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战国文夫人(六)“载上她,去巍坡汇……


    陈亡的消息传到秦国时,怜夫人彻夜恸哭,而后大病一场。


    凝香殿上方无形的阴云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宫人们进出间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那缠绵卧榻之人。


    「


    卿卿阿怜,听闻你在秦国一切安好,我心甚慰。


    如今中原战况愈烈,陈夹缝求生,存亡难料。


    我既为陈后,便不能同陈国宗室那样随意弃城而逃,只能托信一封,由兰妫之母虞氏代为转交。


    人这一生如一场飘渺大梦,终有消散的时候,无非是过得快活或是不快活。


    阿娘唯愿怜儿今生快活。」


    阿怜放下褶皱的信纸,接过侍婢端来的药碗,只喝了一口便泪水决堤。


    身为女儿的她安坐秦宫孕育新生时,母后已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死亡结局。


    写下这封绝笔时,母后是何心情呢,也如她这样痛彻心扉吗?


    “夫人,用些甜糕去去苦吧”侍婢见她落泪,心有不忍,也跟着红了眼眶。


    那日王上赶到后,内殿很快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不一会王上便狼狈离开,此后再没来过凝香殿。


    她那时恰巧在内殿侍奉,战战兢兢地跪下来低着头生怕被波及,却也将怜夫人泣血的诘问和王上的刻意回避听了个全面。


    她不懂什么用兵之计,家国大略,只随着怜夫人的发问暗自心痛。


    为何如此爱怜夫人的王上没有出兵救下怜夫人的爹娘呢?


    见怜夫人将甜糕送入嘴里,侍婢心里也开心了几分,“要看看小公子吗?奶娘说他现在正是认人的时候”


    大病初愈的怜夫人虽再没提起过王上,对十月怀胎生下的小公子却依旧亲近。


    阿怜苍白的唇碰了碰,眼里含着些复杂难辨的光,“把他抱过来吧。”


    九个月大的嬴珵墩实可爱,已学会爬行和短时间的站立。


    他一落在床榻上就揪着锦被双腿用力,然而床榻不比地面硬实,他数次站起的尝试都失败了。


    不过他也不气馁,转而隔着层被子爬到阿怜膝上,抱着拨浪鼓玩得咯咯发笑。


    阿怜的目光落在那肉嘟嘟的笑脸上,到底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最是无忧无虑。


    奶娘在一旁逗弄,“叫娘亲,娘亲”


    嬴珵黑白分明的眼顺着奶娘的引导望向阿怜,沾着口水的唇磕绊着发出了自生下来第一个像样的音节,“娘……”


    似一滴水落入死寂的湖面,这稚嫩的声音让阿怜短暂地活了过来。


    她伸手把嬴珵捞进怀里,摸着他的胳膊,又瞧瞧他的肉手,诱道,“叫娘亲”


    嬴珵举鼎似地向上挥舞拳头,兴奋喊道,“娘……娘!”


    那副可爱的模样让阿怜自然而然地笑出声,而后倏地愣住了。


    呈殿。


    嬴煦自从落荒而逃搬离凝香殿后一直住在这里。


    上朝,廷议,批简,日复一日,一成不变。


    他常常在深夜站在呈殿阶前,望着凝香殿的方向,想要不管不顾地回去抱着她,却又忆起那晚她的诘问和责难,生生止住脚步。


    “为什么瞒着我?”


    “为什么不救陈国?”


    他没有一个可以回答得上来。


    适逢与楚国的战事开打,御案上堆积的竹简越来越多,廷议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把整个人埋进了秦国的政务中。


    有时他甚至在呈殿的御案前通宵达旦,握着朱笔坐上一整夜。


    为数不多开心的时候,便是翻阅从凝香殿递出来的新鲜的起居注。


    “珵儿会喊娘亲了”,看着册上文字,他心生柔软,带笑的眼尾出现了隐约的细纹,鬓角也生出了些许华发。


    窗外透进的天光渐亮,马上又是上朝的时候了。


    嬴煦便不打算睡,从头翻看记录着凝香殿琐事的册子,还没看完,门外便有侍中敲门喊,“王上,该起床整理发冠了!”


