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使用的蒸汽、雷电等动力技术就源自盗火者, 他们是被选出的英雄,每一个盗火者肩负着重任前往秘境,冒着死亡的风险, 为我们带回了这些天赐般的技术……像这样的英雄总共有五位, 而布莱尼·索克大人是其中第三位,考虑到前两位已经离世,他是现任盗火者中最年长的一位。”
内森颇为耐心地解释道。
因为这些都是伊舍尔人的常识, 告诉一个外来者倒也没事,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转而对路远寒说道:“对了, 将你安排到隔离房就是布莱尼大人的意思。”
看来金属球中那道声音就是布莱尼·索克的了。
听到这里, 路远寒已经理解了为什么伊舍尔人的科技偏重会这么奇怪。毕竟他们的技术都是从别的地方窃取而来,因此只学到了一部分皮毛, 还冠冕堂皇地将那些人命名为盗火者, 要想从他们身上掠夺资源的话, 陛下注定是要失望了。
路远寒不禁想道, 一切的源头在于盗火者前往的秘境, 看来那里才是真正隐藏着无数秘密与技术的圣所。
仅是从中偷到的些许微光,就能够让伊舍尔人在蛮荒之地生存下来,研发出避雷针、引水装置、蒸汽驱动的铜皮屋等一系列颇具特色的产物,不难想象要是让帝国找到了秘境所在, 将打开怎样一道新世界的大门。
只不过情报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
在亲眼见到传闻中的秘境前,谁也无法保证盗火者们所说都是正确的。这样的想法或许会冒犯到伊舍尔人的信仰,但路远寒本就是一个从外境而来的魔鬼……他离经叛道, 极有主意, 当然不会遵守他们的规矩。
路远寒不再提问了, 他懒洋洋地靠回那张勉强能放得下一个成年人的小床上, 目送内森提着箱子走出了隔离房。
屋内安静至极,只剩看管者的鼾声和液滴倾泻而下的声音。
路远寒转过头望着隔离房的窗户,外面狂风过境,隐藏在铜皮屋中的伊舍尔人却非常安全,而这也是他们有意思的发明之一——他们在阁楼上放了某种装置,白天开启时会产生接近环境色的投影,将整座城邦笼罩于其下,从而掩盖伊舍尔人的行踪,到了夜晚装置就会自动熄灭,节省能源以备下一次启动。
据内森所说,一切都是因为白昼的浓雾中游荡着某种巨大的、无数血肉缠绕的怪物,那是伊舍尔人的天敌,要是不慎被对方发现,就会给整个族群带来灭顶的灾难。
提到那种灾难时,内森面上恐惧的神情无以复加,仿佛下一刻怪物就会闯进隔离房中吞噬他们,显然对此深信不疑。
路远寒仔细回想着他在蛮荒之地的行程,却没有发现所谓的怪物。他并不觉得以自己的倒霉程度能够避开危险,事情变得充满了疑点……是伊舍尔人虚构了一切,还是别有原因?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敲门声骤然响了起来。
正在打瞌睡的看管者瞬间惊醒,开门将护卫队迎了进来,他们身上带着一股沙尘特有的腥气,满面严肃,锐利的视线直指靠在床上的路远寒。
满头鬈发的伊舍尔人紧抿着嘴唇,沉默寡言是这位队长的特色,她打量着前段时间捡到的外来者,似乎有些疑惑对方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最后只下达了一道指令:“跟我们走。”
路远寒终于能从隔离房中出来透气了。
尽管他有些不太情愿,但在护卫队的监视下,路远寒还是裹上了布条。全身紧绷的触感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具刚制作出来的木乃伊,好在伊舍尔人提前用草药浸泡过布条,散发出的淡淡味道缓解了他的不适。
就在他们前往觐见布莱尼·索克的过程中,有不少伊舍尔人从铜皮屋中探出脑袋,观察着跟在护卫队后面的那个外来者,见路远寒缝隙下露出的皮肤一片煞白,又转过头和同伴窃窃私语。
毋庸置疑,外来者已经成为了这座城邦中最具热度的话题。
他们讨论着路远寒,想知道他为什么跟伊舍尔人截然不同,在隔离房中的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那只眼睛是受了伤才难以睁开吗……护卫队队长听着流言蜚语都有些无法忍受,她侧过了身,却发现遭到非议的那人眼底一片淡然,布条下的脸庞看不出太多情绪,甚至还垂着头打了个哈欠:“嗯——我们要到了吗?”
真是个怪人,她对路远寒有了看法。
好在布莱尼·索克所在的地方距隔离房并不算太远,一刻钟过后,他们就到达了那栋铜皮屋下。
为了彰显盗火者阁下的身份,这里修建得远比其他伊舍尔人的房屋更高,同时也更宏伟,金属外皮下隐隐散发着一阵炉光,每根排气管都在喷出白雾,阁楼上方打开的空缺犹如黝黑的嘴,可以看到齿轮代替了钢牙,在轴承的带动下飞驰着、转动着,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头快被满身重负压断了腿的蒸汽巨兽。
尽管如此,铜皮屋仍然没有倒下,它恪尽职守地往前爬去,护卫队见了也要肃然起敬。
见身量高挑的女人停下脚步,其余队员同样不再行动,毕竟受到召见的只有外来者一人,再往前就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了。她望着路远寒走进那道打开的门中,眉头紧皱,又嘱咐了一句:“布莱尼大人在第十三层,不要乱跑。”
路远寒当然知道自己不得僭越。
事实上对方也没有给他乱来的余地,门后是一座缆绳吊着的升降平台,路远寒刚扶着栏杆站稳,平台就载着他往高处疾驰而去,瞬间涌上的失重感倒是不打紧,糟糕的是他呛了一鼻子浓烟,显然布莱尼·索克没想到要给客人安装过滤装置。
片刻后,升降平台不再攀升,已经解开布条的路远寒才捏着鼻尖走了出去。
就在大部分伊舍尔人还在群租房里挤着过活的时候,布莱尼·索克已经垄断了整层楼作为他的办公场所,十三层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漫着清新剂的味道,角落里还摆着一盆淡蓝色的绣球花,足见那位阁下的闲情雅致。
路远寒虽然对这里的货币体系没有什么概念,却也知道蛮荒之地的条件有多么糟糕,风沙侵蚀有多严重,仅是面前这一小盆绣球花,恐怕就抵得上护卫队数月的薪酬了。
他没过多久就走到了大厅中央。
布莱尼·索克正在那里等着他,这个被无数伊舍尔人尊敬着的盗火者已经上了岁数,布莱尼正靠在躺椅上看书,像是怕膝盖受凉似的盖着一条针织毯,眼睛下的皱纹也无法掩盖其温文儒雅的气质。仅从外表来看的话,没有人会将他与“偷盗”这种概念联系到一起。
这就是第三位盗火者阁下了,路远寒想。
就在他打量着对方的同时,布莱尼也转过了躺椅,面前的年轻人有着与他们整个族群都毫不相干的外貌,但他在意的并不是路远寒苍白的肤色,而是他腿上的机械义肢。
对于神情沉着的外来者,布莱尼同样充满了疑惑,就比如对方身上的技术是从哪里来的?那种装置又是通过什么金属制作的……看起来并不像是城邦采集到的矿物之一。
布莱尼探究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太久,他放下书本,以一种温和的态度跟路远寒进行着交谈:“外来者,你从何地降生?也是那里的盗火者吗,又是怎样来到我们的城邦的?”
闻言,路远寒不由得一怔,对方似乎将他视作了同类,也就是从秘境窃取技术的盗火者,或许这才是他得到召见的原因。
若是他现在否认,说自己是从蛮荒之地外来的侵略者,指不定下一刻布莱尼·索克就会让护卫队射穿他的心脏,但要是什么情报都不交代,同样会显得非常可疑。
因此他的答复至关重要。
布莱尼的视线落在路远寒面上,只见那人骤然抱住了脑袋,竟像是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刺激一样,额际血管紧绷,极为痛苦地喘息着:“抱歉……我不记得了,来到这里前我遭到了一场变故,那让我丢失了很多东西,其中也包括记忆。”
他竟然失忆了?
这个答案出乎了布莱尼的意料,然而路远寒已经屈膝蹲了下去,让他难以看到年轻人此刻的神情,那种低沉的、近乎癫狂的喘息持续了片刻才停下,对方的肩膀隐忍地抽动着,让布莱尼·索克一时间无从追问下去。
片刻沉默后,整理好情绪的年轻人重新站了起来,那双眼睛在灯光下仍有些泛红,任何人见了都不会怀疑他此时的真挚。
“我很想回答您的问题,但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名字,恐怕要等到记忆复苏的那一刻才能揭开答案,我能保证自己绝没有恶意,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那场浓雾实在是太深、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才能容得下我。”
“布莱尼阁下,您若是将我驱逐出境,那我就只能一个人默默等死了。”
或许是受到了触动,又或是外来者对他而言还有利用价值,布莱尼没有呵斥他是个骗子,只是转过了身,略显无奈地叹息着:
“我以前坚信着伊舍尔人是这片绝境中的唯一幸存者,而我们前往秘境,盗取别的文明遗迹赐下的火种,就是为了给同胞带来改变生活与命运的机会……但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秘境中的危险远非我们能够预测的,每一次行动背后都有无数人的牺牲,死在外面的无名之辈不会被记住,只有活着回到城邦里的伊舍尔人,才成了所谓的盗火者。即使现在勉强维持着一丝希望,但百年、万年过去以后,我们还有多少族人可以牺牲呢?”
“你的出现打破了这种绝望的困境。”
“那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你身上的装置,那种制造技术与伊舍尔人用的有着微妙的差别,本以为除了我们探索的区域外还有第二个秘境,若是那处秘境更安全、更容易探索,也就不必再付出无谓的牺牲了。”
“正是怀着这样激动的心情,我才让护卫队将你带了过来,没想到前面的筹划却还是一场痴人说梦……外来者,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置你才好?”
