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想杀自己的人, 路远寒手起刀落,将他们一击毙命,毫不拖泥带水。
他将刀身抵在尸体上一寸一寸擦拭干净, 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几个海盗虽然只有三脚猫功夫, 不足以构成威胁,但要是追杀的人太多,让自己在塞拉维斯举步维艰, 就更无法打听消息了。
被指尖一擦, 他手上的银蛇缠动, 倏然亮了起来。
借着尾戒发出的光, 路远寒退开半步, 蹲了下去。他将尸体彻底搜查了几遍,收走海盗们身上的武器, 就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放过, 却没能发现什么有用信息。
没有线索, 也就无从推断他们想杀人的动机。
只有叼着烟卷的那名海盗身上有一个钱夹, 显得颇为可疑。
路远寒将它捡了起来, 仔细检查着这个磨损严重的钱夹。打开后,里面却没有钞票,只有一张写着幽梦会所的名片,以及用途不明的黑卡。
看上去这人纵欲过度, 最后落得了一个身无分文的下场。
他心念一转,将刚才那页广告拿了出来,观察着它和名片有什么不同。
相较之下, 那名片剪裁精致, 散发着一股淡淡幽香, 还写了某人的名字——紫罗兰, 听上去像是艺名。路远寒不禁琢磨着,这个幽梦会所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在黑铁城这种海盗猖獗的地方,将产业办得如此兴盛。
倏然,无数强光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打在了他的身上。
路远寒下意识握紧了刀,指节已经打开武器盒去拿重炮,在面对危险时,能覆盖一切的火力才是他安全感的来源。
然而强光之下,没有激烈的开火声,也没有沸腾的杀气。
正当路远寒疑惑之际,履带碾轧地面的摩擦声响了起来,他静下心辨认着那些声音,神情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随着光源靠近,他发现那竟是一群顶着探照灯的机器人,个个面无表情,如同黑脸保镖,两臂上装有重型武器台,随便拿出去一个就能大杀四方。
被那些炮台近距离威胁着,他当即放弃了开火的想法。
见这些机器人似乎并没有敌意,路远寒索性不动了,他的视线从那些加厚的金属脑壳上飞掠而过,想看看它们到底要做什么。
显然,机器人小队的目标并不是他。
它们由钢筋铁骨铸就的身体异常灵活,朝着地上的尸体迅速围了过来。路远寒让开了两步,随后便看到为首那机器人胸前红灯一闪一闪,不断发出嗡鸣,像是在确认死者的身份。
人确实是死透了,再怎么确认,也无法死而复生。凶手却心不在焉地想着,难道这人还有什么神秘的身份?
“555号选手?!快快快检查一下,看他还有生命体征吗!”
一道带有明显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路远寒循声望去,发现那机器人脖颈上镶着扩音装置,代替眼膜的两片玻璃反射着冰冷的白光,显得不近人情。
对上视线的瞬间,路远寒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正有人透过它的眼睛检查现场,验明死尸,在幕后指挥着这些机器人。
他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对方也看到了他。
路远寒将手抵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指间的黑卡。黑卡的边角上刻着几个微小的数字,他已然摸了出来:那是三个5。
“这是谁?”声音卡壳了一下,下令让机器人靠近路远寒,看清他健硕的体格后,情绪又激动了起来,“…算了,没时间确认555号有没有死了!比赛马上要开始了,就他了,带走——”
路远寒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机器人们就一拥而上,从他手上接过武器盒,帮忙解开风衣,金属的触感坚硬而冰凉,抵在温热的皮肤上,让他下意识绷紧了肌肉。
隐约间,他感觉到有针头从颈后扎进去,注射了什么药物,接下来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机器人带着他,匆匆走进了黑铁城,而在路远寒眼中,一个又一个脑袋成了蠕动的色块,闪耀的灯光像是千万片火焰流窜……等那种失重的感觉褪下,视野逐渐清晰,他望着脚下的土地,发现自己站在了格斗台上。
失策了,不应该杀死那个海盗的。
这是路远寒的第一个想法。
刚才被带过来的时候,外衣已经被脱下,他现在裸着上身,满身的肌肉都暴露在了空气之中,因寒冷而微微发颤。
但此刻,路远寒情绪高涨,他绷紧指节,缓慢呼出了口气,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像在燃烧一样流经四肢,牙尖下甚至隐约沁出了涎水。
他合理推断,刚才注射的药物里有兴奋剂。
多血腥的比赛,才会需要选手使用兴奋剂,在赛事中尽情厮杀?想到这里,路远寒迅速扫视着自己所站的格斗台。
台上大概六米见方,由一条又一条溅血的围绳封住四边,而在擂台之外,则是观众席,无数海盗在座上震刀狞笑,不时发出急切的催促声,正等着下面的人杀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为看客献上一道精彩的晚餐。
闪耀的灯光之下,路远寒眯起了眼睛。
他看到对面同样站着个肌肉隆起的选手,面色不善地打量着他,还有一个裁判模样的男人在格斗台中间,正滔滔不绝地向观众介绍着这场赛事。
“……本场赛事由火烈鸟号、漆黑之王号倾情赞助,我们保证公平、公正、公开,让所有人杀个痛快!接下来重磅登场的选手是:红方,愤怒的公牛,852号选手!蓝方,佚名的决斗者,555号——”
裁判高声喊道。
随着话音落下,场外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激烈的声浪。无数鲜花、飞吻、金叶子从观众席朝选手们纷纷落下,像要杀人似的,瞬间将他们淹没。路远寒侧身半步,闪开砸在脚下的一块怀表,露出了背上狰狞的伤痕。
聚光灯下,那些伤痕恐怖至极,让人一看就打怵,顿时激起了看客的血性,场外的叫嚷声更大了。
“555号,杀了对面那崽种!”
“打完这场黑拳,来我船上干事吧,555号!”
路远寒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对此无动于衷。为了保证观赏性,在这场赛事中,决斗的双方只允许使用冷兵器,因此他的武器暂时被主办方收了起来,只留下一把他最擅使用的锯肉刀。
用锯肉刀杀人,对路远寒而言再容易不过。但对手同样持有凶器,比赛中两人要是失手将武器打出了场外,就只能赤手空拳地搏斗了。
他打量着对手,将男人身上每处骨头都用视线扫过一遍,寻找着能够一击毙命的弱点。
就在这时,一套机械装置从高处缓慢落下,到了格斗台上方。随着铁桶倾翻,鲜红的美酒从他头上浇灌下来,浸透了路远寒的脸颊、脖颈,乃至于腹沟,血水似的蜿蜒而下,顺着他指缝一滴滴溅在地上。
路远寒舔舐嘴唇,尝到了辛辣的味道。
“这是上层观众的赏赐……有大人物很看重你,好好把握,小子!”裁判在他耳边低语道。
嘱咐完路远寒,他又转了回去,满面笑意地朝观众席上招了一下手:“观众朋友们!请选择你们看好的决斗者进行下注,所有赌注将汇入金盘,塞拉维斯的夜永不熄灭——今晚,赢家通吃!”
“我可以问,打赢一场的赏金是多少吗?”
冷淡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裁判转过身去,刚想训斥这个不懂规矩的新人,却意外发现观众席上反响不错,便耐着性子为路远寒解释:
“看到顶上那盏玻璃吊灯了吗?亮起一盏,就代表共有一千片金叶子下注,最终能拿到的赌注将根据你的级别分成。555号选手,你现在是青铜级,赢下比赛后将获得1%的奖金。”
路远寒身体虽处于狂躁状态,脑海中却在快速换算。
海上以黄金为货币,一片金叶子能抵十帝恩币,一盏灯相应的是一万帝恩币,那座玻璃吊灯上共有百来盏灯罩,要是每盏灯全部亮起,那就是百万级的赛事——塞拉维斯的观众何其疯狂,又何其地豪奢!
他克制住嗜血的欲望,彬彬有礼地问:“您手上的指虎,能借我一用吗?”
要是真到了贴身肉搏的地步,戴上金属指虎,下手时击打感会更重、也更明显一些。对于那些强壮的对手,路远寒并不觉得自己仅靠一双手,就能直接撕开对面的脑壳。
对于他的请求,裁判颇感意外,但还是念叨着取下指虎,递给了路远寒。
随着他接过指虎,将它套在手上,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一声哨响如刀撕开了平静的表面,台下沸反盈天,这场血淋淋的比赛正式揭开了序幕。
“现在,杀戮开始!”
哨音仍在飞驰,视野中高如铁塔的黑影已经冲了过来。
路远寒并不紧张,他双腿微曲,静下心沉腰收腹,趁着对手掠到身前的这一段时间,观察着男人充满力量的身体。胸膛和手臂的肌肉尤为突出,看上去能够徒手拧断人头,但脖颈和下盘并不坚固,侧腹露出小块柔软的区域——可杀!
刹那间,他拧身避开一记呼啸而至的铁拳,侧肘撞在了对手腹下,正如预想一样,听到了男人略显愤怒的痛呼。
得手之后,路远寒并不贪刀,从侧面闪身掠过,和对手飞快拉开了距离。
男人当即甩出链球,用猎猎飞舞的铁索缠住了他一截小腿,只见他手上肌肉暴起,钩索剧烈震颤,路远寒就如案板上待宰的犊羊,被强行拖了回来。
场下暴喝如雷,用掌声迎接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厮杀。
望着对手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路远寒当机立断,松开抗衡的力道,顺着那铁索的去势飞身而起,左腿猛然旋了一百八十度,金属靴头不偏不倚地砸下,正中男人血管突起的太阳穴。
重击之下,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
闪着血光的鞋尖落在地上,铁山崩塌,那庞大的身躯倒了下去。
第62章 恶鬼狂欢(3)
从比赛开始, 到红方倒地失去意识,不过短暂的一分钟,场下的观众甚至还没有达到高潮, 对交战的两人而言, 却足够决定生死。
路远寒钢刀及地,被他提在手中,准备见势不对就再补一刀。
好在男人昏死过去, 生命体征已经完全流失, 十秒过去, 仍没有再动一下的迹象。路远寒冷静地垂下视线, 盯着地上蜿蜒而出的鲜血, 他的手臂被裁判举了起来,宣告比赛结束:“获胜者是——555号选手!”
刹那间, 掌声雷动, 从观众席传来的怒骂与叫嚷像是海啸, 吵得路远寒头上血管一突一突地抽痛, 指节不由自主地收紧。
兴奋剂的效果过去, 他开始感到精神状态急转直下。
眼前的一切变得扭曲、癫狂而不可描述,直到路远寒强行自我调节,深呼吸几次之后,精神稳定在阈值附近, 他看到的世界才重新恢复了正常。
他微微仰起头,金光璀璨,照进了那双眼中深不见底的幽光, 顶上的玻璃吊灯亮了起来, 一盏、两盏……最后停在了七盏, 意味着再赢下去的话, 他的下场比赛将拿到七十片金叶子的酬劳。
裁判微笑着转过了头,望向藏在面具后的年轻选手:“555号,你还要继续吗?”