    呈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时,侍中一愣,只见王上眼下青黑衣冠端正,似乎又是一夜未眠。


    头发花白的侍中内心担忧,恭敬地弯腰候在一侧,身后等着的宫婢们上前为王上整理仪容。


    秦王勤政乃秦国一贯的传统,这也是


    秦国短短几百年内从荒蛮之地转变为人人谈之色变的强国的主要原因。


    大秦的江山真是历代君王的精血堆砌而来的。


    ……


    秦国三年一度的祭祖之日,秦王煦携众夫人子嗣往秦境内的最高山太白山而去。


    车马队伍浩浩汤汤,绵延数里。


    据说能够上达天听的巫祝在太白山筑台上开坛作法。


    燃烧的火焰扭曲着化作黑烟,巫祝们手持玉圭,腰配铃铛,旋转着围绕祭坛跳舞。


    阵阵不甚清晰的祝祷声中,阿怜望向站在最前方衣着隆重的嬴煦,心底涌上复杂难明的苦涩。


    他们已经近三月没好好说过话了。


    垂眸收敛心思,再抬眸时,却猝不及防望进另一双眼里。


    是自除夕夜宴后几乎没有过交集的公子昭。


    他穿着绣有玄鸟纹的交领右衽祭祀服,腰间缠着几贯白玉,乍一看似乎又长高了许多,不知是不是祭祀袍的缘故,身宽也比印象里宽上不少,远远望去,已初具逐鹿天下的君王风范。


    秦王煦正专注看着祭坛中进行的法事,而他的嫡长子公子昭却似不经意间垂首,与站在众夫人前的怜夫人遥相对望。


    忽略那点怪异之处,阿怜把这当作巧合,将目光移回祭坛正中几人高的烈火上。


    火星噼啪,巫祝似潮水般从祭坛退下,嬴煦上前一步,高声念唱祷词,先是陈述三年功绩,后是祈求祖先赐福。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在山间回环往复,颇有几分神圣的意味。


    待他念毕转身,两人的视线终于有了交集。


    嬴煦的眼中仍有着她熟悉的神色,却又似在克制着什么,目光变得有些游移。


    阿怜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味,便见他的眉心陡然紧拧,面露焦急惧怕之色。


    “小心!”冲上来的嬴煦抱着阿怜转身躲过飞来的箭矢,却被乔装成宫人的刺客一把匕首插进后心。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阿怜只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嬴煦身躯一震,而后一道厉喝在她耳边炸响,“先带她离开!”


    这番精心准备的刺杀吓得众人四散逃命。


    除了少数官员和卫尉军留在原地与刺客们拼杀护驾,其他人皆似瀑布一般从高高的筑台阶梯往下跑。


    几名卫尉军护送抱着嬴珵的阿怜跑至开阔的空地,两辆骏疾铜面马车迎面而来。


    骏马扬蹄嘶鸣,尘土飞扬中,一辆马车正好停在他们面前,公子昭从另一辆轮毂不停的马车中探出头来,清晰地喝道,“上车!”


    卫尉军扶着衣着繁复的阿怜迅速上了马车,转头与追来的刺客厮杀。


    马夫挥鞭一喝,马车扬尘而去,只留下两道清晰的轮印。


    极速前进的颠簸中,一岁大的嬴珵放声大哭,阿怜撩开帘子回头一望,瞬间浑身血液倒流——


    那些蒙面追兵正在夺马,速度快的已翻身而上,大有紧追不舍的架势。


    他们的目的是谁?


    大概率是公子昭。


    就算拦截下他们这辆车,也不会放弃对另一辆马车的追赶。


    而卫尉军正在处理祭坛的刺客,赶来需要时间,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此之前躲避刺客的追杀。


    转弯行至岔路口,缀在后面的刺客还未跟上,公子昭从前面的马车上探出头来看她,她目光一闪,立马往前喝道,“公子昭!等一下!”


    公子昭能在这种危急存亡的关头专派一人为她牵来马车,她便暂时放下龃龉,信了他的好心。


    护送公子昭离开的不仅有卫尉军,还有他座下客卿。


    “停下!”


    “公子,不能停!”


    公子昭咬牙,“我让你们停下!”


