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春风和煦的上午,迎驾大臣们在锦衣校卫以及地方官员的簇拥下来到兴王府门前,朱厚熜率领王府官员等人在王府大门迎候,而后一同到王府中承运殿,行谒见礼。
走完这套仪式后,奉迎使宣读遗诏,朱厚熜升座,受金符,诸位大臣再次以文武分列两侧,同藩王府中及安陆官员共同行谒见礼,这一次,便是拜见皇帝的大礼了。
自此,兴王府世子朱厚熜,走上了更大的政治舞台,开始驾驶着大明这艘航船走向下一段旅程。
如今的大明进入了一个很危险的新旧更替的“空位期”,虽然在张太后以及以杨廷和为首的诸内阁大臣主持下,国家机器仍在照常运行,但无论是庙堂还是朝野,都希望新君能尽快入朝,定鼎大位,主持大局。
也因此,在定下名位之后不久,朱厚熜便开始着手安排接下来的事务——这一去,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回到安陆,因此为孝道计,是必要去辞陵的;兴王府人手有限,谁跟着去京城,谁留下看护母亲及兴王府,都要细心筹谋。
张景明与袁宗皋这两位长史,在上一代兴王时代便辅佐尽忠,如今少主入主大位,朝中博弈风云变换,他们扶助辅弼新君治理天下,也是职责忠义所在。
更有结盟伙伴,已经内定属意的孙交家族,将会在安陆暂且留驻看护王太妃蒋氏,而后朝局稍定,便可入京起复,为新帝尽忠。
而皇宫大内事务繁杂,没有可靠的身边人绝对不行,朱厚熜身边的太监们自然也要跟着主子前往,如张佐、鲍忠、麦福、黄锦等大太监,是要分掌大内各衙门的。
一切安排就绪,朱厚熜依礼前往兴献王园寝祭拜辞别,这种仪式太过庄重严肃,李盛没去,他最后去了一趟孙家。
孙姑娘做了一个小巧而精致的如意结,红色丝线劈开,又细细地绞了金丝进去,下面悬着一块圆形的白玉牌,和猫爪差不多大,上有“平安如意”四字。
丝扣小小的,一环扣一环,编得又密又结实,看着就很费时间的样子。
“大姐儿辛苦了这好几天,总算送得出去了。”
李盛歪头看一看,果然,孙姑娘眼下有一片淡淡的青色,估计是熬夜了。
她手里拿着那个有一次李盛落在孙家的荷包,把如意结放进去,然后在荷包两边缝了绳子想挂在猫猫脖子里。
李盛抬高猫猫头方便她系上绳子,等她放好后歪头蹭蹭她的手——你也要平安如意啊。
祭拜兴王陵寝后第二天一早,朱厚熜便辞别母亲,前往京城。
李盛自然跟随,昨天府里忙得团团转,他就没去找小朱,还没把孙姑娘的礼物给他呢,不过那个荷包已经被他像是脱毛衣那样从头上扑棱着拽下来了,昨天晚上就被他藏在了小朱马车倚枕的下面。
兴王妃蒋氏眼圈泛红,她与兴王年少结发,从北京城来到安陆就藩,安家置业,生儿育女,本以为会在安陆就这样安静祥和地过完这一生,谁知天意难猜,唯一的儿子,就要离开她前往京城了。
当皇帝自然好,但是,她的心中不免也有着深深地忧虑——宫中有张太后,朝中有杨廷和,皆是武宗旧人,儿子这一去,身单力孤,安危祸福难料。
但眼下,她也只能忍下这些别离之念,嘱咐儿子万事小心。
朱厚熜最后看一眼兴王府大门,进了马车。
李盛蹲在里面,帘子一掀开阳光照进来,金色猫瞳眯了眯,然后,就被一把抱起来按在了怀里。
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哪怕在人前是举止端方有礼有节,但要远离故土去往完全陌生的京城,他的心中又怎会平静?
李盛挣扎着把一只前爪掏出来,用爪垫拍拍朱厚熜的肩膀:好歹,这次他有两位长史了,嗯,还有自己陪着。
在真正的历史上,张景明病逝在他继位前夕,袁宗皋去世在他登基不久,两位兴王府的潜邸老臣都离开了他,这就导致,后面与世宗旧臣们发生冲突的时候,他的身后,没有一个老成持重的自己人能劝解安慰他。
还年轻气盛却被压制的朱厚熜,选择了在“大礼议”中依附过来的臣子来对抗,而这些臣子中,固然有忠良清正之人,但也有很多人,正是在这场辨论和对抗中得以升官,对于对抗,他们巴不得越激烈越好,不然,怎么腾位置,他们怎么往上爬呢
因此,礼仪之争,后面就完全变成了党派之争,冲突愈演愈烈,绵延数年之久。
李盛一直在想,如果张景明和袁宗皋哪怕有一个人活着,是不是就能作为中间人缓和一下?
有自己人在的少年嘉靖帝,不会陷入到无人援手无人劝慰的境地,在十五六岁的青春期性情变化,从一个被评价“仪表堂皇,有九五龙飞之威;精明强锐,俨然明君之相”的少年帝王,变成后面那个一心修玄贪图享乐的老道。
想到这些,李盛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几个人名来,后面的嘉靖固然是强硬自负,大肆打击报复,但这其中,也少不了人的推波助澜蒙蔽视听,以至从中牟利。
他的前爪从朱厚熜的肩膀上伸出来,爪勾闪了闪——这一次,他会严防死守,嘉靖要改造,保证他一定走正道!
讲道理,朱厚熜这执政智慧和政治嗅觉,在老朱家也是数得着的,要是好好干,便是中兴之君。
在这期间,谁再敢唧唧歪歪地不干好事,或者嘉靖还是要作天作地,就看本猫猫挠不挠你就完了!
怀里有个大毛团子暖呼呼软绵绵,确是是很治愈,朱厚熜过了一会儿就把头抬起来,看着昭昭的漂亮猫瞳,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它的猫耳朵:“昭昭乖。”
李盛甩一甩头,用肉垫按住他的手,目光严肃:是你要乖才对!
随后大猫猫拍拍他,跳到旁边在大抱枕下面挠呀挠,挠出来一个很眼熟的小荷包,李盛把荷包往他那边推推——看看吧,你未来妻子点灯熬油加班给你做的。
朱厚熜拿过来打开,便看见了里面的如意结,和“平安如意”四字玉佩,他把荷包翻过来看,里面多了一层青色布料,细密的针脚绣着双鱼,就是用作信物的那一对的样子。
李盛就看见朱厚熜的嘴角忍不住地翘起来,少年人情思初动,见过孙念的画像后,心里也是满意的,未婚妻才貌双全,又这样挂念他,总是让人高兴的。
朱厚熜在迎驾队伍的陪护下向京师进发,一路上旗帜高扬,仪仗阵势都非常引人注目,作为新君,铁板钉钉的皇位继承人,他理所应当地受到了沿路地方官员的示好和奉承,接连孝敬不断。
但朱厚熜的政治觉悟绝对在线,下令沿路传旨,严禁扰乱地方,辞谢一切供应和馈赠,使团一路吃用,皆照价采买,不许叨扰百姓。
一时间,诸位随行大臣倒是多有称赞,知道爱护百姓遵循规矩,总是好的。
李盛在马车里待不住,经常溜出去玩耍,要么就自己跑到前面去探路,随机找一颗大树趴着等大部队,要么就在他们停驻的时候跑到附近的小溪边上抓鱼玩,还会叼回来给朱厚熜看。
当天中午休憩的时候,李盛去抓了一条跟他的尾巴差不多长的鱼,看着就肥美,但为此李盛的毛毛也都湿了大半,他把鱼叼在嘴里,走到半路就觉得太难受了——就和人类穿着毛衣被大雨浇湿了一样,黏黏地粘在身上,这种感觉太讨厌了,而且鱼太胖了叼在嘴里也很累,感觉腮帮子都麻了。
于是他左右看看,把鱼藏到了旁边的一丛灌木里,然后自己轻装上阵回去叫人了。
朱厚熜身边的太监张佐已经被点选为兴藩校尉,在外围站岗,须知,明朝时,太监的地位并不像后面清朝时那么低,这会儿的大太监被称作“内臣”,是正儿八经有品级的,作为身边人的张佐被封官护佑主子,也是应有之意。
这会儿他正在外围来回看着,兴王世子进京,他们这些近侍也很激动啊,只有给皇帝当差,才有可能触及到这个行业的天花板——掌印大太监。
因此,他们也非常尽责,这会儿正在外围来回监察,就看见一只大毛团子冲过来了,嗯,很眼熟,就是,这体型有点缩水。
近了一看,张佐吓得赶紧叫人拿干净布巾来,这小祖宗去哪儿玩了,把自己弄得湿哒哒的,要是着凉了,这路上缺食少药的,万一病了呢?
他们主子爷那是拿着昭昭当眼珠子看,要是有个万一
张佐汗都出来了,赶紧用大毛毯子把猫裹起来擦干,然后在太阳底下一边晒一边梳毛,直到又变成蓬蓬松的一只,昭昭又没有任何不适的症状,这才安心。
看着他们紧张,李盛有点愧疚,非常配合地任由摆弄,等毛毛干了,一爪子叨住张佐的衣摆:跟我去拿鱼!
那条鱼被拿来之后擦洗干净上边的泥土和粘上的叶子,拿去给朱厚熜看了,李盛不免又被念叨了一回,有点不耐烦地用两只前爪堵住耳朵——你个要当皇帝的人了,怎么这么能啰嗦!
好在鱼肉很美味,张佐拿去烤好了,猫猫躲在马车里吃,李盛还伸着爪子让铲屎官吃,朱厚熜没吃,但很开心,一直看着昭昭笑。
吃完之后,朱厚熜抱着宝贝猫,小小声念叨他的执政理念,又说起当年父亲的教导,少年郎意气风发,胸怀壮志,李盛想起史书上对嘉靖初年的评价“世宗初政,如剑铓出匣”!
可是到了后面
猫猫伸出前爪拍拍他的额头——希望你能坚持初心啊!