——当然要继续。
路远寒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在药物作用下,他体内潜藏着的力量被极大程度上激发了出来,就如兽血沸腾,刚释放了一刹,又倏然失去了对手,正迫不及待地驱使着他打下去,用恶人的鲜血满足正隐隐作热、无法压制的杀心。
作为缉察队的一员,制裁犯人是指挥官的天职,是他的义务所在。
路远寒站在了台上,他的表现不但取悦了这些恶贯满盈的海盗,激起了观众们的消费欲,也让主办方加大筹码,为他安排了一个又一个强劲的对手。毕竟狮子搏兔毫无看点,观众要的是强大、暴力、血肉横飞的厮杀,再让这头野兽倒下,遍体鳞伤地在台上死去。
这本应是狂赌之夜的结局。
然而格斗台中的人却连斩对手,越战越勇,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他眼神毫无起伏,刀光挥舞,汗雨飞溅,满身血色还没有彻底干涸,转瞬人头落地,又在他胸膛前添上了新的痕迹。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怪物。
“胜者是…555号选手……”裁判已经喊得声嘶力竭了。他咳嗽两下,匆忙接过一瓶水润了口,又赶到台前继续为观众们讲解着赛况。
此刻,钟表震响,金属时针指向了尾声。
最后一名对手上台,他望着脚下血浸的地面,视线闪烁几次,转向正闭着眼睛倚在围栏上小憩的年轻人,不免心情沉重。那副黑铁笼嘴开了一角,往下汩汩滴着血,像是恶犬呼出了口气。
他还没放下狠话,555号就倏然睁开了眼,视线从还没睡醒的懒散一秒转为了犀利。
那人朝他招了招手:“来吧。”
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新意,他拼尽全力,却被一次又一次碾压,他的所有心机、所有手段,在那具身体爆发的力量下毫无用武之地。在极端恐惧之下,红方选手被激起了血性,竟然扬起灰尘,朝路远寒抛了过去,试图阻碍对手的视线。
然而那攻击精准无误地落了下来,野兽如期而至,指虎猛然打在脸颊上,打得他颧骨凹陷,半排牙应声碎在口腔里,闷响了一下,被他混着血水咽了下去。
他难以置信,昏死的前一秒费劲想着,为什么555号看不见了,仍然能打败自己?
问题永远没有了答案。
赛事至此迎来了高潮,路远寒从头打到最后,顶上的玻璃灯亮了四十多盏,簇拥着这位人气选手,而奖池中积累的金额也达到了数千片金叶子。他站在台上,所有人、所有灯光都在对他说:
——连赢三十场,你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胜负已分,狂欢的浪潮席卷了全场。
路远寒定了定神,听着裁判口中报出的数字,不由感到一阵轻飘飘的眩目。凡人朝生暮死,穷尽一辈子也无法积攒下的财富,就这样归到了他名下。
他仿佛一滴水,被裹挟进了塞拉维斯的深渊之下,随着这座城的鼻息而变得疯狂。
就在这时,裁判匆匆上台,将555号选手一晚上应得的赏金带了过来。他对这尊财神爷已不敢怠慢,态度恭敬地说:“幕后有人出价上万金叶子,要您摘下面具,请问……”
“不,凭他也配?”
路远寒接过手提箱,打断了剩下半句话。或许是残留的药效作祟,他现在仍处于思维慢半拍的状态,语言比想法更快一步脱口而出,听上去傲慢至极。
原本安静的观众席再次喧哗了起来。
在这片混乱之地,资本能够造神,亦能轻而易举地扼杀一个人。
好在今夜的比赛已经结束,海盗们就算情绪再激烈,也没有下注的渠道,只能记下这人的特征,等到出了赛场再进行报复。
在主办方的安排下,路远寒很快被一队机器人护送到了后门。有这些保镖跟着,中途没出任何纰漏,收走的武器盒也回到了他手上。
场内打造得金碧辉煌,出口却显得萧索多了,无边夜幕之下,一片落叶打着旋落在街上,还带有海水潮湿的腥气。路远寒裹紧风衣,走上楼梯,听到那机械化的声音含了一点不明显的笑意,从背后响起:
“亲爱的,欢迎下次再来。”
——下次再来才见鬼了。
半秒后,路远寒缓缓想道。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目睹了三次抢劫,擒拿了两个小偷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揣着笔巨款。路远寒停下脚步,视线逡巡片刻,被一家酒馆门前的荧光骷髅头吸引了注意。
那颗死人头体型庞大,黝黑的眼洞中散发着蓝光,就像两团幽幽的鬼火。
他推门而入,听到了风铃响动的声音。
“欢迎光临,客人想来点什么,归零、血腥玛丽……还是美杜莎的微笑?”
塞拉维斯是海盗之城,即使一个酒保也有着过人的胆识,看到进门的客人浑身浴血,非但没有露怯,反倒围了上来,热情地为他介绍着本店特调。
路远寒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在吧台坐下,根据推荐点了杯黑海冰茶。
几枚金叶子出手,调酒师立马殷勤地去为他准备了。
就在这时,金属振动的声音响起,一道黑影闪了进来。路远寒顺手接住那小玩意,在掌心摊开,赫然是医生的信鸟。他拆开纸卷,里面一笔一划记述得清楚详尽,告知了他在城中落脚的地点。
他略作思考,提笔回道:“刚打完黑拳,过一会回来。”
随着信鸟飞走,那杯冰茶也端了上来。只是搭着托盘的指节略显灰黑,与之前有所不同,路远寒虽没有抬头,却敏锐地察觉到酒保已经换了人。
“早就听说银白幽灵号易主,百闻不如一见,你看上去果然很有意思。”一名花白胡子的海盗出现在了他面前,阴笑着道,“嘿嘿……不过黑铁城能容下的海盗船长总共就那么些,你要想站稳脚跟,在这里扬名立万,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路远寒并不意外自己的身份会暴露,今夜打了三十场地下比赛,轰轰烈烈,想必半座黑铁城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他。
他平静地陈述道:“我不是船长,只是一个代理人而已。”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喝了一大口酒。
冰冷的酒水滑进喉咙中,顺着舌尖而下,伏特加、白薄荷酒的味道交缠在一起,还夹杂着少许柠檬的酸涩,让他身体放轻,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弛了下来。
“代理人?随你怎么说吧。”海盗眉头一挑,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倏然想到了什么,面上神情变得古怪了不少,“虽然你杀了谢尔南,但他只是神赐号手下一条狗而已。大主管放话了,三天之内必取你性命……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夹着尾巴逃了,能活下去的人,最后才能成大事。”
大主管又是哪个?
路远寒微微皱眉,早在血洗银白幽灵号的时候,他就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只是船上的高层被他屠戮殆尽,柯尔特天性狡猾,虽然禀告了他谢尔南上头有人,却显得极为畏惧,最后也没敢说出那人的名字。
直到现在,他才得知对手是谁,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登上塞拉维斯,就遭到了海盗的追杀。看来那些人只是趋炎附势,想拿他的项上人头献给大主管,献给神赐号而已。
对方还没有出手,就已经让他置身险境,等所谓的三日之期到了,必然会有一千一万倍的危险在黑暗中埋伏着他。
想到这里,路远寒动作一顿,抬头望向了老海盗:“你要拿我去换赏金吗?”
“不,你喝了我的酒,就是我的顾客。”老海盗双臂撑在台面上,态度散漫地朝他努了一下嘴,笑眯眯道,“这是我们欧罗拉的规矩,你要是再喝两杯,我还能免费送你几个消息——外来者,你现在应该很需要情报吧?”
被他戳中内心想法,路远寒却也不显得恼怒。他手指下压着数片金叶子、一张略微皱起的名片,轻轻摩挲两下,从台面上推了过去:“……我想打听幽梦会所,你能为我提供什么?”
“幽梦会所?”
听到他这么问,老海盗声音倏地拔高了几分,似乎很是意外。
不过片刻,他就恢复了冷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路远寒:“那是‘天堂’剧院旗下的一个分所,神赐号就是最大股东。这你都不知道,就敢打它的主意?”
第63章 恶鬼狂欢(4)
——幽梦会所是神赐号旗下的产业?
路远寒没想过这一点, 不过他在打黑拳的时候,也听到了裁判说赛场背后有漆黑之王号、火烈鸟号的赞助……看来塞拉维斯多数一本万利的产业,都在这五支海盗船名下。
也难怪大主管刚发话, 就有无数人上赶着当打手。
在这片海盗横行的黑土地上, 神赐号是一座庞然大物,大主管要谁死,那个人绝没有活到第二天的道理。
但他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与其等杀手送上门来, 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路远寒想得很清楚, 一切矛盾起因都在于那位大海盗的声誉, 只要杀了他, 也就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
只是大主管在塞拉维斯位高权重, 并非他现在能接触到的人物。路远寒打听到,那几位大海盗基本都在上城待着, 而在人员流通方面, 上城有着一套严格的审查制度, 并不是谁都能被放进去的。
“不过幽梦会所没有那么高的门槛, 那里歌舞升平, 火辣的、冷艳的、温柔的什么类型都有……只要付得起钱,他们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随着话音落下,老海盗将那张名片一折,面上浮出了略显暧昧的笑容, 用一双充满伤痕的手指向了门外。
路远寒循声望去,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看到了一座铺满蓝色鳞片、看上去就如海蛇张口的公馆。
“你要是好奇, 亲自去幽梦会所看看不就知道了?对面街上就有一家, 生意兴隆得很。”
低沉的声音仍然围绕在耳边, 怂恿着他不妨一试, 倏然话音停顿,老海盗打量着路远寒,就像在挑剔他身上不合格的地方:“不过,他们不接待寻衅滋事的客人……你得看上去很有消费能力,而且很理智,才不至于被轰出来。”
显然,无论是黑铁面具,还是他手上这一把杀孽深重的钢刀,都不符合幽梦会所的接待标准。
被老海盗一提点,路远寒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这些事倒是不难解决,他将武器盒寄存在酒馆内,只留了一把防身用的枪械,装弹、上膛,将枪囊别在腰侧,随即拎着买好的制服,悄无声息地闪进了一边的阴影之中。
片刻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路远寒摘下面具,在外貌上略微做了些调整。他保留原有的五官基础,同时结合了一部分威尔斯和伊凡的特征,惊人的疤痕从眉骨横穿到了鼻梁,让这张脸看上去既凶悍,又不至于太像是亡命徒。
他伸手按了按垫深的眼窝,适应了新的步态,便提着一箱金叶子往幽梦会所走去。
“……先生,请出示您的入场证明。”
路远寒被头顶上波光粼粼的蓝色灯牌照着,望向面前几名手持武器的保镖。
他按照老海盗所说的,将那张名片和几枚金叶子往保镖手中一塞,甚至都没有开口,就顺利地过了门前这关。重要的并不是谁做引路人,而是他展露出的财力,在幽梦会所,有钱人都是他们的入幕之宾。
馆内的灯光也是一片幽光荡漾的深蓝,铺天盖地打下来,像是置身海底,照得每个人的脸模糊不清,只能看见眼影、腮红和盈盈闪亮的嘴唇。甚至还有贴着鳞片的年轻女性从旁边路过,用发尾勾了一下他的肩膀,紧接着便有香气缠上了他的鼻尖。
路远寒走在其中,虽然还没有花出手上的钱,却已经收到了不少飞吻。
那么多美丽的塞壬、白皙的肌肤擦身而过,他看都不看一眼,在这样纵情声色的地方,表现得颇为可疑。
路远寒还没有观察到什么情报,很快,就有人将他拦了下来,冰冷的机械眼转了一转,紧盯着他手上的钱箱:“…先生,对之前那些姑娘们都不满意吗?麻烦您在厢房稍等一下,喜欢什么样的,我给您带过来就是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倒也不好推脱,只能跟着那机械改装人走进了旁边一间厢房。
在这里,随处可见激吻的男女、轻佻的笑声,即使坐在厢房内,也很难完全隔音。熏人的酒香和一股金属气息混杂着,路远寒攥住鼻尖,透过门缝看到,地上遍是散落的钞票与金条——转瞬就被一双轻盈的手捡走,放在了盛酒的托盘上。
他刚才描述的特征是:中短发,带点微微的卷曲更好,眉眼深邃,皮肤雪白。
不知道幽梦会所的人是怎么理解的,竟然带了一名男模过来。
路远寒望向面前端着微笑、隐约露出腹肌的年轻人,沉默了几秒,颇感头痛地一挥手,让那不会办事的机械改装人走了。
而那名身高腿长的模特,见路远寒没有表示,很善解人意地两手各拿了一瓶酒,放在他面前,含笑问道:“客人想喝甜口的,还是稍微刺激一点的?”
