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雕像的瞬间, 路远寒就理解了少尉的恐惧从何而来,因为这东西实在是太诡异了。
它由无数扭曲的线盘旋而成,顶端遍是密密麻麻的尖牙, 看得出制作者沥尽心血, 那种狰狞的姿态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雕像的束缚,咬下侵犯者的脑袋。
路远寒托着雕像的手掌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触感,从颜色上看, 它是黝黑而光滑的石刻, 摸起来却像是活着的血肉, 似乎有某种充满鳞片的动物正在他指缝间爬行、游动。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它的眼睛。
路远寒揭开黑布时, 少尉就反应迅速地转过了头, 只见雕像中央镶嵌着一对宝石般耀眼夺目的赤瞳,无比清晰地映照着窥视者本人, 就仿佛他正置身于充满血色的地狱中。
正常人见了必然要夺路而逃, 但路远寒只是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咔嚓!”
雕像表面浮现出了无数道狭长的裂纹, 那双眼睛中的光泽随之黯淡了下去。路远寒只觉得狂风忽起, 气温骤降, 篝火陡然剧烈地晃动着,似有低沉而癫狂的絮语薄雾一般笼罩着他,持续了片刻才不甘地散去。
“这就是堕落者祭拜的东西?”路远寒将毁坏的雕像扔进了火中,让其饱受烈焰焚烧, 随即下达了一道命令,“以后见到类似的物体全部处理掉,不要留任何隐患。”
作为掌管着整支军队的裁决者, 他的判断就是不可违背的铁律, 各军团必须严格执行, 没过多久, 正在休息的战士们就得知了统帅阁下制定的这条规则。
篝火一直烧到了凌晨。
军中规定驾驶者脱离机器的时间不得超过两小时,因此,诺曼·斯科特烤了一会火就走了,只不过他看起来颇为浑浑噩噩,他离开时路远寒留了个心眼,用【潜伏】在那家伙身上植入了精神标记,这样一来,路远寒就可以随时切换视角了。
诺曼很快就回到了巨灵神内部休息,那里有着温暖而舒适的座椅,但路远寒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他走进战委会的营帐中,召集各军团指挥官召开了一场战时会议,甚至不需要路远寒开口,前线军团和后勤部门就能因为燃料的配给问题争论不休。根据情报员的消息,黑石滩附近下了场暴雪,沿线道路大面积结冰,导致从帝国而来的运输车队一直无法紧随铁翼军的步伐——为此,他们必须严格控制平时的物资消耗,才能稳固这场战役的长期局势。
“那就尽快结束战争吧。”
坐在首位的路远寒忽然插了一句。
所有人都怔住了,原本激烈争辩的几个军官也下意识闭上了嘴,他们很清楚战争绝非儿戏,更不是能够通过意志决定的事。
但大公冕下不容置疑的态度就仿佛世界不过是他面前的棋盘,而路远寒就是亲自参与到游戏中的最高主宰,只要他有意结束这一切,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但主翼军团有很多驾驶员已经陷入了疲劳状态。”季米特里说道。
他是在场众人中唯一敢于直接表达意见的指挥官:“还有因为承受不住压力做了逃兵的情况,这种案例并不在少数,统帅阁下,我认为过于情绪化的军队并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
“停下来就能改变什么吗?”
路远寒直视着季米特里,那种锐利的视线就像刀尖一样戳着他的胸膛:“圣堂已经得知了全面开战的消息,等到它们彻底建立起防线,打持久战,我军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又能撑得过几个月?”
“痛苦的情绪才是战士们前进的动力,这股愤怒一旦懒惰、泄气,那就彻底成了无头苍蝇——季米特里·沃森,到现在为止,你杀过堕落者吗,像战士们那样手上沾满鲜血吗?”
季米特里不再说话了。
对方的言语简直让他无地自容,其他人也像是挨了训一样感同身受地沉默着,直到路远寒揭开营帐前的幕布,让呼啸的气流涌了进来:“更何况他们比我们想象中更坚毅。”
统帅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指挥官们起初还不解其意,但他们很快就听到了营帐外传来的声音,那是骑兵队的战士在唱歌。
这群家伙绝大多数都是生长在帝国北境的游牧民族,性情粗犷而爽朗,那道歌声犹如一阵随风飘扬的雪沫,越来越多的战士自愿加入其中,高昂的、欢快的、充满激情的声音融进了狂风,似乎驱散了笼罩着铁翼军的低压。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那道微弱的晨光倾泻在遍地尸体上,同时也催促着他们再一次进发。
没有人抱怨喊累,铁翼军已经深入敌方腹地,他们见惯了那些惨死在铁蹄下的堕落者,也适应了同伴的猝然离世,死亡成了一种轻飘飘的恐惧,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他们能做的就只有竭尽全力打赢这场战争。
即使是像诺曼·斯科特这样第一次上战场的愣头青,也掌握了高效的杀戮方法。
因为在望涯坡战役中的卓越表现,他被授予了上等兵称号,那意味着诺曼·斯科特回到塞诺阿以后就可以摆脱黑暗、狭窄而又潮湿的群租房,带着整个家庭走向更美好的生活。他本该满心喜悦,但诺曼什么情绪都感受不到,疲惫如同抽空了脊髓的蛀虫,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重复着挥刀的屠夫,换一个人来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帝国不可能输掉这场战争。
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了。
他们要攻打的城寨提前做好应战准备,不仅修筑起了防御工事,还有无数堕落者站在城墙上使用投石弩。
随着重物飞跃的声音离铁翼军越来越近,那些石块轰然砸在巨灵神表面,虽然不至于击穿装甲,却也延缓了这些战争兵器的行动。
“轰隆——”
情况不容乐观,路远寒却没有急着下达命令,他通过手持望远镜观察着敌方的动向,很快就锁定了城墙中央一群披着黑袍的异教徒,它们似乎正在举行某种祭拜仪式,各种鲜血淋漓的兽皮、内脏甚至是死婴被置放在不同教徒脚下。
路远寒还没有调查清楚那种仪式究竟有什么用途,却也知道不能放任敌方进行下去。
“骑兵队!”他握紧通讯器,低沉而又酷烈的声音传达到了每一个战士脑海中,“全力攻陷防御工事,其余军团会在背后为你们保驾护航。”
“是,统帅阁下!”
