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大人, 您在吗……长官大人!”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休息室内响起。外面的人敲得颇为焦头烂额,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阵明显的恐惧, 像是担心被门后的恶魔手刃, 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禀报船上的情况。
路远寒像幽灵似的从床上坐起来,缓缓飘下了地,驾轻就熟地调整好身上肌肉的力量、状态, 甚至转动了一下眼眶中镶嵌的玻璃珠, 保持着随时可以杀人的轻盈感。
他顺手握住抵在墙壁上的钢刀, 才走过去打开了休息室的门, 审视着门前的年轻水手。
“是你啊, 尼卡斯……”
他若有所思地说着。
然而那声音落在水手耳中,反倒让尼卡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背后攀上了脊椎, 就连捧着证物的指尖都不受控制地痉挛了起来, 完了, 完了……他被疯狗注意到了!
尼卡斯不敢正眼看他, 只是闷着头将手往前一送:“长、长官大人, 船上的食物不知道为什么变质了,我们检查后发现,原本的储粮腐坏了将近三分之二,只有罐头区没有遭殃, 但剩下的食物恐怕只能撑不到一周……”
闻言,路远寒眉头紧皱,视线落在了他掌心之中。
那是颗被剥开的稻米, 已经彻底腐坏了, 从内到外地透露出瘆人的黑色, 而那处被侵蚀的地方还在他的注视下缓慢蠕动着, 让病变不断扩散。
难道是因为船身被海中的庞大触手缠上过一次,导致病菌上船,让食物发生畸变了?
路远寒推测着。
船上食物有限,他们必须尽快靠岸寻找一个新的补给点。而当务之急,是找到并隔离污染源,将剩下的食物保管好,每天按份额下发给每一位船员。
虽然他可以靠猎杀为生,但这些普通人不行,在大多数人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很难保证船上不会发生意外。
“有什么可慌的…除了罐头,不是还有黑面包吗?”路远寒思考片刻,迅速制定了一条铁律,“从今天起,每个人两天发一个罐头和半条面包,严格按照制度分配食物,谁要是有什么不满,让他来找我当面谈。”
那把溅血无数的锯肉刀就在他手中提着,和指挥官本人一样沉默而冰冷,尼卡斯眯起眼睛,被蒸汽灯照耀下的银光晃了一下,心脏就开始怦怦直跳。他很清楚,在这恶魔的统治下,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随着他话音落下,异变陡生。
狂风凛冽,在甲板上溅起一滴滴黑水,让尼卡斯猛然咳嗽了起来。他面部神情痛苦到了极点,以至于显得扭曲,尼卡斯躬着腰伏低了身体,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在路远寒脚下呕吐出了一滩混杂着血块的不明物。
路远寒面色微变,用刀刃一端挑起年轻水手的肩膀,仔细观察着他的症状,然而尼卡斯咳出血后,已经失去了意识,根本无法抬起头,他手脚瘫软倒在了地上,就如一具还在进气的温热尸体。
这下糟糕了!
路远寒的心情沉重了不少,要是病变在食物表面出现,还可以集中处理,但要是发作在人身上,那情况就不好控制了。
他没有再看尼卡斯,纵身在船舱上疾驰而行,每到一处舱室就强行破门检查。
不出意外,一种传染性疾病正在船上蔓延,水手们聚集的打牌室成了重灾区,现在有七八十人都在咳嗽腹痛,轻则上吐下泻,严重的浑身都浮现出一种充满死气的黑斑,甚至有人承受不住如遭刀绞的剧痛,硬是将腹腔剖开,从他体内流出了一地乌黑发青的肠子。
“船医!船医呢?”大副急切地呼喊着。
虽然像船长、指挥官这样的管理层与下面的病人基本没有接触,但轮机长手下几个操作蒸汽设备的管轮都遭了殃,要维持正常航行,这些人必须得时刻保持工作状态。
说来也巧,这艘探索船上原本的船医年事已高,在上次靠岸后就寿终正寝,被烧成了一把扬向茫茫大海的骨灰,而船长又没有聘请新一任船医,因此他们现在别无依靠,只能向路远寒带来的医生求助。
“来了。”
随着重物落地的闷响,医生和他的急救箱都被路远寒扔到了甲板上。
他在缉察队身份尊贵,哪里受到过这种粗鲁对待,医生发狠瞪了一眼所谓的指挥官,然而他转头看到水手们的情况,面色立刻变得凝重了许多。
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他戴上防疫面罩和一次性隔离手套,操刀割开病人身上浮肿的皮层,露出底下溃烂的血肉筋膜,动作精准得就像在执行一场处决。
“不行。”医生摇了摇头,起身远离了从病人体表下蔓延而出的黑水,“畸变程度太高,他们已经被彻底感染了,要是再接触下去,船上其他人也会得病死去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病情最严重的这一批人集中枪毙,尸体火化处理,一根带血的头发丝也不要留下。”
他这话说得冷酷至极,几乎是宣判了死刑,地上还喘着气的水手顿时瞪大了眼睛,两颊恐怖地隆起,伸手就要抓向医生的裤脚。
“砰!”
骤然飞旋的弹壳从水手的下颚打进了颅骨,迸出的脑浆溅射一地,竟然绕开了几人所在的地方。
路远寒收起还在冒烟的枪管,将医生拎到了旁边,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仿佛在疑惑,医生作为缉察队的一员,反应怎么会慢成这样。
医生的脸色顿时黑了下去。
他收起工具,面上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个应付差事的神情,临走时随手将一管药剂扔到了路远寒脚下,被他眼疾手快地捞了起来——是缉察队配发的抗生素。
显然,他作为下属,必须顾虑到这位长官的死活。路远寒虽然不觉得自己会受到感染,却还是将抗生素收好了,并没有让身后的大副等人看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是让他们知道医生手中持有药物,绝对会引起一阵疯狂的争抢。
“现在怎么办……”
他听到背后有人低声问道,而大副似乎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他们就远去了。
从排气管道下滚滚而出的汽笛轰鸣着,拉开了一场肃杀的帷幕。
首先被清洗的是一批水手,他们性命低贱,就像是随处可见的消耗品,在船上还不如沙丁鱼罐头值钱,因此被船长毫不留情地下令处决。剩下的人用煤渣在船尾划出了一片屠宰区,鲜血与黑水都在这里积蓄成河,渗透到船板之下,而无数声枪响被掩盖在浪涛下。
除了行刑者,没有人知道他们死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绝望而愤怒的神情。
接下来,轮到了地位稍高一等的机工,有不少人整天跟水手们厮混,症状严重的同样占据了十之二三,只是他们得到了选择的机会,除了被管理者枪决以外,也可以跳进海中自行了断。
但被枪毙只是一刹的痛苦,而到了海面之下,却还要被无数怪物撕咬,千刀万剐恐怕也不过如此惨烈,因此没有几个人有勇气跳海。
对于那几个管轮的处置,则显得宽待了些。
为了榨取管轮身上剩余的利用价值,他们被关在了轮机部舱室内,在病重前都要继续管理船上的动力设备。
每两日一餐都由专人送到门前,要是敢反抗,等着他们的只有被饿死一个下场。
这种牺牲为船上其他人换得了一线生机,原本撑不过几天的食物,因此能多分配一些,无论是自己吃,还是用来讨好上面的人……甚至有人送了两盒黄桃罐头到路远寒的休息室,署了轮机长的名,却被他转手让给了医生。
餐厅内盈满欢笑,香槟塔开了有四五层高,管理层的人们持着刀叉割下肉排的动作熟练而愉快,丝毫看不出有无数人悄然死去了。
意外就在这一晚发生了。
舱门悄然而开,餐厅中的所有视线顿时投向了从门口走进的怪物。一时间充满恐惧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不知道是谁率先开了枪,浓重的硝烟之下,怪物应声倒地,露出覆盖在体表上的残破制服,看上去颇为熟悉。
有人隐约辨认出来了,那是二管轮!
“他怎么跑出来了?其他人呢,不会都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吧!”
“天啊,这太恐怖了……”
“门口的水手干什么吃的!就该解雇他们!”
船员们反应各不相同。
在纷纷嚷嚷的喧闹声中,路远寒放下餐刀,走到了那具尸体面前。身后那些人仿佛被他无视了一样,他冰冷的眼睛中只照出这张腐臭面庞上的黑斑、囊肿以及无数个血泡——二管轮彻底畸变了,他为什么异化得这么快,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副血淋淋的皮毛倒在餐厅内,实在是让人没有胃口。
然而这并不是最严重的问题,随着路远寒一声令下,所剩无几的水手前往储物室检查,才发现他们的食物被开封了,大多数罐头表面已经浮现出了霉点,剩下可食用的部分不到十分之一。
船上的氛围骤然凝固到了冰点,隐隐流露出一股死气。
这意味着那些牺牲根本毫无意义,他们到最后还是会死,在紧急靠岸前,这艘船就要沦为一片饿殍遍地的浮尸处。
——没有一个人想死。
第52章 黑帆暗涌(3)
厮杀开始了。
起初, 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船员。他双手颤抖着将锅砸到了某人头上,血花飞溅,那具倒下的尸体面上还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脑壳上潺潺流出的鲜血浸湿了地毯。而行凶的人满面激动, 肌肉轻微抽搐了几下,从他眼中露出一种无法掩盖的喜悦。
鲜血打破了餐厅内僵持的局面,像一根烧到尽头的导火索, 引燃了潜藏在每个人内心的黑暗欲望。
紧接着他们陷进了混战, 人头攒动, 血肉横飞, 刚还谈笑着的管理者们大打出手, 推搡着从前厅杀到了后门,杀得满眼通红, 上一个还没来得及庆祝胜利, 又被锋利的餐刀插进脖颈, 成了下一个人的猎物。
谁都不想死在这里, 他们争得头破血流, 像撕咬着彼此的猛兽,将同伴的脑袋甩飞出去,撞翻了旁边的餐车。
食物倾洒下去,湿漉漉淌了一地, 转瞬被踩成了泥。
而还在厮杀着的众人视若无睹,毫不在意船上寥寥无几的食物是否被浪费了,又有多少瓶香槟在他们脚下炸开。杀机四伏, 一双双浸透血幕的眼睛露出凶光, 比死去的人更像是恐怖的怪物。
只要能杀光周围所有人, 就不会成为饥肠辘辘饿死的那一个。
这场激烈的混战持续了片刻, 直到一声枪响仰天长啸,比奔腾的汽笛更嘹亮,比飞溅的鲜血更激昂,而沉重的枪管悍然撞在了地上,从后往前划动着,一下一下发出极具威胁意味的摩擦声。
所有人微妙地安静了下来,望向场中那个笼罩着低气压的男人。
“够了!”
路远寒的视线掠过在场每一个人,他的声音由衣领上别着的扩音器散播出去,不带任何起伏,听上去冷酷到了极点。
“谁再闹下去,我就赏他一发子弹。”
作为指挥官,必须得杀伐果断,更要有治人的铁血手段。没有人不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是一条心狠手辣的疯狗,路远寒的威势镇压了躁动不安的船员们,在那黝黑的枪口之下,所有人逐渐放下手上见血的餐具,自觉地走出来,低着头排好了队。
片刻后,混乱平息了。
路远寒扫了一眼,发现船上的人隐隐分成了船长派和大副派,彼此像隔着一条界线。但他对此并不关心,让治安部的人过来接管了局面,就转身走向了驾驶室。
驾驶室的蒸汽灯在船上最明亮,一排排灯管将光线倾洒在屏幕上,船长和大副都不在,现在指挥舵手们驾船前进的人是二副。他是一个略显瘦弱的内敛男人,见指挥官竟然在驾驶室门前站着,当即面色微变,将路远寒迎了进来。
路远寒望着前方漆黑一片的海域,开口问道:“最近的补给点还有多久能到?”
闻言,二副将路远寒领到墙壁上挂着的巨幅地图前,为他介绍着:“您看,我们现在行驶在这片海域……最近的补给点是莫隆多岛,在航线的正西方向,再跑一千多海里就能抵达。”
偏冷调一点的灯光下,路远寒眉心微蹙,按照二副所言,他们到莫隆多岛最快也要将近一周,而船上的食物被管轮开封过了,只剩下不到三天的量。
这是个无解的困局。
路远寒能用武力镇压船员们的暴动,却不能凭空为他们变出药剂和食物。他要想靠这艘探索船前往海上群岛,就得保证他们能顺利抵达下一个补给点,到了新港口,才能换乘其他船队。
忽然,他的视线落在了地图上一块未被标记的区域,与莫隆多岛相比,它离得更近,但同样也充满了未知。
路远寒指着那个黑环问道:“这是哪里?”
“指挥官阁下……像这种在地图上没有标记、没有注释的区域,都是未被航海者们探索过的岛屿,我们不知道有没有人类在上面居住,也无法推断它们的危险程度。一般来说,在海上航行,都是要绕开这种地方的。”
路远寒下了命令:“现在转向,就去那里。”
“这……”二副迟疑了。
在二副看来,这位虽然是从缉察队空降的指挥官,但就出海经验而言,他还不如一个底层水手。正当他犹豫着应该如何谢绝长官,才不会被杀头的时候,略显苍老的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听他的。”
“船长!”舵手们纷纷敬礼。
有了船长出面,二副再没有任何怀疑,当即让舵手们紧握舵盘,用力调转了航向,朝着那座未知的岛屿前进。船长是个两颊上垂着圈白胡子,大概四五十岁的威严男人,他一边走进驾驶室视察,一边用手持着烟斗,用深邃而睿智的视线观察着海上的情况。
见船长望了过来,路远寒微微一点头,向他颔首示意。
“西奥多阁下,我听说你的事了。”船长说道,“感谢你在那种情况下处理好了局面,现在食物重新得到了管控,而那些发起暴动的家伙,也已经按船规让他们领罚了,不在顶舱上吹够三天海风,他们不能下来。”
路远寒知道船长所说的惩罚,那是一种折磨人的酷刑,被称为“鬼见愁”。
领罚者需要脱去外衣,用挂钩吊起后颈肉,一个接着一个将自己悬挂在桅杆上,任由海风呼啸而过,将他们的皮肤摩擦得干裂通红,断绝食水,直到刑期结束才能下来。
他的视线不由得一深:“船长……恕我直言,即使这样节省食物,剩下的罐头和面包也不够撑到上岛。”
“我知道。”船长眉头一拧,意有所指地说道,“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碰碰运气,向大海祈求赐福了。捕鱼的网已经让人撒下去了,水手们现在应该正忙着干活,你要去看吗?”
在这片幽深诡异的水域,谁也不知道海面下的生物会发生什么样的畸变。
即使是长期出海的船队,也很少会靠捕鱼为生,他们大多都在靠岸时储藏好食物,除非遇到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才会动用捕鱼装置。
路远寒到甲板上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怪象。
水手们满头大汗,正转动着机械装置,用闪着银光的金属长臂将捕网从海中吊起,湿漉漉淌下黑水的大网倾倒在船板上,无数条还在挣扎的怪鱼用尾鳍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它们鳞片漆黑,畸变的身体下流出幽绿的脓液,眼睛则被斑点覆盖,阴毒地注视着船上的人们。
“这……真的能吃吗?”