    马车停在两条岔道口上,还未停稳阿怜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公子昭亦如是。


    不便行动的外袍已被她褪下,只几秒的时间,她抱着嬴珵塞到公子昭怀里,叮嘱道,“保护好珵儿”


    她栖身上前似是将他抱住,分开时手上已拿着他身上祭祀用的白玉配饰。


    她转身跑回马车,驱走马夫,抓着辔绳一喝,孤身往另一条道上跑去。


    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想了很久的。


    “不!一起走!”


    公子昭反应过来追上去时,已来不及了。


    赶来的门客架着他回到马车,马夫当即勒紧辔绳往另一条道上走。


    看着岔路口分向两边的车辙,跨坐马上的蒙面刺客危险地眯眼,看见不远处反着光的物件,他犹豫片刻,终是带着较多的人手往这条道追去,沉声吩咐道,“其他的,去追另一边。三刻钟后,在巍坡汇合。”


    逃亡时间紧迫,他没料到一个带着孩子的弱妇人和尚且年轻的公子昭能玩出偷天换日的计谋。


    等逼停马车,看见那衣衫凌乱满脸惊惶的女子时,他才反应过来可能追错了人。


    一个手刀将她砍晕,巫阖撩开帘子不死心地一看,车厢内竟空无一人,难怪跑得这么快。


    锐利的眼扫过处于昏迷中黛眉紧蹙的女子。


    是他小瞧了这宠姬,以为她是个被养在深宫中一触即碎的人。


    跟上来的刺客傻了眼,“这……巫大人,这怎么办?”


    巫阖当机立断,“载上她,去巍坡汇合。”


    随行刺客有些为难,“这怎么载?”。


    为免留下痕迹,肯定不能用马车,可若用惯常押解之法把她横放在马背上,似乎有点太不怜香惜玉了。


    她的腰肢看起来很软,折在马背上不那么容易掉下去,但路程颠簸肯定会让她的肚腹青紫一片,醒来必定会呕吐不止。


    虽然这样的担忧眼下看来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心里笃定,换作任何其他人看见这名动天下的怜夫人,都不免生出这样的担忧。


    也就只有跟个怪石似的巫大人反应平平。


    只见高大的蒙面刺客伸手一捞,臂弯挂住她的腰,将她提溜货物一般横放马背,而后翻身上去,一夹马肚跑远了。


    刺客们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巫阖起初空出一只手来压着她的后腰不让她跌下去,赶了一会路,看那纤细的腰还不及他两个巴掌大,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下属的担忧从何而来,就这样骑到巍坡,怕是能把她这细腰磨断了。


    他‘滋’了一声,嫌麻烦似得将她提溜起来,换了个身位,端的是臂力惊人。


    阿怜靠在他身前,软得东倒西歪。


    巫阖只能一只手臂紧箍她的腰,上半身微微后仰,让她稳稳靠在胸膛前,不再乱他视线。


    风声猎猎,鼻尖似有浅淡的香味萦绕,一直蔓延到内里,搔得人发痒。


    到达巍坡时,她的脸苍白得不像话,想是刚开始的一段路程确实挤压到了她的食袋,让昏迷中的她格外难受。


    赶来汇合的另一波人满身带伤,损失颇多。


    经他们描述,秦卫尉军及时赶到,与他们半路厮杀,因增援人手越来越多,他们只能狼狈奔逃。


    “被他们挟制住的壮士都已咬毒自尽了”


    巫阖点头,眼里少有同情,“回楚”


    作为楚王昶信重的客卿,巫阖来历神秘,不仅武功了得四肢强壮,还熟读典籍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偏偏此前从未有人听说过如此旷世之才。如同横空出世的怪物。