铁骑疾驰而出,那些竭力奔跑着的骏马和战士们一样充满杀气。
霎时间,尘土飞扬,整片冻僵的大地都在这种无可抵挡的阵势下微微颤动着,他们毫不畏惧死亡,沸腾的热血让这支骑兵队一次又一次穿越落石攻击,就像插进敌方胸膛中央的利刃,誓要见到鲜血飞溅。
让骑兵队突破重围只是路远寒计划中的一环,至于那些正在城墙上祭拜的教徒,他另有处置方法。
路远寒纵身踩在了一台巨灵神的手掌上,驾驶者将他托到了指定位置,他的披风猎猎飞扬,扛在肩膀上的炮筒却比凛冬更残酷、更不近人情,带着火光的弹药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为满面惊恐的异教徒们送上了死亡——轰!
整片区域都在炮弹袭击下湮灭成灰,仪式自然也就被迫中断。路远寒眺望着城墙上纷飞的火光,不紧不慢地抬起手,又朝防御工事侧边的挡板来了一炮,为骑兵队撕开了缺口。
铁骑们嘶吼着冲进了城中。
防御工事一旦有了裂隙,就无法再抵挡住那洪水般的侵袭。骑兵队配备着帝国最先进的武器,碾灭堕落者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战士们攀爬上了城墙,将那些使用投石弩的家伙全部施以枪毙,快速控制住了局势。
这场战役的赢面彻底倒向了铁翼军一方。
遍地都是断壁残垣,硝烟弥漫的味道充满了所有人的鼻腔。
路远寒进城的时候,前线军队正在搜查堕落者的余孽,城中黑烟滚滚,凡是表现出攻击欲望的怪物都被子弹穿脑而过,仅有一个浑身直颤的家伙在他们靠近时抱着头大喊:“不要!不要杀我——”
紧攥着枪柄的士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任谁都无法想象,面前这个容貌丑陋的堕落者竟然会说他们的语言。
他们窃窃私语,犹豫着到底应不应该开枪,好在很快就有人将统帅阁下请了过来。路远寒穿过满身是血的战士们,靴尖停在了离那个堕落者一步之遥的位置,开口问道:“你是人类?”
然而对方满心恐惧,陷进了那种全身痉挛的状态中,路远寒只得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人类?对,我是人类!”堕落者的声音仍有些颤抖,但至少可以进行沟通了,“我只是被它们掳掠到了这里,才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所有踏入者最后都会变成行尸走肉,这是主的恩赐,是不可多得的荣耀……”
它表现得颇为激动,唾沫飞溅的同时俨然张开了嘴,以路远寒的视角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牙尖上挂着的头皮与血肉,这个自称被掳掠来的家伙显然吃过人,甚至就在不久之前。
不能再让它传播恐慌了,路远寒想。
他毫不犹豫地开了枪,打断了那个堕落者癫狂的话语。尸体赫然咽了气,紧接着枪膛下的刺刀挑开死者面部薄薄的血肉,路远寒将这张皮剥了下来,朝周围噤若寒蝉的铁翼军示意道:“不过是个侥幸学会语言的怪物而已,剥了皮也没有人类的骨骼,不足为惧。”
啪嗒!
那张鲜血淋漓的皮顺着刀尖滑了下来。
第352章 莫比乌斯之环(10)
尽管路远寒第一时间处理了那个口吐人言的堕落者, 让铁翼军继续搜城,但关于圣堂的流言仍然在军中传了开来。
谁都没有想到进入圣堂的人类会被同化成堕落者,路远寒及其麾下各军团高层对此持怀疑态度,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着明辨是非的能力。
对于那些本就处于高压状态下的战士们而言, 这条消息就像一块轰然砸进海平面的落石,瞬间激起了他们内心恐慌的情绪——他们宁愿战死在沙场上,也不想变成堕落者那种非人的模样, 被同伴冷眼相待。
察觉到将士们的躁动不安以后, 战委会紧急召开了一场会议, 严令禁止任何人再讨论那天的事, 违者军令处置。
离开帝国的这段时间, 铁翼军中的士兵们已然知道了战委会是个多么冷血无情的机构,任谁都不敢违背战委会颁布的条例。他们被迫沉默着, 然而那种黑暗而又隐秘的情绪就像潮水一样覆盖着每个角落, 盥洗室、医疗站、骑兵队临时搭建的马厩下……就连诺曼·斯科特也得知了这个恐怖传闻。
他首先感到了荒诞。
若是铁翼军打到最后全部变成了容貌恐怖的怪物, 那这场战争有什么意义?
诺曼躺在放倒的驾驶位上, 这个裹着毯子的年轻人仍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 整个舱室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怦怦直跳的脉搏,诺曼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天他见到的雕像。
尽管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但那惊世骇俗的容貌仍然魔咒一般刻在了诺曼·斯科特脑海深处,他越想遗忘, 眼前浮现出的轮廓就越清晰。
他很清楚雕像被埋在篝火下,恐怕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诺曼却无端感到它从未远去。那扭曲的线条、狰狞的利齿紧随着帝国军队的步伐, 此刻正潜伏在他背后那片毫无边际的黑暗中, 观察着诺曼·斯科特的行动。
它想做什么?想将他也变成那种行尸走肉吗?
