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死状来看, 这个叫赫伯特的高级专员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至少得以年为单位计数。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权限是否已经被取消,但拿着一张或许能打开中央控制室的通行证, 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路远寒擦下表面的灰尘, 将那张工牌收好。
他又将视线投回了尸体身上,试图从中搜查出能派上用场的情报。
首先是那张脸,死者神情惶恐, 嘴唇大张, 一看就遭受到了某种怪异、不同寻常的经历, 才会表现出与身份不符的慌乱来。
其次是他的口袋。
路远寒注意到, 那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 具有极强的诱导性,以至于那颗卵急切地攀了上去, 不过转瞬就钻进了缝隙下, 将衣物撑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团块。
他俯身蹲了下去, 谨慎地用工具挑开衣物边缘, 视线顺着手下动作往里探索, 露出被未知生物紧扒住的东西——
一支空了的试管。
路远寒眉头皱起,将试管和正往管壁下挤着的卵一并取了出来。原本用于分类的标签事先被人撕下,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意义不明的符号,以及干涸在玻璃上的痕迹。
既然这支试管出现在了工作区域, 那就说明它对实验室必然有着一定程度上的研究意义,也许是他们研发的某种药物,又或者是什么生物诱导剂。
若非如此, 那只小怪物也不至于表现得如此迫不及待, 就像一条见到骨头的狗。
不管那残存的成分是什么, 路远寒都不打算以身试险。
面上的过滤装置帮他阻拦下了绝大部分通过空气、飞沫等途径传播的污染, 即使遇到生化病毒,也能为他争取到一定的余裕。
就在这时,他看到卵壳外部的那层黏膜被挤压得越发狭长,簇拥在蒙着层灰尘的玻璃下,几乎缩成了一条线,里面的生物竭尽全力,费劲地从打开的嘴巴下伸出舌尖,试图撑开阻碍着它舔上管壁的薄膜。
不得不说,它还真是相当顽强。
路远寒盯着它看了一会,便继续往下搜查。死者手中紧攥着一本记录册,至死都不肯放开,那东西想必对他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要将那本记录册从赫伯特手中抽出来,而不损坏尸身和纸张,颇费了他一番力气。路远寒将已经褶皱的册子在手下摊开,杂物间的灯光被他肩膀挡了大半,朦胧的黑影落下,像是原本就覆盖在字迹上一样。
他微微侧过头,看清了上面记述的内容。
“尽管我上个月刚得到了部门颁发的特殊贡献奖,被评为一等研究员,但博士让我们照看的实验体真是太惊人、太不可思议了……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品种。”
“比起其它畸变物,‘它’的性情更狡猾,具有不低的智力,甚至会在扩张后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统治区,有时候简直就像人类一样。”
“刚诞生不久的时候,‘它’融合了许多怪物,将那些血肉转化为成长所需的养分。对于其中一部分生物,‘它’表现出了厌恶、抵抗的情绪,而栖息在各个区域之间的大多数实验体,则都被‘它’支配。”
“整个项目就像是为‘它’打造的游乐场一样。”
“我不知道博士有没有向总部申请过风险评估,然而看着这样一个非人之物逐渐长成区域性危害,确实是种震撼的体验。到了后期,‘它’甚至能在一定范围内篡改人类的认知,制造出不存在的现实。”
“博士说,那是‘权柄’。”
“他在尝试着人为制造权柄,就像伟大的主将祂的力量分赐下去,构成了我们已经掌握,或者尚未可知的时空、科技、神秘……甚至是一切物质存在并运转的规律。”
“我被吓坏了。这真是个疯狂的计划,那岂不是造神吗?”
“然而细想之下,博士的想法也并非不能理解,要是计划能成功的话,必然是突破性的重大进展——我们完全有可能开创出一个新纪元!”
“不过这条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要走下去注定会非常坎坷,就像在一片茫茫黑暗中摸着石头过河。”
“在我个人看来,神是全知全能的,至少不会对能威胁到祂的事物有所畏惧,而‘它’——我们培育出的心血之作,非常抗拒水生区。有理由猜测是‘它’身上的冷血动物特性在作祟,‘它’在幼年期融合的基因起着主导作用,那一部分血脉决定了‘它’自身不能产生足够的热量来抵御寒冷,只能在温暖、潮湿的环境下活动。”
“这是一个让人遗憾的发现,我们的造物并非完美无瑕。”
“好在博士说了,这个实验室只是计划试点之一,他还有很多备用方案,要是为‘它’提供和同类彼此竞争、厮杀、融合的机会,或许能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新变化。”
看到这里,路远寒已经抿紧了唇。
他快速消化着刚才获得的信息,从前半部分的内容来看,这似乎是在实验室最初建立之时,一名研究员留下的手记。
从这份手记中可以明确一点,那种统治着爬行动物区的力量确实存在,甚至还是整个项目的中心。
而且从赫伯特的记述来看,‘它’不能干涉水生区,还有极大的可能畏惧寒冷。掌握对方的弱点之后,一切就将变得不同以往,那意味着他可以采取手段,遏制对方的行动。
——甚至是杀死实验体。
路远寒垂下视线,扫了一眼赫伯特已经干枯僵死的尸体,不禁有些疑惑,这个项目到底进行几年了?现在的杜菲尔德博士,是否就是手记中提到的那位博士……还是说一切只是在前人基础上的沿袭?
要制造权柄,这确实是个开创性的想法,只不过以路远寒目前经历过的事来看,‘它’的力量还没有到那种足以为之升格的程度。
这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让他想起了前一个任务。
在警卫的脑海中,他看到了制造意外的凶手,遍及整座萨格里尔斯之城的菌丝、孢子,不过是被人工培养出来的一个新生儿,只知道按照本能进食,从而控制了全城的寄生体。
那时未能揭开的谜底,直到现在才露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就像是无意间窥到冰山下错综复杂的庞大根系,让人为隐藏在背后的真相着迷,同时又感到深深的、不寒而栗。
所谓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路远寒不由得心跳加速,他的指节快速划动,又往后翻了几页,略过大量赘述无用的内容后,终于看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事实上,谁都没能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那时的无心之举救了我一命。”
“是的,我手上有少量抑制剂,即使博士在最初的观察期过后,就下令将它们全部销毁,我还是保留了一部分,毕竟每日每夜都要与毫无人性的怪物为伴,说不恐惧,那是不可能的。唯有将能伤害到‘它’的工具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才能感到少许安心。”
“我将最后的希望藏在了水生区,它无法侵入这里,愿那份抑制剂不会有用上的一天。”
“……”
“天啊!那些实验体已经无法满足‘它’了,就在前几天,‘它’掳走了新来的研究员,似乎是想模仿我们的行为,以人类为样本进行观测。”
“没想到在生物工程部干了这么久,还有反过来被实验体研究的一天。”
“对于此事,博士的态度非常无所谓,甚至认为这是‘它’学习能力的一种表现。‘它’需要多少观察样本,就会有多少个倒霉的受试者被调到这里来,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毫无所觉,成为一个兢兢业业的巡查员,或者说——活体样本。”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跟那些猴子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是说……就算有再多的贡献,又有什么用呢?恐怕整个总部的高级专员加起来,在博士眼中也比不过实验体的一根毫毛。‘它’要是真的想对我下手,绝不会有人为我提供任何帮助。”
“何等悲哀的命运,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能死在自己的岗位上。”
路远寒不禁想道,作为高级专员,显然,赫伯特的岗位并不是一个小小的杂物间。但他死了,就死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地方。
他没有理睬垂头丧气爬上胸口的生物,继续看了下去。
“……该死的,他们竟然派出了一支执行小队搜寻被我藏起来的东西,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那些家伙简直就是天生的暴力分子,一路上违反的条例数不胜数,根本不管实验室的设施会不会遭到破坏,将所有人全部压死在这里。”
“那场微型爆破过后,抽水装置的配件散落在了各个角落里,只有将它们找回来,才能在中央控制室启动水阀。”
“我当初为什么要把东西藏在章鱼区?”
“那地方设置得就像在深海之下,压强和温度都超过了正常人类能承受的范围,更重要的是,除了正常实验体以外,那里还栖息着一只巨大变异体……要是不放水的话,根本无法下潜到最深处,将放着抑制剂的封存装置打捞上来。”
“——这真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直接跳下去溺死,还是等着处决到来,坦然迎接属于自己的死亡?”
第152章 亲爱的饲养员(17)
路远寒仔细观察了片刻, 赫伯特看上去像是绝望而死,至少在他的尸体上并没有弹孔,也没有被水浸泡过的痕迹。
只是已经过去了太久, 他无法断定到底是什么因素造就了对方的死亡。
当时真的有一支执行小队在追杀他吗?还是说在和实验体长期接触的过程中, 赫伯特的精神状态已经下降到了一个极低的阈值,基于他自身的恐惧,进而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臆想?
越想下去, 背后可能存在的真相就越瘆人, 路远寒没有过多纠结发生在一个死人身上的事。
他垂下了头, 发现那只小怪物已经撑开了卵膜, 悄无声息地从底下露出四只小脚、一条泛起滑腻光泽的尾巴, 以及它那还黏着羊水的脑袋。事实上,它的容貌并不赏心悦目, 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正一转也不转地盯着他, 就像在等着饲养员给出反应。
该对一个非人之物做出什么评价?
路远寒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要是趴在胸前的是一只暹罗、布偶, 或者缅因猫, 他或许还能产生名为宠溺的情绪。
然而那只生物长得实在挑不出一点值得夸赞之处,它看上去像只严重烧伤的小蜥蜴,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挺好看的。”他违心地说。
或许是从他紧抿的嘴唇下看出了敷衍,那只生物不满地咕哝了几声, 紧接着浑身直颤,片刻后,它从褪下的卵膜中爬了出来, 在路远寒颈侧停下动作, 用柔软的身体将他缠了起来。
路远寒毫不留情, 伸手将它拨到了一边:“太碍事了。”
霎时间, 怪物瞪大眼睛,怒气汹汹地和他对视片刻,最终妥协、让步,退到了饲养员的肩膀上,体表的颜色逐渐变化着,到最后几乎和他的工作服融为一体。
路远寒将它展现出的能力看在眼底,不禁想道,这倒是挺方便的,看来它拥有爬行动物区大多数实验体的种族天赋。
就目前来看,小怪物融合了多种生物基因,难道是“它”产下的卵吗?
既然如此,两者之间又为什么表现出敌对的倾向,路远寒陷入了深思,或许这种怪物生而就背负着一种弑亲的使命,它们既是父与子、母体与后裔,同时又是彼此吞噬的对象。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它对自己展现出的依赖性就更可疑了。
路远寒并不相信所谓的雏鸟情节会发生在一只畸变物身上,他当时没有选择抡下锤子,将那颗卵砸得血肉横飞,难道这也被它留意到了……小怪物认为自己是和它站在一边的?
很可惜,除了银杏两个字以外,这只怪物并不会说别的话。
考虑到对方强大的学习能力,路远寒认为它离逐渐成长为智能生物的那一天也不远了。从凌晨到现在不过几个小时,它就已经挣脱卵膜,在体型上有了显著的变化,难以想象再继续下去,它会飞速成长到一个多么惊人的规模。
为什么不吃了它呢?