第112章
古时候交通迟缓,在路上要走好多天才能从湖北到京城,李盛经常出去玩,一天,在大家扎营休整的时候,蹲在一棵大树下面看了半天,觉得有个树杈真的好适合睡午觉哦,于是大猫猫磨了磨爪子开始爬树。
兴王府中旧人都知道昭昭不老实,在安陆的时候也经常飞檐走壁上房爬杆的,于是黄锦过来看了看,看着那一大团在树杈上安全妥当地趴下睡觉,也就放心回去了。
使团重新开动的时候,李盛就被下面的声音闹醒了,探出一颗猫猫头冲着下面的正在抱着一张干饼啃的陆炳“喵呜~”叫了一声示意。
陆炳是朱厚熜奶母的二儿子,比朱厚熜小两岁,俩人在兴王府中就一向亲厚,朱厚熜没个兄弟,藩王无故不得出封地便是亲戚家的小孩子都见不着,故而,对这个奶兄弟很是亲近。
陆炳的父亲是府中的仪卫,随队出行巡查,陆炳跟着在后面的一辆车上,十来岁的小男孩儿,肚子里仿佛有个黑洞,迅速生长的身体让他老是感觉到饥饿,因此,李盛在路上对于陆炳的最大印象就是——老是在拿着东西吃,嘴里鼓鼓囊囊的。
听见熟悉的猫叫声,陆炳咬着饼抬头,就看到了正上方的一颗猫猫头,于是抬起手来晃了晃:“昭昭,下来吧,我们要走了。”
旁边的麦福听到后,赶紧去里面倒水,昭昭醒了老是找水喝。
这边的声音引来了旁边一位年轻官员,他搭着手抬头看了看,眯了眯眼睛,不言不语地走了。
系统提示说这人是杨廷和门生,李盛不当回事,杨廷和也不至于为难他一只小猫猫吧。
金黄色的大毛团子从树上慢慢爬下来,离着地面还有一米多的时候,反身一蹬,后脚把树干一踹,借着这股劲儿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
看见麦福手里端着的白瓷碟子,李盛舔舔嘴巴,过去喝水。
到了晚上在驿站修整的时候,大家刚吃完饭,端上茶水来打算一边喝茶消食,一边说一说赶路的进度顺便看看明天天气,李盛盘在旁边的一个软垫子上,尾巴尖尖抬起来轻轻晃着,心情很不错——今天晚上的乳鸽炖盅很好吃,鸽子肉比鸡肉鲜嫩多了!
大家刚唠了没两句,就听见外面有人通报,朱厚熜心情也不错,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就叫人进来。
帘子一掀李盛就抖了抖胡须——这不是白天那个小官儿吗?
这人一进来就撩袍子跪下开始巴拉巴拉说话,李盛一开始没认真听,后面越听越不对,整只猫都站起来了,毛毛也慢慢炸开了很凶的瞪着这人。
“贺陛下有此神遇此猫既有祥瑞之兆,更宜妥善安置,或束于笼中,或驯养性情,怎可任由跑动,倘若划了爪垫,又或是伤了猫瞳,岂不是辜负了这一番天降美意?”
话音未落,在座的众位大臣们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大毛团子飞跃过去,随后便是一声惊叫,刚才还义正言辞说话的那个青袍官员已经被扑倒在地上。
李盛从旁边的座椅上蘧然而起,起势之快,连椅子上的棉垫子都被爪勾勾出了洞,两层布罩子都破了,露出里面已经有些发黄的棉子来。
金黄色的一大只猫猫蹲在那人胸口,明黄色的猫瞳冷冷地盯着这人的眼睛不放,前爪抬起来蠢蠢欲动,被扑倒的人冷汗都下来了。
李盛简直想给他脸上来一下子,这人的意思很明白,让李盛接受宫里的训教,束之以绳圈箱笼,驯以鞭棒食水,他以一个人类的灵魂,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折辱!
大明选官也是要看脸的,一个文官,若是伤了面孔,就不好面圣了,你要把我关起来,那我就堵死你的青云路!
但是他把火压住了,十年寒窗不容易,何况这一看就是被扔出来的炮灰,他就算是要报复,也不想用这样的方式。
但是,既然做了人家的刀,就要有遇上硬茬子被磕掉口子的觉悟,他好歹也跟着二凤几十年,要是让这人欺负了,那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他是一定会做些什么来回敬的。
至于这人是不是一片忠心只是单纯劝谏,李盛冷笑一声,屋子里一堆大佬,武臣、勋贵、文臣、皇亲、内监朱紫成列,他一个随行的小官,怎么就敢顶着一堆人的面说这种话?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新君是何等疼爱这只猫,非得顶着人去惹不痛快吗?整个大明朝,也不过只有一个海瑞!
李盛怒气稍减,恢复理智,这是一次对新君的试探,唯一的意外,就是他们不知道,猫猫居然能听懂话。
当年朱厚熜的堂兄,武宗临朝,就极爱圈养虎豹等猛兽在宫中,如今在宫中也有不少。
今日之事,完全可以解释成臣下忠心一片,一心为君为国,生怕新君也像他堂兄一样。
若皇帝欣然接受,那很好,说明皇帝是个听得进话的人,文官们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皇帝,宋代仁宗,明代弘治,不外如是。
新君不过十几岁,又是小地方的藩王世子,只需要按照大臣们设定好的治国方略去执行就够了,听话,就是少帝最好的优点。
若是这位新皇帝不允呢?倒也无妨,科道劝谏,本职而已,皇帝也不能怪罪。
想到这些,李盛眨了眨眼睛,他们等耍心眼,难道自己不会吗?
李盛放开这人,垂下耳朵和尾巴,整只猫都蔫耷耷的,转过身来对着朱厚熜非常可怜又悲伤地叫了一声,然后三两下跃上外面的墙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急得站起来往这边走的铲屎官,便义无反顾地跑掉了,几个起跃就没了身影。
人际交往中,双方关系想来是你进我退,今天如果让对面压住,那小朱的威严何在?他这个铲屎官日子不好过,难道本猫猫还能好过
但是,这人确实也不好处理,要是上纲上线,未免显得新君没有气量。
但如果这件事情的后果比较严重呢?如果是以臣凌君,还未到京城,就逼得新君的爱猫不得不逃掉以免被抓住囚困呢?
你这妥妥的是孩视皇帝,毫无尊卑,不敬君父啊!
攻守之势异也。
闹过这一回,想来朝中应当会老实一阵子。
于是李盛立马就戏精上身演了一回,至于朱厚熜可能会伤心?李盛很渣地表示,只有失去过才会更珍惜,他既然要立志成为朱厚熜生命中最重要的猫,以后在他要走歪路的时候一爪子拽回来,这么重要的角色,不经历一些波折怎么能加重分量呢?
实在不行,那就晚上偷偷回来看看他嘛。
于是李盛就很渣男地撇下朱厚熜,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屋子里的人们都惊呆了!
——新帝的爱猫不但外表神异,而且居然极通人性,竟然能听懂人说话,这人胡乱说话,把猫猫气跑了!看那最后不舍但又决绝的样子,该不会是怕真的被抓起来关着,被吓到了,再也不回来了吧?!!!不要啊!!!他们挤进迎接新君的使团中是为了混个迎立之功,不是为了触人霉头得罪新君的啊!!!
等猫影看不见了,大家转过脸来,就看到新帝脸都黑了,面上风云变色,也不管他们,一边喊黄锦过来一边急步走到外面叫人去找昭昭。
昭昭灵异无比,刚才看他那一眼分明是被伤了心。
他想到昭昭一心为自己,连着几个夜里在张家看护张景明长史,又为自己保下了这位老臣;为自己联接孙家姑娘,使自己能全了父亲生前心愿,既得贤妻又有助力。
在昭昭眼里,这些人只怕都是自己的下属吧,但是刚才那人出言不逊,他竟然就容忍这等人胡言乱语,再想到最后猫猫那一眼,他觉得,昭昭一定是觉得自己不护着它伤了心,觉得自己也要把它关起来,生了气,于是不要他这个主人了。
朱厚熜气得拳头都硬了,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一片人,语气冷淡,再不复方才谈笑时的和悦:“诸位都是朝中栋梁,自有心胸,今日竟是连一只狸奴也容不下吗?还是说,我等自安陆而来,实在不知京城宫中规矩?”
无论是为了昭昭,还是为了自己,他若不作态,只怕就被人当软柿子捏了!
“臣等惶恐!”
满屋子的人插烛般跪下去,什么叫京城规矩?新君既为皇帝,他就是京城的规矩!
朱厚熜讽笑一声:“诸君请起罢,束于笼中,驯养性情,昭昭在安陆兴王府中,向来是随行自由,这几个字,听着真是让人不痛快啊!”
说罢,便拂袖而去。
剩下的一堆人更惶恐了,方才经皇帝的口一说,他们听着都害怕了,新帝是在说猫,还是在暗讽自己?
他们望向屋子中间那个已经站起来吓傻了的倒霉蛋,无论是谁的授意,又或者是他自己犯蠢,但现在,结果已经造成了,要是目光能杀人,这会儿他已经被大家万箭穿心了。
第113章
正主撂摊子走了,剩下的一堆人慢慢站起来,毛澄站起身来,过来盯住那个小官的眼睛:“你过来。”
毛澄与杨廷和交好,自然知道这其中有杨公授意,但是,杨廷和的本意绝对不是这样的!
冯致只觉得两条腿都发软,像是个木偶一样跟着进了后面,刚进了屋子就禁不住跪倒在地上:“大人救我啊!”
杨廷和是当年他的座师,在朝中官居首辅,他自然想要巴上去,也好让这位大权在握的首辅大人能拉一把自己,当官的,谁不想往上攀呢?
但是杨大人的门生多了去了,眼巴巴等着他提拔的人才也多得是,他不过是个科道小官,如今年过而立,在官位上蹉跎数年不得寸进,就这个天分资质,根本就不在杨廷和眼里。
朝廷年年科考,有的是人向杨先生献好,初入官场的年轻人,底子干净,又有冲劲儿,自己拉一把,便是他一辈子的恩主,有这么多选择,他又何必用冯致呢
但是阴差阳错,新帝迎立的使团筹备时,他祖籍正好是安陆,为着这一点缘由,他又自己使了使劲儿,终于挤进了这个使团里。
临行前,他只接到了一点意思:“若有机会,小心试探试探新帝的性情。”
他不过是寻常劝谏,又怎么知道,一句话戳了新帝的肺管子,那猫回得来还好,若是回不来,那他往后
毛澄只觉得眼前发黑,他只恨自己没能在这厮刚开口的时候一脚把他踹出去,连累得满屋子人都担惊受怕!
但眼下,却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帮着去找了。
李盛跑出去找了个窝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了黄昏时候,这个大窝的主人回来了——是一只大野鸡,怒气冲冲地就要过来啄死这个侵略者,李盛有些理亏,马上就逃跑了。
他在外面游荡到夜里,看着天黑了,就开始悄咪咪地往驿馆那边走,至于朱厚熜一行人会不会已经离开了——要是小朱对他连这点情谊都没有,那他还搞什么事情,趁早躺平算了。
到了驿馆,果然兴王府的熟面孔们还在,李盛在系统的帮助下迅速锁定了朱厚熜的房间,一路溜着墙根过去了。
屋门已经关了,李盛跑到窗户跟前,借着一个灯架子掩护,伸出前爪拍了拍窗户。
朱厚熜因为白天的事,烦躁得坐立不安,这会儿正坐在床前闷闷地,忽然就听见窗户那边的响动,以为是蚊虫往明光这边飞撞在了窗户上,心里更恼怒了:“黄锦!黄锦!你的差事”
忽然,他噎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点点猫耳朵形状的影子。
朱厚熜赶紧过去小心地开开窗,就看见昭昭正蹲在窗口大眼睛看着他,看见他过来了还歪歪头。
宝贝大猫猫失而复得,朱厚熜心跳都快得不得了,感觉手心都出汗了,正想说话,就被塞了一嘴毛毛。
李盛看见他要张嘴,立马一甩大尾巴,把尾巴堵在了他嘴边——给老子闭嘴吧你!
