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寻找除了她,没人能让张云涧停下来。……


    黎星斓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巨大的荧幕空间,四面八方都是画面,像一个完美的球体将她围困其中。


    神奇的是,她不需要特意看向哪边。


    或者说,她能够同时“看见”所有面。


    她处在一种极为玄妙的第一视角的上帝视角下,短暂拥有了理论上“高维生命”的视角。


    最初,她看见了一团混沌,混沌中是暂未分开的各种能量,纠缠交错,彼此不分。


    这团混沌就是世界本源。


    她见过其他世界的本源,那就是一个世界最开始的样子。


    和很多伟大文明传说中的那样,每个世界诞生之初像一个摇匀的鸡蛋。


    很快,“蛋清”与“蛋黄”分离,清气上浮,浊气下沉,形成天地。


    中间的能量则充斥在天地之间,分化出金木水火土等灵气,世间万物在金木水火土的能量衍化下逐渐有了雏形。


    和很多伟大文明传说中不一样的是,并没有“造物主”的出现,一切衍化都是在自然中随机进行的。


    不过,偶然也是必然,有了“第一因”后,世间的无数因果早已交织在一起,通向一个固定结局。


    这个“第一因”可能来自世界意识,可能来自宇宙意识,也可能来自更高且无法理解的存在。


    黎星斓见过宇宙中很多世界的诞生与毁灭,她从前以为是常理。


    但她后来思考,如果一个世界诞生后,并不想毁灭呢?


    正如在医学出现前,人面对各种死亡是无能为力的。


    但正因求生意志,人类才不断突破与超越生命的极限,追求永生。


    无论在哪个世界,但凡可以被称为“生命”的存在,都会恐惧死亡。


    “求生”,就像是第一个被写进生命系统的代码。


    可如果,如果“世界”本身也可以被看作一个“生命”呢?


    那么,“世界”拥有求生本能便是合理且成立的。


    但这结论未免太过天方夜谭。


    孕育着无数生命的世界,就像一栋房子。


    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会去想,房子本是也是“活的”吗?


    哪怕在空间修复组待了两百多年的黎星斓,也从未站在这个角度思考过。


    她一直只将自己当作一个“修理工”,如今,她应该称自己为“医生”吗?


    修仙界存在了不知多少亿年,但与地球相比,它还很年轻。


    但年轻的它正在极速衰老,濒临死亡。


    作为一个“医生”,黎星斓需要首先弄清“病因”。


    修仙界存在的时间是一条大河,她在河边不断奔走,在她眼中,高山上一秒拔地而起,下一秒便轰然倒塌,洪水眨眼间淹没大地又在眨眼间退潮干涸,平原高高隆起,峡谷无限纵深,大地的样貌不停变幻着。


    森林,湖泊,雪山,草原,不断出现不断消失。


    最终,她脚步一停,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人类。


    这时,天地间能量已趋于稳定,适合人类生存。


    于是,人类就这么忽然的出现在了世间。


    没有一丝前兆。


    在人类出现之前,修仙界的其他生命都是由本源中最初的五行之力衍化而来,他们遵循着生命最基础的繁衍与生存本能,处在天道运行规则之内。


    而人类,与其他生命所不同的是,他们的身体纵然也是源自本源之力,可他们却多了一个独立而强大的灵魂。


    这显然并不来自这个世界。


    因为灵魂,他们拥有了审美,情感,选择,他们开始思考,开始强大,开始改变世界,文明从此诞生。


    因为灵魂中的自由意志,人类为了“求生”开始尝试打破世界运行的规则。


    她*有理由相信,所有的世界在诞生之初都是差不多的,皆从人类出现后才分化,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正如在地球文明中,也有过修仙传说,但不知是何原因,后来人类的选择是另一条道路。


    而修仙界的修仙体系就是这个世界的文明中,选择的最优解。


    这个体系的核心是——掠夺。


    掠夺,并不仅仅面向同类,这是个不讲理的霸道逻辑,针对天地间能获得的所有资源,乃至于世界本源。


    要做到如此地步,需要完全自私,然而道德天生随灵魂出现,它根植于情感中的共情,若想发扬自私,便只能断情绝欲。


    修仙者的肉身系本源能量所化,要打破寿数极限,便要不断掠夺本源以补充能量。故而,修仙体系中,每跃升一级,寿命会延长很多,所需的灵气也呈指数级增长。


    直到最后一步,挣脱樊笼,飞升成仙,则更要耗去巨量的本源供以踏碎虚空,冲出空间界限。


    代价很大,但无人在意。


    他们看不见修仙界在加速毁灭,更听不到世界本能的哀鸣。


    作为一个生命的存在,它在求生的本能中显化出了意识。


    这份意识,旨在自救。


    关于世界的意识到底算什么,黎星斓很难做出判断,但她仍不觉得它生出了灵魂,或者,正如攻略系统曾对她说过的那样,它以一个世界级别的庞大算力,在对人类的灵魂进行模仿。


    从一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客观存在,成了拥有无数情绪的意识集合体。


    所以,她接收到它的各种情绪时,她根本分不清真实与虚构的边界。


    悲愤、痛苦、失望、冷漠……潮水般向她涌来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怜悯。


    让情感先于理智,是可怕的事。


    往往会让人冲动行事,而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继而后悔。


    所以,黎星斓每捋出一条思绪,便要强制自己暂停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她会通过不断回忆个人经历,来屏蔽世界意识对她造成的影响,权当休息。


    正如现在,她想着张云涧。


    在他们跳入魔渊后,她就被强行拽入了这里。


    那么在张云涧眼里,她很可能是凭空消失的。


    这里没有时间概念,她不知道她在张云涧面前消失多久了。


    如果很久,张云涧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会认为她向他撒了谎,说着不骗他,却还是在秘境里选择了离开他吗?


    她想,以他的性子,大约会先在魔渊中搜寻一遍。


    可若怎么都找不到她,他又会怎么做?


    黎星斓感觉自己在虚无中“来回踱步”。


    她不免焦虑。


    张云涧现在已是魔修,只要在外界现身,必然引来整个修仙界的追杀。


    那结果又与之前失败的攻略有何区别?


    在时空局眼里,他还是“黑化”了,成了释放魔气,毁天灭地的大魔头。


    依然走向了天道推衍的那个结果。


    她不能一直被关在这里,她必须要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


    除了她,没人能让张云涧停下来。


    ……


    不对,不对……


    没那么简单。


    黎星斓闭上眼,让自己冷静。


    将感情放在一边,让理性成为主导。


    所有事情从头到尾思考一遍,她的思路重归于清晰。


    若她前面推测正确,那在这场世界意识的自救中,张云涧的存在又是什么?


    为何是他?


    黎星斓睁开眼,再度“看向”眼前的画卷。


    时间长河仍静静流淌,看来真正的答案还在这里-


    风雪肆虐,广袤大地望不见边际,眼前是坚硬到灵器也难以留下痕迹的万年冻土层。


    苏一尘站在高处,用神识及视线来回逡巡着。


    许久,他皱起眉头,化作一道流光落下。


    他的护体灵光闪烁着,灵力消耗速度是寻常五六倍。


    他低着头,很快确定什么,手上光芒一闪,出现一根银色长矛。


    他用长矛朝脚下地面狠狠刺去,强大的灵力从体内倾泻而出,顺着尖端奔涌咆哮。


    长矛刺入坚硬冻土两寸,灵力似箭却在持续深入。


    直到感到体内灵力出现稍稍枯竭之状,他才停手。


    原先被白雪覆盖的地面,被穿出了一个不知多深的小洞。


    苏一尘静静望着这个洞,雪落下去,坠入其中瞬间融化。


    没多久,一缕淡淡的魔气,如同灰黑色烟雾般,顺着洞口袅袅而上,散入天地间。


    “果然……”苏一尘喃喃自语,“魔极之地的魔气早已漫上来了。”


    之前,空物师祖交代他来魔极之地走一趟,还给了他一块记录偈语研究心得的玉简。


    玉简中提到很多万年前的一个传说。


    最初,天地间灵气与魔气共存,因妖兽在灵气与魔气中皆能修炼,而修仙者只能偏安一隅,所以妖兽繁衍更盛,更为强大,是修仙者最大的威胁。


    后有一位上古大能出现,他是人类第一位飞升者。


    在飞升之际,他打开通往上界的通道,没有急着进去,而是以一己之力引天地魔气外流。


    这一举动引发了天地震荡,骤然间天灾群发,人类与妖兽都经历了巨大浩劫。


    当然,因妖兽数量远多于人类,分布也更广泛,所以损失也更惨重。


    那位大能似乎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紧急停下。


    他来不及留下什么话,便匆匆进入通道,离开修仙界,飘然远去。


    他走后,通道也随之关闭,修仙界受到的影响仍持续了上千年。


    之后因灵气与魔气的极不平衡,灵气占据上风,魔气开始退潮,渗入大地之下成为流动的炎河。


    人类修仙者修为以及数量在此之后飞速增长,将剩余妖兽逼进了十万大山,以天堑相隔,人类得以安稳生活。


    诚然,天地间的魔气不可能完全褪去,还是残留了少部分,分散在各地。


    人类中的部分修仙者开始研究起了魔气,认为妖兽既可以汲取灵气也可以汲取魔气,那人也应当可以。


    于是最早的魔修出现。


    起初魔修受人追捧,他们实力更强悍,修为进步更快,境界突破似乎没有瓶颈。


    而且妖兽能以修仙者喂食,魔修也能直接炼化妖丹。


    简直完美。


    但很快人们却发现,魔修心智会受到魔气侵蚀,让人变得暴戾,狂躁,嗜杀,于是他们从受人追捧变成受人唾弃,再之后冲突升级,直至如今,魔修已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


    后来四大门派联手派人搜寻并封锁各处魔渊,防止魔气泄露,自然,当初能够让人吐纳魔气的心法,也都成了禁书或者直接被销毁。


    几千年来,魔修并不常见,但也不可能彻底消失,毕竟魔修并非某个种族,而是源自修仙者内心变强的贪欲。


    魔修每次露面都会造成灾难,因为他们比修仙者更加霸道且疯狂地掠夺资源,所以会入侵修仙者城,大肆屠杀。


    在空物的这枚玉简中,他认为偈语中“死生同路”这句,就是指灵气与魔气共存之时。


    因为灵气滋养万物,故被称作“生气”,反之,魔气也有“死气”的叫法。


    而“植莲烬处”就不太好解,他翻阅上古典籍,看过很多传说,最终找到一个与之相关的。


    据说很多万年前,魔气就是从魔极之地退入大地的。


    魔极之地位于世界尽头,一片荒芜冷冽所在,不适宜任何生命生存。


    但魔气退入魔极之地后,风雪肆虐,冻土掩盖了魔渊。


    后来有人见过,魔渊之上开出了一种半透明的蓝绿色小花,细看还有些像高山上生长的雪莲。


    时人认为,这种小雪莲是魔气沉入大地深处的证明,因为若是魔气再度往地表漫回,那么魔气中的炎质会让冻土融化,雪莲自然枯萎。


    空物觉得,这首偈语的后两句,揭示的正是无法飞升的真相——即天地间的灵气经过如此多万年的消耗,早已失去平衡,压不住魔气,魔气不日将重回大地。


    不过他对此似乎不全然绝望,他或许还在期待一个可以重新逼退魔气的方法。


    ……


    苏一尘千辛万苦艰难跋涉来到这无人之境时,遥遥望去,风雪漫天,天地皆白。


    找了好几天,他根本找不到魔极之地,也没见到什么小雪莲。


    他又将玉简内容看了几遍,干脆放弃无谓搜寻,直接往地下探测,才惊觉冻土之下不足千米,就已有魔气存在了。


    这意味着,空物师祖的解读方向很可能是正确的。


    若是如此便意味着,那位三百年前迷失在空间乱流中的凌天宗前辈,留下的根本不是什么指引后人飞升的方法,而是无法飞升的原因。


    这真相不免令人绝望。


    可是,玄门与天门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能打开玄门,靠的也是与这首偈语各种巧之又巧的关联。


    难道就只是巧合?


    玄门中到处都是万年前修仙者生活的痕迹,里面灵气浓郁,很多修仙者都将洞府修在其中,甚至还有门派修建山门。


    那时修仙者可以正常飞升,只是不知为何里面的势力一朝撤离,玄门也就此关闭。


    据说天门就是当年的修仙者留下的一个小秘境,他们在其中存放了如何飞升成仙的线索。


    如果是真的,那天门中的秘密只怕是当世修仙者最后的希望。


    苏一尘身影伫立在风雪中,背负双手,久久无言-


    “我说这黑风沼泽为何一直以来都如此诡异,什么东西掉进去都不见了,原来这下面是有一道魔渊。”一名弟子小声议论。


    “少说点。”


    “怎么了?难道真有什么魔修会突然出现?这可是黑风沼泽,离凌天宗多近啊,真有魔修敢来,凌天宗的那些厉害修士还不让他灰飞烟灭!”


    说话的那名弟子向不远处闭目打坐的化灵期前辈看了眼,脸上露出崇敬羡慕之色。


    因几处魔渊出事,四大门派诏令整个修仙界,紧急加派人手去就近的魔渊固守。


    原先好几处魔渊处于恶劣环境中,根本无人在意,如今也不得不日夜驻守。


    正常是一名化灵期带领二十名凝灵期巡防,这些人里不全是四大门派的弟子,是按照距离就近安排,人手不足的,再视情况增援。


    黑风沼泽底下就有一道魔渊,但不算大,知晓的人也不多。


    如今人心惶惶,凌天宗才开始重视起来。


    目前这二十个凝灵期只有六位出自凌天宗,其他有四大家族的,也有附近小门派的,但带队的化灵期是来自凌天宗的龙鲤真人。


    上古秘境从开启到关闭,龙鲤全程不在,他为冲击化灵期,闭关了大半年,如今才出关,才知修仙界这般乱了套。


    他在凝灵后期卡了多年,如今顺利渡过小雷劫,突破至化灵期,正是身心舒畅春风得意之时,什么魔修也好妖修也罢,全然不放在眼里。


    此刻他正在一块大方石上趺坐,内感气海精纯澎湃的灵力,外享不少凝灵期弟子投来的艳羡目光,忍不住洋洋得意。


    其中一位凌天宗的凝灵期弟子,还是与他略有几分交情的执法阁成员。


    闭关前他们平辈相交,出关后那人也要跟着唤他一声师兄或者前辈了。


    正想着,不知谁忽然惊叫了声。


    “有人朝这边来了!”


    他沉脸不悦:“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遂睁眼,见一道剑光倏忽而至,快若流星。


    等那人显出身影来,竟是一位持剑而立的白衣少年。


    日光浅照,少年除一双眸子充血发红外,倒是白衣胜雪,身姿如仙,以及强大的气场让人看得略略发怔。


    龙鲤一个震惊起身:“张云涧?!是你……”


    他瞪大了眼,望着少年周身缭绕的魔气,大喝一声:“好啊!原来你就是那个魔修!”


    张云涧垂眸瞥了眼,不太在意,继续往黑风沼泽中寻着什么。


    龙鲤冷笑一声,手中那对黑白双球旋转起来,灵力荡漾,威力更胜从前十数倍。


    “好啊!”他厉声喊道,“我就说他是魔修!我早就看出来了!大家速速同我一道动手,将此子就地斩杀!”


    张云涧皱了皱眉。


    好烦。好吵。


    第122章 本相因为他爱她。


    黑风沼泽被一剑劈开,腥臭腐朽的沼气混在魔气中汩汩冒出,盈满了整个山谷山道。


    凌天宗的两位化灵中期,察觉到此地异常匆匆赶到时,还不到半个时辰。


    但此地已然无法接近,一片狼藉。


    只剩下个被吓得心智失守的别门派凝灵期弟子。


    重暮一步踏出,单手拎起那人衣领,给他嘴里塞了颗定神灵丹,见他瞳孔慢慢凝聚了神采,才将人丢在地上,询问他发生何事。


    那凝灵期弟子愣了愣,往黑风沼泽看了眼,忽然想起来刚才发生的事,脸色瞬间惨白。


    “他……他……我……”


    重暮失去耐心,同身边道友低语了句,对方迟疑了下,点头。


    重暮抬手作钩,扣在那人头上,直接搜魂。


    那人“啊”了声,口中无意识地发出嗬嗬声,很快,才凝聚的神采再次散去,瞳孔也渐渐扩张开。


    一炷香后,重暮收了手,神识的疲倦也掩不住震惊,失声道:“怎么可能!”


    魔修是张云涧?是凌天宗天才弟子张云涧?


    是出自他太关峰的张云涧?!


    重暮脸色难看极了,同时他在那位凝灵期弟子的神魂记忆中看见,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剑影,遮天蔽日,如万箭齐发,简直骇然。


    龙鲤虽才到化灵期,可那毕竟也是化灵期,竟没挡住张云涧一剑?!