诺曼·斯科特霍然转过了头, 他伸手打开驾驶室内的照明设备, 灯光亮起的瞬间,所有黑暗的、阴冷的事物无所遁形,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一切似乎只是他太过紧张产生的臆想。
机械助手的声音及时响了起来:“8503号驾驶员,现在是凌晨4:27,您是否侦查到了敌情?如遇突发状况,请立刻上报到战时联合军事委员会。”
诺曼习以为常地打发走了机械助手。
他逐渐平静了下来,关闭大灯,仔细思考着自己这段时间的状态。还在塞诺阿的时候,诺曼·斯科特隔壁曾经住着个退役军官,据说战场上极端残酷的环境很容易将人逼出各种精神问题,焦躁、压抑、情绪调节障碍——他们那时就发生过一起恶性事件。有个中尉觉得身边的战友都是围攻他的狼群,将整支连队的尸体都填在了壕沟下,诺曼的邻居被吓得当了逃兵,虽然过得颇为窘迫,却庆幸着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为了预防这种问题,帝国遣派了一支专业队伍随行着铁翼军,他们负责疏导战士们的心理问题,并不收取额外费用。
诺曼不禁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不想将自己疑神疑鬼的表现告诉别人,但这种高度紧绷的状态严重影响到了他的睡眠,清晨号角吹响的那一刻,诺曼·斯科特只能满身疲惫地爬起来应战,持续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片刻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打算等天亮以后就去找医生,诺曼正要将驾驶位旁边最后那盏灯关掉,然而借着微弱的光线,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他的手背上覆盖着几根羽毛。
诺曼难以置信地抬起了手,这显然不是什么幻觉,揪起那些羽毛的时候一阵锥心刻骨的痛感袭来,紧接着他拉起了左胳膊的袖口,只见那大半条手臂都呈现出深黑色的痕迹,犹如烫伤般密密麻麻地隆起肿块,还有些想要挣脱皮肤束缚的异物——再过不久,它们就会演变成沾血的羽毛。
没有什么是比噩梦成真更让人难以接受的。
诺曼怔在了原地,那种反胃的感觉让他想把整条胳膊切下来,然而无论用手拔还是拿刀片刮,诺曼的行为也只是让异变的区域更加血肉模糊,并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
不行,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变成了堕落者!
诺曼忍着剧痛感放下了袖子,谁都知道大公冕下统领的这支军队纪律严明,若是被察觉到身上的异常,迎接他的只会是一个无比惨烈的下场。
就在这时,那种芒刺在背般的感觉又出现了,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强烈,以至于诺曼颈后一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
他动作僵硬地侧过头,壁灯的光线让那层黑暗变得朦胧而又神秘,似有无形的雾气正在翻涌,很显然,某种东西、某个无法言说的存在正靠近着诺曼·斯科特。它的庞大远非一个毫不起眼的雕像能够比拟,那种窒息感让他快要喘不上气,即使他想转身逃跑,诺曼也迈不开腿,只得在惊悸的情绪下注视着黑暗中突起的轮廓越来越近……诺曼已经看到了隐约浮现出的鳞片。
它正呼唤着他,蛊惑着这个身体瘦弱的普通人,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走进那黑暗中去,诺曼的身体已经微微颤抖起来,他的理智却很清醒,要是被那东西引过去的话,他恐怕就要彻底堕落成一个怪物了。
必须想点办法,诺曼下意识咬紧了牙。
嘴唇渗出的血腥味从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那种癫狂,让他得以夺回身体的控制权,诺曼毫不犹豫地打开驾驶位侧壁的抽屉,取出了放在里面的枪。
——诺曼·斯科特死了。
精神标记的消失让路远寒一瞬间睁开了眼睛,现在是铁翼军的休息时间,营帐内没有任何外敌入侵的迹象,诺曼作为驾驶员却离奇地死在了巨灵神内部,实在是非常蹊跷。
他知道最近的传言闹到了什么程度,因此路远寒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离开营帐,循着标记最后消失的位置找到了诺曼·斯科特驾驶的那台巨灵神。路远寒如同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翻身攀爬上去,潜入舱室中查看着情况。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地面上那具尸体。
诺曼确实死了,击穿颅骨的弹壳瞬间要了这个倒霉鬼的性命,凶器则被紧攥在死者手中,溢出的血液一直飞溅到了驾驶座表面,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
难道是承受不住压力自杀了?路远寒没有轻易下结论,他的观察力非常敏锐,诺曼·斯科特手背上微微突起的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路远寒挑开那些阻挡视线的衣物,才发现这家伙已经被侵蚀到了颇为严重的地步……只有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看起来还算正常。
看来那个堕落者说得没错,路远寒想,圣堂的力量已经渗透到了铁翼军内部,正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些士兵,以后只会出现更多类似的情况。
好在他们离沉睡之城已经不远了。
只要在帝国赢得这场战争前不爆发大规模异变,事情就仍在路远寒能掌控的范围内。但要遏制战士们身上的异变,他就得先搞清楚诺曼·斯科特为什么成了被选中的那一个。
路远寒回想着他跟这个青年短暂的接触,他们只见过一面,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交集,而且往后诺曼·斯科特的所有行动都在他的监视下,对方表现得非常忠诚,没有任何想要背叛帝国的迹象——看来出问题的只能是那个雕像了。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路远寒离开案发现场,找到了之前为他呈上雕像的那支搜查队。
被统帅阁下亲自叫醒的少尉诚惶诚恐,那点朦胧的睡意彻底消散了。他说当时找到雕像的队员反应非常激烈,后来就逐渐变得性情古怪,不愿意和别人产生任何接触,最后在一场战役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不少人都猜测他或许是疯了。
听到这里,路远寒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看来雕像就是那个未知存在传播信仰、发展教徒的手段。铁翼军前进的过程中摧毁了不少形态各异的雕像,接触到它们的人数虽然没到一个军团的程度,但也是个不小的威胁,毕竟谁都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变成堕落者。
路远寒没有再为难那个少尉,他找人收敛了诺曼·斯科特的尸体,让睡眠舱中的替补驾驶员接手了这台巨灵神。
负责收尸的是皇帝陛下指派给谢司·维尔夏德的亲卫队,这些家伙都是经过精心培养的死士,只听令于大公冕下一人,因此路远寒并不担心他们会泄露任何消息。
他来到铁翼军攻陷的战略高地,俯瞰着下方成堆出现的营帐、巡逻的士兵……以及那些仿若沉睡的庞然大物。路远寒垂下视线,呼啸而过的风将他释放出的孢子带到了军营中每一个角落,它们倾听着那些人的鼾声,检查着他们的皮肤,就像这世上最完美的间谍,为路远寒找到了所有显露出异变迹象的个体,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对方口鼻中。