这两瓶酒贴着标签,价值不菲,但最名贵的还是脖颈上系着一条蓝丝带的年轻人。
他的尺度拿捏得极好,侧身坐下来,两条腿搭在路远寒面前的小台上,既露出了灯下熠熠生辉的耳钉,若有似无地闪着一点红光,像是无声的邀请,又不至于靠得太近,让人觉得反感。
路远寒视线下移,扫视过年轻人胸前夹着的工牌:鸢尾,随即落在了他虎口摩擦出的茧痕上,根据他的判断,这人应该也有过开枪的经验。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在这种地方工作,软弱的人只会沦为一只湮灭在铁烟金雾下的蝼蚁。
“都开了吧,不差那点钱。”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路远寒的手掌落下,一根又一根完整的金条码在台上,几乎是瞬间,他就看到鸢尾眼神闪烁,面上露出了明显的笑意。
正如他所想,幽梦会所的人看重的并不是客人脾气是否暴烈,而是他们能带来多少营业额。几瓶酒下来,鸢尾就摆出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恭候在旁边,等着这位神秘大方的金主提出要求。
但此地毕竟是神赐号名下的产业,路远寒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听跟大主管有关的消息,暴露自己的来意。
“鸢尾……”
为了扮演好一个客人,路远寒话音刚落,微妙地顿了顿,戴着白手套的指节揽上了对方的腰,摩挲着量身剪裁的西服布料:“带我去你们平时工作的地方吧,我想参观一下。”
他话中的暗示之意很明显,鸢尾还在犹豫,几片触感冰凉的金叶子就塞进了下衣袋中,让他狠下心一咬牙:“好吧……您跟我来,从这边走就到后台的工作间了。”
在鸢尾的引领下,他们穿过几条狭窄而幽深的走廊,一路顺利,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随着鸢尾伸手揭起帘幕,两人走进后台,也就看到了化妆室内一众或是休息、或是聊天的模特。那些美艳的脸庞像是流水线上打造出来的模板,卸下笑容,充满了疲惫,而空气中弥漫着罗刹草的气味,不知道谁叹了一口气,又将烟头熄灭在了桌上。
路远寒跟在鸢尾身后,步伐极为端正,在朦胧的水光下,那道疤就像是贴上去的面饰。
视野当中,不少人正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似乎以为这是一名新来的同事,看到他手上的枪,又迅速收敛了回去,毕竟那漆黑的洞口极具压迫感,并不是闹着玩的。
“这边走,我带您去我的工作间。”
现在的鸢尾利欲熏心,自然不去理会那些略有微词的视线,他笑吟吟带着路远寒从同事们身边走过,看上去颇为愉悦。
从公众区域出来,就到了私人的工作间,无数道门分列在走廊两侧,鸢尾拿出钥匙,转下门把手,然而再回头时,却不见了那位面上有疤的绅士。
“……客人?客人?”
他面露紧张之色,下意识将手伸进了口袋——那些金叶子还静静躺在指节之间,证明着一切并非梦境。
而此刻,路远寒已经躲进了旁边的工作间。
他刚推门而入,就敏锐地察觉到屋内有人存在,那是个背对着他抽烟的男模,听到门页响动,似乎正要转过身来。
刹那间,路远寒毫不犹豫地劈出一记手刀,极为狠重地落在那人的颈骨上,将他弄晕过去,顺手接住了对方瘫软的身体。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路远寒站稳了,扳正手下这张颇显英俊的脸,仔细观察着对方的长相。作为客人有太多的局限性,他需要借用一个人的身份,混入员工内部,才好往深里打听消息。
随着他面部皮肤开始蠕动,那张脸上的神情也开始变得阴鸷、冷漠而古怪,看上去就像一只潜藏在人群中的怪物。
数秒之后,路远寒平静地抬起头,已经变成了和手下提着的人如出一辙的长相。他调整好还有些不自然的肌肉走向,记下工牌上的名字,和模特互换制服,随后就将对方关进了橱柜里。
现在,只差最后的装点。
路远寒视线转向一边,走到工具台边上,伸手蘸取盒中的膏体,用染料将发尾弄成了深邃的蓝色。做完这些工作,他喷上香水,掩盖住快要散去的血腥味,唇角轻轻一勾,换上了幽梦会所的招牌微笑。
在他开门的瞬间,湖水般的发尾晃动,在他肩膀上掉了一点闪闪发亮的鳞粉。
第64章 恶鬼狂欢(5)
路远寒出了门, 便抓乱碎发,懒散地将手往兜里一插,效仿着刚才那人轻佻不羁的气质。毕竟他现在是“冬青”, 是幽梦会所的一员, 也应该按照他们的方式行动。
他的手刚伸进口袋,就微妙地顿了一下。
这是什么?
属于冬青的东西还躺在他掌心里,随着视线下移, 路远寒看到了指套、润滑剂, 以及一列用途不明的工具。他面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顺手抄起一个硅胶制品, 心想这也是要用在客人身上的?
“哒哒, 哒……”
倏然,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从走廊那头靠近, 路远寒站直了身, 又迅速将道具放入衣袋中, 转头望向了背后的同事。
两人的视线只接触了一瞬, 又若无其事地分开。显然,路远寒的伪装很成功,对方并没有认出同事的外表下已经换了个人。
“冬青,领班说要集合, 所有正在休息的模特都得过去。”那人熟稔地拍了一下路远寒的肩膀,随口抱怨道,“唉……后天就到月底考核了, 估计又要开员工大会, 让冲营业额了。”
员工大会?
路远寒眉头轻挑, 意识到这是一个获取情报的好机会。领班的地位比普通员工更高一层, 也更容易接触到跟神赐号有关的上级。
在这种情况下,他并没有立即开口,发表任何带有指向性的意见,跟着对方走了片刻,才叼着还剩一截的烟卷,模棱两可地说:“这么快就到月底了。”
“是啊,又要还高利贷了!我的肾押在他们那,还差三千……”同事紧皱着眉,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又转过头来劝导路远寒,“你少抽点,要是让客人闻到烟味就不好了。”
“你都不知道,前几天小茉莉抽嗨了,竟然把烟圈吐在客人脸上,当天晚上就被发现死在了垃圾焚烧厂,操!死得那是一个触目惊心……会所内部虽然安全,但多的是脾气暴躁、报复心极强的客人。谁也不知道会招惹上什么样的疯子,你还是小心为好。”
路远寒一边听着同事絮叨,一边往人流涌动的地方走去。
他脚下走得飞快,没过多久就到了集合地点。放眼望去,遍地都是一群衣着华美的俊男靓女,看上去就像在宴会厅,让人赏心悦目。路远寒环顾一圈,观察着他们的站位,也不着痕迹地排在了这些人后面。
周围纷纷嚷嚷,有不少认识冬青的人过来寒暄,路远寒面不改色,从善如流地应付着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庞。
灯光浮动,谁也不知道这名同事制服下藏着把上膛的枪,正随时等着杀人。
就在这时,他视线微微停顿,发现前面空出了一块地方,从旁边走出个黑西装的男人,扫视着场中众人,想必就是幽梦会所的领班了。
“各位!”
领班手上拿着把教鞭,重重敲了一下身后巨大的金属板,示意所有人看向他:“想必大家都没有忘吧,马上要考核了……每个月业绩前十的人,才有资格去上城,去总部进行汇报表演。”
他口中所说的总部,就是天堂剧院,也是路远寒盯上的目标。
领班的这些话每次开会都要说,已经重复了上千遍,旁边员工们听得一脸不耐烦,侧着身窃窃私语,似乎想要离开会场。但路远寒表现得颇有耐心,将所有话听在耳中,分析着领班透露出的每一条信息。
“要是想爬到上城,得到那位阁下的青睐,从此摆脱下等人的身份,坐拥名誉财富,就给我抓紧时间,从客人们身上捞钱,知道了吗?”
随着领班的厉喝落下,场下蓦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路远寒的视线飞越前面乌泱泱的人头,落在那块金属板上。那上面记录了幽梦会所员工们的营业额,赚得越多,排名也就越靠前,最上方的十个人名被标成了尊贵的金色,意味着他们即将一步登天,离开这座吃人的魔窟。
找到冬青的名字花了他一分钟,路远寒从上往下数,发现冬青位列中游,排在二十几名,和前一名的营业额差了有数千帝恩币,折合两百多枚金叶子,跟最前面十人更是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对路远寒而言,要想借冬青的身份接触到大主管,至少也得在考核开始时,让这人排在前十,才能争取到前往上城的机会。
他不禁开始思考,靠今夜打比赛赚到的钱,能让冬青的营业额提升多少。
作为神赐号的聚金盆,情色产业链的龙头,幽梦会所一夜的流水绝不在赌场之下。就算路远寒将那数千枚金叶子挥霍出去,会所抽成一半,剩下的钱也只够往上晋升七八名,仍然够不到前十的门槛。
在男模的工作方面,路远寒认为自己没办法与其他人竞争,但要在格斗场上杀人胜出,对他而言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在大脑高速运转之下,只过去了短短数秒,路远寒就已经想好了打比赛、赢奖金、到幽梦会所倒钱的一套流程。理论上没有什么问题,接下来他需要做的,只是将计划贯彻到底。
但要完成这个计划,还需要冬青本人出面。
就在路远寒沉思之际,那名机械改装人朝他匆匆走了过来,颐指气使地朝他下了命令:“冬青,刚有客人点名要你服务,在8号厢房,现在收拾好跟我过去。”
事发突然,自然容不得他返回工作间再换一个人,路远寒也只能应下这桩差事,顶着冬青的脸跟机械改装人前往厢房。
好在这名上司办事也算履职尽责,在路上跟他简要介绍了一下客人的身份喜好。据机械改装人所说,对方是一名女海盗,在暴风号船上担任水手长,性情开朗,出手大方,是个容易伺候的大客。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客人已婚,要是处理不当,被她丈夫找上门来,必然会闹出不小的纠纷。
听到这里,路远寒无端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随手熄灭烟头,跟着上司走进厢房,也就看到了正在等候的客人。那名海盗靠在墙上,手上提着把不曾出鞘的弯刀,红发如水幕一般倾泻而下,衬衫领口解开两颗银扣,露出锁骨下纹着的几行小字:人终有一死。
路远寒视线一顿,顺着那耀眼的红发向上看,和女海盗对上了目光。
对方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路远寒并不紧张,表现得就像幽梦会所里任何一名模特,娴熟地走过去,开瓶、倒酒,态度自然地坐在客人身边,将杯口送到了她唇边,用温热的指尖擦拭着沾上的水痕。
他的服务体贴入微,几乎挑不出一点毛病。
“你就是冬青?”女海盗畅然大笑道,显然很是受用,朝旁边的侍应生招了一下手,“我喜欢你的表现,再开一套蓝带,今天晚上不醉不归!”
客人扬言要一掷千金,此刻,路远寒就像听到了金钱叮当作响的声音,看到了金属板上冬青的排名在飞升,倏然间理解了模特们干这行的心情。
他面带微笑,仔细回想着鸢尾用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话术,也低头凑到了女海盗的耳边,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轻声说着奉承的话。
带有香气的发尾扫在肩膀上,激起轻飘飘的痒意,而在客人视野中,这张脸年轻俊美,还会脉脉含情地看人。她被路远寒哄得高兴,也就伸手揽着他的肩膀,打赏了一套又一套名贵的酒。
直到客人睡着,路远寒才倏然卸下紧绷的微笑,恢复到了平时那副面无表情的状态。
“呼……”
他平静地按了一刻眉头,在心中盘算着,若不是为了接近大主管,自己也不至于沦落到陪酒的地步。
三日之后,就是大主管对外宣称路远寒的死期,等到那个时候,必然会有无数人前来追杀。但在此之前,他会先一步进入上城,抢在对方下手前,斩落这名海盗船长的人头,用血淋淋的例子告诉塞维拉斯——银白幽灵号的代理人并不好惹。
想到这里,路远寒心中的杀意越发盎然。他望向熟睡中的客人,将外套解下来盖在对方身上,刚要起身离开,却听到外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先生,您不能进去!我们要保护每位客人的隐私……先生!”