    第92章 战国文夫人(七)“秦王煦薨了”……


    篝火的光影在脸上跳跃,木柴燃烧的焦味和扭曲的热浪迎面扑来。


    一群人围着篝火而坐,他们多穿灰扑扑的便衣,只其中一人穿着略显宽大的黑色罩袍。


    她小巧的脸隐于兜帽下只露出半张,纤细的手里捧着块吃了一半的糗粮,下巴咀嚼的动作不时停顿。


    显然对她来说,咀嚼和吞咽这极为干硬的糗粮十分艰难。


    不过虽然吞咽缓慢,她却一声未吭地将糗粮块吃了个干净,而后抖落手上的残渣,嫌冷似的曲着腿朝篝火堆靠近了些。


    巫阖收回暗窥的目光,对她的安静顺从颇有些意外。


    这些天他们白日赶路,夜间休息,因还在秦国境内,均是风餐露宿,多走小径,少走官道。


    怕她形貌招摇引人注目,巫阖用挡雨的罩袍将


    她罩得严严实实,困在他身前马背上。


    野道小径前后少有人烟,大部分情况下,怜妫就算是想逃也无处可逃。


    她似察觉出他们暂时没有动她的意思,从起初的慌张逐渐镇定下来,虽仍旧不同他们说话,却会在他们分发粮食时凑上来领一块,即使是难以下咽的便携粗食也不会抱怨,透着股奇怪的韧劲。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此时情景,恐怕还会以为他们这群人是护送她离开的侍卫。


    毕竟哪有被掳走还不哭不闹的呢?


    闭目前,巫阖在心里盘算着怜妫将来的用处——


    秦王宠姬,还生下一子,是极好用来威胁秦王煦的人选。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被落在脸上的冰凉雨点惊醒时,他模糊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轻微马蹄声,立马警觉地循声望去。


    远方的天际泛着青,薄薄的雾气环绕着山腰,怜妫正骑着马在泥径上疾驰,很快化作一个小点。


    巫阖内心惊骇,利落翻身骑上宝月驹,猛追过去。


    鼻尖是雨水送来的潮湿土腥气,呼吸在焦灼的追赶中变得越来越沉重。


    是怜妫的乖顺麻痹了他。


    他早该料到的,她既然会驾马车,大概也会骑马。


    凌乱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阿怜伏在颠簸的马背上焦急地回头,看见骑着白马紧追不舍的巫阖时,她心里重重一跳。


    身下的坐骑虽然性格温和,速度却远比不得他的那匹宝马,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他追上。


    额间的汗水与雨水混为一体,不远处的官道上忽有一辆驷乘马车呼啸着驶过,阿怜眼中一亮,摸着坐下马驹的鬓毛念道,“好马儿,再快些!”


    离那马车越近,阿怜心里的希冀也越大,她的呼唤穿透雨幕,“等等!救救我!我是秦王宫中的怜夫人!”


    马车似乎因此放慢了速度,可巫阖也已追到了她的身后,阿怜语含焦急,转头继续呼喊,却眼睁睁看着前方马鞭高扬,马车陡然加速,飞驰而去。


    “不!”如同被抛到高处又突然下坠,阿怜双眼睁大,溢出绝望的泪水。


    身下的马儿也跑累了,渐渐放缓速度。


    巫阖控制宝月驹与她并骑,脸上露出了鲜少为人所见的微笑,眼里却是带着怒气的冷芒,颇有些瘆人。


    雨水打湿了怜妫的头发和衣襟,她咬紧牙关,眼尾发红,泪水不住滚落,身子也跟着打颤。


    总算有几分被人掳走的样子了。


    巫阖心底讥笑,一踩马踏飞身落在她身后,伸手勒紧马辔,强行将马停了下来。


    雨势渐大,他调转马头拘着她往回走,“身逢乱世,乍然遇见这种不明情况,为免受到牵连,自然是走为上策……唔”


    怜妫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温热的泪水,或是口水,滑过了他的手背落入指间。


    巫阖顿了好一会才掐着她的后颈把手抽出来。


    她似乎不想碰他,上身不住前倾,不消片刻又被颠回来撞在他胸前,终是无力妥协。


    极哀伤的哭声在耳边萦绕不绝,巫阖的心底涌上一股混杂着躁郁的强烈不悦。


    他突然不知自己为何会跟她解释,也不知为何没有立即将手从她的齿间抽出来。


    或许是她哭泣的模样看起来太过可怜无害。


    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几分蛊惑人心的本事。


    不同于秦国以黑为贵,楚国尚红,服饰多华丽繁复,民风浪漫奔放,好钟鼓之乐。


    他们已经离开了秦国。


    进入楚国地界后不久,阿怜就从迥异的风貌中意识到了这点。


    “巫大人!此去艰辛——”前来接应巫阖的官员极尽谄媚,走近后猛然看清他马上的美人,一时眼睛发直,忘记了下文。


    “这……这难道是献给王上的?”