路远寒原本压下的想法再次浮现而出,只不过这一次由路远白提了出来,他的副人格蠢蠢欲动,迫切地想要将伏在他肩膀上的生物料理成一顿自助餐,以满足无底洞般的食欲。
他的指节往上滑去,似乎随时都会掐住小怪物的脖颈,将它拧死在掌根下,感受着对方温热的脉搏一点点从手中流失。
——当然,他并没有这么做。
对于潜伏在身体内外的两只怪物,路远寒只觉得一个都不让他省心,他将杂物间的门关上,重新推着车往水母区所在的方向而去。
路远寒对水生区的观感正在逐渐上升,他现在获得了一本员工手册,以及赫伯特留下的手记,这两份资料提供的情报至关重要,或许将成为他逃离9号实验室、逃离“它”的监视的一个关键环节。
尤其是放在章鱼区的那份抑制剂。
那应该是在计划最开始的时候,用于扼杀实验体的一种药物,只不过在观察期过后,这种控制手段就被当时那位博士下令销毁,或许是出于某种考虑,又或者是为了避免员工对“它”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手记中提到,要想将抑制剂拿到手,就必须得从中央控制室开启排水装置。
路远寒想道,他现在有了赫伯特的工牌,但这还不够,水阀的配件散落在各个地方,要想从一片偌大的工作区域内将它们搜集齐全,无异于痴人说梦。
——得想个能快速巡视的办法。
路远寒眉头紧皱,指节不自觉一下一下敲着金属扶手。
倏然之间,他想起了曾经依附在孢子上看到的景象,在路远白吃下萨城的灾变源后,他就掠夺了属于对方的一部分能力,换而言之,路远寒现在同样能够使用菌丝和孢子进行繁殖。
他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尝试着新能力。
尽管那些孢子小得无法被视线捕获,路远寒仍能感受到它们正从指腹下逸散而出,就像一片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霎时间飞扬出了极远的距离……顺着气流涌动的方向,他能看到紧伏在灯管上的一只飞蛾,玻璃上朦胧的水色,甚至是实验体游过时荡起的一层层涟漪。
此刻,路远寒就像长出了无数只透明的眼睛,每一只捕获到的影像都汇聚在他脑海中,这具身体承受不住处理庞大信息的负荷,瞬间发出了过载警报。
“滴答……”
鼻血从他面上蜿蜒而下,越流越多,转瞬就倾泻在了地板上。
路远寒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都在骤然升高的体温下轻微颤抖,他不得不捂着鼻子,暂时中止了孢子们的行动。
路远寒停下脚步,为自己留出两秒平复的时间,才缓缓想道,这种能力的消耗远比他设想的还要猛烈得多,难怪萨城地下的那只怪物要不断进食,否则孢子们还没来得及长大,它就得被抽干成一具营养不良的尸体了。
好在他并非一无所获。
就在刚才,那些孢子无孔不入地渗透了玻璃管道下的大多数角落,就像一群遵守着上级指示的特工,为路远寒搜集到了水生区各处的情报,他筛选片刻,从中看到了几个疑似部件的金属装置。
无论那些东西是不是他需要的部件,路远寒都决定将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拿到手。
他看了眼时间,7:15。
那些研究人员应该还没有从梦中醒来,路远寒思考片刻,认为他完全能抽出一段时间来做自己的事。
他微微压低身体,从隐约发颤的肌肉下重新积蓄起力量,像是察觉到了饲养员身上泄露出的危险性,紧贴在他肩膀上的小怪物也叫了起来,缠紧了几分——就像一个让人心烦的喇叭。
路远寒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他径直冲了出去,快得像道银灰色的影子,从玻璃管道边上掠过时吸引了那些生物的注意,在高速行进之下,小怪物蜷缩的尾巴舒展成了一条抖动的绳索,在路远寒背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按照刚才记下的位置踩点、捡东西,转身前往下个目标点,在不到十分钟内,完成了对整个区域的快速检索,最后抱着一圈金属物件回到置物车旁,给自己打了针葡萄糖水。
直到此时,惊魂未定的小怪物才从鼻腔下呼出一口气,松开了紧攥着工作服的爪子。
那些被他捡回来的东西并不是全部有用,有些蒙着灰尘,有些则像是从机械装置上拆下来的一个齿轮,它们零零散散地堆积在一起,路远寒稍作整理,腾出了存放这些物件的空间。
路远寒为自己列出的任务都已经解决,此刻,他终于可以前往水母区了。
看到那些美丽的生物时,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很难描述那是怎样一种震撼、超凡脱俗的感受,就像在无边黑夜之下骤然亮起的闪电,引人注意的荧光从玻璃后渗透到了他所在的地方——它们忽明忽暗,有些像是一盏又一盏耀眼的灯笼,有的则如流火,路远寒微微扬起了头,看到深红色的触手在水中舒展、飞旋,就像某种史前巨树的根系,给人以狰狞的压迫感。
尽管它们没有大脑、心脏与血液等组织,却展现出了一种惊人的生命力。
路远寒从那种游离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按照员工手册上的说明,走到指定的位置,紧接着打开了一道金属柜门。
区域内部的水位达到了一个溢满玻璃的高度,并没有巡查员走动的空间,因此要想给实验体喂食,只能将饲料倒入专门的处理区,再通过水生区的管道系统输送到玻璃壁后。
那些活体饲料才孵化不久,顺着袋口纷纷落入管槽的时候,路远寒甚至能看到它们正在蠕动,呈现出一种粉白色的光泽。
很快,原本徜徉在各处的水母们调转方向,伞盖般的薄膜对准了管道口,一条又一条神经纤维般的触手推动着它们前进,当它们顺着潮水而来的时候,路远寒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毕竟在那蛊惑人心的外表之下,它们同样有着顶级猎食者的天赋。
好在吸引它们的只有从管道口下排出的无数小虾,路远寒站在玻璃后,则被完全忽视,这也为他接下来的工作提供了便利。
只有这种实验体不需要测温、采血,而他要做的就是注视着它们进食,以及观察水母的体表颜色,并以此为根据,判断它们是否处在正常状态之下。
实验体没有异常情况,自然也就不用上报。路远寒想,终于要到最后的区域了——章鱼区,他已经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在前方等着他的可能是救赎之道,又或者是一条通往深渊的死路。
倏然间,路远寒拧了一下头,将刚才浮现出的痒意压了下去。
小怪物贴紧了他的脖颈。
第153章 亲爱的饲养员(18)
在正式前往章鱼区之前, 路远寒先去了一趟中央控制室。
望着面前封死的大门,他将赫伯特的工牌贴在了感应装置上,等待着验证的结果。
路远寒冷静地垂下视线, 在他默数到第十几秒的时候, 门终于开了,某种微妙的气息从中泄露而出,就像是在黑暗中沉寂了上百年, 直到此时, 那些飘浮在空气中的灰尘、粒子才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看来在赫伯特死后, 中央控制室确实尘封了有一段时间。
路远寒打开了灯, 警觉地检查着情况, 快速确认过里面没有埋伏着什么人、什么不怀好意的生物以后,他才走了进去。
昏黄的灯光下, 庞大的管道簇拥在一起, 铁皮上泛起暗色锈迹, 就像是盘踞在狭小空间内一条又一条狰狞的巨龙。被围绕在中央的机械装置停滞了不知道多久, 屏幕上的灰积攒得如油脂一般厚, 隐约能看到毁坏后留下的裂缝。
尽管如此,在管道铆合之处,路远寒仍能看到上面缺少了一部分配件,他不禁想道, 看来那就是控制着水阀的部分了。
他将置物车推到了身前,将放着金属配件的那一层架子拉出来,逐个和上面的轮廓进行比对。没过多久, 他就找到了一个相应的配件, 路远寒将它拧到缺失的位置, 在那猛烈的力道之下, 把手越旋越紧,和阀门严丝合缝地接应在了一起。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顺利。很快,路远寒就发现了问题。
中央控制室内,需要拧上把手的阀门总共有四个,但他捡到的这些金属配件中只有三个能与之匹配,也就是说,剩下那一个不知所踪的配件,极有可能导致他的计划到此为止。
……难道要再放出一次孢子吗?
路远寒倒是想让它们去找配件的下落,只是他刚才的消耗超出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已经无法再大规模使用一次新能力了,就连现下这副人类的模样,也是他殚精竭虑才维持住的。
像是察觉到了他极力掩饰之下的虚弱,路远寒耳边响起了低语。
那些声音的来源并非他内心深处,而是更高维、更遥远的宇宙,以模糊不清的内容蛊惑着他,就像一句咒语,一句无法破解的密文,向这个拥有智慧的生物传递着某种讯息。
刚到黑区的那段时间,路远寒精神值低下时,耳边响起的还只是野兽临死前一般痛苦绝望的尖叫,随着他获得的位格升高,对于这个世界的掌握逐渐完善,他能听到的呓语越来越清晰——有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某些存在试图与自己建立联系。
那到底是什么,外星生物,又或者是……神?
路远寒试图用科学的逻辑进行分析,然而他所经历的一切都违背了生物学、物理学等多种体系,连他自己都无法再被称之为“人类”,自然也就给不出强而有力的证据。
毋庸置疑,那些潜藏于星空深处的存在,并非他现在惹得起的。
或许祂们只是烦躁地挠了一下头皮,又或者打了个喷嚏,但对路远寒而言,那都将成为噩梦般的灭顶之灾。还没等对方的意思传达下来,他就会沦为一滩血肉模糊的黑泥。
路远寒还没活够,当然不想就这么英年早逝。
他尽量保持着手部不颤抖,从置物架上摸出提前储藏的葡萄糖水,打开注射器,又给自己来了一针。虽然临时员工的权限不足,但从医疗室离开的时候,路远寒在使用表单上从昨夜一直填到了离职的那天,几乎带走了全部储量。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薅实验室羊毛的行为确实派上了用场。
片刻后,他的幻听症状逐渐减轻了不少。路远寒的视线重新聚焦在一点,望着缺失了把手的阀门,他的眉头越皱越深,紧接着将掌心放了上去,开始徒手拧阀门。
那些管道极为坚固,阀门处更是设计得严丝合缝,若非路远寒有着怪物一般超于常人的力量,绝无可能将其拧动。
刚开始,他只是手臂紧绷,隆起的肌肉贴着工作服的袖子,拧到第五十多圈的时候,防护手套裂开,路远寒的指腹下遍是一片血淋淋的痕迹,和金属黏合得无法分割……而到了两百圈,他眼前已经看不到别的东西了,嘴唇干涩,着魔一般紧盯着手下转动的阀门,仿佛那东西并不是启动抽水装置的开关,而是什么让人绝望的魔盒。
“啪!轰隆——”
路远寒动作一顿。
那阵引起管道震颤的变化紧贴在掌根之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内部有某种机关被打开了,液体轰鸣着从中顺流而下,路远寒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他刚才拧了哪几个阀门。
他即将潜入的目标只有章鱼区,要是拧错了位置,极有可能给整片水生区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
好在他并没有出现这种低级失误,那几个阀门对应的正是章鱼区的排水系统。
现在只完成了第一步,打开装置,路远寒按照员工手册和赫伯特笔记中的指示,又走到中央那台几乎报废的机器前,按下相应键位,将水位设置为了原始高度的一半。
路远寒现在已经顾不上思考,这样做会对章鱼区的实验体造成什么危害了。
警示灯紧急闪烁着,一片耀眼的红光倾泻在他的手背上,他离开阀门时,黏合处被撕下了不少连皮带肉的组织,虎口内侧往下呈现出恐怖骇人的状态,难以分辨出哪里是血、哪里又是灯光。
路远寒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盯着那个正在工作的警示灯。
片刻后,灯光倏然转为绿色,像是在提示他一样又闪了两下,那意味着抽水的过程已经结束,他可以前往章鱼区了。
从中央控制室离开的时候,路远寒带走了赫伯特的工牌。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那些庞然大物从水中浮现而出时,他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顿。
它们的身躯大多都潜藏在水面之下,触腕上的吸盘不断张开,只露出头部和眼睛,阴冷、幽邃而充满恶意地向他投来注视,仅是普通实验体,体型就已经达到了惊人的规模,路远寒难以想象,手记中提到的“巨大变异体”会是怎样一个怪物般的存在。
路远寒退后两步,将伏在肩膀上的小怪物扒下来,放在置物车第二层的架子上,指节碰了碰它的额头。
像是提醒,又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威胁。
“……别乱跑,知道吗?”