李盛对着铲屎官眨眨眼,试探性地把尾巴撤下来,看见他不说话了,这才满意地一甩尾巴进了屋子。
朱厚熜脑子快,很快就闭嘴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昭昭的心思——昭昭一定是害怕别人知道它回来了还要把它关起来,所以才不敢出声的!
想到这,十四岁的少年心里更恨了——老子是进京当皇帝的,不是当孙子的,可恶的方致,呜呜我的昭昭好可怜!
李盛进了屋子里就冲着桌上的点心去了——大半天没吃饭了,饿死猫了!
看了半天,只有三盘子点心,这吃个啥啊!
李盛蹲下来生闷气,宴席上也就罢了,朱厚照新丧,小朱也不好主动要肉食吃。
正当他筹划着去厨房搞个鸡腿的时候,就闻见旁边传来一阵香气,扭头一看,小朱正把那个黄色焦皮点心掰开,把里面的鸡肉丁挑出来给他吃,这个是肉点心!
李盛吃得蛮开心。
正吃着,那边黄锦敲门:“主子,我过来了。”
“没事了,你我心里难受,你去把行李里面给昭昭准备的肉干拿来我看看。”
黄锦:昭昭丢了他也很难受,但是主子爷这个逻辑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啊,睹物思猫?
但是拿肉干很利索。
于是李盛吃上了肉干,还有小鱼干和奶酥。
吃完后,大猫猫打了个嗝儿,跳上朱厚熜的床,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打算睡觉——他不打算去野外求生了,睡惯了丝绵软垫子,再睡土窝窝,落差有点大。
朱厚熜躺下看着脑袋边上的猫,觉得有点奇怪,昭昭看着也不害怕啊,甚至有点过于放松了,尾巴尖尖还晃来晃去,两只猫瞳眯起来,前爪翘起来,爪勾一动一动的。
他忽然想到,昭昭干坏事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个神态——据孙交说,昭昭被他们家的鸟骂过,后来就老是去欺负人家,吓得两只鸟疯狂掉毛。
想到当时昭昭明明是一点不害怕地打算上去挠人的,后来不知道为啥突然就跑了,旁人看不出来,他可是一天到晚地跟昭昭待着,连他练字,大猫咪都在旁边趴着,后来熟悉了,一看猫咪抖耳朵他就知道是要揉揉。
那会儿心情激荡没注意,现在平静下来,他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昭昭不会是故意的吧?
不会吧?不会吧!能聪明到这种程度?!
但是昭昭本来就不是普通猫,是天地间造化灵物啊!
不愧是能一门心思修道的嘉靖帝,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试探性地嘟囔了出来,果然,昭昭的尾巴尖都不晃了,还扭过头来盯了他一眼。
果然就是!
朱厚熜只觉得心里一下子痛快了,伸出手揉揉猫头,要不是作戏作全套,他都要忍不住笑出来了,不光是方致,就连毛澄,言语间也不止一次有过试探,让你们作,让你们试探,这回吓不死你们!
第二天一早李盛就跑了,朱厚熜则是在诸位大臣的请求下“勉强”同意了继续前行的计划,并且“神色怨怒”拂袖而去。
众臣也是一边心慌一边劝谏,没法子啊,总不能让皇帝这位子一直空着吧。
整个队伍的气氛都很压抑,直到第三天,在大家安顿的时候“发现”了昭昭的身影,但是那金黄色的一大团很快就跑掉了。
朱厚熜也是戏精,还出来深情呼唤了一回,大猫猫这才“不舍”地冒出来看了一眼主人,然后又跑了。
新帝“环视众臣,愈发冷淡”。
后面几天中,这样的场景重复了好几次,昭昭似乎一路随行,舍不得主人,但又忌惮些什么,总是不肯留下。
直到六天后才肯跳进朱厚熜的怀里不跑了。
经了这一回,队伍里安分了不少,两方的第一次短暂交手结束,文臣代表团退避。
没办法,理亏啊!君臣博弈争夺话语权是正常现象,但不能过分了啊。
何况,人家搞权谋都是部堂往来人事调动,流行的是风平浪静而暗潮汹涌,你这可好,欺负人家小皇帝的猫,手段简直太低级也太粗糙了,传出去都丢份儿。
队伍里几百人都松了口气,当晚就连厨子切菜的声音都大了起来——没办法,真的很怕哪天皇帝不痛快了找茬啊!
李盛听力好,就算他们小声说,他也听到了这些人背后的议论。
“简直是个猫祖宗了!”
“我这回好好打听了,送出去二两金子才撬开嘴,说就是那天这猫在兴王府现身的,一出面就是明黄猫瞳日月爪垫,咱们这位新帝当时就惊着了。”
“哪天?”
“就是陛下”
“这可神了!”
“怪不得看得跟眼珠子一样。”
“哎,以前是‘鹦鹉前头不敢言’,现在咱们是‘狸奴面前不敢言’了。”
他们头顶树杈上的大猫咪晃了晃耳朵——不好意思,你们就算偷着背地里说,我也能知道,本猫猫有外挂!
第114章
在迎驾诸人奉新君前往京城的同时,京中也在紧锣密鼓地安排新君登基大典的礼仪形式。
在礼部仪制司郎中余才、员外郎杨应魁的拟定后,杨廷和及礼部诸臣便定下了最终的仪式:新君自东安门进入皇宫,在文华殿居住;第二天,文武百官再三上劝进表,新君谕令允准,择选黄道吉日即皇帝位。
张太后也对这一套流程很满意,便这样定下来。
而另一边,李盛去而复返后,大部队里的众臣都纷纷打听做背调,对这只猫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可是未来数十年间皇帝的心肝大宝贝啊!
于是,在后面几天,李盛都过得相当舒服,出去玩也没人唧唧歪歪了,想睡哪里睡哪里,有一次睡在了毛澄的马车顶子上,毛大人居然让出去了,啊,有种当恶霸的感觉哎!
不过路途遥远,李盛就算老是出去玩很快也就玩烦了,于是,瞄上了队伍里的马,他也想跟着骑马一起走,在轿子里闷得很啊!
骑马的是武官勋贵,领头儿的就是徐光祚和郭勋二人,郭勋看起来还年轻一些,禁得住折腾,于是李盛在他刚上了马摆好姿势打算走起来的时候,一个飞跃跳了上去。
郭勋只觉得眼前飞过来一个大毛团子,一看这颜色吓得头皮都炸了,赶紧伸手接住——连伸出去的手都是抖的。
不过,郭勋同志还是很可以的,稳稳地抱住了这只十几斤的大胖胖猫,李盛在他怀里抬起头,挣扎着把前爪探出来,然后踩在了马背上。
呜呼~跟在马车里感觉就是不一样,暮春的风带来不远处的花草香气,李盛抖了抖猫耳朵,舒服!
他回过头扒拉了两下郭勋的手——走啊,本猫猫跟你骑一匹马,使团中几百人,就只有你,如此荣幸被猫猫选中了,感动吗?
郭勋不敢动——才经过前几天的事,他哪敢惹这祖宗,就算这猫主动来惹他,那也不行,他们老郭家就算是开国勋贵,也经不起皇帝看不顺眼啊!
就这么一耽搁,旁边的徐光祚看见了,老爷子倒是兴趣盎然,还过来拿着一根随手摘的草穗子逗逗猫——“你小子怕什么,咱们跟那群文官又不是一个锅里吃饭的,皇上恼,那也是恼他们,你抖个什么劲儿?”
老牌子勋贵之间都有联系,当年祖宗们一起抗刀砍人,小辈们也都往来密切,郭勋抬头:“那您帮我个忙,把这祖宗抱您那马上去成吗?”
徐光祚逗猫的手一顿,假装没听见,扭过头去掩饰性的咳了两下:“哎,这天儿是见暖了哈。”
然后双腿轻轻一夹马肚子,溜了。
李盛不耐烦了——真是的,他又不是什么不讲理的猫猫,至于这么害怕嘛?
就在僵持的时候,黄锦过来了,笑眯眯地把一个袋子递给郭勋身后的亲兵,躬身问好:“见过武定侯,主子爷说了,昭昭自来活泼,就劳烦您看护着些,这是昭昭的吃食水具。”
郭勋这才松出一口气来,在马上抱拳躬身:“臣必定尽心。”
奉旨带猫骑马的郭勋这才低头看看眼前的大猫猫,真是生得一副富贵样子,毛发金黄,又长又顺滑,爪子有他半个掌心那么大,抬头看人的时候明黄色猫瞳亮堂堂的。
怎么还不走,李盛抬起前爪拍拍郭勋的手背,又被捞起来看了看爪垫——众臣们也就是那次围观了一次,还真没仔细看过呢。
这一只是右爪,爪垫中央是一轮弯弯的新月,他用手蹭了蹭,果然是造化天生。
“驾——”终于走起来了,有点晃悠,李盛的爪勾露出来了一点,身下的马似乎感受到了,有点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郭勋勤于弓马,自然也注意到了,转过头从马鞍的搭背里拿出自己的一件外袍来,一手试探性地把猫抱起来,一手把衣服垫在了猫爪下面。
就这样,李盛跟着人在马上跑了半天,到了后面晃来晃去地他就困了,但是又不太想动,去轿子里就没办法晒太阳了啊!
于是李盛瞅了瞅郭勋的袍子,开始扒拉他的前襟,想钻进去睡觉。
郭勋愣了一下,赶紧按住猫爪子捂住胸口,李盛还拍拍他的手,圆溜溜的猫瞳看着他:嗨,大家都是男人,不要这么见外嘛。
郭勋想了想,把之前被昭昭踩着的那件外袍拿出来两侧打结,在胸前形成一个兜兜,然后把大猫猫兜在了里面。
李盛调整了一下姿势,把猫猫头露出来,太阳晒着,一下一下颠着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前还想着:当年看老三国,好像赵子龙救阿斗就是这样兜在怀里的吧
到了傍晚,在驿站门口,郭勋刚一勒住马就被几个哥们笑:他们出去跑山围猎,也见过乡野间妇女劳作,有的就把孩子这样兜在怀里的。
“侯爷,您这装扮稀奇啊!”