    巫阖刮他一眼没答,不顾阿怜的挣扎,掐着她的腰把她抱下马,塞进了马车。


    官员收回目光,悻悻地住了口,转去为他牵宝月驹。


    巫大人既然保密,自是有他的道理。


    马车一路驶向楚国的都城郢都。


    许是知道再无出逃的可能了,怜妫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城内买来的松软可口的食物都未吃下多少,消瘦了一圈,更显得腰细如柳。


    送去的饭食又一次被完好送出时,巫阖心中烦躁,忍不住撩开车帘冷脸呵斥,“你就算绝食而死,我也不会放你离开,最多送你份棺材,让你不至于曝尸荒野”


    怜妫似想瞪他,却又不敢那么明显,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眨眼时如珠子般落下。


    她吸着气撤回那盘饭食,再递出来时消失了大半,“我吃不下了”,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乍一听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巫阖指尖微动,这才从容接过,递给下属。


    他本该直接带着怜妫入宫面见楚王,可回到郢都后,他却先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府邸内。


    “你暂且住在这”,巫阖取下阿怜眼睛上蒙着的锦缎,那上面带有她的余温,被他随意塞进袖中。


    “这是哪?”不熟悉的环境让阿怜有些惧怕。


    她朝着巫阖离去的背影追了几步,“我一个人住在这?”


    巫阖止住脚步,回头看她,“你还想有谁?”


    他的眼珠很黑,目光总是平静无波,像藏着许多秘密,阿怜心里发怵,不再看他。


    整衣肃冠踏出府门时,巫阖目光沉沉。


    遇见怜妫以前,他总是思考后再行动,遇见她以后,已有多次是行动后再思考,显得有些多余和荒谬。


    他刚刚出门前竟想着,楚王好细腰,他此举是要将怜妫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得圆润些,再让她和楚王见面。


    若是楚王被她迷了心窍,绝对不利于他抗秦的计划。


    “怜妫?是那个亡陈的公主?”楚王昶对她是有几分印象的,本也对那第一美人的传言嗤之以鼻,可怜妫成为秦王宠姬后,他却生出了几分好奇。


    往日秦楚交好,互为姻亲时,他是见过秦王煦的,小时候他们打过架,如今他们以国为重,互为对手,能迷住秦王的,楚王自然想瞧瞧。


    “她现在被臣关在巫府,”巫阖语调沉稳,似深思熟虑道,“从探听到的消息来看,她对秦王煦而言十分重要,必要时可堪大用。”


    “不过她现在还不知道是被楚掳来的,王上还是先不要见她来得妥当。”


    “也是,还是你考虑的周到,”楚王昶认同地点点头,转而谈起祭坛刺杀的成果,“探子说秦王煦背后中了一刀,这可是真的?”


    “确为真,”巫阖顿了顿,据实说出自己的猜测,“不过短刀难以伤及肺腑,那一刀恐怕要不了他的命”


    楚王昶拍拍巫阖的肩宽慰道,“寡人也没想这一次就能成功取他性命,这实非易事。你能不顾危险,亲自带人深入秦国腹地,已十分英勇”


    楚王昶此话非虚,楚国乃大国,招揽客卿无数,可这群客卿里,打得过巫阖的智谋远远不及他,智谋在他之上的又接不住他哪怕一拳。


    这样的文武兼备,才是他对待巫阖如此宽容的深层原因。


    他确信,巫阖无论到了哪国,都是一大助力,因此他绝不会轻易放巫阖离开楚国,哪怕横尸一具,也要葬在他楚国的地界上。


    终于不再是摇晃的马车,阿怜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光已经暗沉下来,屋内的圆桌上备着几份点心,她揉揉空荡的胃袋,下床就着茶水吃了几块。


    许是听见屋内有了动静,清脆的敲门声后,一个模样伶俐的婢女探出脑袋,藏不住心思地瞪大眼睛,和阿怜对视好一会才道,“夫人,你醒了!奴已叫人备好饭菜,这就去让他们送来”