    他心脏猛跳起来,久久不能平复。


    这位凝灵期弟子不知算不算运气好,还没来得及出手,自己先失误掉进了黑风沼泽中,一时慌乱陷住。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前一刻还同自己谈笑风生的同侪们,在龙鲤真人的带领下同时向那少年出手,灵力强大到凝为风暴,无法直视。


    纵然那少年是传说中的魔修,他也以为他必死无疑了。


    可那少年就稳稳立在风暴中心,衣袂翻飞,手持一把黑色长剑,漫不经心地挥出一剑——


    下一刻,半空似下起了饺子。


    鲜血仿若大雨,滂沱而落,和那些同侪的尸体一道,被沼泽吞没。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人是生不出反抗之心的。


    他当时呆若木鸡,被鲜血淋了一身都没反应。


    等他稍回过神,一道黑色剑影擎天巨剑般已凌空斩下。


    他抖若筛糠,已毫无修仙者的姿态,像一块砧板上待宰的蔫鸡。


    可那剑影却不是冲着他来的,直直越过他头顶,将黑风沼泽劈开一道裂缝,瞬间,地动山摇,魔气混杂浊气沼气,滚滚涌出。


    而这位凝灵期弟子就在这股冲击波中被甩到了一旁直接昏死过去,捡了一条性命。


    “重暮道友,你在这人神魂中看见了什么?怎么如此失态?”


    重暮深呼吸几次,勉强平复下来,将事情简明扼要地叙述了遍。


    他表情无比凝重:“这事太大了,不是你我能做得了主的,还是赶紧回去禀报宗主,看看要如何处理!”


    魔修竟是凌天宗的天才少年张云涧!


    这简直是一颗惊雷。


    大殿中,宿常坐在主位上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其他化灵期长老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此事。


    有人说张云涧进入玄门前,才不过刚到凝灵中期,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就突破到化灵期?


    这样的速度闻所未闻!


    便立即有人反驳,说张云涧本就是天才,他入门还不到一年,修为便接连突破,如今成了魔修,魔修又是没有瓶颈的,所以他突破至化灵期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况谁知道他在秘境中获得了什么天大的机缘呢。


    还有人发出质疑,仅凭那弟子看见了是张云涧动手杀人的,恐怕不能断定他就是魔修。


    这话立即遭到反驳:“重暮道友亲自搜魂还能有假?若他不是魔修,为何要劈开魔渊?退一万步,哪怕他真不是魔修,那么屠杀同门,也罪该万死!”


    咚咚。


    宿常指节在桌上轻叩了两下。


    立时鸦雀无声。


    他问:“苏阁主回来了吗?”


    “回来了。”


    门外响起一道从容的声音。


    众人下意识望去,正是从魔极之地匆匆赶回的苏一尘。


    苏一尘信步走来,在下首落座:“我一接到消息就往回赶,希望没有耽误要紧事。”


    宿常:“全都要紧,也不差一两件。”


    苏一尘苦笑摇头:“我已大致了解过了,我也没想到这事会跟我宗弟子张云涧有关。如今此事有诸多疑点,哪怕确认是他,也要活捉问个清楚……”


    当即有人打断:“哼,还问什么!魔修天下共诛之!苏阁主,你难道真当执法阁阁主当上瘾了,连魔修也要先抓进来在你这儿审一遍再杀?”


    苏一尘语气微冷:“愚蠢。不过若是阁下有能力杀他,我也不会拦你。”


    那人脸色难看,没有接话。


    苏一尘收回目光:“张云涧进入上古秘境时是凝灵期,显然他是在秘境中突破的,但他进入秘境后经历了什么,为何变成魔修,尚未可知。另外,他脱身后,为何从未归宗,反而四处寻找魔渊,同样令人费解。”


    “这倒未必复杂,他或许在秘境中得了上古魔修心法,成了魔修,而后突破至化灵期,从秘境脱身,又因其魔修身份,怕引来追杀,自然不敢归宗,至于为何寻找魔渊,那肯定也是为了修炼,毕竟魔修修炼靠的就是魔气。”


    苏一尘反问:“不敢?你看他有隐藏踪迹的样子么?另外,若为寻魔气修炼,只要寻一处魔渊即可,为何四处毁坏魔渊禁制,引魔气外泻?”


    “这……”


    “以及有件事,我想先知会各位。”苏一尘看了眼宿常,后者点头。


    他道:“张云涧进入秘境前就知晓了天门存在,他突生变故,未必与天门无关,杀他事小,可他若真进入过天门,从中得知了些有关飞升成仙的线索,故才做出些不合常理的事,诸位是否也不在乎?”


    众人目光各异,但不再反驳。


    “况且,还有句实话。”苏一尘微微一笑,“化灵期的魔修,纵然只是初期,却能一剑斩杀同阶,在座各位,几人有信心杀他?反正我是没有。”


    大殿内更是沉默。


    苏一尘乃化灵后期,实力深不可测,所有人都相信,如果凌天宗要再出一位仙灵期,那最有希望突破的一定是他。


    他既这么说,其他人又怎好开口?


    “苏阁主,是否太过高看此子?”


    “你不信的话,我就没办法了。”苏一尘道,“我只能说,张云涧落在执法阁那次,我对他用遍了刑罚,没问出一句有用的……他,才十七岁。”


    执法阁的雷霆手段,在座没人不清楚的。


    一个真正的十七岁少年,拥有多强大的神魂和心性,才能让苏一尘吃瘪?……


    这是天才吗?是变态或者疯子吧。


    片刻,有人迟疑问:“那……那现在怎么办?万一其他门派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们凌天宗又要如何立足?”


    宿常淡声:“修仙界实力为尊,你说如何立足?张云涧虽是凌天宗弟子,但既成魔修,便是公敌,凌天宗不护短不姑息,剿灭魔头正常出力即可。”


    众人散去后。


    大殿内只剩下宿常与苏一尘二人。


    苏一尘没有隐瞒他去魔极之地的事,且已向暗峡湾飞了传音符,同空物师祖禀报详实。


    宿常皱起眉头:“魔气离地表不足千里,一旦失控,将是完全无法控制的局面。”


    苏一尘叹道:“是啊,不过此事已不是你我可以操心的,仙灵期前辈们去想办法,我们照做即可。”


    宿常沉吟:“你觉得张云涧是在天门中获知了什么,才四处开魔渊引魔气的?”


    “我不知道。”苏一尘有些无奈,“而且,哪怕张云涧就站在我面前,我只怕也问不出来,最好的办法便是重伤生擒他,拘他至执法阁地牢,再用一次黄粱了,但有一事……”


    “什么?”


    “那个凡人少女似乎不在他身边。”


    “……这很重要?一个凡人而已。”


    苏一尘笑道:“对他重要就行,当初如果不是这个凡人,我只怕拿张云涧这种人毫无办法,可见人无完人,总有一丝破绽。”


    宿常并不认同:“化灵初期的魔修而已,至于你费这种心思?”


    “我这人喜欢省心省力,不喜欢来硬的。”


    “……真不知你当初是如何当上执法阁阁主的。”


    “这就要问你了。”


    “……”宿常拢了下黑色宽袍,“罢了,区区化灵期魔修我还不放在眼里,他既然出现在黑风沼泽,那我亲自去探查一番。”


    苏一尘想说什么,但是没说。


    “也好,以你的实力,纵然杀不了他,也能全身而退。”


    “不过,那里魔气太浓,纵是你,也不会舒服,还是小心些。”他提醒了句。


    宿常点头,原地消失离开。


    苏一尘独自待了会儿,蹙眉思忖:“那个凡人少女会在哪儿呢……”


    难道,张云涧四处潜入魔渊,是在找她?


    不过,一个凡人又怎么可能在魔渊下久待。


    也许,她是在魔渊失踪了,虽然大概率已经身亡,但以他对张云涧的了解来看,他不寻到尸首不会罢休。


    届时必要,或可引蛇出洞-


    黎星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魔渊中怎么样,至少她的灵魂还挺完整的,甚至充满情绪。


    她热爱工作,但并不热爱一刻不停的工作。


    她自进入世界意识体中,大脑运转就就没停过。


    她已经彻底明白这个世界本源衰弱的原因了——是整个修仙体系对修仙界的超负荷掠夺。


    当飞升者以巨量能量打开空间通道时,便相当于母体中的胎儿强行打开产道而出,造成的伤害不可估量。


    本源充足时,相当于母体强壮,因为这毕竟是个年轻的世界。


    但一次次“被生产”的消耗,让母体的气血迅速衰弱,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最终临近死亡。


    直到如今,这个世界连存续本身都难以为继,更别说供养她的生灵。


    哪怕在万年前,最后一位飞升的三三道人其实也根本没有成功。


    他在最后关头以神魂遁走,一身修为随肉身消散在了天地间,又化为能量回归本源中。


    若非如此,修仙界在万年前就会出现“张云涧”。


    关于张云涧的存在,是黎星斓从这个真相中获得的最意料之中又匪夷所思的答案。


    意料之中是因为,她早就猜测了张云涧与天道的关联。


    张云涧一次次死亡一次次重生,消耗的正是本源之力。


    而他在几次回溯中,之所以能保留记忆,是因为时空的力量在天道规则内运行,天道意识本身不受影响。


    匪夷所思的是黎星斓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张云涧是世界的一丝意识载体,那他本身又算什么?


    傀儡?化身?


    他本人对此是否早就有清晰认知,才会对她说出“不能跟她走”之类的话?


    她知道,世界的意识不能离开世界,因为意识是不能单独存在的。


    即张云涧若是离开修仙界,那意味着他的意识会立即消亡。


    天道,天道,修仙界的天道就是一个拙劣的灵魂模仿者。


    他在扮演,扮演情绪,什么都不懂,却学什么都很快。


    世间灵智未开的万物当然亲近他,因为它们系本源能量所化,诞生于此,赖以生存。


    人类包括修仙者当然不亲近他,普通而弱小的凡人只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心中只有敬畏。


    而修仙者们则是掠夺灵气,逆天而行,与天相争,修为越高,则越受束缚,诸如雷劫加身,两者之间的对抗便也更强烈,本能上就会对彼此产生负面情绪。


    尤其是现在的世界意识,它的诉求只剩下毁灭人类,谋求生存。


    魔气一旦充斥大地,除了妖兽外,修仙者会因无法在魔气中适应而很快消失。


    弱小的凡人更不必说,这对他们是无异于灭世浩劫。


    如此,资源的损耗将得到遏制。


    黎星斓算是彻底明白了。


    攻略者们无论怎么攻略,这事都一定会发生,因为这就是世界的意志,并不为个人所转移。


    理论可行,但这仍是痴心妄想。


    本源衰弱至此,已经不是毁灭天地万物可解了。


    所以,她才会被邀请到这里。


    意识在向她求救。


    时空局不一定知道完整真相,但恐怕也推测出了关键,所以才一直强调张云涧必死的结局。


    因为张云涧就是天道的执行者。


    可时空局什么都没告诉她!


    想通了这一点,黎星斓忍不住骂了几句来发泄气恼。


    她是绝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


    她也绝不相信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张云涧不可能只是意识的载体,系统的模仿。


    这太荒唐了。


    黎星斓将过往的一切串联起来,反复思考,整理思路。


    她想起在她和系统对话的那次。


    她问:“你认为情感与灵魂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系统答:【是缺少自由意志】


    后来她反复向张云涧确认了很多次。


    他一定拥有自由意志。


    他有灵魂。


    他是完整的,独立的,人。


    因为他爱她。


    眼前的画面早已破碎,化成无数碎片散落成星河,黎星斓置身其中,仿佛立足宇宙。


    她目光恢复沉静温和,仰起头,向着虚空道:“既然你存在意识,就必定听得懂我的话。”


    星河璀璨,静静流淌。


    黎星斓一字一句道:“我救你,但我要带一个灵魂走。”


    第123章 入梦“好,我会找到你的。”……


    这算得上一场交易。


    毕竟,她无论是完成时空局的任务,还是回应世界意识的求救,都应该收取报酬。


    一条命与无数条命或有轻重之分,但灵魂却无法被放置在天平之上。


    黎星斓坚信张云涧并非只是一丝意识的载体,他和她一样,拥有完整的灵魂,她要让这个灵魂获得自由。


    在这个世上,没有转世与阴曹一说,凡人死后魂归大地。


    黎星斓如今已知更深的真相——


    灵魂并非沉入地下,而是作为一种能量,彻底“沉下去了”。


    或者说,回归到了未知的来处。


    修仙世界本身虽显化了意识,模仿了情感,却没有灵魂,因为它无法理解灵魂。


    但死在上古秘境中的人,灵魂却同他们的躯体一样,被它“保存”了下来。


    之前黎星斓一直觉得这是件好事,是修仙界天道的仁慈。


    若是他们仍有亲友爱人前来施救,便能如计鸣一般,藉此重生。


    但她现在却无法作出好坏判断。


    她不知道,灵魂的禁锢,到底算是一种永生,还是“永死”?


    追求长生大道的修仙者们,到底是被天地锁住,还是一开始就是肉身的囚徒?


    那位在最后关头选择抛弃肉身和一身修为的三三道人,又到底是真正悟道还是被迫逃亡?


    有些问题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只有不同选择。


    黎星斓眼前的星河变幻,展开,旋转,像宇宙中的星系一样,无数肉眼不可见的能量彼此纠缠,运动,互相作用,折射出难以计数的色彩,绚烂,盛大,璀璨。


    她伸出手,露出一丝无奈又命苦的神情。


    “请放开我的空间修复系统,让我开始工作。”


    她若是算得上空间医生,那接下来就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超难度手术。


    修仙界的意识虽在自救,但它根本不知道如何自救。


    它以魔气灭杀生灵的行为,无异于普通人为了防蚊而给自己喷一遍杀虫剂。


    蚊子是没了,但咬的包也不会消失。


    它回应了她的要求。


    空间系统那巨大且复杂的工作界面忽然在她面前出现


    这里本就是意识接壤处,所以空间系统会直接展开。


    一同出现的还有攻略系统。


    黎星斓还是第一次见到攻略系统的原始形象,不知道谁给它代码做成一个人类青年的外形,仔细一看还有点帅。


    不过攻略系统被她用黄粱裹住了,处于休眠状态。


    黎星斓站在空间系统面前,一眼就看见了界面上的晴雨表。


    她深吸了口气,用系统连接了修仙界意识,经脉络延伸出去。


    瞬间,整个修仙界仿佛一张在她眼前无死角展开的立体地图。


    她能“听见”“看见”“闻到”“感受到”,存在这个世上,正发生的一切。


    大到风云变幻,地震海啸。


    小到雪落有声,幼芽破土。


    她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拥有神识的感受。


    与现在何其相似。


    所谓大道相通,原是真的相通。


    神识强大到世界级别,的确可以覆盖到任何一个角落。


    这是真正的“上帝视角”。


    黑风沼泽,魔渊之底。


    伤痕累累的少年双眸紧阖,于黑暗中蜷缩着,气息微弱,陷入沉睡。


    蓦然*,意识深处,无序混乱的梦境里,隐约响起黎星斓温和坚定的声音。


    “……张云涧,我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


    黎星斓……


    是梦么?


    他做梦了。


    张云涧缓缓睁开眼,黑暗似潮水,并未随他的清醒而退去。


    他浸在流动的炎河中,宛如烈焰焚身。


    他并不在意疼痛,但他不久前与魔渊下遇见了个棘手的人,现在的伤的确有些重了,不能在此久待。


    他强撑着离开魔渊,进了十万大山。


    山涧幽深,瀑布从高处落下,在青石上碰撞,飞溅出虹彩。


    少年苍白虚弱地靠在瀑布后的山洞中微微出神,潮意侵袭,鲜血丝丝缕缕地从他身下蔓延开。


    他没急着疗伤,而是将不多的魔力输入剑穗上的照影石。


    一次又一次,少女的笑容出现,消失,出现,又消失。


    直到他残余的一点魔力彻底枯竭。


    他低头轻咳两声,拭去嘴角溢出的猩红,然后将那块照影石拿到唇边虔诚般的吻了吻。


    如果只能在梦里见到她,他真愿长睡不醒-


    烟姑急匆匆带人下了拍卖行最隐秘的一间静室。


    这里位于最底下,但灵气却十分浓郁,不但挖了灵泉,还布置了几重聚灵阵,甚至静室外围还种植了些灵花灵草。


    一进去,她便开启了阵法,静室内雾气升腾。


    “你受伤了?”烟姑语气焦急,“谁伤得你?谁能伤得了你?”