很快,血肉滋养下的菌丝就会占据他们的脑海,让这些满怀痛苦的家伙得到解脱。
路远寒望向了黑暗中沉默的群山,他的视线仿佛要飞跃千万里,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家伙揪出来,从圣堂一直带回维尔尼亚帝国,作为他送给陛下的献礼。
既然是礼物,当然要越贵重越好。
第353章 莫比乌斯之环(11)
铁翼军开始了最后的冲锋。
已经是帝国发起征战的两个月后, 死在他们手下的堕落者不计其数,尸体腐败后散发出的臭味熏透了每个士兵的作战服。
为此,他们付出了上百台巨灵神、两个侧翼军团的代价, 就连物资也采取限量分配的制度……满身伤痕的战士们每天只能领到一个带有零星肉沫的压缩罐头。
在这种逼近弹尽粮绝的情况下, 没有一个人会对敌方抱有同情。战争犹如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他们面部、紧抿的嘴唇以及因愤怒而不断起伏着的胸膛上。
就连帝国旗帜也被血液浸透成了黑红色。
他们满面肃穆地穿过峡谷,穿过冰川, 穿过每一座战火纷飞的城寨, 最后抵达了这场羁旅的终点站——沉睡之城。
这里就是教徒崇拜着的圣地, 同时也是那无名存在的安眠之所。
然而眼前所见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因为那座城池竟然位于一个黝黑、巨大而又深不可测的天坑内部, 它看起来就像魔鬼的瞳孔,悄然打量着整个世界。铁翼军遇到过不少从帝国公民转化而来的堕落者, 他……又或者说它们已经彻底被圣堂洗脑, 认同了自己的身份。据堕落者所说, 它们信奉的主不同于世俗意义上的神祇, 不愿打扰到外界的繁衍生息, 因此才选择隐藏于地下。
而它们作为被对方赐福的族类,理应承担起守护的责任。
堕落者的言论自然被归为了无稽之谈。
路远寒没有在战俘身上浪费时间,为了尽快结束战争,整支军队一路上快马加鞭, 赢得战役后从不过多停留。士兵们不再接触雕像,朝着堕落者转化的迹象也就得到了明显遏制,但仍有一部分人满面惊恐地发现自己长出了羽毛。
这件事传开以后, 战委会立刻让医疗站发布通知, 声称这是接触到细菌后产生的一种排异反应, 等他们回到帝国以后就会痊愈。
对于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下等人而言, 战委会安抚性的话术已经够用了。毕竟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继续欺骗自己的借口,确认过出现羽毛并不会死、也不会立刻变成堕落者以后,流言逐渐得到了平息。
现在,终于到了战争的高潮。
他们为这一刻已经等了不知道多久,等到所有强烈的情绪都化作满腔怒火。
骑兵队紧勒缰绳,机器顶端炙热的气流就像巨灵神的鼻息,作为总指挥官,路远寒所在的装甲车赫然被前线无数战士捍卫着,他们蓄势待发,只等那位大公一声令下。
路远寒望向了那片阴恻恻的黑暗。
大公冕下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动作仍然尊贵而又优雅,路远寒扣动了发令枪的扳机,疾驰而出的信号弹一瞬间飞上了天,那道纷纷扬扬的烈火照耀着每个士兵的面庞,在他们耳旁说道:
——去吧,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铁蹄踏过地面的声音震耳欲聋,战士们紧绷着全身肌肉,如同海啸般冲向了天坑边缘,那种满眼通红的架势就像一支披靡之师,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
那个天坑看起来虽然像是无底深渊,坡面的陡峭程度却并不足以让人直接摔下去,否则堕落者也无法在里面建立起一座城市。
铁翼军顺着坡面往下行进,巨灵神头顶亮起的灯光覆盖了整支队伍的行动范围,即便如此,他们面前的黑暗仍然像是无底洞一样深邃而又瘆人,履带摩擦、碎石顺着边缘滚落而下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战士们神经紧绷,对身边出现的所有事物都保持着高度警惕,唯恐遭到敌方的突袭。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侦察队发现那座隐没于黑暗中的城市,中途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而他们唯一需要忍受的就是那股越来越浓重的腐臭,属于堕落者的味道熏得战士们快要失去嗅觉,让人无法想象那里面到底容纳着多少磨牙吮血的怪物。
就在这时,远处倏然亮起了火光。
无数颗面容阴冷的脑袋从城墙边浮现而出,比起前面见到的堕落者,它们的身躯更靠近血肉畸变的怪物,每个教徒都披着深黑色长袍,手下拉着带有引燃器的巨弩。霎时间,那些淬着烈火的箭矢朝下方袭了过来,犹如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倾泻的强光让人近乎睁不开眼。
“嗖——”
一发流箭擦着某个士兵的脸庞掠了过去,正中他背后那人的胸膛,溅到身上的血液让他遍体生寒。他知道同伴已经死了,然而战场的残酷不容许每个人有哪怕一秒的懈怠。
这个愤怒的士兵只得嘶吼着冲了过去。
越来越多身着帝国军服的铁翼军轰然倒下,没有人会记得那些尸体叫什么名字,他们悄无声息地湮灭,只为了赢得这场战争。
帝国的反击比堕落者更为猛烈,铁骑与攻城车杀气腾腾地奔往前方,侧翼军团早就做好了开火的准备,顷刻间,各种具有强杀伤性的弹药一起轰向了位于高处的敌人,炮火纷飞的声音下震天动地。
终于到出手的时候了,路远寒想。
路远寒闭上眼睛,他的意识海仍然充满了毫无边际的黑水,但他现在能够主动侵入那些已经建立的精神连接中,将它们据为己有,一个、两个……这个侵略性极强的魔鬼掠夺了数千台巨灵神的控制权,现在,所有庞然大物都成了他的利刃。
毋庸置疑,这是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那些战争兵器嘶鸣着,胸膛内的引擎在蒸汽驱动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它们的眼睛替路远寒扫视着城中蝼蚁,它们的心脏只为大公冕下而搏动——在无数道惊恐的视线中,巨灵神狂奔了起来,它们悍然撞上了那道坚不可摧的城墙。裂开的窟窿内遍是密密麻麻的堕落者,教徒们潮水般涌了出来,却被落下的铁蹄踩得尸骨无存,钢刃入肉的声音就像战场上激荡的乐章,彻底盖过了下方的惨叫声。
半小时后,铁翼军取得了胜利。
队伍中瞬间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庆贺声,有些人掌根下紧攥着的枪轰然落地,战争结束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种解脱,那些蒙满阴翳的面庞终于露出了笑意。
他们熙熙攘攘地攻进了城内,继续完成着陛下遣派的任务……毕竟他们还没有找到圣堂崇拜着的那个存在。
路远寒正深陷在战委会众人的簇拥之中。
能够成为军团高层的无不是帝国权贵,自然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维尔夏德大公带着他们赢得了战役,回到塞诺阿以后只怕要只手遮天,那时候再想跟这位统帅攀关系就来不及了。
“多亏了您的谋略,我们才能连战告捷,一举突破圣堂设置的防线。”
路远寒转过头,恭维着他的是某个侧翼军团的指挥官,那头金色卷发让对方在一众军官中颇为突出,显然是出身于门庭显赫的世家。
见麾下的指挥官心思浮躁,路远寒不由得皱起了眉,他只吩咐一句就转身跟上了部队:“还没有到放松警惕的时候,各军团随时待命。”
他这话并不是毫无缘由。
最后这场战役的进展太过顺利,以至于路远寒起了疑心。从诺曼·斯科特之死就能看出那股力量并未真正沉睡,甚至还在引诱新鲜血液成为堕落者。既然如此,对方又怎么可能放任侵略者攻打进它的领地,却没有任何反应?