“伺候猫祖宗不容易吧,这一下午,净在那小步子颠着跑了,可怜咱们这大青鬃马了,跑都跑不痛快。”
他们笑吧,又不敢笑得太大声,毕竟这猫忒灵性了,可别记仇喽。
但是马蹄声一停,李盛也很快就醒了,他探出一颗猫头来看着驿站的大门,嗯,比上一个驿站豪华一点,看来这地方富庶些,那今晚上会不会吃到一些新鲜东西呢?
大猫猫从布兜子里爬出来,两只后爪在郭勋胸口处一蹬就跃下来了,把郭勋蹬地往后仰了仰身子,嘶,这猫劲儿真大啊,怪不得当初能把冯致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李盛抖了抖毛打算去见铲屎官,但是又回头看了看郭勋——带孩子一下午也不容易,走,带你去见见老大吧。
看着郭勋不动弹,李盛站起来伸长了两只前爪扒拉他的靴子——赶紧着,都饿了!
郭勋试探性地下来,就被一只猫爪子勾住他的衣服下摆往朱厚熜的轿子那边去——郭勋是在皇帝仪仗前面护卫的。
金黄色的大猫猫在前面走,时不时还停下等等他,看见他走得慢还上来扒拉,一人一猫走到了那顶明黄色的轿子前面。
刚才还在笑的几个勋贵子弟不笑了——早知道能单独晋见去皇帝面前刷脸,他们也会伺候猫啊!伺候这猫也不丢人,活体祥瑞呢!
大家都是躺在祖宗的功劳薄上吃老本儿,京中的勋贵子弟多了去了,皇帝用人,只有他挑别人的份儿,自然是紧着更亲近更忠心的使唤。
郭勋行礼拜见,李盛蹭了蹭小朱的手臂,由着他摸摸头,就跑走找黄锦要吃的了。
远远听到那边朱厚熜与郭勋一来一往的谈话声,李盛嘎嘣一下嚼碎了嘴里的烤肉干——郭勋在嘉靖初年就靠向了朱厚熜,是朱厚熜争夺话语权的重要支持者,十来年间一直君臣相得,但后面却为了自己的权柄和威势,一味逞强,更是骄横忘形,最终,在嘉靖十八年下狱,死于狱中。
但是,后世猜测,嘉靖最初并没有想要这位礼仪派元老的命,郭勋的死,有文臣一派推波助澜的参与。
如今故事才刚开始,这位握着军权的勋贵,如果能更早一步倒向朱厚熜就更好了,要知道,嘉靖初年,可也有不少奇怪的事儿呢。
往后的几天,李盛经常去找郭勋玩儿,有几个跟他交好的勋贵子弟过来凑,李盛也很友好,看到顺眼的也不介意过去玩一下,搞斗争嘛,就是把朋友弄得多多的,能拉拢的就不要冷待。
四月二十一日,新天子的车驾到达了京师西南的良乡,礼部大臣早已在此迎候,拜见新帝后,呈上早已拟好的礼仪状,本以为这就是走个流程——朱厚熜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又是藩王入京人生地不熟,难不成还敢有什么异议吗?
他敢。
朱厚熜看过一遍后,便皱起眉头发问:“遗诏上写的清清楚楚,伦序当立,以我嗣皇帝位,而非皇太子位,如今却为何以皇太子即位之礼?”
在旁的袁宗皋和张景明对了个眼神,袁宗皋随后便躬身答应:“主上所言极是。”随后便将这份礼仪状转给礼部尚书毛澄,令他再行斟酌。
旁边蹲在郭勋马上的大猫咪环视周围,悠闲地打了个哈欠,张精明和袁宗皋在路上又不是一路看山看水游玩的,自然是殚精竭虑,把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虑过了,这种情况也在意料之中。
若以皇帝的身份进京,自然是名正言顺;反之,若以皇太子位进京,就说明他无形中承认了自己是作为先弘治帝的嗣子来继承皇位的,似乎强调了是旁枝入继这一点,那张太后,自然也更是地位尊崇,对新帝名份上的压制更厉害。
朱厚熜怎么会愿意?
一来,他在安陆是独生子,自小就被兴王夫妇俩宝贝爱护着,对父母都极尽依恋尊重,怎么肯认别人当父母?
二来,大家都是一个祖宗,甚至当年的弘治帝也不是嫡子,甚至论起地位来,当初的兴王之母邵贵妃位更高呢,如今你主宗自己不争气,连个根苗都没留下,那皇位落入宗室也是理所应当,就如遗诏所说,他是伦序当立,又不是你张太后或是杨廷和施恩才得了皇位,凭什么低三下四的?
故而,一看到这些不妥之处,且是对自己不利的细节,朱厚熜丝毫不肯让步。
毛澄也多少知道了些新君的脾气,不是个好糊弄的,于是也答应了,准备回头和首辅在商量。
次日上午,车驾抵达京郊,杨廷和率领众臣迎驾,解释说朱厚熜尚未登基,仍是藩王身份,故而应由东安门如文华殿,在那里登极正位。
这种时候就需要下边人出战了,袁宗皋当即出列高声质问:“今上继序即皇帝位,安可再行藩王之礼?”
杨廷和没回应,数年的首辅生涯让他的眼光也高了,在他看来,袁宗皋不过是在地方藩王府中为一长史,这等大事,自然是由中枢大臣们决定,故而只是向袁宗皋点头示意,但并没有回应。
袁宗皋有些生气,他是新帝近臣,杨廷和这么不给面子,就要向前一步,却被拽住了——脚下蹲了一只昭昭,正伸爪子勾住他的裤脚。
李盛冲着他眨眨眼:谈判的时候,不能着急啊。
就要让大家看。
随行的诸臣一路上已经把新君当成了主上,也知道他与张袁两位长史情分,今天看着首辅对待袁宗皋的骄矜态度,未免有些嘀咕:就算是首辅,也有些过了,那可是新帝师傅一样的老臣啊,他连句话都不回给人家。
又有张景明站出来温言细语据理力争,新帝进京,必须是皇帝身份!
也已经是皇帝身份了!
当初在安陆,既然已经升座受了君臣参拜大礼,又怎能再以藩王或是太子身份受这群文臣、乃至受张太后的挟制!
两边僵持下来,良久,朱厚熜温言道:“礼仪乃是国家大事,既大礼未定,不如吾等便在此等待,杨先生可与礼部再参详。”
杨廷和愣住了,今天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日,百官都已经正冠严服,在宫中等着呢!
第115章
这番话显然大大出乎了杨廷和的预料,但他毕竟也是执政多年,很快便稳住心神。
一见此状,便知今日的事按照计划走已经是不可能了,于是,他一面派人去往宫中将事情报给张太后,一面打点精神,和这位新君寒暄起来。
不管正在宫中等待朱厚熜拜见的张太后如何不满,但天下万民朝中百官皆知,新君是今日入宫,若是继续搁置,难免引起动荡猜疑,于是很快,礼部官员疾驰至良乡回报:请新君在行殿接受百官劝进而后由大明门入皇城,继皇帝位。
劝进仪式随机在行殿进行,参加的有文武百官、军民代表等,由魏国公徐鹏举领衔奉笺表劝进。
“奉《皇明祖训》,稽“兄终弟及”之文,以宪宗皇帝之孙,绍孝宗皇之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
政治程序嘛,自然是要三辞三让,过后,臣下的劝进之言则一次比一次恳切夸张。
“武宗在世之时,即有‘天位当传之语’”;
“当临大位,上以绍祖宗百五十年之基业,下以开宇宙千亿万载天平之治。”;
李盛在殿外听着都感觉,真能扯,朱厚照知道你们这么说吗?你们古代人也很夸张哎。
往来三次之后,朱厚熜便受笺,按照流程下谕令给礼部,定于四月二十二日即皇帝位。
双方经过这样一场争执,杨廷和也对这位新帝有了更直观的感受——有政治敏感度,主观意识强,并非之前大家认为的“年轻好把控”固有印象。
而在这样的前提下,礼仪注中的“谒见武宗几筵,拜谒张太后,遣官祭告宗庙社稷”流程,在被朱厚熜看过后,也调整了顺序,在见过百官宗庙后,再去见张太后。
杨廷和默然应允,眼见着压不住,君臣名分在这里,难不成他还能要皇帝的强?
李盛在树上摇尾巴,两只猫瞳眯起来看着下面一片朱紫袍服的官员,论起治国,小朱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是论政治权谋,他可是天赋型选手啊!
先见张太后,就意味着是在得到这位太后的允准和赋权后,才去行使皇帝的权利告宗庙见百官;
而颠倒后则不一样,是在见过百官,已经成为名义上的皇帝后,以皇帝的身份去拜见这位皇室中的长辈。
政治意义不同啊。
当日便是二十二日,正午时分,朱厚熜进入华盖殿,审阅他的即位诏书——自是杨廷和主笔。
杨廷和虽说权柄过盛,但对于朝政,是真的洞明察真,当年武宗一朝,朝中弊政不少,更有宦官专权、皇亲骄横等多事。
如今新君即位,当有另一番新气象才是,于是在新君的即位诏书中,他把心中关于大明朝未来的政治期望全数彰显。包括向来棘手的太监监军、皇店之设、禁卫将官不法、豹房番僧等敏感事件,都包含在内。
但朱厚熜却觉得心情沉重。
他并非不知朝廷积弊,但他初初上位,第一道诏书便要这样言辞锋利地得罪人吗?
宦官、禁卫,这些都是与皇家生活息息相关的,若这样手段凌厉,是不是会激起他们的反抗?兴王府旧人自然会倾尽全力保护自己,但他们毕竟是刚来到皇城,根基尚浅啊,若有人暗中行鬼魅之事,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何况,朱厚熜目光深沉起来,他的堂兄朱厚照虽说荒唐,但也是勤于武功身强体壮,前不久还带着人奔波千里去打仗,正值壮年啊,怎么就在水里淹了几下,就这样一病不起了?
或许真是天意,但他也不得不多想。
想到这,他又看了看蹲在旁边书桌上的昭昭,旁边的黄锦正给他梳毛,在路上一直没敢让昭昭洗澡,怕它冻着,现在进了宫,有条件了,大猫咪终于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回痛快的。
他想起在路上,昭昭多次去找郭勋玩。
勋贵,军权,兵将,军资。
什么是皇帝?就算是坐在龙椅上,也不一定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子。
令出于宫中,能通行于朝野,这才是皇帝,反之,若皇令不出宫,那也不过是个吉祥物罢了。
宦官和禁卫是天然的皇权触手,他完全可以拉一批打一批,而不是把所有人都吓得如同惊弓之鸟,一下子把这么多皇帝近臣都处理了,那他怎么获取信息,靠着手里这点人?那不成了聋子瞎子了?