    宿常裹在一袭黑袍下,已在灵泉旁的蒲团上趺坐。


    他闻言不答,落下兜帽,露出略显苍白的脸色,面上的银色云纹也黯淡许多。


    烟姑担心,又问:“凌天宗有冰泉可以疗伤,真不用回去吗?那要通知苏阁主一声吗?”


    宿常皱眉:“……不用,你先出去,我自己调息一会儿。”


    “那……”


    烟姑欲言又止,到底不想惹人烦,还是离开了,但她留下了几瓶珍贵灵丹。


    她一走,宿常便吐了口血,胸脯急促起伏着,浑身经脉都在灼烧刺痛。


    有意思……本以为只是条野性难驯的犬,没想到短短时间已长成一匹凶狠的狼了。


    竟能伤得了他。


    他扬手招来一瓶丹药,仰头全灌了进去,回忆起今日的事。


    到底是他太大意了。


    他自诩为妖修之体,比起常人,不惧魔气,才敢深入魔渊,又是化灵后期,更是未将区区化灵期的张云涧放在眼里。


    不曾想,才下魔渊没多久,他们便碰见了。


    他当时没看清是谁,只在感应到魔渊中有气息波动的瞬间便果断出手。


    说来他起手不轻,一般化灵期以下绝无抵挡之力,哪怕是化灵期,也不会轻松。


    但张云涧的反应却极快,他灵力才激射出去,回应他的便是一道剑光,于黑暗中寒气凛冽。


    宿常身为凌天宗宗主,隐瞒妖修身份多年,平时惯用灵力,但他体内并无气海,只有一颗妖丹,若想真正发挥实力,仍须用妖力。


    他立即反击了回去。


    少年的眉眼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他似乎歪着脑袋低笑了声:“原来是妖修?……怪不得。”


    虽说人对妖修的态度没到魔修那个程度,但一向也不来往,彼此遇见若有把握,便是互相猎杀。


    人族修仙者需要妖的内丹,妖也可以吃人增强修为。


    身为四大上等宗门的凌天宗宗主,竟然是个妖修。


    这简直危言耸听,无人敢信。


    但事实又确实如此。


    宿常性子倨傲,行事却低调,极少出手,所以一向隐瞒得很好。


    除去不在意这些小事的仙灵期外,凌天宗上下也只有苏一尘知晓此事。


    宿常不担心在张云涧面前暴露身份,一个魔修的话没人会信,何况,他既遇见了,便不会轻易放过他。


    但他太大意了,低估了他的实力。


    魔渊下魔气过于浓郁,他已经习惯在灵气下生活,不如张云涧那般适应。


    两人交手了十几次,魔气被震荡的余威搅弄着,以更快的速度向外狂涌,本就勉强离体的神识猛地受到冲击,让他迟钝了一瞬。


    只是一瞬,他便受了轻伤。


    好快的剑!


    他心中暗惊。


    好在张云涧的状态似乎也并不好,不过是在利用魔渊下的优势勉力支撑罢了。


    他稳住心神,忽然想起苏一尘说的话,问了声:“你身为凌天宗弟子,为何成了魔修?”


    张云涧并未回答,只觉得他聒噪。


    他本也没杀人的心思,是他先动的手,浪费了他找人的时间。


    剑影从宛若实质的魔气中刺出,黑色剑身与黑暗融为一体,在没有神识的辅助下极难察觉,只有来自其心法本身的寒冷潮意,才能被宿常敏锐捕捉到。


    他闪身,剑光划过他右肩,留下一道浅伤。


    体内澎湃的妖力在魔渊下深受限制,用灵力更是发挥不足几成,他索性放开了手脚。


    眸中凶色一晃,宿常露了妖相真身,一股强大的妖力霎时在魔渊下荡漾开,魔气向四周震荡开来。


    张云涧看见黑暗中游走的巨大长影,覆着碗口粗的鳞片,下一刻一只尺宽的利爪便携劲风袭来。


    “原来是条蛟龙。”张云涧语气平淡。


    却不知又想到什么,笑起来:“黎星斓恐怕没见过,她若看见说不定会喜欢。”


    他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提剑直面上去。


    他的确是伤势未愈,但他并不惜命,也不惧伤痛,所以不太影响战力。


    反倒是宿常,颇有些束手束脚,在这里本就实力受限,魔气侵蚀之下更有些其他担忧。


    他发现自己果真低估了这个少年。


    他不死不休般,拿命和他拼。


    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苏一尘总说他是疯子。


    他生出火气,招手也更加狠辣,但张云涧的剑却也更快,最后还是主动撤退了,不过也算重创了他。


    丹药精纯的药力在体内游走,修补着经脉中被魔气侵蚀的暗伤。


    宿常一想起张云涧,脸色不由冷得可怕。


    他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垂眸片刻,他向外丢了道传音符。


    很快,烟姑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担忧地问:“宿宗主,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宿常抬眸:“你不是想和我双修么?就现在。”


    烟姑呆愣住:“可……可我还没有到化灵期,而且、而且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吗?”


    宿常脱去黑色长袍与上衣,裸露出精壮的上半身,肌肉遒劲,线条刚硬。


    “不愿意就出去。”


    烟姑注视着他深邃眉眼,心跳不由加速。


    “我……我当然愿意,我早就想……啊!”


    猝不及防被宿常霸道拽入怀中,不由分说地扯去衣裳,烟姑下意识惊呼一声。


    肖想已久的脸忽然近在咫尺,烟姑那双美目中有些微恍惚,如置身梦境。


    她抬起手,缓缓抚摸上他的脸,却触手冰凉,并无肌肤的柔软感。


    她愣了愣,才注意到宿常银色云纹下浮现出细密的鳞片来。


    “这是……”烟姑大惊,“你……你是妖修?!”


    这不可能!妖修怎么能……


    宿常那双沉黑的眼此刻盈起淡淡金色,瞳孔也妖化般竖了起来,颇为诡异。


    他蛇一般盯着她:“我说过,我的心法有些霸道,不适合双修,但你非要送上门来,只能助我疗伤一用了。”


    ……


    良久,高大的黑色人影起身,低头看了眼。


    雾气缭绕中,隐约可见趴着一具干瘪瘦削,头发花白的躯体。


    连修仙者学不会断情绝欲,还要向一只妖祈求真心。


    如此天真,怪不得这么多年始终不得寸进。


    可惜,这么适合做炉鼎的体质,就这么浪费了。


    妖喜欢吃修仙者。


    原就是本能。


    宿常完全收敛起妖气,灵力也恢复如初,大步流星地离开-


    黎星斓疲惫地叹了口气。


    她正握着一支画笔,于一幅画卷上绘制着什么。


    密密麻麻,繁奥且古老的纹路,随着她笔尖游移,渐渐成形,连成一体。


    要阻止世界本源继续衰弱,便要使其恢复自主转化能量的机能。


    修仙界的本源被粗暴掠夺太久,太多,系统已不能“生生不息”的循环了。


    正如雨落入海后,海水无法蒸发形成云再回到天上。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黎星斓要为其一点点进行“补全”。


    鉴于足够敏锐,她很早就注意起了五行之气,她研究过无数五行属性的符文,又记过水精金精等天然形成的纹路。


    删繁就简,动中肯綮,于庞杂关联中切中要害,是她的优点。


    她时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医生,或者一个程序员,在世界的中心修修补补,保证其正常机制的运行。


    只是这的确不是一件简单就能完成的事,需要足够耐心与细心,还需要时间。


    还好她擅长绘画,否则可能耽误更久。


    古朴玄奥的纹路在她笔下连接,画卷像一块电路板,逐渐形成一幅巨大的连她看了也眩晕的复杂图案。


    黎星斓停下来,望向一旁空间系统的界面。


    光幕上,少年在山洞里抱臂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膝间一动不动,楚楚可怜。


    ……睡着了吗?


    黎星斓搁下笔,回到光幕前。


    她暂时无法离开这里,只有张云涧卸下防御时,她才能入侵他的潜意识,在他的梦里发出声音。


    但张云涧不在她身边时从不睡觉,保持警惕是他的本能。


    所以只有那次在深渊底下,在他重伤昏迷中,她才第一次将自己的声音传达给了他。


    可她刚开口说一句话,他就惊醒了。


    “张云涧……”她轻声喊。


    少年侧了侧脸,毫无血色的脸上眼睫颤着,似乎要惊醒过来。


    黎星斓立即收声,手紧攥着,眼眶泛红。


    但张云涧没有醒,像是陷入了噩梦中,眉心紧蹙,惊悸难安。


    黎星斓松了口气,强闯入他的梦境。


    混乱,无序,寒冷,无边无际。


    大雪狂乱着,积雪已深埋至腰间。


    张云涧孤零零立在天地间。


    黎星斓以他的视角望去,风雪搅扰着视线,一个模糊的背影正逐渐远去,像是将他弃在原地。


    他想追上去,双腿却深陷在雪中,冻成一体。


    于是他持剑向膝盖砍去——


    “张云涧!”


    少年猛地回头。


    “黎星斓?”


    “……”


    “你在哪?”


    “……”


    “你还在魔渊,对么?”


    风雪肆虐,无人回应。


    张云涧握着她那把黑色的剑笑了笑:“好,我会找到你的。”


    第124章 出来“根本没有天门。”……


    魔气在大地上愈发肆虐。


    各大门派本就离魔渊不算远,更是首当其冲,只得各扫门前雪。


    有几处魔渊被阵法紧急锁住魔气,魔气暂得遏制,但更多的魔气无法驱散。


    魔修现身,引发整个修仙界的躁动。


    躁动中有愤怒也有不安。


    四大门派对魔修张云涧发出剿杀令,让天下所有修仙势力共同相应,齐心诛之。


    关于魔修的种种传闻也甚嚣尘上。


    每次魔修出现,都会引发血雨腥风,至少屠几座修仙者城才罢休。


    得上等门派庇护的大城,护城大阵强大,尚有自保之力,而那些次一等的城市,则危如累卵,惶恐难安。


    很多修仙者开始涌向大城,这使得各地传送阵价格飞涨至天价,一些大城不愿接收那么多低阶修仙者,索性直接关闭了传送通道或者城门,直接导致冲突事件频发。


    除此之外,对于此次魔修的猜测,真真假假,更是纷纷扬扬。


    群体的情绪需要宣泄点,凌天宗就是最好的载体。


    魔修出自凌天宗,乃凌天宗培养的天才弟子,凌天宗理应对整个修仙界负责。


    空日城应该城门大开,无条件接纳并庇护所有低阶修士。


    值此风口浪尖,凌天宗却毫无回应,空日城照样城门紧闭,护城大阵重重开启,只出不进。


    凌天宗的山门倒是如常,但也无人敢真上门去闹事。


    如宿常所说,以实力立足时,其他无关紧要。


    ……


    整个修仙界在短时间内混乱了起来。


    相比凡人来说,修仙者们强大理性,但在这种混乱中,他们却并不比凡人表现得更好。


    修仙者远不如凡人团结,各大势力一盘散沙,人人自危。


    上等门派的威望只是建立在实力之上,肩负的责任感与凝聚力,远不如凡人王朝。


    对凡人来说,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国。


    但对修仙者来说,我自飞升得道,便是天地覆灭苍生倒悬,又与我何干?


    在奉行丛林法则的修仙界,弱小活该被淘汰。


    因此,在一些被魔气蔓延到的地域,有些门派或开启阵法阻隔,或纷纷离开,本就自顾不暇,就更不会管地界内的凡人城镇了。


    凡人们并不知情修仙界的动荡,只知忽然之间群山褪色,绿水浑浊,天始终是灰蒙蒙的,连地里的庄稼也开始大面积枯萎。


    他们惊恐之下欲向修仙者求助,才发现这些他们顶礼膜拜的仙师早已人去楼空。


    绝望之下是更深的绝望-


    向来人少的归无剑宗,难得一次性迎来这么多高阶修士。


    之前凌天宗等四大上等门派私下分析研究过,张云涧的行踪不定,但出现在各处魔渊时却有迹可循。


    他并非随机选择开启魔渊,而是循着一个大致方向。


    知晓规律,才能布局。


    若是推测不错,那么他最有可能将去的下一个魔渊,正是位于归无剑宗所在的蓝月草原的那一道。


    于是各大门派齐聚于此,准备提前布下克制魔气的阵法——九雷神杀。


    务必将魔头一举斩杀!


    只等了几天,却不见人影。


    这段时间虽然张云涧并未出现在任何一座修仙者城镇附近,也并未针对低阶修仙者发起过攻击,但修仙界却还是因他人心惶惶,动荡不堪。


    倒有不少心怀不轨的修仙者或妖修,在混乱中借机生事,杀人夺宝,再将罪行都推到魔修头上,使得整个修仙界的恨意愈发强烈而集中,人人恨不得立即将这个大魔头挫骨扬灰。


    所以关于张云涧的流言更多了。


    一会儿传他在这座城闹事,一会儿又说他在那座城杀人。


    真假难辨,喧闹是真。


    在归无剑宗空等了几日,九雷神杀阵也已布好,但张云涧始终没有出现。


    他们大眼瞪小眼,除了焦虑不安或者痛骂一顿,毫无办法。


    而且这次的合作也并不愉快。


    其他三大门派不免将矛头指向凌天宗,言其负有教化看管之责,却任弟子成了魔修,实在应当主要过失。还有人说话阴阳怪气夹枪带棒,责问凌天宗是否对门下弟子有意包庇,提前放出消息,才让张云涧许久不露面。


    凌天宗长老自然不认,于是双方唇枪舌战。


    苏一尘与宿常都不在归无剑宗。


    接到宗内长老传来的消息时,苏一尘才道:“看来我应该去一趟。”


    宿常颔首:“我也去。”


    苏一尘讶异了下,旋即笑道:“看来你被一位十七岁少年伤到,很是耿耿于怀啊。”


    宿常瞥了他一眼。


    “早知有今日,当初你应该让他死在执法阁。”


    苏一尘摊手:“我毕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但也提醒过你,此子野性难驯,不服管教。”


    桀骜不驯,分明是妖的通病,


    宿常比之张云涧,在某些方面也不遑多让。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一宗之主的。


    好在门派的管理要比凡人的势力容易得多,宿常又不爱插手常务,否则大概早出岔子了。


    宿常沉声:“我实在没想到他成长得如此之快。”


    “的确,短短时间,便达到了化灵期,这是九成九的人一辈子也无法达到的成就,哪怕你我,也用了许多年,可见,他的天赋已是顶级,机缘却比天赋还要重要。”


    “不过——”苏一尘微笑,“机缘,心性,天赋,他只占了其二,到底太年轻,情欲不除,执念太深。”


    “执念?”


    “就是那个黎星斓。”


    “……谁?”


    苏一尘嘴角弯了弯,似是讥嘲:“你连那个凡人少女的名字都没记住?”


    宿常皱眉反问:“我为何要记住一个凡人的名字?”


    苏一尘无奈摇头,笑道:“她并不是一般的凡人,她很聪明,心思很多,只怕连我也骗过。”


    他轻叹:“当初我让她去说服张云涧进秘境找天门,你还不认可,总觉得应该亲自出手驯服这头小野兽,到头来,能拴住张云涧的,还是只有这一条链子。”


    宿常眉头下压,目光显得晦暗。


    片刻,他才淡淡道:“你这个办法一看就是饵,除非他是傻子,否则不会相信。”


    苏一尘胸有成竹:“不,即便是假的,他也会信,这才叫做执念。”


    ……


    据说不止一个魔修。


    有人声称在蓝月草原的魔渊旁又见到了一个魔修,还是个貌美少女。


    问其下落却不清楚。


    有人说被归无剑宗的无情剑尊就地斩杀,也有人说她穿过剑域逃入魔渊不知所踪。


    看来魔修是倾巢出动,修仙界真要大难临头了。


    这个消息不知真假,却莫名其妙不胫而走,成为阴云在所有人心头笼罩,压得人沉闷窒息。


    蓝月草原魔渊上方的剑域中,飞出一丝剑气。


    明尊自暗室中睁开眼,那细如发丝的剑气在她修长指尖听话地缠绕了两圈,没入体内。


    她眼底兴味盎然。


    当年她的那个孩子,竟然没死,还长大了。


    他同她一样会用剑,又同他父亲一样成了魔修。


    是巧合么?


    或者,这难道是冥冥之中她剑心最后一道需要斩断的心劫?


    噌——


    一声清脆悦耳的剑鸣。


    命剑凭空浮现,在暗室中像一道光一般极快地飞了几圈,又重新回到她身前。


    剑身蓝金色,十分漂亮。


    明尊抬手握上去,霎时一股昂然凛冽的剑意发出,无数剑气发丝般缠绕交错,以她为中心形成剑域。


    一道传音符飞入,响起剑宗宗主的声音。


    “明尊,那魔头现身,四大门派阵法归位,你速速前来相助!”