“去你的隐私!给老子让开,要是找到那个小白脸,我非把他剥了皮挂在旗上不可!”
路远寒静下心来,分辨着外面嘈杂的声音,想到客人已婚的情况,对这件事顿时有了猜测。他站在门后,悄然握紧了外衣下藏着的枪管,身体从松弛转为绷直,一瞬间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随着那阵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房门倏然一震,被人用暴力砸开,路远寒微微侧过身,避开了即将落在他鼻梁上的一记重拳。
在幽蓝的灯光下,他看清了那张暴怒的脸庞。
路远寒换上微笑,反手攥住来人的腕骨,猛然踹向了对方的膝盖。男人只觉得被一阵野兽般的力量压制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坐了下去,紧接着,便听到了耳边响起的声音。
那道声音冰冷而轻浮,就像被蟒蛇缠绕着一样,危险地劝诫着他。
“这位客人,别这么着急,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第65章 恶鬼狂欢(6)
直到男人大腿陷进幽梦会所的座椅,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被按在了柔软的皮革上,紧攥着他的手才慢慢松开了。他抬起头,看清了那张居高临下的脸:轮廓优美而流畅, 五官英挺, 因为微挑的眉峰又有一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感。
那人嘴角含着彬彬有礼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危险预警在脑海中嗡嗡震响,被铺天盖地的威胁感裹挟着, 男人纵有满腔愤怒, 也在一瞬间压了下去。
按着他的分明只是一名以色事人的小白脸, 就连工牌上的名字——冬青, 听上去也无甚可奇, 男人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正在捕食的猛兽盯着,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抵触。
以他出海多年的经验来看, 这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此刻, 8号厢房内寂静如死, 只剩下一阵微弱的呼吸声。
“客人, 我想您是误会了。”
路远寒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看上去态度从容, 一点也不像是被抓奸的情夫,甚至还伸手倒了杯酒,敬到男人唇边——抵着杯壁的力道强硬,根本不容他拒绝。
“尊夫人只是心情郁闷, 想找个人说一说话而已,事情并非您想的那样。更何况夫人对您感情深厚,即使花了钱, 也只是问我应该怎么跟您重修于好……您也应该多体谅她。”
那声音轻飘飘的, 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只是三言两语, 就让男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的话术。
他转头望向靠在一边座椅上的女海盗,看到她沉静美丽的睡颜,再留意到她指节上露出的结婚戒指,银戒被人擦拭得极为干净,显然是用心保养着的,心中的怒火已然消散了几分。
但那件外套属于另一个人,还散发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
不等他提出意见,一双手已然落在了西装外套上,转瞬就将那件罪证带走,让男人挑不出任何值得发火的问题。
“你们二位慢慢聊,我还有其他工作,就先不奉陪了。”
路远寒微笑着朝他眨了一下眼,见男人情绪并不激动,应该是不会寻衅滋事了,这才放下心来,悄无声息地从边上走出去,反手带上了那扇被砸开的门。
海沟一般幽深的走廊中,蒸汽灯仍在运作,隐隐有蓝光从灯罩下缓慢渗出来,照着一地刚被打碎的酒瓶。
这些酒价值千金,自然要记在冬青头上。
路远寒往旁边走了两步,将身体靠在墙壁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刚才被灌了太多酒,那阵酒精上头的感觉还没有散去,在鼻腔内洇出一片热雾,让他无法进行深度思考。
“冬青,你小子有长进啊!”
上司的声音落在了他耳膜中。
“这么麻烦的事竟然都让你解决了,八号厢房的客人不但照价赔了我们的损失,又打赏了一百片金叶子……我给你记在账上了,继续保持,好好干下去!”
那双改装过的机械手似乎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金属冷硬的触感让路远寒一个激灵,猛然想起了被他关在工作间内的正主。他敷衍地朝上司点了一下头,就匆匆朝着后台赶去。
才过去不到一夜,冬青很有可能还在昏迷,而且他抽罗刹草抽得极凶,就算出现一点“幻觉”也不意外。
等到打开橱柜,路远寒发现一切正如他所想,冬青仍然紧闭着眼睛,极为安静地躺在柜中,不曾表现出任何苏醒的迹象。
但他并没有彻底放下心来,毕竟没有监视手段,这副表现很可能是装的。更何况路远寒接下来的计划得冬青出面,想完全控制一个人,就需要动用他刚夺得的新能力。
路远寒将掌心压在了冬青唇上,随着黏稠的水声,一条分化出的透明触手应声而断,在他有意识的控制下,朝着那温热口腔钻了进去。
很快,他就感受到了自己与宿体之间建立起的联系。
那种感觉相当微妙,就仿佛有一部分路远寒分裂出的意识藏在了冬青的血肉之下,顺着□□循环迅速攀上了他脑内的神经网络,能够随时随地下达暗示,干扰他的想法。
随着触手在颅内游走,碰到海马体的沟壑,路远寒发现,他竟然能看到一小段记忆——那是冬青在出租屋内煮海带下面吃的场景,就连火焰烫到指腹的触感、面条散发出的热气……都极为清晰地从记忆中一阵接着一阵传来。
从细节来看,应该就发生在几天前。
路远寒心念陡转,尝试着让触须小心翼翼地抵上其它地方,果不其然,又看到了别的片段。这也就意味着以后无需食用脑髓,他也能顶替一个人的身份。
这是一个意外发现。
路远寒沉思片刻,打开房间内的通风管道口,徒手攀爬了上去。
从怪物身上继承的这项能力也有限制,在一定范围内能够生效,因此他本人必须身在幽梦会所,才能对冬青发起控制。
路远寒试验着新能力,让下达在冬青脑海中的指令唤醒了他的潜意识,自己则整个人静静贴伏在管道内部,透过金属隔板的缝隙,观察着受试对象的反应。
很快,冬青就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此刻的他就像刚重启了系统,还处在一种茫然无知的状态,正缓慢地转动脑袋,分析着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直到看见地上散落的烟灰,冬青才意识到,已经过去很久了。
“总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
冬青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嘀咕了一句。
在路远寒的暗示下,他感觉到浑身疲惫,简直无力抬起一根手指,不由自主打了个懒散的哈欠。那浓重的困意席卷而来,让冬青几乎睁不开眼,他打算先请假休息,等到明天晚上补完觉了,再过来继续上班。
随着冬青离开,房间的门也悄然关了起来。
置身黑暗笼罩的狭小空间,路远寒并没有觉得呼吸困难,他压低身体,灵活得就像一条流动的河水,潺潺隐入了管道之中。
*
“冬青,海尔德先生来找你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上司点到,年轻人随手掐灭烟卷,从休息室内走了出去。
按照约定,客人会在17号厢房等他。冬青并不紧张,轻车熟路地往那间厢房走去,只是想到海尔德此人,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那位客人着实奇怪,已经连着两天点了他,每次都精准踩在冬青的上班时间到幽梦会所,一包就是整夜。
除此之外,海尔德还很有钱,他手上提着的箱子装满了金条,随便一句话就能买下无数人的命,但他既不要冬青卑躬屈膝,更不用他出卖色相——对他而言,冬青只要坐在旁边,陪着他看书,时不时擦亮灯光就够了。
在夜场看书,冬青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更怪异的是,他每次走进包厢,一点也不觉得有哪里违和,就像被某种力量潜移默化地扭曲了思维,顺从地坐在海尔德身边,等着下班、领钱,就像一个上紧发条的机器人,在按照既定的指令行事。
只有出了幽梦会所的门,冬青才能恢复正常,品味出那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纵然如此,他还是走进了厢房。
毕竟没有谁会跟钱过不去,更何况海尔德又不会杀人放火,最多是癖好特殊了一点,在职业素养这方面,冬青还是很愿意伺候这位客人的。
跟对方接触几次之后,他有了些新的发现。
就比如说,海尔德每次看书,都显得相当专注,浓密的睫毛下眼睛幽邃,与那略显粗犷的面容截然相反,有一股神秘的气质,而这种反差感吸引了他的注意。等着下班的时候,冬青会盯着他的手看,海尔德看上去像个绅士,指节很修长漂亮,从书脊抚摸到页边,让他随即意识到又翻过了一页。
那本书的标题是——演员的自我修养。
海尔德先生有什么需要从事表演的地方吗?冬青颇为疑惑地想着,但那个念头很快消散无踪,就仿佛不曾出现在他脑海中一样。
“铛!铛!铛……”
悠长的钟声敲响,转瞬就到了幽梦会所停止营业的时间。
冬青松下一口气,转过头礼貌地朝海尔德笑了笑,见对方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就让侍应生送好客人,自己则起身走出厢房,往会场走去。
他刚推门而出,就看到走廊上同样有不少刚结束工作的模特,他们步履匆匆,都往一个方向蜂拥而去,等着最终的排名揭晓。
冬青咬住烟蒂,刚要拿出打火盒,动作忽然顿住了。他的视线还在追随着前面的人,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转向后台,进了工作间,紧接着猛然将脑袋磕在墙上,一头将自己撞晕了过去。
直到昏死过去,他的大脑也没有出现任何危险提醒。
冬青倏然倒了下去,而在他身后,浮现出一道尾随至此的黑影,顺手接住了他的身体。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细长的触手抚上衣服领口,解开一颗又一颗纽扣,将那件外套脱了下来。
“接下来就辛苦你好好睡上一觉了。”
和冬青本人如出一辙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顶替了他身份的人将制服披在身上,伸手整理好领带,就面带微笑地出了门,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月底考核。
此刻,灯光熄灭,掩盖住了悄然发生的一切。
第66章 恶鬼狂欢(7)
哒、哒哒……
皮鞋的声音由远及近, 不紧不慢地响着,像一曲旋律轻快的华尔兹。
“冬青,你怎么才到?”
听见同事在身边抱怨, 路远寒微微侧过头, 打量着灯光下那缀着亮片的眼尾——在幽梦会所服务了几天,他现在不看工牌,也已经能认得很多人的脸了。他从善如流地接上了话茬:
“路上有点事耽误了, 怎么, 领班发火了吗?”