没管对方能否听懂人话,路远寒重新挺直了腰,动作快速地将工作服从身上脱下,转而套上了放在一边的潜水服。尽管他能够不受限制地在水下呼吸,但深处的温度非常低,足以将人冻成一具尸体,他必须得防止热量流失。
好在区域内部有为工作人员提供潜水装备,那套深黑色的胶革紧裹着他,将路远寒身体各个部位都笼罩在其中,就像一副严密的外置皮肤。
趴在置物架上的小东西盯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黑色生物看了片刻,一张充满鳞片的脸上神情变幻,似乎颇有些困惑。
然而没等它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对方就走到岸边,朝着前面跃了下去,像鹞鹰飞掠那样轻盈而迅猛,只余空气振动,两秒过后,一道模糊的落水声响从底下传了过来。
按照计划,路远寒潜了进去。
尽管跳下去之前,路远寒刻意调整了姿势,但高空落水的影响还是让他不可避免地胸腔一震,眼前如同蒙着层黑布,嗡嗡地晃动了片刻,他才适应了在深水之下的视野。
路远寒放缓了呼吸,护目玻璃上逐渐浮现出一层朦胧的白雾。即使隔着紧身潜水服,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在缓慢降低,换而言之,他并不能在区域内部维持太长时间。
这并不是一项容易执行的任务。
若将章鱼区的生态系统比作一个巨大的水箱,即使抽走了大多数仿真水,他现在也不过到其腰部的位置,要想触摸到最下方的沙砾,路远寒还有相当一段长的距离要潜行。
在此过程中,他不得不与那些实验体打交道。
没能等到饲料,却等来了一个活着的生物,它们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因此,路远寒并没有耽搁下去。他目标明确,背着潜水装置朝底下最深处快速前进,身上展现出的灵活性甚至超过了一般的水生品种,对他而言,潮水的侵袭并不是累赘,反倒让每根黑色的手指都像蹼爪一样极力舒展开,更加贴合着水流的方向,不过转瞬就已经下潜了数米。
倏然之间,他眼前所见模糊了不少。
显然,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大家伙已经从背后游了过来,打下的阴影遮盖住了路远寒的前进路线,才会让他的视野受到严重限制。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路远寒不得不从头部装置侧面打开了探照灯,刹那间,白色光线在潮水中穿透了数十米远,就像一道自上而下的阶梯,为他指明方向的同时,也照出了那个潜藏在章鱼区内部的东西。
——那个让人浑身僵硬、心跳骤停的变异体。
即使所有实验体加起来,也比不过它垂下的一根腕足。
尽管它那硕大的眼皮紧合,像尸体一样沉浸在冰冷的液体中,周围也没有任何生物胆敢靠近。仅是它的头部,就相当霸道地占据了水下的寂静世界,更不用说那些触手。每一根飘动的肉腕上都遍布着上百只用于捕食猎物的吸盘,它们看上去就像藤壶,像贝壳,像从海底生长出深蓝色的菌子,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扩张与收缩。
更重要的是,它们密密麻麻地盘踞在章鱼区最下方,如同一片铺满了水箱的变异根系,彼此盘错复杂地勾缠着,只留出几道狭窄的缝隙,可供其他生物从中通过。
路远寒不禁皱起了眉。
要想下到底部,他必须得从这些触腕构成的肉林之中穿行过去。
第154章 亲爱的饲养员(19)
路远寒以前从未发现, 一根触手竟然能展现出如此强烈的压迫感。
触手上覆盖的吸盘足以将他的脑袋完全咬下,肉质薄壁呈现出血液流动的颜色,在那黝黑的洞口中央, 似乎有上千颗透明无色的眼睛正在巡视着领地。
他必须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 保证自己不被那些晃动的腕足扫到。
同样是触手,路远寒分化出的那部分黑泥虽然在体型上比不过对方,却有着更为灵活、敏捷的形态, 能够在战斗过程中为他提供辅助, 同时还能吞噬下畸变物的血肉, 将那些庞大的尸体转化为自身所需的能量。
除了饿得有点快以外, 他对触手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就在他思考之际, 柔韧而恐怖的触腕从他头顶落了下来,再过几秒, 就能触碰到路远寒的头部装置, 像是巨舰掠过水面时产生的影子, 悄无声息, 却具有能毁灭一切的力量。
——危险!
引起警觉的瞬间, 路远寒猛地拧转身体,整个人脊椎翻折,以一种颇为刁钻的角度绕开了即将缠上他的触腕,小腿快速摆动, 霎时就从那些肉足的缝隙中钻了过去。
尽管前往深处的过程充满惊险,但往好了想,至少那些实验体同样不敢靠近这个庞然大物, 他只需要应对变异体的触手就够了。
只是下潜得越深, 他越感到呼吸困难, 此处的压强已经到了一个足以将人内脏碾碎的程度, 铺天盖地的寂静之下,路远寒只能听到自己耳膜鼓胀、血管一颤一颤的声音。
恍惚之中,他仿佛失去了对周围事物的感知能力,只是凭借着本能前进,往更深处下潜,游刃有余地避开层层叠叠的触手。
要不是玻璃后透出了一线微弱的、属于水生区的灯光,恐怕他真的就要迷失在这片深海般的区域之下了。
在死者的手记中,为了防止自己找不到抑制剂的位置,赫伯特将那份装置放在了一处水下洞窟的入口处,换而言之,只要抵达排水管道所在的高度以下,路远寒就能看到那块标志性的石头。
路远寒的视线快速搜寻着下方。
这套潜水装置毕竟很多年没有被人用过,灯光逐渐暗了下去,呈现出一闪一闪的频率,他得在能源耗尽前找到目标所在。
要从铺满了庞大触手的水底找到一块嶙峋的石头,谈何容易?
受限于这具人类的身体,他能做到的事还是太有限了。为此,路远寒稍感焦躁地皱起了眉,他的面部肌肉紧绷,两侧脸颊浮现出细小的血管,竟然从皮肤下裂开了一道小口,黑色触须托着眼球状的瘤节挤了出来,紧接着就是第二道,第三道——在那两颗冰冷的玻璃珠之下,他长出了新的眼睛,它们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快转动,让主人的视线能覆盖到更远、更深的地方。
转瞬间,那些眼睛已经占据了他下半张脸,它们没有睫毛,也没有让人沉醉的美丽颜色,不过是一个怪物狰狞的面目。
即使在缉察队内部,像路远寒这样的情况也相当少见,此刻要是有人在他面前,只会产生两种反应,第一,因直视不可描述之物而流血暴毙,第二,立刻上报总部,使用重火力将这个畸变物控制起来。
好在那些生物监测器并没有覆及水下,也就无从得知关于他的最新情况。
很快,路远寒就找到了手记中提到的洞窟。
那块石头跟他之间尚且有一段距离,随着灯光越来越靠近,某种隐藏于其下的金属反射出了光线,外表呈有棱角的结构,看上去就是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现下任务有了进展,路远寒精神一振。
霎时间,簇拥在他面上的所有眼睛都笑似的微微弯起,显得怪异至极,随后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隐藏在更深层的血肉之中,就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剩下蜕皮一样近乎透明的痕迹浮在脸上,转瞬就消失不见。
他动作轻快地越过触手,来到了洞窟前。
路远寒伸出小臂,想要将目标一整个从水下拔起,然而他尝试无果,才发现盒子底部竟然有固定装置,这使他不得不卯足了劲,将嵌进地里的机械簧管一根一根拆卸下来。
早在转动阀门的时候,他的手套就已经破损得无法正常使用了。
现在伤口再一次受创,只见锋利的金属割开黏着肉的布料,路远寒的血液从指尖下倾泻而出,不过短短几秒,它们就彻底融进了水里,如一片飞快晕开的红雾,朝着周围扩散开来。
在那阵强烈的痛楚之下,路远寒将盒子抱了起来。这东西由金属打制,重量不轻,在他手上却像是一团棉絮,没能对他的行动造成丝毫妨碍。
目标得手,路远寒一刻也没有停下,转身便往头顶上方游去。
即使是临时员工,他也很清楚这些实验体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它们天性嗜血,对活物的血液尤其敏感,刚才他割破了伤口,保不准就有怪物察觉到了这一点,正朝这里飞驰而来,甚至有可能……惊动那个沉睡的大家伙。
想到这里,路远寒不禁仰起了头。
他从脖颈到脚背下都舒展成一条游动的鱼,潜水服下隐约浮现出了鳞片的轮廓。
像是为了应和他的想法,灯光闪烁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快,落在护目镜下,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时而漆黑,时而一片深蓝。
极致低温的潮水中,有某种巨大的影子撕开浪涛,朝着这只小小的萤火虫扑了过来。它带起狂啸的水流,肉腕充血而展现出紫黑的一面,吸盘倏然打开,露出底下螺旋状的锯齿,只要被那些恐怖的存在触碰到,用不了一秒,猎物的头颅就会被榨成它们口腔中漉漉的汁水。
察觉到背后的危险,路远寒猛地往上一窜,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只触手的袭击。
然而变异体的头足庞大得能压垮建筑,水面之下全部都是它的触腕,刚才朝他打来的只是其中一根。
在那条肉足的牵引下,越来越多充满剧毒的触手逐渐挥动而起,如同狂风骤雨中一阵呼啸的闪电,它们凶性毕露,带着压倒性的力量甩了过来,像要将那不知好歹的小子撕成漫天碎片。
路远寒只能加速,加速,再加速,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像在燃烧一样发热,低温造成的影响完全被消除了。
“——砰!”
他的耳膜震颤,听到气体在血管下栓塞后爆开的声音。
路远寒知道自己不应该上浮得太快,以免患上减压病,然而情况紧急,那些触手正等着将他绞杀,他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手段。
肺部的血水上涌到他的口腔,从路远寒唇边溢了出去,顺着颤动的颈部线条一直往下流淌,然而他心无旁骛,只盯着上方隐约泛着微光的水面,并不知道身体已经处在了负荷过载的边缘。
“哗啦——”
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破水而出,就像拼尽全力的逃生者,一把攥住紧靠着玻璃壁的扶梯,将路远寒和他怀中的装置一并带了上去。
在握住扶梯横杆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了掌根下火辣的刺痛感。
路远寒翻身而上,此刻他的动作比攀墙的壁虎还要迅猛,只一刹那,就已经接连跨过了数道栏杆,湿漉漉的液体从潜水服边缘蜿蜒而下。这个面无表情的水鬼快速爬升,而在他背后,触手极其愤怒地拍打在玻璃壁上,引起一阵又一阵激荡的水波,就连实验室设置的屏障都在隐隐作颤,却没能将他从高处震下来。
即使那只庞大的眼睛霍然张开,瞳孔睁大,让路远寒感受到了背上山岸一样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他也没有回头。
那些实验体却没能幸免于难。
它们纷纷死去,临死前还在因精神错乱而发出一阵又一阵意义不明的低语,属于兽类的眼睛中充满狂躁、恐惧、惊惶等情绪,触腕勾缠在彼此尸身上,将水下逐渐浮起的肉足拧成了攒聚的结。
对实验室而言,像这样实验体大规模死亡的事件,无疑会给他们带来一系列重大损失。
路远寒却顾不得思考这些事,他的腰身不断拱起,展平,直到他的双脚重新感受到自己站在了岸边上,小怪物从置物车上飞窜过来,攀住肩膀,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魔鬼,他才算是松下了紧绷的那根弦,将手中的装置放在了架子上。
他摘下潜水头盔,刚要往前走,身体却如灌了铅般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去,让路远寒听到了一声脑壳撞地的巨响。
看来减压病还是发作了,路远寒想。
他的思维仍然清晰,意识到这是刚才上浮太快的后遗症。
然而路远寒的一切行为都变得紊乱至极。他想要用手撑着地面,却抽搐般摆了一下小腿,神经系统失控之后,他无法精准地控制自己的动作,只得隐忍地伏在地上,感受着血液混着气沫不断从唇边、鼻腔下溢出,以及肠胃中灼烧般的痛感。
那只怪物倒是反应迅速,在察觉到情况不对的瞬间就闪了出去,没被饲养员的体重压成一滩烂泥。
然而它眼神发直,似乎看到了什么禁忌般的东西,尾巴隐隐颤动,头部两侧逐渐鼓胀了起来。在路远寒阴冷的注视之下,它张开了嘴,用带刺的舌尖舔舐着地面上的血液。
在它大快朵颐的同时,那条尾巴变得更大了,覆盖在表面上的深黑鳞片越发明显,展露出了让人惊骇的生长力。
“——嗖!”