    明尊头也不抬,屈指一弹,那传音符便在剑气中湮灭了。


    她闭上眼,在剑域中岿然不动,心无外物。


    如果她的儿子能从这群废物手中逃得性命,才有资格成为她的心劫。


    她才有必要亲手斩断-


    凌天宗的气氛比从前凝重压抑许多,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普通弟子的人影。


    偌大一个上等宗门,竟有些冷清感。


    秘法阁仍静静矗立原地,进了门后,长桌后的老头无名仍是那般百无聊赖昏昏欲睡的样子。


    “前辈,好久不见。”


    无名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还以为做梦,一睁眼倒结实呆了半天。


    “啊!是你啊小姑娘!”


    他看清来人后激动地站起来:“啊呀,你,你是好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你……”


    这段时间秘境有去无回的太多了。


    他仔细打量黎星斓,见面前少女不是之前习惯的蓝绿色,而是换了件寻常凌天宗低阶弟子的服饰。


    白衣衬得她少了分清冷,多了分温婉。


    她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周身恍若拢着一笼如水月光,温和而强大。


    黎星斓下意识环顾四周,见无人才无奈笑道:“前辈,让人听见,我只怕连二进执法阁的机会都没有,就要直接被杀了。”


    倒还是原来的性子。


    无名愣住,旋即反应过来,笑着将她拉到桌后,压低声音。


    “怎么回事啊,听说你那个道侣……是个魔修?你怎么还敢回凌天宗?”


    又补充道:“你放心,秘法阁好久没人来了。”


    他长叹一口气:“你不知道,秘境后来放开入口,不知多少弟子进去,最后都没出来,所以一下少了很多人,如今又闹出什么魔修魔气……唉,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黎星斓和从前一样,拖了条凳子在一旁坐下。


    “前辈,上次你和我讨论的,我有答案了。”


    “什么?”无名没反应过来。


    黎星斓慢条斯理道:“前辈说不理解修仙者努力修行追求长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只是遵循求生本能罢了。”


    无名露出惊讶。


    黎星斓继续说:“前辈后又提及因果,我当时问,若一切系于因果,那到底是必然还是巧合,你说……”


    “我说,若天道有意识,那就是有意为之的必然,若无意识,那就是顺理成章的巧合。”无名了然一笑,“所以,你有新的见解?”


    黎星斓直视着他,目光清浅,却透着力量。


    “空物前辈,你这个分身独守秘法阁多年,一开始只是为了研究三百年前的那首偈语吧?现在,想必你心中也有答案了。”


    无名怔了怔,眼底颇有些惊奇。


    半晌,他带着一丝感怀的笑:“很久没人直接叫我这个名字了,分身与本尊其实已经是两个个体。”


    “而我最初也不是为了研究银阕道友留下的偈语,只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以免将来被神雷诛杀,身死道消,真正就空无一物了。”


    不等黎星斓接话,他主动问:“你进了天门?”


    黎星斓摇头:“根本没有天门。”


    玄门也好,天门也好,步步线索太过巧合,系于因果罗网中,都是天道意识“有意为之的必然”。


    是一个饵。


    明知危险重重,还要争先恐后地进,相信自己会被机缘眷顾,这是人性。


    所谓玄门天门,要求修仙界所谓聪明而强大的高阶修仙者,来献祭低阶修仙者或者凡人打开入口时,已经是天道开始的第一波“修仙者清除计划”。


    但还是那句话,住在房子里的人,哪怕被房梁砸死,也不会想到是房子在犯罪。


    第125章 结束“黎星斓,抱抱我吧,这次是…………


    黎星斓从意识空间里出来后,才知已过了这么久。


    她大致完成了“一场手术”,还算成功。


    但世界系统恢复运转,也须足够能量供应,类似于凡人重病后需要补气血元气。


    这是她首先来找无名的原因,他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仙灵期。


    仙灵期占据了这个世界太多的资源。


    但他们凭借目前岌岌可危的本源,是无法实现飞升的,这已是定数。


    黎星斓和无名聊了很久,无名说,很多年前他突破仙灵期时,觉得离与天同寿的仙人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后来才知,仙灵期之所以不在世间出现,不是因为他们是世人口中的“世外高人”,而是他们被天罚加身,无法在世间行走。


    凝灵期到化灵期,化灵期到仙灵期,只有两场雷劫,这属于正常范畴,但至仙灵期后,只要暴露在天光下,便会随时随地引来天雷,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仿佛仙灵期是世界的异端,是不被天道允许的存在。


    后来他真身深藏地底,耗费了大力气分化出一具分身来,才能重见天日。


    分身只有真身的部分记忆,但与真身经历的事不同,性格也早已不同了。


    而且分身似乎也冥冥之中受到天道限制,只勉强能导入一点天地灵气,维持在元灵期,连凝灵期都达不到。


    于是他干脆留在了秘法阁,这里清静,安全,拥有无数历史典籍、秘法心得,他所有时间都拿来阅读,渐渐的,自然生出许多感悟。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上古时期的仙灵期,不会这般天罚,这是后来出现的,从那时起,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留下偈语的银阙道友比我早九百年到仙灵期,他想了很多办法都不知如何打开上界通道,于是铤而走险进了空间裂缝,后来的事大概你也听说了……所有人都认为他留下的话是指向飞升,实则不然,他不明说,大概是不忍泯灭希望,或者,也愿后来者寻到新的生机吧。”


    “周行万物,贪刃竭泽很好理解,天地周而复始地运行,万物竞发,生机勃勃,但贪欲为刃,竭泽而渔,这是人性,死生同路是说,死亦是生,生亦是死,人死之后,肉身消散,魂归大地,未尝不是一种‘生’,而如我等这般,不见天日躲躲藏藏,又与‘鬼’何异?”


    但他在给苏一尘的那道玉简中,没有明说他真正的心得,只用了浅层意思代替。


    最后一句,植莲烬处,也与什么生长在魔极之地的小莲花无关,则是“涅槃重生”之意。


    黎星斓认真听完,很是有些佩服,虽然无名并不知根本,但也“大道相通,殊途同归”了,身在局中还能拨清迷雾的,是有大智慧。


    “无名前辈,原来你真的是扫地僧。”


    无名一愣:“老夫在此虽然地位低下,倒也不用扫地。”


    黎星斓笑了声,没有解释。


    从前的飞升者,离开修仙界,无异于从母体上剜一块肉走,因为肉骨发血,皆系灵气所化,带走这一部分,参与循环运转的能量自然就永久少了,久而久之,母体伤痕累累,在求生本能下显化出的意识,便开始以“天罚”有意“清除”亟待飞升的仙灵期。


    她说:“如今天地大变,也不是一时所致,魔气催发,灵气稀薄,是必然结局。从今往后,只怕修仙者会越来越少,破境也越来越难。”


    她掩去与意识体,时空局等相关的信息,只将其他状况实情告知,又说了三三道人一事。


    无名大为惊讶:“你是说,三三前辈当年飞升并未成功,而是陨落于雷劫之中?”


    黎星斓摇头:“肉身消散,并非陨落,至于神魂何往,我就不知了。”


    她道:“仙灵期的前辈们若想重见天日,不惧雷劫神威,或可效仿三三道人,主动让神魂离体,于玄门中择一躯壳重生,否则在正常飞升无望之下,终究只有魂飞魄散。”


    无名沉默良久,苦笑道:“……这何其艰难。”


    黎星斓理解。


    修炼千年,经历磨难无数,才达到仙灵期,要让他们一朝全然抛弃,实在太难太难。


    临走时,无名到底忍不住问:“小友不是普通的凡人吧,又是如何得知这些?”


    黎星斓坦诚道:“抱歉前辈,我不能回答你。”


    “我只能说。”她指了指天,“有意为之。”-


    乌云狂涌,看起来一场大雨在即。


    蓝月草原,那道魔渊附近,一座高阶阵法就地展开,隐隐透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九百多道阵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在海量灵石的消耗下,灵力凝成光柱,直冲上云层。


    九雷神杀阵是一道流传很久的古老阵法,在历次魔修浩劫中,都发挥过巨大作用。


    是以引天雷降落入阵中,以天道之威,涤荡魔气,诛杀魔修!


    这般高级阵法不止一个阵眼,此刻每个阵眼前,都站着一到两名化灵期修士,阵外更是站满了数不清的凝灵期修士,严阵以待。


    风呼啸着,卷过每个人脸上凝重的神情。


    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一处——阵中的白衣少年身上。


    不久之前,少年御剑而来,直奔魔渊,没有一丝意外的,落入他们提前布好的阵法中。


    而在之前,他们还在担心,阵法隐隐波动的威力,是否会被他察觉到,从而导致他们的计划失败。


    毕竟从前利用这个阵法时,都是先将魔修困住,还从未“请君入瓮”过。


    张云涧的确察觉到了阵法,但毫不在意。


    他也不在意周围那些老鼠一样的,自以为埋伏得很好,实则连气息都不能完全敛藏的化灵期。


    如果他们要拦他,那就都杀了好了。


    他望向眼前的剑域。


    剑气如丝游走,时而闪过电光,将从魔渊中逸散的魔气击散。


    他抬手挥出一剑,剑光凌厉,准确落入剑域。


    砰!


    如同开水落入滚油,沾染魔气的剑光与剑域中的剑气剧烈碰撞到一起,游走的剑气瞬间凝结,化为一柄宛若实质的宽剑,与剑光正面迎上。


    剑域中心升起一团耀目的白色光团,仿佛灼日刺眼。


    灵力威波向四周迅速扩散开,剑气四溢,连空气都近乎被切割成一片一片。


    将剑域囊括其中的九雷神杀阵法也出现了波动,有不稳之状。


    有人大喝一声:“不好,各位道友速速助力,加快阵法启动!”


    其他修士目睹这幕,俱是心惊不已,那剑域乃化灵后期的剑修留下来的,竟被这化灵初期的魔头一剑撼动,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


    眼见剑气波动影响到了阵法,众人心中一凛,在提醒下立即加大灵力输出。


    阵法运转飞快,产生嗡鸣之声,那直指苍穹的灵力光柱也愈发璀璨。


    狂风怒吼,天地颠倒,头顶的似乎并非天,而是汪洋大海。


    浓厚的乌云如海啸般涌动着,一波又一波,时可见银蛇游走其中。


    乌云蔽日,天彻底黑了下来,万物坠入夜色。


    辽阔无垠的蓝月草原上,只有雷电的光芒闪耀在天地间。


    轰然一声,第一道天雷顺着光柱击落而下。


    阵旗哗哗作响,灵力被疯狂消耗。


    雷电之力携着天威而来,像一条银蟒,长大嘴巴,目光森然,朝阵中少年狠狠咬去。


    张云涧立在半空,墨发飘飘*,衣袍狂摆。


    他脊背挺直,像一把剑,锋利冷漠。


    他瞥了眼朝自己而来的天雷,神情淡淡,纵身朝剑域跃下。


    一声巨响,震得众人耳膜发麻。


    只见银蟒朝少年而去,直直冲向剑域。


    在天雷之力下,那稳固的剑域竟被生生撕开一道裂缝,电光由此而入,无数细如发丝的剑气上皆沾染了雷电,一时光落如雨,绚烂夺目。


    “他在借天雷劈开剑域!”


    “他疯了不成!”


    “不要紧,天雷加上剑气,只会威力更大!”


    “疯子……”苏一尘低声道。


    剑气被天雷引着,像水中鱼群一般,疯狂朝雷电中心的张云涧涌去。


    张云涧横剑于前,左手结印,剑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拭,霎时灰蓝色灵力光芒激荡,化作雾气在周身氤氲。


    那些闪着电光的剑气纷纷没入水雾中,速度猛地缓滞。


    他着身闪过,从剑气中穿行而出,离开剑域,不过两步,便回身再次斩出一剑。


    剑光极快,极亮,像水中月光倒影。


    一击之下,灵力如风暴席卷——


    刹那间,阵外众人探入阵中的神识齐齐有被切割之感,隐隐作痛,不由纷纷收回。


    张云涧身处风暴中心,却似闲庭信步,手中长剑挥出极快,剑影像一道编织的藤网,将那些四散的剑气网罗其中。


    强大的魔力迅速收缩,烧灼着那些躁动不安的剑气,直至彻底安静。


    至于那些残余的天雷之力,张云涧并未去管,生生抗了下来。


    对他来说,造成的伤还不如之前的雷劫。


    他再度看向魔渊,剑域被毁,魔渊中的魔气像是得了解放,疯狂朝外涌动着,穿过阵法,散入阵外。


    归无剑宗宗主喊道:“不好!剑域被破,魔气就会镇压不住!诸位随我施法稳住大阵,引下第二道天雷!”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心神凛然。


    一时各色灵力争相闪耀,竟逼得浓郁的灵气魔渊中的魔气又退回了魔渊中。


    张云涧蹙眉,于魔渊旁转身。


    双眸冷冽。


    碍事的苍蝇,真是令人烦躁。


    他若不将这些麻烦清理了,只怕真在魔渊下找到了黎星斓,也不能这样带走她。


    他抬起头,望向混沌般风起云涌的苍穹,那里雷电交织,正在酝酿第二道天雷。


    他伸出手,掌心微抬,剑域中被魔气困住的剑气像一颗球,漂浮在掌心之上。


    有人怒喝:“张云涧!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否则今日就要你魂飞魄散!”


    张云涧充耳不闻,随意看向最近一处阵眼,有些漫不经心地挥出一剑。


    剑光形如半月,灿灿而去,划过的地方空间都出现了隐隐波动。


    纸张被撕破的声音响起。


    那个阵眼后乃是个驭灵谷的化灵期。


    眼见剑光冲自己而来,他几乎来不及反应,猛地一拍灵兽袋,只听一声怒吼,一只威风凛凛的火狮出现在其身前。


    狮子比寻常体型大两倍多,威风凛凛,鬃毛上灵力火焰在熊熊燃烧。


    它抬起巨大的兽爪朝剑光狠狠拍了下去。


    剑光径直划过,空中扬起一条血色珠链,又被狂风吹散,鲜血真如散落的珍珠般,滴滴点点落了下来。


    兽爪被切去半个。


    狮子一个踉跄,痛吼出声。


    不过剑光也消弭了许多,被那驭灵谷修士以灵器接住。


    但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剑光之后的那颗魔力光球紧随而至,在他面前倏然散开。


    “什么东西……”


    驭灵谷修士微微一怔,眼见面前魔气弥漫,无数剑气纷纷扬扬地从魔气中朝他面门激射而来。


    “躲——”


    南祝的提醒才刚出口,剑气已穿透了那人的身体。


    在一双双震惊的目光下,那人缓缓倒下,尸块散了一地。


    风将血腥味吹向各处,令人胃里翻江倒海。


    第二道天雷却在此刻轰隆隆落下,姗姗来迟——


    宿常眸色沉沉,抬脚上前,将一个化灵初期推开,将手按在了阵眼上。


    “蠢货,犹豫什么?还等着看他能不能抗住第二道天雷吗?直接第三道第四道天雷一起降下就是了。”


    亲眼目睹一个化灵期这般惨死眼前。


    无人心中不骇然。


    同为化灵期,他们与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相比,似乎拥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只要活着,就是所有人的心魔。


    众人有的掏出灵丹,有的拿出灵符,快速补充灵力,不要命的朝阵中输出——


    阵外的那些凝灵期们也都将全身灵力灌入阵旗中。


    阵法超负荷运转,剧烈震动起来,阵盘开始现出裂纹。


    那沉沉云层之上,第三道第四道乃至更多的天雷正在积蓄,化作一条条银色巨龙,咆哮着冲向大地。


    少年依然眸色平静。


    他低下头,轻轻拨弄了下那块照影石。


    黎星斓的容颜浮现出来。


    他唇角微弯,直到影像消失。


    “应该……不会死。”


    他歪了歪脑袋,像小动物般。


    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习惯。


    张云涧抬起长剑,目光从腕上发带掠过,轻柔的像一片羽毛,而后落在剑上。


    黎星斓的发带,黎星斓的剑。


    好想她。


    真想快点见到她。


    他没有耐心与他们耗了。


    体内的灵力与魔气泄洪般涌出,冲破每一条经脉,奔流在每一条血管中,直至气海干涸,仍然不停,又从魔渊中直接汲取魔气。


    若此时神识内视,便可见到其气海早已四分五裂,眼下被魔气一撑,直接破碎,消失,空空荡荡。


    于是魔气开始涌入七经八脉,五脏六腑,宛如山洪,将经过的一切冲垮成废墟。


    暗红的血从张云涧嘴角溢出,雪白的衣袍也被血染红,他周身凝结着比乌云还沉的魔气,气息迅速攀升着。


    化灵中期,后期……还不止……


    “也不过如此。”


    他扬起一抹讥嘲的笑,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妖冶浓烈,惊心动魄。


    几道天雷齐齐落下,以震动撼地之势,欲将其粉身碎骨,湮灭无存。


    乌云与魔气之间,只有璀璨耀眼的雷光照耀天地。


    忽然,锋利的剑撕破云层,直斩天威!