有人喃喃着。
没有人应声,那种沉重的绝望仿佛气体一样在他们当中迅速蔓延开,所有人内心都被蒙上了一层阴翳。但事已至此,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将怪鱼一条条戳死,再用隔离袋装好,送到后厨等待处理。
“我是绝对不会吃那种东西的。”
路远寒转头望去,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旁边,他看上去面色惨白,颊边隐约有冷汗流下,显然无法接受将畸变怪鱼作为食物。
他古怪地挑了一下眉:“难道你把我送去的罐头扔了?应该不至于吧……每天吃半罐,再配上黑面包,很快就能撑到上岛了。”
“我还没有冷血到那种程度,长官。”医生将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你的东西自己收好,要是你吃下那些畸变物,最后感染了,我会毫不犹豫地清理掉你……要知道我也是缉察队的一员,枪法不见得比你差。”
话音落下,他将那一盒罐头塞到了路远寒手中。
*
深夜,狂风呼啸。
探索船按照航线,在海面上急速行驶着。由于刚经历了一场清洗,夜晚值守的人少了将近三分之二,只剩寥寥几人在船尾拖着血迹。寂静在船板上像浓雾一样散开,阴影凝聚的鬼手朝着蒸汽灯抓去,下一秒就要将那微弱的灯火熄灭,又立刻缩了回去。
“咚!”
随着沉闷的声响,路远寒翻身落在了甲板上。
他从风衣下抖落一身咸涩的海水,用船上的起吊装置将舢板缓缓带了上来。那副金属笼嘴紧贴着下颌,随着路远寒呼吸而轻颤,勾勒出流线分明的轮廓,极大程度上掩盖了他唇角的一丝殷红。
食欲得到满足之后,他的心情一直很好。
只是这种愉悦很微妙,具体表现在高度舒展的肌肉状态上,他感觉腿上更有力了,握刀的指节也轻盈得如流水一样,尾端的船灯落在他眼中,底部每一处污渍都清晰可见。
路远寒收起钢刀,朝休息室走去。
就在要转过拐角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面前的栏杆上正趴着个微微起伏的身影,那名船员背朝着他,两腿以一种没骨头似的诡异姿势抵在舱板上,不断传出粗重的呼吸声。
无论如何,他看上去都不像是正常人。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悄然靠近那名船员。他还没朝着颈骨劈下去,对方已经转过了头,幽幽地望着他。那张脸上布满了蠕动的触手,从口腔内涌出的半透明腕足像一条又一条爬上脸颊的疤痕,每条触手上都覆盖着细密的绒毛。
而怪物的主体则潜藏在那张人皮下,每起伏一次,就要将溃烂的皮肤撑得裂开数道伤口,黑水和血液交错着蜿蜒而下。
显然,路远寒遇到了一个被完全寄生的船员。
视线撞上的一瞬间,他猛然挥出锯肉刀,同时拔枪扫射,数发錾银子弹如雨幕倾泻而出,近距离打在那人的肩膀与小腿上,让他丧失了行动能力。钢刃被怪物扭着身体闪过,然而宿主已经倒地,就像砧板上一块待宰割的鱼肉,弹孔处被烧得冒起了一股股白烟。
路远寒高举着武器,一刀落下,断开的人头旋转着滚出了三米远。
然而他这一击,却没能彻底弄死那寄生在船员体内的怪物。只见灯光照耀下,大团触手从血肉模糊的脖颈上延伸出来,惨叫着迅速融成了一滩接近透明的泥水,在船板上流窜着,很快就渗进缝隙里跑了。
第53章 黑帆暗涌(4)
怪物逃了。
路远寒并没有急于追杀, 他走到怪物消失之处,蹲下去仔细观察。虽然那透明胶质一样的触手已经沿着缝隙流了下去,但船板上还有被洇湿的大片痕迹, 散发出一种神秘而幽邃的气味, 就像来自海底。
它是什么时候登船的?
路远寒有两种猜测:第一种,船员们捕鱼的时候,将这畸变的物种放上了船, 以它那透明的外表, 很容易混迹在人群之中, 不被察觉。
第二种, 他刚才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腐臭气味, 在那些病重的水手身上也有相似的味道……或许那怪物就是疫病爆发的源头,在遇到海兽之时, 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船上。
以目前收集的证据来看, 路远寒更倾向于第二种推断。
海风席卷, 将那一丝微弱的血气从船板上刮走, 前方海域黑云密布, 天幕阴沉地压下来,像是要下雨了。路远寒站起身来,他知道下层是装货物的地方,但船上能躲藏的地方太多, 就算追过去,怪物恐怕也早就转移了。
看来只能等下一次再猎杀了,路远寒目光幽晦。
被抛弃的船员尸体还伏在他脚下, 随着轮船前行而一颠一颠地颤动。路远寒将他剖开, 发现怪物寄生的对象不仅内脏被侵蚀, 就连大脑也被掠食而空, 留下的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干瘪肉壳。
他拎着形容恐怖的尸体,心想应该通知全船,正有一只寄生怪物在船上流窜。
只是船员们刚经历了血洗和厮杀,此时人心惶惶,要是再散布这种骇人听闻的消息,恐怕会引起规模更大的动乱。
去告诉船长吧。
路远寒有了决断,毕竟他只是一个外来者,能提供情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事他不应该干预太多。
他转身朝着船长室走去,倏然一个庞大的黑影从背后靠了过来,自然而然从他手上接过船员的尸体,路远寒侧目望去,看到了大副那张从阴恻恻灯光下探出来,此刻正浮满笑意的脸。
“这不是船上的修理工吗……怎么,他触了西奥多阁下的霉头?”他边说边踢了那具尸体一脚,“长官别跟他一般见识,像这种臭水沟里的家伙,死不足惜。”
路远寒不由得一顿。
在他的印象中,大副并不是自来熟的性格,而他面上盛着的笑也给人一种浮腻狡猾的感觉,眼睑下淌出泛黄的分泌物,不知道是精神错乱还是受到了寄生。
总之,路远寒按着枪袋,不着痕迹地跟这人拉开了距离。
“不,他是受到了怪物寄生。那怪物在船上游荡了不知道多久,非常危险,我正要去报告船长。”
随着话音落下,他握住了蓄势待发的手枪。
然而大副神情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正常地表现了一下惊诧,随即对路远寒说这点小事他去办就好了,现在则要请他去餐厅吃肉赔罪——“阁下身份尊贵,我绝不会拿那种下等肉糊弄您,这可是海上秘方,长官务必要尝尝看。”
路远寒跟在大副身后,和他保持了两米距离。餐厅内已经被清理过一遍,那些血流遍地的痕迹全部消失了,只是他们坐的椅背上还洒着消毒水,就算这样做了,也无法掩盖那股刺鼻的血腥味。
大副让路远寒先等一会,自己则起身去了后厨。
片刻后,他端着个铁盆放到了桌上。
路远寒投下目光,那盆中盛着数块鲜红的肉,在刀下分得均匀,质感细腻而顺滑,表面还带着血水,被大副那双粗糙的手搅拌几下,将每片肉都裹上了酱汁。
不知为何,大副表现得颇为急切,眼睛一转也不转地盯着盆中的肉,还没拌匀就从唇角淌下了涎水。他先是自己拿起一块吃,见路远寒不动,又转下旋钮,将解冻的肉放在蒸汽炉上一片片煎熟,殷勤地献到了长官面前。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了他手上——那么烫,他感觉不到吗?
无论大副怎样劝说,他都没有摘下面罩,始终用一种冷静的视线打量着对方。大副一边说着可惜,一边用力嚼着生肉,不时朝路远寒露出微笑,展现出友好的态度。
他的牙龈被浸得通红,看上去就像在滴血一样。
路远寒刚要起身,鞋尖忽然被什么东西碰到了。他揭起餐桌下的幕布,发现那是一条长吻鱼,它遍体生疮,鳞片透黑,极其锋利的嘴就如一把利剑,将鱼身拿在手中,能接连刺穿数人的胸膛。
大副还沉浸在肉香里,路远寒脚下微动,不着痕迹地将死鱼拨回原位,起身离开了餐厅。
考虑到那怪物仍在潜逃,路远寒先去确认了医生的安全状况,并提醒他要时刻保持小心,在被医生劈头盖脸嚷嚷了一顿后,又问他要了几管麻醉剂、镇静剂随身携带,以防不时之需。
赶在下雨之前,路远寒回到了休息室。
他放下锯肉刀,重新整理好用空的弹匣,正要去盥洗室擦把手,忽然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的灵性被触动了。
刹那的悸动让路远寒绷紧了身体,重新握上武器,他性格谨慎,即使面对一点微小的异状,也会保持高度警惕。他皱着眉打量了一圈,仔细检查了舷窗、床底,然后打开衣柜,里面竟然藏着个人,在路远寒开门的瞬间,猛然蹿进了他怀里。
那是个面带泪痣的少年,披着水手制服,因营养不良而显得空荡,五官并不算深邃动人,然而被眼下那颗小痣一点,却无端多了几分诡异,眼睛黑沉沉只剩了一线白,看上去和畸变物没有区别。
这人力量大得出奇,两条手臂钢筋一样紧箍在路远寒腰侧,鼻尖则拱到他胸膛前,毛绒绒像野兽似的,尽情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路远寒毛骨悚然,滑出的一刀就要劈在他肩膀上。
那少年却顺势松手,极为灵活地躲开了路远寒的攻击,转瞬又跳上了他的床。路远寒看着床单上的褶皱和灰尘,额上隐隐浮起了青筋。
“闻到了!闻到了……你身上有熟悉的气息。”少年笑嘻嘻地说着,他垂下的脖颈仿佛软体生物,极为柔韧地扭动,竟然旋转了将近半圈,倒放的眼睛仍在盯着路远寒一眨一眨,睫毛上还沾着黏腻的黑水。
刹那间,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钢刀擦着少年的脑袋飞过,钉在墙上,削掉了他肩膀上大片血肉。
路远寒面无表情地说:“下来。”
“别表现得这么无情嘛!好不容易才遇到个有意思的同类……”少年一边嘟囔着一边转正了头,鲜血淋漓的人皮下露出黏滑触手,将快要溃烂的肌肉又重新缝在了一起,“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变。”
同类,路远寒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他刚才怀疑少年的身份,以为对方同样是被怪物寄生了,现在却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那只潜伏在船上的畸变物似乎有着自我意识,不仅会思考,会区分自己和普通人类,还察觉得出路远寒的真实身份。
看来这世界上不只有他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就在路远寒沉思之际,少年已经从床边凑到了他面前,用那黑得吓人的瞳孔,阴鸷地注视着他:“高个子,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是阳痿吗?”
没等路远寒做出任何反应,少年又像游蛇一样滑腻地绕着他转了几圈,好奇地打量着这具身体,嘴巴一刻也不停地念叨着:“我看到你好几次了,你不换皮囊吗?为什么,你很喜欢它吗?”
少年的问题如一串连珠弹,吵得路远寒隐隐有些不耐烦,懒得跟他解释。
鉴于钢刀还狠重地插在墙上,那怪物似乎放松了警惕。路远寒望着他簌簌闪动的睫毛,猛然握紧手杖,一击敲下去打断了他的膝盖,骨裂声响起,少年顿时瘫软在地。路远寒踩着他的肩膀,将这怪物碾压在了地上。
“你真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
少年愤怒地叫喊着,从口腔中露出了鲨鱼般细密的利齿。
路远寒微微抬起鞋尖,毫不犹豫地用力踩下去,打断了他的辱骂。在硬物摩擦下那张嘴顿时裂开伤口,浓稠的血块混着涎水和断掉的牙一起流到了地面上,只剩下野兽鸣叫般的闷响。
路远寒拿起枪,瞄准着怪物身上的每一处弱点。
他的身体体脂率极低,重量更是惊人,因此少年再怎么垂死挣扎也无法起身,任由黝黑的枪口抵上了额头:“咽喉、心脏、腹腔……从哪里下手好呢?錾银子弹似乎对你不是很有克制效果,还是从脑门开始吧。”
少年能感受到他动作下的狠厉,这人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触手瞬间从温热的血肉下钻了出来,但休息室空间狭小,怪物无处可逃,路远寒抬手打碎了蒸汽灯,煤油连着溅射的火星一起落在地上,将地上的胶状物烧得焦黑。触手像缩水了似的挤成干瘪的一团,丧失了行动能力。
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外响了起来,就如警钟长鸣,离休息室越来越近,不止一人。
路远寒仔细辨别着,里面有大副、轮机长,以及几个他叫不上名字的机工,他们似乎正因那怪物而朝这里赶来。
他不由感到了一阵觊觎:“你脱离了宿体,却还能控制他们行动,真是好用的能力……要是拿到手,一定会方便不少吧?”
第54章 黑帆暗涌(5)
路远寒提着钢刀, 一步一步朝角落里走去。
休息室内,拖刀的摩擦声盖过了门外的脚步声,他逼得越近, 就听得越清楚, 从怪物身上传来的怦怦搏动声,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激烈。他不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这些触手竟然也有心跳。
刹那间,路远寒改变了主意。
他现在是缉察队的一员, 对于畸变物的态度也应该转变过来。像这种稀有生物, 至少要先研究明白它具有什么特性、弱点、用途, 榨干它身上的利用价值, 再根据畸变物造成的威胁决定要不要解决它。
路远寒伸出胳膊, 将钢刀两面架在火焰上反复炙烤,直到表面隐约浮现出一层高温红光, 才抖下边缘的火星, 用锯齿将触手焊死在地上, 仔细切割着近乎透明的胶质。
他不断重复着切割、取下、烤干的过程, 即使有汗珠从指缝内滑下, 打在滚烫的刀身上蒸发,也不影响他手上动作的精准性。
火光在玻璃上浮动,让路远寒眼中也多了一分深邃的红。
而怪物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那些割开的触手离开主体, 迅速萎缩成了像海带般干瘪的一小片焦灰,失去了活性,被路远寒按照尺寸在地上陈列好……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
他将怪物切成了七十九片, 厚薄均匀, 不带有任何血水, 直到剩下最核心的躯干部分。那阵心跳就从这里断断续续地传出, 看来是它能存活的关键。
门外那些脚步声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触手体内能量耗尽,连最基本的血肉再生都维持不住,因此失去了控制能力,又或许是怪物产生畏惧心理,自主取消了让宿体行动的命令。
路远寒望着面前小片瑟缩的触手,寻找着合适的容器,最后从床下翻出一个玻璃瓶,用刀尖挑起怪物躯干,将它柔软的身体压缩着挤了进去。他侧耳贴在瓶壁上,听着瓣膜震颤的闷响一次一次透过来,竟然产生了怪异的悸动。
在这个瞬间,他和世界上另一个怪物共享了心跳。
路远寒放下玻璃瓶,用缉察队的封魔材料在外面又覆盖了一层,将它装在风衣下的口袋里,这样一来,他的触手随时都能伸出去控制怪物。
火焰熄灭后,少年水手的尸体躺在地面上逐渐僵硬,那颗痣溅上了鲜明的红色,被路远寒送进了床底,和另一具干尸为伴。
倏然,巨响落下,整座船晃动了起来。
休息室的地面剧烈起伏着,舷窗也被黑浪覆盖,路远寒打开门,发现下暴雨了。
狂风怒卷,海水激荡,金属船身不断颠簸,隐隐有雪白电光从浓重黑云中浮现,随着轰隆一声骤然劈下,声势浩大地打在前方的水域上,激起千万片波光粼粼的海浪。
遇到突发情况,船员们已经行动了起来,匆匆涌到高处,将避雷针紧急升了起来。
而那些吊在桅杆上受刑的人就遭殃了,其中一部分惨叫着落进了海里,剩下的则被闪电打下来烧成了焦炭,熟透的肉香飘散在船上,令人毛骨悚然。船身轰鸣,仿佛重伤流血的巨兽,即将陷进深海的漩涡之下。
“哗啦啦——”
怒涛升起,海浪已经打到了船舱上,到处黑水横流,积蓄的液体在甲板上没过了路远寒的长靴,就如冰冷的海蛇缠上了脚腕。
“撤帆!降低航速——”
船长的怒吼从驾驶室传了出来,他的声音透过扩音装置显得更加凌厉。所剩无几的海员顶着满头大汗地操作着,压低航速,降下桅帆,纵然他们竭尽全力,船身颤动的幅度仍然极大,无法与那狂风闪电抗衡一分半秒。
海水在舱内深度已过三分之一,船身下沉了数寸,二副在疏散着其余人员到下层避难,路远寒作为长官,被优先遣送到了最安全的舱室。
周围纷纷嚷嚷,在死亡的威胁下,所有人心中都充满了浓重如雾的恐惧。
面对那滔天的巨浪,二副看得满面惊惶,不等剩下那几个水手进门,已经高喊出声:“快!关门!”