随着利器破风的声响,银光闪过,针头扎在了它柔软的咽喉处,麻醉剂立刻顺着注射口打了进去。在强效药物的影响之下,它的动作逐渐变得缓慢而艰涩,触地的爪子像是还在挣扎,尾巴却停下不动了。
这种剂量的麻醉剂足以放倒一头成年实验体,当然能应付得了还没长开的小怪物。
望着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目标,路远白手持着麻醉枪,用紧靠在置物车上的背部肌肉发力,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第155章 亲爱的饲养员(20)
“看看在我休息的这段时间里, 你都做了些什么吧,为实验室当牛做马,累得遍体鳞伤, 甚至还捡了这么一个不明底细的玩意……你是来做慈善的吗?”路远白说道。
年轻的巡查员走到小怪物旁边, 用鞋尖挑起它的尾巴,态度轻蔑得就像在处理一具标本。
对于他说的这些话,路远寒无从反驳。
毕竟他们本就是同一人的化身, 路远白说出的只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而已。只不过作为他性格上有缺陷的那一面, 路远白的行为更加大胆、毫无顾忌, 也更不按常理出牌。
尽管口腔中遍是湿漉漉的血味, 但路远白已经恢复了最基本的行动能力。
他身上减压病的症状有所缓和, 究其原因,有很大概率是他体内属于怪物的那一部分被完全唤醒, 正以惊人的速度调动造血干细胞, 对衰竭的器官进行着修复。
路远白弯下腰, 从地上捡起了刚注射过的针管, 顺便将他嫌恶的生物也一并拎了起来, 放进置物车中。
那种滑腻的触感在指尖下掠过,就像被小动物的舌头濡湿了掌心,让他眉头越拧越紧,隐约有些克制不住牙痒痒的冲动。毫无疑问, 他对小怪物没有一丁点好感,路远寒或许会留着它,作为后手, 但他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饲养员。
路远白陷入了纠结的情绪中。
现在就吃了它, 还是再忍忍呢?毕竟这东西长得实在猎奇, 粗糙干硬的鳞片让人难以下咽, 作为食物的口感恐怕好不到哪里去,但要就这样放过一个可疑分子,他内心嗜杀的欲望又无法得到纾解。
望着从置物架上露出的尾巴尖,路远白神情微妙地变化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动手。他转而摆弄着金属盒子,试图打开那个浸水的装置。
作为高级研究员,赫伯特在装置表面设计了一种加密方式,那些金属片是可以被人为拧动的,而不同的转向对应着内里的机芯所在。
路远白按照手记上所说,将盒子横转半圈,再顺着纵轴旋转一周,最后按下突起的结构。
只见尘封已久的装置在他手下轰然打开,露出了里面放着的一管冷冻液体。作为抑制剂,它的模样倒是无甚可奇,就和实验室常见的试剂没有什么区别,然而离开低温区后,附着于金属表面的制冰物正在逐渐融化,骤然升起的雾气让路远白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恐怕撑不过三天,它就要失效了。
“啪!”
路远白按下手掌,金属装置在他面前再次合上,将抑制剂封了起来。
他的头脑非常清晰,虽说抑制剂已经到手,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放下警惕,毕竟从赫伯特记载的内容来看,整个实验室就是为了培育“它”而存在的,自然不会容许银杏——这个没有人权的临时工,破坏他们长久以来的伟大成果。
换而言之,拿到抑制剂的那一刻起,他就站在了实验室的对立面。
路远白并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处在实验室的监视之下,那个机械音又会不会发布命令,要他将手上的危险物品立刻销毁……事实上他一点都不在乎,对于死到临头的人生毫无紧张感,他拉下潜水服,心不在焉地想:
看来这份工作又不用干了。
好消息,他不需要接手路远寒没完成的任务,再去下一个实验体所在的区域了,坏消息,上头可能正在拍桌子震怒,商榷着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处置他。
可以的话,路远白希望他们尽量采用一种柔和、平缓、人道主义的灭杀方式。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路远白已经踩着置物车冲了出去,金属滚轮在他的重量倾轧之下咯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被压坏。无论如何,他并不是颤巍巍垂着爪等死的小白鼠,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陪着那些实验体一起葬在地下。
从广播装置下飞驰而过的时候,路远白伸手比了根中指。
下一秒,骤然响起的机械音印证了他的猜测,路远白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他们果然能监测到实验区域内的情况。
就在此刻,玻璃下水波荡漾。
通道四面的扩音装置都在快速震颤,格尔的指示紧促而又不容置疑,声线昂扬,仿佛带着一种没来得及清洗的血腥气:“临时专员银杏,请立刻放下手中物体,返回实验室上层,接受检查!”
“重申一次,立刻放下物体,返回实验室,接受检查——”
路远白刚挑衅过实验室的权威(尽管他并不认为对方能看懂这个侮辱性手势),现在当然不可能听他们的行事。
他没有停下脚步,快如疾风地贴着地面滑了过去。
路远白的大脑飞快运作着,思考接下来的对策。可以肯定的是,他不能返回实验室上层,那里很可能已经有重兵把守,就等着他一头撞上去自投罗网。同时,也不能待在具体的工作区域,那些地方同样被应急设施覆盖于其下,可以实施无差别打击。
现在看来,他最好的选择似乎就是找到一个死角,一个没有被实验室管控到的灰色地带。
路远白不禁想道,什么地方符合这种条件呢?
他面前摆着两个选择,一个是前往昆虫区,但实验室要是请调执行部的精英小队,用不了多久就能追过来,让路远白无路可走。另一个则是乘升降梯,下到更深处的极地区,那里地广人稀,就连活着的实验体也没有几只,更不用说应急设施了。
更重要的是,路远白记得副秘书长曾经叮嘱过,底下是总部机密性最高、同时也最不容有失的深度收容区,让他不要乱跑。
他能否据此推测……只要想办法闯到下面去,就能触发深度收容区的报警机制,瞬间引起整个总部的注意呢?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危险的想法。
但路远白面前只剩下了这个选择,他没有任何停顿,在通往升降梯的路上疾驰,引起了广播中一阵越发刺耳、像要将他震聋的噪音。警示灯全部熄灭,霎时间亮了起来,它们转为红色,预示着这地方即将迎来一场充满鲜血的变革。
那阵动静惊到了栖息在水中的实验体。
它们中的一些发生了暴动,正狂躁不安地四处冲撞着同体,更多的怪物则聚集而来,将脑袋贴上了玻璃管壁,一双双恐怖的眼睛张望着外面的情况,想要找到引起这场剧变的幕后黑手。
到底是谁,造就了灾难的开端?
路远白当然没时间回应它们的疑惑。置物车的滚轮在地上摩擦出了一路火花,放在第二层的小怪物险些被颠下去,好在这人还记得要护好抑制剂,及时伸手扶好了架子,顺带着也就没有让它倒飞出去。
连接着水生区的大门就在眼前,路远白纵身而出,比置物车先一步抵达了感应区域。他没有用银杏的那张工牌,而是拿出了赫伯特的身份凭证,事实也证明了这样做确实极有先见之明。
路远白知道,恐怕在他拒绝听命的一瞬间,实验室就将他的权限给停了。
但升降梯应该还能用,毕竟所有上下行线路的控制权属于总部,也就是说,生物工程部要是想停用某一部升降梯,得先向上面进行申请。
高级专员的权限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用,大门甚至没有一秒卡顿,就向着旁边快速打开,让已经将麻醉枪上膛的路远白蹿了进去。要是有人出现在他视野中,他会立刻开枪——即使是兽用麻醉剂,射进一个人眼球、口腔、心脏等脆弱部位时造成的伤害也足以致死。
好在实验室的人还没有下到D3层来。
路远白推着车冲进了升降梯中,按下前往最深层的键钮,他带血的指纹印在了上面,顺着厢壁快速流下,就像一个触目惊心的记号。
随着那阵轻微的失重感落下,升降梯带着他开始了逃亡。
狭窄密闭的空间之中,路远白垂下视线,将工作服拉到了顶部,让自己的身体完全被衣物紧密地裹在其下,不露出一丝缝隙。
紧接着,他又戴上了潜水头盔——毕竟他没有携带任何防寒设备,就要孤身前往极地区,而那里的气候相当恶劣,路远白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减少热量流失。
下降耗费的时间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久一些,厢门打开,路远白将他需要的所有设备、物体都带在身上,检查无误后,才跨出升降梯,从极地区的入口走了进去。
路远白的指尖僵住了。
目光所及之处,遍是一片广袤的冰原。
寒冷刺目的白色从他脚下蔓延到了不知道多远的边界线上,无数冰棱从高处垂落,雪花般的屑状物掺杂在狂风中纷飞,一切就如员工手册中所说的那样——只是站在这里,确实无法看到任何生物存活的迹象。在极度的低温之下,他丧失的首先是知觉,掌根下原本血肉模糊的地方已经被冻干了,甚至渗不出一丁点液体,而实验室配发的工作服,更是形同虚设。
此刻,路远白感觉自己就像赤身裸体待在冰天雪地中一样。
他先是浑身发冷,心脏停跳,体表下血液流动得越来越慢,仿佛所有思维活动都停滞了下来,紧接着又开始冒汗,那些液体还没来得及流出毛孔,就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消失不见。
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路远白微微俯下身,还在继续往前走。
但他的面色逐渐变得惨白一片,打颤的睫毛上凝出霜晶,犹如落雪般,挡住了底下那对毫无感情的眼睛,而他干涩的嘴唇下则渗出湖水般的淡蓝,看上去就像一个离群索居的怪物。
置身于极地区,他浑身皮肤都呈现出和环境一样的冷而干硬,唯有封闭的口腔中还保持着温热的状态。
路远白喉结滚动,从唾液腺落下的水滴在舌尖上,顺着他渴求的舌床滑了进去。
……好甜,他不禁想道。
第156章 亲爱的饲养员(21)
什么时候, 人会觉得自己的涎水是甜的?
路远白此刻口干舌燥,身体正处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因此他一滴也没有浪费, 将舌尖盛起的液体全部咽了下去, 尽管如此,那阵从脚底板一直往上窜的寒冷还是让他抖得像只濒死的鹌鹑。
本来霍普斯镇的冬天就已经足够冷,足够让人难捱了, 实验室的人还要将极地区设置得如此还原, 真是一群疯子。
路远白的想法刚冒上来, 转瞬就被狂风吹散了。
他略微低下头, 想从测温枪上看一眼现在的温度, 却发现仪器已经冻得无法正常运作了,屏幕上凝着细碎的冰碴, 像是被扰乱了磁场似的, 指针左右摆动着转个不停。
或许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路远白略显迟滞地意识到, 就算实验室派出的执行小队将他拿下, 当作犯人一样拷走受刑, 也不会将他扔到冰窟里挨冻——他们使用的惩戒手段往往更鲜血淋漓,只会榨取完所有剩余价值,将犯人折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温暖的牢房,亦或者一阵狂风凛冽的逃亡?
路远白早就做出了选择, 因此,他现在的困境完全是一个叛逃者应得的下场。
护目镜的玻璃被刮出了许多细长的划痕,冰屑劈里啪啦砸在上面的声音让他勉强维持住了一丝理智, 然而那片寒川白得耀眼, 路远白的视野被周围别无二致的景象严重干扰, 几乎分辨不出前进的方向。
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 他想起了身上那份凡蒂斯的基因。
来自深海人鱼的血脉本该将他的肉身改造得更坚固,同时也更为强悍,然而凡事都有利弊,那些近乎完美的存在也是两栖动物,和爬行类一样属于变温动物的范畴。
这份因果落在了路远白头上,使得他的体温下降得远比正常人要更快。
很快,他就感到整个手掌都失去了知觉,指节甚至无法蜷缩,它们就像一截截木棍似的插在腕骨下,坏死的部分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这样说吧,极温夺走了路远白对身体的控制权,让他寸步难行。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感到绝望的。
路远白停在了原地,他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座快要成型的雕塑,内心却在挣扎着要继续走下去还是返回升降梯,然而这场思想斗争注定是没有意义的。
他转过头,发现入口消失了。
在无法分辨位置的冰原中,一切事物存在的痕迹都被掩盖在了寒风之下,他要如何才能找到自己来时走过的路?
按照路远白的脾气,在这种糟糕透顶的情况下,要是不能抽上一口罗刹草,他没砸坏所有东西就算是不错了。但他已经不是那个被人冠以恶犬名号的海上指挥官,实验室当然不会在工作服下配发一盒烟卷,让他在干活的时候顺便享受生活。
路远白磨了磨牙,还是认命地走了下去。
他在仿佛没有边际的冰川上走了一阵,走得头晕眼花,嘴唇淌下的血迹像是两颗小小的尖牙。从眼前快速闪过的黑色让路远白知道自己的情况算不得好,他的手脚完全不听使唤,肠胃正在痉挛,体内每一个器官的震颤都在通知着他:这下你玩完了。
踩在冰面上的那条小腿脱力,让路远白径直栽倒了下去。
他瘫坐在地上,没什么力气地抬起头,却在望着前方的瞬间倏然一顿,路远白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里有个建筑物模样的小方块,虽说表面上覆盖着厚冰,然而细看之下,却能隐约看出门的轮廓,以及里面透出的灯光。
它出现在这种地方,简直让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路远白快速眨了下眼,再次确认他没有看错,那的确是一个设置在极地区的休息站。
……休息站!路远白心如擂鼓,他顾不得深究此刻涌现的到底是喜悦、侥幸还是更为复杂的情绪,从地上翻身而起,用尽剩下的最后一丝力气,喘着气跑到了休息站门前。
他站在离猫眼不过一寸的位置,护目镜的玻璃已经被纷飞的血迹糊满,若是有人从里面往外看,必然要被吓个肝胆俱裂。
路远白并没有轻举妄动。
就在刚才,他那回光返照似的行为已经耗尽了全身力量,望着面前的门,路远白甚至没办法将自己的手放上去。二来,那份倾泻而下的灯光也宣告了里面有人,在不清楚对方底细,是怪物还是活人的情况下,他认为自己必须积攒一点杀人的力气。
垂在身侧的手从僵硬转为微微抽动,路远白摩挲着指尖,直到干裂的疤痕重新融成血水,他才伸出手,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门。
路远白保持着专注,从呼啸而过的狂风中分辨出了一道正在靠近的脚步声。
他很快就有了判断。
从获取到的信息中,路远白分析出门后的存在疲惫、警惕,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气……听起来像是个人。见鬼了,实验室不是劳动力紧缺,只有他一名被抓来赶鸭子上架的巡查员吗,里面那位又是何方神圣?