    众人惊惧难言,仰望着半空中的少年,一股不祥的死亡恐惧漫上心头。


    ……


    黎星斓赶来时,一切已经结束。


    阵法残破,草原焦黑龟裂,时见灰烬余火,一地狼藉。


    无法想象这里经历过怎样一场大战。


    魔渊大开,魔气滚滚而出,让此地笼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不停朝连枝锁输入灵力,但毫无反应。


    她的神识在魔气中受限,也失去了作用。


    她用力按着胸口,试图让疯狂跳动的心脏稍慢下来,但徒劳无功。


    满地的残肢断臂,鲜血泼洒得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气味弥漫着。


    她径直跨过那些分不清谁是谁的尸体,一路朝魔渊走去,裙摆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


    魔渊旁更是令人不忍直视,堪称尸山血海。


    有些尸体被天雷烧焦了,击碎了,或被剑气斩得七零八落,灵器灵兽等,也不完整地混在一起,简直是无间地狱。


    便是这样的尸山中,少年背对着她,静静坐在地上。


    黎星斓呼吸一滞,心脏仿佛被扼住了,浑身血液凝固住。


    她几乎不敢喊他。


    大脑瞬间空白,眼前的世界纷纷褪去颜色,只有眼前那遍体鳞伤的血色身影那样灼目,烫着她的视线。


    她一步步朝他走近,看见他雪白的衣袍被血浸透,原先绸缎般顺滑的发也被血凝结住了。


    “张云涧……”


    她张了张嘴,眼泪掉落下来。


    张云涧似乎没听见,一动不动。


    “张云涧!”


    最后几步,黎星斓提起一丝气力,狂奔过去,跪倒在他身前。


    他垂着眸,纤长的墨睫覆出一片阴影,苍白的肌肤被血污浊了,不过眉眼依然那般惊艳,神情平静,像久弃深山,无人问津的神明雕像。


    黎星斓抬起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眼泪也跟着落下。


    指尖停在他眼下半寸。


    她忽然有些不敢碰他。


    他好似一尊被打碎过的瓷器,勉强拼凑完整,但一碰就会散落一地。


    “张云涧……”她喊着他的名字,连声音也在发抖。


    “嗯——”少年应了声,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


    他轻轻掀眸,漾起一个乖巧的笑。


    “黎星斓,抱抱我吧,这次是……真的很疼。”


    第126章 筹谋“我要你,我当然要你。”……


    黎星斓眼泪扑簌落下。


    “好,我抱你。”


    她伸出双手,轻轻朝张云涧拥了过去。


    他软软倒下来,像耗空了所有力气,跌落在她怀里。


    黎星斓抱着他,轻飘飘的,感觉不到一丝重量,仿佛拥着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心脏尖锐的疼痛起来,让她喘不过气。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心疼可以如此具象化。


    张云涧安安静静的,许久没说话。


    黎星斓压抑着痛苦,略收紧了些力气,加深了这个拥抱,却又不敢真正用力,生怕让他碎了似的。


    “……是我来晚了。”她在他耳畔轻轻说着。


    抚摸他头发时,只摸到一片湿滑黏腻的血。


    “黎星斓……”他的声音如风中残烛,透着深深的疲倦,“我好想你啊。”


    “……我知道。”


    “你一直……在魔渊下面吗?”


    “嗯。”


    他深埋在她颈窝处,像只濒死的小狗,微弱呜咽着。


    “为什么我找不到你呢……你不要我了么?”


    “我要你,我当然要你。”黎星斓的眼泪落到他头发里,与血污混合一片,“就是为了你,我才一直在努力,我说过要带你走的。”


    “……咳……”他低咳了声,暗红的血从嘴角狂涌出来,浸透了她的衣领,“黎星斓……弄脏了…………”


    “不……不……没事没事……”


    她温柔蹭着他头发,他的血洇湿了她颈侧一片,她却半分感觉不到温度,好像连体内的血也早已冷透了。


    她已无法调用他的灵力或者魔力,那里甚至不像一片干涸的田,而是不存在的虚无。


    她只能用自己体内残余的部分能量探入他身体。


    他体内几不成型,五脏六腑也好,气海经脉也好,都已支离破碎,搅成一片,只剩一副虚虚的骨架,勉强支撑着他。


    “嗯——”他感知到了她的动作,低低笑了声,“我就快死了,黎星斓……还好见到你了。”


    “不会,我救你,我会救你的。”黎星斓深吸口气,恢复她一贯的温和镇静,像之前很多次那样说,“张云涧,我从不对你说假话。”


    “嗯……好……疼……抱紧一点……”


    他的声音也在疼痛中破碎。


    “好。”


    黎星斓像他每次抱她那样,收紧了手臂的力道,几乎要将他融进身体里。


    “张云涧?”


    “……”


    “没关系……”黎星斓闭上眼,抵在他发间深呼吸,想要捕捉到一丝熟悉的铃兰味道,但灌入肺腔的,只有粘稠的血腥气。


    “睡一会儿吧,睡着了就没那么疼了,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她红着眼对怀中没有声息的少年呢喃。


    不止一点,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时间。


    但这话她无法现在告诉他。


    因为一切还没结束。


    她小心将他抱起来,看见了他身旁的剑,那是她的剑。


    剑上也染了血。


    原先剑身那一丝红痕是可以吞噬血迹的,但如今早已饱和。


    倒是剑穗上的照影石,有反复被擦拭的痕迹。


    他很想她。


    黎星斓低下头,轻轻吻在少年冰凉的额上。


    “……我也很想你。”


    她抱着他,跨过尸山血海,走出这片魔气笼罩的地方。


    风从未停止,乌云层层叠叠。


    一场积蓄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


    豆大的雨点轰然砸下,像是为洗刷干净天地间的污浊。


    黎星斓支撑起护体灵光,将张云涧小心护在怀里。


    雨中立着一道颀长挺直的身影,浓烈的红格外鲜明,如淬血的利剑。


    黎星斓望向她,没有开口。


    明尊的视线轻扫过来,语气淡漠。


    “他死了?”


    “没有。”


    “那就好。”


    黎星斓盯着她,显然她并不认为她的问候代表一种善意。


    “你在这里,是要拦我?……总不是一个母亲忽然良心发现,想要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吧?”


    明尊笑了声,但被雨声盖住了。


    大雨中,她的身影也模糊不清,只有一抹颜色。


    “不过我的确希望是他走出来,而不是你。”


    现在看来张云涧并不足以成为她的心劫。


    她平静道:“虽然他快死了,但我还是不能放一个魔修离开这里,何况,他杀了归无剑宗很多人。”


    黎星斓没有半点迟疑,直接将空间戒指中的几十丈符箓瞬间全部激发,朝她扔了过去。


    “蚍蜉撼树。”明尊面无表情,持剑轻轻一挥,蓝色剑光划破爆炸的灵力,径直刺穿黎星斓所在的位置。


    不过原地已无人影。


    这么快?她略感诧异。


    她的神识探出千里,捕捉到天边那一闪而逝的流光。


    “原来是高阶飞行灵器……”


    她皱了皱眉,放弃了追杀的念头。


    算了,既然不是她的心劫,那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


    黎星斓抱着张云涧,背上生出一对淡金色的翅膀,轻轻一挥,便极快掠至千里之外。


    没想到浇雪给她的追光翅竟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不过她体内魔力所剩不多,若是明尊追来,她很快就会坚持不住,好在她没感觉到有迫近的杀意。


    她低头看了眼下方,群山叠翠,雾气飘渺,时闻野兽嘶鸣山涧中。


    是十万大山的地界。


    她在一个清幽的山谷中落下。


    和张云涧之前躲起来疗伤一样,她也寻了个瀑布之后的山洞。


    她取出被子毯子铺在地上,将张云涧放下,又取出一小撮尘土似的东西,接了水化开,喂他喝下,勉强维持着他体内最后的生机。


    只刚这么做,她脑中便响起系统的声音。


    【七号攻略者黎星斓,请向我陈述你带走张云涧的理由,如果你要救他,那将是公然违抗时空局的指令】


    “我救不了他,但我要向时空局申请七天时间,用以我们最后的相处。”


    【理由】


    “人之常情。”黎星斓理所应当地道,“七天之后,我会湮灭他留在我灵台的神魂印记,彻底抹杀他。”


    不待系统反驳,她又补充:“关于系统本源衰弱,不够他再次重生这一点,只是时空局的推测,并不一定成立,相比于时空局,我才是进入过修仙界意识空间的人,显然我了解的更多,纵然其本源之力不够回溯,但未必不能让他复活,你已知道,这个天道意识的诉求是什么,只有湮灭神魂,才是真的抹杀。”


    系统沉默许久,显然在向时空局申请批复。


    【同意,但只有七天】


    “七天够了。”


    系统笑声低沉:【看来你的确是个理智与情感并存的人】


    “我是。”黎星斓毫不客气地赞扬自己,“而且我能做得很好,不会耽误任务,毕竟自由是实现这一切的前提。”


    【你真适合做一个攻略者】


    “这是我最后一个任务。”


    她当初一走出意识空间,就立即对攻略系统解除了屏蔽。


    长久的断联显然会让时空局对她产生质疑,所以她必须给出合理解释。


    她向时空局的陈述中,有八成是实情,只隐藏了极少部分。


    大量真话中的假话听起来也会是真的。


    关于张云涧入魔,她没说和自己有关,只说在找到他时,他已经魔气入体。


    她也没说与天道意识的交易,只说了自己修补空间的努力。


    同时她主动向系统发起质问,时空局隐瞒的关于天道意识的部分,才是导致修仙界之前几次攻略失败的根本原因。


    这一点上,时空局的确理亏,但给出的理由是,这一切只是推测,并不能作为定论,所以未与她信息同步。


    时空局重申了真正目的——


    他们不允许任何一个世界的天道存在自我意识。


    因此,张云涧作为天道意识的具象显化,必须被抹杀。


    这一点黎星斓倒可以理解。


    天道是不能有意识的,有意识便有情绪,有好恶,有选择,有失偏颇,便不能对天地万物一视同仁。


    但她可以抹杀天道意识,却不能抹杀张云涧。


    天道拥有意识而无灵魂,证明二者并未一体,可以分离。


    故而她才有了新的计划。


    好在时空局对灵魂系统没有太多了解,没想过二者的关联,否则便不会要求攻略组员工在工作中都封心锁爱了。


    但她不能让时空局知晓她真正的打算,因为时空局为了规避未知风险,一定会阻止她。


    有时候黎星斓会怀疑,时空局本身的存在是否是一个更高级的系统,和攻略系统一样,被什么创造出来,用以维持宇宙秩序,小世界运行,因其同样没有灵魂,所以不理解灵魂。


    瀑布的声音如同大雨,哗哗轰鸣。


    黎星斓清理了她和张云涧身上的血污,然后坐在地上,让张云涧的脑袋枕在她腿上舒适躺着。


    他意识在这副残躯里昏睡,还未醒来。


    黎星斓在等待着,仿佛百无聊赖般,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一团粘土把玩起来。


    粘土是黑色的,和上古秘境中那片黑沉沉土地的地下部分类似,不过又似乎加入了别的什么。


    她在手里捏着,时不时停下来,用手指细细描摹张云涧的眉眼,然后用一把小刀重新调整。


    慢慢的,一双眼睛率先有了形状。


    和张云涧很像。


    她看了看,觉得十分不满意,又重新捏。


    怪不得他这般完美无瑕,原是天道意识的显化。


    三庭五眼,简直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要么,不从最难的五官下手?……


    她的目光落在别处。


    本源之力修复着他的躯体,使他从外表看起来,肌肤又恢复了原先那般白皙细腻,莹如美玉。


    她拨开他的领口,露出精致的锁骨,指尖从其上拂过。


    又沿着修长脖颈往上,摸着那凸起的喉结,再到下颌,鼻梁……


    真漂亮啊,张云涧。


    黎星斓每次都忍不住惊叹。


    也会为这样一具完美的躯体属于她而感到满意。


    可惜张云涧的意识和躯体都属于这个世界,她无法直接带走。


    想要单独带走他的灵魂,她必须在抹杀他之前提前将他的意识剥离出来。


    一共需要七天,且容错率为零。


    她向天道索要的报酬是一丝本源之力,那一次次让张云涧重生的本源之力。


    这就是她的计划——


    在挽救修仙界本源的过程中暗度陈仓,剥离他的意识,藏起他的灵魂,重塑他的躯体。


    予他新生,一个自由灵魂的真正的新生。


    第127章 七天“至死不渝。”


    张云涧枕在黎星斓的膝上醒来,在映入那一双春水般的桃花眸时,他仍觉得是一场梦。


    在此之前,他走遍了魔渊都找不到她,只有在梦里才能听见她的声音。


    他唇翕张,想要喊她的名字。


    但“黎星斓”三个字并未被叫出来。


    “张云涧。”黎星斓忽然低头凑近他,笑意盈盈,“不是梦,是我。”


    张云涧眨了眨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黎星斓视线从他腕上的发带上滑过,然后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摸摸,是你喜欢的体温,梦里可没有这么真实,对吧?”


    她的体温常令他感到舒适,他很喜欢。


    他也很喜欢她的味道,此刻正萦绕着他,也是梦里没有的。


    这不是梦。


    是黎星斓。


    黎星斓——


    他想喊她的名字,但不知何故依然没有声音。


    不安在深潭里搅动起来。


    黎星斓察觉到他的异常,很快明白了什么。


    她忙将他扶坐起来,轻轻靠着石壁,然后捧着他脸。


    “张云涧,来,看我。”


    他那双澄澈的眸蒙了层水光,折射着被搅碎的情绪。


    但黎星斓的眼神温和沉静,像风暴中的避风港,使他渐渐平静下来。


    “你的生命在被抽离,我们有七天时间。”黎星斓轻声说,“七天内你会逐渐丧失五感,而后死去,在这一点上,我救不了你。”


    不是假话,但模棱两可,哪怕被系统监听也不会引起怀疑。


    “别怕,张云涧,因为我始终在你身边,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她拭去他眼尾的泛红的潮湿,朝他笑了笑,“你现在不用开口我也能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


    张云涧的目光锁定着她,不想错过一瞬。


    黎星斓拨开他被汗湿的额发,问:“身上还疼吗?疼的话就哭吧,我喜欢看你哭。”


    他摇头,但眼眶通红。


    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说他很想很想很想她,很爱很爱很爱她,想叫一千万遍她的名字。


    但张嘴无声,那些话破碎不成形,连风都不如。


    这让他感到焦躁不安。


    “张云涧……”黎星斓贴近,在他褪色的唇上吻了吻,“没关系,在凡人中,有些人天生聋哑,但他们会用另一种表达方式从生命中寻找出路,我教你。”


    黎星斓在他面前轻轻晃动双手,吸引他的视线追随。


    “我……”她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然后双手握拳,交叉放在心脏上方,“爱……”


    她笑了笑,手调转方向,白皙的手指朝向他:“你。”


    “这是手语。”她牵起他的双手,“表达的就是这句话。”


    张云涧脑袋歪了歪,然后复现了遍她方才的动作。


    我爱你。


    黎星斓轻轻握住他修长的食指,点头笑:“我也爱你。”


    少年原先雾蒙蒙的眸子再次流转起星光。


    他重复了很多遍这个简单的手语,一次又一次向她诉说爱意。


    黎星斓一次又一次耐心回应他。


    直到他疲倦地再次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黎星斓看了眼外面,视线被瀑布所阻,于是再次回到眼前人身上。


    张云涧的第一缕意识被剥离了。


    他的精神会越来越虚弱。


    但只要他的求生意志始终存在,灵魂便能向死而生。


    只可惜,她不能直接告诉他,她在救他。


    也不能告诉他,即将到来的死亡,并不是他们的分离。


    她知道他从不怕死,只怕和她分开。


    这一点上,他的不安始终无法真正被消弭。


    她最大的担心也在于此。


    黎星斓叹了口气,靠过去,让张云涧倚在自己怀里,收紧了这个拥抱。


    第二日张云涧消失的是听觉。


    这是黎星斓轻轻喊他名字,而他并无反应时才发现的。


    因为她无法提前得知,意识的剥离会让他按照怎样的顺序失去五感,所以她几乎不能提前准备。


    在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黎星斓的声音,张云涧的世界似乎又灰暗了些,他连她的心跳都听不见了。