“那倒没有……”同事卡壳了一下, 低声补充道, “马上要换榜了, 现在大家都很紧张。虽然说在这鬼地方工作的人,早就认清了现实, 但机会难得, 没人不想往上爬, 你这心态还真是不一般。”
面前的“冬青”看上去神情专注, 那些话却没有一个字进入他的脑海。
他不经意地垂下视线, 望向指缝间一丝尚未干涸的血迹,把手按在裤腿上擦拭两下,将罪证销毁了,这才抬头望向那块正飞快更新着数字的金属板……一个、两个, 冬青的名字不断往上跳跃,海尔德帮了大忙,金光灿灿的打赏流水一样汇入排名, 最终让他名列前十, 得到了去往上城的机会。
——那个能够杀人的机会。
路远寒呼吸一滞, 感觉到指尖在隐隐发烫, 胸膛内心跳得越来越快,尽管早有预料,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兴奋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顶替了谁的名额,对方有没有恨得咬牙切齿,但这个机会他必须拿下,只有到了上城,到了大主管的领地,这场为他精心编织好的死亡演出才能开幕,两位主演缺一不可。
在领班的指名下,路远寒作为冬青,和剩下九人一起站到了会场前方,等着接下来的安排。
“你就是冬青?以前也没见过你嘛……”
站在他旁边的猫耳女郎轻声说道,她的裙摆垂下,就像一株盛开的紫罗兰,随着她侧身望向路远寒的动作而荡漾,散发出妩媚的光泽。
“听说不知道你给客人下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对方豪掷千金,花钱把你砸到这个位置上。但上城可比这里危险多了,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小心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对于这隐约带着火药味的话,路远寒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恼怒,仍然保持着挺拔的站姿,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给对方:“不用您操心了,我只去一次,自然不比前辈有经验。”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去了那么多次,都没有离开幽梦会所,对方的晋升之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猫耳女郎闻言一怔,面上刚浮现出恼怒的神情,然而不等她开口反驳,领班招了招手,场下一群等候吩咐的化妆师簇拥而上,将这十个人带了下去。
作为被资本精心挑选出的一批礼物,在送到总部之前,他们每个人都要先接受洗礼和审查。
早在两天前,路远寒就打听过了一系列流程,对此并不意外。
他伸开双手,顺从地让化妆师帮忙熨平衣服,整理好发型,将深蓝的发尾定格在一个有心机的弧度。他微微低下头,那些蘸着闪粉的刷毛扫在脸颊上,如春风拂面,让他觉得有一点痒,但看到神情严肃的化妆师,又把即将出口的喷嚏收了回去。
每一个模特身边都配备了几名化妆师,他们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迅速而精准,如同一道流水线,将这些优胜者打造成灯光下耀眼的宝石。
一切都是为了确保他们脸上毫无死角的美丽,能够脱颖而出,取悦上城尊贵的客人。
“头别动,身体凑过来一点。”
路远寒听到那名化妆师说道。
他按照吩咐,将身体压低了几分,对方温热的指节触上露出的肌肤,紧接着拽下衣领,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插上了一支代表冬青的花。
刹那间,路远寒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再差一厘米,他的伤痕就要被人发现,杀意呼之欲出。
好在雪白的花瓣别在领口,散发出幽幽的香气,而化妆师已经松开了手,转去负责其他人。
路远寒舒展肩膀,悄然松开了紧攥的指节。
前面的手续已经结束,下一步就到了接受检查。
神赐号能在黑铁城当上垄断企业之一,自然有其原因,大主管位高权重,而且性情多疑,容不得周围出现一丝一毫的威胁。就算是登台演出的模特,也要经过数层审查制度,确认温良无害之后,才能被送到他面前。
模特们身上不能携带武器,因此路远寒的枪和刀都没有带来,只保留了谢尔南的项链,与此同时,在他的鞋底夹层下还藏着两把飞刀。
他忍着被搜身的不适感,接受完最后的审查,转头望向了台下放着的礼盒。那些礼盒约有一人多高,由漂亮的缎带扎着,如同一具具包装精美的棺材,敞开黝黑的门扇,正等待着模特们的到来。
而他们等会就要躺进去,顺着幽梦会所背后那条巨大的金属管道,像货物一样被运输到上城。
在领班的催促下,路远寒迈开双腿,找到标着冬青名字的那个礼盒,将自己放了进去。门扇悄然关上,一切嘈杂的声音都被隔绝在了外面,他只能将指节搭上静脉所在的位置,一下接着一下计数,通过脉搏感知过去了多久。
“……到了上城,伺候好那位尊贵的阁下,少不了你们这些家伙的好处!”
领班的声音从门缝中隐约传了过来,训诫着从他手下出去的十名模特。
随着话音落下,金属碰撞的晃动声响起,路远寒身下剧烈颠簸,他所在的礼盒被人放上了管道,在机械装置的流转之下,向着塞拉维斯上城运输而去。
过于狭窄的空间里,他感觉自己像一件商品,根据客人的需求定制,手脚无法动弹,只能阅读上方刻着的文字。
它们颜色太红,像是鲜血垂下,洗脑着被关在礼盒中的模特:尊重客人、理解客人、以客人的一切要求为主……路远寒眉头紧皱,越看越觉得窒息,香水的味道从旁边的装饰花上不断散发出来,名贵、冷淡,充满了高雅的气息,将这些下城贱民熏成一颗又一颗美丽无暇的果实,即为脱胎换骨,成为所谓的上等人。
难怪大主管不怕有人藏在队伍中刺杀……
在这种强烈的暗示作用下,要是没有极其强大的意志力,恐怕到了那座天堂剧院,就已经成了一具毫无想法的行尸走肉。
路远寒想通其中关窍,倏然咬破舌尖,从伤口逼出一滴温热的血,在唇瓣上反复舔舐几次,抵抗着越来越想为客人献上一切的冲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那滴血彻底干涸,让他再也感知不到任何疼痛,盒身的颠簸才停了下来。
门扇被人打开,首先出现在他眼中的是一双手,路远寒视线向下,从朦胧逐渐变得清晰,顺着那修长的指节往外看去,看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剧院。
铺着许多层烛台的玻璃吊灯像高悬的太阳,火光幽幽,照着剧场里的每一个角落,天鹅绒布套着的座位一列列如水展开,极有条理地挤在观众席上。舞台前的乐池里沉睡着各式乐器:小提琴、古钢琴、羽管键琴,甚至还有一架竖着许多排簧管的管风琴,那样庞大而震撼地注视着他,镶嵌在剧院的墙壁与梁柱上。
在这样神圣而庄重的氛围下,他甚至觉得,天堂的名号当之无愧。
那双手没让路远寒走神太久,很快就牵着他脖颈上那条蓝丝带,如同牵着一只刚用重金买下的贵宾犬,将他从礼盒中带了出来。
他一步步走下礼盒,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趁机看清了那张脸。
牵着路远寒的是个身着燕尾服的男人,他身形挺拔,步态端正,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面上维持着严肃至极的神情。从这人倨傲的态度来看,他应该就是负责教导这批模特的上司之一。
路远寒保持着警惕,悄然转过头,看到了跟他一起登台的同事。
那些人面上恍惚,眼中毫无生气,一次又一次机械化地重复着呼吸、微笑的动作,如同橱窗内冰冷而精美的礼品。就连刚才跟他争吵的猫耳女郎,此时也没有了情绪起伏,表现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倏然,燕尾服停了下来。路远寒脚步一顿,神情温驯地低下头,将刚要从鞋底甩出的飞刀收了回去。
男人神情莫辨,指节抚摸上这张年轻而美丽的脸,用力攥着他的下颌,迫使路远寒抬起头来,天花板上的灯光强烈,将那双眼睛里的光照得一片透蓝,看上去极其无辜,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咕噜……”
代号冬青的商品咽了一下口水。
男人掌心向他脖颈滑去,掐上了他的喉咙,毫不留情地收紧手下的力道,直到路远寒面上浮现出涨红,才从他口中逼出了一个低哑的气音:“啊——”
“音色不错。”男人如此点评道,“就是太低沉了,不够慷慨激昂。”
随着他松开手,略显嫌恶地拿出纸巾,擦拭着沾上少许口水的指节,那张快要窒息的脸终于得以解脱。
路远寒咳嗽着将头低了下去,柔顺的发丝垂下,掩盖住了他眼中一丝杀意。
第67章 恶鬼狂欢(8)
受到这种对待的, 并不只“冬青”一个人。
作为珍贵的礼物,被选上来的模特们性别不同,在身高、体型等方面也存在着不小的差距, 但都有一张足以蛊惑人心的脸, 并且对上司们保持着绝对顺从。
路远寒知道他们在参与演出前,剧院的人势必会安排教导,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环节。
十个人犹如笼中的夜莺, 被一只又一只项圈般的手紧勒着颈肉, 掐住喉咙下最为脆弱的软骨, 发出短促的气音——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判断礼物的音色, 低沉还是高昂, 欢快又或是悲伤,就像在检验货物的品质一样。
路远寒不得不忍辱负重, 将自己伪装成一只温驯无害的犊羊, 博取天堂剧院的信任。
比起残暴的海盗们, 大主管更像是一个文化人, 自诩优雅高贵。这座剧院就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而开, 每天轮流上演着不同的剧目,每一位演员都年轻貌美、身强力壮,靠血汗取悦着台下那些身份尊贵的观众。
毕竟只要那位阁下笑了,他们就能进入神赐号, 从此在塞拉维斯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而今天这批人要表演的,是一场复仇的悲剧。
剧中的主人公,是一位留学归来的王子殿下, 他本来拥有高尚的品德, 命运却开了个玩笑, 让他家中横遭变故, 生父惨死,母亲改嫁,不但王位被褫夺,就连爱人也弃他而去。这位殿下在阴谋中受尽了痛苦与折磨,被幕后黑手玩弄着,陷害着,摆布着,就像一个在刀尖上起舞的刽子手——最后含恨而终,背负着杀人的血债,在落幕时忧伤地死去。
听完这番描述,路远寒不禁感到了些许熟悉。
他兀自思考道:看来就算这个世界上没有莎士比亚,人们也同样渴望着一个又一个狗血的复仇故事,他们渴望鲜血,享受着主人公们在极端痛苦下带来的快感,那感觉美妙至极。
这样一个充满悲情、终将走向死亡的角色,需要看上去最英俊,也最为勇猛的人来担任。
要演好王子殿下,太胖、太矮、太怯懦都不行。
燕尾服们聚在台前,脚尖紧挨着脚尖,面上焦灼地讨论着,用挑剔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翘首以待的模特,审视着他们眼中对于权力、金钱,以及地位的渴望,最终停在了某个人挺拔的脊骨上。
随着大手挥下,他们笑了起来,指向微微低下头掩盖着自己神情的路远寒,一锤定音:
“冬青,你来演王子。”
那冷酷至极的声音如同审判落下,根本不容他拒绝。
“是。”路远寒扬起脖颈,缓慢地点了点头,整座舞台的灯光在他眼中汇聚,在一片耀眼的水光中倒映出上司们的面庞,让人不自觉忽略了其下幽深的本质。
他的答复掷地有声:“我会扮演好这个角色,带来最盛大的复仇。”
短短数秒,他在内心已经编织好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为每个人规划出了应得的结局。
这个故事的演员不只是他,是冬青,也不仅仅是幽梦会所献上的十名模特,同样还有天堂剧院,以及藏在幕后高高在上的大主管。
在高潮落下之前,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
接下来的过程乏善可陈,除了主人公以外,其他人也被分配了相应的角色,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剧本,他们被那些高傲的上城人监督着,开始了艰苦的训练。
为了最终的演出,为了能够从此一跃而上,模特们竭尽全力地奉献自我,在灯光下不断旋转着,歌唱着,起舞着……练得脚下磨出了血,喉咙干涩,眼前的世界已经成了模糊一片,不把台词倒背如流就无法停下来休息,不演得精彩至极就不能喝一滴水。
在恍惚的错位感中,路远寒的视线掠过数张紧板着的脸,无视倒在他怀中的女主角,投向了台下的观众席。
很快,他就找到了属于大主管的那个位置。
那里不但观景最好,位于剧场最中央,还被这地方的所有人簇拥着,无论观众与演员,就连座位的椅背把手都由华美的金银雕刻而成,只有天堂剧院的最大股东之一、神赐号的主人能够在此落座。
明天的这个时候,那位威名赫赫的大海盗就将在那个位置坐下,等待舞台开场,欣赏这场奢靡而华美的演出。
——找到你了,路远寒暗自想道。
顷刻间,脑海中记忆翻涌,思维在高速运转,他飞快掠过无数个错综复杂的片段,从中精准无误地挑出了在老海盗那里打听到的消息。
路远寒深知,在一场赌上生死的厮杀中,战斗准备和情报同样重要。
在塞拉维斯的这两天,他除了打黑拳、上夜班以外,还和酒馆老板达成了交易,不惜花费重金,得到了几条关于大主管的情报。
那人对他如此说道:
“作为黑铁城最出名的海盗船长之一,大主管谨慎至极,身边随时都跟着一群亲卫,只有在剧院和同盟聚会的时候,才会让他们在外面等候命令。那些护卫个个都是杀人如麻的好手,能做到的事远超人类的极限,能够分头击破的话,最好不要一个人对上他们。”
“相较之下,大主管本人的实战能力并没有那么强悍。”
“但是,他有一件防御系异物,相当有用,能在他周围半米内形成真空地带,为大主管提供了保命手段。需要足够猛烈的重击,才能破开这层禁制,否则根本无法近身。”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千万不要激怒他,让他祈求神降。”
“你也看到了,地海混乱动荡,比陆地上更加没有秩序,神赐号就是因为信奉着某位海上邪神才得名,一旦他开口祈祷,召唤出那尊庞然巨物,那大半座黑铁城都将不复存在。但大主管此人非常理性,通常情况下,他应该不会疯狂到这种程度。”
“你要是想杀了他,就必须解决以上这些问题。”
“三日之期,你能做到吗?”