在腹诽的同时,他也没忘记将银杏的工牌拿出来放在胸前,不动声色地遮住上面的字样,向休息站内的人示意自己是个活人,是实验室的员工(或许一会就不是了),而不是什么充满恶意的怪物。
他能感觉到,对方在门前停了下来,像是在透过猫眼观察外面的情况。
路远白耐心等待着。说实在的,他并不是什么性情温良的人,却是一个非常隐忍的猎手,知道在生命受到胁迫的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就像现下表现出的模样,他选择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决断。
没过多久,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那根鹰钩鼻给人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不难看出他用来刮胡子的工具颇为简陋,才会弄出像这样蓬松、杂乱、有碍观瞻的大量胡须,甚至还隐藏着些许血色,几乎遮住了他面部靠下的地方。
“你是……”男人开口说道。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同类进行交流了,以至于开口时声音干涩,浓重的鼻音下透露出无法掩盖的紧张和警惕。
尽管那很危险,但在冰原上见到另一个人的脸仍然是件让人精神振奋的事——在感知不到时间流逝,亦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的处境下,直视着除了自己以外的个体,瞥到对方呼出的白气正在头盔下萦绕,不过片刻,就凝成玻璃上干涸的水滴,会带来一种“啊,我还活着”的感觉。
“一个倒霉的员工。”
路远白言简意赅地给出了答案。
或许是出于对同类的怜悯,又或许是惧怕着这个走到穷途末路的逃生者干出什么事,男人将他带进了休息站,快速关上门,嘱咐路远白他可以放下警惕,甚至还提供了一杯热水。
路远白垂首捧着杯子,从边缘上散发出的热量正在引起伤口疼痛,却让他由内而外紧绷的一根弦松了下来。
直到此刻,他才感到那种对于死亡的警觉远去了。
路远白的靴子上沾满了血痕、冰碴,以及各种颜色混合的不明物质,此刻液体流下,不过几秒就弄脏了休息站的地板,男人却说没事,想活下去并不需要在意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
像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比如说,男人右手残缺的小拇指,看上去像是被某种充满锯齿的陷阱一口咬下,伤口的颜色已经和皮肤趋于相同……又比如说随手扔在角落里的衣物,露出的袖口上沾着深紫色的痕迹,皱巴巴的,让人感到有些熟悉。
“劈啪!”房间里的壁炉正在燃烧着。
骤然跳起的火光倾泻在年轻人的头盔上,顺着金属边界滑下,照亮了那双隐藏在玻璃下一动不动的眼睛。
当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蒙着脸,不愿意露出真面目的时候,你很难对这样的可疑分子产生信任。尽管男人微妙的视线落在他脑门上,停留了超过十秒,早就引起了路远白的注意,但他仍然没有将头盔取下来。
置身绝地之中,头盔已经成为了他安全感的来源。
男人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他说自己是艾尔·普奇,那个离奇失踪的前任巡查员。路远白曾经以为他早就死了,现在看来这人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他躲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在茫茫冰原上中苟且偷生。
“嘿,我差点以为你是来杀我的。”男人说道。
他不经意扫了路远白一眼:“说真的,你打扮得就像个蒙面杀手,好在这身工作服为你提供了可靠证明,只有最下等的巡查员才会穿着一身耐磨损的灰皮,那些研究人员都干净整洁,执行部又有战斗套装……我不是有什么意见,只是想说,我们是同样的,都是受到不公对待的人。”
路远白注意到,他眼下似乎有一些红血丝,不难看出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要不是两人同为巡查员,恐怕刚才艾尔·普奇就不会开门,而是旁观着他在狂风中死去了。
“你有看到我留下的信息吗?”
艾尔·普奇问道。
得到路远白肯定的答复后,男人紧皱着的眉头逐渐松开了,就像放下了某种重担。艾尔·普奇说,他在遇到“它”后险些死在爬行动物区,侥幸逃到了极地区,已经在这个地方躲了很久了——他不敢上去,害怕被实验室的人抓住,以渎职罪处死,因此在耗尽了休息站的一切食用物资后,他只能打破冰面钓鱼,或者出去抓实验体吃。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吃下实验动物的肉,但艾尔·普奇已经走到了绝路,他别无选择,只能朝那些生物展露出人性中最凶狠的一面。
除了食物,休息站的其他资源倒是很充足。
就比如屋内的供暖设施,尽管看不见那些蒸汽管铺在何处,但路远白能感觉到地板正在发热,壁炉中还烧着一片明火,据艾尔·普奇说,木炭的储备量多到能再撑上数月,只要不出休息站,就不用担心被冻死在极温之下。
男人说得累了,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艾尔·普奇的面庞显得颇为红润,望着对方被水浸湿的嘴唇,路远白也感到了口渴。从刚才起他就在逐渐冒汗,工作服下的身体黏着皮肤分泌出的汗水,屋内太热了,还生着壁炉,让他忍不住想要拉开领口,缓解一下浑身燥热的感觉。
这有可能是他穿得太厚了,甚至还戴着一个沉重的头盔,当然如坐针毡。
看看艾尔·普奇吧,他只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对于休息站内的温度倒是接受良好,惬意得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气血上涌的时候,人是没有办法正常思考的。
路远白的手已经摸到了工作服的边缘,正犹豫着是否要将其拉开。然而他停下了,内心不由得疑窦丛生,艾尔·普奇一个人真的能在冰原中坚持这么久,而不被实验室发现吗?
猛兽谨慎的天性使然,路远白瞬间绷紧了肌肉,注视着正背对他的男人,从座位上起身,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后。
艾尔·普奇还在说着些什么,壁炉中的火烧得更加炙热了,像要将休息站内的两人煎成一块全熟牛排,落下的暖光倾泻在地毯上,旁边的沙发也跟着呈现出柔软、舒适的质地,仿佛只要坐上去,放下自己的警惕心,就能忘记所有烦人事。
路远白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后背往门上靠去。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拉下门把手,就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
那具属于怪物的温热血肉紧裹着路远白的身体,几乎无孔不入,他却感到一直烦扰着自己的燥热在此刻消失了,原本逐渐发紫的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再看那地方,哪有什么休息站,只是一块凸起的岩石而已,艾尔·普奇的尸体躺在其下,像是在冰面上躺了上万年,脸色蓝紫,还带着某种意义不明的微笑。
他是失温而死的。
路远白反应过来,所谓休息站是中枢核心温度降到一定程度以下,精神错乱产生的幻觉。想必艾尔·普奇也像他刚才那样看到了“温暖的小屋”,才感觉身体发热,情不自禁地拉开自己的衣服,从而加快了死亡的进程。
只是那具尸体越看越熟悉,就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路远白在记忆中检索片刻,想起了那个紧伏在天花板上的“人”,当时路远寒没有多看,要是将那张脸倒过来,再调整一下放错位置的五官,就能和面前的死人对上号了。
他现在能进行思考,完全是因为身上的失温症有所缓解。
想到这里,路远白转过了头。
他后背正紧靠着一只相当庞大的怪物,那条尾巴层层叠叠缠上了他的身体,蹭过工作服的鳞片磨得他皮肤有些刺痛,对方柔软的腹部抵着路远白,宛如一个拥抱,为饲养员提供了能让他活下去的热量。显然,那辆置物车要是还在的话,已经放不下它了,从外貌上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路远白略微仰起头,甚至能从它嘴下能看到残存的血迹和肉渣,离开他的时候,这家伙似乎吃了不少实验体……它长得也太快了。
在路远白的印象中,这头怪物还是他可以随手碾死的小不点,现在竟然比自己还高还壮了,就像一条体型极大的蟒蛇,或者科莫多巨蜥——那种经常出现在科幻电影中的生物。
就在他感到错愕之际,缠在腰身上的尾巴尖忽然抽打两下,不知道它是在表示友好,还是传达着其他什么意思。
等等,它刚才吃了实验体……
路远白瞬间想道,这头怪物或许能带他前往工作区域,如此一来,他就不用迷失在冰原上等死了。
第157章 亲爱的饲养员(22)
尽管那头怪物面目可憎, 还有趁他不在奉承讨好另一个人格之嫌,但路远白不得不承认,它还是有些用处的。
就像现在, 他正被从头到尾裹在一条粗糙的爬行科尾巴下, 感觉自己的内脏快要被勒出血了。它的智慧极高,领会了饲养员的意思,索性卷起这个人类前往目标地点, 只不过一点都没有考虑到对路远白而言, 被拖行着是种多么痛苦的绞刑。
但即便如此,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对方的尾巴帮他抵御了绝大部分凛冽的寒风, 腹下还在产生热量供暖, 在极地区,失温才是一个人最应该害怕的事。
看起来它自诞生之时就比母体进化得更为全面, 不再具有畏寒的弱点, 路远白微妙地想。又或者是刚才吃下了太多实验体, 摄取的能量足以让它再活蹦乱跳一段时间……无论是哪一种猜测, 对现在的他而言都是有利的。
极温之下, 他窃取着另一个怪物的体温,可以说卑鄙无耻,而对方默许了他的行径。
路远白尽量蜷缩起来,不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那阵掺着冰屑的狂风下, 片刻后,他抵达了实验体所在的区域。
天知道那头怪物是怎么感知到每一个活物所在位置的,它简直比猎犬的鼻子还要灵敏, 但它并不是毛绒绒的质感, 那些鳞片光滑而又泛着黑水一样的光, 让人联想到沉寂在某处的潭水。
他从护目镜下望去, 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的狼藉。
毋庸置疑,这地方被那头怪物当成了自己的餐厅,随取随用,一个饥肠辘辘的饿鬼又怎么可能对食物口下留情?遍地都是撕开的皮毛、血肉,死者们看上去惨烈至极,只剩下小半块脑袋滞留在冰面上,那些迸飞的痕迹在白色的寒川上开出一片艳丽的花。很快,路远白就发现,它似乎连骨头也嚼碎了。
极地区血流成河,实验体死的死逃的逃,要是路远白现在还是一个本分的员工,他今天的绩效必定是不合格的。
好在他已经不是了。
路远白从怪物尾巴上爬下来,望着面前与其它地方别无二致的冰原,静静地像是出神了片刻。他的视线落在为实验体划出活动区域的界线上,随即走了过去,一双带着冻疮的手掌穿过已经断裂的铁丝,摸到了墙壁边缘。
就像他想的那样,实验室模拟的环境再怎么逼真,也是修建在总部地下的一部分,极地区不可能毫无边际,他不会待在这里等死。
路远白的指节抵在这道无法看见实体的墙上流连,像要通过抚摸测量出它的宽度、厚度,从何处开始,又将通往何方。覆在上面的冰碴让他指尖发干,伤口又开始往下流血,在腕骨止不住颤动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墙上有道门。
他费劲地尝试了十几分钟,才将那道门打开。
门后的通道黑黝黝的,看上去修得相当狭窄,但比起极地区的一片酷烈景象,已经是五星级酒店才有的待遇了。
狂风呼啸,潜水头盔下他的耳膜正在发颤。路远白转头望着那头怪物,以它的身躯之庞大,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着下去的,而他本来也没打算将这个隐患留在身边,现在终于到了分道扬镳的那一刻。
像是听懂了他沉默中隐含的意思,怪物有些烦躁地叫着,鼻腔下呼出的气流化作一片雾色滚滚,从那双兽的眼睛中,竟然流露出了可以说复杂的情绪。
好在它并没有一尾巴抽过来,现在的路远白正处在疲惫而又虚弱的状态下,就连嘴唇都张不开,压根禁不住重创。
要是真遭到报复,他当场就能得到商鞅那样四分五裂的下场。
他没有再脉脉含情地跟怪物说些什么……那太恶心了。路远白转身进了那道门,潜水头盔上的灯还剩最后一丁点能量,被他随手打开,照亮了从通道内蜿蜒而下的楼梯。
真到熄灭的时候,他工作服下带的那些应急光源就该派上用场了。
路远白判断出,这并不是实验室修建的逃生通道,墙上自然也就没有贴着一张需要遵守的告示。在这种情况下,他很难不以阴谋论去揣测背后那人的居心,但无疑,这条密道帮了他大忙。
就在路远白不断往下走的过程中,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力量,从僵硬转为了猫科一般的轻捷灵活。
“簌簌……”
他睫毛上的水落了下来。
直到此时,路远白工作服上的冰屑悉数化为液体,顺着他下行的步伐拖出湿漉漉的痕迹。空间狭小的好处在于不必担心侧面藏人,他只需要看好前边的路,然而这条密道越走下去就越陡峭,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就仿佛通着一个深坑、地下防空洞,又或者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灯光熄灭之前,他走到了密道的尽头。
那里同样有道不易察觉的门,路远白谨慎地推开一条缝隙,打量着外面的情况。
走廊上空无一人,白色灯光以近乎冷酷的态度从高处落下来,能看到周围都是合金制造的墙壁,天花板上吊着上千只怪异的眼睛,它们本该活动自如,只不过现在没有需要警惕的情况,就像睡着了一样沉寂。在这些监视器下,数架多功能炮台守卫着隔绝装置,无论内部还是外部,只要敌人一出现在重火力覆盖的范围中,瞬间就会被打成筛子。
而在走廊两端,便是隔绝装置和一部专用升降梯。
根据看到的景象,路远白基本上可以确认这里就是深度收容区的入口,显然,那条线路只对一部分专员开放,他能越权闯到下面来,完全是密道的功劳——那意味着曾经有人在极地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实验室一直下到深度收容区,下到了总部禁止无关人等出入的神秘地方。
敢在总部眼皮底下搞这种事,路远白想,无论对方偷渡是基于何种目的,都是一个疯狂而又胆大的家伙。
他望着隔绝装置前阴森的炮台,快速分析着它们的射程到底有多远。路远白可不想一出去就被烧成渣,他得想个办法引起监视器的注意,同时又能保全自身,不被密集的炮火扫到。
何必亲自动手呢?