    他紧紧盯着黎星斓的唇,生怕错过什么。


    他的世界彻底无声。


    像一幅死寂的黑白画。


    黎星斓不再开口,而是温柔地望着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对他比了遍昨天的手语。


    不用任何话语,我的目光,也在爱你。


    黎星斓的眼里没有任何恐惧与紧张,张云涧完全沉在其中。


    他纤长的睫轻轻扇了下,将她的动作重复了遍。


    黎星斓笑着点头,你爱我,我知道。


    她又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一直以来,他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感受她,包括让自己的心跳与她同频。


    但他如今骤然失去她的心跳声,便如航行的小船失去了方向,难免陷入巨大的迷惘中。


    黎星斓的手很暖,暖意透过手背传到他的掌心,而他的手掌触碰着她胸腔的位置,那里是一颗正在跳跃的心脏,不断将血液迸向每根血管中,为她赋予体温。


    他又重新感受到了她。


    他抬起头,将黎星斓拥入怀中,紧紧的,不遗余力。


    真想让他的心和她的连在一起啊,让她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他,直到这颗心彻底不跳了,那他也一同死去,毫不犹豫。


    黎星斓回应着他的拥抱,眼眶红红。


    她太理解张云涧现在是多么没有安全感。


    她明明就在他身边,但他却在逐步失去她……


    黎星斓用力抱着他,试图通过这样深刻的接触,让他更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但没多久她就感觉到拥抱她的力道渐渐松了下来。


    第二缕意识被剥离掉,他疲倦地倒在她怀中再度睡去了。


    黎星斓仍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许久。


    刚开始的时候她想,七天何其短暂。


    如今她觉得,七天,何其漫长。


    每一分一秒,都在折磨着他。


    明天呢,又会怎样,是夺去他的视觉,还是其他什么。


    她还是没想到,张云涧第三天失去的是触觉。


    她抱着他,他却感觉不到她的体温了。


    他紧紧握着她手,与她十指相扣,但她手上的暖意却没法传递给他。


    他摸着她的头发,衣服,亲吻她的眉眼和唇,却怎么也感知不到熟悉的温软。


    他的恐慌清晰映在黎星斓的眼中。


    黎星斓贴近他,很近很近。


    他感知不到她温热的气息,但她的目光还是一样温和从容,盈着浅笑,像春天的风。


    她托起他的手,将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到他手心。


    他在她的引导下低头闻了闻,本就令他贪婪的味道更加清晰馥郁,他险些忘了,他还能感受到她的味道。


    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为此着迷。


    像被顺毛一样,焦躁的小猫又被安抚下来。


    黎星斓她,似乎总有办法。


    ……


    望着在自己怀中愈发昏沉的少年,黎星斓的心脏仿佛被攫住了。


    她并不轻松,一点也不。


    这对他太残忍了,哪怕到最后,这个世界对他还是没有善意。


    因为天道意识本就在即将毁灭的危机中显化出的,所以充斥着消极悲观和无尽的痛苦。


    明天醒来,张云涧或许是失去味觉,或许是闻不到她的味道,又或许陷入黑暗之中,听不见也看不见她。


    他该多无助。


    她轻抵着他的额角,想起之前张云涧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样子,那样的少年实在美好。


    纵然知道这不是结局,但眼看着美好一点点在自己面前被打碎,她很难不感到心痛。


    他毕竟才十七岁。


    第四天。


    黎星斓被张云涧的动静惊醒,她睁开眼,看见他在被子下苍白的缩成一团,颤抖不已,冷汗将他浸透了。


    他似乎在做噩梦,闭着眼,眉头紧皱,呼吸也很急促。


    “张云涧!”


    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她还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俯身摸着他的脸,捋开他汗湿在颈侧与脸上的发。


    他好像感觉不到她的触碰。


    黎星斓心揪起来,将他捞在怀里抱着,拍着他的背。


    “没事,我在我在……”


    或许是他的嗅觉并未消失,在她怀里,他渐渐感觉到了她的味道,不再发抖。


    黎星斓松开他,捧着他的脸,在他阖着的眼上吻过。


    张云涧的睫毛颤了颤,缓慢睁开,露出一片不聚焦的茫然。


    黎星斓呼吸一滞。


    那片从来澄净的深潭,此刻成了死水,黯淡无光。


    是视觉。


    他看不见她了。


    他的眼泪从眼眶中颗颗掉落下来,宛如星空熄灭后坠落的流星,但他仿佛无知无觉,并不知道自己在哭。


    黎星斓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她此刻就算是放声大哭,他大概也听不见。


    但她还是忍住了。


    张云涧眨了眨眼,然后低下头,在潮湿的空气里焦急地捕捉她的味道。


    黎星斓再次紧紧抱住他,不住的深呼吸。


    直到她的味道扑了他满怀,才让他从噩梦中真正清醒。


    他埋在她颈侧一动不动,气息微微洒落,依赖着最后一点能感知到她的部分。


    黎星斓想了很多办法,思考着要如何做,才能让他的痛苦减少一点。


    他现在只剩下嗅觉和味觉,让他吃点东西?


    可他对美食尚未建立起足够的正反馈,只喜欢吃她咬过的而已。


    她几乎翻遍了空间戒指,意外从角落里找到了两壶酒。


    那还是他们第一次来空日城时她在凡人城买的,因为她本身不爱喝酒,是给张云涧买的,但张云涧对此未主动提及过,她也完全忘了。


    黎星斓喝了一口,像第一次给他渡药那样喂给他。


    独特的酒香从舌尖弥漫开,少年的喉结滚动着,顺从地将黎星斓喂来的每一口酒都咽下。


    他眨了眨眼,眼里依旧是虚无茫然的。


    但他应该感受到了,酒的气味,她的气味,混在一起,分外浓烈。


    黎星斓喂他饮了一壶酒。


    他苍白的脸上迅速盈起红晕,乃至耳尖,脖颈。


    他坐起来,抿了抿唇,然后扬起一抹乖乖的笑。


    有那么一瞬间,黎星斓还以为张云涧恢复了知觉。


    但很快她发现,他只是喝醉了。


    他看不见听不见,他的世界没有光亮与声音,但他却被醉意影响,*忘记了这些。


    他嘴唇一张一合,不停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


    黎星斓追着他看,努力分辨他的唇语,勉强读出来,他在喊她的名字,又说什么教她吹一首新曲子之类的,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给她当老师呢。


    看来是真的喜欢了。


    她伸手扶住他肩膀,试图按住他,让他停止乱动,他却软软倒在她怀里,像猫似的蹭了蹭,然后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黎星斓心里柔软下来,低笑道:“都说修仙者因为神识而不会醉,看来真正也就这点酒量啊。”


    她吻了吻他的发:“睡吧,最好在睡梦中熬过最后几天。”


    接下来的两天,张云涧即便不用她喂酒,精神也足够虚弱,始终沉沉睡着。


    不用猜黎星斓也知道,他的味觉和嗅觉都被剥夺了。


    她很怕他突然醒来,从一场噩梦坠入另一场,在黑暗中再也感知不到她,从而害怕到不知所措。


    于是她还是将剩下的酒喂他全饮下。


    最后几天,她几乎没有睡觉,一直看着他。


    第七天快要过去时,系统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在她脑海里响起。


    【黎星斓,七天快要到了,你不能任由张云涧这般死去,要在他意识消散前湮灭他留下的神魂印记】


    她没回应。


    她俯下身,去吻张云涧。


    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睫毛微微颤动,似有醒来的征兆。


    她伸手覆住他的眼,与他额头相抵。


    “张云涧,我确信我爱你。”她的语气如初遇那般真诚,“至死不渝。”


    灵台处,那枚他留下的神魂印记,轻轻闪烁了两下,消散于无形。


    第128章 前奏作为一具尸体,他还是如此美得有……


    黎星斓拥抱着张云涧没有温度的身体,很久没有松开。


    在她抹去那枚神魂印记时,她的血好像一同冷了下来。


    于是她不可遏地发起抖,仿佛冷意侵蚀了她的骨髓。


    还有一个原因——她不确定她有没有成功。


    她深知宇宙中不存在百分百,而那一丝意外,她也不敢赌。


    系统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恍若未闻。


    她怀里的这个少年,是真真切切地死去了。


    她像是在黄粱梦境中抱着小张云涧那样抱着他,之前她每一次从黄粱一梦中醒来,都要认真望向在她身边安静躺着的张云涧。


    心中庆幸,他活着真好。


    但现在,他同小时候一样,真的死了。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体温。


    无论她怎样用力拥抱他,他都不会回拥。


    再缠绵深情的吻,也得不到他的回应。


    这就是死亡。


    好简单的死亡。


    她轻抵着他额头,意识颤颤巍巍的,徘徊在黄粱界外,不敢进去。


    她第一次深刻认知到,人在面对极度珍视的东西时,就是会变得胆小,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


    不知多久,她的思维才逐渐清晰,恢复冷静。


    她听见系统用轻快的语气说:【祝贺你,七号攻略者黎星斓,你顺利完成了任务,离最终的成功又近了一步】


    黎星斓沉默。


    片刻后,系统问:【难道你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吗】


    黎星斓眸子微掀:“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在此刻表现出高兴。”


    【我理解你的悲伤,但你所想要的自由与之相比,也不够吗】


    “系统的确不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她慢声道,“我为自由欢呼与我为失去挚爱痛苦并不冲突,它们可以交织在一起同时存在。”


    【的确很复杂,但你现在看起来既不高兴也不痛苦,更不像触发保护机制后的麻木】


    “因为我选择了自由,却还没真正得到自由。我爱上了张云涧,却又亲手杀死了他。”


    黎星斓弯腰将冰冷苍白的少年抱起,像抱着一个大大的玩偶。


    【按照你们人类的习惯,我此时应该对你说一声‘节哀’】


    “呵……”


    黎星斓不知所谓的笑了声。


    她走出山洞,精纯浓厚的灵力化作水雾状的护体灵光,将他们笼罩着。


    双修的一方死去后,他的修为会全部转移给另一方。


    所以黎星斓现在,以一个凡人之躯,莫名拥有了化灵期的修为。


    但这些修为对她来说,只相当于一件能被使用的工具,让她做起事来方便些,和真正的修仙者还是不一样。


    她召出一艘飞行灵舟,将张云涧放在供以休息的船舱内,用灵力护住,自己则在他旁边坐下。


    灵石驱动着灵舟往天边飞去,离开了十万大山的地界。


    【按照你们人类的习惯,你应该找块风水宝地埋葬他】


    黎星斓神情淡然,她用手缓缓描摹着张云涧的眉眼,颧骨,鼻梁,嘴唇……千百次仍不厌其烦,记下每一个细节。


    “按照我们人类的习惯,我应该择日给他风光大葬,所以你要来吊唁哭灵吗?”


    系统发出一声低笑,但也分辨得出黎星斓语气中的否定。


    【抱歉,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无法从这个世界带走任何物质,包括张云涧的遗体】


    黎星斓理所当然:“我知道,所以才要珍惜和他相处的最后时光。”


    她伸出手,脱去了张云涧的衣裳。


    他宛如一尊细腻的白瓷呈现在她眼前,只是不再莹润,失去血色的肌肤彻底化为了冷白,青筋浮现,脉络分明。


    作为一具尸体,他还是如此美得有冲击力,像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黎星斓平湖般的眸中漾开波动,静静欣赏了会儿,才伸手覆上去。


    从第一节颈椎开始,往下触摸。


    【我并不理解你现在的行为,有些超出了正常人类的表现范畴】


    黎星斓镇定反问:“时空局不允许他的员工拥有一些特殊癖好?”


    系统像是被问住了,过了会儿才说:【显然这是你的私人权利,我无权干涉。但作为你的攻略系统,需要了解一下你的精神状态是否异常】


    黎星斓抱起张云涧躺到自己怀里,认认真真地沿着每一块肌肉的走势来回描摹,动作温柔。


    的确,从旁观者角度观察她现在的行为,很难不觉得她是伤心过度,有些疯了。


    因此她条理清晰地回复系统:


    “通常来说,刚失恋的人行为异常才是一种精神正常的表现,比如说暴饮暴食,失眠多梦,哭哭笑笑,焦虑烦躁等,我只是‘常见异常’中的‘不那么常见的一种’而已。”


    她顿了下,又道:“我可是被时空局罚到枯燥的空间修复组,独自待了两百三十二年,压抑久了,不正常地发泄一下也很正常。”


    她还是那么有怨气,系统无话反驳-


    仅仅七天,修仙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蓝月草原一战死伤惨重,除去几位实力强劲的化灵期逃走外,几乎全部折损于魔渊旁。


    而由于剑域的损坏,魔气也再不可挡,短短几日就笼罩了整片草原,以至于归无剑宗不得不全面开启护宗大阵,来暂时抵御魔气的侵蚀。


    四大上等门派,无数高阶修仙者联手,却被那魔头重创的消息在修仙界传遍,人心惶惶,一片乱象。


    与此同时,被拦在十万大山深处的妖兽也趁机闯入人类区域,而四大门派也无力抵抗,索性放弃,只求自保。


    所有人都惊恐难安,惶惶度日,生怕哪一日那魔头就突然降临,将自己所在的城镇或门派夷为平地。


    这公认为修仙界史上最接近末日的一次灾难。


    众人心中最后的期望,只剩下对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灵期那微末的期盼。


    祈求那些半步登仙的大能们能够现世,诛杀魔头,拯救修仙界。


    苏一尘再次来到暗峡湾。


    这次他没有站在洞府外,而是直接见到了空物师祖。


    他从未见过这位前辈,或者说从未见过其本人,三百年前,他师父银阙选择进入空间裂缝时,他见过一次空物师祖的灵力化影。


    眼下他见到这位仙灵期本人时,还是有些惊讶。


    他的灵力收敛得滴水不漏,以至于看起来太过普通,像一个凡人村落随处可见的老头,干瘦,黑黝,头发花白,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十分明亮,令人不敢直视。


    空物见到他,关切地问:“伤势如何?”


    苏一尘道:“晚辈脱身及时,只受了点轻伤。”


    “宿常怎么样呢?”


    “宗主伤势较重,沉在冰泉之底疗伤,短期不能恢复人身。”


    也因此,凌天宗的事务由苏一尘暂时代理。


    空物叹道:“这一劫在所难免啊。”


    苏一尘神色微动,忍不住问:“我宗共有五位仙灵期前辈,难道如今一位都不能出手吗?”


    空物苦笑:“若是仙灵期真是无所不能,倒也不会藏头露尾了。你们这一次围剿魔修,以九雷神杀阵引下八道天雷,勉强堪比大雷劫的威力,而我等只要一暴露在天光之下,便随时降下超过大雷劫的神雷,可能还未来得及出手灭魔,便会为天道抹杀。”


    关于仙灵期受到的天道限制,苏一尘曾从他师父那隐约知晓过一些,但如此清晰直白地从空物师祖口中确认,还是让他大受震撼。


    “天道不允许仙灵期的存在?”他脱口问,“莫非这就是无法飞升的真相?那……”


    那三三道人呢?或者上古那些飞升的修仙者,又是怎么回事。


    空物并未一一解释,事实上,他至今也不清楚,天地间到底发生了何种变故,导致天道法则似乎出现了不可名状的异常。


    他道:“上次我让你去了魔极之地,你看见了什么?”


    苏一尘实话道:“大量魔气逐渐上升,已近地表。”


    “嗯。”空物点头,又长叹一声,“与之相比,那些被开启的魔渊已不算什么了,天地间灵气退让,魔气复现,乃不可逆转之势,如同阴阳循环,阴盛则阳衰。可是我等修仙者,皆是依赖灵气而生,一旦魔气浸满世间,修仙者的下场比之凡人还不如。”


    对凡人来说,魔气充斥大地,同样会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魔气会导致所有适合在灵气中生长的植物枯萎死亡,使饥荒、疾病等灾祸频繁降临。


    但凡人既不能感应灵气,也同样不会被魔气侵蚀,只要他们在这场浩劫中存活下来,便会重新在这片大地上,种起新的适应魔气生长的植物,然后恢复平静的生活。


    相比起修仙者,凡人们明明脆弱到不堪一击,却又坚韧到不可思议。


    无论日月如何更替,山海如何变迁,自他们在世上出现,就再也未曾消失过。


    情感、道德、信仰,使他们团结在一起,变得群体性强大。


    而这些修仙者们主动摒弃,且无法找回的东西,让他们成为一个个强大的个体,却在孤立中更易折断。


    当这场魔气浩劫彻底降临时,修仙者当然也可以选择成为魔修来短暂适应世界,但魔修会被影响心智,且困死在化灵期,强大的实力与不存在的瓶颈带给他们的,是同样不会增长的寿命。


    既然修仙的意义在于追求永生,那成为魔修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与凡人区分开,成为一个嗜杀的人形野兽吗?


    暗峡湾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半晌,苏一尘轻声问:“既如此,那晚辈们到底该做些什么?”