见路远寒的面色骤然沉了下去,战委会成员即刻收敛起所有想法,紧随在他身后,不敢对统帅阁下的命令提出任何意见。
他们进入了沉睡之城。
越过那副尸横遍野的惨象,就能看到那些宏伟而又离奇的巨大雕像,它们栩栩如生,就像在梦中沉睡的魔物。前面探路的队伍一看到雕像就发出了警告,让后来者尽量保持视线与地面齐平,至于那些不慎与雕像对视上的家伙……他们当场就变成了无数癫狂的血肉。
路远寒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雕像。
雕像的姿态越来越扭曲,越来越恐怖,给人以一种正在靠近下方的错觉,却没能对路远寒产生任何影响,那对赤红的眼睛仍然保持着冷静。
片刻后,搜城的队伍满脸凝重地回来了。他们的脖颈已然被汗水浸透,那种非同寻常的低压让整支队伍看起来精神萎靡,任谁都能意识到恐怕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们没能找到目标。”带队者倏地在路远寒面前跪了下来,嘴唇哆嗦着交代道,“这座城市非常古怪,里面只有那些不可直视的雕像以及腐败的尸体。我们想着至少要探索出城市的边缘,却发现那些黑暗正在不断逼近,就像一个靠拢的包围圈,即使打开照明设备,光线也会被它逐渐吞噬……不少队员都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我们只得从那里逃了回来。”
随着话音落下,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路远寒微微皱着眉,他的鞋尖踩在了带队者肩膀上,迫使对方将注意力全部放在自己身上。
他正要开口提问,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怪异而又黏腻的响动从附近传来。战士们满面警惕地打量着声音的来源,很快,他们就发现它无处不在——那种充满压迫感的黑雾竟然追着搜查队跟了过来,现在整个铁翼军都感受到了胃里的挤压感,逐渐流失的空气让他们濒临窒息。
不仅如此,就连周围的温度也在急剧上升。
潮湿闷热的环境就像将众人放进了蒸笼里,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煎熬,路远寒即刻组织全军撤退,让他们以最快速度离开沉睡之城,但事实却只让人感到绝望。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无法抑制的恐慌在一瞬间覆盖了绝大多数士兵的内心,有些人满面颓然着瘫坐在地,有些人选择了开枪自尽,最糟糕的下场不过是变成堕落者……路远寒置身于地狱中央,却没有受到这些情绪的侵染,他动作熟练地填弹上膛,朝着悬于铁翼军头顶的黑雾轰了一炮。
望着纷扬落下的血液,全场安静了。
原来黑雾并不是没有实质,这个认知让快要失去理智的士兵们逐渐恢复了冷静,他们仰起脖颈,通过望远镜观察着那层隐隐约约的物质,接下来的发现却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们正在一个庞然大物的腹中。
第354章 莫比乌斯之环(12)
路远寒对情况有了判断。
恐怕他们在顺着天坑边缘下行的时候, 就已经浑然不觉走进了对方张开的大嘴,谁都无法想到传闻中的沉睡之城竟然在“主”的腹中,铁翼军现在成了亟需消化的食物。
黑暗仍在逼近, 犹如越绞越紧的绳索, 路远寒已经能够看到隐藏在浓雾后面的深红血肉,位于高处的雕像被压得轰然裂开,巨石砸落在地面的声音让人听得一阵胆颤心惊。
再过不久, 他们就将跟着这座城市一起灰飞烟灭。
“侧翼军团收拢队型, 退到神风-Ⅰ型机的保护范围以内。”路远寒即刻下了命令,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装置传达到了每个士兵耳中, 其中蕴藏的杀意盖过了外面恐怖的声响, “主军团的三千多位驾驶员,现在到你们为帝国效劳的时候了, 只要突破重围, 等着你们的就是财富、权力……甚至是改变人生的机会。”
他还没有断开意识海中的连接, 顺着那些微微起伏的线, 路远寒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个驾驶员的情绪变化, 从代表着惶恐不安的黑灰色转变为了犹豫、忐忑。
很显然,维尔夏德大公煽动性的话语激起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欲望,再怎么样,也总好过等着死亡到来的那一刻——嗡!钢刃赫然从巨灵神的两臂下旋转而出, 那道锋利的金属光泽犹如前进的信号,它们挺身而出,将逐渐退到背后的同伴保护在了钢筋铁骨之下。
接触到黑雾的瞬间, 巨灵神的利刃就像撞上了极为厚实的墙体, 让驾驶员感到整条胳膊凝滞在血肉之中, 锯齿转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但他们并没有感到气馁。
因为带有腐蚀性的血液正顺着巨灵神的手臂潺潺而下, 那意味着他们的反抗已经起效了,只要坚持下去,就必然能够撕开这层困扰着铁翼军的黑暗,带着所有人逃出生天。
按道理说,黑雾的侵蚀本该让人精神失常,甚至沦丧为毫无理智的怪物。
但正操控着巨灵神行动的驾驶员却没有像诺曼·斯科特那样受到影响,只觉得有股未知的力量正在背后支持着他们。而那正是掌握着上千条连接的路远寒,他将搏杀到死的指令输送到了每一个驾驶员的脑海中,让他们热血沸腾。
这不仅是帝国与圣堂之间的战争,更是路远寒跟那个无名存在的一次交锋。
即使是退到保护范围内的士兵,也没有坐以待毙,他们辅助着巨灵神的进攻,后勤部队为这些战争兵器不断输送着弹药与燃料,将它们当成了最后的希望。
或许是他们拒不就死的态度触怒了那个存在,黑雾的侵袭变得越发猛烈,铁翼军只觉得骤然间平地刮起了狂风,对方怒啸着的声音激荡在这座城市中,有不少承受能力差的士兵都暴毙倒下,全身渗出了殷红的血液。
就在这时,路远寒的意识海倏然收到了一条接入请求。
他发现来者正是那黑雾背后的存在。
路远寒思索片刻,将对方放了进来。要知道他的意识海对任何生物而言都是极为恐怖的存在,只要他愿意,路远寒随时都可以摧毁这片黑水连接的所有意识。
获得接入许可的黑雾瞬间涌进了意识海,不过片刻,它就幻化成了一个全身充满鳞片的庞然大物,朝着路远寒游了过来。
原来它的真身是这副模样,路远寒想。望着停在面前的大蛇,他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阁下这是打算认输了?”
