂迹?
正出神,忽然身后一阵风极速掠过,她的青丝在眼前扬起,身形倏地往后倒退,然后“砰”地一声撞在了树干上。
撞击力道刚刚好,懵逼不伤脑。
凌无咎掐着她的下颌,将她摁在树干上。
江跃鲤呼吸略略急促,瞪大双眸,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
随即她倒吸一口凉气,终于看清来人模样,不是云生,是秦鹤谦。
江跃鲤握着他的手腕:“打架就打架,哪有偷袭的。”
秦鹤谦眉眼侵略性十足,眸色狠厉:“你居然认不出我?”
认不出……
江跃鲤脑海一静,所有声音都退得很远,唯有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有谁在脑内撒了一把跳跳糖,又甜又乱。
她万万没想到,寻了二十年的人,居然真的就在身边,更没想到,他一恢复记忆,便是这一副暴脾气……
在这暴脾气的烘托下,还真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江跃鲤努力平静心绪:“所以,你真的是云生?”
凌无咎没说话了,他目光阴鸷地盯着她,手上力道加重了些,迫使她的头仰得更高。
江跃鲤视线越过他肩头,落在他身后的屋脊上,胖猫正驮着乌鸦跃上去,四条小短腿跑得飞快!
好啊,察觉到主人生气,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臭猫!
亏她还好吃好喝地供着!
掐在下颌那只手的力道又重了些,拉回她注意,江跃鲤拍拍他,想让他放松些。
天赋怪是很恐怖的,八年前和他切磋的短短半个月,能够明显感受到他修为的飞跃式暴涨。
此次他来到身后,她也没能察觉,虽说她当时正走神,可他的功法肯定与她不相上下了。
比功法,倒不一定会输。
但是!
哪有离别多年,一重逢就打架的啊?!
索性他还算理智。
力道松了一些。
江跃鲤心底松了口气。
忽地唇齿间一凉,他……吻了上来。
江跃鲤呆愣在当场,他换了一副皮囊,多年的练剑,手上也多了薄茧,又陌生,又熟悉。
许是察觉到她的走神,唇上的力道猛然加重。
吻急促而猛烈,像盛夏骤雨般,舌尖蛮横,探入她微张的唇缝,汲取她所有的惊愕与抵抗。
江跃鲤下意识抬手,推了一下他胸口,他却攥住她的手腕,往她身后一送,按在她腰后,将她重重扣进怀抱里。
这个怀抱滚烫而有力,她承受着唇齿间的疯狂,感受到他的心跳像擂鼓般震动。
阳光从叶隙漏下,在她睫毛上投下颤动的金芒。
她真的……救下她的云生了-
“鲤鱼,发什么呆呢?”手肘忽然被人挽住,来人的力道带着她往前走,“快走,还能赶得上早一班的地铁。”
江跃鲤回过神来,望向身侧的人。
她是她在公司的饭搭子李苗,两人作为校招生一同进到这个公司,关系处得不错。
前些日子,她家一家三口出了车祸,李苗还帮着忙前忙后。
和她的低能量不同,李苗一天到晚精力充沛,白天加完班,晚上还可以出去逛街约饭。
两人走出办公大楼,见她不说话,李苗元气满满道:“叔叔阿姨最近还好吗?你还忙得过来吗?”
这段时间已经太过于麻烦她了,江跃鲤点头,“挺好的,情况一直都在好转。”
“那太好了!”李苗兴奋道:“等叔叔阿姨醒来,我还要到你家里蹭饭!”
见江跃鲤神色的确比前些时间放松不少,李苗也放下心来,一路上都同她聊些有的没的。
江跃鲤心境的确平了不少,因为这一次去医院,就可以看到爸妈醒来了。
那日确认凌无咎成功转生后,她便没有再犹豫,联系上便宜师父和介缘散人,将她送了回来。
在地铁上嘈杂的声音包裹下,她还未感受到心底的紧张,如今来到医院门口,她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可她并未停下脚步,攥住斜挂包的手微微发抖,快步往医院里头走。
……
她的父母终于醒过来了,在病房里好一阵激动后,她拿着热水壶,走出门外。
一抬头,便瞧见一人靠在白色墙壁上,身着病号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
这一次,倒是不用她大费周章,天南地北地寻人了-
“在两个世界中,每人来回各穿一次,穿越时,又可以带上一人。所以啊,那江半仙找到了云生仙君后,一起穿回去。在异世界了无牵挂后,可以再穿回来……”
“那每次带上一个新人,岂不是可以不限次数穿越?”
说书先生站在案前,看着座无虚席茶楼中,那一名发言的客人,摇头道:“非也非也,一般魂体,哪经得起穿越,怕是穿时,就魂飞魄散了。”
台下听众皆了然点头。
“云生仙君用他那最后一次的机会,带着江半仙,从异世界穿了回来。”
说书先生语气一转喜庆:“自此,有情人终成眷属,同心契永证天途!”
醒木往桌上一拍,“啪”地一声,说书先生高声道:
“本故事到此结束!”
话音未落,斜刺里窜出一位紫衣姑娘,指着说书先生骂道:“好啊,你个造谣小能手,又在编排我兄长嫂嫂的事!”
“这位便是那位云生仙君的妹妹,继承了赵家富可敌国的巨额财富。”苏先生一跃而下,在台下看桌抱头乱窜,朝着茶楼大门走去,“诸位后会有期。”
紫衣姑娘气势汹汹,紧跟其后:“还敢有期!我要打到你失业!”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