    空物背负双手,向上望了一眼。


    上方是厚厚的石壁,但他的目光却好似穿透石壁,攀沿千里,抵达地面,重新来到了日光之下。


    “修仙一途是孤独的大道,谁也帮不了谁。”


    他转身道:“你回去吧,此后不必再来。”-


    很多事无法获知真相,也无法给出答案。


    黎星斓身为局外人,也不过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但她的优点在于,与自己无关的事,她的好奇心并不强。


    御灵舟跨越万里,一路朝南,黎星斓终于抵达了尽头。


    这里是修仙界的一端,被称作灵极之地。


    与之相对的,便是魔极之地。


    一南一北,是世界的两级,贮存着这个世界最精纯的本源。


    灵气,或者魔气,皆源于此。


    广袤的冰原上,分布着一汪又一汪碧色池水,深深浅浅,如同干净的还未被使用的调色盘。


    风雪已歇,阳光和煦,为大地镀了层薄薄金色,而那深浅交错的碧色池水中,波光粼粼,如置碎金。


    在这般明亮的颜色里,有一抹浓烈的红更为明亮。


    黎星斓一眼就看见了她——明尊。


    她红衣长剑,于其中一汪池水旁长身玉立,像画卷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黎星斓站在灵舟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她立即就察觉到了,轻飘飘一眼,目光凌厉似一道剑气。


    “咦?”她嘴角略有些玩味,“你的修为短时间暴涨了这么多?”


    这个凡人总令她觉得好奇。


    她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


    黎星斓收起灵舟,持剑落下。


    她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在晴雨表上未发现明尊的杀意。


    明尊看过来:“你为何来此?”


    黎星斓反问:“你只想问我这个?”


    “不然呢?”明尊有些漫不经心,“难道你希望我问一下我的儿子?他死了。”


    她用了肯定的语气。


    这让黎星斓有些诧异。


    “你就这么确定?”


    “你的修为足以说明一切,这个双修心法,我也曾用过。”


    看见黎星斓的表情,她扬了扬嘴角:“很意外吗?否则凝灵期的我很难斩杀一个化灵期的魔修吧。”


    只是她当年将转移的魔气剔除了,所以并未立即突破化灵期,也并未成为一个魔修。


    她所倚仗的,并非是来自道侣的修为,而是坚不可摧的无情剑心。


    明尊盯着她,语气恢复平淡:“所以,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张云涧的眼睛和她的很像,但黎星斓此刻在这双漂亮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温度。


    这一点,他们极其不像。


    她忽然汗毛倒竖,意识到她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晴雨表上她之所以没看见明尊的杀意,是因为明尊本就没有情绪,无论笑也好,杀人也好,只是一种行为表现。


    她条件反射地握紧了剑,迅速抛出自己的价值。


    “我知你是为天门而来,我也进入过天门,但我所见应该和你不同,或许对你有用,以及,不用试图对我搜魂,你办不到。”


    “是吗?但我不需要。”


    一道剑光极快亮起又熄灭,比日光还要灼眼。


    黎星斓心中警铃大作,几乎完全凭着直觉躲过了这一剑。


    她持剑后退,没有任何迟疑地以追光翅飞速拉开距离。


    明尊的确太强了,仅凭一把剑,整个修仙界,她已全无对手。


    她是世上唯一的化灵期剑修,当之无愧的最强者。


    张云涧或许不惧,但黎星斓却丝毫提不起和她交战的念头。


    也许是出于不屑,明尊没有追杀她的意思,这让她暗暗松了口气。


    她闪到千里外,落在灵极之地边缘,放出灵舟休憩。


    然后一边恢复灵力一边推测明尊在天门中到底看见了什么。


    她虽进入过意识空间,但并非全知全能,就像拿到了一本厚厚的书,她只来得及翻了关键几页。


    她知玄门天门都不过是天道意识布局的幌子,那诱饵定是与飞升有关的秘密,但明尊进入的那道天门若是什么都没有的话,她也不可能在这里碰见她。


    黎星斓来灵极之地的目的,是抹杀最后一部分天道意识,这些意识充斥着负面情绪,阻碍着灵气魔气的正常转化与天道规则本该的平衡。


    这算是最后一步。


    做到这些,她只需静静等到时空局推衍出的那个修仙界毁灭的时间点,确认修仙界如常运转,就是圆满完成了此次任务。


    但明尊在此,相当于阻止了她。


    她不由皱起眉。


    不排除这是天道意识的有意为之,没有感情的系统,是不会在向她求救后对她产生什么感恩的。


    “不被抹杀”也是求生的一部分。


    若真如此,那就要另想办法了。


    她转头,目光落在灵力笼罩下的少年身上,柔和了下来。


    他像是睡着了,安静的,乖乖的。


    她摩挲着张云涧的脸,低喃:“这样也好,若她还有感情,那我会对她心存怜悯,现在看来倒是不用。”


    第129章 落幕“黎星斓,又要杀我一次么?”……


    明尊抬着头,站在广袤无垠的灵极之地,目光平静而深邃地仰望苍穹。


    曜日已滑入大地,夜幕降临,风雪再起,却并未隐去天边悬起的那轮明月。


    在暗蓝夜空的背景下,粲然的月光如同白色丝绸般向大地倾落,让人疑心脚下的这片雪原,是否也是月华铺就,才如此明亮。


    这里的黑夜让她想起玄门深处的神魂归息之所。


    那里每一个夜晚,都是相同的月亮。


    在那里游荡的神魂,忘却了生前的记忆,包括一个月亮本该拥有的圆缺变化。


    在她看来,这是最可悲的结局。


    比魂飞魄散还要可悲得多。


    玄门中,天地灵气分外浓郁,但似乎以某处为中心点,外围一圈一圈的灵气被解构了,还原成五行之气单独存在。


    她经过天灾,兽潮,抵达那片凝聚了土行之气的黑沉沉的大地时,看见了风沙中,排列不尽的躯壳。


    那是些早就死去,却未在岁月中腐烂的肉身,凡人,修仙者或者妖兽,都有,他们被某种力量刻意保存为原本的样子。


    她发现,那些风沙蕴含着区别于寻常土灵气的力量,能够修复肉/体受到的所有损伤,而这股力量,来自更深的地下。


    这片地下像一个巨大的巢穴,贮存着不可胜数的肉身,它们还很新鲜,也很完整,甚至可以被夺舍的神魂直接使用。


    她感到奇怪,但她堕入那片神魂居所而又清醒后,心中的迷雾渐渐被拨开了。


    直到她试图劈开这个地方的结界,而从裂缝中看见了汹涌的魔气以及天门时,她解读出一个答案。


    在她看来,这片玄门的大地,就是修仙界最初的模样,那时,灵气与魔气共存。


    在世界的很多角落,灵气尚不稳定,极易被分解成五行属性,沉淀在大地上,逐渐化为矿质草木,山河湖海等。


    人类也是从灵气中诞生的,大约是特殊的土灵气,像这样,从大地深处慢慢成形,而后爬上地面。


    至于神魂,她不确定,总之或许也是诞生于地底。


    这是万物的起源之地,或者说,本来面目。


    人类死亡后,也许又将回到这里。


    但这片空间后来成了游离的秘境,所有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类都早已离开,玄门成了独立的世界,像一扇真正被关上门的屋子,死在外面的人神魂找不到归所,死在里面的人状态永不会变化。


    她想,如果有什么关于飞升的秘密,那一定在这里了。


    这里,就该是核心所在。


    她果然看见了天门,严格来说,也不像门,是虚无黑暗中一道模糊的金色光晕。


    光与暗的界限,承托了五行之外,她未企及的一种力量。


    她果断跨了进去。


    该如何形容她所“看见”的。


    琼楼玉宇浮空在无垠的虚空之中,万仞玉阶延伸至无尽头,流转着柔和的月光。流萤与光尘在浩渺的空间里缓缓流淌,微茫而灵动的生命亦真亦幻,在浩渺的雾霭中穿梭,飘忽不定。


    她伸出手去,浮动的星辰宛如流星划过,化作光点落于她掌心,她合拢手掌,却又空无一物。


    这里不曾因她的闯入而有丝毫变化,仿佛岁月早已在此年轻又苍老,凝固成亘古不变的永恒。


    这会是飞升后见到的世界吗?


    一种,强大而不变的长存。


    她该如何进入它,得到它,脱身樊笼,挣开桎梏。


    一剑破万法。


    天地施加于人的枷锁,是物欲与情欲。


    修仙的过程,便为斩断二者与自身的关联,才能最后挣脱天道规则。


    正因早已明悟此点,明尊曾毫不犹豫地亲手斩断了情的羁绊。


    她少时曾救过一只金翅幼鸟,它不会说话,只会“啊呜啊呜”的叫,她便给它取名为“阿乌”。


    它相伴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哪怕修成人形,妖力强大,也甘愿为她坐骑,或者做一只栖息在她肩上的小鸟。


    她赶走它时,倒是为它好,是剑宗无法容下一个妖修。


    起初也有过思念与担忧,但在漫长岁月里湮灭尽了,只有一只小鸟的情感在疯长。


    她斩杀道侣的那日,金翅鸟来偷偷见她,被她所伤,重伤逃走,还偷走了她刚生不久的孩子。


    她没有追杀,因为她不在乎。


    寻到那孤岛上,彻底了结此事时,她没有个人怨恨,只是方便门下弟子的一场试炼而已。


    她对一切都无牵挂,无爱无恨,毫无感情。


    一剑,她彻底斩断了所有。


    是她过去的挂碍,以及她血脉的延续。


    她能感觉到胸腔中那颗剑心愈发澄净,琉璃般透明,却又坚不可摧。


    她手中的剑也愈发锋利。


    这正是她想要的。


    大道孤寂,一往无前。


    这才是修仙的本质。


    万年来无人飞升,她会是飞升第一人。


    ……


    差不多了。


    明尊静静站在无边无际的月空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另一个潜藏光外的她。


    世间灵气被魔气污浊,灵极之地是最后一片净土。


    天道杀机里,这是唯一的生路。


    她扬起剑,眼眸平静而淡漠,遥望向九天之上那无法言说的存在。


    大地上灵力池水浮光跃金,蓦然漾开波动,搅碎了千万池月光。


    向这天地间唯一一抹浓烈的色彩漫涌而来-


    黎星斓在空间刚一产生波动时就察觉到异常。


    她立即通过空间系统监测,显示空间中的能量正在朝一个点疯狂聚集。


    这里是灵气的源头,蕴藏着不可预估的磅礴能量,这些能量聚集到一个点,会让那处的空间无法承受发生坍塌。


    她下意识驱使灵舟前往,却发现灵舟无法在如此猛烈的风暴中航行。


    灵力四面八方地朝中心涌去,如同泄洪般,摧枯拉朽。


    即便她在灵极之地的边缘,也隐隐感知到空间的晃动。


    她不得不使用空间系统来辅助周身稳定,借助追光翅快速飞往能量中心。


    她猜到了明尊来此的目的不会单纯,但看来她没猜全对。


    风暴中,雪的密度被压缩到了极致,像一粒粒星尘。


    黎星斓仰仗着空间系统与自身灵力才勉强抵达了风暴区域。


    天地茫然苍白,池水枯竭干涸,月光被打碎,一切显得混乱而无序。


    风暴中心,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洞。


    它不规则,看起来静止不动,边缘却又扭曲着,不断折射光线。


    风雪自它周围滑落,仿佛自动避开了它,也像被无声无息地吞噬掉了。


    黎星斓瞳孔微缩,她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


    不同于空间裂缝,这样的空间黑洞是令她陌生而恐惧的存在,恐惧是源于未知。


    空间裂缝只是撕裂空间进入世界与世界的罅隙间,而黑洞后是什么,她并不知道,那是未至之境。


    明尊的身影就稳稳站在黑洞前方,那是是她剑之所向。


    “你疯了?”


    在看见她时,黎星斓脱口说了句。


    她偏首,目光转来,似有些惊讶她竟然能出现在这里。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


    “看来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她无比随意地朝黎星斓挥出一剑,那道剑气越过灵力风暴而来,宛如海面极快掠过的游鱼。


    黎星斓这次没有躲开,只是抬手在虚虚一划,指尖所过之处,凭空浮现一条极细黑线,像一道裂开的口子。


    剑气被空间裂缝吞噬了。


    明尊饶有兴味:“空间裂缝……你来自哪儿?界外?”


    界外?


    黎星斓诧异,能问出这句话,足以证明她所知道的,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身在局中,未必不能看透局势。


    棋手才是掌握全局之人。


    说实话,她真是有些佩服明尊。


    她像一个真正的修仙者,说断情绝欲便能真正无情,在朝目标前进时,坚定不移,丝毫不为外物所扰。


    “是,我来自界外。”她坦诚道。


    她们接触不多,这是她第一次与她对话。


    黎星斓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张云涧的记忆中,黄粱梦境里的她和现在没有变化,只是更为强大。


    在她挥剑斩杀金翅鸟妖时,必然是听见了它说的话,剑气落下去时,她知道他怀中抱着的,是她的孩子。


    但那一剑毫不留情。


    那时她不免为小张云涧感到可悲,可又庆幸他的情感也异于常人,否则大概还要在情绪中添一份名为“仇恨”的东西。


    他们这对母子,真是天地间最奇怪的产物。


    承载着天道意识的张云涧,算是天地所生,可他的确又秉承了明尊的一些特质,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因果。


    黎星斓开门见山:“明尊,你到底在天门中看见了什么?是否又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明尊反问:“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她周围的能量越来越多,面前的黑洞也被撕裂得更大。


    她的态度看来是没沟通的必要了,黎星斓心想。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会阻止你。”


    黎星斓不想输出什么“你这般会导致灵气耗尽生灵涂炭”之类的大道理,显然明尊不是这些道德的受众。


    她根本不在乎任何代价,哪怕世界毁灭。


    黎星斓看了眼空间裂缝,她方才撕裂空间,也只是因为此处空间不稳,实际上,她并不能一直这么做,这会让伤痕累累的空间更加糟糕。


    必须速战速决。


    “阻止我?”明尊一如既往地平静。


    她的身影在风暴中模糊不清,逐渐褪色成水月一抹荡漾的红色倒影,如同油画上的一笔。


    在黎星斓展开空间系统时,四面八方的剑气携毁天灭地之势而来。


    她无法避让,也不能避让。


    无数空间裂缝在她周围密密麻麻的浮现,像龟裂的画布,在触及那些剑气时,斑驳的颜料迅速剥落。


    空间更加不稳,能量的消耗在加剧,若是放任不管,它们会在黑洞成形时,与明尊一同流入虚无,打乱修仙界勉强维持的平衡。


    黎星斓有一个稳妥的办法,就是利用黄粱的空间之力弥补现在的差压。


    黄粱是宇宙产物,不属于单个世界,它吞噬的空间之力也不是真正的能量,只是一种“存在状态”,但足以短暂掩盖空间的“伤口”,相当于一块创可贴。


    但她不能这么做。


    因为黄粱中被她藏了一个灵魂,她不能让他被系统发现。


    她能对抗明尊,却不能对抗时空局。


    那就赌一次,疯狂一次。


    让理智为情感让步。


    她向风暴中心直直探出,徒手去触碰黑洞边缘。


    乌发在风中狂乱,裙摆猎猎作响,少女绝美的容颜上,被冷冽破碎的光华衬托出冷静至极的决绝。


    修长白皙的手指穿过密密麻麻的空间裂缝,空间系统贮存的能量给她赋予了保护层,但能量有限,很快,她光洁的手臂浮现很多怪异的痕迹,仿佛被某支笔画上了一道道黑线。


    是空间裂缝吞噬了她的血肉。


    但是不痛,所以黎星斓只是皱了皱眉,便继续向前探去。


    空间裂缝外是被阻在外面的凌厉剑气。


    数道剑气锋利地划过她的肌肤,深可见骨,瞬间便血流如注,将整条手臂染成了深红色。


    她眼眶一红,眼泪不可控地掉下来,当即对攻略系统道:“授权你暂时接管我的感知系统。”


    【已完成。但我想提醒你,黎星斓,这不是合适的选项】


    系统音响起的那刻,她的身体与精神仿佛成了不相干的个体,瞬间失去所有感知,包括疼痛。


    她没有理会系统,虚虚握了握拳,用力一伸,“抓住”了黑洞边缘。


    黑洞已经在吞噬能量下扩张到了半尺直径,她试图利用空间系统,将其直接拖拽入系统中。


    这很疯狂,极为大胆。


    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如果黑洞在系统中爆炸,她也会受到波及。


    但关闭及时的话,大概不会危及生命。


    大脑思维飞速运转,将风险预案与成败概率迅速厘清,剩下的便是执行。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明尊眼神瞬间结冰。


    “那就——斩了你的手!”