“你身上有其它位面的味道,想必跟我一样看中了这个世界没有被纳入万界管理者联盟的监察范围才会偷渡到此,截至目前,那个位置还是空着的。”黑雾之蛇的瞳孔竖了起来,阴鸷地盯着路远寒,“我们没有必要两败俱伤……你若是将这十万人类献祭给我,我晋升以后自然会为你指定一个无主位面,不过是多等些时间而已。”
难怪这个世界出现了韦根·维尔尼亚以外的候选者,路远寒想,原来是从其它位面偷渡过来的。
他不由得感到了兴致索然。
路远寒去过万界之界,自然知道那地方有多么无趣,偏偏无数候选者挤破了头都想要晋升,当一条世界线下诞生了神祇以后,其他候选者就无法再爬上去了,而这正是黑雾之蛇偷渡的原因。
“抱歉,我对你说的不感兴趣。”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看到黑雾之蛇勃然震怒,无数翻涌着的雾气如刀尖一样朝着他刺来,却都无法靠近他身边。
路远寒表现得漠然至极,他只是抬起了手,那个庞然大物就缓缓悬浮到了空中,某种强烈的力量正从所有方向撕扯着它的身躯,任谁在这种酷刑下都会感到痛苦无比。
“不,放我离开!”黑雾之蛇嘶吼着,它发现自己对这家伙的判断从一开始就错了,那人不是跟它同等位阶的候选者,而是魔鬼般恐怖的存在。
那修长的指节就像铡刀一样落了下去。
霎时间,黑雾之蛇的意识体轰然炸成了无数碎屑,然而只有行凶者能听到它撕心裂肺的惨叫,朝着周围溢散的雾气被激荡的黑水吞噬掉了大半,仅剩下一缕虚弱的神魂飞快逃出了意识海。
事情还没有到此结束。
路远寒知道他摧毁的只是对方绝大部分灵魂,它的本体仍然囚禁着铁翼军,而他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
整个世界静止在了他退出意识海的一瞬间,无论是那些使用钢刃开道的巨灵神,还是躲在装甲车内紧急避难的战委会高层,又或者在反抗下微微震颤的黑雾之蛇……路远寒注视着呈现在他面前的所有事物,他恢复到了神话形态,垂落的黑翼倏然振动,让路远寒就像离弦之箭一样飞了出去。
即使是万界之界的神祇也未必能承受住路远寒的攻击,更何况是一条尚未晋升的黑雾之蛇。
他的身躯撞上了那堵血肉墙,黏膜破裂后溅出的液体将路远寒浸得满身是血,他的长发、他的双手皆是一片让人触目惊心的鲜红。
路远寒只觉得裹着他的黑雾逐渐虚弱了下去,他插进对方体内的胳膊用力收紧,猛然撕开了黑雾之蛇的腹部。
耀眼的光线从那条缝隙倾泻了进来。
路远寒走了出去,打量着这个濒死的困兽。抛开别的不提,它的身躯确实就像绵延无绝的山脉一样庞大,然而那些鳞片黯然失色,伤口下流出的血液将附近的沟壑全部填满,即使路远寒不再对黑雾之蛇下手,它离死亡也不远了。
但他怎么可能留下隐患?
路远寒的神情骤然变得阴沉,对方寥寥无几的生命在他的视野中就像怀表的时刻一样清晰可见,他伸手触碰着黑雾之蛇的时间轨迹,将那根弦拨动到了死亡的位置上。
他选中的这段时间被压缩得近乎于无,路远寒再次垂下视线时,黑雾之蛇已经彻底断绝了气息,再没有任何死而复生的可能。
到此,他才算是解决了问题。
路远寒逐渐收拢黑翼,他的翅膀变得越来越隐蔽无形,直到那位被帝国赐予称号的大公重新落在地上,充满杀气的怪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为谢司·维尔夏德的男人。
他回到黑雾之蛇的腹中,轻车熟路地打开存储军备物资的箱子,用消毒水清洗掉了满身快要凝固的血液。
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后,路远寒慢条斯理走到他原本所在的位置上,指节轻飘飘一勾,让铁翼军的时间重新恢复了流动。
巨灵神举起双臂,钢刃旋转的声音震耳欲聋,没有人察觉到自己被偷走了一段时间,他们满面震惊地注视着那道缝隙,倾泻而下的光线打破了铁翼军面前充满绝望的黑暗,沸腾的情绪一瞬间覆盖到了各个军团。
坐在舱室内的驾驶员激动得潸然泪下,他们一边哽咽,一边对着正在运作的通讯器说道:“统帅阁下……我们得救了。”
“我们赢得了这场战争!”