他要实权,他要走得稳,走得安全,这张诏书如果就这样发下去,绝对不行。
他不想一来就得罪这一大堆人,要收拾这些人,完全可以慢慢来,何必在新君刚刚登基的时候就弄得人心惶惶,把人逼得这么紧呢,若是这些人急了眼,内外勾结,那首当其冲的可不是他这位首辅大人。
因此,在殿中等待的杨廷和等人便见到了文书房的内侍,传旨,令删去诏书中有关宦官和禁卫的几条。
——杨廷和的手笔诏书,朱厚熜拒绝背锅。
杨廷和闻言大惊,抗言道决不轻易改诏,若新君执意如此,带新君即位,他便立刻请求致仕。
一旁的蒋冕、毛纪等人也都声援,极力说明宦官干政的危害。
在书房里砸积分开视角的李盛简直想笑了,当着传旨的小太监说宦官专政害国,你们可真是一点不把人家当活人啊。
既然这边不愿意,内侍便又捧着回去了,但是,朱厚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通过这场争执传递出信号,我是想保一保你们的,是杨首辅他不让啊!
其实,老练如杨廷和,又如何看不破朱厚熜的手腕,但是,这是明牌,他没办法。
一来,武宗一朝,宦官确是为祸不浅,换了皇帝,他忍不住就想要即刻除去这些奸人;二来,若是自己拟定的条文被小皇帝这样驳斥就随便改动,那他这位天下文臣之望的威信在哪里呢?
这是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拉扯。
而后不久,又有一处改动,杨廷和为新皇拟定的年号“绍治”被御笔朱批,改为了“嘉靖”。
朱厚熜不喜欢“绍治”,“绍”乃继承之意,“治”则很容易就联想到“弘治”。
这个年号就是非常直白“继承弘治”,暗中已经将新皇纳入了孝宗一脉,朱厚熜当即便改了。
接到这一谕令后,杨廷和只能应允,“嘉靖”确是更好。
《尚书-无逸》中“不敢荒宁,嘉靖殷邦”,嘉,美也;靖,安也,嘉靖,意味着以美好的教化来使天下安定。
这之后,朱厚熜再无异议,即位诏书被当庭宣读,大明王朝,正式进入了嘉靖时代。
第116章
朱厚熜皇帝位已定,便要入住宫中,在此之前,朱厚熜被安排居住在文华殿,这是历朝太子观政读书的地方,但他正式登基后,杨廷和以及张太后仍要他居住文华殿,理由是——乾清宫前殿正在修缮,不宜居住。
在真正的历史上,小朱乖乖去住文华殿了。
但是这一次,朱厚熜表示他又不住前殿,前殿不过是面见大臣的地方,宫里有的是地儿,他住后殿即可,不碍事。
张太后和杨廷和面面相觑。
乾清宫修缮,不过是托辞罢了,他们主要还是想压一压这位小皇帝,让他从形式上走一遍“皇太子观政”的路线,再正式接触朝政,这样,才算是全了入嗣孝宗皇帝的意义。
这样一来,于国政,来日朝中大臣们说话,“孝宗老臣”的身份也更持重;于内廷,张太后也更有尊贵威严。
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位十四岁的小皇帝,竟然这样头铁,一点都不接茬。
再回想这几十日来,他执意要走大明门、不肯顺意直发即位诏书、更改了具备入继意义的年号,这会儿又笑眯眯地表示他委屈点没事,就愿意在乾清宫住。
无论是杨廷和,还是张太后,心中忽然对既定的路线产生了怀疑,以新君这样刚硬的性情,真的会老老实实地按照他们的安排去走吗?
但眼下也没工夫想这些,新君要去住乾清宫,他们没道理拦着——乾清宫历来为皇帝起居之所,既已即位,便是名正言顺了。
朱厚熜入宫,自兴王府府而来的各大亲近太监、侍卫亲军,自然也接掌了内廷关键部门,大明内廷设十二监四司八局,如司礼监、尚膳监、针工局等紧要部门,历来都是皇帝心腹所掌,原来的官员自然也很识时务地交了钥匙对牌,还要笑呵呵地跟这些人套关系,没法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而朱厚熜自己,则是第一时间去见了自己的老祖母——宪宗时的邵贵妃。
宪宗一朝,除了万贵妃,便是邵氏这位贵妃了,可见当年地位尊宠,但随着三子就藩,其中两个小儿子都壮年无子而亡,这位老太妃自然是痛彻心肠,但祖训在此,她也只能在深宫中流泪,到了长子兴王去世,她更是夜夜哭,慢慢地眼睛就不好了。
谁能想到邵氏一脉竟有这份福缘呢?先前宫中诸人对这位老太妃可不怎么上心,当年连生三子的邵贵妃,在浣衣局中度过了许多年,浣衣局,是收容年老及罢退宫人的地方,居住饮食情况可想而知,故而,邵贵妃也是颇为孤苦,面孔苍老身形颓瘦。
消息一定,邵氏就被接出来好生奉养,但这也不过月余,哪里抵得过过去十几年的岁月摧折,何况,宫里自有向新帝献好卖消息的人,朱厚熜自然也能得知老祖母这些年的苦日子。
他一见邵氏,便撂袍子跪下磕头,邵氏则是激动地泪流满面,摸索着过来拉住小孙子。
“世宗入继大统,妃已老,目盲矣,喜孙为皇帝,摸世宗身,由顶至踵。”
朱厚熜也是泪流不止,见着祖母目盲,心里也不痛快,好说歹说也是宪宗一朝地位最高的母妃,于国朝又有养育三子之功,这些年来竟过得这么苦。
祖孙见过,朱厚熜叮嘱好伺候的宫人,便自有大事要去商议了,邵氏心绪起伏,便也去休息。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他还是新皇帝,朱厚熜忙得很哪。
但李盛倒也没闲着,他进了宫休整一夜,第二天就去找了麦福,伸出一只前爪带着他去了公里的内库——赶紧的,老子为了你家主子,欠了一屁股债了!急需积分回血!
麦福去禀告了一声,等来消息便打开了内库,亲自陪着猫祖宗逛。
李盛逛了一天,看着欠下的积分都还上了,这才安心出来——这一天,他严重违背了猫科动物的生物本能,连午觉都没睡!哎,本猫真的为小朱付出太多了!
出了内库门李盛是一步都不想动了,连平时高高翘起来的毛茸茸大尾巴都没精打采地垂下去。
他扒拉着麦福的靴子喵喵叫,等他眼光转过来,一个箭步就跳进了他怀里,猫猫头耷拉在肩膀上,被抱回去了。
大猫咪被抱回了乾清宫后殿,朱厚熜正在看奏折,新君初立,底下也是人心多变,他这两天心思多,十几岁的少年人,迅速成熟起来。
看着昭昭回来,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过来抱住猫猫低头蹭了蹭它的大脑袋,刚蹭了两下就被肉垫抵住了下巴——停,我还饿着呢!
朱厚熜也还没进晚饭,黄锦看着主子停了,赶紧出去传膳,另外又去伺候猫主子的食水。
朱厚熜本来是想找两个人专门伺候昭昭,被黄锦劝住了,他当年是在内书房被拨到兴王那里那,也在宫中待过不少时日,深知其中鬼蜮不少,他们如今能信得过的人还是太少,只能勉强护住皇帝,若是从昭昭这里开了口子倒不好,不如等等。
李盛对此没啥感触,他觉得自己挺好养活的。
朱厚熜的份例晚饭抬上来,李盛跑过去站起来看,嗯,青白一片,蛋白质全靠鸡蛋豆腐和入菜的干果,一看就不大好吃啊,太素了,不过这几天小朱肠胃不大好,吃点素的也好。
李盛果断转回去吃自己的肉肉了,进了宫,它又不用守着礼数,尚膳监又都换上了兴王府老人,自然是对昭昭极尽宠爱。
这才两天,已经会把鸡肉兔肉薄片摆成一朵花的样子拿过来了,还在上面放了鸡蛋黄的碎碎当花蕊,旁边还有撇了油的清汤一碗,白色小碟子盛着的八块肉干,都是手指肚大小,闻着像是牛肉,边上还有给猫猫磨牙的青棕色干草木。
嗯,有种当年在他哥公司吃食堂的感觉,主菜、汤、零食都有。
大猫猫过去嗅了嗅,愉快地蹲下享用起来,尾巴尖尖小幅度地轻轻晃着。
吃完晚饭,李盛懒懒地趴在窗户边的贵妃榻上摇尾巴,一歪头就看见那边黄锦在给朱厚熜按摩肩膀,一边按一边拿了个袋子敷上去,李盛闻到了艾草的气味。
他忽然想起来,历史上小朱年轻时候也是病歪歪的样子啊,后面开始修玄信道,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自己的身体,他内心深处,对于寿元不足是有种深深地恐惧的——大明朝从他往前几个皇帝都是四十来岁就没了,堂兄朱厚照,更早,三十几岁壮年崩逝,邵氏贵妃这一脉中的三个儿子,两个都是壮年而亡,长子,也就是朱厚熜的父亲兴王,也是四十几岁上就没了。
这让他如何不害怕呢?故此,当宫中内宦向他举荐高寿道人来时,朱厚熜是欣然应允,并且在感觉到一些效用后更是深信不疑,最后甚至在宫中开始修玄了。
李盛忽然觉得,他眼下的第一紧要事务是小朱的身体啊!
他这整天在桌子前面伏案批阅奏折,还要花心思去看之前的奏折,又要读书,这妥妥地久坐人群,后来头部晕眩是不是就是因为颈椎病啊!
朱厚熜起来活动活动,就看见爱猫昭昭也不摇尾巴了,神态也不像刚才那样一幅吃饱了心满意足的悠闲样子,反而有种忧虑感。
见他走过来,毛茸茸爬起来蹲好,两只明黄色的猫瞳盯着他看,很严肃的样子啊。
朱厚熜以为它是在担心自己,伸出手来摸摸猫头:“昭昭乖,没事的。”
李盛感受到他微凉的手——气血不足啊,要锻炼!
李盛伸出坐前爪举起来——明天要开始运动了啊小朱!
朱厚熜以为是昭昭要玩,于是把自己的手凑上去,跟猫猫爪垫击掌一下。
大猫猫歪歪头——击掌就代表你答应了哦!
于是,第二天,朱厚熜刚醒,就被黄锦告知——昭昭早就过来等着啦,还拉了陆炳来在外面候着。
正说话,就看见一只大毛团子窜进来跳上了床头看着他,有些昏暗的床帐子里,两只猫瞳格外闪亮,李盛拍拍他的大脑门——走啊,去晨练啊!
第117章
大早上的天还麻麻黑,朱厚熜穿戴好了,就被自家宝贝昭昭拽着出来了,他还没洗漱用饭呢!