真是个固执己见的老头,路远寒不禁想道。
布莱尼·索克宁愿觉得他是从其他族群来的盗火者,也没想到过浓雾外还有一片安全区,人类可以在那里正常地繁衍生息、缔造社会,而不需要时刻担心自己的性命——伊舍尔人信奉着灭亡论,对整个世界持有的态度似乎过于悲观了,但他随即想明白了背后的原因。
那是因为伊舍尔人从未走出过蛮荒之地。
就在这时,另外一只金属球骤然飞了进来,疾驰着擦过了路远寒的颊边,带起的气流让他感到微微发凉。
它跟路远寒见到的那只金属球略有不同,紧随其后的还有个年轻健壮的伊舍尔人,他有着鹰钩鼻、深邃的眼睛,伟岸的体型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天生的战士,然而那人径直朝着布莱尼·索克走了过去,甚至没看路远寒一眼。
若是护卫队置身于此,就会瞬间明白他的身份。那是第五位盗火者罗杰·厄普顿,同时也是布莱尼阁下的学生。
路远寒隐隐有着一种不妙的预感。
第282章 你从绝境而来(7)
“老师, 我为您带来了预言家阁下的消息。”
罗杰·厄普顿开口说道,年轻的伊舍尔人伸出手,那只金属球随即落在了他的掌心, 就像被他驯养的猛禽一样张开嘴, 从中吐出了封密信。
对于自己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这件事,罗杰毫无负罪感,毕竟在他看来, 自己同样是盗火者, 而那个沉默寡言的怪人只是一个外来者, 当然不可能超过他在老师心中的重要性。
布莱尼没有宣扬外来者可能是一位盗火者的猜测, 罗杰·厄普顿同样毫不知情, 但他对学生的性情颇为了解,也就没有对罗杰的行为多做约束。
现下更重要的是预言家带来的消息。
伊舍尔人建立的城邦中有传授技术的盗火者, 同样也有神秘侧的力量, 预言家就是一个通过感悟自然界的迹象从而进行预言的职位——他们住在充满玻璃制物的占卜房中, 外界的光线进入小孔, 经过无数次折射后落在预言家使用的案板上, 被解读出里面蕴藏的意义。
能在这个关键时刻送到布莱尼·索克手上的,显然是关于外来者的消息。
密信写得并不长,布莱尼只用两分钟就读完了全部内容。预言家那边说目前还没有解读出外来者的全部信息,让他尽量留下对方, 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处置,这让布莱尼微微皱起了眉。
他抬头望着站在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意气风发, 正是伊舍尔人将来的领袖, 另一个则显得阴沉、落寞, 眼下湿漉漉的痕迹让他看起来就像离群索居的动物, 而他们都等着自己的答复。
布莱尼深感头痛,却还是敲定了最后的方案。
“外来者,你旁边这位是罗杰·厄普顿,这段时间你先跟着他行动,我会让人为你登记学徒身份,这样一来,你既能得到城邦的庇佑,同样也能学习我们伊舍尔人的知识——希望你能理解,这已经是我能为你争取到最大的权益了。”
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说明,那就是将外来者完全限制在伊舍尔人的管控范围下,不过路远寒已经读懂了布莱尼的隐喻。
这个决定顿时激起了罗杰的情绪。
罗杰·厄普顿那张硬朗的面庞上露出了错愕、不解的神情,他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想要进行反驳,然而望着布莱尼略显愠怒的面色,这个能够徒手杀死猎物的伊舍尔人又缩了回去,以受伤的态度喃喃自语道:“老师,您怎么能……”
作为矛盾中心,路远寒极为识相地没有开口,冷眼观察着面前这一对盗火者师徒,望着罗杰·厄普顿紧攥的拳头,他意识到自己接下来恐怕要受到刁难了。
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
罗杰·厄普顿刚满二十岁,是一个非常想要表现自己的伊舍尔人,每天用过早餐后,他就会前往最中央的那座阁楼上敲钟,开启整座城邦的清晨。紧接着就到了他用机动装置巡逻的时刻,无论是正盥洗的、忙着收衣服的还是训孩子的,那些人见到他都会停下来打上一声招呼,说罗杰大人早上好,罗杰阁下今天变得更英俊潇洒了……听得满意了他才会前往下一处巡逻地点,值完班后,罗杰·厄普顿就在书库底层的教室中进行为期三个小时的学习。
布莱尼是授课老师,他在这里传授伊舍尔人最基本的蒸汽原理,告诉学生活塞运动是如何产生能量的,并且让他们动手做实验,从而加深对书面知识的理解。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成为布莱尼·索克的学生,他招收的都是名门显贵,亦或者具有天赋的年轻人,将他们培养成伊舍尔的中流砥柱,因此,成为布莱尼的学生就意味着抓住了跨越阶级的机会。
罗杰当初竭尽全力才博得这样一个机会,他尊敬着自己的老师,而路远寒什么都没有做就登记上了学徒身份,也难怪会被他视作眼中钉。
路远寒若是记恨上一个人,必定会让对方付出惨痛的代价,就像韦斯利·汉密尔顿那样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复仇血腥而又残忍。但罗杰的报复手段还停留在一个堪称幼稚的阶段,他只是对路远寒甩脸色、不给对方带早餐,巡逻城邦的时候提前出门而已,却不敢违背老师下达的命令。
要是真发现路远寒没有跟上,罗杰又会气急败坏地折回来,揪着他的领子往前走。
“你就不能让我省心一点!”罗杰如此说道。
好在路远寒虽然要跟着罗杰·厄普顿行事,他们的座位却不是紧挨着的。两人分别位于教室边侧,每当路远寒准备提问的时候,罗杰就要抢先一步打断他的行动,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取得优异的成绩,路远寒以碾压性的分数赢过了就读的其他伊舍尔人,据此,他从书库中借阅出了一本又一本文献。
而在课程结束后,罗杰就要外出捕猎了。
他不仅是第五位盗火者,还是伊舍尔的外勤小队成员——蛮荒之地虽然像是世界毁灭后的一片绝境,却也有极少部分动物存在,而那就是他们制作肉干等食物的来源。
直到这时,路远寒才算有了自己的个人时间。
由于布莱尼提出的限制,他无法随意走动,就只能回到屋中看书。
只不过每座铜皮屋中都住着伊舍尔人,隔离房是特殊情况,他们并没有多余的住所分给路远寒,因此他和罗杰·厄普顿住在同一层公寓中,更确切地说,是罗杰将他平时不用的杂物间腾了出来,借给路远寒暂住一段时间。
他们的公寓在熊熊燃烧的锅炉附近,即使位于不同楼层,那种炙热的感觉同样让人潸然汗下,房东会定期过来给住户分发一批制冷剂。
路远寒由此得知,罗杰原本是某个锅炉工的儿子,在父母离世后他想尽办法拜到了布莱尼·索克门下,并主动提出要前往秘境,在那一次行动中活了下来,为他们带回了改进现有驾驶系统的技术。
罗杰能从底层群众晋升成为盗火者,完全是一个被伊舍尔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啪嚓!”
路远寒拧亮手边那盏灯,在狭小的空间内部屈膝坐了下来。曾经属于罗杰·厄普顿的杂物间现在被他打理得井然有序,书桌、床铺和摆放洗漱用具的架子分别位于不同位置。
他将今天借到的那本《蒸汽科学的动力奥秘》在桌上放好,紧接着陷入了思考。
经过最近的学习,他已经基本掌握了伊舍尔人使用的蒸汽技术,但路远寒假装失忆的手段只能解决他当下的燃眉之急,在布莱尼·索克彻底起疑心前,他必须想好如何应对。再加上他离开帝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很快,路远寒就做好了接下来的任务规划——他要逐渐探查出“秘境”究竟位于什么地方。
毋庸置疑,这是个非常艰难的任务。
布莱尼能够像对待学生一样教授路远寒基本的蒸汽技术,却不会告诉他秘境所在,因为那关系着整个伊舍尔族群的利益。
只有那些已经死在秘境中的人以及现任盗火者知道它具体在什么位置。
路远寒现在能接触到的仅有布莱尼和罗杰两个知情人,比起无数人敬仰着的导师,罗杰·厄普顿显然是个更好下手的目标,毕竟他们每天同吃同住,睡觉时仅有一墙之隔。
而且公寓的隔音性不怎么好,罗杰那边若是鼾声如雷,路远寒就要辗转反侧了。
虽然路远寒有着精神控制、记忆掠夺等手段,但罗杰·厄普顿作为外勤小队中当之无愧的战士,对于危险的警惕性非常高,而且他每天都要巡逻城邦,接触到的伊舍尔人实在太多了。路远寒想,比起直接侵占罗杰的身体,还是找到切入点旁敲侧击更适合一些。
应该怎样让一个仇人放下警戒心?
经过观察,路远寒发现罗杰喜欢喝黑麦啤酒,他每次捕猎回来都要喝上小罐,只不过布莱尼老师对他有着严格的限制,绝不容许罗杰醉醺醺地出现在教室里,因此这个年轻人平时非常克制。
路远寒不禁想道,有爱好就意味着有突破点,而那就是他下手的机会。
伊舍尔人使用的货币是铜条,路远寒下课后在蒙娜烘焙房打了一段时间工,他的外表吸引到了不少看新鲜的顾客,因此拿到了提成,而这部分薪水被他用来买了一提黑麦啤酒,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啤酒已经算得上是奢侈品了。
“……咚咚!”
夜深时分,路远寒敲开门的时候,罗杰·厄普顿还有些没睡醒,散落的鬈发垂在身侧,让他看起来不再具有那么强的攻击性,平添了一分柔和。最近接触下来,他已经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惹是生非的类型,甚至很专注于学习,然而见到路远寒那张脸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
罗杰面色不善,索性抱着两臂靠在了门框上,朝路远寒微微颔首:“你想干什么?”
“我带了黑麦啤酒。”路远寒扬起他手中的物品,果然看到罗杰的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他意有所指地笑了一笑,“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误会,今天是来上门赔罪的。当然,你要是觉得我打扰到了你的休息,那就算了……”
“进来吧。”
罗杰打断了路远寒还没说完的话,或许是黑麦啤酒的缘故,他看面前的年轻人也顺眼了不少,尽管对方的面容笼罩在灯光下,让他想起从荒原上掠过的野狐,同样狡诈而又美丽。
比起路远寒暂住的杂物间,罗杰·厄普顿的公寓就要宽敞多了,不难看出这个伊舍尔人的作风有些不拘小节,沾有血迹的战斗服随意挂在沙发上,床铺睡得有些凌乱,盥洗池边上放着他平时用的刮胡刀……路远寒绕开地面上一只袜子,勉为其难地坐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酒精确实是个好东西。
罗杰·厄普顿最近本就有些郁闷,几瓶黑麦啤酒灌下去让他感觉舒坦了不少,燥热的暖意正麻痹着他紧绷的神经。
路远寒坐在罗杰身边,那双修长的手还在善解人意地开着黑麦啤酒,他一边递过啤酒,一边闲聊着,态度亲切得就仿佛他是罗杰认识已久的朋友。等到剩下的酒消耗殆尽过后,罗杰逐渐仰着头靠在了沙发上,他微微喘息着,整张脸被酒气熏得通红一片,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就没有察觉到外来者正在套他的话。
“所以,那次行动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转头打量着罗杰·厄普顿。伊舍尔年轻的领袖躺在他面前,就像毫无防备的孩子一样露出脖颈,只要路远寒此刻伸出手,就能将对方掐得断绝气息。
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反倒提起了罗杰参与的那次盗火行动。
第283章 你从绝境而来(8)
路远寒开口时的态度非常自然, 就像正谈论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仿佛受到了魔鬼蛊惑,又或者是那些黑麦啤酒为他下了吐真剂,罗杰·厄普顿的喉咙颤动两下, 紧接着开始了他的叙述。
只不过提到那次行动, 罗杰竟然哭了。
路远寒的视线忽然一顿,恐怕那些伊舍尔人压根无法想象到他哭泣的模样。毕竟在他们看来,罗杰·厄普顿是受人尊敬的盗火者阁下, 是巡守着城邦安全的英雄, 他骄傲、狂妄, 就像是一头年轻气盛的雄狮, 又怎么会有脆弱的时候呢?
看来罗杰还真是醉了, 否则他断然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失态,路远寒想。
仅是片刻, 罗杰的鼻尖就已经红透了, 眼泪顺着他的脸庞滑落而下, 将衣襟打得紧贴在年轻人的胸膛前, 濡湿的发丝像是无数条蜿蜒的蛇, 甚至有一缕勾在了路远寒手上。
他看了片刻,思考着应该如何处置对方,才将那缕长发拨了下去。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坚持下去了。”
在喝得烂醉的情况下,罗杰已经无法分清身边的人是外来者还是自己敬重的老师了, 他说着就侧过头,竟然靠在了路远寒的肩膀上:
“尼法、艾莉亚……他们都死了,怪物吞噬了所有人的尸体, 连一点血肉都没有剩下, 在真正的绝望面前, 我们同样是无能为力的食物。有时候, 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仍然留在那里,那些手紧攥着我的衣角,一次又一次哀求着让我带他们离开,不肯放过我这个抛弃同伴的懦夫。”
聊到沉重的话题,罗杰不再那么孩子气了,无法消散的阴翳笼罩在他的面庞上,让路远寒觉得靠着自己肩膀的是一个幽灵。
路远寒下手的目标已经精神崩溃,罗杰·厄普顿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他当然无法取得想要的情报,除非他能让对方振作起来。
“已经过去了,罗杰。”
路远寒声音低沉,听起来就像一位真正的老师,此刻他与布莱尼·索克没有区别,用指节摩挲着罗杰如同雨水浸透的面庞,训诫着这个无助的学生:“你不能因为已经离开的人就停滞不前。”
是这样吗,老师?
罗杰很想将自己满腹苦水全部倾倒出来,但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得到布莱尼·索克资助的学生,即使他成为了第五位盗火者,被所有伊舍尔人熟知,仍然无法改变锅炉工之子的血脉。那种掩盖在骄矜下的自卑、怯懦让他不敢开口渴求对方的理解,对他来说,老师就像是天上月,而他只是望着那耀眼光辉自惭形秽的一只老鼠。
“下一次行动就在十天后。”罗杰喃喃低语着,全然不知自己向别人透露了多么重要的情报,“这是预言家阁下的决定,他们让我带领整支队伍,但我无法想象没有老师您在,我要如何保护好大家……”
路远寒抚慰的动作停了下来。
下次盗火行动竟然就在十天后,这是他没想到的,而且听罗杰·厄普顿所说,布莱尼年事已高,似乎并不会参与到这次行动中,他要是想前往秘境,就必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路远寒现在还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外来者,伊舍尔人必定不会让他插手到这件事中。
路远寒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对罗杰严刑逼供,问出秘境所在后一个人潜逃过去,要么就是顶替对方的身份,成为行动队长。毕竟他的控制手段有着一定的距离限制,罗杰·厄普顿若是前往太远的地方,路远寒就会失去对他的掌控力。
罗杰仍然靠在他的肩膀上,这个伊舍尔人已经不再哭了,正从鼻腔下发出一阵疲惫而又痛苦的叹息,也不知道他酒醒后会是什么心情。
看来只能牺牲罗杰·厄普顿了。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路远寒就做出了判断。决定夺走某人的性命时他平静得就像翻开了书,这个魔鬼从沙发上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逐渐睡去的年轻人……拜酒精的作用所赐,罗杰·厄普顿对悬于头顶的危险毫无所觉,那道泪痕仍然垂在他的眼角,像一片盛着珍珠的水泊。
就在此刻,原本明亮的灯光骤然间黯淡了下来,它仿佛察觉到了那个外来者的阴谋,像颗恐惧的心似的一颤颤打抖。
路远寒伸出了手,无数皎白的细丝从他掌心下蜿蜒而出,它们像是张开尖牙的毒蛇,觊觎着罗杰·厄普顿这具身体的主导权。只要顺着对方张开的嘴攀爬进去,菌丝就能在一瞬间完成这场侵略,将罗杰转化成他的傀儡,甚至不会让本人感到痛苦。
然而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
菌丝即将触碰到罗杰的一刹那,对方身上忽然亮起了强烈的光芒,那种淡白色的保护层将罗杰·厄普顿笼罩于其下,隔绝了一切邪物的伤害,路远寒放出的菌丝当然也不例外。
这还是他第一次失手,无法言说的刺痛感瞬间涌了上来,以至于路远寒的瞳孔微微作颤,碰到保护层的那部分菌丝像是被烈火烧过般化作灰烬,紧接着脱离他的控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去。
该死的,伊舍尔人竟然真的懂得神秘学?