随着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厚重的舱门关上了。隐约有流血的断指落了下来,然而无人在意,他们在管理层的指挥下封闭舱盖、道门,疏通出水孔,仔细检查着各处排水装置是否正常运作。
舱室内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能撕开钢铁的潮水一波紧接着一波打在船上,他们脚下的地面都在震颤,让人头晕目眩。蒸汽管道的嗡嗡声中,有人等死般垂下脑袋,正在默然祷告,还有人焦躁地抓着舱壁,被旁边同事一拳打在了脸上,鼻青脸肿地闭嘴了。
医生第一次出海,就遇到这种极端天气,已是面色煞白,被灯光照得眼神发黑,难得流露出几分不安与绝望。
他口中低声念着什么,路远寒正戴着手套在旁边通下水管,闻言停下动作,平静地瞥了他一眼:“不,你至少不会被水淹死。”
他被橡胶手套紧裹着的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肌肉,青筋隐约搏动,显得力量感十足,在医生的角度看,这种静脉曲张本是一种病理性表现,然而在昏暗的舱室内,却极具震慑全场的安全感。
隆隆的响声还在继续,即使在最内层舱室,也能感受到船身剧烈晃动下隐藏的危险。在风暴面前,人类的力量显得何其弱小。
船员们现在只能闭上眼睛,祈祷着奇迹的降临。
片刻后,船身的起伏渐渐平息了。
随着几声尖锐的刺响,连接着驾驶室的管道打开,船长疲惫的声音从内线通话传来:“已经过了雷暴区域……预计一个小时后登陆,大家可以撤出来了。”
话音落下,激起了沸腾的声浪。
靠近外围的船员已经去开舱门了,但路远寒并没有动,他仔细辨别着,确认船长的声音没有异常,不像是被感染或寄生的情况,才跟着汹涌的人潮走了出去。
茫茫海面上,那些漩涡般汇聚的雷云消失了,但涛声翻涌,船板上仍然留下了大片黑水侵蚀的痕迹,显得格外湿滑。
路远寒走在舱板上,绕开被卷到船上的一地小鱼,登上高处,用瞭望台观察着前方区域。
他看到了远处的小岛。
迷雾如幽灵般萦绕在这座神秘岛上,浓重得犹如无数围拢的面纱,隐约露出岛身嶙峋而庞大的一角,与海雾交融,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陆地边缘上似有无数幽影徘徊,看上去危险重重,路远寒放大倍数,观察了片刻,判断那是雾气构成的影像。
这是一片没有在地图上标识出的未知区域,想要上岛探索,势必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船只在浓雾中颠簸前行了片刻后,终于抵达了这片荒凉之地。只是探照灯范围有限,直至快要上岛,水手们才发现有废弃的港口可以停靠。
那些码头证明着这座岛上曾经有人类活动的痕迹,然而现在只剩一片死寂,腐朽的栈桥在潮水侵蚀下嘎吱作响,幽幽敞开怀抱,海鸟盘旋,随着几声凄厉的鸣叫,将船只迎进了港口。
在船长的指挥下,巨轮缓缓停靠在了码头边上。
为了搜寻食物,船上寥寥无几的机动人员组成了一支探索队,由路远寒作为领队,率领一行七人前往岛上,医生等后勤人员则留在了船上。
路远寒提着武器箱,检查好照明设备,在船头上纵身一跃,率先落在了地上。
在浓雾之中,探索队每人前后保持着大约三十厘米的距离。作为领导者,路远寒能够最大程度上维持理智,负责校准时间,他要求每隔十分钟就报一次数,确保没有人走失,也没有怪物混入队伍当中。
“吱吱……”
一只老鼠从他脚下窜了过去。
银制飞刀甩出,将扭动着的鼠身钉在了地上。路远寒收起武器,将那只老鼠提着尾巴拎了起来,在灯光下观察几分钟后,逐渐松开了眉头。它体型偏小,毛色灰黑,并没有明显的畸变,说明他们目前探索的地带应该不会潜藏着太大的危险。
“长官,我们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
背后有人打断了他的思考。
路远寒回头望去,那是个头戴方巾的水手,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开口有什么不妥。在其他人都不敢出声打扰指挥官的时候,他率先提出了问题,显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勇气。
“你叫什么名字?”
“杰拉尔,长官。”
正当所有人以为这个愣头青要领枪子的时候,路远寒伸手感受了一刻风向,随后指明了他们要前进的方向:“很好,杰拉尔。你去队尾清点人数,保证我们的安全,遇到突发情况就及时报告。”
“好的,长官!”
经历了这一个小插曲,队伍内的氛围有所缓和。
随着他们深入小岛,众人逐渐发现了文明的遗迹。一座又一座破败的建筑从雾气中浮现,街道空旷而幽邃,像是无人居住的城镇。房屋的门锁倒是不难破坏,只是搜寻过后,他们并没有找到食物或水源,反倒补充了一些能用到的工具和燃油。
路远寒的脚步略显沉重,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带着他们打猎了。
继续前进了四十多分钟后,他们穿过废弃小镇,发现镇后有一大片墓地。这片区域应当是小镇所属的公墓,死气极为浓重,探索队走在小径上,无数坚硬的石碑分列两侧,干瘦的枯树、雕像、十字架处处可见,稀薄的雾气缠绕在墓碑表面,显得冰冷而苍白。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墓都是敞开的,棺盖不翼而飞,就仿佛里面的尸体走出来了一样。
第55章 黑帆暗涌(6)
石碑上的铭文一字一句镌刻得极为清晰, 为死者进行着祷告,墓主却不知所踪,只剩下无数黑黝黝的坑洞, 在背后悄然注视着他们, 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几名船员已经出了满身冷汗,警觉地打量着周围,仿佛地上随时都会伸出一双僵冷的死人手, 将他们拖进墓地似的。
路远寒走在前面, 倒是不见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他默数完这片区域的墓坑, 心中有了概念。
但那些尸体去了哪里, 是不是死而复生了, 其中的关键信息还没有搜集到,并非他们现在就能弄清楚的。
阴风忽起, 将那些雾气吹散在他脚下, 又重新聚拢成了一张似哭又笑的脸。
路远寒扫了一眼, 不为所动地走了过去, 幽怨的雾气在重靴踏地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湿漉漉似一滴未尽的泪水浮在了他的鞋尖上。那张脸并不能让他心生恐惧,甚至还没有他本人长得像怪物。
他的步伐沉重有力,每一下都带起微微震响,为身后跟着的队员提供了前进的路标。
片刻后, 几人顺着小径走到尽头,看到了墓地后方茂密的树林。浓雾掩盖着的桦树多数已经枯死,留下手指一样的枯枝, 而枝头上盘旋着几只黑鸟, 在高处凝视着几名深入岛屿的探索者。
路远寒一边提着灯, 一边拨开拦路的枝条, 好在这片树林并不深,否则他就要考虑返程的事了。
越过这些死去的怪树,竟然到了绝壁,只见路面在他们脚下凭空而止,底下海浪翻涌,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此,将小岛拦腰劈断,前后分成了两片区域。
海风席卷,雾气倏然散去,露出了中间那道陈旧的铁索吊桥。
众人定睛望去,发现用于铺桥的木板缺了有两三块,拴着吊桥的链条则在风中浮晃,锈迹斑斑,看上去随时都有断开的风险。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望着脚下的千丈深渊,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路远寒在前面探路,后方的队友负责替他打好照明灯,不至于让他踩空。
“啊——”
忽然有人脚下一滑,惨叫着坠了下去。
刹那间,路远寒拧转身体,朝下方抛出钩爪,那金属吊索像蛇一样缠在船员腰上,紧接着他收紧手臂,将人拉了上来。
那人有惊无险地走了一趟鬼门关,肾上激素飙到了顶点,脉搏仍在狂跳,正四肢瘫软地靠在路远寒身上,才发现指挥官的怀抱中有着一股淡淡的烟草香。
没想到这位心狠手辣的长官,竟然也抽罗刹草……
考虑到这名队员现在虚弱无力,难以行动,路远寒直接将他扛了起来,另一只手紧攥着铁索,用万分审慎的态度检查着脚下状况,极为稳重地朝前方走去。
好在剩下的路没有出什么问题,探索小队一行人保持谨慎,很快就到了对岸。
路远寒虽出手救下了那名队员,钩爪却将他腰上勾出了一个窟窿,伤口深可见骨,正潺潺流着鲜血,甚至将他肩膀也浸得通红,必须得及时治疗,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忍着。”路远寒下达了命令。
他从手提箱中拿出药膏、纱布,指节如刀一般撕开队员的衣服,熟练地处理着伤口,手法就外伤而言,比起专业的医护人员也差不到哪里去。
指挥官的命令,没有人敢不遵从。
剧痛感从腹部袭来,那队员承受不住路远寒手下动作,只能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的脸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近距离观察到西奥多长官。
垂下的发丝滑在了鼻梁上,他的皮肤极白,流露出一种未经海风侵蚀的细腻,眼睛则透着非人的冷峻,顺着睫毛往下,却被金属阻挡了视线,不由得想窥探那具笼嘴下到底有着怎样一张脸。
队员心中产生了揣测,难道长官在上船前,是被贵族包养的小白脸,因为得罪了高层,才被发配到海上来……
他会这样想,是因为这种事在海上并不少见,之前船上就载了个吟游诗人,只是他空有容貌,却没有震慑旁人的手段,那诗人曾经试图搭上某个海盗,最后的下场相当惨烈。
“好了,接下来不要碰到伤口。”
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回过了神,路远寒指节掠过那处血肉模糊的皮肤,将他的伤口包扎好,就起身走了。
探索小队整顿后继续前进,很快他们发现,在吊桥对面赫然是一座旅馆,那座建筑物被浓雾掩盖着,在另一侧看得并不清楚,而里面竟然有人,隐约露出了黯淡的灯光。
“保持警戒。”路远寒让小队成员拿起了武器。
他们持枪靠近,警惕着浓雾中潜藏的危险,然而一路走到敞开的门前,也没有怪物袭击,只有个眼尾挤着细纹的女人靠在旅馆的柜台上,见几人到来,微笑着问了一句:
“先生们,住旅馆吗?”
在这座被遗弃的神秘岛上,黑暗弥漫,蓦然出现一个美丽的异性,属实情况诡异,就连她是不是活人都很难确定。
路远寒微妙地打量了她片刻,斟酌着开口问道:“您是这座岛上的居民?”
看到女人不在意似的随便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出敌意,他又问了一句:“打扰了,我们来的时候发现前面小镇废弃了,请问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啊,你说那个呀……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岛上有会袭击人的猛兽,之前闹得很严重,死了不少人,搞得人心惶惶,所以大家都搬到了这边来,相对安全一些。”
随着话音落下,女人撇了撇唇,示意他们从窗户往外看,那里确实有一片新建的居民区,灯光之下,隐约能看到人影走动。
“不过镇上比较排外,只有我们一家旅馆招待外来人,平时都是镇民们在这里住,你们想去其他地方借宿会很困难。”
老板娘打了个哈欠。
在岛上住旅馆并不在路远寒的计划之内,他简要地说了来意,向老板娘请求购买食物,不出意外地碰了个钉子:“抱歉,食物这种东西很宝贵,我不能免费提供给你们,购买也不行,除非你们留宿,我们家的晚餐可是镇上一绝。”
路远寒发现,一提到食物,队员们的眼神已然有些幽绿。
他思考片刻,派了两个人返回岸边通知船上的人,将事情交给船长决断,自己则拿出几片金叶子,在旅馆开了三间房,随即享受到了老板娘口中所说的晚餐。
老板娘为他们提供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除了香煎三文鱼、烩羊肉以外,还有海鲜浓汤,炙烤过的香气从肉排表面溢散而出,微焦却不油腻,瞬间勾起了几名船员的食欲,没等坐下来就已经叉起了一块羊肉往嘴中塞去。
路远寒持刀坐在旁边,目光幽深地看着队员们狼吞虎咽。
根据他的直觉,这些食材确实没有问题,但老板娘的善意本身就值得怀疑,既然没有船队从这座未知小岛返航,在地图上做出标记,就证明了它不可能像表面上一样风平浪静。
“长官!您也试试吧,真的很好吃啊……”
杰拉尔打了个嗝。
在队员的极力劝说下,路远寒还是放下屠刀,尝了一口汤,发现这道浓汤炖煮得很鲜美,入口即化。对于在海上漂泊的人而言,像这样热气腾腾的食物确实是一种难得的美味。
他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起身从前面柜台拿到房间的钥匙,又回来分发给了下属们,他自己单独一间,剩下的队员两人一间。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那声音相当怪异,绵延不断地起伏着,仿佛有无数人在贴着地板缓慢地行走,还伴随着一下一下的拖行声,被带着的重物似乎没有活性,除了那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偶尔还有尖细的摩擦声,又像是另一种材质发出的。
路远寒面色微变,正要让队员警戒,然而那声音到了近处,又凭空消失了。
从楼梯上探下来一张面相和善的脸,是个年轻男人,打量着他们几个外来人,朝下面点了点头,又微笑着收了回去:“老板娘,来新客人了啊?”
据老板娘所说,那是镇上的神职人员,同样是一位暂住旅馆的客人。路远寒保持着怀疑,他们走上二楼,看到了正端着水盆往进走的牧师。
牧师友好地和一行人打了招呼,就进屋关上了门,并劝他们保持安静,说外面有大家伙在猎食,最好不要引起那些怪物的注意。
“对了,不要让别人进入你的房间。”
他补充道。
路远寒眉头紧皱,迅速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刚才听到的一切动静仿佛只是幻觉,楼道里没有人,也没有重物被拖行的痕迹。灯光顺着靴子落在地毯上,让那些铺在脚下的绒毛显得美丽而生动,盘错的花纹微微起伏着,就像一张又一张雕刻细致的人脸。
他能感觉到,每一扇门背后都有人,都有细微的呼吸,但走廊里格外幽静。
灯火黯淡了下来,小队顺着房间号往里找,两脚走在地毯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在那无边的漆黑中似有浓雾笼罩,带着一股海水的气息,显得阴冷而潮湿。
路远寒正思考着。
老板娘说,因为猛兽袭击,镇民们才搬到了这边,但按照牧师的说法,他们现在所处的区域同样有怪物游荡,这让他感到了矛盾。
事实上,他对两种说法都持怀疑态度。
第一,小队探索的过程中并没有见到什么猛兽,真实性有待确认,第二,在没有亲眼见到所谓的怪物前,牧师的话也不能尽信。
路远寒又提点了队员几句,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将门锁好。他从风衣下拿出玻璃瓶,那怪物仍然活着,蜷缩的触手不时颤动一下,似乎在透过玻璃注视着他,黏滑的表面浮现出怪异的隆块,像是做出了一个微笑的动作。
“哈哈……这里同样有可疑的气息,你竟然就这么住进来了!”
怪物嘲笑着他。
不用提醒,路远寒也知道情况诡异,但他在柜台下看到了一件东西,才决定进来探寻真相。
那是个有机械锁的手提箱,被放在隐蔽的角落里,锁身结构复杂,用的并不是小岛的工艺,证明着最近有其他人到过岛上,很可能还住进了这一家旅馆。
什么人会登上这座神秘岛?