古代早朝分为三类:大朝贺,是每年的重大节日视朝,非常严肃隆重;朔望朝,每月的初一十五两次,也比较重要;再有就是常朝了,或者也称日朝,但并不是每天都上,勤勉些的皇帝见天上朝,比如现在刚登基的小朱同学,但若是国家安定朝政平顺的话,三日或五日一朝也正常,毕竟各部也都是正常运转,内阁也在,万事自有前例。
这会儿大家都睡得早,明代上朝时间一般在五点到七点,大臣们四五点钟就要出门,朱厚熜也是五点多就起来了,黄锦要给他戴玉佩还被昭昭伸爪子拦住,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但是猫猫还很放松地摇摇尾巴,不像是有事的。
李盛把朱厚熜拉到了外面的宫道上,就开始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往后看他,朱厚熜满头雾水,再看看旁边的陆炳,他先追了上去。
大猫猫在前面走,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看,见到他停下了还要折返回来拽人,带着俩人走走停停地活动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在一个花坛边上停住了——快走两千米,第一天,先这样吧。
朱厚熜身子文弱些平时又不锻炼,停下后不免有些气喘,但是陆炳就好得多了,呼吸都不怎么乱,还能过来帮他按按酸胀的小腿,跟他说不能立刻停下扶着他慢走,他俩从小一起玩,亲近得很。
都不用别人说,朱厚熜自己就觉出来了——跟奶兄弟相比,他年岁还大些呢,但身体却不如,再想到朱明皇室中数位早逝的叔伯,心里这根弦儿就绷紧了——他可要养生锻体,万万不能落到那个结局啊!
两人正慢走着,后面黄锦带着一堆人上来了,李盛刚才把人甩掉就是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啰嗦了——皇帝仪仗一摆开,那是一大串啊!
看着朱厚熜喘匀了气儿,李盛拉了拉他的袍子示意往回走,等人转过身来,一个起跃跳进了人怀里——负重步行锻炼!
黄锦赶紧叫过一旁的步辇来,朱厚熜还没上去就被猫爪子揪住领口呜呜叫——坐什么步辇坐啥啊!锻炼!给老子步行!
于是,在猫猫的爪勾威胁下,朱厚熜抱着一大坨十几斤的猫,慢慢走回了乾清宫,路上陆炳和黄锦都试图把昭昭抱过来减轻皇帝的负担,但多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朱厚熜疾走一路,又负重十几斤步行回去,不知不觉间鬓间冒出汗来,因为运动的原因,脸上也有了血色,脸色红润了不少。
穿戴好,今天连点心都没空垫补两口,就上朝去了。
待大朝毕,朱厚熜去文华殿用膳,黄锦看着他脸色,说道:“皇爷今儿个看着真是精神焕发,叫我们看着心里也高兴。”
朱厚熜愣了一下,自己去到后面铜镜那儿照了照,果然,脸色比往日鲜活多了,想到昭昭今天还专门早起带着自己出去疾走,难不成这也是养生练体?
他决定召见个太医来问问。
“昭昭呢?”
“从回来就卧进皇爷您的床铺里面睡觉去了。”文华殿中,也是有卧室的,朱厚熜中午在这边休息。
朱厚熜过去看看猫,光影摇动间,李盛不耐烦地伸出两只前爪抱住眼睛,身子一扭滚进了里面,嘴里还发出不高兴的低沉的呜呜声——睡觉被打扰了不开心。
你知道对于一只猫来说,五点早起是多么艰难痛苦,违背本能的一件事吗,啊?!我真的付出了太多!
于是,醒来之后的李盛非常理直气壮地霸占了一块狐狸皮的褥子,竖着尾巴气势汹汹地要把皮子垫到自己的窝里去,
但是猫嘴相对于褥子来说太小了,是黄锦替他拿过去禀告,然后褥子被交给了针工房,要改作成两个垫子给昭昭用,特地吩咐“底下做衬的明黄色锦缎不必改动”。
朱厚熜心里,昭昭是配得上明黄色的。
登基后的第三天,朱厚熜便起意要将蒋王妃,自己的亲生母亲接入皇宫,着有司论礼仪事。
议定由司礼监太监秦文、内官监太监邵恩等捧笺前往安陆奉迎,又有工部、礼部、兵部等派人协调往来,护送仪驾。
四月二十一日,世宗于西角门视朝,下敕令礼部议武宗谥号,这本是应有之义,自有礼部操心。
但朱厚熜又有他令——着礼部同时为父亲兴献王拟封号。
朝臣不由得一惊。
兴献王是朱厚熜亲生父亲,他的尊号非同小可,朱厚熜入继大统,但群臣对此的默契是入嗣入统,既然新君要并入孝宗一脉,那么,兴献王便不再是新君礼法上的父亲,何来尊号之殊遇呢?
礼部尚书毛澄是迎立大臣,在路上的几次冲突中,他已经感受到了这位新君的性情,有定见,且性情有顽固执拗之处,对父母感情很深,因此,这事非同小可,他急急地找了杨廷和商议。
此时的朝中,仍是武宗旧臣的天下,他们是孝宗一脉的臣子,天然维护和亲近旧主,且自恃道统,认为新帝入嗣自然是天经地义,于是,杨廷和经过一番考证功夫,拿出了两个先例,以此为依据,判定新君必要入嗣!
一个是汉定陶王之例,汉成帝——即飞燕合德之夫,无子,便以定陶恭王之子刘欣为皇太子,是为汉哀帝;
又有宋濮王事,宋仁宗年老无子,已赵宗实为子,是为宋英宗。
这两人都是入嗣大宗。
杨廷和是首辅,此话一出,便成定论,毛澄共六十余人上奏。
“今上入继大统,宜以孝宗为皇考,兴献王及妃为皇叔父母而令崇仁主考兴献王,叔益王。”
让朱厚熜认叔叔作父亲,然后从益王那里过继给兴王一个孩子。
从人情天伦上说,这简直是割裂亲情,违背常理,把人家好好的儿子弄去给别人当父亲,然后再拉来一个别人家儿子当儿子。
但从礼法上讲,他们似乎非常理直气壮,乃至在大朝会上提出这件事。
但是,从法理上,这真的没问题吗?
杨廷和等人举出的两个例子,都是上一任皇帝还在位,就把下一任人选选定,而后养育宫中,定下了父子名分;而朱厚照与朱厚熜不过是堂兄弟,武宗在位时,并无任何诏书手令留下,令朱厚熜入嗣,不过是“循礼而为”,遗诏上可没说,当初让人家继位,也没说。
若论礼,《皇明祖训》中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真讲究起来,得是同母嫡出兄弟方可,既然杨廷和先前选定继位人选时就没有完全遵循这一条规定,那又怎么能以此来要求朱厚熜全了这份兄弟父子名分呢?
且大明皇室向来不提倡皇室过继,不然的话,兴王的两个同母弟弟也不会无嗣而国除了,既然你主宗无嗣而绝,那就要一视同仁,以小宗入大宗是应有之义,又何来入嗣之举?
且就算是过继,也不能拿人家的独子长子过继给别人啊,《礼》中便有明文:长子不得为人后。
朱厚熜是长子且独子,怎么能弃兴王一脉不顾,去入继别支?
因此,这一份奏章文件看似遵循礼法,实则是乱七八糟处处不通。
朱厚熜初闻此事,情绪激荡间自然不会想到这么多,但他对父母自有纯孝之心,于是当即拍案而起。
“父母岂可移乎?其再议!”
朱厚熜登基后,君威与臣权的第一次交锋,正式开场。
第118章
朝堂上的争端,李盛不是不知道,但他也只是默默看着下朝后在文华殿烦恼踱步的朱厚熜,没有过去安慰他。
皇帝肩上是亿万人,政治、财政、人口、天灾、腐败他总要自己走过这些晦暗艰难的时光,并且,习惯这种压力。
二凤的功绩是打出来的,天象之变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无十数年的征战与无数个日夜的思量琢磨,就算是把两个大翅膀安到李世民身上,他也坐不稳这皇位——最好的统治秩序,是自下而上的服从,而非自上而下的强压。
朱厚熜是藩王入继,不同于一般太子继位,他没有自潜邸时就亲近的朝中大臣,也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治班底,相反,他初初继位,朝中众臣都是多年来仰承孝宗父子一脉恩德,对他这个摘了桃子的藩王,就算是面上服气,心里也总有些异样情绪,也就是说,他们对朱厚熜这位年轻的君王,并不是完全的忠诚与服从。
而在政治斗争中,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今天,杨廷和与毛澄能率领六十余人以臣凌君,如果朱厚熜就此低头,那么就算是暂时获得了和平,来日若出现了政治上的分歧,大官僚地主和百姓朝政的利益出现了争端,为了家族,他们一样敢这样做——明朝的大姓,是可以做到一个姓氏统管一个县城的,而明后期的文臣,上限有多高,下限就有多低。
面对这样一面倒的局势,朱厚熜最需要的,是忠诚于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礼仪之争,便是这个契机——杨廷和确实是位高权重,但是,皇帝年轻力壮且名正言顺,而且,他对于参政的态度非常积极,总有人想进步,被杨廷和打压的,便会把眼光投向另一棵大树,也就是新君。
李盛看见了窗外疾步走来的张景明和袁宗皋,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李盛从窗台上跃出跳上了外面的一棵树,政治旗帜立住了,政治力量就回自发形成,在争斗中,礼仪党派,会成为忠心不二的帝党。
他要做的,是静观其变,并且控制好冲突的影响,阻止历史上那样激烈的内斗和无休止的以礼仪为名的陷害。
但是,他也该干干活儿,为小朱拉点人了。
袁宗皋到了殿门口,只瞥见树上一个金黄色的毛团子轻盈一跃,便不见了踪影。
李盛去了郭勋府上,顺道还拐带了陆炳。
郭勋是开国元勋,在正德年间也很受重用,在朱厚照垂危之际,是他受命防守皇城四门、京城九门等紧要地方,且当年的大行皇帝山陵,也是郭勋督造,可以说,与皇家关系密切,且很受信任。
郭家一门显贵,但却有一桩伤心事,正德十一年,郭勋长子郭居之死于广西梧州,是青年病亡,后来有有了儿子郭守乾,但是现在才不过五岁,正是稚龄。
因为长子的去世,郭家的人才承继在一定程度上讲,是断代的,郭勋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按说这个年龄,下面的小辈儿们就应该十几岁,开始慢慢地跟着办差积攒经验预备着接班了,这样,等老爷子没了,郭家下一任掌权人也有了职位,能继续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但是,郭家没能续上。
但是,李盛却另有一份思量。
郭勋没了长子,如今儿子还小,就更需要他在朝堂上多撑几年,也因此,他比别的勋贵,更需要在新君面前表现。
金黄色的大猫猫在门口一露面就被注意到了,一边有人往里面报,陆炳就被扶下来好生接进去了,要在侯府门口当门卫,那也不是两只眼睛一戳就行的,那马鞍,那玉带,一看就知道不凡,再一问,好家伙,皇帝的奶兄弟啊!