路远寒很快就反应过来,布莱尼最开始将他放在罗杰·厄普顿身边,恐怕不仅是为了让罗杰随时汇报外来者的动向,对方提前做好了保护措施,绝不会将自己的学生置于险境。
但布莱尼·索克再怎么算无遗策,也没有想到一向骄傲的罗杰会对着他打开心防,那道保护层只能隔绝物理伤害,却管不住罗杰的嘴。
路远寒立刻收回了手,所幸那道保护层没有在他掌心留下灼伤的痕迹,只是让整条胳膊泛起一阵酸痛,否则他就无法解释了。毕竟布莱尼设下的眼线遍及全城,他们监视着路远寒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举动,就像个阴魂不散的噩梦——只有待在这座公寓里的时候,他才能得到喘息的余地。
看来他只能去找第三条路了。
路远寒心情沉重,他端起罗杰剩下的最后一口黑麦啤酒,抵在鼻尖处闻着解愁。
估摸着这样灌下去罗杰隔天起来必然会断片,记不得今夜发生过什么,路远寒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他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桌子,清理酒瓶,顺便把不省人事的罗杰扛到床上……出门时甚至还带走了垃圾,简直就像是罗杰·厄普顿请到的一个完美家政。
*
罗杰·厄普顿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他隐约记得自己昨夜似乎喝了酒,还做了关于那场盗火行动的噩梦,只不过印象太过模糊,罗杰也无法确定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而且他口腔里一片清新的味道……总不能是有个好心人闯进来替他刷了牙吧,罗杰想道。
罗杰着急地从床边一跃而下,因为他今天醒得比平时晚,那意味着他要在十分钟内完成换衣服、吃早餐以及带着机动装置出门,否则赶不上准点敲钟,就是他的重大工作失误了。
家里似乎变得整洁了一点?
罗杰顾不得多想,他正叼着烤好的面包片往身上裹满布条,这个身型健壮的年轻人像阵风似的刮了出去,出门时他匆匆瞥了一眼隔壁,发现杂物间上着锁,看来外来者已经按时出发了,甚至没有等他,这让罗杰感到了一点懊恼。
好在接下来的敲钟、巡逻都非常顺利,罗杰·厄普顿提起干劲,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完成了工作,最后那个街区的伊舍尔人送了他一份锅炉贝果,说是他们店最新推出的畅销款,广受好评。
品尝过后,罗杰发现味道确实还不错。这让他糟糕的心情好了起来,以至于在教室里看到路远寒的时候,他都难得没有发脾气。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的随堂测试。布莱尼·索克将试卷发下来的时候,罗杰面色惨淡,只不过伊舍尔人天生皮肤黝黑,也就难以从他面上看出此人如遭雷劈的心情。
罗杰·厄普顿知道自己完了。
交上答卷的那一刻他感到浑身发冷,罗杰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教室另外那边,看到路远寒面色平静,就知道那人必定又要拿到满分了。一个外来者竟然能将他们的知识掌握得如此熟练,简直让这些伊舍尔人羞愧得无地自容。
似乎留意到了他下意识的视线,路远寒侧过头,朝罗杰露出一个微笑。
……莫名其妙的外来者!
路远寒不知道罗杰·厄普顿已经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一万遍,他昨天回去后又重新温习了功课,因此这份测试并没有难倒他,可以说是信手拈来。路远寒照常交上卷子,朝布莱尼点头示意,没过多久就收拾好东西走出了教室。
十天之内,他要想到前往秘境的方法,任务的紧迫感让路远寒略有些烦躁。
好在他是个非常敬业的员工,蒙娜烘焙房的主人近乎将他当成了一棵摇财树,每天都盼着路远寒过来冲业绩,下班以后,还会让他捎份店里最美味的蛋糕回去。
“多谢惠顾!蒙娜烘焙房致力于打造一流的甜点与面包,让每个伊舍尔人都能吃得好、吃得放心,欢迎您下次再来。”
路远寒对这套话术已经很熟悉了,他刚给客人打包好餐品,就看到一道略显羸弱的身影停在了玻璃柜前,他抬头望去,发现那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能给我来份最普通的贝果吗?或者面包干也行,总之能填腹就足够了,谢谢……”
由于对方身上裹满了布条,路远寒很难看出顾客是否感到窘迫、不安或者其他消极情绪,但那人和她的孩子都非常瘦,不仅饥肠辘辘,询问路远寒的时候还忍不住咽了下涎水。
他在城邦待了段时间,还是第一次见到吃不起正餐的伊舍尔人。
路远寒想,这就有点奇怪了。
他每天跟着罗杰·厄普顿巡逻,因此知道城中有专门的救济场所,处境拮据的伊舍尔人可以在那里领到一份简单方便的食物,虽然称不上多么可口,但至少是免费的。
对方为什么不去领救助,反倒要在他快下班的时候过来?
路远寒认为事情有着两种可能的情况。第一种是救济场所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慈善,有着条件限制,导致穷人们无法领到应有的救助,第二种则是对方出于某种原因,不方便出现在公众场所,因此才挑了一个人流量最少的时间段上门。
无论是哪种可能,对他、对蒙娜烘焙房而言都是一个颇为棘手的麻烦。
但路远寒还是露出标准式微笑,望着眼神躲闪的伊舍尔人,用食品夹指了一下橱柜左侧的面包:“好的女士,那就为您推荐最基础的乳酪包,因为快打烊了,所以仅需十二铜条,但是要考虑到您和孩子是否乳糖不耐受,您看可以接受吗?”
“十、十二铜条?”
他的答复似乎吓到了对方,以至于伊舍尔人的声音有些隐隐作颤,但这已经是烘焙房中最便宜的餐品了,后厨倒是有一批需要处理的临期食品,但那并不是路远寒能够决定的。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骤然从远方传了过来,罗杰·厄普顿再次敲响了座钟,那意味着夜幕即将降临,也到了路远寒下班的时间。
现在不是为十二铜条纠结的时候了。
他动作熟练地解开围裙,取下装饰用的厨师帽,原本压住的发尾翘了起来,就像无法驯服的猫尾巴。望着僵在原地的伊舍尔人,路远寒一时间颇感头痛,他先是将橱柜中剩下的餐品收好,随即又转身进了后厨。
片刻后,路远寒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纸袋走了出来,放在那位客人面前。
“这是我用薪水买的,里面有乳酪包、泡芙和酥皮馅饼等口味,您先带回去吃吧,希望蒙娜烘焙房的服务能让您满意……但是有需要还是得向官方寻求帮助,好吗?”
“毕竟不是每一天都轮到我值班。”
对于这份近在面前的善意,那个伊舍尔人反倒有些不敢接受了,但食物的香气不断刺激着味蕾,让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
路远寒侧身靠在橱柜旁边,并不急着走,毕竟他得等所有人离开才能关上店门,否则出了什么事还得扣他工资。在他的注视下,对方垂着头嗫嚅片刻,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伸出一只手紧攥着袋子,就匆匆转身消失在了夜幕下。
只不过有道影子从她身上掉了下来。
路远寒俯身捡起,发现那是一截沾有血迹的布条,只不过那种颜色太浓重,不像是正常人生病咳嗽出的脓血,简直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就仿佛……魔鬼留下的标记。
第284章 你从绝境而来(9)
对方患有传染病?还是别的什么情况?
路远寒的猜测让他一瞬间松开了手, 尽管那个伊舍尔人已经离开蒙娜烘焙房,他还是用酒精进行了反复消毒,对方遗留下的那截布条也扔进炉火中处理, 连一点烧完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但他隐隐有种预感, 这件事并不会到此结束,恐怕只是个噩梦开端而已,毕竟绝大部分伊舍尔人都挤在铜皮屋的不同楼层, 平时生活都共用一个盥洗室、公共餐厅……那人若是携带着疫病, 只会在短时间内快速传染给其他住户, 到那时事态就变得严重了。
要告诉罗杰·厄普顿吗?
路远寒不禁想道, 对方毕竟是盗火者, 也算是伊舍尔城邦的一位年轻领袖,将事情交给他处理的话就会变得容易许多, 但罗杰对他的敌意尚未完全消解, 想必会借机找路远寒的麻烦。
想到那时罗杰·厄普顿沾满泪水的面庞, 路远寒觉得格外有意思, 他转身关上烘焙房的店铺, 打算过会去找那人一趟。
只是他刚到公寓,罗杰就主动找上了门。
“外来者!最近先别出门了。”罗杰·厄普顿直截了当地说道,路远寒还是第一次在他面上见到如此严峻的神情,正事当前, 他赫然放下了私人恩怨,“外面狂沙漫天,车队前进恐怕要暂停一段时间, 紧急避险, 而且有种未知疫病覆盖了数条街区, 老师已经下令封锁那些重灾区, 病人们很快就会被送到隔离房中……就像你刚来时那样。”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路远寒想。没想到城中竟然爆发了疫情,那个伊舍尔人若是从隔离区逃出来的,他送了对方食物,还捡起了一截带血的布条,也就成了病源的密切接触者。
隐瞒下去没有任何好处。
刚好罗杰·厄普顿就在他的面前,路远寒索性跟对方交代了情况,罗杰面色骤变,立刻退后跟路远寒保持着一定距离,就仿佛他是个多么可怕的死神:“……果真是个扫把星!算了,我去找医疗队上门消杀,你待在屋里不要随便走动。”
看来罗杰并没有打算将他送到隔离房中,而是想让他在家隔离,路远寒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是什么让罗杰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年轻的伊舍尔人面上还渗着细密的汗水,显然刚停下来不久,但现在的情况不容耽搁,于是罗杰·厄普顿又像一支疾驰之箭狂奔而出。那阵脚步声丝毫没有影响到路远寒关上杂物间的门,他冷静地换上睡衣,整理完放薪水用的钱夹后,又给自己量了次体温。
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出现虚弱发烧等症状。
接下来路远寒就没有再做别的事了,他耐心等着罗杰请的医疗队上门检查。
作为怪物般的存在,路远寒的视力非常好,同时也极为敏锐,世界上没有任何猎物能够逃脱他的追捕。他留意到墙角有一只蜘蛛爬了过去,然而像是感受到了背后的注视,它忽然僵在原地,紧接着翻身摔下,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医疗队终于赶到了这座公寓。
遗憾的是,路远寒并没有在那群人中见到内森的面庞,那个对外来者充满好奇的年轻护士或许会对他手下留情,这些满面严肃的家伙却不会有一丝宽容。他们为路远寒测量体温、检查病症的态度堪称粗鲁,弄得他都有点痛了,好在最后的结果让人放下了心——路远寒没有患上那种传染病。
旁观了全程的罗杰·厄普顿终于松开紧皱的眉头,但他仍然让路远寒在家中多待几天,过了观察期后再出门,期间的药物、食材与水源供应一律由他报销。
“观察期要持续多久?”
路远寒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毕竟再过不到十天罗杰·厄普顿就要带队前往秘境,那时候他要是还被关在公寓中,事情就糟糕透顶了。
“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至少要等到外面的疫情暂时管控下来了才能让你出门放风。”罗杰仍然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向路远寒解释道,“老师那边我会帮你请假,实在觉得无聊的话,就多看看你借的文献好了,除了《熵增论》《机械维修工程师笔记》以外还想看什么?”