对于那个问题,路远寒不经意扬起唇角,已然给出了他的答案。
*
夜幕降临,浓重的寂静弥漫开来,像潮水似的从舞台流到观众席上,在漆黑中伸手不见五指,让这座剧院平白无故多了一分阴郁的恐怖。
此刻,模特们筋疲力尽,早已经闭着眼躺下,在礼盒中扮演好一具又一具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尸体,在为明天演出的默然祈祷中静悄悄睡去。
“呼……”
微弱的呼吸声响起,一道黑影撬开礼盒外壳,从那幽深的地方蜿蜒而出。
他步履坚定,在紧闭的大门前站住,只是动了一动指节,锁头就倏然落下,两扇金属门应声而开,将这个神秘人迎了进去。他从幕后进入剧场,姿势诡异地掠过脚下冰冷而坚硬的地板,竟然连一下磕碰声都没有发出。
拜天堂剧院所赐,模特们白天训练了十多个小时,甚至还有人饥肠辘辘地饿晕在了台上,昏死过去,很快就被一盆冷水泼醒,只能强打着精神,继续排练下去。
有了那时的基础,路远寒已经对整座剧场的构造熟悉至极,不需要过多的光源,也能找到每一处暗道索桥、座位侧廊,以及控制着台上机关的装置。
在这座一个人都没有的剧院,他能做的事有太多。
为了防止掉落,路远寒将冬青的枝节叼在口中,顺着吊杆迅速往上攀越,没过一分钟,就已经爬到了索道顶端。他站在舞台上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一排又一排靠椅,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已经看到了明天座无虚席、满堂喝彩的场面。
这是个绝佳的位置,向前就是观众,向后随时都能退进幕布中。
路远寒紧攥着固定用的绳索,视线锁定前方十数米处的巨大灯台,纵身一跃,顺势将身体荡了过去。那阵惯性力托着他飞掠而出,像是展开爪垫的猛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转眼间,轻盈地跃上了吊灯。
在他的重量之下,铺着无数层烛台的玻璃吊灯小幅度晃动了起来,像是踩在水面上,荡起一层层涟漪,就连托盘内盛着的蜡油都在轻漾。
路远寒瞬间想道,天堂剧院虽然日入斗金,但这防火措施做得未免也太差了一些,要是烛台倾翻,火花飞溅,想必会烧死一群自以为是的上城人士。
……那简直太好了。
他面上的笑意只微妙地持续了刹那,就无声消失了。
路远寒保持着身体平衡,缓慢压低重心,猫似的蹲了下去,他取出在工作间顺走的螺丝刀,持在手上,一颗接着一颗极有耐心地松动螺丝,直到他脚下的灯台重新晃动,隐约有了要倾塌下去的趋势。
路远寒翻身跃下,身手极为矫健地落在地面,离开了那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他如同幽灵般快走几步,悄然站在了吊灯之下——也就是那个尊贵至极的位置,微微仰起脑袋,望着头顶上极具压迫感的庞大黑影,感觉到浑身都开始了兴奋的轻颤。
这把铡刀已经磨好了,现在万事俱备,只等最后一名主演到来。
第68章 恶鬼狂欢(9)
天堂剧院。
灯光飞旋, 照着那座舞台,场下人声鼎沸,不时有剧场内部人员从侧廊上匆匆走过, 在后台布置场景, 对演员们发号施令,筹备着接下来的一系列工作。
演出即将开始,观众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 正纷纷嚷嚷, 不断议论着。
“大主管阁下还没来吗?”
“急什么, 那位大人一向很守时, 等会就到了。”
“上次演主角的那个人, 最后被谁拿下了?不得不承认,天堂剧院的眼光就是好, 那模样, 那楚楚可怜的眼神, 实在是人间尤物……”
海盗们杀惯了人, 却也不乏附庸风雅之辈, 像大主管这样的人,掌握着上城命脉,在塞拉维斯就是一个风向标。天堂剧院是他一手创办的高端会所,自然有无数人追随他的脚步, 上赶着到这里看演出。
更何况剧院对一个个演员严加挑选,尤为苛刻,从各个幽梦会所献上来的人确实很美, 美到了极点。
比起绝代容貌, 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那种神秘出众的气质, 仅仅一个回头, 一次垂眸,就能让无数人为此争得头破血流。
因此,每个人都在期待着今天的演出,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主人公,一睹真容。
离正式开场还有十分钟。
席间倏然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一个人说话。
在万众瞩目之下,剧场的大门应声而开,两双充满青筋的手攥着门把,毕恭毕敬地等在一边,将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外面迎了进去。
全场被静默压制着,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动静都清晰可闻,随着皮鞋落地的声音越来越近,大主管在那个位置落座,将修长有力的指节放在靠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金属,直到他微微颔首,四周才恢复了喧闹。
很快,这场演出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倏然间,场下灯光熄灭,只留一片耀眼的白光聚在舞台中央。
场上越是明亮,便显得幕布后的黑暗越发浓重,乐器的演奏声从旁边倾泻而出,如同死人的倾诉,在这阴郁而悠扬的旋律中,旁白响了起来,介绍着即将上场的主人公。
第一幕,归来。
在旁白的叙述下,众人已经清楚了这位主角身世悲惨,在一夜之间遭到了重大变故。
此刻,戴着面具的年轻人从台下匆匆走来,银灰的覆面盖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角下颌,从轮廓上看冷酷至极,而他嘴唇毫无血色,紧咬着牙关,唇角还在愤怒地微微抽动。
而他领口上别着的一支白花,让观众们知道了他的名字:冬青。
冬青扎着修身的白衬衫,走得雷厉风行,靴跟每一下踩在地上都发出愤怒的震响,而他腰侧别着一把剑——当然,是毫无杀伤性的道具,即使他拔出剑刃,朝场上某个人劈砍而去,也不可能真正见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王子殿下质问着自己。
他走到了舞台中央,面上极为痛苦地彷徨着,不知道接下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从他背后出现了一个黑影,那人面容朦胧,看上去颇为熟悉,和他父亲有着相似的面孔,就像死而复生的亡灵。只是瞥到一眼,就让冬青心神俱震,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向着对方走去。
年轻的王子是如此天真,以至于被幽灵蛊惑,相信了父亲是被叔叔害死,王位也是被他用阴谋夺走,还让母亲狠心抛下了他们两人。
他下定决心,要让幕后黑手付出惨痛的代价。
只听得旁白话音一转,寥寥数语,就将故事的女主角引了出来。
和王子有着婚约的贵族小姐由紫罗兰饰演,她的脸庞美丽无暇,腰身盈盈一握,看上去就如神女,却沦为了复仇计划的牺牲品,被王子无情抛弃。
随着美人垂泪,画面来到了第二幕。
女主人公无法接受命运,在台边幽幽徘徊几次,最终选择了悬梁自缢,那具温热的尸体被起重装置吊在了半空,在王子面前微微晃动。
冬青怔住了,他不可置信地踉跄几步,冲上前一剑斩断吊索,将死去的爱人抱在怀中,痛苦地垂下了头。泪水从那张脸上簌簌滚下,一滴又一滴,溅落在地,然而他眼中却没有丝毫动容,就如鳄鱼哭泣。
片刻后,冬青重新站了起来。
任何事都不能动摇他复仇的决心,那把剑被他紧握在手中,攥得指尖发白,剑柄下隐隐溢出鲜血。为抗衡不公的命运,为粉碎一切阴谋,王子毅然接受了敌人的挑战。
这分明是一场激烈的决斗,两个人却打得优美而华丽,游刃有余,不像厮杀,反倒像是在翩翩起舞。
“这有什么意思!区区假把式而已,骗谁玩呢……”
“孬货!怎么不砍下他的人头?”
观众席顿时喧哗了起来,海盗们看得嘘声一片,刚要投诉,却被场上人吸引了注意。
刀光剑影中,碰撞声不断响起,冬青的面具被挑飞,露出一张被怒火浸透的脸,异常惨白,同时也格外地冷峻,那种气质就如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仰天惨啸一声,反手捅出淬毒的剑刃,刺伤了对面的敌人,自己也重伤倒地。
——故事终于迎来了高潮。
那张沾满汗水的脸上有释然、不甘,燃烧不尽的愤怒,却唯独没有一分后悔。王子殿下神圣而恶毒,他如此美丽,以至于每个人都目不转睛,迫切地品尝着他的死亡。
随着舞台闭幕,全场暗了下去,倏然亮起一束灯光,照着场上独白的幽灵。
“先生们!女士们,傲慢至极的阁下们——”
低沉的声音响起,第四面墙轰然倒塌,充满杀意的质问指向了座席上的观众。重新戴上面具的冬青,或者说路远寒,在舞台最前方停下脚步,朝着灯光下一张又一张惊疑不定的尊贵脸庞开口问道:
“我因何归来?”
“我因何愤怒?”
“我应该向何人复仇,才能平息一腔熊熊怒火?”
作为王子殿下,路远寒嘴角还挂着鲜血,银色面具下似乎露出了狰狞的微笑。他的视线极具侵略性,穿过无数观众,望向了正漫不经心倚靠在座位上的人。
大主管皱起了眉。
倏然雷声响起,一道闪电打在顶上,火花迸溅,整座剧院开始晃动。大主管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猛然抬头,那座玻璃吊灯砸了下来,携着千钧之力,将他周身禁制层层粉碎。
惨叫声此起彼伏,客人四散而逃,座位倾倒了无数排,一寸一寸真正被血浸透了绒布,无数具尸体被压死在灯下,还在颤动的血肉被烈火烧出一片耀眼的红与黑。
事情发生得太快,谁都没有想到。
场下的演员怔住了,剧场的工作人员反应过来,开始寻找罪魁祸首,他却像幽灵似的消失了,出现在剧院每一个角落。路远寒在高处穿行,从吊杆上飞掠而过,委身藏进了幕布的阴影下。
从来没有人想过,会有一个演员对舞台构造熟悉到这种程度,竟敢用神赐号旗下的天堂剧院,布置他精心策划的一场谋杀。
“你这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给我下来!”
穿着燕尾服的男人仰起头来,脖颈上绷起了愤怒的血管。
回应他的却不是路远寒,视野中一个黑点被无限放大,栅顶的沙袋砸下,被他反应迅速地避开,燕尾服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身体却僵住了。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这才低下头,望向腰侧血流如注的伤口。
紫罗兰站在那里,用一块玻璃碎片捅进了男人腹部,她白皙的手指被锋利的边角割得鲜红,却像毫无痛觉似地紧攥着利刃,一动不动,面上还带有诡异的微笑。
反抗的不只是她,还有幽梦会所的其他人。
一张又一张脸上容貌各不相同,此刻却神情相似,带着一种毫无悔意的果决,仿佛都成了剧幕中复仇的幽灵。
真正的表演,到这一刻才算正式开始。
在路远寒的操控之下,礼物们揭竿而起,天堂剧院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戏里戏外的界限模糊不清。台上已经谢幕,但那种渴求杀戮、让人喘不过气的恐怖仍在弥漫,阴恻恻地缠上了剧场里每一个自恃高贵的上城人。
燕尾服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些胆大包天的奴隶:“你…你们……”
他的遗言还没说完,紫罗兰就收紧手臂,拧动插在腹中的碎玻璃,让他彻底断了气。
以往百依百顺的下等人、上城能随意处置的货物,此刻却成了一个又一个冷血无情的恶魔,拿起路远寒为他们磨好的刀,机械化地执行着任务,手起刀落,将场下逃窜的工作人员屠戮殆尽。
——重头戏还在后面。
路远寒知道,大主管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就绝不会随便被一盏吊灯砸死。
他整个人压下去,将身体紧紧贴伏在狭窄的索道上,耐心等着猎物冒头。很快,大主管就从一地废墟中站了起来,他身上没有重伤,剪裁精美的衣服却被烧毁了大半,让那张脸上露出了阴鸷震怒的神情。
大主管手上的机械表掉到了不知何处,他拳头紧握,额上勃然跳起了一根又一根青筋,就连调整呼吸也压不下内心的怒火,发誓要让幕后那人付出血的代价。
他转头望去,发现大门已经被锁上了。
所有灯都熄灭了,只有一片燃烧的火光在剧场内扩散,照亮了路远寒为他围好的决斗台。
“哗啦——”
随着高处的爆裂声响,一条带着火花的缆绳猛然朝他打了过来。大主管向旁边闪去,却落进了路远寒准备好的陷阱,他刚踩在地面,沉重的机械装置就从上方坠落,这才是危险背后的又一重死亡威胁。
杀机接踵而至,环环相扣,大主管逐渐露出了疲于应对的颓势。
他胸膛前一片血肉模糊,原本梳得整齐的发丝也散乱地贴在额角,手上持着的枪管毫不犹豫对准了舞台高处,沉声吼道:
“滚出来,鼠辈!”