第56章 黑帆暗涌(7)
路远寒放下武器箱, 没几步就走到了窗边。
窗沿上遍是年久失修的痕迹,关节处磨损严重,有些地方甚至锈住了。他用力推开窗户, 在外面看到了无数个庞大的黑影, 它们就像行走的肉瘤,嘴下有着极长的獠牙,正拖着几条长臂, 在灰白的浓雾之中游荡。
那是什么?路远寒瞳孔骤缩, 迅速关上了窗户。
“咚咚……”有人敲响了门。
路远寒瞬间变得警惕了起来, 他放轻脚步, 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 锯肉刀在手上等待着一场猎杀。敲门声停顿了片刻,随即传来了杰拉尔的声音:“……长官?”
他侧身透过门缝看到, 满面疑惑站在门前的人确实是那个年轻水手。
杰拉尔没有得到回应, 又开口了, 那声音略显迟疑, 带着一分无法掩盖的恐慌:“长官大人, 我发现……回不去了,这里的楼梯好像没有尽头,无论怎么走,都下不去一楼, 我们被困在了这层楼里。”
话音落下,引起了路远寒的深思。但他并没有忘记牧师的警告,冷淡地应了一声, 让杰拉尔先回去。
门外的人寂静了一会, 那阵呼吸声隔着门板变得粗重、急促, 路远寒站在玄关, 似乎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直到他保持耐心,靠脉搏的律动默数了六百秒,走廊上才传来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外面的人是杰拉尔吗?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异变?
路远寒还无法得出结论,他从狭窄的缝隙内伸出一把飞刀,从刀面上确认走廊里没有东西,才打开了门。
他从怀里拿出了刚才在登记册上顺走的一页,根据墨迹干涸的程度,路远寒判断除了他们几个,还有个住在四层的用户是最新登记的,他要上去一探究竟。
柔软的地毯包裹着他的长靴,让路远寒的动作轻盈了不少。
想到杰拉尔的话,他的心情顿时沉重了下来。无论对方有没有异常,他都要验证那个出不去的说法。
路远寒站在楼梯口,顺着一级一级台阶径直往下走,走到尽头,看到的又是盘旋的楼梯,无论再下多少层,仍然停在二楼,似乎有一种神秘无形的力量在阻拦着他找到通往外界的出口。往上走倒是能看到三楼的标识,路远寒心下有数,简单扫视了一圈走廊,又去了四楼。
没经过几扇门,他就看到了403的门牌。
他将攥紧的纸页收进口袋,做好交涉的准备,屈指敲门,却无人应声,就像杰拉尔站在他门前一样,咚咚的声音在走廊里激起了回响。
什么情况?
路远寒察觉出了事情的诡异,他等待片刻,又敲了一次,仍然没有人开门。
正当他打算使用暴力手段撬锁的时候,那阵沉闷的拖行声忽然从走廊上响起,刷着地面一般簌簌,簌簌地朝着他缓慢靠近。路远寒感到了毛骨悚然,顿时拉开旁边的一道空门闪了进去,抵着墙将门关上。
“嘻嘻,你不好奇吗?那是什么……”
怪物幽幽地问了一句。
经过刚才的遭遇,路远寒的神经还保持着高度警惕,听到这句话,他竟直接打开玻璃瓶,绷紧的指节将触手用力一拧,将它的血肉都拧得纠缠不分,在他指下传出撕开软骨的声响,怪物顿时闭嘴了。
路远寒平息了怒火,控制住呼吸的轻重。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近到他眼前浮现出一颗人头被拖在地板上,面朝下发丝散乱的模样,马上就要走到门前,用充满血点的眼睛从缝隙里窥探房间。
仅仅隔着一扇门,那未知的存在停顿了片刻,似乎又走远了。
路远寒这才恢复呼吸,无视了瓶中挤眉弄眼的怪物,查探起他躲藏进的地方。客房的构造与下层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在盥洗室里有一具尸体,似乎刚死不久,眼睛还惊恐地睁着,从他随身携带的物品来看,应该属于那个外来人。
检查到这里,路远寒停顿了一下。
他还没向证人问话,没想到对方竟然死了,线索戛然而止……但问题是他登记入住了403,为什么会死在隔壁房间?
路远寒收起疑惑,继续着搜尸的工作。他从死人身上搜到了枪支、罗盘、上紧发条的机械信鸟,以及一张藏在掌心里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写着一个晦涩的单词:神…庙。
神庙,路远寒眉头一挑,听上去像是某处的地名,难道死去的那人就是为了神庙而来,在几天前登岛,最后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座旅馆中。
他将纸条折好,重新放进尸体手中,忽然听到了门页摩擦的声音,像是隔壁有人打开了门。
路远寒没有犹豫,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在对方即将关门的刹那,用刀身卡住缝隙,硬是将那人拦了下来。他反手推开403的门,看到了和尸体如出一辙的面庞——就在刚才,他亲自替这具死尸盖上了眼皮。
房客被他打断行动,倒也不显得恼火,只是面无表情地指了一下走廊:“……回到你的房间去,马上到十二点,要查房了。”
查房?路远寒灵感一闪,倏然松开了手。
虽然他们入住的时候,老板娘没有说过会查房,但是看这人的忌惮程度也能猜到,要是被发现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恐怕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趁房客还没有闭门谢客,他抓紧问道:“神庙在哪里?”
房客面色骤变,怀疑的视线落在了路远寒身上,似乎难以置信会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他所掌握的重要信息:“你怎么会知道神庙,难道你也是来找那东西的?”
就在这时,一声接着一声悠扬的钟鸣贯穿了走廊,房客顿时缩进屋内,重重关上了门。
糟糕,十二点了!
路远寒当即反应过来,他在走廊上飞掠而过,匆忙翻身下楼,赶在最后一声钟鸣前重新落在了二楼。他视线极快地扫过拐角,看到正有一道幽长的影子提着灯缓慢走上楼梯。
他拧动钥匙,极为顺畅地开门,锁门,回到房间内。为了保险起见,路远寒甚至躺在床上,将自己的呼吸频率调整到了睡眠状态。
不一会响起轻柔的敲门声,老板娘那含着笑意的声音隔着门板渗透了进来:“……客人?”
路远寒面不改色,正思忖着要不要开口,老板娘却徘徊一阵就离开了,听上去像是去查下一间房了。指节仍温热地抵在掌心,他却不禁感到透骨生凉,门都没有开,也无人应声,她是怎么确定里面有人在的?
思考片刻后,路远寒冷静了下来。
他想得很清楚,凌晨十二点的查房看似危险,其实是离开旅馆的关键。
他和杰拉尔单独离开时,通往下方的空间成了无尽重复的楼梯,将房客们围在了旅馆中,谁都不知道何时才能离开。
但老板娘不同,她既然能从一楼走上来,那应该也能回到一楼……这或许就是出去的机会。
走廊中潜藏着无数危险,但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增加发生意外的可能性。路远寒并没有坐以待毙,他熄灭灯光,将后背紧贴在靠近楼梯口的墙上,和浓重的阴影融为了一体,等待着老板娘从楼上下来。
“哒,哒哒……”
轻缓的脚步从楼上走了下来。
路远寒用余光打量着落在地毯上的影子,随即闪身掠了出去,潜伏在老板娘背后,每一次落下都重合在她的脚步声里,一步、两步……跟着她走下十三级台阶后,带着海盐味的浓雾袭来,果然回到了一楼。
灯光嗡嗡地闪烁着,昏黄地倾洒下一片,照出了两张他熟悉的脸庞。
路远寒停了下来,杰拉尔和他同房的队友正坐在餐桌前,像正常人一样低头品尝着海鲜汤。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杰拉尔抬起头,扬起嘴角朝路远寒笑了一笑,开口解释道:“长官,您也知道,大家在船上饿得太久了……刚好老板娘来查房,我们问还能不能再吃一顿,她就让我们俩下来了。”
他边说边喝着汤,哧溜一下烫到了舌头尖,颇有些羞赧地捂着嘴,似乎很不好意思在长官面前出糗。
路远寒将目光转向了老板娘,她正哼着一种低沉而诡异的旋律,听到他问神庙在哪里,霎时间转过脑袋,视线幽幽盛着黑水似的望着他:
“让客人失望了,我没听说过什么神庙,不过镇上有一个祭祀的地方,穿过这片建筑区,到最高的那个海角,就能看到它了。”
她咬字的声调轻描淡写,像一把细长的刷子,钻进了路远寒的耳膜。
浓雾中似有暗影闪动,路远寒掌握了关键情报,便不再打算停留。他走到杰拉尔面前,屈指敲了一下他们的桌子,还没有下达命令,老板娘就在背后笑盈盈地问客人也想吃吗,厨房还有。
路远寒直接谢绝了她的好意。
至于剩下两名队员,杰拉尔说他们似乎睡得很沉,无论怎么敲门都叫不醒,只能由三人临时组成一支小队,在夜幕中走出了旅馆。
路远寒回头望去,黝黑的窗户上似乎浮现出了一个又一个面无表情的脑袋,其中有牧师的、外来人的,还有许多无名之辈的脸庞紧贴着玻璃,如同铺开的人皮,颤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长官,派遣回岸边的队员还没有回来……”
杰拉尔隐隐忧愁道。
路远寒一边领着队员往外面走,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两人。就目前而言,这个杰拉尔看上去没有异常,不仅会呼吸,面露紧张,顾虑船上的情况,就连体表都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要说这是一个怪物,未免也显得太鲜活了。
第57章 黑帆暗涌(8)
从旅馆走出之后, 那阵雾更浓了。
考虑到派遣回岸边的那两人还没有音讯,路远寒又带着杰拉尔和另一名队员返回了悬崖边沿,却发现吊桥被浓雾笼罩着。那股湿漉漉的水气像海幕一样掩盖了晃动的踏板, 目光所及, 只有冰冷的雾色,即使他们手上提着照明灯,也无法在其中穿行。
路远寒面色微变, 转身朝着深处走去。
他们被隔绝在了后方小岛上, 隔着浓雾, 谁也无法确认对岸同伴的情况, 但这雾气不知道何时才会散去, 绝不能停留在原地。
他保持着那副属于指挥官的冷峻态度,向队员们下达了命令:“我们去探索那座神庙, 在路上继续搜寻食物, 要是三小时内没有到达目的地, 就返回旅馆, 带着剩下两名同伴返回船上。”
两名队员都点头称是, 僵硬的面色稍有缓和,在这座充满危险的神秘岛上,路远寒成了他们唯一的依靠。
灯光在雾气吹拂下显得微弱了许多,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寸范围。
为了不在浓雾中走散, 路远寒拆下风衣腰带,将那段绸布拴在彼此的手腕上,绑得极为结实, 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前方队友的脉搏。
黑暗中似有幢幢幽影, 从几人身边悄无声息地掠过, 缠绕着他们逐渐一片冰冷的指尖。想起在窗边看到的巨大怪物, 路远寒面色沉重,并不知道它们是靠光源还是声音辨别其它生物的存在,还是按照牧师的指示,压低了脚步声。
“呼…呼……”
寂静中只剩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倏然,灯光灭了下去。
骤然到来的黑暗让他们呼吸一重,慌乱中只听到衣物摩擦的窸窣响动。心跳飙升、脉搏加快……就连换气的频率也高了不少,路远寒判断出两名队员的状态,擦亮小指上的尾戒,幽然荡漾开的冷光打在他脸庞上,微微起伏,让那双眼睛看上去折射出了一点寒意:
“保持理智,要是在这地方慌了阵脚,就是自寻死路,我是不会替一个死人收尸的。”
随着话音落下,他绷紧的指节在武器袋上摩挲敲动,两名队员顿时噤声,压制着内心的恐惧。没有人敢违抗他的话,船上如此,在岛上也是一样。
镇压下队员的情绪,路远寒就不再多说,向着神庙的方向继续前进。
在这座充满雾气的遗失之地,倒还有一两处路牌为他们提供着指引。黑暗溢散而开,他们走在浓雾中,就像置身海底,顺着脚步留下一路浸透水色的痕迹,只有路远寒手上的戒指散发着微光,照亮了前方两米的距离。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眼前所见的一切变得诡异了起来。
到了灰雾深处,不时能看到路边的遗骨。
那些死去的人面容恐怖,眼中隐隐流露出绝望与癫狂,尸体随意抛在地上,多数只剩下一条鲜血淋漓的腿,或者几根断指,他们的血肉似乎被怪物撕咬吞下,小镇也成了猛兽横行的屠宰场。
路远寒不禁产生了疑惑,搬到这种地方来,真的能活下去吗?
在这种情况下,他仍能保持强大的心理素质,但队员反应就不一样了,他们还很年轻,即使在海上也没有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当即捂着嘴到旁边吐了出来。
路远寒不得不停下脚步,给两人留出缓和的余地。
“这……太残忍了,镇上的人完全抵抗不了那些怪物,难怪没有船队成功探索过这座小岛。”
“像这种危险区域,至少是二级警告,我们能回去的话,得在地图上做个标记。”
“别说了,有长官在,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两名队员的低语声从背后传来,路远寒背朝他们,正观察着附近地带,靠着银戒的光看到了一座雕像。那名守卫雕刻得高大威猛,持剑而立,看上去就如圣骑士,只是面部掩盖在漆黑的头盔下,显得幽深而晦暗,凭空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
在路远寒看来,这座雕像很眼熟。
他在旅馆眺望时,将小镇的地貌大致记了下来,而守卫雕像就是其中一个极为显眼的标志物。按照那时所见,他们应该走了有三分之一的路程,再有不到两小时,就能抵达岛上海拔最高的一角。
就在这时,明显带有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怎么感觉,这雕像似乎在动?”
路远寒猛然抬头,银光闪烁,被无形的雾气缠绕着全身,很难从雕像面上看出神情,但毋庸置疑,它正用一种微妙而充满恶意的态度打量着脚下的人类,仿佛要将那庞大的身躯倾轧而下,将他们碾成血漉漉的死肉。
“它…它的眼睛!”杰拉尔惊道。
惊叫像是一道解除封印的魔咒,话音刚落,簌簌的石屑迸裂,狂风骤起,随着重铁震地的脚步声,守卫从底座上缓慢走了下来,从盔甲下渗出阴毒的视线。雕像猩红的眼中杀意毕现,脚下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双手拖着铡刀疾行,朝他们隆隆地追了过来。
“别散开,跟着我走!”路远寒喝令道。
被那巨大雕像追赶着,三人顿时奔跑了起来。
在外界施加的高压刺激下,正常人很难保持冷静的思考,但前方那道身影毫不犹豫,每一次拐弯、下令都精准地避开追杀,他们只要跟着长官的指令走,就不会被那恐怖的雕像追上。
铡刀携着重重怒火砸下,扬起一地金属摩擦的火花。
浓雾之中,隐藏着无穷的杀机,只需要弥漫到脚下,就能让一切活着的生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远寒回头望去,刚才逃亡的时候系带断开,队员走散了一个,只剩了杰拉尔跟在他旁边。年轻的水手满面大汗,正用双手扶着膝盖,急切地喘着气,像是因为那阵飞奔而体力透支了。
银蛇般的戒指盘在他指根下,幽幽照出从杰拉尔鼻尖上淌下的一滴汗水。
好在这名属下很识大体,没说要停下休息,只是平复了片刻呼吸,就跟着他继续往雾气深处前进。路远寒保持着警惕,手下的武器蓄势待发,随时都能凌厉斩出,忽然一声惊呼传来:“长官!”
说时迟,那时快!