难得罗杰表现得这么好说话,路远寒索性报上了一系列书名,以至于那人面色骤然黑了下去,转身就走,但没过多久,罗杰手下的外勤队员还是将他要的书籍送了过来。
对他而言,这既是限制,同时也是一个机会。
路远寒不必再跟着罗杰·厄普顿行动,也就有了更多思考与独处的时间。
旁人眼中,他是居家隔离的状态,每天早上外勤队员会给路远寒送来一天分量的物资,同时为他测量体温,完成记录后就会守在公寓楼下,严格限制着他的出入。
换作其他受到隔离的伊舍尔人,必然无法摆脱这种控制,但路远寒总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方法。
杂物间的窗户非常狭窄,只能打开一道缝隙,哪怕青少年都钻不过去,孢子却能不受拘束地穿行而出,它们犹如一颗颗无法被察觉到的“眼睛”,风势没有那么强烈时,路远寒就会把它们放出去侦察情况。他原本想将孢子附着在罗杰·厄普顿肩膀上,但经过那夜的事,对方的保护层彻底打消了他的想法。
孢子承载着他的视野,让路远寒变成了一个潜行于城邦中的游魂,他的本体还靠在墙上看书,视线却已经飘得极远。
罗杰·厄普顿说是要封锁疫情盛行的街区,但以隔离房的容量,根本塞不下那么多伊舍尔人,那些铜皮屋被强行驱赶到了一边,远离其他相对安全的街区,护卫队在边上拉起了警戒线,外勤队则巡守着剩下的区域。
路远寒隐隐听到那边传来的咳嗽、惨叫声、绝望的哭喊声——对面似乎已经化作地狱,每天都有无数具裹满布条的尸体被送到焚化炉,死者携带的病毒被烈火净化,所有人烧完的骨灰混杂在一个通风口,狂风吹拂下瞬间远离了伊舍尔城邦。
好在他跟罗杰·厄普顿住在同一屋檐下,并没有被送到那片重灾区。
考虑到孢子非常便捷,即使沾上病菌也可以直接销毁,路远寒索性让它们快速穿过警戒线,进入了那片隔离区。
正如路远寒所想,关在隔离区中的伊舍尔人过得非常困难,他们不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被断了食水供应。在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官方的行为就跟宣判死刑没有区别,像罗杰·厄普顿这样的英雄尚且会因为没剩下一滴水而发疯,更何况是那些普通群众。
路远寒让孢子停在了一栋铜皮屋中。
他看到几个病患为了争抢馒头片而打得头破血流,那些伊舍尔人曾经是无话不谈的邻居,或许还请对方到自己家中聚过餐,一起跳过联谊舞,就像能为彼此付出性命的朋友……现在,他们却毫不顾忌地撕打着对方的胳膊,即使扯下一层鲜血淋漓的皮肤也不会停手。
路远寒观望片刻,最后下手狠辣的那个伊舍尔人得到了食物,其他人则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那块干瘪的馒头片已经沾满了灰尘、血迹以及颜色浓重的痰液,流浪汉看了都要嫌恶,却被他奉若珍宝,就像多么美味的盛宴一样狼吞虎咽着。只不过咽下去的食物还没能滑进胃里,就卡在了那人喉咙中,使得他猛烈地咳嗽着:“咳、咳咳——”
半块深黑色的胃从他嘴边滑落而下,混着涎水与血液一起摔落在地,就像死神赐予的症兆,让他瞬间被恐惧攫住了心脏。
——不、我不要死!
那人没能说出口就全身僵直着断了气,路远寒却读懂了他的想法。灵魂湮灭的一瞬间,他或许看见了边上那个毫无羽翼的死神,又或许没有,但对方显然不会为了他而停留,铜皮管道下骤然喷吐出的蒸汽刮起孢子,托着路远寒的视线飞往了更远的地方。
隔离区内部的场景皆是一片惨淡,路远寒穿行于其中,已经想到了整座城邦要为此付出多严重的代价。
伊舍尔族群本就人丁寥寥,这场疫病更是让半数以上街区都沦陷在了鲜血与烈火的绝望下。尽管最初的致病源极有可能已经死在了隔离区,又或者销声匿迹,但护卫队、外勤队若是不找一个幕后黑手出来,承受群众们的激烈情绪,恐怕难以解释他们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打击。
将孢子销毁在隔离区后,路远寒的思绪重新回到了他体内。
罗杰·厄普顿所在的公寓现在还算安全,在盗火者的名号下,外勤队能够将新鲜、干净的食物与水输送进来,但随着时间推移,疫情迟早会变得越来越严重,将惶恐不安的人们也拖入那种绝望的境地,除非他们能从根本上遏制病情的扩散。
路远寒想到了那时见到的伊舍尔人。
那对亲子若是从隔离区逃出来的,就极有可能还潜伏在安全区,也不知道罗杰·厄普顿是否找到了两人的下落,尽管她们的处境非常可怜,但在别人看来却跟移动炸弹一样恐怖至极。
罗杰当然犯不着跟路远寒一个外来者汇报工作情况,他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不仅没抓到那两个致病源,还为了管控疫情加班到夜深人静,就连布莱尼老师那里也很少去了,高强度的工作让罗杰感到满身疲惫……只有轮值的时候,他才能停下来歇一口气。
但即便如此,预言家那边仍然没有取消盗火行动,那意味着罗杰·厄普顿仍然要率队出征,前往一直以来让他恐惧着的秘境。
要是能逃避就好了,罗杰不禁想道。
第285章 你从绝境而来(10)
路远寒的观察期仅持续一周就结束了。
据说, 布莱尼·索克下令处死了那些隔离区的伊舍尔人,他的处置手段是派遣护卫队在隔离区外围散播具有致死性的生化毒剂,让那些人得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同时用高温炙烤尸体所在的铜皮屋, 而他们一旦化作飞灰,也就不会再对安全区的人们产生威胁了。
布莱尼的方法虽然泯灭人性,但很快就取得了效果, 好在伊舍尔人虽然数量不多, 生育率却居高不下, 即使那些同族死了, 也不会让他们走到灭绝的那一步。
解决完隔离区的隐患后, 布莱尼又让安全区的伊舍尔人接受了全面消杀,带着防护面具的医疗队员挨家挨户做了一遍检查, 确保剩下的人不会成为致病源, 才逐渐解除了各个街道的封锁。
尽管幸存者已经能够走出铜皮屋, 但对他们而言, 这仍然是场沉重的打击。
毕竟死在隔离区的伊舍尔人数不胜数, 其中不仅有他们的亲戚好友,还有维持着干洗店、铁匠铺、家庭餐厅等一系列产业运转的员工,带给城邦的经济损失相当惨重。
即使布莱尼·索克阁下见了账单上的数字也颇感头痛,紧急召开会议, 让所有人想办法使得社会从一个经济萎靡的状态中走出来。
路远寒现在的处境可以说相当糟糕。
那场瘟疫是从他到城邦以后才开始的,因此有人将他视作了带来一切灾难的源头,说外来者是魔鬼, 是浓雾中来的怪物, 威胁着所有伊舍尔人的安全。消息是谁传出的已经无法追查, 但这种传言甚嚣尘上, 逐渐演变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程度,群众将愤怒、仇视等情绪都倾泻在了路远寒身上,恨不得护卫队能够将他抓起来审判,可惜官方并没有那样做。
即便罗杰·厄普顿没有让他蹲监狱,城中的舆论也够路远寒喝一壶了。
“滚出去,你这个肮脏的魔鬼!”
“我们的城邦不欢迎你,外来者,若是你还有点作为人类的羞愧,就尽早收拾好铺盖离开吧,否则你只会得到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下场。”
“早就说了他是瘟疫化身,那时候队长还不听我的,现在好了,这个倒霉鬼终于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了……”
路远寒默然听着这一切。
他不仅被蒙娜烘焙房解雇,失去了经济来源,就连走在路上也会被人扔石头,险些砸破了路远寒的额头。那些伊舍尔人曾经对外来者充满好奇,现在见到路远寒纷纷关上窗户,像是嫌他晦气似的,绝大部分餐厅、药店也不再对他开放……若不是罗杰每天会带食物回来,路远寒就要沦落到跟别人一起去领救助的境地了。
距离下次盗火行动还有三天。
罗杰·厄普顿现在非常焦虑,一方面他虚心请教着布莱尼以前带队的经验,另一方面他又畏惧着自己死在秘境中,活下来的人会成为第六位、第七位盗火者阁下,而他现在得到的所有成就都将不复存在——没有人会记得亡者的姓名,罗杰并不想被遗忘。
“你不能将队长的职责移交给别人吗,就比如那些跟你年纪相仿的?”路远寒开口问道,他现在正靠着罗杰家中的沙发,说着就将一片刚煎熟的羊肉卷送到了自己嘴边。
他能出现在这里属实让人大开眼界。
封控解除后,罗杰仍然承担着照顾路远寒的义务,但他觉得下班后再将食物送到杂物间太麻烦,索性让对方每天到自己家中吃饭,还告诉了路远寒他家的备用钥匙放在什么位置。
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建立起了信任,罗杰不再觉得路远寒是一个毫无能力的外来者,又或者是他太寂寞了,没有别的倾诉对象,就只能将所有烦恼说给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听。
罗杰·厄普顿不清楚的是,受到邀请的年轻人险些就下手夺走了他的性命。
但此刻,路远寒仍然扮演着一个善解人意的角色,没有人能从他的外表下看出那颗漆黑的心。罗杰将第五罐黑麦啤酒放下,他面色微醺,狭长的眼睛只剩下一道能看清瞳孔的缝隙,所幸那个性情温和的外来者正在动手烤肉,倒是不需要他再操心什么了。
“不,老师不会容忍我怯懦的。”罗杰略显苦涩地摇了摇头,“布莱尼老师一直认为找寻救赎之道是盗火者的职责,我作为他的学生,当然要将其贯彻下去,否则也不用接过他的衣钵了。”
“是吗?我倒是不这么觉得。”
路远寒想到了那天夜里的失手,罗杰身上的保护层能够让他感到麻烦,足见布莱尼·索克对这名学生的重视,因此他虽然能够强行撕开保护层,却也没有再一次进行尝试,以免引起对方的注意。
他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但你前段时间不是已经为了疫情防控熬夜很久了,差点就病倒了,即便如此也不能请假缺勤吗?”
即使两人此刻的距离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但提到秘境相关的情报时,罗杰·厄普顿就会变得非常警惕,因此路远寒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些消息。
“除非我病重到了无法行动的程度,否则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毕竟布莱尼老师年事已高,不适合再参与到行动中,这是预言家阁下为我钦定的职位,那群人有着极高的话语权,没有一个伊舍尔人会违抗他们的指示。”罗杰解释道。
无法行动吗?路远寒微微垂下了头。
罗杰带回来的羊肉已经被他全部烤熟,那些切割均匀的肉片在他手下就像一群驯熟的死尸,看起来颇为让人毛骨悚然。路远寒将它们放进旁边的餐盘中,撒上佐料后推到罗杰·厄普顿面前,随即从沙发上起身:
“没有黑麦啤酒了,我再去外面买一点回来,你也不要太过发愁了,事情总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的,罗杰。”
因为酗酒的缘故,罗杰额际上绷紧的血管让他感到一阵胸闷头痛,他正埋头吃着路远寒烤好的肉片,对于那人外出也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也就没有留意到这句话中让人细思极恐的地方。
毕竟路远寒已经成了所有伊舍尔人眼中的魔鬼,谁还愿意卖给他啤酒?
公寓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
让罗杰·厄普顿骤然惊醒的是强烈的灼痛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环境逐渐升温,那种炙热就仿佛置身于一片烈阳照耀下的沙漠中,让他浑身都被渗出的汗水浸透。
罗杰湿漉漉的睡衣紧贴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张开嘴唇,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沙哑得无法出声了,这个年轻人拿起掌边一瓶黑麦啤酒,却发现那些罐子都被他喝空了,无法为他补充任何水分。近乎浑浑噩噩的情况下他想到了离开的路远寒……那人说是要去买点酒,怎么还没有回来?
太热了,简直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罗杰猛然起身,他刚想去打开窗户通风,忽然留意到了门外传来的声音,常年巡逻着整座城邦的年轻人对各种机械装置的声音非常熟悉,因此他在一瞬间就判断出了那是某处的蒸汽管道炸裂了。
——糟糕了!
肌肉紧绷的伊舍尔人就像条嗅着危险的猎犬,职业病瞬间盖过了他自身的感受,罗杰·厄普顿推门跑了出去,眼神中的冷光一闪而过。
走廊中的温度远比公寓内部更为恐怖,高温让金属墙壁都隐隐泛起了一片耀眼的猩红,到处都是蒸汽乱窜的声音。罗杰的心情霎时间沉到了谷底,毕竟公寓下层就是锅炉房,无尽燃烧的炉火维持着一整套动力系统的运转,让铜皮屋得以在风沙中前行……他不敢想象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杰顺着楼梯往下跑去,胸膛内部闷着的一颗心狂跳不止,中途他还砸开了消防栓,准备用随身携带的装置冲过去救火,然而当他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却只是锅炉工烧焦的尸体。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曾经的罗杰身世悲惨,父母双亡,在他成为第五位盗火者阁下后,锅炉工的职位就由他的表弟接手了过去。
现在目睹了那人死亡,罗杰·厄普顿的脑海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太过激烈的情绪让他失去了对于外界的感知,他膝盖触地,紧接着伸手搂起了那具已经残缺不全的尸体,燎着掌心的余火让他接触到对方的皮肤变得一片鲜红,血液蒸发的味道萦绕在罗杰鼻尖下。这里分明是无边地狱,他却感到如堕寒窟,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似的微微颤抖着,黏在牙龈上的舌尖淌出一道痛苦而又绝望的喘息:“嗬、啊……”
就在这时,被高温折磨崩溃的蒸汽装置倾塌而下,燃料箱破了无数个窟窿,迸溅的油点雨幕般落进了火海中,瞬间引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爆炸。
那场爆炸的冲击波将罗杰·厄普顿席卷在内,涌动的气流就像海啸冲过了岸边,带着狂风骤雨,全身皮肤烧毁的疼痛足以让一个人死去活来,但他已经无心计较了。
伊舍尔年轻的领袖面无表情地跪坐在熊熊烈火下,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魔鬼夺走,他的眼睛流出了血泪,紧抿的嘴唇像是被人缝上了一样难以开口……不管他在此期间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但毋庸置疑,罗杰·厄普顿不用再参与到接下来的盗火行动中了。
事实证明,魔鬼兑现了他的诺言。
第286章 你从绝境而来(11)
罗杰·厄普顿出事半个小时前。
路远寒裹好布条就离开了公寓, 但他这次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缠得一丝不漏,缝隙间露出下半张苍白的脸,让别人见了就能够看出他外来者的身份。
尽管已是深夜, 多数伊舍尔人却还没有休息, 他们正坐在重新开业的餐馆中吃着夜宵,聊着这场震慑人心的瘟疫,有多少人无辜死去, 又有多少幸运儿从灾难中活了下来。这座城邦停在荒漠上, 铜皮屋侧边挂着的蒸汽灯光照亮了底下一片粗粝、干裂的地面, 寒风正吹动着遍地乱转的沙砾, 而所谓街道, 其实就是庞然大物之间可供行人通过的空地罢了。
“罗杰阁下为什么要袒护那个魔鬼?难道他受到了外来者的蒙骗……不再忠于城邦,忠于我们伟大的伊舍尔吗?”