不等震怒的尾音落下,两把银制飞刀就速射而出,擦着大主管的脸掠过,差一点插入眼睛,在鬓角激起细密的血珠,让他浑身血液都因极端的危险而隐隐战栗着。
——疾驰而来的不只是飞刀。
路远寒从高处跃下,重靴落在大主管格挡的手上,硬生生踩断了一根又一根指骨。在那庞大的惯性作用下,就是未开刃的道具也能杀人,他手上那把长剑贯穿口腔,从大主管脑后刺出,将敌人钉在了尊贵的座位上,他的嘴唇无法闭合,也就不能说出祷言。
殷红的椅背成了墓碑,在鲜血沐浴之下金光灿灿。
当然,他没有死。
那双淡灰色眼睛还在阴毒地转动,费劲抬起的一只手紧攥着路远寒的肩膀。
在那猛烈的力道下,他半边身体隐隐失去知觉,路远寒的骨头似乎都被攥碎了,鲜血从皮肤下汩汩渗出,将雪白的制服浸透成了一件红衣。
假如大主管的举动只是临死前最后一次挣扎,当然不足为惧。
但他却察觉到了不对劲。
“你死不了?”路远寒眉头紧皱,反手握住紧掐着他肩膀的指节,轻飘飘旋动指尖,将那只手卸下来,一条又一条拧断大主管的四肢,神情逐渐变得阴沉了下来,“……我在你眼中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
分明已是必死之局,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剑下这具尸体逐渐变得僵硬了几分,但事情还没有结束,路远寒的视线逡巡一圈,在烈火中搜寻着可疑的地方,最终停下来,落在了门口放着的手提箱上。
“砰砰!砰——砰砰砰!”
此刻距舞台下横生变故,已经过去了几分钟,保镖们就算是被关在门外,也该反应过来事情不对了。
外面的砸门声一下比一下更重,时间紧迫,路远寒从座位上猛然跃起,冲过去拿起手提箱。不出意外,机械箱上了锁,被一道闪电轰得应声而开,在蛮力之下露出了真相。
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里面赫然是一团如同胎盘般蠕动的血肉,构造看上去像是大脑,从箱中倾泻在地,潺潺流出鲜红的汁水。肉膜的沟壑上还长着畸变的眼睛和嘴巴,正在急切地翕张、呼吸,一受到光照就开始尖叫。
……这就是大主管的保命手段?
望着脚下猎奇的生物,路远寒不禁感到了一阵恶心。
他毫不犹豫地扬起手上的机械箱,重重落下,将那滩冒水的血肉砸烂,将每个活着的器官都在脚下用力碾灭,直到这个恶名昭彰的大海盗死透了,再也不能对路远寒下追杀令。
——三日之期已到,他赢了!
路远寒松开了手,在面具下微微俯身,优雅地行了一礼。
刚在和大主管缠斗的时候,他就已经下达过命令,让那些幽梦会所的模特从后门匆匆逃走了。反抗已经结束,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在黑铁城活下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作为复仇的主人公,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此刻,剧场中除了他空无一人,只有死亡的气息在蔓延。
眼见大门被用力撞开,亲卫队即将闯入,路远寒最后望了一眼烈火中的剧院,随即迈着轻快的脚步转身,来到吊灯的位置,纵身一跃,跳进了那个刚被砸出的洞里。
第69章 恶鬼狂欢(10)
此刻, 上城正在展开一场捕杀。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因为天堂剧院内无数人惨死,就连大主管也被钉死在了座位上, 没有一个知道内幕的人活下来。
毋庸置疑, 凶手无疑是一个神秘、冷酷、心思缜密的恐怖分子。
他在杀了神赐号的高层,用一个鲜血淋漓的例子打完上城人的脸后就逃之夭夭,亲卫队尽数而出, 也没能缉拿下此人。
其中拥有最大作案动机的, 自然是前几天刚到塞拉维斯的西奥多·埃弗罗斯。
大主管说要让他死,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逃过追杀, 又是怎样来到上城作案的。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 黑铁城要变天了。
赌场背后有漆黑之王号、火烈鸟号坐镇,幽梦会所则在神赐号旗下运作……这些由资本堆砌而成的庞然大物统治着上下两城, 它们相互掣肘, 彼此抗衡, 现在大主管死了, 塞拉维斯的统治者少了一位, 势必要掀起不小的震荡。
夜幕下,枪声激烈如雨。
手持重枪的亲卫队正追杀着前方的身影,那人在屋顶上飞檐走壁,身手极为敏捷, 即使下面的人用火力覆盖,他也保持着游刃有余,闪开每一发子弹、每一次惊心动魄的爆炸, 向着城区边界疾驰而去。
他的面容在黑夜中模糊不清, 亲卫队从下方望去, 只看得见那一角闪着银光的面具。
倏然, 无数条沉重的锁链从天而降,狂乱地砸在下面,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拦在了两方之间,声势浩荡地将亲卫队截击在此处。
不过一个瞬息,被追杀的人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领队的人停下脚步,招了招手,让身后其他队员也不要轻举妄动。
他望着绞索后走出的数名囚徒,阴着脸沉默了几秒,才咬牙切齿地从嘴巴中挤出一声冷笑:“沉默的受刑人号……紧要关头,你们来搅什么浑水?”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
囚徒对此不置可否,垂下头微微颔首。
这些人虽然闭着眼睛,身上的枷锁却极具压迫感,就像一队沉默而冷静的刽子手。两方人马在此僵持不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杀意,但谁都没打算先一步退让。
“请回吧,这是我们船长的意思。”
此话一出,囚徒们的态度显得极为强硬,赫然要亲卫队放弃追杀,忍下这口气。
在塞拉维斯,神赐号的人一向横行无忌,在大主管身边伺候的人更是尊贵,何时被威胁过?亲卫队愤怒至极,却也没有办法,毕竟他们没了主心骨,尚还自顾不暇,自然不能与另一个位高权重的海盗船长相抗争。
亲卫队休整片刻,最后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领队者临走前,还特意转过头,用视线打量着这些面无表情的囚徒,阴鸷地补充了一句:
“——你们迟早会付出代价的!”
*
下城区,欧罗拉酒吧。
今夜座无虚席,人潮涌动,侍应生一桌又一桌匆匆端上了酒,穿行在海盗们的嬉笑、怒骂声中,同时还得注意脚下,避开那些冒着火光的烟头。
中央那桌坐了一个医生打扮的男人和一个花臂海盗,在他们周围簇拥着不少带有凶气的脸庞,这些人被酒气熏得满面通红,仰着头开怀大笑,耳根下都纹着一条白色衔尾蛇——那是银白幽灵号的标志。
“喂……真的没事吗?”柯尔特压低声音,往周围张望了几眼,面上流露出一分无法掩盖的紧张,“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老大还没有回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相信他的决断就好。”
医生面上神情冷淡,视线不经意扫过角落里一个持枪的海盗,对潜藏的杀机毫无动容。
对他而言,银白幽灵号这些人无谓的担心影响不到西奥多·埃弗罗斯最后的结局,那位长官一向很专断,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他想做什么,根本没有人拦得下来。
作为下属,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结果。
即使那人死了,他也得将尸体带回缉察队。
柯尔特不再说话,对医生这种气定神闲的态度感到难以理解,又闷头喝了一口啤酒。好在重金买下的水手人数众多,这些满身肌肉的海盗听从指挥,给了他安全感。
盼着那人出现的不只有他们。
为了拿下路远寒的人头,讨好大主管,有不少闻讯而来的海盗都潜伏在这家小酒吧,伪装成一批又一批前来喝酒的客人,散布在各个位置上,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银白幽灵号的动向,等待着路远寒的出现。
酒桌下藏着一把又一把上膛的手枪,已经有人面露急躁,按捺不住想要动手的欲望,此刻杀机蛰伏,只差最后的导火索,就能引发激烈的火并。
就在这时,玻璃门猛然向两侧转去,被人用力强硬地砸开。
场内倏然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视线望向了酒吧门口。
狂风呼啸,浑身浴血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型高大,仅是站在那里,就给人极强的压迫感。血水顺着他黑色的风衣一滴滴打在地上,笼嘴紧贴着下半张脸,微微起伏着,在灯光下照得鲜红一片,但不约而同地,没有人觉得那是他自己的血。
刚看到他推门而入,前台的老海盗就笑了起来:“欢迎回来,想必大主管已经死了。”
他叙述的口吻很平静,说出的话却像是一记重磅炸弹,让周围顿时哗然了起来。
“什么!大主管死了?”
“这怎么可能……”
对于老海盗的话,路远寒并没有回应,他走到医生坐着的那张桌子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舌尖的刺激抚平了他身上的焦躁感,那双手重重落了下去,将一枚领夹拍在桌上,领夹上还溅着血——那是大主管的遗物。
作为杀人罪证,它实在太显眼了。
很少有人知道领夹是一件防御系异物,但他们都清楚,这是大主管的贴身物品,要是他没有死,绝不会让自己的东西落到别人手上。
除了那枚领夹,路远寒还将一箱钱撒在了桌上。
手提箱应声落地,无数闪着金光的叶子倾泻而出,在他轻飘飘的话语下,散发出极其诱人的罪恶气息:“今晚我请客,大家想喝多少喝多少,这是我们——银白幽灵号的庆功宴!”