杰拉尔腰上被一只漆黑的兽爪缠住,肉瘤似的怪物从雾中浮现,将他朝着后方的血盆大口拖去。
路远寒毫不犹豫,侧身闪了出去,他脚下步履如剑,随即杀到肉山面前,这一刀下去骨裂声起,兽爪落地,迸溅的黑血倾洒在刀柄宝石上,让那颗殷红晶体散发出了极其耀眼的光辉。
指尖惹上的血痕仍在蠕动,路远寒视线向下,丝丝缕缕的黑气顺着握刀的手臂缠绕而上,似乎流进了他的血管里,随着每一次呼吸而融进体内,让他感受到了和灰白浓雾之间的联系。
这雾气果然是活着的……
路远寒面色凝重,刚劈断一只兽爪,转瞬间又来了一只,畸变的黑趾屈成利爪,狰狞而至,他索性直接顶着兽爪踏地前冲,将锯肉刀架在了那倒悬獠牙的兽口之中。
怪物的涎液一滴滴顺着牙尖落在了他脸颊上,温热而腥臭,就像盛着腐烂物的泔水。
那感觉太黏腻,实在让人感到反胃。
路远寒面上闪过一丝嫌恶,他手下用力,竟整个人撞了进去,猛然插着刀将它腹部贯穿,碾碎那些畸变的脏器,从背后而出,就像挣脱出了怪物巢穴。顷刻间,被他撕裂的血肉满天飞溅,雨幕似的湿漉漉浇了他一身,让那身黑色的风衣长靴也带上了杀戮的深红。
踩着遍地血色,路远寒从怪物尸体上走出,将刀身上黏稠的死肉甩下,朝惊魂未定的队员招了招手,示意杰拉尔过来帮忙。
不知道还有多少怪物在雾中游荡,要是成群结队地出现,就是他也无法招架了。
路远寒就地取材,将那条黑色兽爪从怪物臂上砍断,削成了一条纤长而柔韧的骨鞭,在掌中盘了几圈,让杰拉尔拽着鞭尾跟在身后。
他们掠开浓雾,那阵阴湿的水气萦绕在鼻腔内越来越重,随时都要侵入肺腑一样,就连呼吸都被潮水的腥气浸透。
望着杰拉尔逐渐发白的脸,路远寒发现,在这雾中停留得越久,越容易被异化。
他不再留出整顿休息的时间,领着仅剩的一名队员朝神庙狂奔,直到两人跑上海角,雾气散去,那座石门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看来这就是神庙的入口了,路远寒停下脚步,打量着从高处降下的石门。
那厚重的石门看上去极为巍峨,悍然落在地上,掩盖着往神庙而去的通道。旁边并没有任何关于这道门的提示,也没有守庙人,路远寒试着用手杖猛地撞上门扉,却发现它密度极大,超出了异物能破坏的范围。
“长官,门后好像有机关。”杰拉尔说道。
他整个人伏在地上,试图从缝隙里一睹神庙的真容,果真发现里面有机关。路远寒微微皱眉,倒是可以让触手进去,但杰拉尔就在旁边,他并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路远寒思索片刻,想到了办法。
他将手杖抵在门下严丝合缝地卡住,尝试着撬起石门。
即使借助了异物的力量,那沉重的石壁仍然让他面上涨红,全身肌肉紧绷,才勉强维持住一道可供人通过的缝隙。路远寒当机立断,让杰拉尔进去踩住机关。
杰拉尔奉行他的命令,顺着缝隙往神庙里爬去。
短暂的一分钟似乎延伸到了无限长,大门缓慢朝着下方滑落,而他的双腿仍有小半停留在外面。就在路远寒要坚持不住,石门轰然砸落之际,杰拉尔猛然一颤,终于缩了进去。
路远寒看到手杖底部的裂纹,不免感到一阵心如滴血。
这件异物很趁手,除了机动性强的敌人,多数情况下都能发挥作用,现在有了损毁,他自然会感到惋惜。
好在手杖并没有彻底损坏,还有挽回的余地。
据路远寒所知,海上同样有能修复物品的工匠与机械师,那些手艺人在各个船队流通的岛上都有驻扎地,只不过他们性情孤僻,通常会开出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苛刻条件。
等到离开这座岛,他打算去一趟工匠联盟,请人将这件异物修好。
就在这时,隆隆的震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第58章 黑帆暗涌(9)
石门缓缓升起, 露出了一片幽深的通道。
杰拉尔正踩在微微突起的砖面上,见路远寒走进来,他才挪开机关, 让神庙的大门重新落了下去。
终于远离了那片浓雾, 两人心中都松下了一口气。
两侧石壁上点着一盏又一盏昏暗的烛火,路远寒将银戒按灭,看到旁边伫立着无数巨大雕像, 它们肃然排开, 容貌大多与镇上那名守卫相似, 手上则拿着极高的钢剑铁斧, 在两人经过的瞬间, 骤然向他们劈下来,带起呼啸的厉响。
路远寒早有提防, 立即按着杰拉尔的肩膀, 从一阵刀光剑影中闪过。
与镇上的守卫相比, 这些雕像要显得神圣一些, 似乎承担了看守神庙的职责, 只是用武器制造出了危险,却没有走下来追杀他们,并不会置两名擅闯者于死地。
比起惩戒,这更像是一种对勇气、胆量和反应速度的试炼。
路远寒不禁想道。
他们用了大概三分钟跑到尽头, 石砖的纹理蜿蜒成一条雕刻精致的通路,直到烛火消失,脚下的路也戛然而止, 迎面吹来一阵让人浑身颤抖的寒风。
路远寒望向对面, 那里同样被火光映出一处入口, 两座门洞之间隔着数百丈远, 底下则是充满了蛇的洞窟。
“嘶嘶…簌簌……”
随着幽影涌动,不断荡起鳞片摩擦和蛇信嘶鸣的声音。
一根又一根高耸的石柱从洞窟底部拔地而起,顶层面积窄小,勉强能用来落脚。柱身上则缠着无数条寸许宽的毒蛇,在黑暗中缓慢游动,那些冷血动物的眼睛闪着粼粼波光,望进去便像是跌进了深海之下,使人心生恐惧。
杰拉尔倒抽了口气,似乎有些头皮发麻。
“长官,在我们家乡那边,很多人都会用药草袋驱蛇,他们认为蛇是一种邪恶的象征,会给村庄带来灾厄,我倒是知道几个避蛇的方子……”杰拉尔一边说着,一边面带犹豫地打量着下方,“只不过这座洞窟里的蛇太多了,恐怕起不到什么效果。”
路远寒也没指望靠一名水手通过眼前的关卡,神庙的提示很明显,他们得走上石柱,在极端的恐惧下小心翼翼地维持住平衡,才能抵达对面。
一步踏错,就要摔下去被万蛇噬心。
对于这种爬行动物,路远寒并不怎么畏惧,反倒微妙地想,要是能将下面的蛇捕捞上来,食物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杰拉尔。”他转身望着这名队员,将手上的黑骨固定得更紧了一些,极为笃定地做出了承诺,“握好这截骨鞭,我会带你过去的。”
属于指挥官的声音从深黑的面具后传出,以往总显得冷峻、自傲,漫不经心,现在却成了最为可靠的后盾,抚平了杰拉尔内心多余的情绪。
做好准备后,路远寒踏上为首的那根石柱,杰拉尔紧随其后。
脚下的石壁并非毫无起伏,但两人走得极为稳当,也就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状况。直到倏然间蹿出一条背有斑纹的游蛇,咬上了路远寒的长靴,杰拉尔猛然停下,却见长官提着刀斩断了蛇身。
银光闪过,蛇头应声落下,并没能咬穿那双金属跟的重靴。
相较而言,杰拉尔的运气就要好得多,直至他们从最后一根石柱走下,也没有遭到毒蛇攻击。路远寒虽然毫发无伤,手里的刀却沾上了不少具有腐蚀性的液体,不得不停在门洞前,用拭纸将刀身清理干净。
昏黄灯火下,两人走进内室,还保持着提防的姿态。却没想到里面没有杀人雕像,也没有蛇窟,只有一扇微微落灰的铜铸大门横亘在面前,将他们拦在了此处。
路远寒凝神望去,只见门壁中央镶嵌着突起的刻盘,盘身上有一道用于指明读数的凹槽,周围共分了三百六十格精细的刻度。
看上去要将刻盘拨动到正确的位置,才能打开这扇金属门。
他不由得暗想,先是胆量,再考验耐心,最后甚至出了一道谜题,这座神庙的关卡设计得未免也太繁琐了。
“长官,这门上的壁画是提示吗?”
杰拉尔已经走到了门前,观察着雕刻的图案。
壁画上有九个托着金盘的古人,他们或将盘子举在头顶,或放在脚下,盘中盛着数量不同的小珠,在最上方还刻着一行用于解释说明的文字,只不过痕迹模糊,两人都辨认不出那是什么语言。
路远寒眉头紧皱,指腹抚上刻盘轻轻摩挲,表明着他正在思考。
3、5、1、2、0、4、1、7、2
不过瞬间,他就数清了每一个金盘有多少颗珠子。他试着用这些数字做四则运算,将上方视作相加,下面作为相减,指节掠过刻盘,将凹槽拨向得出的结果,铜门却毫无打开的迹象。
风声响动,斜刺里骤然射出一支冷箭。
路远寒反应极快,当即侧身避开了锋利的箭头,却险些让杰拉尔遭殃中箭。
看来输入的不是正确结果,路远寒面色微变。他重新端详着门上的壁画,忽然灵光一闪,有了新的想法。若将这九人分为三行三列,加减视作正负,按照对角线作三阶行列式运算,那么:
3×0×2+5×(-4)×1+1×2×7-1×0×1-5×2×2-3×(-4)×7
最终的结果是58。
他谨慎地将刻盘转向了答案,让杰拉尔保持警惕。好在这次没有冷箭,铜门倏然而开,扬尘飞起,露出了神庙最里面的忏悔室。刚走进忏悔室,路远寒就看到了一块告示牌,牌匾后蹲着只两侧长角的石兽,正幽幽地望着面前的外来人。
“朝圣者,恭喜你通过了考验,你的心灵纯洁无暇,你的品质值得歌颂,上天将赐予你重生的资格……将手放上入口,就能前往圣所。”
杰拉尔低声读出了牌匾上刻着的内容。
路远寒观察到,那座石兽嘴巴微张,露出一道可供手掌探进的缝隙,而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他伸手挤进石隙,在深处摸到了一颗触感冰凉的宝石,仅靠指尖摩挲,就知道它价值不菲,要是拿去拍卖,恐怕能买下一艘小型探索船。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拿出宝石,反倒将手抽了出来,重新站在了告示牌前,打量着那几行文字。倏然,路远寒抚上石匾,将“入口”的刻文按了下去。
随着门轴摩擦的声响,隐藏在石兽背后的门打开了。
看来那告示牌仍然是神庙设下的陷阱,要是放松警惕,将石兽嘴中的宝石拿走,恐怕会触发什么机关,也就无从进入真正的密室。
路远寒走进暗门,顺着漫长的阶梯一直往下,倏然白光亮起,将下方这座密室照得极为通透,他看到了不远处的祭台,以及台面上摆着的金杯。似有意识的灰雾簇拥着雕刻华美的祭台,而杯中盛着一片盈盈的水光,如月色下的海潮,不断荡漾出神秘的气息。
看到那圣杯的一瞬间,他就听到了无数朦胧的呓语。
理智提醒着路远寒其中的诡异,但他的身体却被蛊惑了,脚下一步一步由沉重逐渐变得轻盈,让他不由自主地朝着祭台走去。
圣杯仍在呼唤着他,那阵雪光倾泻在他发尾,阴冷地缠上了他的脖颈。路远寒眼中亦盛着一片幽静的白,就在此刻,杰拉尔的呼吸似乎消失了,寂静中只剩下他沉默的心跳,在胸腔内微弱地起伏着。
“喂!那个黑衣服的!”
从背后传来的呼喊声让路远寒猛然惊醒,他回头望去,才发现后面竟然有一间囚室,有个海盗打扮的男人双手紧攥着栏杆,似乎被困在此地几天了,饿得两颊消瘦,正焦急地出声吸引他的注意。
路远寒摆脱了那种诡异的状态,当即拿出飞刀,在手腕上划开一道伤口,鲜血顺着指尖滴下,剧痛感让他能保持神智清醒。
“杰拉尔,停下。”
他没忘记同样置身险境的队员,骨鞭一抽,从路远寒手中骤然飞出,轻盈地卷着杰拉尔的腰身,靠那股强硬的力量将人拽停了下来。
男人倏然闭上了嘴,用疑惑的目光望向他,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路远寒让杰拉尔背朝祭坛,不要让视线对上圣杯里的水光。他的目光落在了男人身上,扫过对方的断手、携带的武器,随即往高处延伸……从囚室直着往上数十米,就是石兽的位置。
他猜测,男人应该是上一个拨动机关的人,结果触发陷阱,才摔下来困在了这里。
“小子,把我弄出去,银白幽灵号不会亏待你的。”
男人一边满面横态地威胁着,一边拖着身体挪近了些,看上去对自己所属船队的名号颇有信心。
路远寒这才发现,他伤得极其严重,连脊椎都摔断了大半,丧失了行动能力,恐怕是靠钩爪延缓了下降的冲势,才没有直接摔死。他再倒霉一点的话,就要高位截瘫了。
银白幽灵号,他品味着这个名字,听上去像是一艘海盗船。
留意到他若有所思的视线,男人不自在地拍了一下栏杆,口中骂骂咧咧:“妈的……听不到吗,让你救我出去,老子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不是这座破庙,我早就拿着圣杯走了。”
路远寒想,连海盗都觊觎的东西,必然是一件宝物。他对圣杯的价值有了大致的估测,只是要跟海盗船交涉的话,恐怕就无法和平谈判,得采取手段制服对方了。
这座岛人迹罕至,探索队也是遇上特殊情况才停靠在了这里,如此看来,旅馆里死去的人和男人多半是同一批抵达岛上的了。
路远寒心念陡转,脑海中的影像一幕幕飞快倒流,从持刀雕像、阴湿的浓雾一直跳转到那座旅馆,最后定格在了他搜查尸体的时候,在外来者手上发现的痕迹——表面被褐色覆盖,轮廓呈月牙型的伤痕。要确认死者的身份,这就是一个极为鲜明的标识。
“急什么。”他俯身蹲在男人面前,极具压迫感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开口问道,“有一个手上长着半月疤的人,你认识他吗?”
男人略显惊讶,又有点怀疑地望着他:“你是老维派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他还请了外援……这贱人果然想篡权,早知道就该把他剁了喂鲨鱼,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记得是谁把他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了!”
“长官,这人应该是海盗,所有出海的人都知道,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绝对不会信守承诺的,千万别把他放出来!”
骨鞭略微抖动,杰拉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酷,或许是因为探索船与海盗之间本就是敌对关系,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同情一名海盗。
路远寒生性多疑,当然不会轻信于人,更何况是一个刀尖舔血的恶徒。只是他还需要从男人口中套取情报,不得不先稳住对方的情绪,等到男人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再杀人灭口也不迟。
他斟酌片刻,沉声编出了一套虚伪的说法:“杰拉尔,船上的人还需要食物,要是没有任何补给的话,恐怕撑不到我们回……”
“喂!”男人满腹狐疑地开口了。
“我说你这家伙……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往旁边看什么呢,这密室里还有什么机关陷阱吗?什么食物,什么杰拉尔,难道你手上那条鞭子是活着的?这鬼地方已经够瘆人的了,别他妈吓老子了。”
男人还在那里念叨着什么,路远寒却倏然停了呼吸。
背后似有寒意升起,杰拉尔的声音轻飘飘拂过他的耳膜,满怀恶意地钻进去,侵占了他脑海里所有思绪,就像在贴着路远寒的耳根吐气一样:
“被怪物抓着毫发无损,走过蛇窟也一点都不觉得费力……长官大人,你说,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不!这怎么可能?