路远白想了想,伸手从工作服下摸出测温枪,这把测量仪器对他而言已经没有用了,顺理成章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很快就砸在靠近升降梯那边的地方,砰地激起声响。
霎时间,所有眼睛都睁开了。
无论大的、小的,打瞌睡的、精神抖擞的……它们纷纷望向引起异变的位置,瞳孔中似乎闪着肃杀的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带着焦味的厉风,火星迸飞的射线轰隆隆呼啸着落在地板上,高温瞬间融化了镀层金属,让那个擅闯禁地的“敌人”失去了外壳、部件、轮廓,一切象征着它的东西,只留下地上微微的凹坑。
当然,这并不是终结。
有人意图闯入深度收容区,这件事的严重性比一百起案件发生、一千个领导视察还要高,警报声如潮水般倾泻在整条走廊上,红灯闪烁,升降梯拔地而起,瞬间飞驰向了上方,毫不犹豫地前去迎接即将到来的执行小队。
路远白躲在暗处,偷窥着一切的发生。
目的已经达成,他不由得开始思考,等到总部派人下来,自己真的能撑过三秒吗,恐怕那些无情的处理者根本不会听他狡辩——管他枉死与否,违背了缉察队的规矩就是该杀!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放手一搏了。
既然那些人要处理情况,到时候炮火轰炸必然会为他们让步,停下一段时间,路远白想,这就是他的机会。然而他现在随身携带的武器少得可怜,一把麻醉枪和工具锤就是全部了,要跟装备精良的执行小队比简直是一个笑话。
就在这时,灯光灭了下去。
某种他不曾设想到的意外发生了,就像有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按下开关,黑暗中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隐藏起自己的气息。但被关闭的不仅仅是照明灯,那些极具威胁性的炮台在此刻尽数熄火,变成了一群沉默的废铁——路远白并不知道,就在他迟疑的一瞬间,地下四层的动力源都停了。
这是好事吗?还是某种灾难降临的前兆?
现在的情势扑朔迷离,路远白侧身从门后伸出一柄枪托,果真没有感受到炙热的炮火,这才从密道的掩护之下走了出来。
他压低重心,猫着腰朝升降梯的方向飞掠而去,准备等动力恢复后,趁执行小队检查情况的空隙攀越到上层,当然,不是现在——要是在爬升的过程中,那座载着数人的升降梯砸下来,路远白一瞬间就会被拍成漉漉血水。
路远白没有回头看隔绝装置。灵性直觉正在提醒着他,里面收容的必定不是什么寻常之物,最好还是不要扯上关系。
他在原本属于厢门的地方停下脚步,正要将自己藏进黑暗之中,变成无人能够察觉的影子,却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摩擦的声音。那当然不是怪物,因为尾随者手上持着灯,从路远白刚才藏身的密道中走了出来,被灯光照亮的脸庞不属于别人,正是那位一开始负责接引他的同事,尤弥尔。
想起死在银杏手下的变色龙,路远白的面色微妙地变化了一瞬。
但这次对方身边还跟着不少人。
他们并非强大暴力的执法者,只不过是一群研究人员而已。
路远白敏锐地注意到,他们既没有穿防寒服,肩膀上也没有被冰碴刮过的痕迹,换而言之,这群人并不是从极地区进入密道的——难道实验室早就知道密道的存在?还是说,他们就是偷渡到深度收容区的人……9号实验室到底要干什么?生物工程部怎么会容忍这样一个危险机构办下去?
无数疑问涌了上来,尽管对方并没有展现出敌意,路远白还是第一时间举起了枪,直指同事的脑门。
“冷静点,西奥多。”尤弥尔开口说道。
这时候他的神情倒不阴沉了,只是一派毫无温度的平静:“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实验室没打算对你下手,我这次前来也正是奉了博士之命……或许你在工作区域看到了一些事,拿到了某些东西,但你得知道,你跟那些可消耗样本不一样,没有人想伤害你。”
路远白听着这位性情大变的同事说话,喉咙滚动两下,却勾起了一分嘲弄的笑:“这样说来,你们将我关在底下等死也不是故意的了?”
“那是为了观察你的反应,很抱歉,但每个样本都得经历一次完整的流程。”尤弥尔耸了耸肩膀,“你应该知道擅闯深度收容区的下场,总部法不容情,不可能留你一命,现在跟我们回去,实验室还能为你掩盖下这件事。”
他叙述时的口吻极为笃定,坚信面前的年轻人会跟自己回去,没有人想死,即使实验体也一样。路远白从他的态度中感受到对方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不由得匪夷所思。
实验室到底为什么会如此重视自己?他内心隐隐有了些猜测,却还不能断定,被掩盖在背后的真相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揭开它的面纱。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归顺于实验室。
路远白戴着潜水头盔,看上去神情莫辨,因此旁人很难判断他正处于什么样的情绪中。
尤弥尔望着面前负手而立的年轻人,刚皱了一下眉,他就动了——那撕裂空气的危险感充分彰显了他拒绝的态度,快到让人反应不及,行动中的野兽就已经抵达目标地点,手肘带着枪托一并砸了下来。
像是对此早有预料,尤弥尔快速往后退去。
在路远白扑来的一瞬间,那些研究人员就伸手举起了某种容器,他落下时正好被那些烟雾围在中央,它们无孔不入,即使隔着头盔的缝隙也渗了进来。显然,那里面含有刺激性物质,以至于路远白闻到的第一时间就僵在了原地,像尊被定住的吸血鬼。
这是…怎么……回事?
他费劲地用出全身力量,却只是抽动了一下肩膀,顺着呼吸道进入的物质正在他体内快速作用,让路远白感到自己像一块飘在沸水上的冰屑,即将因为强压而轰然炸开。
假如他现在还能正常思考,就能发现这种物质是针对他的,因为那些研究人员同样置身在烟雾之下,却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还在旁边若无其事地讨论着什么。
路远白的胸膛正微微起伏着。
尽管他的意识已经朦胧得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了,路远白却还是紧咬下唇,用牙尖割破伤口——疼痛与血似乎唤醒了一丝神智。他挣扎着往前杀了几个人,研究员的脑袋被他拧下来的时候嘴唇还在颤动,剩下的半句话戛然而止,只余脖颈下飙血的气音,将他们的白衣浸得通红一片,不断从衣角淌下让人目眩的液体。
他的表现似乎吓到了那些人,那种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研究员们纷纷后退,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完全没想过在诱导剂的影响下实验体还能活动,甚至展现出铁血战士一样的凶性。
但归根结底,那只是短暂的报复而已。
在目标远离之后,路远白就丧失了行动能力,他竭力撑住身体,靴跟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难听的声音,就像一个想要逃出生天的怪物,最后还是倒了下去。他看到对方重新围了过来,谨慎地停在一个安全距离,路远白靠读唇分辨出了研究员们正在讨论的内容——他们称呼他为:3050-1。
那是什么意思,自己也是一个实验体?
路远白没来得及往下深想,他的意识正在逐渐涣散,眼前所见也跟着变得一片模糊。就在弥留之际,他看到墙壁竟然在崩裂,研究员们猝然转头,某种庞然大物的影子从他们身后撞破碎石而出,只一口就吞下了最前面的数人,将他们的身体咬断。
那种血水迸飞的动静就如一道瀑布倾泻而下,紧接着就是撕咬、咀嚼的声音,在碾碎人的头骨时显得格外恐怖。
路远白的呼吸在头盔下停了。
满口鲜血的怪物冷然注视着他,却只是用尾巴尖拂了一下他的小腿。
第158章 幕间(1)
路远寒再次醒来时, 正躺在医学部的重症监护室中。
由于伤势过重,严重影响到机体的自愈能力,他几乎被缠成了一具绷带裹身的木乃伊。在救治过程中, 覆盖他全身的白布还在一直往下淌出血水, 在地板上蜿蜒出大片殷红,唯有裸露出的指节轻微抽动,昭示着此人尚没有死。
虽说看上去就像安静的尸体, 但他并非完全没有意识。
即使在麻醉剂的作用下, 路远寒也始终保持着一定的抗性。这种异于常人的特性表现在他身上, 就导致伤口周围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溃烂状态——不断有黑色物质从坏死的肉下渗出, 让手术刀无从落脚。刚切开一根筋膜, 转瞬又有新的隆块浮现出来,掩盖住了更深层的肌肉组织。
负责他的医生为此焦头烂额, 不得不命令一助拿来更强效的镇静剂, 为伤患注射, 才让这场手术顺利进行了下去。
在朦胧的意识中, 路远寒隐约记得手术完成后有人来看过自己, 只不过他的睫毛被绷带压下,视角严重受限,便只能通过那些人的下半张脸和声音来辨认对方的身份。
“长官阁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雷鸟的声音, 年轻的执行部成员坐在床边,像要确认是否真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上司一样,毫不避讳地伸出了手。
在即将触碰到对方的一瞬间, 灯光闪烁, 他看到那双冷峻的眼睛正从缝隙之间幽幽注视着自己, 就像封在冰层下的野兽……雷鸟当机立断, 极为识相地将手收了回去。
临走前,他在路远寒的病床边上留了一盒包装精巧的巧克力糖。
其次是海因里希·卡特。
作为医学部的成员,他想进入重症监护室比旁人方便得多。但海因里希很清楚,长官阁下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意识,因此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做出打扰对方休息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确认过他的情况之后就走了。
再后来,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了路远寒的病房中。
由于看到的东西太模糊,仿佛笼罩着无形的雾气,他甚至无法分清那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自己的梦。
那双灰色眼睛并不属于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却显得极为专注,不带有任何情感、温度的视线落在路远寒身上,观察着他的情况,就像在雕刻一件作品,抑或是对待没有成熟的果实。
那种被人从高处审视着的感觉让路远寒极不舒服,下意识皱起了眉,只是没等他张嘴说出什么话,对方就离开了。
路远寒只能闭上眼睛,等着身体好转起来。
在医学部,像他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每天都有大量伤员被送过来紧急处理,一批接着一批进行治疗,不管病患是人、还是畸变物都无甚可奇——在路远寒隔壁就躺着一个毛绒绒的同事,那人胸膛上长出了颗狼头般的瘤节,护工轮流给他的两个头喂食,早就习惯了这种差事。
因此,当路远寒的绷带逐渐拆下来,露出里面赏心悦目的一张脸时,护工对他的态度不由得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毕竟人都是视觉动物,尽管病患总显得有些阴郁,但凡蒂斯赐予的优越基因让他看上去俊美而又文静,有种磐石一般坚韧的气质,便很好地抵消了他偶尔表现出的怪异感。
再加上他们都知道这位是副秘书长重点关照的对象,一来二去,路远寒想打探情报就变得容易了不少。
他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自己本该必死无疑。
但并非所有事都可以按常理解释,路远寒从护工口中得知,深度收容区的事故被归到了那个畸变物——在极地区跟他分道扬镳的“小”怪物头上。
据说在恢复供能后,执行小队前往下层处理异端,跟对方发生了极为激烈的战斗,流出的血足以汇成一条溪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才将它制服,在总部的调度下,将这个怪物关押进了收容装置内部。
尽管有很多人为此牺牲,不过就总部的立场而言,这场行动算得上有所收获。
毕竟缉察队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搜捕强大畸变物,它能带来的利益颇为丰厚,远超过了总部在收容过程中遭受的损失。
至于路远寒,这个寂寂无名的员工,他在官方眼中正处于失踪状态。有两天之久没有一个同事见过他,更无从得知他去了哪里,谁都没想到“银杏”最后会出现在深度收容区域。
根据现场遗留下的痕迹,勘察组判断出有人制造了这个怪物,某种隐秘的力量正在缉察队内部运作,而路远寒被当成了受害者——但归根结底,还是副秘书长的辩护为他提供了保障。
等到恢复正常状态之后,他还得接受上面新一轮的审讯。
路远寒不禁有些疑惑,怪物真的被关进深度收容区之下了吗?为什么他记得在天花板上看到了那条充满鳞片而又质感粗糙的尾巴……就像从头顶快速爬过的一只壁虎,阴冷、潮湿,只露出尾巴尖似的小片阴影,在病床上方停留了一阵,很快就消失不见。
想到这里,年轻病人削苹果的动作一顿。
即使胳膊打着石膏,刀尖在他手下仍然灵活得像一只翩飞的蝴蝶,盘旋而下的果皮因为他的停顿倏然断开。
路远寒将完好的苹果递到护工手中,示意对方接下这份小小的礼物。
“……谢谢。”
护工似乎有些意外,只是在他转过头命令别人推走隔壁病床的时候,这份腼腆就烟消云散了:“快点!副秘书长还在外面等着呢,都不想干下去了吗?”