    巫府乃楚王钦赐,因巫阖自身喜静,少有下人。


    她是巫阖午时买来带回府的,名叫元佑,雇农之女。


    爹娘耕作劳苦,不想她也这样,便凑钱送她来郢都,进了奴司房受教导,专供楚国贵人们选作家仆用。


    要是成了,她家此后世代也作大户人家的家仆,不再受那体力之苦。


    身为楚国人,她自然知道声名远扬的巫府,越想越觉得自己走了大运,一举进了这样有地位的宅邸,跟打了鸡血似的,干劲十足。


    看到门内夫人的刹那,她更是打心底里欢喜,她往常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脸白似豆腐,发多如棉絮,唇似月季花瓣,整个人仿佛都透着幽香。


    她下意识把容貌非常的阿怜当作了巫阖的夫人,想到巫大人此前郑重其事的叮嘱,转瞬又疑惑地皱起眉,为什么巫大人不


    让她向夫人透露他们在哪呢?


    难道夫人是被强迫的?


    在回到怀月苑被阿怜不断追问时,她越发确定了这个猜测。


    夫人连这是巫府都不知道,可不就是被掳来的?


    心里同情之余,她却无可奈何,她只是个被巫大人买来伺候夫人起居的,不想搞砸这份美差事。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劝阿怜回心转意,接纳现状。


    “夫人,你就安心在此住下吧!”第一次做这事的元佑有些词穷,她指着满桌美味菜肴,“以大人对你上心的程度,诸如这些,样样都不会缺了你的!”


    她把自己当作巫府的下人,本意是想说好话,告诉夫人巫府颇具实力,逐步劝阿怜接纳巫阖。


    可听在心境迥异的阿怜耳中,却是巫阖好吃好喝地将她供着,未到用她的时候,便不会轻易动她。


    她是秦国夫人,想也明白巫阖一个非秦之人想用她来做什么,无非作威胁或是诱饵。


    想到因护她而中刀的嬴煦,生死未卜的公子昭和一岁大的儿子嬴珵,阿怜的眼神更加冷沉,一时连饭都不想用了。


    元佑有些不安地退下,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思考了半晌,她一敲脑袋,她干嘛只提平平无奇的吃食,不提女子普遍喜欢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


    作为府内为数不多的婢女,元佑的话语权出乎意料地比寻常刚进府的奴婢大上许多。


    第二日,她带着绣楼的人到怀月苑。


    绣楼的人一字排开,为阿怜展示精美的成衣和多色织锦罗缎。


    “夫人,你看看喜欢哪些?”


    阿怜眼神复杂,她看向元佑,“这是谁的意思?”


    元佑被这问句问到了,脑筋飞转,笑道,“自然是大人的意思!”


    他的意思?


    阿怜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随意挑了几件后,绣娘便来量她的尺寸,她们动作熟练一言不发,量完就被元佑带走,徒留阿怜一人思绪万千。


    巫阖这几日公务繁忙,只每日回府时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听闻一切正常便不再多问。


    上次府中掌事欲要多言,却被他打断,“不用说其他的”


    掌事退下后,他忽然觉得方才的话有些刻意,可已经说出去的又没办法收回来。


    他心有燥火,拿着黑白子在棋盘上跟自己对弈,棋行一半心里才安静下来。


    这日怀月苑的婢女来找,巫阖立即叫人放了进来。


    他记得这婢女名叫元佑,身上有着股机灵劲儿,是早些天他亲自带回来的。


    元佑有些紧张地吞咽口水,禀道,“巫大人,夫人被锁在怀月苑心情难免烦闷。不知能否应许夫人在府内活动。”


    巫阖闻言皱眉,元佑察言观色,即刻补充道,“不带夫人去前院,就在后院。花园,亭桥之类的即可,只是让夫人多些散心的地方。”


    看到巫阖的眉心舒展开,元佑暗暗松了口气,巫大人怎么这样,竟想一直把夫人囚在府里,一丝逃走的机会都不给。


    得了巫阖的应允,元佑欢天喜地地回到怀月苑,告诉了阿怜这个好消息。


    没在阿怜眼里看见喜色,她有些错愕,只道巫大人要走的路比想象中还远,怕是做下了什么让夫人厌恶的事。


    绣楼的衣裳很快送来,元佑挑了个阳光明朗却不灼人的好天气,劝阿怜去外边转转。


    近乎一月的相处让阿怜熟悉元佑的性格,她机灵活泼,心思转得快,仿佛将逗她开心当作了必须完成的任务。


    亭桥起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横跨湖面的廊桥连接着位于湖心的亭子。


    这人工挖凿的湖自然没有外边的大,看起来却也不小,饶是阿怜对巫阖印象不好,也无可否认这处宅邸的气派阔绰。


    他似乎有着不小的官职,为什么要亲自去秦国做刺杀这种极易送命的活呢?