难道这一路看到的都是幻象,是他自己斩杀怪物,抬起石门,最终到了这个地方?路远寒毛骨悚然,无法接受事情的真相,面具下的血管一根又一根扭曲蠕动着,杰拉尔分明是个活人,至少在前面几小时,他没有观察出任何异常……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出问题的?
要说一切都是假的,那自己为什么会知道杰拉尔家乡那边用来避蛇的方法,这也是大脑作祟,从异界的记忆中提取加工而成的吗?他的意识到底被篡改了多少!
钢刀落地,激起沉重的声响。
男人惊悚地退后,望着面前的怪人手指狠拧在地上,攥出一道道可怖的血痕。
他的指尖被石子磨得鲜血淋漓,颤抖着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卷烟草,下意识摩挲片刻,点着后往嘴中送去,却戳在了漆黑的止咬器上,刹那间,薄雾如水一般从缝隙间流入猩红的嘴唇。
打火机浸了血,金属上的斑点在火光下微微浮动。
路远寒想起来了,离开旅馆时,他潜伏在走廊的阴影之中,压低了自己的呼吸,等待着老板娘从楼梯上出现。他脚下踩着某种温软的东西,比地毯细腻,比海雾更阴湿,还会因为重靴走过而发出潺潺流血一样黏稠的声音。
——那是杰拉尔的尸体。
第59章 黑帆暗涌(10)
密室中, 男人的呼吸声每一下都清晰可闻。
在弥漫的恐惧下,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个戴着笼嘴的年轻人寂静地站在血痕之上,就如一尊石刻雕像, 毫无活人气息。
罗刹草的香气散开, 烟雾萦绕在一张颇显惨白的脸上,让路远寒深蓝的眼睛也被雾色笼罩,显得阴郁而幽邃。直至火星烧到了手上, 瞬间燎起水泡, 男人才看到他的指节微微动了动, 随即舒展颈骨, 发出一声接着一声轻响, 重新活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非人感太重,没能掩饰住本质, 男人望着他的动作, 总觉得像是看到了某种生物的蜕变, 冷血而诡异, 让他想起了洞窟里那些游动的蛇。
“滴答, 滴答……”
一滴又一滴鲜血从他指尖滑下,路远寒回过神来。
杰拉尔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他转身扫视周围,却没能找到那名年轻水手留下的任何痕迹,只看见一条垂在地面上的骨鞭, 鞭尾沾上了灰尘,因此显得极为黯淡。
在烟草的影响下,他心中的狂躁得到了有效抑制, 不再靠痛觉产生那一线微弱的清醒。
路远寒略作思考, 整理着散乱的线索:
在旅馆中, 外来人“老维”死在盥洗室内, 转瞬又在403见到了他。那或许是幽灵,又或许是一种奇特的能量存在形式,但毋庸置疑,房客们都遵守着不成文的规矩,老维如此,牧师也在一开始就提醒了他。
首先,十二点查房的时候,必须待在自己的房间。
与此同时,不能让其他人进入自己的房间。
路远寒不知道杰拉尔触犯了哪条禁则,才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走廊中,但他当时要是没听劝告,擅自开了门,恐怕会落得一样惨烈的下场。
随着他的思路清晰展开,旅馆潜藏的杀机一层层浮现,但路远寒心中仍有疑惑——那就是杰拉尔。与那些闭门不出的客人不同,他能走出旅馆,跟着路远寒一直到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地缚灵,而是他内心产生的想象。
现在回想起来,那具面露恐惧的尸体就在他脚下,却被他下意识忽略了,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路远寒眉头微皱,认为当时受到了雾气的影响。
在浓雾之中,他的每一个想法都被潜移默化地修改。当真实与虚幻没有了边界,也就无法辨别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路远寒强迫自己清空杂念,越想下去,就越会深陷进那种接近癫狂的状态。
他收起黑色骨鞭,那条畸变的兽爪轻快地缠在了他的手臂上,仿佛一截纹身。紧接着,他将锯肉刀插回腰侧,望向怔然的男人,毫无情绪起伏地握着手杖,一步步走向了囚室。
“……你要干什么!”
不等他停下脚步,男人立刻反应过来,已经双手撑地往后挪动了不少。
重靴落地,手杖应声而出,金属猛然击打栏杆的声音骤然响起。
男人冷汗直流,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一幕:那些坚硬的铁杆在重击之下剧烈弯折,向两侧腾开,路远寒从空隙伸进去一只手,将他瘫软的身体拎了出来。
在那双冰冷的手下,他毫无反抗之力。
“带我…带我去圣杯那里……”
男人意识到路远寒并非善茬,也不是搬出银白幽灵号就能吓住的角色。他克制住不断颤抖的喘息,在陌生人面前下意识按紧了武器袋,作出警惕状态,却被路远寒搜身,缴械,从他身上倒出了一地军火弹药。
路远寒一枚一枚清点着地面上不同类型的弹壳,还有海盗们用的枪械。
男人怒不可遏,正在他面前激烈地叫骂,诅咒他上刀山下火海,被腰斩一千一万次,总之不得好死。
路远寒头也没抬,刀光闪过,聒噪的声音顿时消失了。
他开口问道:“圣杯有什么功效?”
“你不知道?”男人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他什么都不清楚,“老维没有跟你说吗,那你就敢来闯神庙,真是疯子……这是一件被‘神’赐福过的异物,有了圣杯,无论多重的伤都可以治愈。”
听着他口中的话,路远寒眉头越拧越紧。
他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要是圣杯真像男人所说,有着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又怎么会放在密室中,至少数十年来,都没有人将它取走。
而要验证圣杯的功效,男人就是现成的小白鼠。
路远寒拖着男人朝祭台走去,全程紧盯地面,不让视线接触到一分水光,毫不留情地将人按在了阴冷的台面上。
片刻后,漉漉饮水的声音传来,男人似乎将头埋进了圣杯里,正酣畅淋漓地喝着,随着他急切的动作,原本瘫软无力的身体倏然发生了异变。
祭台下,路远寒不动声色,观察着圣杯对男人的影响。
他断手处诡异地冒出肉芽,摔瘫的骨骼也在一寸寸发出脆响,面上皮肤蠕动着,仿佛将他全身血肉重新塑造了一遍,让重伤者容光焕发。
看来圣杯名不虚传,只是……
就在这时,路远寒面色微变,余光瞥到了祭台边缘刻着的一行小字:圣杯只能存在于神庙,欲朝圣者,必将洗涤一切外念。
“这东西怎么拿不起来!”男人愤怒的嘶吼声重重落下。
见圣杯就像连在祭台上一般难以撼动,他果断放弃此物,面上血管狰狞,转身就要朝路远寒发起攻击。
他猛然张口,颈肉诡异地颤动两下,竟从喉咙深处传来嗡嗡的嘶鸣。不过刹那,十数只通体黝黑的血滴虫从他舌根下振翅飞出,声势俱厉,如流箭一般射向了路远寒。
路远寒对此早有提防,他指节划动,飞刀速射而出,一把又一把极其精准地穿透漆黑的虫身,钉在地上,却仍有漏网之鱼朝他袭来,转瞬就到了面前。
他侧身闪过,极快地攥住两只当面飞来的怪虫,反手将其碾碎,再望向男人时,不由得面色凝重。
这人竟然将自己的身体作为饲养蛊虫的养料,像口齿、鼻腔、耳廓等生有孔洞的地方都能让虫子爬进爬出。而他皮肤下的血液蠕动,一颤一颤地隆起无数肿块,不知道寄生了多少颗还没有孵化的虫卵。
路远寒并不想再纠缠下去,他腾跃而起,一脚踏在男人肩膀上,将他踹倒在地,手下持刀滑过,毫不留情地挑断了对方的手筋、脚筋,将一切可能有空隙的地方都强行堵上。
男人因剧痛而抽搐了一刻,却无法张嘴,只能从破布下传出呜呜的声响。
杀了他,还是不杀呢……
路远寒陷入了沉思。
虽然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让触手食人了,但吸取对方的脑髓,同样可以读到片段的记忆。只是那样做能获取的信息毕竟有限,不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关键情报,路远寒思考再三,决定还是先审讯一番再说。
他蹲下来,将刀尖抵在对方微微颤动的咽喉上:“愿意配合吗?”
见男人忙不迭点头,路远寒抽走塞在他嘴里的破布,帮他松动口腔,却见对方唾沫横飞,朝他啐了一口,仍在贼心不死地往外吐虫子。
路远寒目光一冷,解决完那些蛊虫,反手用沉重的刀柄把男人的牙齿扇飞,挨打的半边脸顿时肿起,刹那间,含着血丝的碎牙溅了一地。
除此以外,他还在缉察队学到了不少刑讯手段,可以用在犯人身上慢慢尝试。
路远寒并不会手下留情,用起重刑更是轻车熟路,在他试到第十三种审讯手段,重复几次之后,男人终于屈服了。
“跟我讲讲银白幽灵号。”他问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
“操!原来你不是老维派来的。”男人当即反应过来,下意识皱了皱眉,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那家伙呢,死了?”
“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不要说多余的话。”
枪管抵在了他的额头上,和那道声音一样毫无温度。
据男人所说,他所属的银白幽灵号在所有海盗船中名列前二十,前面还有神赐号、漆黑之王号、沉默的受刑人号、火烈鸟号等驰骋多年的大海盗压在头上。
纵然如此,对于海上船队来说,银白幽灵号仍是一艘庞然巨物。
路远寒记下这些海盗船的名字,放进思维阁楼里,继续问道:“你在船上是什么身份,银白幽灵号派了多少人来?”
“我是伊诺克,先遣队一番队队长。”在他的物理威胁下,男人显得安分了不少,不再满口脏话,“我们队共有十多个人过来打探情况,但都死在了这鬼地方……算算时间,船队也快到了。”
听着他的话,路远寒不免心情沉重。银白幽灵号的主舰马上就要到了,探索小队只剩他一人,还不知道船上那边情况如何。
看来留下他是对的,有俘虏在,总好过单枪匹马撞上一艘海盗船。
圣杯不能带走,先遣队的任务自然也就失败了。
传闻中这件异物能够疗伤,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银白幽灵号花重金才得到了一个线索,谁能想到那圣杯竟然焊在祭台上,和神庙同生共死。想到这里,伊诺克忍不住破口大骂。
波光荡漾,路远寒看也没看一眼圣杯。
他站起身来,将骨鞭甩手缠在伊诺克身上,拖尸似的带着人往台阶上走去。
两人从神庙一出来,就被浓雾浸透了鼻腔。
好在路远寒刚才从伊诺克身上搜到了地图,这份图纸标明了从小镇到神庙的路线,比仅靠路牌前进要快了很多。
黑暗之中,伊诺克隐隐感到了不安,却迫于嘴里塞着的东西,无法开口,就连喘息也被压下,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
他不知道在缺少光源的情况下,路远寒是如何辨认方向的,但雾气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涌动,窸窸窣窣,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旁边,还带着一股黏稠而腥湿的气味。
就像……某种海底生物的触手。
到了小镇入口,路远寒才擦亮戒指,照出了脚下通往那座吊桥的路。
经过旅馆门前时,他一刻也没有停下,然而那座大门幽幽敞开,从余光里瞥到的东西让人遍体生寒:老板娘不知道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牧师、老维、杰拉尔……以及那两名睡死了的队员,他们并排坐在餐桌前,正用宾至如归的微笑迎接着路远寒,只不过面色惨白,幅度僵硬,眼底浮动着一层阴恻恻的毒意。
——所谓宾至如归,自然是跟他们一起下地狱。
“长官阁下,您要抛弃我们吗?”
幽怨的声音从雾气中传来,不知何时,杰拉尔等人已经紧贴到了门前,眼睛缓缓转动,似乎再多一步就要走出旅馆,却停在那里,就像得到了某种指令。
路远寒看见他手上拖着一具尸体——正是杰拉尔自己的,和他没有任何差别,只是毫无生气,看上去死了有一段时间。
他转身就走,拿出一枚刚从海盗身上搜到的照明弹,点着后抛向高空,驱散了围绕着吊桥的浓雾。
背后传来人皮拖过地面的摩擦声,路远寒将伊诺克往背上一放,迅速上了吊桥。
本就陈旧的踏板似乎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在他脚下铮然发出裂响,见踏板断开,路远寒纵身跃起,掠到了下一块落脚处。
倏然间,吊桥应声而断,像一阵狂啸的黑影朝悬崖上拍去!
路远寒猛地甩出骨鞭,将伊诺克扔到了岸上。
在急速滑落的冲势下,他用指节紧绞着铁索,双手施力,铁与血的碰撞一瞬间激起沉重的回响,让他吊着身体,就像在高处攀援的猫科动物,很快就翻身而上,落在了男人面前。
伊诺克被他废了行动能力,刚才猛然摔在地上,已是翻滚得浑身血肉模糊,只剩一口微弱的气从鼻腔反复吸进吐出。
在这种非人的对待下,他再也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心思。
伊诺克如同一扇拔筋去骨的死肉,被路远寒提在手上,沿路淌下一股股鲜红血水。
直到他们返回港口,在浓雾之下看到了银白幽灵号的主舰——那庞然巨兽仅是一角就像冰山耸立,在深邃海水中停靠,舰身流线优美,闪着金属银光,让人想起海上驰骋的白鲸。
海盗旗飞扬在桅杆顶端,而在旗杆下,则悬挂着一个又一个新鲜的死人头。
路远寒仔细辨认,发现那些被斩首示众的,正是船长和大副等探索船成员。他们刚被砍头不久,脖颈下鲜血淋漓,死前或怒视、或恐惧的神情定格在僵硬的面上,看上去惨烈至极。
毋庸置疑,这是一种海盗们用来传播恐惧的手段。
“下面那个——”有人在船头上朝路远寒喊叫,看装扮像是名海盗水手,在他脚下颤巍巍跪了一片俘虏,迫于他手上的枪管而不敢抬头,而医生也在其中,“赶紧放了伊诺克!麻溜的,老子还能赐你一个好死!”
路远寒对此并不意外。
像船医、机工这等海上紧缺的资源,有着极其重要的利用价值,自然不会被杀。但管理层就不同了,杀了一艘船的最高领导人,将其鞭尸吊在旗前,走到哪里都是一种威赫的象征。
不过……
他的视线扫过甲板上无数重装以待的海盗,他们持着的金属步枪,以及一架架上膛的炮塔,那些黝黑的炮口正平静地注视着他,只需一声令下,就会轰然开火,将整座港口都夷为平地。
肯定有人为了活下去,向银白幽灵号告密,泄露了探索小队的存在,所以海盗们才会提前准备好军火武器,正等着绞杀落入网中的猎物。
现在的情况是两方各有人质,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看来伊诺克这个先遣队队长的价值不小,又或者是因为他的任务重要,谁都想一睹传闻中的圣杯……总之,路远寒悄无声息地握紧了刀。
看他一个人就放松警惕,是这群海盗最大的失误。
路远寒望着银白幽灵号,霎时杀意毕现。锯肉刀纵滑而出,反手砍了伊诺克的人头,紧接着换上武器,率先开火,一发远距离重炮轰在了船上,海盗们在那耀眼的白光下惊得纷纷跳进水中,激起千层浪。
而这时血幕纷飞,温热的液体才尽数倾洒在了他面上。
“砰!”