“也许他只是看在布莱尼大人的份上忍受着而已, 毕竟那个狡猾的骗子同样也是学徒, 还跟罗杰阁下一起接受教导, 他之所以潜入城邦, 说不定就是为了窃取我们的技术, 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听着旁边那些人的絮絮低语,坐在餐桌前的伊舍尔少年抿紧了嘴唇。
他的嘴唇下还残留着酱料的痕迹,少年却不急着擦干净,反倒朝老板吆喝了一句:“再来份小笼包, 马修!”
“这已经是你今晚点的第十五屉小笼包了,小心别把自己撑死,小帕特。”满鬓灰发的老板擦了擦手就将热气腾腾的食物端了过来, 压低声音问道, “你最近怎么了……上哪里发了横财?”
也难怪他会有此疑问。
因为就在几天前, 这个名叫帕特·托马斯森的少年还是个需要领救助的孤儿, 每天饥肠辘辘地住在阁楼上,根本没有钱到餐馆消费。然而就在布莱尼大人宣布解禁以后,帕特却像是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似的天天光顾马修的餐馆,而且他胃口极好,不将自己吃到肚皮撑圆绝不罢休,因此才引起了老板的注意。
一个忽然阔绰起来的穷人少年,实在值得怀疑。老板盯着帕特·托马斯森的眼睛,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但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我有的是铜条。”
帕特毫不客气地接过笼屉,他不再理睬老板,蘸取酱料的动作熟练得就像做了一千遍,尽管他的胳膊与腿仍然非常干瘦,但伊舍尔少年的腹部已经装了十四屉小笼包,撑开了他裤带上系着的纽扣。
老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骤然刮过的狂风掀开了门帘。
他们看到的不仅是夜幕下的城邦,还有那个从黑暗中走来的年轻人,他眼神冷厉,覆盖在面部的布条簌簌飞动,让所有伊舍尔人意识到——这就是那个苍白的魔鬼。
霎时间,满座俱静。
伊舍尔人说着要审判、要让外来者下地狱,但当他真正出现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害怕。
毕竟没有人知道他紧绷的胸膛下是否藏着一把杀人武器,会不会以魔鬼的手段报复那些诋毁过他的人,路远寒仅是停下脚步,就让餐馆内的伊舍尔人坐立难安,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濒死的绝望。
就连帕特·托马斯森也停住了咀嚼。
现在顾不得觊觎少年的财产,老板眉头一拧,满面严肃地赶到了餐馆门前,他伸手将卷帘布重新拉下来,对着那个外来者厉声喝道:“抱歉!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狂风下他的声音隐约有些颤抖,显然畏惧着对方的报复,但老板很清楚,他要是放那个魔鬼进来,才是真正害了餐馆内所有人。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路远寒只是叹息一声就不再往前走去。
尽管那些传闻将他打造成了灭世的魔鬼,说他随时都能从地狱中召唤出瘟疫、灾难与战争,但就目前看来,外来者同样会在低温下呼出白汽,他的鼻尖冻得微微透红,正搓着手掌取暖,看起来就跟一个伊舍尔人没有什么区别。
路远寒顺从的态度让老板有些惊讶,他原以为那人必定不愿意听他的,已经做好了请护卫队帮忙的准备,没想到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难道他是一个性情温良的魔鬼?
没有人知道答案,这时,轰鸣而过的脚步声打破了所有人的沉默,无数道黝黑的影子从年轻的魔鬼背后掠过——那是紧急出动的护卫队,但他们并不是为了路远寒而来,显然有什么事发生了。
片刻后,训练有素的队员们围住了餐馆不远处的铜皮屋,紧接着一个手持扩音器的伊舍尔人退后半步,对着高空说道:“冷静点,不要干傻事!”
护卫队的阵仗瞬间激起了他们的好奇心,越来越多的伊舍尔人簇拥到餐馆门前,犹如一群脱缰的野马,将老板挤得险些无处下脚,那个名叫帕特·托马斯森的少年也从缝隙中探出头来,望着事发现场。
事情到此已经很明白了。
不远处那栋铜皮屋是刚从隔离区拉回来的,里面的死者已经被护卫队清空,经过高温消毒,正等着下一次投入使用。
在这个节骨眼上,本不应该有人出现在里面,然而那个伊舍尔人不知道怎么打开门偷溜了进去,甚至还爬到了阁楼顶部,毋庸置疑,她的行为非常危险,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躯在狂风下就像一张即将被撕裂的传单,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因此才会被认定为有自杀倾向,引来了护卫队这群忠犬。
这是……有人要跳楼?
见状,旁观者顿时唏嘘不已。尽管那场瘟疫让人感到绝望,但他们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当然不会想着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知道那人遭受了什么样的痛苦,才会被逼到绝境上。
出门时裹满布条已经成了伊舍尔人的习惯,即便没有烈阳直射,在公众场合露出皮肤也会让他们觉得一阵羞耻。
但强烈的气流赫然吹开了楼上那人的布条,让他们看到一张满是疤痕而又沧桑的面庞,瘟疫在她身上留下了恐怖的痕迹,对方的眼睛仿佛流干了泪,只剩覆盖在表面上的一层枯涸血肉,但那种对世界的恶意却让所有人都感到背后发凉。
谁都没有想到,在隔离区完成全面消杀以后,竟然还有一个致病源隐藏在城邦中。
看热闹的伊舍尔人瞬间退后,就连护卫队也感到了麻烦,毕竟对方要是从高空砸下来,落地后传播的病菌不知道又要引起怎样一场恐慌。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将那人当场击毙。
但此刻狂风呼啸,那人所在的位置又非常高,要是护卫队选择开枪的话,谁都无法保证弹道不会偏离,穿透胸膛的力道能够刚好让目标往后倒去,而不是摔在他们面前,这些伊舍尔人再怎么敬业,也无法将遍地血肉在一瞬间清理干净。
停顿片刻后,那个手持扩音器的护卫队员又开始了劝导。
只不过他的同事已经从铜皮屋下潜行进去,再过不久,他们就能抵达阁楼上方,进一步控制住那个危险的致病源。
“这位女士,你还非常年轻,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就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为了城邦操劳着的盗火者阁下……”那人冠冕堂皇地说着,额际却因为紧张而渗下了汗水,他担心自己说出的某一句话刺激到对方,“无论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帮你解决。”
“我的家人?”
楼顶的伊舍尔人像是听到了某种荒谬的笑话,她的肩膀颤抖两下,面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神情:“我的孩子已经死了,就在你们忙着杀人、消毒,毁尸灭迹的时候,他的尸体僵硬得连苍蝇都不会落在上面,多么可笑啊,他捱过了病痛的折磨,最后却活活饿死了……那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牵挂,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闻言,底下的护卫队成员陷入了沉默。
他没想到对方是一个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母亲,没有人会断绝护卫队的供应,即使是在封禁期,他们照样荤素不忌地吃着一日三餐,当然不清楚挨饿到胃痛是种什么滋味。
好在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他看到同事们的身影从十楼窗前匆匆掠过,想必再撑一会就能解决当前的突发情况,想到这里,护卫队成员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
楼顶的伊舍尔人没有等到他的答复,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盗火者的手下根本不在意普通民众的死活。封禁的那段时间,她们从隔离区逃了出来,但仍然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容得下这对母子,年幼的孩子饿死了,而她也走到了人生的边缘。
她垂下视线,掠过充满沙尘的黑暗,掠过底下那些太过渺小的人群,倏然间伊舍尔人的视线一顿,留意到了那个苍白的、让她感到熟悉的身影。
尽管当时仅有一面之缘,但路远寒送的那袋食物太过温暖,是她此生享受到的最后、同时也是最丰盛的一顿晚餐,让伊舍尔人瞬间辨认出了他的身份,是那个曾经对她们施以援手的店员。
比起魔鬼,他更像是堕落在凡间的天神。
奇怪,楼顶的伊舍尔人不禁想道。她分明看不到那个年轻人此刻的口型,却意外读懂了他的意思,就像有什么东西附着在了眼膜表面,让她的感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化。
——快跳,他们要来杀你了。
随着背后传来的脚步声逐渐变大,楼顶的伊舍尔人意识到了护卫队的图谋,果然,直到最后他们仍然如此绝情。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失重感裹挟了这具濒死的身体,年轻的伊舍尔母亲甚至只感到轻松、释然,得到解脱后她还能让那些冷眼旁观的同族再次染上瘟疫,报复这个世界,何尝不是一种完美的结局。
就在这时,路远寒忽然动了。
腿下的机械装置让他拥有比别人更快的速度,离开公寓前路远寒特意拿了条罗杰踢到地上的厚毯子,现在刚好派上了用场。那道疾驰的影子在一瞬间越过护卫队的重围,赶在伊舍尔人落地前伸出了手,更确切地说,是摊开了救援用的毯子。
它本应承受不住重量而断裂,但路远寒的手臂替它分担了这种压力,砸在怀中的女人让他肌肉下的骨头一阵咔嚓作响。
但他反应极快,没等两人接触就用毯子将对方裹了起来,像是隔离了一件具有极强杀伤性的危险品,他的掌根捏着伊舍尔人的脖颈,对路远寒而言,弄死别人就像活着一样简单,他的力道恰到好处,让那人毫无痛苦地迎来了死亡。
“——砰!”
路远寒的膝盖被压得跪了下去,他单膝及地,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却将紧裹着的尸体送到了护卫队面前。
还没等他开口,那位恪尽职守的队长已经将消毒剂喷在了毯子上,简单处理过后,护卫队就接手了这个麻烦。他们会将那具尸体带下去火化,进一步彻查城中是否还有瘟疫的余孽,然而望着年轻的魔鬼,不,现在不能再称他为魔鬼了……从路远寒背后爆发出的欢呼声、称赞声淹没了他,那些伊舍尔人满心喜悦,就仿佛从来没有驱逐过他一样。
毋庸置疑,他拯救了这座城邦。
路远寒逐渐直起了膝盖,买通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并不困难,他没花多少钱,就让帕特·托马斯森将他是瘟疫源头的消息传了出去,从那以后,外来者就成了伊舍尔人发泄情绪的对象。
唆使一个绝望的母亲跳楼自杀同样轻而易举,若是没有她的出席,路远寒设计好的救赎也无法顺利落幕。
算算时间,罗杰·厄普顿那边也该出事了,无论是护卫队,还是餐馆内部一众感激涕零的伊舍尔人,都能为他提供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路远寒想,还有什么是比一个蒙受冤屈的圣人更值得铭记的呢?
第287章 你从绝境而来(12)
对伊舍尔人而言, 他们的盗火者阁下罗杰·厄普顿所在的公寓竟然发生了一场爆炸,以至于那位年轻领袖身受重伤,短期内都无法再敲钟、巡逻城邦甚至参与到外勤行动中, 简直是个噩耗。
这场事故是个意外?还是人为?
护卫队倒是有心想要调查背后的真相, 只是当事人还处在昏迷状态下,无法为他们提供证词,曾经骄矜不已的罗杰阁下现在真的成了一具裹满绷带的植物人, 被送到了医疗站全力抢救。英俊的容貌、矫健的身手、罗杰工作两年后才重新翻修的公寓……他拥有的一切近乎都被埋葬在了那场大火下, 无论谁听了, 都会同情这个可怜的伊舍尔人。
医疗站外一时间挤满了人, 那些伊舍尔人都是来探望罗杰阁下的, 听到护士说禁止探视后他们略显失望,却还是殷切地让对方转交自己带来的腊肉干、水果、鲜炖奶羹等补给品。
据此可以看出罗杰·厄普顿的声望极高。
但最近还有另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那就是外来者奋不顾身拦下了跳楼自杀的致病源, 让所有人免于再受瘟疫折磨。
若他真是个心肠漆黑的魔鬼的话, 必然想要拖着他们一起下水, 何必再以身犯险?路远寒的行为打消了那些伊舍尔人对他的怨恨, 很多人原本将信将疑,但那夜的目击者不止有餐馆内的一群看客,还有护卫队,在他们看来, 那些高傲的忠犬向来不屑于说谎,总不至于为外来者脱罪——嚷嚷着要审判魔鬼的声音逐渐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吝啬的赞美。
即使深陷在舆论的攻讦下, 外来者仍然没有憎恨骂他的伊舍尔人, 反倒为这座城邦献上了一切, 曾经落井下石的人羞愧得无地自容……这是多么高尚的品质啊, 与罗杰·厄普顿相比也不遑多让。
比起普通群众,布莱尼·索克考虑得更多。
下次盗火行动就要开始,罗杰却出了意外,临时再找一个能够代替他的人选简直难如登天,预言家那边吵得不可开交,说罗杰·厄普顿毫不负责,让布莱尼尽快确定最后的带队者。
布莱尼·索克一时间犯了难。
秘境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探索的存活率不足十分之一,近乎是以行动队员的性命为代价,换取那些奇妙的技术,因此他们才会优先考虑有经验的盗火者。
然而绝大部分伊舍尔人一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所居的城邦,若是让他们前往浓雾,恐惧、紧张等情绪就能在中途让整支队伍覆灭。
像内森这样的普通群众虽然崇敬着盗火者,却也知道那地方是一个吃人不眨眼的魔窟,没有人愿意主动参与进去,更何况还要找到一个性情冷静、能够指引队伍前进的领导者。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咚咚!”