考虑到特殊情况,医学部的病床下面都装着滑轮,便于在一些必要场合快速转移病人,比如说有高层探视的时候。在路远寒的注视下,那位同事惊恐不安地被一群白大褂围着推出了门,胸前的狼头被颠得张开大嘴,看上去有些茫然。
路远寒随手将刀放在一边,靠在了病床上。
卡德利安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敲门,像只行色匆匆的孔雀风一般地刮了进来,神情严肃,手指敲打着机械表盘——他赶着去开会,因此只有十分钟可以向下属了解情况,必须速战速决。
“很遗憾在总部的监督下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恐怖事件,但是听我说,银杏,接下来的问题你需要如实告知。”
男人坐在护工们搬来的贵宾椅上,盯着路远寒的眼睛。
当他不摆出那种熟悉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时,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就浮现了出来,像他腕骨上走动的机械表针一样冰冷无情。
“我让你去协助杜菲尔德博士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你会闯到其它地方……事实上,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地下四层旁边还有一个废止项目。
鉴于危害性泄露,那地方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封存了起来,就像一个需要修正的错误,由总部严加防控,从根本上隔绝了所有人能接触到那片遗留之地的机会。按道理说,应该没有一条线路通往那个实验室,你是怎么进去的?”
“尤弥尔。”路远寒说。
他现在声带还没有恢复,脖颈上的绷带缠得极为紧实,很难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因此只是动了动嘴唇,简洁扼要地为上司提供了线索。
卡德利安的神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像是在思考这人到底是谁,但他很快就想了起来:
“你说的是那个生物工程部的专员吧,就在事故过后,勘察组发现这人死在了升降梯井下,尸体已经硬了,死亡时间至少在四十八小时以前……换而言之,那天带你离开的不是尤弥尔,而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恐怖分子。”
那人并不是真正的尤弥尔?
路远寒的思绪空白了片刻。他静下心来,开始在脑海里回想当时的细节,逐条分析,以此来推断尤弥尔是从什么时候起被替换了——是在行政管理部,还是比那更早,在一开始他们从萨城回来的时候?
毕竟那时候他见到的“尤弥尔”就穿着防护服,在这层掩盖之下,别人根本分辨不出他的长相。
事情恐怕比他想得还要糟糕,路远寒意识到,这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在他陷入沉思的同时,卡德利安也在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这位秘书长上任前曾经修读过社会心理学,懂得怎么辨别一个人是否在伪装着自己,但路远寒瞬间的反应看上去并不假。
因此他例行公事地又问了一些话,就从贵宾椅上起身,赶去开会了。
“辛苦你了,最近就先以调养为主,毕竟过几天总部还会派人来找你问话,别紧张,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没有人会想得罪站在你背后的人。”
卡德利安在门前停顿了一刹,朝路远寒笑了笑。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路远寒却权当自己没有听见。随着上司的脚步声在门后逐渐远去,他又重新拿起了刀,将手臂处的绷带挑开一部分,露出底下那道狰狞、恐怖、血肉模糊的痕迹。
就在失去意识前,他随身带着的抑制剂被打碎了,尽管药物只倾洒出来一点,却造成了至今都没有愈合的伤口。
这意味着什么?
第159章 幕间(2)
路远寒从鼻腔呼出了一口气。
他的绷带拆了大部分, 底下露出的小臂平展在护工身前,一面皮肤苍白,隐约浮现出的青筋劲瘦有力, 另一面却遍是黝黑可怖的疤痕, 每根坏死的血管都像是某种动物的触手,在旁人的注视之下,它们甚至还会微微蠕动起来, 顺着他的手肘不断盘旋。
就在此刻, 有一支输液针正扎在他手背静脉上, 打进去的药物随着血液流经全身, 应该是促进细胞分裂用的, 让路远寒不免放慢了呼吸,以适应体内的变化。
得找点转移注意力的事做, 他心不在焉地想。
照顾他的工作又轮到了其他护工头上, 新来的这个睫毛很长, 性情温文, 垂下时就像翘起的月牙, 当所有人都戴着防护用的口罩时,一双完美的眼睛便成了出众的标志。
路远寒并非为了追求美才这样做,而是观察周围的活物、将所有细节都掌握在自己认知中能给予他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只是这份愉悦表现出来,便成了悄无声息从床单下钻出的小段触手尖, 那深黑色的物质倾泻在地板上,蜿蜒着勾起了对方的衣角。好在新来的护工素质过硬,即使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也没有手抖一下, 顺利地完成注射, 帮他擦去了出血点。
“多谢。”病人从善如流道。
收好器具后, 护工终于抬起头看了路远寒一眼。他现在已经能和别人正常交流了,为了尽快恢复,路远寒接受了特效药的注射,每天一至两次,刺激他的伤口加速愈合。
不过副作用是让他看起来像条蜕皮的蛇。
护工不得不承认,尽管面前微笑着的人颊上正簌簌落下鳞屑,让本就消瘦的轮廓显得越发怪异,却也没有影响到他那种异于常人的气质……无关容貌,更像是一种深层次的、内在的东西。
望着这张灯光之下的脸,护工却没有一点想要回应对方的意愿,沉默地转身离开,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在社交方面有点隐疾。
他前脚刚走,转瞬又有人匆匆推门而入。
这位访客两鬓灰白,看上去精神矍铄,胸前的口袋里还别着一把手术刀,让路远寒为此感到头疼不已。他的伤情无意中被解剖畸变物的老头看到,对方非常有兴趣,仗着病人暂时无法还手,取了他代谢下的一点组织拿去研究。
秘密被一个聋哑人护工知道,还在他可以着手解决的范围内,但要是换成某个生物实验室的负责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一刻,路远寒不可避免地动了杀心。
对方虽然年事已高,却还没有丧失对危险的感知能力。佩林教授(这是他工牌上的名字)望着路远寒的眼睛,和这头已经目露凶光的猛兽僵持了足有两分钟,率先释放出友好的信号,声称自己绝不会上报,只是拿去做个人研究而已。
路远寒面无表情,瞥到老头背后别着的那把高能武器,将已经摸起的刀放了下去。
经过上次的事,他已经对研究人员产生了某种创伤后应激障碍,在见到生物工程部的专员时表现得格外突出——路远寒需要控制好自己的脾气,才能忍住不将那些人充满智慧的脑袋拧下来。
好在佩林教授似乎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在重症监护室躺尸的这段时间,路远寒过得有滋有味,并没有人将他带去研究,倒是佩林教授隔三岔五就来病房转悠一圈,甚至还想用轮椅推着他出去,说是执行部的外勤小队又捕获到了新的物种,要让他看一看。
路远寒据此判断,老头在研究领域以外恐怕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才会抓着他这样一个柔弱无助的病号不放。
佩林教授刚走进来的时候,整个人满面春风,一看就没有好事。
路远寒伺机而动,没等对方说点什么,他就率先开口,将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我不想去……医学部的人已经说了,我需要静养,您不是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吗?”
“执行部的人需要静养?简直是无稽之谈!”
佩林教授毫不客气地拿走他床头上放着的巧克力,剥了一块塞进嘴里:“你躺得都快发霉了吧,没等伤好起来,肌肉就先萎缩了,年轻人要经常出去透一透气才能好得更快。”
路远寒不情愿地别过了头,以示抗议。
“而且今天上面又有检查,很多实验室的项目都被叫停了,我压根就没办法研究下去……也不知道安东尼奥家的人搭错哪根筋了,不在伯爵府待着饮酒作乐,反倒天天往缉察队跑,你说说,这像话吗?”
抱怨上级的时候,佩林教授的声音倒是压低了不少,似乎不想被路过的人无意间抓住把柄。他往旁边挪了一步,露出已经拖到病房内的轮椅——甚至还贴心地放了坐垫。
路远寒的眉头不禁抽动了一下。
他望着佩林教授,很想说那到底关自己什么事,却拗不过老头那种冥顽不灵、搬也要把他搬出去的劲儿,只得屈尊下椅,将两侧扶手上的安全带系好了,用以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见他愿意配合,佩林教授简直喜出望外,又顺走了两块巧克力,这才推着路远寒从重症监护室而出。鉴于他的职权不低,路上倒是没有人阻拦,让他们顺利地下到了一层。
“我有点想吐,劳驾把我送到盥洗室去。”
从升降梯内部被推出来的时候,路远寒面无表情地讲了一个冷笑话。
总部的上下行线路都是直线攀升或骤跌,以实现效率最大化,刚才下降得太快,他确实感到了头晕目眩,身体有些轻微的不适感,却没有到那种需要停下来缓缓的程度。
“一层盥洗室还在维修,你再忍忍吧!”让人颇感意外的是,佩林教授竟然认真地回复了他的玩笑。
路远寒闭上了嘴。
就像他刚从萨城归来时看到的那样,督察们多数都聚集在中央大厅,忙着应付那位传闻中的少东家,没人注意到后方有一人一轮椅偷渡了过去,在外勤队伍接受检查的侧门停了下来。
竟然能在这里碰上熟人,是路远寒没想到的。
年轻的调查员半边肩膀都血漉漉的,总显得轻佻的一张脸也不笑了,看上去极为冷漠,手里还提着某个同伴的人头,置身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他也在嚼着薄荷糖。
站在他对面的那群人态度严肃,双方似乎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无法掩盖的火药味一直飘到了路远寒所在的地方。
“都说了多少遍了!”雷鸟烦躁地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收殓袋无法正常使用,我难道是故意要违规的吗?”