    她持那把命剑刺出,如离弦的利箭,破空而来,所过之处,空间也被划出一道细细的黑线,继而开裂成罅隙。


    “王进宝!”黎星斓低喝了声。


    她的那把黑色长剑激射而出,“铿”的一声,与明尊的命剑剑锋相抵——


    只是片刻,她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紧接着两截剑身携那枚照影石剑穗一同坠落了下去。


    即便只是片刻,黑洞在她的手中已发生了变化,它开始不稳,变形,没那么圆,出现即将关闭的征兆。


    但还是不够。


    那把锋利无匹的剑,在明尊手中,连空间都能斩开,斩断她的剑后,又继续朝她的手臂砍去。


    这一瞬间,黎星斓忽然有些似曾相识。


    她想起与张云涧最初在真露城的传送大殿中,她亦是这样对付了那位凝灵期修仙者。


    看来,身在网中,果然一切逃不开因果。


    她没打算放手,如果她此刻放手,明尊会用剑斩开黑洞,致使灵力倒灌,一切将再无转圜之地。


    一*条胳膊的代价,她大概能承受,甚至忍不住幽默的想,这也算工伤,不知道时空局的工伤赔偿是什么标准。


    不过就在她做好了失去手臂的准备时,空间戒指中一道银光流星般飞出,再次抵住了那道剑锋。


    黎星斓微微一怔。


    是李来财,张云涧的命剑。


    明尊显然也没料到,但这把剑亦不能阻下她。


    偏偏是这须臾之间,黎星斓手下的黑洞已骤缩成一点。


    “还不打算放弃吗?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况且黑洞后未必是你要的飞升之境。”


    黎星斓松开手,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双冷冽的凤眸。


    “既然未必,又未必不是?”


    明尊淡声,果断收剑。


    她闭上眼,眉心凝出一道金色光芒,那光芒中隐约有一道人影,黑发红衣,与她相似。


    在神魂离体的瞬间,她驱使肉身自爆,以产生的巨大的灵力波动阻滞了黑洞的弥合,携她的命剑一道,没有丝毫犹豫地,没入黑洞之中。


    黑洞宛如日光下消融的空泡,倏然消失。


    风暴渐歇,灵力向四面八方回流,徒余数不尽的尚未愈合的空间裂缝。


    黎星斓望着这幕着实呆了呆,明尊竟能如此果断地自爆肉身,以神魂遁入黑洞,实在是震撼了她……


    她忽然有种莫名的直觉——


    那黑洞之后可能就是她想要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规则之外。


    但她同样来不及多想,加紧收拾了残局,深入灵极之地深处,寻到源头,去抹杀天道残余意识。


    这是一汪透明而澄净的湖水。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伸手舀了舀,手臂上的血滴落下来,将面前的水染成了微微的红。


    她才想起,自己还受着伤。


    不过运气不错,起码功能健全嘛。


    天道意识会在哪……她目光随下沉的血迹落入湖底。


    湖水深不可测,但透明到无半点杂质,以至于能够一眼望穿。


    她对上了一双眼。


    漂亮的,澄澈的,黑白分明的眼。


    他从湖底轻盈地浮上来,丝绸般的长发湿漉漉地散在水中,白皙无暇的肌肤上水珠颗颗滚落,散发着某种诱惑。


    他垂着婴儿般纤长的睫羽,乖巧而安静地望着她。


    “黎星斓,又要杀我一次么?”


    第130章 向你她不需要一个完美的爱人,她只需……


    相比于死去的少年,显然眼前的张云涧更为鲜活,生动,明亮。


    他赤身裸体地从湖底游上来,趴在岸边,用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她,长发在水中摆动,像一只勾魂摄魄的海妖。


    “黎星斓,又要杀了我么?”


    他问。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口吻。


    不是质问,是他平时撒娇的语气。


    黎星斓半蹲在岸边,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她似乎能感受到他微凉的气息以及铃兰的淡香。


    她往前倾了倾,让这份距离更近些。


    她窥见他眸中流转的神采,他睫羽上沾湿的水雾,他白璧无瑕的肌肤是那样细腻莹润,泛着柔和光泽。


    目光不客气地往下,是微微滑动的喉结,精致清晰的锁骨,是因姿势略略内旋的肩膀,挺阔有力的胸膛,以及垒块分明的腹肌。


    富有生命力的他,真美啊。


    真想吻他。


    她伸出手去碰他,手臂上是密布的伤口,有些是被空间裂缝吞噬了血肉,白骨森然可见,有些是剑气划伤,伤口极细,但血流不停。


    张云涧扬起一抹温和的笑,轻握住她的手,然后低头亲吻她的指尖。


    “黎星斓,我好想你啊,特别特别想你。”


    她说:“我也想你。”


    “真的吗?那留下来吧,和我永远在一起,好吗?”


    “好啊。”


    黎星斓笑了笑,沾血的指尖缓慢拂过他的唇:“如果是你的话,我十分乐意。”


    张云涧握住她的手,将头歪了歪,亲昵地贴在她掌心。


    他语调慵懒,朝她眨着眼:“黎星斓……抱抱我吧。”


    “好。”


    黎星斓毫不犹豫踏进湖中,张开双臂拥他入怀。


    他冰冷的,潮湿的,紧紧抱着她。


    一声声喊她的名字。


    黎星斓却没再应。


    他水中的长发似水草般摇曳,攀上她的腰肢,将她缠绕住,如同他的臂膀化作牢笼对她的囚禁。


    “永远……留在……这里……”


    水漫过胸口,窒息感逐渐加重,黎星斓眸子微掀,眼底却没了笑意,只有一片平静的清明。


    他们相拥着沉入湖底。


    蓦然,澄澈的湖水疯狂搅动起来,在极短时间形成一个漩涡,光影细闪,模糊了水下的情形,将一切折射的支离破碎。


    雾气也随之蒸腾,升起,笼罩此地。


    渐渐没了声音,安静到针落可闻。


    直到水滴声——滴答滴答——


    雾气散去,湖面恢复平静,澄净如镜,一如往昔。


    黎星斓疲惫地爬上岸,浑身都湿透了。


    她转头看向湖底,这次什么也没有。


    【你杀了他吗】


    “不然呢?”


    黎星斓取出纱布,在右手臂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完全遮挡住那些可怕的伤口。


    【我以为你会心软,况且你不是不对张云涧说谎吗】


    黎星斓轻嗤:“拙劣模仿的意识体而已,又不是他。”


    她单手不方便操作,只能在纱布末端打了个丑丑的结。


    然后叹了口气,表示遗憾。


    如果是张云涧,会第一眼在意她的伤。


    一个没有灵魂的系统,对情绪的模拟,真够令人恐怖谷的。


    如果不是为了色相,黎星斓连一开始的笑都吝啬。


    【那么,七号攻略者黎星斓,我将正式恭喜你完成了任务】


    “别恭喜太早,还没有到天道推衍的那个时间节点,时空局又不认账。”


    黎星斓淡淡的,绑好纱布后又展开了工作。


    修仙界的天道意识被抹杀,她需要确认世界系统能正常运转,本源没有持续衰弱。


    规则如常,秩序公正。


    之后,魔气将代替灵气,成为充斥天地间最多的能量。


    天地万物在魔气的蔓延侵蚀下将迎来毁灭般的巨大浩劫,然后在浩劫的灰烬中又再次重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才是生命本该拥有的力量。


    还有最后一件事——


    黎星斓站在湖边,召出那艘灵舟。


    她走进船舱,将张云涧抱了出来。


    少年闭着眼,纤长浓密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两片阴影,如同睡着了般,乖巧安静地靠在她怀中。


    黎星斓低头望着他,眼中已不再平静。


    她看了许久,然后低下头,在他眉心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好梦。”


    以及——


    “再见。”


    她将少年沉入湖中,连同那两把受损的长剑一起。


    他安静沉眠于此,将在岁月绵长中渐归于能量本身,回到来处。


    黎星斓在湖边沉默伫立许久,湖面倒映着她颀长纤瘦的影子,潮湿得像雨中的风-


    还有七天。


    七天之后,就是天道推衍中,修仙界本该毁灭的时间点。


    黎星斓收回遥落天际的目光,坐在灵舟中,专注地用小刀雕刻起面前的泥像。


    初具形体,只是面容模糊。


    她缓慢而细致地用刀划刻着腿部线条,回忆着曾反复摩挲过的触感,嘴角忍不住扬起弧度。


    原来少年的腿看着又细又长,实则脱了不然……


    她大概比他还要熟悉他的身体。


    触摸过每一处……的确是每一处。


    没多久,黎星斓放下刀。


    她手搭上右臂,低头露出些微痛楚。


    半个月了,她的伤还不能好。


    从灵极之地离开后,她便收回了托管给攻略系统的感知系统,那一瞬间袭来的尖锐疼痛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不过经过半个月的硬熬,她倒是觉得自己对疼痛的耐受度提高了点,理论上来说,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半个月,她就在灵极之地附近待着,一是监测并预防可能发生的变故,二是专心捏她的泥人。


    不过只是普通的泥土,她就这么在攻略系统的监测下,光明正大地反复琢磨。


    疲惫时,她会枕着黄粱入睡。


    同样光明正大。


    她曾将张云涧的灵魂通过自己的灵台送往黄粱之中藏了起来。


    他的记忆构建起了一片梦境空间,他的灵魂就在这片虚幻的梦境角落中沉睡。


    由于意识的强制剥离,这个梦境混乱无序,支离破碎,它像一面巨大的被打碎的镜子,镜片散落各地,每一个碎片都折射出一段不完整的记忆。


    她不断寻找,收集,拼凑,试图还原一个完整的梦境。


    在这个过程中,她曾有些犹豫,是否要就此丢掉那些,他童年时被抛弃被欺骗被不断杀死的部分,以治愈他性格中极端偏执的暗色。


    但很快这个想法被她否决了。


    人的性格源自经历,无论悲伤或是快乐,幸福或是痛苦,缺一不可,它们共同塑造出了她熟悉的那个十七岁少年。


    她不需要一个完美的爱人,她只需要张云涧。


    ……


    黎星斓缓缓睁开眼,又不禁眯了眯,才逐渐适应阳光。


    晴空万里。


    天是蓝的,很透的蓝,如大海倒悬。


    她的目光滑过一望无际的天,直到尽头,蓝的边缘漂浮着几抹絮状的云,恰似漫卷上岸又缓缓退去的浪。


    张云涧的记忆碎片里,常见这样的好天气。


    因此,很多个夜晚,他都能看见星星。


    每次找到他,她都静静躲在一旁,像一个屏幕外的观众,旁观他的人生。


    但大多时候,是足够无聊的。


    因为他很安静,很孤寂。


    从来一个人。


    其中一次,她捡到的碎片是渔村后的故事,她将它拼凑起来。


    那个五六岁生着病的小张云涧,数了一晚上的星星。


    天亮时,他拖着沉重乏力的身子,离开了小镇。


    他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只是本能地追着太阳走。


    因为他太冷了。


    他烧得迷迷糊糊,又没吃东西,最终虚弱地昏倒在路旁。


    曾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但只看了几眼,便叹息着离开了。


    这个世道,没有人负担得起一个重病的孩子,丢都来不及。


    最终,被张老汉从海边救起的小张云涧,又一次孤零零地死去了。


    天下起了雨,他趴在泥泞的草丛里,发白的如褪了色的瓷娃娃。


    也只有这个时候,黎星斓才忍不住走出来,轻轻抱抱他。


    ……


    张云涧步入仙途,并不算一个意外。


    毕竟他从小就是被一只鸟妖养大的。


    他八岁时,偶然遇见一个元灵初期的散修。


    那时,他从一群乞儿的拳打脚踢中救下了他,他体力不支,遍体鳞伤,连捡到的半个馒头都没护住。


    这个八岁的孩子瘦小虚弱,但这个散修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修仙灵根,他收他为徒,教他吐纳天地灵气,引导他入了门。


    这散修的天赋极差,年过半百才得了机缘修仙,修习二十多年,头发花白,也才元灵初期。


    他四处打听修仙山门,企图拜入,却连吃闭门羹。


    他想着,若能教出一个不错的徒弟,日后借徒弟的光,混入某个下等门派也好。


    但他们没多久就遇见了一伙杀人夺宝的散修,这个可怜的老头几乎没有丝毫反抗之力,连个空间戒指也买不起的他,身上只有一些下品灵石被摸走。


    张云涧自然一道遭了殃。


    小张云涧又一次从死亡中醒来时,这位便宜师父的肉身已经开始腐烂。


    他身无长物,只剩下一本基础的不值钱的修仙心法,封面爬满了蛆。


    他捡起来,从此便独自渡过了漫长的一段时期。


    这本心法只是基础,只够让人到元灵中期。


    张云涧抱着这本心法,不过用了一个月就到了这个修为,于是接下来的几年,他再无长进。


    修仙者入门即辟谷,所以他无须吃饭,只靠着吐纳灵气便能存活。


    他像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幽灵,去了许多地方,遭遇过无数危险与恶意。


    他的性子除了始终安静外,也发生了变化。


    他开始学会伪装,学会模仿,他拥有丰富而混乱的情绪,将杀意藏在温和的笑容下,渐渐适应起这个肮脏的世界。


    他厌烦人的聒噪与乏味,只随心所欲地做一些能让他高兴的事。


    他被别人欺骗着,也欺骗别人,以此为乐。


    人间成了他的游乐场,直到他感到乏味。


    包括杀人,也是漫不经心。


    后来他遇见了另一个修仙者。


    这是位凝灵期的修士,自称是上等门派凌天宗的长老,名唤金鸣。


    金鸣惊喜地发现,这个混迹凡人之中的少年,竟是个难得的修仙天才。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教他心法,传授他灵力招式,说带他回凌天宗,等他突破凝灵期,就正式收他为关门弟子。


    枯燥无味的生活平地起波澜,令张云涧久违得捕捉到一丝兴味。


    彼时,他正好十五岁。


    相比于十七岁时,尚未完全脱去稚气。


    但眉眼已生得足够惊艳。


    黎星斓有理由相信,这位金鸣长老若能的确如他所说的那般待他,大约能在张云涧手里安然无恙。


    毕竟,张云涧对他描述的那个修仙者的世界尚存兴趣。


    可惜,他目的不纯,他收养张云涧,只为等他突破凝灵期后夺舍于他,占有这副绝佳的皮囊与灵根。


    这个计划在他意外被妖兽重伤后,不得不提前进行。


    那时,张云涧只是元灵后期。


    金鸣神识本就比同阶强大,何况高出他一个大境界,他认为夺舍是万无一失的。


    但是他失算了。


    性命垂危之际,他神魂离体遁入张云涧的识海,企图与他争夺身体,然后他发现,他错的有多么离谱。


    这个十五岁元灵期少年的识海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


    这个真相简直荒诞。


    但的确是事实。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他夺舍的行为令张云涧更加觉得有意思。


    于是在他的神魂落入他识海时,没有急着抹杀他。


    那时张云涧尚不知搜魂术,便在识海中慢慢磋磨他,逼问出很多有关于修仙界与凌天宗的信息。


    了解越多,他的兴趣越发浓厚,因此便凭着信物与路线,独自踏上了去往凌天宗的路。


    他说他是金鸣长老的弟子。


    成功来的很容易,他毫无疑问地进入凌天宗。


    金鸣的神魂对他失去价值,他便随手将其抹去。


    于是金鸣的魂灯在第二日灭了。


    此事一时引起轩然大波,各种猜疑纷至沓来。


    张云涧依然不在意。


    他进入凌天宗后,发觉修仙界也不过如此,便又渐渐失去兴趣。


    他懒得与任何人结交,性情疏离,冷漠,独来独往,如此一个天才,反而引来更多恶意。


    他太耀眼了,只是站在那里,旁人的目光就会被他吸引。


    只是这份过度的关注中,极吝善意。


    这在他注定的人生中,是早已标好的页码。


    直到他遇见第一个攻略者,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但,不够。


    起初他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但很快,他便觉得她们无非与无聊的世界相比,稍微有趣些罢了。


    还是一样的,欺骗,伪装,傲慢,愚蠢,自以为是。


    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这个所谓的时空局,所谓的攻略者,难道只有这些手段了么?


    真是无聊啊……


    一次又一次,他的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


    第六位攻略者临阵脱逃后,他也懒得继续这个无趣的游戏了。


    直到他们派来了黎星斓——


    这个七号攻略者在初遇时,便向他坦诚道:“你好,张云涧,我是你的攻略者,来自时空局第一修复组。”


    她说:“张云涧,我从不对你说假话。”


    她说:“张云涧,我救你。”


    张云涧愉悦地笑,这个时空局,可真是高明啊。


    他承认,他们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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