*
一个月后,塞诺阿。
这座被誉为首都的城市熙熙攘攘,热闹到了极点,因为帝国遣派的军队回到了塞诺阿,他们带回胜利的同时,还带回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从此以后,圣堂就是维尔尼亚帝国的殖民地了。
尽管审判庭提前下令腾出位置,街道旁仍然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帝国公民,他们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就潮水般涌出家门,恭迎着勇士们的归来。
那不仅是出于对战士的崇高敬意,还有对家人的担心,要知道谢司·维尔夏德提出的招募计划征走了一大批拥有卓越天赋的年轻人,他们的父母、孩子已经为此焦虑了整整三个月,只不过有些人在铁翼军队伍中看到了熟悉的、意气风发的面庞,有些人等到的却是一套冰冷的制服。
这是个烈阳高悬的好日子。
阳光倾泻在路远寒的鼻尖上,让那张俊美无情的面庞难得有了点血色。
他骑着陛下亲赐的骏马,军装前挂着的勋章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却没有人敢直视那双冷冽的眼睛。路远寒背后则是跟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铁翼军,经过战场的磨砺,他们俨然成了统帅阁下的利刃。
凯旋的队伍从街道边走了过去。
比起以前那种畏惧,人们对这位大公更多的是敬佩,他不仅将权宦们杀得毫无戾气,还带领整支军队打了胜仗。这份荣耀洗去了路远寒犯下的一切罪孽,塞诺阿现在无人不知他的事迹,他们赞美着谢司·维尔夏德,追随着对方的脚步,争先恐后为他送上数不清的鲜花与礼物。
好在很快他们就转移了注意力。
紧随在铁翼军后面的是运输战利品的车队,其中有一件非常显眼的物体。
任谁都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因为那东西的规模巨大到了惊人的程度。它被放置在附着履带的金属板上,从高处垂落的幕布掩盖住了底下的真容,数十台装甲车用尽全力,烧得引擎一阵冒烟才能勉强拖动这件战利品,自然也就吸引了好事者的围观。
他们窃窃私语,猜测着那到底是什么。
有人说那必然是隐藏在圣堂深处的宝物,被铁翼军带回来就是为了献给陛下;也有人说那是敌方制造出的战争兵器,若是不慎见到它的真容,就会被一个恐怖的魔鬼缠上。
直到运输车队从他们面前经过的那一刻,旁观者费劲地扬起脖颈,观察着幕布底下微微突起的轮廓,才发现那东西……似乎是颗巨大的头颅。
第355章 莫比乌斯之环(13)
这个发现让人不寒而栗。
只有路远寒及其麾下的铁翼军清楚, 他们带回来的正是黑雾之蛇的头颅。那家伙的残躯已然和无边大地融为一体,即使巨灵神全力以赴也无法搬动它沉重的尾巴尖。
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将对方的脑袋割下来, 作为战利品带回了维尔尼亚帝国。
尽管这场战争的酷烈程度远超常人想象, 铁翼军死伤惨重,从帝国出征时十数万意气风发的将士归来只剩下不到一半,但最后的结果还算让人满意。他们打赢了这场战役, 最高统帅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被登进了史册, 作为帝国史上一个无法超越的传奇——至于他们殖民扩张的性质, 也被记录官篡改成了惩治侵略者。
只有战胜方能够决定一切。
他们曾经有多么绝望, 此刻面上的笑意就有多么真挚。尽管那份死亡清单列出的名字让人遗憾, 但对绝大多数活下来的士兵而言,以后他们就将过上加官进爵的好日子, 没有人会不感到高兴。
将士们远没有像大公冕下那样宠辱不惊, 他们回应着塞诺阿公民的热情, 朝自己熟悉的邻居街坊挥舞着手臂。
队伍一直前进到了圣埃德蒙厅前。
从圣埃德蒙厅的后门走出去, 就能进入代表着帝王权力的夜萨缇宫, 然而获准觐见陛下的只有谢司·维尔夏德一人,铁翼军将战利品交给黑杖侍卫以后,就被各军团的指挥官带离了王宫附近。
路远寒坦然走进了熟悉的大厅。
他曾在这里接受封爵仪式,自然对圣埃德蒙厅印象深刻。只不过在维尔尼亚帝国看来, 加西亚·安东尼奥已经死了,如今踏进其中的是冷酷、残忍而又杀伐果断的大公。
在黑杖侍卫的引领下,路远寒先到更衣室换了一身优雅得体的礼服, 又有专人为他打理了发型, 将这位大公冕下塑造得完美无缺。
路远寒很清楚, 即使他带着满身杀气闯入宫中, 韦根·维尔尼亚也不会处置自己,但他并没有责怪擅作主张的黑杖侍卫,随手拨了一下头发,就跟着对方走进了宫中。
然而中途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路远寒刚转过两个拐角,就听到附近传来一阵非常嘈杂的声响。随着那阵脚步声逐渐靠近,他判断宫中似乎出现了什么突发情况,以至于几名侍从正焦急地嚷嚷着:“殿下,您快点回来吧!”
……殿下?
路远寒显得有些惊讶,一张熟悉的面庞霍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虽然对方看起来就像个狰狞的怪物,奔跑的两腿后还拖着一条断裂的锁链,但他曾经的任务目标就是这位殿下,路远寒当然能够辨认出这是瑞德·维尔尼亚。
即使被他救回帝国,瑞德仍然没有得到解脱,那些束缚着它的锁链就是最好的证明。
路远寒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没有打算多管闲事,然而瑞德·维尔尼亚竟然朝着他狂奔了过来,对方的表现让路远寒产生了糟糕的预感……看来它是察觉到自己的身份了。
事实正如他的推断。
动物的嗅觉非常灵敏,哪怕路远寒换了一副容貌,瑞德·维尔尼亚照样能闻到他身上那种特殊的味道,它认出了这个冷漠的“年轻人”。
只是没等它靠近路远寒,前来追捕的侍从就追上了瑞德·维尔尼亚,他们满身肌肉,一人一边擒住了殿下用力挣扎的身体,誓要将这个麻烦带回去处理。
——放开我!