布莱尼·索克的视线落在了办公室入口,若非得到他的许可,任何人都无权觐见这位盗火者阁下。以往罗杰总是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向他请教问题,但他的学生重病在床,连眼睛都无法睁开,还有谁会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一张年轻而俊美的面庞出现在了布莱尼眼前,对方停下脚步,正是那些传闻的主人公。
平心而论,外来者有着比月光更洁白的肤色,一双比熊熊烈火更让人难忘的眼睛,更重要的是他带给伊舍尔的震撼。有人说他是魔鬼,这场瘟疫就是因他而起,也有人说他是救赎的圣徒,牺牲自己换下了整座城的安稳……但在布莱尼·索克眼中,路远寒无疑是一个难以处置的麻烦。
“布莱尼老师。”路远寒开口说道。
前段时间他跟罗杰等伊舍尔人一起接受布莱尼的教导,也就改变了对那人的称呼。
路远寒的成绩非常优异,让这位以严厉著称的导师挑剔不出任何毛病,布莱尼一方面惊叹于他的天赋,另一方面却又感到心情复杂,毕竟路远寒是个外来者,而不是有着伊舍尔血脉的本地人,布莱尼当然不会像对待罗杰那样培养他。
假如路远寒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伊舍尔人,布莱尼确实想留下他。
预言家对于外来者的解读报告已经放在了书桌上,布莱尼早就看过了,但他正为下次盗火行动的领导者人选费尽心思,自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处理路远寒的事。
望着面前垂首而立的年轻人,布莱尼眉头微蹙着问道:“你有什么事吗,外来者?”
“请将我编入行动队吧,布莱尼老师。”
路远寒微微俯下了身,以一种郑重其事的态度开口说道:“我愿意为了伊舍尔而献身,既是报答,同时也是对过往的探寻。无论罗杰还是您,都对我照顾良多,我的记忆正在逐渐复苏……若是能够在那里找到关于记忆的锚点,我也就能够告诉您,世界上是否存在第二个秘境了。”
他这话说得非常聪明。
路远寒一方面表示自己愿意出力,另一方面又抛出了让布莱尼·索克无法拒绝的诱惑,路远寒若是能带领伊舍尔人找到第二个秘境,就是要给他塑座等身金像也不在话下。
布莱尼的内心正不易察觉地动摇着,狂风卷着沙砾吹过十三层的窗锁,让盗火者阁下的办公桌发出了震颤的声音。
“嗡嗡——”
蛮荒之地的极端天气已经让他们困顿了一周之久,封禁期间伊舍尔人的车队没有前进,那意味着他们没有肉食来源。毕竟负责捕猎的外勤小队同样需要工作、消毒、隔离……尽管死了一大批病人,但他们储存的资源仍然有些捉襟见肘。
要相信他吗?
假如对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将整支行动队害了该如何是好?
像是洞察了布莱尼此刻的纠结,路远寒的腰身忽而一直,打算拿出点更具分量的“筹码”来。他侧目望向窗外茫茫飞沙,紧接着打了个响指,那种怪异的动作却有着堪称奇迹的效果,只见骤然落下的强光在一刹那照亮了整层楼,雷雨从天而降,让布莱尼·索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以往看到的都是旱地惊雷,还是第一次见证这种天气。
无论雨水还是雷电,对这座城邦而言都是一种极为珍贵的馈赠,过滤后的雨水让那些快要渴死之人能够活下去,收集到的雷电则赐予他们维持机器运作的能源。
更重要的是,暴雨对浓雾和沙尘都有一定的驱散效果。那些液体裹挟着颗粒物倾泻而下,它们冲刷走了覆盖在铜皮屋表面的灰尘,顺着沟壑流进地面的裂缝之中,等到雨落过后,伊舍尔人就可以继续前进了。
布莱尼·索克已经震惊得近乎失声了。
他快步走到窗前,确认着眼前所见并非幻觉,外面隆隆的雨声让这位给予无数人指引的导师肩膀微颤,就在这时,布莱尼想起了预言家给出的报告:“他将为伊舍尔带来大雨,带来无尽的风暴与动荡……他不是盗火者,他是神裔。”
布莱尼刚看到的时候还不以为然,觉得预言家解读出的内容太荒谬了。毕竟他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没有见到过一滴雨水落下,而他现在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哀叹者了,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又怎么会有实现的可能?
现在看来,那份预言似乎是真的。
就在布莱尼·索克背后,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这份权柄还算好用,远离帝国以后,瑟雷提斯对他的影响就在逐渐减弱,那位掌管着死亡的存在似乎管不到蛮荒之地,因此,路远寒才敢借此降下神迹,糊弄一下没见过世面的伊舍尔人。
再过不到一刻钟,降雨就要结束了。
对路远寒而言这已经够用了,毕竟他只是为了震慑布莱尼,并不想因此消耗太多的能量,若是让他感觉到饥饿的话,恐怕一整座城的伊舍尔人也不够路远寒填饱肚子的。
经过久旱见甘霖的事迹后,布莱尼·索克内心的天平彻底倒向了一边。
路远寒带来的利益远超过了他的怀疑,为填补罗杰腾出的空位,他将外来者编进了第一小队。整支行动队共分为九队五十余人,即便这些队员满身武器,已经是伊舍尔人中的精锐了,布莱尼仍然无法保证最后能否有一个人活下来。
但路远寒毕竟不是富有经验的盗火者,将队伍的指挥权全部交给他就太危险了。
考虑过后,布莱尼将护卫队队长也调遣到了这次行动中,两人各自管治一批行动队员,那个名叫玛德琳·海斯的伊舍尔女人为主,路远寒所在的侧翼部队为辅,他们轮流进行指挥,从而断绝了外来者从中作梗的可能。
他们使用的载具是蒸汽驱动的摩托车,与此同时,每个伊舍尔人身上还配有一套机动装置,据布莱尼所说,这是为了在秘境中更好地行动——那里的环境相当复杂,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出发前的最后两天,路远寒已经从玛德琳那里领到了行动队的制服。
比起平时所用的布条,这次的制服倒是非常合身,路远寒认为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但他们白天仍然需要抵抗阳光的照射,好在路远寒已经适应了伊舍尔人这种独特的着装,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他的任务马上就要完成了。
到医疗站探望过罗杰·厄普顿后,路远寒彻底放下了心。
因为那个险些被烧得心脉断绝的年轻人还没有醒来,床前的主治医师眉头直皱,罗杰自然无法向他的老师诉苦,痛斥这个犯下罪孽的魔鬼有多么狡猾、多么用心险恶……
临行前,路远寒记下所有参与者的名单,逐一辨认了他们的长相。事实上,要想区分那些肤色深黑的面庞还是有些难度的,好在路远寒记忆超群,在他报上名字的时候,那些伊舍尔人不约而同发出了一道道惊叹的声音。前段时间的传闻又为这位年轻的长官增添了一分神秘,他们崇拜着路远寒,就像崇拜着曾经的罗杰大人。
由此,路远寒建立起了他的威望。
在一个黑暗、寂静而且充满寒冷气息的夜晚,他们向着目的地出发了。
第288章 你从绝境而来(13)
前往秘境并不是一个短暂的过程。
伊舍尔人的城邦长期处于移动中, 但秘境所在是静止的,那场浓雾又掩盖了所有人的视野,若是以铜皮屋为参考系, 根据地图前进的话, 要想找到秘境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好在盗火者阁下提前考虑到了这一点,布莱尼·索克在金属球中灌注了某种力量,以自身带领着他们前往秘境。
那种金属球正是伊舍尔科技的典型产物, 被用于通讯、传信、指引等多种用途, 路远寒和玛德琳·海斯人手一只, 同时倾听着布莱尼的声音。球体在他们的掌心触碰下逐渐升温, 犹如烤熟的栗子, 只不过它的续航能力不算太好,每用半天就需要回到燃料箱上补充一次能量。
他们顺利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对伊舍尔人来说, 白天才是最让他们感到恐惧的, 无论阴沉的天幕、还是萦绕在周身的雾气都让人倍感压抑, 就像置身于无边的潮水中……但跟着路远寒行动时竟然没有碰到一次传闻中的天敌, 深思过后, 他们将其归结于神裔的特殊。
神裔,这是预言家对他的称呼。
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情报,关于外来者的预言逐渐流传开来,行动队的成员都清楚他的身份非同一般, 在这种得到庇佑的心理作用下,队伍的行进速度都加快了不少。
路远寒保持着直视前方的姿势,作为行动队的副指挥者, 他独自享有一辆摩托车, 金属球悬停在他胸膛前不到两寸的位置嗡嗡作颤, 纷飞的沙砾飘到了他的护目镜上, 刮擦出许多道细长的、模糊的痕迹。
防护镜片下的眼睛看起来极为犀利,仿佛能穿透飞沙,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敢跟他对视。
考虑到伊舍尔人的防护方式颇为简陋,他们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睛总是泛着浑浊的血丝,就像患了重病,出发前路远寒动手制作了一副护目镜,并且将这种做法推广到整支队伍,得益于他的主意,那些队员不用再长时间眯着眼睛了。
但那仅是挡下了风沙而已。
路远寒手下紧攥着摩托车的握柄,他垂首瞥了一眼,看到油箱内的液面还在基准线以上,暂时不需要补充燃料。
但他没握多久就霍然松开了手,蹭掉掌心的汗水后路远寒才重新扶住了摩托车握柄,那种濡湿、黏腻的感觉让人一阵烦躁,他不禁想道,炎热成了目前最大的难题。
为了防止皮肤病的发生,行动队制服和那些布条将他们的身体裹得非常紧实,捂得所有人背后沁出了汗,就连摩托车表面也逐渐发烫,封盖下的引擎随时都有可能损坏,从缝隙中冒出一阵又一阵让人惊悸的黑烟。
但路远寒不打算再动用精力降雨了,要是让队员有了依赖性,他只会被当成无尽榨取的工具,而绝望下的人心往往比一切潜藏的危险更可怕。
路远寒的听觉非常敏锐,他察觉到队伍中已经有人抱怨了,在行动队晒出毛病前,他们需要找到一个阴凉地避险。
“灰鹰阁下,我们遇到了困难。”
路远寒如实禀报了情况,灰鹰是布莱尼·索克的行动代号,毕竟金属球就像疾驰的飞禽一样指引着他们前进,这样称呼倒也不违和。
事情正在布莱尼的意料之中,只见路远寒持有的那只金属球缓缓上升,绕着他快速飞旋两圈,似乎在感应他们当前的位置,片刻后,金属球又重新落回了他掌心中,表面浮现的红光蓦然指向了队伍一侧:“往南十里,那地方有盗火者以前探索出的停驻点。”
“感谢您无私的帮助。”
路远寒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毕竟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伊舍尔人盯着,不得不谨言慎行。
就连最开始抓捕外来者的玛德琳·海斯,见他尊敬着那位盗火者阁下,神情也不由缓和了几分,不再像对待犯人一样随时监视着他。
根据金属球的指引,行动队转而前往了另外一边,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了布莱尼所说的停驻点,事实上,那是块巨大的岩壁,仿佛斜劈在地面上的一块斧刃,靠近太阳的那侧爬满了暗红色的锈迹,就像无数根快要衰竭的血管,但其打下的阴影却为这些走投无路之人提供了一个落脚点。
面前的景象无疑给了行动队成员以希望,他们精神振奋,不再满腹牢骚,踩下油门就骑着车冲往了默然伫立着的岩壁。
“我们已经抵达停驻点。”
路远寒对着金属球说道,布莱尼沉默片刻,温和地说这里是安全的,可以供他们歇息。随着对方的话音落下,行动队撑起帐篷,颇为急切地躲进了阴影里面,毕竟他们再在烈阳下被炙烤一阵,就可以闻到同伴熟透后逸散出的肉香了。
停好摩托车后,路远寒俯身探进了一顶帐篷,里面坐着的几个行动队员对他已经很熟悉了,现在见到长官进来,那些人立刻腾出了地方,甚至还殷勤地递来了一块擦汗用的毛巾。
“谢谢。”路远寒面不改色地接了过来。
他擦完汗又换了一次绷带,毕竟那些浸透汗水的布条正散发着腥骚、难闻的气味,而伊舍尔人才刚从瘟疫中缓过神来,说不定某个队员体内还潜伏着致病菌……要是不及时消毒的话,引起的后果可就严重了。
不仅是路远寒,就连队员也解开布条,将制服下的胸膛坦露出来,他们每一个都是执行外勤的好手,体型健硕,汗液顺着肌肉的沟壑滑了下去,让这些伊舍尔人感到颇不舒服。
帐篷内舒缓的气温让他们逐渐放松了下来。
路远寒若无其事地坐在伊舍尔人当中,他一边嚼着肉脯,一边听那些队员聊天。
蛮荒之地的野兽肉质都非常柴,晾干以后更是如此,路远寒近乎要用上数倍于平时的力气才能咬碎一块坚硬的肉脯,他的牙尖隐隐作痛,不过制作的伊舍尔人在表面刷了甜酱,沁出的味道稍微抚慰了那种嚼蜡一样的感觉。
怀着必死的心情,行动队成员聊的话题颇为沉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有需要照顾的家人,比如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已经上了岁数的父母……即使他们死在秘境当中,官方下发的抚恤金也够亲属改善生活,而这才是他们主动参与盗火行动的原因,像路远寒和玛德琳·海斯这样,由官方直接指派的反倒是少数存在。
路远寒忽然抬起了头。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的视线落到了路远寒身上,以一种探究的态度打量着这位长官:“听说您前段时间跟着布莱尼、不,灰鹰阁下学习,还超过了同期的所有学生,其中也包括罗杰大人……是真的吗?”