陆炳也不是一个人出来,后面跟了一长串,朱厚熜登基,兴王府旧人自然也是水涨船高,陆家也发达了。
郭勋亲自迎出来的,要是陆炳自己上门,他派人出来或是小辈出来接见也就算了,但是还有皇帝那只宝贝猫呢!——昭昭,可见尊崇。
陆炳还有些拘谨,但李盛进了郭家,那是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啊,这里看看那里闻闻,还拽了人家一支挂在边上作装饰的大羽毛下来玩。
郭勋叫人上茶点,叫人去隔房叫几个少年的小辈来当陪客,又给李盛装了四碟子小食来放在一边的小茶几上——他打听过,这位祖宗是跟皇上一桌子吃东西的,他自然也敢让昭昭在地下吃啊。
不得不说,能绵延上百年的世家侯门,确实是讲究,李盛吃着这薄如蝉翼的牛肉片和酥香软嫩的鱼肉肉松,简直是心情愉快得摇尾巴了——当年跟着二凤也没少到处蹭饭,可能是时代所限吧,当年的吃食,可没这么细致!
每样都尝了一点,李盛这才满足地一舔嘴巴,然后过去拽着陆炳,拍拍他的荷包又拍拍肉肉,打包!
陆炳才十一岁,脸皮薄年龄小,今天没下帖子就上门,在他的意识里已经是很是失礼了,居然还要把客人家的东西打包走,小少年的脸蹭的一下子就红到了耳后根,连说话都结巴了。
还试图过来抱起昭昭:“昭昭,乖。”
李盛一甩头伸出前爪推开不让他抱,明黄色的猫眼滴溜溜地转向了那边已经站起来了的郭勋,郭勋果然很上道,笑眯眯地过来安抚陆炳,然后叫人各自装了一大油纸包给带走了——这点东西值当什么,关键是,昭昭可是跟着皇帝起居的,吃的时候,皇帝不得问问哪?
按说,他手里掌着军权,又守着宫门,不必这样积极,但是,他从安陆接了皇帝到现在看来,觉得这位老大是个挺有脾气的人,武将,也是要看君心的啊。
那边陆炳已经和几个少年说起了话,他们都是从小练武,各有擅长的,也谈得来,这些小辈中,有三个是郭家的孩子,还有两个,是徐家的小辈。
京中勋贵多有姻亲,郭家长媳,就是徐家女。
李盛看着天色,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后便进来拽着陆炳要走,几人便拱手作别,但是等出门相送的时候,李盛非要拽着人家郭家的两个小孩儿不放了,一只前爪拽一个往门口拽。
这是要干嘛?
陆炳没法子,只能又红着脸接受了郭勋的好意,带着几个刚认识的小伙伴回了陆家“陪猫猫玩”。
李盛在马上一摇一晃,眯着眼睛看越来越远的郭勋身影——他要为朱厚熜争取老牌勋贵的支持,但他不能让郭勋坐大,嘉靖年间的有个极其荒谬的李福达案,便少不了郭勋的参与。
朱厚熜如果过于频繁地召见武官,不免会使朝野不安,毕竟,上一个热衷兵事的,就是朱厚熜的亲堂兄,也就是武宗朱厚照。
但是陆炳就没有这么多的限制了,他可以和勋贵家族的下一代往来交游,时间久了,自然就有交情了。
在陆家玩了一会儿,李盛还是回了宫,他望着往来巡逻的禁卫,身形高大,威势凛然,禁卫首领,有一部分已经换成了兴王府中的人。
但眼下,这支力量的忠诚度还不够,不然,也不会有后面的清宁宫大火了,对于未知的事情,他向来是以最大程度的恶意去揣测和防备。
武力支持,不单是安全的必要,更永远是秩序和统治的最基础保障,而郭勋,是大明武官勋贵中的代表。
第119章
李盛回宫的时候袁宗皋几人还在,听见外面一声猫叫,都不由得动了动耳朵,这都半下午了啊。
“两位先生先回去吧,这还有得磨呢。”朱厚熜把手里的笔一放,左右动动肩膀,黄锦赶紧过来给他揉着。
李盛喝了一回水进屋的时候,朱厚熜正准备着用晚膳,还一边跟黄锦叨叨着。
“我准备给袁师傅赐几个可心人伺候,这殚精竭虑穷心苦思的,也好给他解解乏啊。”
至于张景明,还是赐些药材吧,今年春天刚病了一场,还是好好将养身体吧。
但是他这句话刚叨叨完,就听见门边一声猫叫,回头一看,昭昭的毛都乍起来了,瞪着两只大眼睛,一副不同意的样子。
李盛脑子里的雷达狂响,明朝时期老朱家的皇帝们是喜欢给器重的臣子赐美女,但是这不适合袁宗皋啊!历史上,朱厚熜给老袁赐完美女没俩月,袁宗皋就病了,病了将近一年后就去世。
李盛不确定他这病跟放纵情色又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他要把这种可能性掐死在摇篮里!
李盛跳上桌子,前爪拍拍朱厚熜的手,又非常严肃地喵呜叫了一声。
朱厚熜把大猫咪抱下来摸摸头:“昭昭,那你说,给两位师傅赐点什么好呢?”
昭昭眨眨眼,拍了拍桌子边上的医书——弄俩太医给他俩三天一把平安脉,比什么都强!
朱厚熜就这样吩咐下去了。
继统与继嗣之争还在继续,若朱厚熜身边能有熟悉礼仪典籍的死忠效命,还能一来一往地争论几次,但是他刚来京中,并无这样的手下,于是只能暂且把奏折留中不发,拖着。
而随着子弹飞了一阵子,也随着这场争端扩大化,有些脑子清楚的大臣也提出了不同的想法。
新科进士张璁就觉得,皇上入继大统,是直接来做皇帝的,遗诏上也说得明明白白,与汉哀帝,宋英宗的情况不一样。
但是他虽然有这样的理论,却不好直接说,大明例,新科进士要有一年的观政时间,这一年中,只能观政而不能议政。
于是他私下里把这话说给了自己的同乡好友——礼部侍郎王瓒,王瓒也很赞成,便在群臣集议时提出来。
这可戳了杨廷和的肺管子,你小子敢跟我对着干?那就是跟天下道统对着干!我不收拾了你,别人还以为我这个首辅是软柿子呢!
于是,杨廷和把情绪带入工作,反手就授意科道官员找了些王瓒的过失,把他贬去南京当礼部侍郎了,顺手把自己的死党汪俊顶上了这个位置。
明朝两京一十三省,虽说两京并列,但实际上,北京才是政治中心,南京大多是犯了错的或是去养老的官员,王瓒好好的六部重臣,就因为就事论事了一句,就被扣上帽子获罪了。
——党争,大抵如此。
对此,朱厚熜也暂时只能忍耐。
但是李盛可没闲着,他得知了王瓒的离京日期,便早早地去城郊等着了,还带了一颗金黄色的金发晶琉璃珠子给他——是小朱常戴在手上的一串十八子,被他叼走带回自己窝里拆开了,朱厚熜看了一会,以为猫猫就喜欢玩这个,还又给他找了一串更贴近明黄色的。
十八颗珠子,这场礼仪之争,杨廷和会往南京贬多少人呢?
王瓒离开的时候,只有寥寥几人来送行,王瓒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他也有了春秋了,还能等到新君翻盘起复他回北京吗?
“大人还需保重身体啊。”张璁来送他了,他面带愧色,说起来,要不是自己多言,也不会带累这位兄长。
“不必作此小儿态,官场上沉浮,是常有的事,你且放宽心才是。”
“喵呜~”一声猫叫打断了两人的临别叙话,嗯,就是这声猫叫有点大舌头的感觉,不大正宗。
两人抬头看去,树枝上跳下来了一个大毛团子,金黄毛发,明黄瞳孔,这不是皇上的宝贝猫吗?
李盛竖着大尾巴走过来蹭了蹭两人,站起来用前爪扒拉王瓒的手心,让他把手摊平,然后把衔在上下牙之间的一颗金发晶珠子轻轻放在他手心里。
——他一只小猫猫,又没有个兜兜啥的,只能这样叼着,他已经尽量不弄上口水了!
王瓒可不在乎这上面有没有猫猫口水,他也是跟着上朝议政的大臣,也见过皇爷戴过这珠串,又是昭昭这只猫送来的!
这猫据说灵性不凡,但是跟他连照面都没打过,能认识他王瓒是哪一号人哪?
这一定是皇爷的意思!一定是!
皇上知道他的委屈,皇上还记着他呢!
王瓒瞬间就不委屈了,他觉得自己这不是政治斗争失败了被人撵出去北京城,他这就是卧薪尝胆给皇爷去南京蛰伏尽忠去了!
张璁就看着刚才还平静淡泊的老大哥一下子就有精神头了,感觉连脸上的皱纹里那都不是在京郊沾染上的沙尘了,而是慢慢的斗志。
王瓒双手捧着那颗珠子,向着皇城的方向深深拜下去:“皇上恩德,臣自当尽忠!”
于是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马车走了。
李盛功成身退,最后看了一看张璁,跳上树枝跑了。
回了文华殿,朱厚熜已经上朝回来了,大猫咪往桌子上一躺,拍拍他的手——给我梳毛按摩!
黄锦上来要动手,李盛不乐意,就要朱厚熜亲自来——小爷我这两天跑来跑去的,爪垫都快跑出茧子来了,大早上跑了一趟京郊,五点去的,九点才回来,连早饭都没吃上,跑得一身灰,谁家给皇帝当猫还这么辛苦啊?!呜呜我都是为了你啊!
你当铲屎官的还不尽尽心?!
毛爪爪勾住朱厚熜的袍子不放,圆眼睛盯住他,朱厚熜看着,感觉昭昭怎么有点,嗯,怨气?
错觉吧,可能是这几天太忙了都没有跟昭昭亲近,猫咪不高兴了吧。
朱厚熜深感昭昭真是依赖我啊,于是放下手里的事儿,过来给自家猫梳毛。
“昭昭,你去哪儿野了?这一身的灰,还有枯树叶子,我这衣服刚上身。”
李盛回头怒瞪他——MD你居然还敢嫌弃,老子为了谁啊?!
朱厚熜的手臂被大尾巴抽了一下子,嘶——居然还有一点疼。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一会儿叫黄锦抱你去洗个澡,你就去前殿晒太阳吧。”
李盛眯起眼睛,舔舔嘴巴,他一会儿要去吃点东西,郭家拿来的鱼肉肉松真的很鲜甜啊!
在这之后,杨廷和自感朝廷上已经是铁板一块,更加感觉自己一方才是正道正统,他就是要上奏皇上,就是要让这位新君认了孝宗当父亲!
杨廷和带着众臣联合抗旨,高扬宗法礼教大旗,以首辅之尊,以朝臣之势,试图逼皇帝就范。
朱厚熜执意不肯,但可惜在朝中根基尚浅,手里没有合适的人,于是只能以奏章留中来拖延,而在暗地里,又怎么会不愤懑生气呢?