随着话音落下,欢呼声淹没了他。
在这些新船员看来,他们并不在乎路远寒有没有死,只知道接下来有肉吃、有酒喝,上司还杀了神赐号的人,他们从此要名声大噪了。
火气缭绕的烤肉和美酒接连端了上来,海盗狂欢,他们用牙尖撕开血肉,口中不断嚷嚷着赞美的话语,当事人却保持着一副平静的态度。
路远寒无视盛情,越过那些献殷勤的下属,来到了老海盗面前,用眼神示意他带路:
“走吧。”
很快,他就跟着老海盗走进了一处密道。这不起眼的小酒吧竟然暗藏玄机,里面的房间布满机关,保密性极高,正适合讨论一些血腥的密谋。
“你表现得很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杀了大海盗,你还是黑铁城史上第一个。”
老海盗慢条斯理地说道,他熟练地打开金属门,按下开关,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密室内的蒸汽灯顿时亮了起来,照着下方略显狭小的空间。
路远寒正在思考。
他能有备而来,成功谋杀大主管,老海盗提供的情报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表面上,他是在和欧罗拉酒吧做交易,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据路远寒所知,老海盗背后的人是死船船长,这件事实质上是一场大海盗间的势力倾轧,他充当的只是那把杀人刀,因此不需要操心神赐号的问题,自然会有人帮他解决。
大主管之死,幕后各有推手,等到这件事结束了,他手下的势力恐怕也会被其他人吞并瓜分。
梳理完刺杀前后的脉络,路远寒不禁一笑,那些利益纠纷是塞拉维斯的大人物们该考虑的,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察觉到气氛隐约有些危险,他不再沉思,抬头望向了老海盗,意有所指地开口说着:“我不会在这里一直待下去,所以不用担心我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呵呵……我们船长知道你想要什么。”
这人面上仍是那种轻浮而友好的笑意。
他打开旁边放着的盒子,从中拿出一张记载着未被探索过的群岛海图,递到了路远寒手中。除此以外,酬劳还有数箱金条,一批银白幽灵号能用上的军火,以及能联系到死船主人——盖雷伊的羊皮纸。
那张纸磨损得有些旧了,在灯下微微泛黄,正散发出一阵幽邃的死灵气息。
“需要帮助的话,用适量新鲜血液在上面写字就行。”老海盗补充着,“不过别太频繁,虽然比起其他人,我们船长脾气要温和一些,但他平时也有很多事要忙,不是随时都能回应你的请求。”
路远寒收起羊皮纸,视线扫过海图上一个个神秘岛屿,对比着正规海图中航海者开辟的路线,以检验这份地图的真实性。
最终,他的手指落在了一片群岛带上,轻轻划动,决定前往那个被圈起来的地方。
“你确定吗?那片海域天气极端,没有任何一支船队成功探索过,可能会很危险。”
对于老海盗的劝诫,路远寒听在心里,却没有因此改变想法。
只有完成夫人布置的任务,他才能回归陆上,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比时刻悬在他头顶上的威胁更危险。
据老海盗说,军火已经提前送到了船上。路远寒拿回寄存在此的物品,提着几箱赏金,转身站在了门边:“我要走了。”
老海盗并没有拦他,直到路远寒走远了,才从背后幽幽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朋友,海上未必不会再见。”
外面欢声笑语,海盗们已经喝得醉倒了一片。
柯尔特的手正醉醺醺搭在医生肩膀上,忽有所感地抬起头,对上一双野兽般的眼睛,他浑身血液仿佛都僵住了,那阵寒意攀上大脑,让他顿时清醒了过来。
被危险感驱使着,柯尔特猛地哆嗦了两下,朝手下们厉声喝道:“都别喝了!整队——”
海盗们反应迟钝,但紧接着一声枪响,让所有人下意识绷紧了弦。
“咕噜……”
不知道是谁咽了一下口水。
路远寒手上的枪管仍在冒烟,在他的注视下,船员们很快就集合成了一队,跟着他的脚步前往港口。柯尔特办事还算利落,此刻,银白幽灵号的主舰已经修好了,巨兽被铁索拴着,在深水中闪着一片极其耀眼的色泽,远远望去,就像大雪纷飞。
随着路远寒一行人登上主舰,蒸汽装置开始运转,脱下钩索,那庞大的舰身隆隆发出了一阵震颤。
离开停泊区前,漆黑之王号和火烈鸟号鸣笛示意,旁边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船队仰望,夹道相聚,目送着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个刚到黑铁城,就书写下传奇的狠人。
在万众瞩目之下,银白幽灵号驶出了塞拉维斯。
第70章 沉默号角(1)
“咚!”
“咚咚……”
漆黑而幽深的舱室内, 倏然一下又一下响起了心脏搏动的声音。
随着巨轮在海上航行,那声音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激烈, 并不像是人类胸腔内发出的响动, 而像是某种庞然大物颤动了一下,潜藏在黑暗深处,无声地注视着这艘船上的人, 随时都能掌控这些渺小存在的命运。
一条触手从货箱下悄然伸出, 蜿蜒向前, 表面的吸盘不断淌下黑水, 在舱板上拖行出湿漉漉而黏稠的痕迹, 看上去就如尸体渗出的血水。
那片水痕飞速蔓延着,朝着地板上每一条缝隙挤去。
——直到舱门的把手转动, 咔嚓一下发出金属摩擦的响动, 值班的船员推门而入, 提着灯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灯光微微晃动, 视野中没有任何异常, 船员紧拧着的眉头不自觉松开。
他将蒸汽灯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按部就班地开箱、检查军火、清点数量,指节抚过手下充满肃杀气息的枪管, 动作忽然间顿住了。
船员的瞳孔瞬间放大,看清了掌心沾上的少量黢黑液体,那东西摸上去温热、发滑, 像是活着一样, 还在顺着他的手往指尖上缓慢蠕动。
什么鬼东西!
船员被眼前的怪状吓得心神俱震, 胳膊猛地一颤, 蒸汽灯倾翻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数寸以外,周围顿时暗了下来。
等他再去看时,那滩水痕却不见了,一切仿佛只是他心中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他却没有因此松懈,作为海盗,前辈们有条告诫,那就是在海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千万不能失去警惕。
想到这里,船员提前做好心理建设,颤巍巍走近几步,将舱板上的蒸汽灯捡了起来。灯光极为清晰地照亮了舱室内放着的武器箱,有照明装置在手,他的内心安定了不少。
检查下去还是逃跑,成了一个问题。
船员并不想置身危险,但真要是有怪物潜伏在了船上,不及时查明事实,将情况上报,很可能因他一人过失而酿成全船惨死的大祸。
鞋尖悄然压在地板上,他尽可能放轻了自己的脚步与呼吸,朝着舱室深处一步一步慢慢走去。
在船员背后,那扇金属门开始小幅度晃动,随着狂风呼啸而在底下摩擦着地面,隐约有了要关上的趋势。
外面海浪翻涌,涛声迭起,深水之下似乎埋藏着无数杀机。
“哗啦——”
倏然,一道惊雷从高空劈下来,雪亮的光线照进舱室,撕开压抑到了极点的黑暗。此刻电光闪烁,不需要手上的蒸汽灯,船员也能看清贴在墙壁上微微起伏着的黑影。
那些血肉像是巨树盘错的根系,一根又一根庞大的触手焊在金属装置上,将排风管道堵得严实,从半透明的薄皮下,渗出无数血液般的黑水,从每个孔隙间散发出深海一样浓重、腥膻而咸涩的气味。在那些恐怖的触须中央,浑圆的肉块隆起,就像某种异形生物的卵,正垂着眼缝一点点颤动。
在船员看清祂的瞬间,眼皮悄然睁开,望向了这个渺小的存在。
“啊!”
惨叫声绵延了一刻。
*
船长室内,年轻人猛然惊醒。
路远寒从床上坐了起来,指节按着额上暴涨的青筋一下接着一下舒缓焦躁,冷汗从鬓角流下,将他脖颈浸得透亮。
此刻,他正精神恍惚,就连自己的胸膛正剧烈起伏着也毫无所觉。
路远寒眼前隐隐发黑,那些怪异的片段还没有完全散去,等到他调整呼吸,过了几秒,视野才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还没有想明白,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从细节来看,事情似乎发生在银白幽灵号上。要说是噩梦,并不确切,更像是透过另一个人的视角,观察着主舰上发生的怪状。
据路远寒猜测,这是由于在离开黑铁城时,他分裂出了不少触手,下在船上的水源中,用于控制海盗,才会在梦中看到他们所见的一切。但柯尔特雇的人数很多,每天都要换班,他并不能记住每一个轮班水手的姓名。
船上有怪物?
回想起刚才看到的庞大触手,路远寒不禁感到身体僵硬,一阵无法控制的悸动从胃里涌上,让他口腔沁出酸涩的液体,舌尖上的软肉不断颤动。
事情的真实性还有待确认。
但毋庸置疑,比起上次吞噬的怪物,银白幽灵号上的神秘生物体型要更加巨大,仅是一根触手就抵得上数条蒸汽管道。同时,祂给人的压迫感也更强,路远寒仅是在梦中偷窥了一眼对方的真容,就接近窒息,直到此刻也没有完全缓过神来。
他无法想象,那名直面了畸变物的水手,现在会是怎样惨烈的一个下场。
舷窗上银光浮现,那阵雷声仍在持续。
自从银白幽灵号离开塞拉维斯,按照路远寒手上那份地图,驶入了被标记的未知领域后,海上天气一直反复无常,他们需要面对的不只是狂风骤雨,还有雷暴、海水逆流、磁场失灵等极端情况。
在震怒的地海面前,人类毫无抵抗之力。
好在这艘巨舰由钢铁铸成,船上还备有维修机工,并不会轻易受到影响。
外面闪电骤降,再次和梦中的情景重合。
路远寒眉头紧皱,下意识握紧了锯肉刀,他从船长室出来,第一个遇到的就是新任水手长。
这人是个黑胡子鹰钩鼻的海盗,被银白幽灵号聘用前,曾在火烈鸟号上待过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鬼。
他年纪颇大,办事要比柯尔特稳重得多,因此路远寒放出权力,将船上多数事务都交给他来统筹管理,其中自然也包括每天的轮值情况。
“长官阁下。”水手长朝路远寒弯腰示意,对他表现得极为尊敬,“……今晚值班的都回来了,没有一个人伤亡。武器室情况正常,船上的食物、水源也都很充足,至少还能坚持两个月,够我们撑到下一个补给点。”
“我知道了。”
路远寒微微颔首,提着刀从水手长面前走过,但他心中的疑惑却不曾减弱。难道刚才所见到的怪状真的只是一场梦境,又或是一个预兆?
假如那是预兆,又代表了什么……
路远寒思绪陡转,在一瞬间已经思考了无数种可能性。
那畸变物除了恐怖扭曲,看上去颇为熟悉,他暂时无法得出结论,便不再多想,按下内心的焦躁感,打算先去一趟医生的休息室,让对方给他再开点药。
他伤势未愈,就在塞拉维斯连开数天杀戒,成了赌场赫赫有名的地下黑拳王,后果自然非常严重,肩膀上的伤口刚开裂流血,又在刺杀大主管时添了新伤。
这个人能面无表情地在剧痛中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件奇事。
医生对此已经习惯了,让路远寒每天来找他做一次检查,要是长官阁下再坚持损伤身体,他不会再给这位任性的病人提供任何帮助。
此外,医生还劝他把烟戒了。
那时候医生神情严肃,如此说道:“罗刹草此物虽然能缓解焦虑、释放压力,但成瘾性非常歹毒,继续抽下去的话,你迟早会成为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长官要是有需要,可以找我开些精神药物,虽然不能根治,但帮你撑到上岸是没有问题的。”
路远寒思考片刻,将手上夹着的烟卷在指腹下按灭了,随手抛进了海里。
他屈起指节,敲响了休息室的门。
那道门应声而开,出现的却不是医生。看着柯尔特这张颇显轻佻的脸,路远寒动作停顿,心下不禁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这两人什么时候混熟了?
“老大!”柯尔特面上浮现出了焦急与惊喜的神情,“我刚靠着船边休息,发现事情不对,正在和船医阁下商量,要不要去叫您一趟,您就出现了,果然是神机妙算……”
“怎么回事?”
路远寒打断了这人一贯的奉承,他仍保持着冷静的态度,让柯尔特前方带路。
据柯尔特所说,银白幽灵号当下航行的这片区域本就雷暴不断,充满了危险。他今晚在棋牌室内输了不少钱,心情郁闷,因此才到栏杆边上抽烟,却发现底下暗潮涌动,似乎有东西在水下跟着他们。
很快,两人就到了柯尔特发现情况的位置。
路远寒让他将蒸汽灯旋到最亮,保持光源清晰可见,自己则站在了栏杆边上,用视线极为谨慎地打量着银白的舰身。
雷鸣之下,海风激烈地掀起浪花,雨水似的湿漉漉坠下,落在路远寒面上,也让他看清了船体上密密麻麻吸附着的生物——比起藤壶,它们看上去容貌可怖,像是死人的眼睛,一颗又一颗覆盖在主舰底部,甚至已经爬到了水面上,再过片刻,恐怕就要蔓延到船上了。
但这些吸盘类动物并不是水下潜藏的黑影,看到那片浓重的阴影,意识到它正在靠近的时候,路远寒面色骤变,当即退开两步,按着柯尔特往后蹲了下去。
“不好!”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银白幽灵号朝着它撞了上去。
船触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