“能够得到老师的指点是我的幸运,至于罗杰·厄普顿,他同样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毫不逊色于任何人。”
路远寒说着就直起了腰身。
他那双覆盖有机械装置的腿要想屈起来属实有些困难,简单应付完队员的好奇心后,路远寒就出了帐篷,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浪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干涩的嘴唇下似乎沁出了少量血腥味。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假如没有那道岩壁隔绝烈日,一个正常人恐怕就要被晒得脱水倒下了。
路远寒转过身,观察着这面被称为停驻点的岩壁,行动队远望着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他置身于其下,才发现那上面满是纹路。
它们看起来像是自然风干后出现的裂缝,又像是某种物质附着在了岩壁表面,每条黝黑裂纹延展的方向各不相同,一根又一根,就如魔鬼的爪牙,让人盯得眼睛发酸也辨别不出来源。最糟糕的是那些群蛇般的痕迹有着一种不可小觑的影响力,以至于路远寒不断逼近,他的脖颈也越仰越高……就在他思索着那究竟是什么含义的时候,一道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
“停下,别再靠近了。”
路远寒猛然转过头,看到了握着枪柄的玛德琳·海斯,即使到了这种境地对方仍然不肯解开布条,也亏得她能坚持下去。
即使没有玛德琳的提醒,路远寒也不会真像着魔一样走到岩壁中去,但他仍然感谢了这位同事,并向对方询问起行动队的物资储备情况。理论上讲,他们带了能撑过半个月的食物、弹药与急救用品,但谁也不知道中间会不会发生意外。
好在目前还算一切正常。
玛德琳·海斯性情严肃,队员取用所有物资都在她的管控下记录得非常清楚,路远寒所带的侧翼部队同样没有出什么岔子。
只是在分配饮用水的时候起了点矛盾。
这场纠纷的起因很微妙,要知道每支小队的水箱由两位指挥官直接保管,定时、定量进行分配,但那点稀薄的饮用水仅能让一个人维持基本生命体征,他们同样要忍受干渴的折磨。
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愿意自己分到的饮用水缺斤少两,甚至有人自己从城邦中偷带了小瓶水,渴得快要发疯的时候才拿出来抿了一口,没想到他的行为并不隐蔽,被同伴发现后举报到了路远寒这里,举报者愤慨至极,嚷嚷着要让那人将他带的水充公处理。
对于这种容易引起不满的麻烦,路远寒没有多说,直接取出他从玛德琳那里拿到的行动守则,翻到了其中一页,上面赫然规定了两百毫升以下的个人储备是被容许的。
换而言之,那人的行为并不违背规定。
听路远寒说完,那名举报的队员神情讪讪地离开了,但两人之间已经产生了无法化解的过节,擅自带水的队员满腹怨恨,过了一整夜仍然没能压制下内心的火气。
多数人还在帐篷下歇息的时候,那两名队员忽然爆发了争吵。
闹出的动静一瞬间引起了路远寒的注意,他刚跟着玛德琳赶到事发地点,还没来得及调解矛盾,就看到被举报的队员持着刀捅进了另一人腹部,短刃撕开制服,带出了里面温热的、鲜血淋漓的肠子内脏。受伤的伊舍尔人慢慢弯腰滑了下去,他整张脸庞都因为失血过多变得扭曲、无助而且充满痛苦,难以置信同伴竟然会对自己下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谁都无法抹消他的伤口。
霎时间,惊叫声不绝于耳。
玛德琳劈手夺下那把满是鲜血的刀,紧接着制服了行凶者,从帐篷中出来的医疗兵正凑到伤患身前,检查着他的情况……现场深陷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路远寒却紧抿嘴唇,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某个地方。
他看到飞出的血溅到了那面岩壁上。
第289章 你从绝境而来(14)
在路远寒的注视下, 溅到岩壁表面的血液瞬间融进了裂缝内部,紧接着那些纹路开始了蠕动,它们犹如骤然惊醒的蝰蛇, 从接触到鲜血的一小部分逐渐扩散到更深远的地方, 浓重的殷红让人下意识感到恐惧,无论玛德琳、医疗兵还是隐隐有些癫狂的行凶者,所有人齐齐抬起头来——在溺水般的窒息感下, 一切尖叫、哭喊等声音都消失了, 他们痴然望着面前的岩壁, 毫无反应, 就仿佛被谁掠夺走了思考的能力。
那种感觉就像不慎闯进了某个紧锁着的房间, 他们的停驻点原本平静、宁和得如同圣所,为行动队提供着荫蔽……
只有见血的那一刻, 才开启了它真正的模样。
“砰!”
枪声呼啸而过, 骤然唤起了所有人的意识, 他们如梦初醒地落下一身冷汗, 看到那位副指挥官收起了枪, 他的眼睛深邃、危险,指腹下硝烟的味道仍未散去,却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路远寒垂下视线,无论布莱尼对他就任是否满意, 至少行动队真正接纳了他,一群驯熟的忠犬总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
“所有人保持冷静,回到帐篷中去!”
玛德琳·海斯厉声喝道, 与此同时, 她压着行凶者的指节用力得快要捏断对方的肩膀, 果不其然听到犯人惨叫一声。他虽然捅伤了那个举报者, 自己却也像是丢了魂似的神情恍惚,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
望着满手血迹,他联想到那种湿漉漉、滑腻的触感,竟然咽了一下口水。
刚出来的行动队员又陆陆续续回到了帐篷中,从被路远寒叫醒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会再被岩壁上的纹路蛊惑,只剩下极少数人还在观察着那些纹路的变化。
路远寒就是其中之一。
望着那道让人毛骨悚然的墙壁,他沉下心往前一步,像是找到了什么线索似的跟着纹路往侧边走,最后在某个位置停下脚步。这地方没有被那片红色侵染,随着路远寒用清洗工具扫开表面的灰尘、碎屑,隐藏在下面的秘密浮现出来,而那竟然是一道承载着伊舍尔语言的刻痕。
想到正是布莱尼将他们带到了停驻点,路远寒推断这是前任盗火者刻下的痕迹,只不过笔者的口吻既不像布莱尼,也不像罗杰……似乎是那些已经死去之人的手迹。
【秘境?不,那是魔鬼的巢穴!】
仅是寥寥数言,记录者就将那种震慑人心的力量传递了出来,也不知道曾经那批人遭受了什么、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刻下了痕迹——然而路远寒和玛德琳·海斯都有必须前往秘境的理由,断不可能因为一句无法辨别真假的话就退缩。
路远寒不禁陷入了深思,罗杰曾经跟他说过秘境非常危险,里面充斥着恐怖的怪物,而这道刻痕也提到了魔鬼,两种有着细微差别的说法都指向了同一个事实。
但路远寒现在还无法想通,秘境既然是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文明遗迹,又为什么会迎来覆灭,最后沦为怪物的游荡之所?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他收起多余的想法,及时回到了帐篷附近,那个挨了一刀的倒霉鬼已经被医疗兵带下去了,据说他的情况非常糟糕,若是伤情恶化的话,恐怕很难再捱过接下来的行程。
那意味着举报者迟早要接受死刑,因为行动守则不允许他们在一个必死之人身上浪费饮用水、药品等珍贵物资,行动队下发的注射毒剂就在路远寒胸前的口袋里装着,剂量微少,却能让垂死的伤员在不到一分钟内断绝气息。
路远寒垂下视线,地面只剩一滩狰狞的血迹。
联想到不久后就要执行的死刑,他未免觉得有点浪费,毕竟伤患体内仍然储存着大量血液,那可比一支小队的水箱容量要多,但很显然,伊舍尔人并没有残忍到那种程度,能下得了手从同伴身上取血喝。
他们仅在停驻点休整了几小时,夜晚就又降临在了蛮荒之地。
按照行动守则,玛德琳·海斯处置了那个捅伤同伴的队员,最近一段时间,他都不能再领取食物与水,断供的下场远比枪毙更让人绝望,而且行凶者已经成了其他队员眼中的怪胎……能对同为伊舍尔人的族类下手,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这场恶性事件引起了行动队员的恐慌。
毕竟死亡就像瘟疫那样具有传染性,有一个人濒死的话,接下来就会有更多案例。
望着担架上气若游丝的伤患,他们的面色不再轻松,收起帐篷的时候浑身紧绷,就连彼此的聊天频率也降低到了一个不怎么愉快的数值,行动队终于意识到了这片绝境的可怕。
对于队员低落的情绪,路远寒不是没有感受到,但现下更重要的是前往秘境,白天烈阳直射的时候他们行进速度缓慢,就只能趁着夜晚多赶一段路。
此刻,夜风呼啸。
伊舍尔人无法割舍的布条终于派上了用场,行动队制服内侧做了加厚处理,极大程度上减少了他们的体温流失。摩托车的灯光就像尖刀一样撕开雾气,让他们不至于跟丢前方带路的两位长官,只是仪表盘上已经落满了细碎的沙砾,那些积尘颇为碍事,需要时不时用手进行清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下一个停驻点?”
处在黑暗笼罩下的那颗心脏怦怦狂跳,队伍中有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而他的声音就像一截导火索,引得其他队员也跟着低声讨论起来。
“怎么说也得等到天亮吧……你们没人觉得身上有种难以忍受的瘙痒感吗?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城邦的庇护,外面的空气还真是糟糕透顶,就像有无数条小虫钻进血管下蠕动,即便抹了外用药膏,仍然无法彻底消解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没患上皮肤病你就该谢天谢地了,你看那位从雾中来的长官都没说什么,我们比起他应该更坚韧、更具有耐心,要是连这点小小挫折都扛不过去,怎么对得起肩负着的使命?”
“那可是神裔!我们能一样吗?”
对于队员们的絮絮低语,路远寒置若罔闻,他正紧盯着刚充完能的金属球,极为专注地执行着布莱尼·索克的指令,直到一道惊慌失措的叫声蓦然从他侧后方传来:“——啊!那是什么?”
路远寒霍然转过了头。
他到蛮荒之地的这段时间,从没有遇见过任何受到畸变影响的怪物,顶多是一些可供路远寒猎食的飞禽走兽,倒也称不上多么恐惧,但行动队现在面临的情况却不一样。
侧翼部队遇到的这副景象俨然超出了常理,首先发现异常的队员拧紧灯光,一刹那增强数倍的光线为他们驱散了黑暗。
只见强光下赫然浮现出了十余张模糊的、阴冷的面庞,那些正在靠近行动队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死去的动物,属于野兽的瞳孔下淌着一行瘆人的血泪,只不过它们的姿势格外扭曲,四肢无骨般垂落,在荒漠上拖行出一道道狭长的痕迹。
很快,路远寒的视线凝固在了对方覆盖鬃毛的胸膛下,他注意到那里面似乎没有血肉填充,空有张干瘪的兽皮浮在地上缓缓飘动,显得非常诡异,乍一看就像死而复生的尸体,也难怪会将队员吓得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悬浮在路远寒身前的金属球倏然一震,盗火者阁下的声音响了起来:
“秘境本身会对其周围一片区域产生影响,你们见到的怪异景象越多,就说明离秘境越近了。随时保持警惕,不过历次行动中遇到的异常不尽相同,我未必能为你们提供正确的意见,现在就需要你和玛德琳随机应变了。”
路远寒了然,这是要他自行处理的意思。
在解决异常方面,他就要比这些伊舍尔人专业得多了,死在路远寒那双手下的畸变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在他看来,杀死异种生物就和拧下人的脑袋没有区别,同样触感温热,无法对他构成真正的威胁。
见那些兽皮行动缓慢,路远寒并没有下令开枪,只是让他管理的几支小队加快前进,跟着玛德琳·海斯那边,而他本人则一拧握柄,骑着摩托车绕到了队伍最外围,以那道冷静、锐利的视线关注着畸变物的行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最前面的兽皮在路远寒靠近时似乎瑟缩了一瞬……像是害怕,又像是抵触着跟他产生任何交集。
难道这些怪物能感应到他的位格?