议礼之争陷入了僵局。
在这时,张璁发力了。
张璁虽然是新科进士,但实际上,已经是四十七岁了,他在武宗一朝七次落榜,但新君一登基,他就考上了,心头不免有些额外的触动——说不得,是上天注定要他张璁只做嘉靖一朝的臣子!
他本来就从心里觉得杨廷和等人的提议不合宜,王瓒因为他的缘故被赶出了北京,他心里有些愧疚,自己没出头,倒是连累了这位老大哥,本来就想着,自己也要表个态。
那日见了那枚金发晶的珠子,他更不怕了——只要皇帝心里明白,能知道他张璁,那他就敢往前冲!
他已经是四十七岁的人了,若是按资历一级一级地熬着,待致仕的时候也才是个小官罢了,但是,若是进了皇帝的眼,那就不一样了!
反复思量后,张璁冲了。
他十年来困于科举,自然是饱学之士,埋首经籍,熟知礼法,既然定了心思,就更加努力地拣选古籍,反复观摩,不久后,毅然上了《大礼疏》。
《大礼疏》开篇便由“大孝”“人情”立论,对于杨廷和一党的理论疏漏逐个击破。
张璁有备而来,尖锐地指出了护法派(杨廷和)在理论上的偏执拘蔽,在人情上的乖张荒谬,并提出了核心理论,也就是最重要的中心思想——新君是“继统”而非“继嗣”。
人家继承的是老朱家的祖宗基业,这可不是武宗赏的,是论理伦序论法,名正言顺来的皇帝之位!
此《大礼疏》一上,杨廷和等便知棘手,但见此奏疏是由一个观政进士提出来,便更添一分不虞——这朝堂大事,轮得着你说话吗?!
于是,刚开始,这份奏疏便被拦截,并没有摆上朱厚熜的御案。
李盛窝在树杈上,看着下面走过的衣冠楚楚的大臣们,最前面是杨廷和,端的是权柄在握——说的是忠君爱国一片公心,若是真无私不惧,干嘛拦着这道奏章呢?
第120章
张璁把奏章递上去,却久久不见回响,自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必定是被拦下了。
既然已经被拦下了,说明阁臣们都已经见过了这道奏章,他已然见罪于杨廷和,既然如此,那他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把这道奏章递到皇帝的案头!
他已经见弃于首辅文臣,若再不能得见于皇上,那才是两下里都完了!
好在,当时的礼部尚书是袁宗皋,他借着机会找上这位兴王府老臣,通过他,把奏章递了上去。
几经周折,张璁的《大礼疏》终于摆在了朱厚熜的案头上,他一见此书便欣喜不已,字字句句读得专心,看完一遍又一遍,旁边伺候的黄锦端着一盏绿豆沙不敢出声——皇上的脸都红了!时值酷暑,朱厚熜心情激动,脸上泛起红晕来,但他不说话,谁也不敢言声。
史料文论俱全,有理有据,兼顾情理,朱厚熜放下文书,才注意到自己手心里已经攥了一把细汗。
“此论一出,吾父子获全矣!”
《大礼疏》被送到内阁,传皇帝谕令:“此议遵礼仪甚合,尔曹何以误朕?”
杨廷和等人很惊讶,但过后却又不以为然:不过是一个刚中了进士的书生罢了,他懂个什么道统国体大事?!
这些人,只因为提出论点的人地位低,就全然否定,甚至,连回辨都没有。
就好像现代的辩论赛,对方辩友打出旗帜并提出了论据一二三四条,杨廷和却丝毫不理会,不辩解,或者说,他认为这种人还不配他辩解,于是一言而否。
但是,他不是裁判,而是另一方啊!
他这等行为,虽说口口声声是自认正道,但却没道理可讲,只凭地位差强压,无形中已经是藐视皇帝了——他非常理所应当的觉得,自己就是对的,甚至不屑于向皇帝解释为什么另一方不对。
这时候的朱厚熜还并不想跟内阁大臣们撕破脸,因此,在打出这张牌后,他又召见了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位重臣,赐坐赐茶,温言相交,语气诚恳道:“至亲莫若父母,朕受父母无极之恩,无以相报,今愿尊父为兴献皇帝,母为兴献皇后、祖母为寿康皇太后。”
随即把一手敕令交给杨廷和。
后世对朱厚熜一定要给父母上尊号是有异议的,但是李盛处在这个环境,才理解了小朱的决心。
到了这个时候,若是他这个皇帝退一步,那么,他将会失去收揽人才树立君威的最佳时机,已经有大臣为他出言了,王瓒为此获罪造贬谪,他要是退了,还在观望的人们会怎么想呢
是,他眼下确实是受制于人,但是,这一步退了,就没人敢投向他了,那他就永远无人可用,是接下去十数年的受制于人!
这不但是简单的尊号,这是他来到京城插旗的第一次亮相,这是政治博弈,是权利之争!
因此,他不但不能退,如今看到了支持者,他反而要更高调地发出信号——朕是铁了心的要干成这件事!谁要追随?来吧!
杨廷和这些人不知道他的心意吗?知道。
他们是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继统”的概念,历史上没有这样的例子吗?——有很多侄子即位的,也有不少“皇伯考”的记载。
但是他们就是要坚持自己的想法,这其中,或许有一半,是真的为了大明皇室一脉道统,但是若说全是一片公心,那就是笑话了。
现在叫的最响的杨廷和,当年朱厚照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封大将军,当时有不少忠臣跪求死谏,他怎么没去跟着死谏呢?因为真的会死。
他们更是要借此压一压小皇帝。
当年孝宗在位,是文臣们最舒服的时候,谁不想要继续舒服着过日子呢?
但是,文臣舒服的前提是皇帝不舒服,朱厚熜虽然没接受过系统的继承人教育,但是他政治敏感度拉满!
他先是讲道理,而后动之以情,但是杨廷和表示老子我不听不听!
不但不听,他回去就授意科道上书驳斥张璁所提“统”与“嗣”不同的说法,还说张璁是以妖言“上摇圣志,下起群疑”,请求处罚张璁。
李盛趴在文华殿看着这些人的折子,忽然就明白了后面朱厚熜为什么会黑化大开杀戒了。
也不说为什么,也不说怎么回事,上来就是“你这不对!”
以帝王之尊,跟你道理也说了,软话也说了,你是软硬不吃,越劝越来劲儿,而且还很流氓——动不动就把人贬斥到南京去。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李盛见天跟着小朱,现在觉得,朱厚熜一开始的心思,也就是给老爹老妈上个尊号,为自己这个皇帝正名,表明自己的身份就可以了,但是正因为这一次次的遭遇,一次次被驳斥,被阻挠,甚至被大臣们联合以罢官要挟,他才反而更被激起了心思,在掌权后一再给父母加封,乃至后面越来越过分。
但是,设身处地想一想,他也能理解朱厚熜后面的执拗。
別说当了皇帝了,当年李盛给皇帝当马,那都受不了一点气,倒是难为小朱,十四岁的年纪,憋气憋的自己都吃不下饭,半夜里一个人怄气胃疼地脸都白了,转过头来还端着一张笑脸跟这些老狐狸们打太极。
李盛忽然很心疼那个历史上的朱厚熜,张景明没了,袁宗皋也没了,支持他的人被一个一个贬走,满朝臣工,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诉,都说他权谋厉害,但是那些日子里,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大猫咪走到他旁边轻轻叫了一声,大尾巴扫过他的下巴。
“喵呜~”我陪着你呢。
朱厚熜把大猫猫抱到怀里,把头埋进它柔软的毛毛里,沉默着不说话。
张璁的奏章在朱厚熜授意下,很快就被众多大臣得知,也有更多的人开始以更加冷静客观的目光审视这件事,当初朝臣们铁板一块支持护法派的格局被打破,张璁有了支持者,有更多的人开始上书,参与到这件事的辩驳和讨论中来。
在一片混乱中,蒋王妃也从安陆而来,朱厚熜一心想着母亲,总是想派更多的人去护持,每次都被昭昭的小爪子按住,明黄色的大眼睛看着他,朱厚熜妥协了。
李盛深知,若是朱厚熜一再督促,那仪仗就会越来越盛大,这时候的交通很依赖人力,舟船要靠人力牵挽,沿路饮食要靠当地解决,若是遇上个不讲道理一心奉承的地方官员,掯勒着百姓供奉上面,等皇驾一过,这地儿的百姓没个两三年都换不过来。
朱厚熜聪明得很,他很快就明白了昭昭的意思,不但没有加急催促,反而一再下谕令强调:“经灾后百姓困蔽,不宜加敛,拟暂且由官库支取银两用,再慢慢用官府的赃罚银子补上,奉迎内外官员,宜当从简,不得生事扰民。”
不久后,蒋氏的车驾到达了通州,得知朝中大臣们定议,要新帝以孝宗皇帝为父,称自己夫妻为叔父叔母,蒋氏当即大怒,当即便令车驾停在通州,不肯进京。
消息传入宫内,朱厚熜当即便撇下一干大臣们,去了慈寿皇太后张氏宫中,流泪不止,表示自己徒受父母生育教导之恩,如今不能尽孝还报就算了,阁臣们竟要他弃父母而去,再不能父母亲儿相认,连尽孝都不能,他如何能坐这个皇位?
说罢,新帝便一手把头上的明黄色金冠摘了,含泪表示,他要避皇帝位,陪母亲回返安陆,仍旧做他的安陆兴王去。
——老子不陪你们玩了!咱辞职还不行吗?!
此言一出,张太后当即大惊,消息传出朝外,百官枕恐,百姓不安,国不可一日无君,若皇帝当真负气离开,大明朝岂不是一团乱麻了?!
张太后忙忙地下懿旨安慰,礼部派人去通州安慰兴王妃,就这件事,谁都不敢再以尖锐之词去刺激皇上。
就连杨廷和,也沉默了一阵子。
先前的行动,还可以说是在维持正统,但是如果真的把皇帝逼走了,那他杨廷和,便是“以臣迫君”,来日史书工笔,他便从一个坚贞忠直之臣,变成了把持大权欺辱君上的反面角色。
尽管杨廷和心里知道,朱厚熜是不可能再回安陆的,但眼下皇帝摆出这个架势来,他能怎么样呢。
李盛陪着闹完一场的小朱回了乾清宫,看着他在屋子里“哀痛不已,茶饭不思”。
嗯,小朱演技可以的。
要不是亲眼看着他把情况预设了好几次,措辞都好几版,晚上还在床帐里把自己放在枕头上当张太后走位彩排,不肯吃完饭,转头半夜饿了还跟自己一块吃郭家送来的猫粮肉干和鱼肉松,他就真信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能从杨廷和手里夺权,少年以藩王之身登基就位,硬是顶着满朝臣工把老爹抬进太庙,首辅换得像是走马灯,磕着丹药还能在朝六十年的狠人,他会哭着说自己因为不能尽孝所以不当皇帝了?——简直是笑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