“而且比起为难我,你们更应该去关照那个畸变物吧,有不少人都在它的影响下牺牲了……我把白鲸的头颅从任务目标身上砍下来,他才没有转化成那个怪物的一部分。”
随着雷鸟话音落下,路远寒的视线转而落到了一旁的畸变物上。
那东西很难不引人注意,毕竟它太占地方了,就像是融化的尸体聚集在一起,层层叠叠地构成了肉做的怪树,枝桠是人的手臂和腿骨,主干和顶部更是浮现着无数张在绝望下嘶喊着的脸,每一刻被镶在树上的人都在呼吸,怪物的皮肤随着他们哭叫而震颤,反倒像是在微笑了。
即使被带到总部,它也没有表现出畏惧的情绪,甚至想要靠近周围的活人,将他们也融进自己体内,成为畸变血肉的一部分。
雷鸟和检查人员争辩不下,同时,生物工程部正在着手处理这个麻烦的大家伙。很快就有透明隔膜从四面拉了起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消毒剂从各个孔隙注入其中,将畸变物所在的空间和其他人隔绝开来,避免进一步疫情扩散。
“……这就是您想让我看的?”
路远寒挑起眉毛,他侧过头,跟佩林教授靠得近了些,确保自己的声音只有两人能听到:“恕我直言,我不认为它的观赏价值比病房里的一盆绿萝更高。”
为了防止病人情绪低落,每间重症监护室都在窗边或墙角摆放着绿萝、吊兰、藤本月季等盆栽,路远寒每一次放空意识,就会盯着某盆植物的叶片,数清上面到底有多少根毛细血管般的脉络。
佩林教授正在他头顶嚷嚷着。
“要是没有透过表象把握事物本质的能力,怎么能推进研究……比起外观,更重要的是它所展现出的融合同化的趋向,不觉得很神奇吗?”
事实上,那怪物只是在吃人而已,然而在佩恩教授眼中,那些人血淋淋、毛骨悚然的下场却成了值得关注的现象,路远寒想,恐怕这也是别人不愿意接近他的原因之一。
“我经常在想,吞噬是否也代表着一种进化的方向?造物主都是公平的,既然人类能通过思考、反省不断更新迭代,在传火的过程中繁衍生息,怪物也应该有属于它们的生存途径……”
佩林教授正沉浸于输出观点带来的满足感中,唾沫横飞,没有注意到轮椅上的年轻病人神情漠然,指节一下接着一下敲打,专心致志地摩挲着金属扶手,就像在压制着某种生来就有的本能、天性——将人与怪物区别开的根本所在。
“而且我对上次带回去的切片进行了分析,发现你的细胞吞噬性和增殖性都非常强,这一点倒是跟总部的Alpha实验体不谋而合。”
佩林教授说道。
“不过在各项具体指标上还存在着很多差异,我认为你的基因更具有侵略性、不可控性一些——这是绝不容许出现在Alpha实验体身上的。而且切片中的细胞不仅表现出了高度活跃,每时每刻都在快速变化,即使用上最精密的分析仪器,我也无法断定它最后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Alpha实验体?
路远寒顿时想起了卡德利安口中所谓的“黎明计划”,他拒绝了接受上司的馈赠,最后却还是和这个项目联系在了一起,轻微的怪异感让他下意识拧紧了眉头。
“——砰!”
就在路远寒沉思之际,外勤小队和检查者的争吵声变得越发激烈,两方人马针锋相对,即将引发一场无法化解的冲突。倏然间,有什么殷红的东西从远处飞旋而来,猛地砸在了他脚下。
路远寒垂首望去,发现那正是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死者嘴唇大张,望着他的眼睛之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恨。
“长官阁下,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第160章 幕间(3)
就在路远寒听到声音的瞬间, 雷鸟已经闪现到了他眼前,年轻人身上那种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头疼, 让他此时的笑也带上了一分残酷的意味。
他弯下腰, 将刚才失手打飞的脑袋捡了起来。
“你现在可以正常走动了?”
雷鸟抱着人头望向了路远寒,似乎对这位前上司的身体状况颇为关心,视线轻飘飘扫过长官身上那件病号服, 又落在了推着轮椅的老头面上, 声音一顿:“……我倒是不知道, 生物工程部的人什么时候跟我们执行部走得这么近了。”
“我们”这个词被雷鸟着重发音, 不难看出, 他对生物工程部的人颇有成见。
“他又不是执行部的私有财产,有什么摸不得碰不得的?”佩林教授耸了耸肩, 显然没把一个小小调查员的挑衅放在心上, 毕竟路远寒此时还坐在他的轮椅上, 高下立判。
雷鸟忍不住磨了磨牙。
然而没等他想出什么有效的反击方法, 检查人员就从背后追了过来, 要押走这个不服管教的桀骜分子好好理论一番。雷鸟就是再有能耐,也不敢违抗总部的规则秩序,直到被强行带走的前一刻,他还在跟佩林教授唇枪舌战。
“执行部的人就是火气太重了。”
佩林教授评价道, 又满意地望着端坐在轮椅上的病人,尽管路远寒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像你这样安静的、愿意听人说话的就很好。”
路远寒懒得开口反驳他,德高望重的老头倒是比大多年轻人还要精力充沛, 又推着他在周围几个出入口都看了一遍热闹, 由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到来, 总部今天所有检查都严格至极, 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地方出现一点疏漏。
“您也该把我送回去了,不然查房的时候医学部的人会很难办的。”
佩林教授在售卖机前停下来,颇感兴趣地挑选着商品的时候,路远寒开口说道。
老头将自己的工牌贴上感应区域,很快,两块最新款的能量棒就从出货口滚了下来,他拆了一根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应道:“唉……好吧!”
于是路远寒又在他的护送下,被转移进了重症监护室中。
只是两人谁都没有想到,此时正有一个不速之客在病房中等着他们归来。那人满头金发,只是施施然靠在墙边,翻看着一本异种生物图鉴,就像有无数灯光为他倾泻而下,正是万众瞩目的话题中心——加西亚·安东尼奥。
“我等你很久了,银杏。”加西亚合上图册,瞥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人,向旁边的佩林教授示意道,“您不介意让我们两个单独聊会吧?”
佩林教授哪里想过刚诋毁过的人竟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看清楚对方是谁的瞬间,他冷汗直流,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就识相地离开了病房,甚至体贴地把门也带上了。
只是他一走,就没有人帮路远寒推轮椅了。
路远寒望着眼前这位赫赫有名的少爷,无需对方开口,就自己推着轮椅往前挪了挪。很显然,加西亚出身高贵,就算再怎么心地善良,也断没有要动手帮他的道理。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路远寒开口问道。
他的思绪纷飞,但比起背后复杂的利益问题,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伯爵府的血缘关系:加西亚·安东尼奥是伯爵名下唯一继承人,是夫人的侄子,而卢修则是夫人没有直系血缘的外甥,微妙的是,两人同样都有着耀眼的金发。
很快,路远寒就理清了其中的关系,却并没有将这些想法显露出来。
和罗德里厄府上那位性情率真的少爷不同,加西亚接受的是正统精英教育,有着同大伯爵一脉相承的矜贵得体,从腰线到肩膀的弧度,都板正得像是提前用尺子裁定好的,即使在和别人交谈时,他的视线也保持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不至于让对方感到冷落。
换而言之,他就像一个完美的继承者,从各方面看都无可挑剔。
路远寒对这种道貌岸然的人设相当熟悉,毕竟在沦落为怪物之前,他自己就保持着这种生活方式,因此他一眼就能看出,在那极具亲切感的笑意之下,对方恐怕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加西亚说。
交易,路远寒在内心重复了一遍。尽管他已经习惯了替高层打工办事,就像最忠诚的鹰犬、爪牙,但他却没有顺着对方的意思往下点头,而是冷静地望向了加西亚,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他这副反应算不上乖顺,加西亚却没有恼怒,反倒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路远寒苍白的脸,以及那雪色的发尾。
霎时间,他想起刚才走进病房前看过的档案,那份关于“西奥多·埃弗罗斯”的重大机密文件——其中不乏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描述,现在看来,倒是记录得很确切。
加西亚颔首笑了笑:
“当然,缉察队的一切都很好,有科技、重火力,让人为之炫目的异种生物储藏……但那并不是我想继承的东西。”
“当一个人见过光明之后,就再难以忍受蒙蔽着双眼的黑暗。无论我们所处的位置在旁人眼中有多高不可攀,在地表面前,也不过是阴冷、潮湿的洞穴而已。事实上,我已经收到了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为了前往地上继续完成学业,我需要你的协助——银杏,别人能给予你的,我同样能提供。”
“问题在于我申请的是异种生物研究系,下属自然科学学院,在正式入学前我要提供两份异珍上去,也就是所谓的畸变物,其中一份我已经拿到了,另一份我希望你能替我带回来。”
说着,加西亚打开手上那本图鉴,将其中某一页的内容展示在了路远寒面前。
那本图册似乎是由特殊颜料绘制的,将异种生物刻画得栩栩如生,一只通体赤红的动物警惕地伏在书页上,背生两翼,兼具锋利的爪趾和卷曲的尾巴,瞳孔则是微微浑浊的橘黄色,看上去就像小恶魔。
据加西亚所说,它的学名是多伦珂兽。
这种生物栖息在海拔极高的地方,由于近数十年来的环境变化,它们濒临灭绝,现在只剩下一小批幸存者在隆莫奇斯山脉附近活动。
作为地下的特有品种,多伦珂兽是帝国理工学院稀缺的资源之一。
只不过隆莫奇斯山脉的地理位置相当偏远,在伯爵府的管辖区以外,在各种民俗学家的典籍记录中,它充满了神秘、危险,不可为人所知的色彩。因此,加西亚正在着手组建一支远征队,替他完成这项搜捕异珍的任务。
平心而论,加西亚态度和善,看上去相当有个人魅力,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一点要以强权压人的意思,就仿佛只是跟朋友闲谈而已。
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就被他蛊惑了。
“您为什么要指望一个打着石膏的病人呢?”路远寒委婉地说,不想触怒加西亚,尽管面上冷淡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伯爵府的扈从多得能顺着海岸线排成一条长龙,将来整个缉察队都是您的,应该有不少比我更合适、更有能力的人选愿意效劳才对。”
“不。”
加西亚摇了摇头,他竟然一点都没有不耐烦,解答着路远寒的疑惑:“父亲和姑姑都不希望我顺利入学,毕竟除了我以外安东尼奥家再找不出一个合法继承人,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至于你所说的那些扈从,他们效忠的是伯爵府、缉察队,而不是加西亚·安东尼奥这个人。我手下的确培植了一批势力,现在还没到他们派上用场的时机,至于你——银杏,或者说西奥多·埃弗罗斯,一个从海上归来的幽灵……无依无靠,被人胁迫的感觉并不好受吧?”
尽管路远寒正阴沉、冷厉地注视着他,加西亚仍然面不改色,将自己开出的筹码继续说了下去。
“放心,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威胁你。”
“事成之后,我可以让你彻底脱离夫人的控制,获得真正的自由……不必担心什么时候会死于意外,也不用再奔波一辈子,假死脱身后你可以随便选个温暖宜居的城市,比如黑兹利特,又或者其它你喜欢的地方,买栋宅邸,惬意悠闲地过完余生。这应该是大多数人眼中完美的生活吧?”
加西亚伸出左手,修长的指节轻快挑动,从腰侧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张高级通行证,只要持有它,就能在伯爵府管辖下的所有城市享有居住权。
不得不说,他给出的条件确实相当丰厚。
尽管督察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们也不过是统治者眼中的棋子,强行驯服的野兽,一句话就能决定生死的存在。
对于漂泊在刀尖上舔血的能力者来说,他们内心都渴望着平静的生活,加西亚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人,在他看来,眼下这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也不会成为例外。
“我要再考虑一下。”路远寒说道。
“好,期待你的答复。”加西亚站起了身,披风上的狐绒将他那张脸衬得优雅而又英俊,“下周我会再过来一次,希望那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想好了的话,我会为你安排合适的任务。”
加西亚步履从容,从路远寒身边经过的时候,他肩膀一低,将那张通行证放在了轮椅扶手上——证件没有署名,薄薄的纸张上还沾着那一股属于继承人的雪松香气。
在他走后,重症监护室的门应声关上。
外面似乎有人正在等着他出来,想必是负责少爵安全的护卫队。
路远寒垂下视线,从他病号服下钻出的触手毫无动静地抵着门板,听到加西亚在远处冷峻地吩咐了些什么。
“随他去吧,本来也只是为最终的计划增加一重保障而已。”那人像是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夫人派又如何?裁决委员会正在商讨前几次任务或意外中他的行径是否应该处以量刑,像他这样的高危品,离被总部处理也不远了。”
“我只是觉得,让这种有能力的人被研究或处死太浪费了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