路远寒有点微妙地想,行动队尚且把他当作受人尊敬的副指挥官,游离在外的怪物倒是先一步察觉到了他的身份,所幸它们并不会张嘴说话,也就无从告诉那些伊舍尔人真相。
他们现在的处境还算安全,但路远寒并不知道这种位格压制能持续多长时间,若是浓雾中有跟他同等、甚至更高位的存在,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路远寒的顾虑让他的触手小小焦躁了一下。
忽而,重物落地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路远寒循声望去,发现跟伤患乘坐同一辆车的队员将他推下了座椅,那人虚弱得连自己的枪都握不紧,自然无法反抗,转瞬就栽倒在遍是沙尘的荒漠里,被冒着黑烟的尾气呛得一阵咳嗽起来。
“咳……咳咳!”
路远寒没想到距离事发还不到一天,就已经有人不耐烦了,急着送那个浪费资源的累赘去死。
狂风下隐隐拂动的布条挡住了动手者的面部神情,让人无从辨别他的神情是惊诧,还是一片漠然,但就他的行为不难判断出,伤患周围的队员已经没拿这位曾经的同伴当人看待了。
假如路远寒是一位正直无私的长官,那他现在应该赶过去救人,直到医疗兵说出“他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了”再为其注射死刑。
很显然,他并不是玛德琳·海斯那种死守着规矩的古董,年轻人的眼睛中闪着一片冷淡的光,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伏在地面上的伤患猛然抬起头,面上充满了求救的讯号,他期冀着副指挥官能够伸手拉他一把,但很快,这种想法就转变成了惊恐……因为他发现对方无动于衷,那种隐含着探究的视线不属于人类,就像在观察一只捕兽夹上的老鼠。
见了鬼的神裔!
伤患不禁咒骂起来,他身上的血腥气吸引到了那些游荡的怪物,飘浮的兽皮朝着他围拢而来,腐烂的面庞上似乎还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对此,伤患只感到满心绝望。
他刚被推下来的时候的时候摔伤了腿,根本做不到起身逃跑,只能望着那些怪物不断逼近,他充血肿胀的眼睛越瞪越大——直到一张兽皮猛地扑过来裹紧了他的身体,让这个伊舍尔人再也无法张开嘴尖叫。
随着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兽皮包裹的尸体逐渐不动了,紧接着它松开了自己的皮毛,只见那堆被剔除血肉的骨头散落在地,狂风一吹,就被掩盖在了黄沙之下。
饱餐过后的怪物又缓缓飘向了其他地方,却不敢靠近路远寒所在的区域。
他死得悄无声息,却没有人会施予同情。
原来这就是它们的猎食模式,路远寒想。怪物的举动倒是帮他省下了注射用的毒剂,而他冷眼旁观只是为了收集情报,现在目的已经达成,路远寒一瞬间就从观察状态中抽离出来,转而重启引擎,像条游魂似的跟上了大部队。
但这场噩梦还没有落下帷幕。
第290章 你从绝境而来(15)
十天后。
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畏惧着皮肤病的伊舍尔人逐渐习惯了阴沉的光线、随时都有可能刮风起沙的荒原,以及绝境中觊觎着他们的怪物……他们充满警惕,无条件服从着路远寒与玛德琳·海斯的命令, 将队伍的伤亡降到了最低, 即便是以前的盗火行动也没有像这样顺利过。
但就在昨夜,沙暴让行动队迎来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减员,超过半数的队员死在了那场狂风呼啸的灾难中, 同样被刮走的还有他们的摩托车、油箱等物资。
暴怒的自然面前谁都无力回天, 路远寒能够带领剩下的人紧急避险, 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清点弹药数量的时候, 玛德琳·海斯满面愁云, 他们现在的处境非常窘迫,即使是曾经的护卫队队长也感到了头痛, 她意识到自己恐怕不是得到布莱尼大人的赏识, 而是被对方送上了一条绝路。
他们真的能够活着找到秘境吗?
玛德琳·海斯深感怀疑,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作为队伍的主心骨必须拥有过人的心理素质, 路远寒表现得非常镇定,只用几小时就重新笼络起了侧翼部队,她更不能输给一个外来者。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值得庆幸的是金属球没有弄丢, 不过行动队逐渐远离了布莱尼·索克的控制,对方不再能够随时提供指引,偶尔开口提醒也是一阵断断续续的杂音。
那代表着他们快要抵达秘境了。
经过前面的磨砺, 行动队成员逐渐变成了野兽般的存在, 他们两颊消瘦, 眼神空泛, 指腹无时无刻不放在扳机上,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死气,让人不禁怀疑这些人是否已经被蛮荒之地同化成了行尸走肉。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对同伴的信任荡然无存,哪怕是一点有关资源的口角都有可能激化矛盾。
无法捱过缺水折磨的时候,那些阴鸷而又怨毒的眼睛转而盯上了自己身边的人,就仿佛渴望着从同伴身上撕下一块肉,又或者趁机举报对方,最好能够立刻执行死刑,以此减少队伍的资源消耗。
只不过那位副指挥官以铁血手段镇压下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心思,队员们发现路远寒并非传闻中的圣人,他冷静、残忍,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牺牲同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没有人想得罪这个文质彬彬的疯子。
相比之下,他们甚至更愿意被玛德琳·海斯动手教训一通,那不过是皮肉上受点痛苦而已。
找到秘境的时候,所有人都怔住了。
说是“找到”并不确切,因为他们仅仅看到了那片遗迹的外围,庞大而毫无边际的黑影笼罩在浓雾下,让人无法想象蛮荒之地竟然有着一个时代存在的痕迹。但这里的景象就如地狱边境——枯败、寂寥,隐隐渗出血色的黑暗取代了昼夜,中央凝聚的漩涡深邃得似乎联通着宇宙,一具又一具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尸体围绕着秘境,它们沉默了上千万年,早已失去了语言能力,就连盛在颅内的脑组织也腐败生灰……这里万物灭绝,生机湮没,绝不是一群普通人类应该踏入的地方。
“天啊……”有人喃喃着。
“灰鹰阁下,我们已经找到了秘境,预计十分钟后开始探索。”路远寒尽职地做着工作报告,尽管金属球颜色黯淡,显然已经断开了和布莱尼·索克的联系。
银光从他腰际闪过。
路远寒开启了机动装置,硬质皮带一瞬间绑紧了他的大腿,腿根下坏死的神经已经修复,逐渐升温的血液驱使着肌肉伸展,他从运筹帷幄的副指挥官切换到了战斗状态,而这一切发生在他垂下视线的几秒内。
很好,路远寒面无表情地想。
既然他的身体还没有变得迟钝,能够杀死人类、猛兽、畸变物甚至于一切出现在面前的活物,那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他潜伏在伊舍尔人之中就是为了打探秘境的下落,现在任务完成,路远寒本应该卸磨杀驴,将他们全部灭口,但他脑海深处仍然存有一丝怀疑与警惕,打算让这些棋子先行探路,等到利用价值耗尽了再抛开也来得及。
“外来者。”玛德琳·海斯忽然说道。
路远寒带领的侧翼部队如今只剩下十二人,正适合作为先锋队进行侦查。
玛德琳交代了她的任务指令,但她没想到面前的年轻人不再像往常一样微微颔首,路远寒的态度非常坚决,让人惊诧于他展现出的锋利,像要割伤某人似的:“我拒绝。”
“我的部下弹药即将耗尽,于情于理都应该由装备精良、人数更多的主队负责危险任务。”路远寒视线凛冽,“而且我对灰鹰阁下的重要性,你难道不清楚吗——玛德琳·海斯,你莫非想要置一位神裔于死地?”
玛德琳哑口无言。
没想到他现在倒是会威胁人了,玛德琳沉默片刻,极深地望了路远寒一眼,就像要勘破他内心到底是黑还是白,随即转身部署起了侦查战略,计划将由主队负责落实。
中途,他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那些抱膝者数量极多,要想前往秘境的入口,就不可避免地要碰上它们。
虽然尸体已经彻底失去了活性,并不会主动攻击行动队,但它们的脑袋是中空的,一名队员前进时不慎碰到了抱膝者,里面的灰白脑髓就滑落而出,黏在了他的鞋面上。
那名队员嫌恶地啧了一声。
没等他想办法清理掉这晦气的玩意,周围的队员就警惕地举起了枪,只见一片浓重的黑影从地面飞速逼近他们,直指那个鞋上沾了脑髓的队员。当事人惊恐后撤,他扣下扳机,弹药犹如落雨倾泻在了黑影表面,却被影子吞噬进去,没能对它造成一点影响。
这是什么鬼东西!
所有人的神情凝重到了极点,黑影既然出现在了秘境附近,就绝不会是什么怀有善意的生物。
霎时间,枪声激烈,玛德琳·海斯带着手下其余队员赶了过来,只可惜普通弹药对黑影无法造成伤害,被追逐的那人慌不择路地一直奔逃,却怎么也快不过疾驰的黑影,就在对方缠上他小腿的同时,黑影化作了满地黏腻的触手。
这个追捕者终于有了形体。
无数根湿滑、阴冷的触手一瞬间撕开地面,淌着黑水的腕足就像从海平面下逐渐升起的异种生物,它们附着在队员微微作颤的腿上,张嘴吞噬着新鲜的血肉,一根又一根缠紧他的身体,将他勒得全身充血,掉进蛇窟中也不过如此。
伊舍尔人终年生活在漫天风沙下,哪里见过这样的怪物,他们顿时陷入了恐慌当中,认为这就是预言中那种游荡于白昼的天敌。
……但现在不是夜晚吗?
行动队成员冷汗直流,嘴唇发白,他们下意识抬头望着天幕,然而那种深邃、浩瀚如星空的黑暗让人无法辨别现在是什么时间,反倒让他们的精神逐渐绷紧,仿佛下一刻就要跨过理智与癫狂的界限,彻底沦为没有自我意识的怪物。
他们受到那种力量的影响,已然忘记了同伴还在遭受怪物的折磨。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骤然划过所有人的视野,钩爪枪精准无误地射中了那片触手,直取黝黑血肉下维持着怪物运作的核心,顷刻间汁水迸飞,肆虐的触手也不禁痉挛了一瞬。
做出行动的当然是路远寒。
观察过后,他已经判断出黑影是为了抱膝者的脑髓而来,因此路远寒使用机动装置的时候也非常谨慎、小心,没有让飞射出的钩爪碰到任何一个抱膝者的尸体。
行动队的钩爪枪原本应该用于攀附建筑物、高墙等存在,现在却被路远寒用在了怪物身上。
他反手收紧缆绳,面色紧绷得就像一位冷酷无情的执刑官,那颗心脏在强劲的力道下被剜了出来,随着钩爪飞回了主人的掌心。
路远寒漠然垂下视线,怪物之心还湿漉漉淌着血水,在他指节间微弱地搏动着,却没能让他感到哪怕一秒的同情,不过转瞬,就被攥得轰然开裂,连带着那些缠人的触手也发出一阵尖啸,萎靡地消散于地。
路远寒能够找到对方的弱点所在,正是因为他本身也是由无数触手构成的怪物,很清楚应该怎样做到一击毙命。
怪物虽然死了,那名队员的膝盖往下却也只剩血肉模糊的两段腿骨,强烈的疼痛感近乎让他晕了过去,无论路远寒还是玛德琳·海斯,都不会选择带着这样一个累赘继续上路了。
临走前为他留下绷带和自尽用的弹药,已经是行动队最后的仁慈了。
掌握了那种怪物的弱点后,他们前进的速度加快了不少。伊舍尔人学着像路远寒那样斩杀怪物,他们满身是血,行动队制服被一片深红浸透也在所不顾。糟糕的是,即便他们不碰掉抱膝者的脑髓,也会引起怪物的注意,越来越多的黑泥、触手跟随在他们背后,那种数量简直让人头皮发麻……就在行动队呼吸急促的同时,路远寒忽然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
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也算是这里特有的产物,必然和秘境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难道这些怪物是为了防止盗火者进入其中,才会攻击一切靠近秘境的人?
路远寒颇为冷静地想着,手下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他熟练地杀死一只触手怪,正要继续前进,视线却留意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那只怪物被他用利刃剖开窟窿,赫然从腹部滑出了一个沾着血水的物件。那不是脏器,亦非骸骨,看起来甚至有些熟悉,以至于路远寒瞳孔骤缩,在一瞬间怀疑起了自己的认知。
他俯身将其捡了起来。
该死的……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路远寒耐心将表面上的血水擦干净,指腹还有些微微颤抖,这个型号的手机正好能被他一只手握住,可惜电源耗尽,即使他按下侧边的按键,屏幕也不会像曾经那样亮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