随着金属迸射火花,路远寒射出的铁爪打在船头。他紧攥钩索,顺势飞身而上,海中恶鬼一样重重落在了舰板上,跟无数双杀气浸透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见敌人登上了船,海盗们自然也就不能随意开炮。
这些炮台都是海上最先进的设备,火力极猛,在黑市上也难以买到,一发下去要是打穿了舰板,损坏主舰的动力系统,整座银白幽灵号上的人都要为他陪葬。
作为威名赫赫的大海盗,当然不会只有这一种攻击手段。
炮手散去,露出遍布顶层的弓箭手,上面的人执着机械弩箭,全力拉满银弦,千百支鎏金箭齐射而出,叮叮当当倾泻在舰板上如琴音震荡。
在战斗直觉的辅助下,路远寒身上每处肌肉都在高速燃烧。他掠过浸透血色的地面,拧转身体,在箭雨之下如流水一般穿梭,却仍有长箭狂啸而来,贯穿他的左肩,金属箭头勾着骨血从背后刺出。
顷刻间血流如注,视线中遍是一片殷红。
路远寒停下脚步,就像毫无痛觉似的,指节紧握着金属尾羽,将那支沾血的箭从胸膛上方拔了出来,随即望向高处持弩的海盗,猛然挥动手臂,整个人如一张上弦的满弓,将它投掷了回去。
一箭穿喉!
那名弓箭手暴毙而亡,顿时捂着颈倒了下去。
第一批箭矢已经尽数射出,趁着海盗们搭箭拉弓的间隙,路远寒压低重心,翻滚几次后到了角落里,飞刀从他指下跃出,精准无误地劈断了医生身上的绳索——他就是为了这人而来的。
情势危急,路远寒来不及废话,随手从旁边抓起一个救生圈,将医生套进去往边上一推,让他见势不对就跳海自保,转身又准备大开杀戒。
医生刚从船板震荡的余悸中缓过神来,听他这样一说,顿时又黑了脸,用力扭着身体,试图从救生圈中挣脱出来:“……你刚才是想连我也轰成灰吗,长官?”
“先不说这个。”
路远寒声音凛冽,每问一个字都咬得极为狠重,听上去就像嗜血的野兽:“我需要知道,是谁出卖了我们?”
“是二副干的好事。海盗们许诺不杀他,那家伙就把什么都说了。”医生面上飞快闪过一丝嫌恶,显然对这种背叛行径极为不齿。
二副……路远寒心念陡转,眼前顿时浮现出了男人消瘦的面孔,将他锁定为接下来要追杀的目标。
就在此时,追兵赶到,无数紧握弯刀的海盗叫嚷着一拥而上。
路远寒顺势冲了出去,他毫不慌乱,视线冷静地扫过周围环境,反手一枪打在油桶上,瞬间火光冲天,爆炸的巨浪掀飞了一具具死焦的尸体,浪涛激荡,黑色的潮水如一滴滴雨点落在他鼻尖,顺着发丝往下滑去。
他伸手擦了一把脸。
金属笼嘴的束缚倏然脱落,铛啷一声砸在地面,就如释放出了囚在笼中的怪物。
路远寒熟练地拔刀出鞘,旋刃撞进面前一名海盗的胸口,刀尖直插心脏。尚还温热的尸体被他顶在刀上,作为往前冲的护盾,替他挡下一阵枪声激烈的弹雨——直到修长指节陷进柔软的心室里,锯肉刀从脖颈下划开血肉,将那具尸体骤然撕成了两半。
此刻,一层的敌人已有七成被他杀得死伤惨重,路远寒却没有丝毫懈怠,他放平呼吸,降低心率,将身体每一处都调整到最佳状态。
他在视野内搜寻着剩下的敌人,倏然间,路远寒视线急转直下,落在了舰板上正微微蠕动着的水痕表面。
不知为何,那些漆黑的液体像沸腾的开水一样烧灼着,浮现出无数隆起的气泡,黑水蜿蜒而出,几乎在一瞬间就到了路远寒脚下。
船上似乎有能控制水幕的敌人,路远寒心下有了判断。
他径直跳起,然而阴冷的水流仿佛一条条缠上四肢的海蛇,拽着路远寒沉在地上。
蛇信拨动血管下的神经,让他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朝着舰板砸了下去。
就在将要触地的前一秒,路远寒将刀身插进地面,猛然撑起身体,伸手从腰侧抽出蒸汽枪,扣动扳机。高温下气柱喷涌而出,顷刻将黑水全部烧成了一片雾气,他翻身而起,察觉到手下的蒸汽枪隐隐发烫,即将承受不住高压,随时都有崩裂的风险。
路远寒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
炙热的枪管被他扔了出去,在空中炸开,玻璃迸溅,倾泻而出的碎片杀人无数,就像骤然下起了刀雨,而其中一片擦着他的脸颊划过,痛感激升,割开的血痕从眼下延续到嘴角,正如恶魔的微笑。
——找到猎物了!
他绕过几个舱室,就像猎犬似的,跟着那一丝熟悉的气味在舰板上疾跑,最后停下脚步,从破旧的货箱里拎出了正瑟缩着的男人。
路远寒还没开口,二副就猛地跪在了他脚下,咬着牙扇了自己两巴掌,声泪俱下地向他求饶:
“指挥官阁下,我该死!属下不是故意出……”
话音还没落下,丧钟已至。
路远寒毫不留情地抬起手,将他一枪毙命,弹壳穿透而出,那具痛哭流涕的尸体瞬间瘫倒在船上,灰白的脑浆溅了一地。
亲手解决了叛徒,他心底压抑已久的烦躁终于稍微减轻了一分。
接下来,就该轮到银白幽灵号上的人了。
要制服这群性情残忍的恶鬼,必须采用比他们更极端的暴力,将海盗们杀到屈服,杀到无人敢有异议,到了那时,两方人马才能坐下来好好商谈一番。
背后隐隐传来狂犬鸣叫,路远寒心有所感,顿时回头望去。
只见一名水手长模样的海盗满面杀意,正朝他突袭而来,旁边还跟着只畸变物,四蹄重重踏上舰板,发出猛兽奔驰的声响。
那怪物通体漆黑,体表被扭曲的长毛覆盖,脖颈上悬着三颗头颅,兽眼猩红如血,正相当不耐烦地摩挲着獠牙,隐约有涎水从那三张裂口中潺潺淌下,看上去就像传闻中的地狱魔犬。
路远寒心想:这年头,就连海盗都会驯养畸变物了。
他做出格挡的架势,反手将钢刀横在胸前,接下海盗狠重砸来的武器,借着一个撬点巧拨千斤,游刃有余地将那柄铁锤推了出去,随即挥刀出手,猛然劈下魔犬嘶吼的脑袋。
第一颗头落在地上,流着血滚了出去。
紧接着,路远寒脚尖撑地,身体以一种极为柔韧的状态向后撤腰,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向上跃起的猛兽。他手臂用力,将锯肉刀捅进魔犬脖颈,搅开里面盘曲乱缠的血管,让狗血泼了一身,斜着刀往上斩去。
于是第二颗头也应声而断,被路远寒一刀挑飞,落进了无边黑海之中。
看出这人的滑手,海盗手上的铁锤和锋利的犬牙配合着,从两侧包抄而来。
路远寒撑着刀往边上一翻,正好骑在了魔犬背上,双腿施压紧夹着这头不肯驯服的猛兽,在它悲恸的鸣叫下,冷酷无情地拉下了铡刀。
——银光闪过,三头齐断!
到了最后,他踩着犬背一跃而起,在空中毅然挥刀,刀身势如千钧,镶在海盗硬如钢铁的脖颈上,竟削下了半截脑袋,而剩下黏连的血肉仍在缓慢转动。路远寒目光一冷,手上青筋暴起,竭尽全身力量,赫然斩下了敌首!
黑烟漫天,爆炸的余威仍在船上肆虐。
逐渐清晰的视野中遍地鲜红,路远寒拖着尸体在烈火中一步步前进,倏然,暴雨倾盆而下,将他浑身浸得透湿,狂啸着浇灭了一地野火。
路远寒扫清一间又一间舱室,尽可能地解救俘虏,将主动袭来的海盗屠杀大半。
片刻后,他追着水幕的来源闯上了瞭望台,而执掌着银白幽灵号的船长,那位赫赫有名的大海盗——谢尔南,就在此等候着他。
雾气凝结,两双肃杀的眼睛针锋相对,谁也没有主动退让一步。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隆隆骤响从天而降,主舰的船身竟然晃动了起来。路远寒立刻察觉到,周围的雨水裹挟杀机,每一滴都像是飞旋的利刃,朝他齐射而来,势要让他万箭穿心,死在狂风骤雨之下。
藏在背后的那人果然是他!
与此同时,谢尔南从领口前取出一条系着骨环的项链,将骨环攥在了掌中。
随着指节轻触,风起云啸,在他头顶聚集成一大片威势惊人的漆黑漩涡,不断从里面传出一阵又一阵劈里啪啦的震响,似乎隐藏着无数危险的雷暴。
“轰隆——”
惊雷当空劈下,路远寒猛地闪开,耀眼的光芒将他面色照得一片雪白。那道震怒似的劫雷鞭打在他脚下的海盗尸首上,将那具尸体烧得面目全非,飘散出的肉香趁势一缕缕钻进了他的鼻腔。
细微的电光在指尖上流窜,让他的神情也痉挛了一瞬。
路远寒声带剧颤,从喉咙中挤出了几个微弱的气音:“原来、如此,你那件异物……能召集雷电。”
随着话音落下,雷霆如天罚一道道劈在船上,激起无数电花。
金属舰板表面呈现出一片潮水般荡漾的银白,铺开毁天灭地的巨网,朝不断跳跃的路远寒一点点逼杀而来。
他身形飘忽,在那雷暴下如一只垂死的蜉蝣。
谢尔南虽然占了上风,却也不敢打得太重,毕竟路远寒只是一个外来者,要是炸毁了银白幽灵号,损失惨重的只会是他自己。
滔天水幕织就成一条又一条锋利如刀的线,银光浮动,携着激荡的电流从路远寒头顶猛然罩下,要是被那恐怖至极的电网缠上,他必然会当场惨死,变成一具焦黑的尸体。路远寒倏然抬头,心率慢了下来,他眼中的世界仿佛静止在了这个瞬间,视野全域展开,捕获网隙间每处微小的破绽,替他规划出一条清晰的路线。
路远寒全身绷紧,极端的杀意从脑内如水一样流到指尖,刺激着他压抑已久的本能。
——时间重新流动,猎杀的欲望沸腾!
路远寒跃了出去,穿过眼前千万道杀人的银线,机械腿环隐隐作热,像上了锁的镣铐,将他腿下轮廓流畅的肌肉勒紧,升温、加速,这头猛兽比雷霆电雨的追杀更快,转瞬已掠到了谢尔南面前。
雨幕之下,闪电比雷声先至,死神同样如此。
在视网膜微颤的成像下,谢尔南先看到侵入者飞扬的黑发,做着口型的薄唇,那一线狂傲肃杀的刀光……紧接着听到了他宣告死刑的声音:
“你——太慢了!”
鲜血溅起,刀身贯穿了谢尔南的脖颈。
路远寒这一下扑得太过凶猛,身体仍在前冲,让厮杀的两人径直从高空砸进了海中。此刻,谢尔南的喉管还被长刀插着,他浑身抽搐,失去了对水幕的控制,在海面上拍出粉身碎骨的震响。
浪涛迭起,无边的黑潮将他们卷入水下。
路远寒屏住呼吸,适应着激增的水压,再往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禁区,无数神秘而庞大的怪影潜伏在那里,黑暗中似有一双双眼睛幽幽亮了起来。
他收起视线,将注意力转回敌人身上,从谢尔南颈上拔出钢刀,看到这人被捅穿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窟窿。血雾倏地散开,在潮水涌动之下飞快蔓延着,让他们周围的海域一片殷红。
“你…杀……”
谢尔南嘴唇翕张,不断有气泡从颤动的口腔中冒出,他死到临头,指节竟然还艰难地抽动了一下,朝着胸前摸索而去,似乎是想用异物。
路远寒岂能让敌人得逞,他解开了对本能的束缚,顷刻间,无数深黑色的触手从他身上涌出,在水中就像回归了主场,盘错庞大的根系向前倾轧,一瞬就撕碎了海盗的血肉,它们狂欢着,猛地张开大嘴,将新鲜的食物吞了进去。
谢尔南·布莱文斯。
他品味着舌尖上流淌的鲜美,将这罪恶的一生嚼碎了,任其消散无踪。
进食结束,谢尔南尸体的残骸缓缓沉向深海。路远寒从指尖放出一条触手,黑影蜿蜒而出,灵活地勾起那条项链,又迅速收了回来,将这件冰冷的礼物戴在了他颈上。
至于银白幽灵号,船长已死,海盗也被杀了多数,剩下的人无法再对他构成威胁。
路远寒梳理完自己的思路,视线调转,重新游向了巨舰底部,指节紧贴着金属舱板,熟练地抛钩、上船,看上去湿漉漉如水鬼一样。
他随手甩了一下刀,视线扫过剩下那些神情慌张的海盗。
“现在,还有谁想继续?”