瑞德·维尔尼亚显得愤怒至极,但它早就失去了和正常人类沟通的能力,更何况那些侍从根本没打算听取它的意见。
见目标反抗得越来越激烈,侍从眼睛中骤然闪过了一丝狠色,他们随身携带着可以供人注射的镇静剂,就是为了应付现在这种情况。随着针剂扎进脖颈,瑞德·维尔尼亚立刻安静了下来,就连意识也变得朦胧不清。
就在这时,路远寒停下了脚步。
瑞德·维尔尼亚看到不远处那人竖起手指,微笑着做了一个嘘的口型。
“您有什么事吗?”
见黑杖侍卫转过头,路远寒嘴角扬起的弧度停顿了不到一秒,就又恢复到了谢司·维尓夏德那种漠然的神情,他从善如流地摇了摇头,跟上黑杖侍卫的步伐:“没什么,只是那边太吵了而已。”
很快,他就见到了尊贵的陛下。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数月,韦根·维尔尼亚的情况看起来更糟糕了,他的身躯消瘦得不像话,仅剩下铺了一地的黏腻外皮,就连气息也微弱得近乎没有,若不是还能看到那根连接着自己的线,路远寒险些就要以为陛下殂了。
察觉到路远寒的到来,地面上那滩黑暗物质终于颤了颤,以一种恐惧的心情朝着他低声呼唤道:“老师……”
“没事,您不会死的。”
路远寒安抚着韦根·维尔尼亚的情绪,他招了招手,即刻就有人将切好的大蛇头颅送到了殿前,只不过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更不敢偷窥陛下的容颜。
确认周围无人以后,路远寒才放出了触手,无数黝黑的、充满邪气的肉块被他送到了韦根面前,其中一块还镶嵌着黑雾之蛇的眼睛,那颗硕大瞳孔中遍是对死亡的不甘。
熟悉的声音让韦根·维尔尼亚下意识仰起了头,路远寒正平静地注视着他:“吃下这份食物,您就能够看到那条晋升之路了。”
晋升……对,马上就要成神了!
韦根·维尔尼亚终于从疲惫而又虚弱的状态中打起精神,他花了点时间才找到自己的腿,韦根一步步爬到路远寒的膝盖前,他捧起肉块,然而张开嘴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牙齿已经掉光了,猩红的牙龈裸露在外,根本无法进行咀嚼。
“啊、啊!”韦根万分焦急地示意道。
见状,路远寒微微皱起了眉,他以一种略显失望的态度垂下视线,伸出的触手替他托起了韦根·维尔尼亚的面庞:“怎么会吃不下呢——这不是您梦寐以求的东西吗,陛下?”
韦根压根不敢反抗,即使他是维尔尼亚帝国的掌权者,在那人面前仍然渺小如尘埃,路远寒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
“那就只能让我来帮您了。”
路远寒得出了结论。
那些深黑的触手撑开韦根·维尔尼亚的口腔,将切碎的血肉灌了进去,黑雾之蛇的尸块顺着食道不断下滑,所到之处无不鼓起一块肉瘤……然而这位陛下的身躯太过庞大,让人无法判断哪里才是他的胃袋。
尽管进食的过程有些痛苦,但对韦根·维尔尼亚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补品了。
黑雾之蛇是比他位阶更高、更有望晋升的候选者,它的每一丝血肉都滋养着皇帝陛下虚弱的身体,起初韦根还需要路远寒帮忙饲喂,到了后面,他已经能够自发吞噬剩余的肉块,无数恐怖的触须在寝殿内漫天飞舞,却没有碰到那个被称为谢司·维尔夏德的人。
路远寒注视着面前的怪物变得越来越庞大、神秘而又难以名状,毋庸置疑,韦根正朝着不同于低维生物的方向转变。
他将是本世界线第一个神,也是最后的神。
黑雾之蛇的头颅非常庞大,即使韦根能够消化完殿内的肉块,外面仍有无数个渗透血水的箱子,因此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晋升。
路远寒陪了皇帝陛下一天就告退了,他离开时看到那根代表着韦根·维尔尼亚的愿线正在逐渐淡化,变得接近透明。它跨越了韦根的整个少年,跨越了维尔尼亚帝国繁荣的蒸汽时代,它因从绝境走出的神秘人而生,最后同样终结在了他手中。
那些侍奉在宫中的下人就遭殃了。
他们知道陛下身患重病,平时都会低着头匆匆避开寝殿,唯恐触怒到韦根·维尔尼亚。
然而就在维尔夏德大公觐见的那一天夜里,整座夜萨缇宫都听到了某种巨大的、黏滑的动静,就仿佛有个渴望鲜血的魔鬼正潜伏在陛下的寝殿里磨着牙尖……那种声音无处不在,简直到了让人感到烦躁的程度。有些睡不着觉的家伙想要调查出它的来源,却被韦根·维尔尼亚的侍卫枭首示众,连具全尸都没能留下,从此再没有人敢提一个字。
那种恐怖的吞咽声持续了数天。
在此期间,帝国的所有事务都被交由谢司·维尔夏德处理,路远寒可谓大权独揽,他游刃有余地完成了皇帝陛下遗留的任务。
即便如此,朝堂还是逐渐产生了怀疑。陛下虽然已经多年不曾露面,却不容许任何一位继承者越权插手政务,哪怕是他最看重的索兰殿下也不行,如今竟然交给了非王室血统的外人,只怕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黑幕。
外界不少猜测都将路远寒与权宦、逆贼以及阴谋家等罪名挂上了钩。
事实却跟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
因为就在半个月后,属于韦根·维尔尼亚嫡系的内务官通知了一件事,让整个塞诺阿的公民都得知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
“陛下……飞升了!”
曾经隐藏于黑暗中的怪物终于窥见了成神的希望,他,或者说祂离开之时整片夜空都明亮如昼,那种耀眼的光芒就像悬于帝国上方的一颗星辰。满城公民奔走相告,无论审判庭的骑士、开着舞会的权贵还是睡在桥洞下的流浪汉,都见证了韦根·维尔尼亚飞升的奇景,人们震惊地仰望着那烈火般燃烧着的光团浮上了天,任谁都会感到无比夺目——祂只停留一瞬,随即消失在了骤然出现的黑洞中。
连接着路远寒的那根线终于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