无人应答。
海盗们性情狂暴,一个个杀人不眨眼,却也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那么多机械重炮、能人异士……甚至是站在银白幽灵号顶端的船长——谢尔南阁下,都没能拦下面前的人,他们自然也不会送上去找死。
“很好。”路远寒露出微笑,“你们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靠近那些海盗,指节摩挲着吊在身前的骨环,环身洁白,感受到里面隐隐散出的力量,路远寒难免有些爱不释手。
这是他在海上得到的第一件战利品,具有不小的纪念意义。
对路远寒而言,处理剩下的海盗没花费多少功夫。他只用持着枪站在一边,那些人就自觉地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就如等待发落的犯人。
缴下的武器堆放在舰板中央,在灯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
路远寒检查着状况,反手将他那把重炮放在了医生肩上。他看着医生被压得一个趔趄,体贴地出手将对方扶稳,临走前嘱咐了一句:“看好他们。”
背后传来不满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谴责着黑心上司,但路远寒没去分辨医生到底说了什么。
迎着凛冽的狂风,他登上银白幽灵号最高的一层,顺着桅杆攀了上去。
悬挂的死人头仍在飘荡,路远寒没有看它们一眼,撕下海盗旗,随即松开了手,那面刻着谢尔南名号的黑旗在他手上停留了一瞬,就被海风卷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纵身一跃,稳当地落在了舰板上。
路远寒扫视几圈,看到在医生的管理之下,原先探索船上的俘虏已经被安顿好了,而投降的那些海盗,也没有趁他不在就发起暴动。
他走了过去,从医生手中接过重炮,审视着这些让人闻风丧胆的恶鬼,开口道:“……时代在前进,你们也该适应海上新的风暴了。”
海盗们纷纷抬起头,反应不一地望着这个居高临下的杀神。
路远寒神情莫辨,拜缉察队所赐,他现在对怎样驯服一头猛兽极有经验。
他对所有海盗都下了手,让他们暂时失去反抗能力,却又不至于伤重而死,只放开一些航行所需的技术人员,剩下的则关进了货舱,留待观察。
至于探索船的成员,他们虽然失了主心骨,却不打算留在银白幽灵号上,路远寒给了一艘救生艇,就放这些人匆匆离开了。
“阁下,您跟我这边走……”
一个花臂海盗谄媚地带着路,不时转头偷偷打量着跟在身后的人。
这人看上去喜怒无常,一出手就控制了整艘船,甚至对自己犯下的杀孽毫无动容——毋庸置疑,他比银白幽灵号上任何一个人都适合当海盗。
路远寒没有理会那道视线,在海盗的指引下,他很快就找到了船长室。他让海盗退下,自己推门而入,随着灯光亮起,看到了里面放着的烟叶、违禁品、无数攻占下的船队旗帜……甚至还有一只鹦鹉。
望着落下的羽毛,路远寒微妙地一顿,随即摘下鸟笼,将那只鹦鹉放走了,反手关上门,将玻璃瓶拿了出来。
瓶身材质特殊,并没有因刚才的激战而损坏。
虽然迅速攻下了银白幽灵号,但他伤势过重,在战斗中消耗太大,只是一个谢尔南没办法提供自愈需要的能量,所以他还需要一点补品。
路远寒拧开瓶盖,用对待食材的目光扫视着触手,似乎在判断哪里肉质柔软,好下口一些。接触到那看似平静的视线,怪物明白他要做什么,顿时扭动着挣扎了起来,试图从他指缝间悄无声息地逃走。
然而那修长的指节就像鱼钩,精准无误地抓住每一条游动的触手,攥着透明湿润的生肉,送进了掌心下漆黑的口中。
路远寒闭上眼睛,锯齿顿时咬紧,将怪物撕碎在了一片温热的触须之中。
“你不得好……”
这是它最后的遗言。
片刻后,食道内的血肉消化完毕。路远寒检测着身体的变化,发现除了黢黑的触须以外,还多了一些透明的触手,这是他从怪物那里掠夺的能力。
有了新能力,路远寒现在能像怪物在船上时一样行动:
只要通过寄生、投喂等方式,将一部分属于他的组织留在别人体内,就可以调动分割出的血肉,用来操控对方的想法。
等到新鲜感过去,他不紧不慢地收起触手,在船长室里溜了一圈,到处翻看着谢尔南多年来攒下的收藏品。作为一名海盗,这人似乎太道貌岸然了,书桌上除了刀具,还放着不少名贵的蘸水钢笔,在便笺上记录着一串杀人名单。
路远寒指节划过,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在末尾处加上了谢尔南·布莱文斯的名字。
“咚咚……”
敲门声响了起来。
他走过去开门,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视线落在医生手提着的药箱上,路远寒挑起了眉,他正想找一趟医生,及时接受治疗,以掩盖血肉复生的速度,没想到对方就自己送上门了,或许这也是一种默契。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没事,给我开点特效药吧。”路远寒察言观色,瞥着医生面上的神情,又补充道,“我知道你出任务前申请了不少……”
还没说完的话被一管砸过来的外用药膏打断,路远寒迅速伸手,接住药物,最终还是听从了专业人士的建议,让医生替他处理肩膀上的伤口。
虽然在中箭时,路远寒就直接将它拔了出来,但他的动作太粗鲁,箭尾折断,仍有不少金属残屑埋在他肩膀下,随着呼吸而激起一阵剧痛。更何况伤口撕裂严重,又被海水浸得湿透了,若不及时处理,后续极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炎症。
“接下来可能会有点疼,但是伤口面积大,就不给你注射麻醉剂了。”
医生打开药箱,一边挑着趁手的工具,一边转头朝他的上司说道。
他满面肃色,让路远寒脱下衣服,视线不由得停顿了片刻——除了箭矢插出的窟窿,他胸膛、背后还有许多道伤痕,深刻得让人触目惊心,像是一处又一处充满恶意的标记。
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持稳手上的刀,让路远寒做好准备,刀锋无情地落下,剪断坏死的筋,挑开一层血肉模糊的表皮,用镊子将勾着肩胛骨的金属碎屑一片一片夹出来……医生面色凝重,注意力高度集中,全神贯注地进行着手术,隐约有汗水从鬓角流下,但他已经察觉不到了。
在他的余光中,指挥官面无表情,连呼吸都没有起伏一下,似乎已经习惯了痛觉。
医生心情微妙地收刀,将纱布贴在路远寒肩膀上,想着这人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要说冷血,他隐约又有一分对同事的照顾,但死在他手下的人太多,谁都不能断定西奥多·埃弗罗斯——这台杀戮兵器会有良心。
路远寒并不知道医生内心的想法,他正思考着,银白幽灵号的船长室内还少了一份地图,他以为海盗横行,四处掠夺,主舰上应该有不少记载着未知岛屿的线索才对。
他要执行夫人布置的任务,就需要关于海上群岛的情报。
就在这时,刚才那个领路的海盗出现在了门口,谄笑着探进了脑袋。
这人是特意过来献殷勤的,他油嘴滑舌,习惯了见风使舵,前任船长刚死,他就找上了路远寒,说要献上储藏已久的美酒。
“老大,您尝尝吧……”花臂海盗劝说道,语气循循善诱,“这可是海上碧珠,黑市上千金难换一杯,我真心敬您是个英雄,相信阁下能统领好银白幽灵号,才拿出来献给您的。”
路远寒不为所动,只是扫了一眼他抱着的酒坛,直截了当道:“收回去,我不会是你们的船长,也不会一辈子漂在海上,我有自己要去的地方。”
“啊?”海盗怔然停下,见面前的人神情难辨,又着急地补充道,“没事,那也没事……您有能用到我的地方,随时吩咐就好。”
路远寒开口问道:“我需要打听无人探索的岛屿,你知道哪里有线索吗?”
“这事简单。”海盗想了想,向他如实禀告,“……像我们这种扯黑旗的都知道,海上狼多肉少,总共就那么点地方,有时候竞争激烈,很容易结下仇家。”
“那些大海盗之间有一个盟约,定期召开聚会,交换情报,前一个人占领的岛,就不会再有不长眼的触碰对方的利益了。”
海盗们立下盟约,彼此互不侵犯,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路远寒稍加思考,海上同盟势力庞大,垄断了关于群岛的信息链,在那里想必有他需要的线索。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应该如何从海盗们口中打听消息。
“这样说来。”路远寒若有所思道,“你们船长应该也是同盟成员之一了?”
他指的自然是谢尔南。
没想到,那海盗尴尬一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呃……怎么说呢,同盟门槛极高,只有位列前五的海盗船长有资格参加聚会。我们银白幽灵号才出道十多年,和那些老牌舰队当然还差点距离——我相信!有您坐镇,我们很快就能跻身上流,拿到那个位置。”
“聚会的地点是?”
路远寒坐在属于船长的首位上,柔软的皮革紧裹着大腿,触感颇为舒适,让他看上去既轻佻,又有一分漫不经心的玩味。
“海盗们的大本营,黑铁之城——塞拉维斯!”
第60章 恶鬼狂欢(1)
黑铁之城, 塞拉维斯。
此时距离银白幽灵号遭到血洗,船长谢尔南惨死,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
在这片狂乱危险的海域上, 总有人悍不畏死, 或是采矿置业,开辟出一条又一条海上运输的航线;又或是探索地海,在无人之地称霸小岛成为领主。
然而,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杀戮。
海盗们揭竿而起, 威震四海, 大大小小的舰队之间流通着金钱、死亡和压迫, 而他们落脚的地方, 就是传闻中的海盗城——塞拉维斯。
它并不是一座岛屿,而是在海上移动的机械迷城。
这艘巨物由无数庞大的机械盘错而成, 海拔极高, 上达数千米, 钢铁管道在其中穿行如蛇, 不时有高温气体狂啸而过。大城外围呈乌黑的光泽, 蒸汽装置在水下如千万根触须展开,为它提供了前进的动力——远远望过去,就像是看到了一座缓慢呼吸的废铁山。
船队往来匆匆,要想进入塞拉维斯, 需要上交投名状,登记过名号之后,再从城下的门洞进去停靠, 由一条条铁索拴着, 跟这座漂浮城一起航行。
停了船, 从门洞往上走, 能看到一片废土风格的建筑。海盗们驻扎在此,开起了赌场、嫖所、走私烟叶等违禁物品的贸易市场。
上城则显得尊贵了许多,在宫殿、剧院……聚会的议事厅这种地方,有着专门的护卫队,为名列前几的一个个海盗船长提供了视人命如蝼蚁的权力——他们想让谁死,谁就头破血流,谁得罪了王们,就要跪在他们脚下舔鞋。
在塞拉维斯,享受比活下去更重要,每天都有人豪掷千金,就连贫民窟的一个乞丐都会抽叶子,懂得如何在飞旋的快感下飘飘欲仙。
黑铁城无时无刻不在隆隆震颤,在这钢铁巨兽一声沉重的鼻息下,纸醉金迷,血流成河。
此刻,上城正在进行一场聚会。
受邀者每一个都是威名远扬的海盗船长,坐在这里的有漆黑之王号、神赐号、火烈鸟号、沉默的受刑人号……以及传闻中那一艘神秘莫测的死船。
据说那人已经死了,很少出席,每次都派一具尸体过去替他参会。
“各位。”面目和善的胖子开口了。
他敲了敲长桌,脸上的微笑因为肥肉而显得臃肿至极:“我的船队这周在北海找到了一片珊瑚岛,那座岛就归漆黑之王号所有了,还请大家不要插手。”
“天轮,你总是这样,笑着就把其他人的财路断了。”
闻言,少女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长剑,嘲弄地笑了一声。她露出肩颈的身体被一条深红的长裙裹着,让执剑的指节显得修长而雪白,垂下的裙摆看上去酷似烈火羽翼,像是由鲜血铺就而成。
在那剑柄上刻着她的名讳:蔷薇骑士。
“呵呵……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漆黑之王号能走到这步,全靠实力。各位要是能比我先一步攻岛,那我自然心服口服。”
“你这胖子真是给脸不要,没考虑过少吃点人肉吗?不管怎么说,珊瑚岛要让各家派一支精英队驻扎,分利三成。”
“——绝无可能!”
就在这两名海盗争辩不休的时候,旁边一个身负枷锁的囚徒正默然叹气。
他紧闭着眼,隐约有狰狞的血痕从睫毛下浮现,而其他人早就习惯了。沉默的受刑人号一向如此,他们自诩罪人,需要靠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洗涤自己的罪孽,但要动起手来,却杀人如麻,连眼睛也不曾睁开一下。
“…能不能别这么聒噪了?我们是在议事厅进行同盟聚会,不是菜市场吵架。”
下首一名着装考究的男人不耐烦地开口。
他头发梳得根根分明,浑身肌肉都在大衣下紧绷得极为板正,手腕上戴了块名贵的机械表,每走一分钟他就要皱一次眉,觉得听这些人扯皮纯属浪费时间。
“我都忘了你了,大主管。”蔷薇骑士转过头,毫不掩盖眼中的恶意,“我刚听说一件有趣的事,你手下似乎有船长死了,整座船的控制权被一个外来人夺走了,多新鲜啊……你说下次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会不会就是新朋友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气氛仿佛僵住了一样。
大主管动作微微停顿,似乎在压抑什么本能,然而他面上仍然保持着一副毫无情绪起伏的模样,过了两秒,慢条斯理地说:“不会有那种事发生的。”
就在这时,一名属下从门前小跑着过来,态度恭敬地跪在大主管身边,朝他禀告了些什么。男人似乎有些疲惫地撑着下颌,听到这番话,伸手示意那名海盗靠近些,随即拿起一边放着的烟灰缸,朝他头上砸了下去。
霎时脑血飞溅,浸透了长桌下黑铁一般的土地。
*
“西奥多阁下,您看,那就是塞拉维斯的边界了!”
名叫柯尔特的花臂海盗站在船头,将手一伸,指着正朝他们缓慢靠近的庞大黑兽。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水上会飘着这样一座巍峨的机械之城,路远寒伫立在瞭望台上,望着面前震颤的钢铁,海盗的狂欢,底下穿行如梭的船队……他感觉如此奇妙,像是打开了某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海风刮过,将一缕阴湿的水气灌进了金属面罩里,路远寒放下扛着的重炮,让海盗们降低航速,同时向不远处打着旗语,以示友好。
很快,船队就到了城外一里处重兵设下的关卡。
在谢尔南的管理下,银白幽灵号在海上小有名气,先前来过不少次塞拉维斯,因此不需要再登记一次,看守就打开警戒线,将这支船队放了进去。
在长鸣的汽笛声中,银白幽灵号的主舰驶进了黑铁城下的停泊港。
铁索在水下挂钩,在他们旁边还有一艘又一艘海盗船,那些船体型不一,有的高大威猛,也有的血旗飞扬,最具气势的要数里面铺了千万炮台的那艘巨舰:不仅和其他船队隔开,霸占一区,每层舰板都由成片黑曜石铺成,还修了玻璃栈道,在无数蒸汽灯下闪着幽幽的光泽——正是海上第一的漆黑之王号。
就在银白幽灵号靠拢的时候,旁边响起了一阵放肆的口哨声,极为挑衅。
“新来的,摘下你的面具看看——”
“……就是你杀了谢尔南那家伙?好样的,真是有种!”
“今夜十二点,蓝桥下,情热天堂不见不散!”
被那些海盗用各色视线打量着,路远寒却置若罔闻,他翻身而下,走进了通往黑铁城的门洞,动作快得只留下一角闪动的风衣。
医生和柯尔特撵着路远寒的背影跟在他身后,紧赶慢赶,跑得气喘吁吁,才追上了这位长官的脚步。
“西奥多阁下,我们的船需要修了,被您用炮轰过的地方还在漏水,把下面的货物都弄潮了。”柯尔特觑着他的脸色,声音极小地补充道,“而且,主舰上人手不够,怕是撑不到下一次开船……”
闻言,路远寒动作一顿,转身望向他。柯尔特还没来得及打颤,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抛了过来。他下意识接在手上,发现那是个装满金条的钱袋,极有分量。
金属的触感让他变得呼吸急促了起来。
“我对此地不熟悉,找维修厂的事就交给你了,顺便买一些水手补充船员……事情安排妥了,剩下的就当活动资金,随你处置。”
那冷峻的声音如是说道。
路远寒下了命令,柯尔特当然不敢不从。
见那海盗忙不迭抱着钱,一转眼就跑了,医生停顿片刻,用颇为古怪的视线打量着他这位长官,面上摆出副活见鬼的神情,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半晌才说道:“你还真是信任这些海盗。”
“不,我相信的是能压制他们的力量,在这种地方,脸熟会来事的才能混得开。”
沉重的机械管道下,震响嗡嗡,灯光迷离如一地鎏金。
路远寒伸出手,攥住吹到面前的小广告,摊开指节,看清了上面的内容——幽梦会所,满足您所有的欲望。他收起这页纸,转手又给了医生防身武器和一笔钱:“别急,你也有任务,在城中找个能落脚的地方。我去打探一下消息,完事了用信鸟联系。”
医生眉头紧皱,似乎想说缉察队是做这种任务的吗,却又忍了下去,临走前,反复叮嘱他不要再剧烈活动,让伤口复发。
直到路远寒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才一步三回头,极不信任地离开了。
现在,是时候揭开黑铁城的面纱,一探究竟了。
路远寒握紧了刀,顺着脚下这一条小道往那片最热闹的街区走去。
刚从门洞上来,旁边有一座垃圾焚烧场,耀眼的火光之下,到处散着弹壳、死人、废弃物,他熟练地绕开一具暴毙的尸体,烟草的味道从不远处飘到鼻尖,萦绕几圈,路远寒立刻分辨了出来。
——是罗刹草的味道。
“来一根吗,小哥?”
一个叼着烟卷的海盗对他说着,身边还领了两个手下。路远寒观察到,他们指腹有茧,显然是握惯了刀,后面那两人身体微微前倾,正处于蓄势待发的攻击状态。
这些人怀有杀意,显然并非善类,只是不知道他们找上门来,是因为塞拉维斯民风淳朴,一贯如此,还是另有缘由。
路远寒思考着,刀柄上的宝石被他指腹摩挲,已然亮起了血光。
“多谢你的好意,不用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猛然冲了出去。海盗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锋利的刀光割开了喉咙,钢刀在那双手下灵活得就像闪电,鲜血飞溅,死者只看到一双冷冽的眼睛。
烟卷倏然砸下去,带起一地火星,被路远寒踩在鞋底轻飘飘碾灭。
“我还是更喜欢自己抽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