    被传召去楚王宫的巫阖乍一看到走在湖面廊桥上的阿怜,大而快的步履骤然一顿,黑漆漆的眸子锁定了那一抹姝色。


    虽然怜妫就住在巫府中,可他却近乎一个月没见过她了。


    他自认公务繁忙,不必专门抽空去看她,到能用她时,他自然会过去请她。


    可说是公务繁忙,他本可如其他客卿一样,留宿离楚王宫更近的金羽台,他却日日回府,歇在紫竹院。


    他又道是因为紫竹院清净,又有藏书棋盘无数,比金羽台更能让他静心思索,谋划天下布局。


    可有时他手里握着圆润的棋子,思绪却远远飘到怀月苑。


    他迟迟没安排楚王见她,楚王也似忘了,没向他提起过此事,或许是觉得他有单独的考量。


    一重矛盾接着另一重,行为与认知错位,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只知道症结所在必是怜妫。


    她在廊桥上悠闲地走着,穿一身冰蓝色的短襦长裙,裙上绣有蔓草,走动间如风扶柳,裙摆似柔软的波涛。


    想不到她穿起楚国的衣裙来别有一番风味。


    见她侧身,巫阖心里一惊,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躲在高大的芭蕉叶后,目光却是不动。


    她正面着这边,因此巫阖看清了她上身短襦的样式,比之肃穆的秦衣,楚衣的衣领较低,露出一片晃眼的白。


    他呼吸一重,不禁有些怀疑起她的企图来。


    这楚衣是哪来的?


    要出怀月苑,是她的意思,还是元佑的意思?


    见她沿着廊桥往这边走,巫阖四肢僵硬,脑中一片混乱,只剩楚王召他这一个救命似的念头,带着剧烈跳动的心抬脚往府外走去。


    殿内,楚王负手而立。


    巫阖踏入殿门,沉稳作揖道,“王上急召臣来,所为何事?”


    楚王转过身,面有复杂的喜色,“秦王煦薨了”


    此话一出,瞬间让巫阖变了脸色。


    第93章 战国文夫人(八)“杀之方可永绝后患……


    暮霭沉沉,孤鸦飞过,今夜的秦王宫格外寂静。


    宫道来往的侍中婢女拢着袖子行色匆匆,肢体多小心紧绷,就算与住在一间屋的亲近之人交谈,也无半分轻松之色,活似宫中有个看不见的吃人怪物。


    君王卧榻侧,侍医跪了一地,年迈的跪在前面,年轻的跪在后面。


    一片寂静中,为首的侍医似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看向愣愣站着,垮了肩膀的丞相侉伯。


    若细细看去,侍医银白的须髯竟在细微地颤抖,“王上及冠后多番征战,本就暗伤累累,加之日夜勤勉于政,身体愈加亏空。”


    “此次被刺,伤了气血,又惊闻怜夫人被掳的消息,气急攻心以致昏厥,怕是……怕是……”,他半晌没能把那个刺耳的词说出来,叹了口气重新趴伏下去。


    榻上的君王已不复此前意气风发的模样,烛火下,他硬朗的双颊变得瘦削凹陷,脸色和唇色像是烧过的草木灰,透着一股沉闷的死白。


    侉伯似被抽干了精气,驻在榻侧看着昏迷不醒的嬴煦出神。


    他辅佐两代秦王,怎么都没料到又迎来这样的局面。


    他几乎是看着嬴煦长大的。


    看八岁的他对学武用兵生出兴趣;


    看他二十岁恣肆飞扬领兵上战场;


    看他得胜归来眼里闪着血性的光;


    看他继承大统登临王位,封王后、娶夫人、延续子嗣;


    看他……寻得真心爱慕之人,从固执冷漠变得和蔼可亲,开始为他自己而活;


    最后,看他了无生机地躺在这榻上,而侍医在一旁说着他已经时日无多。


    “都下去吧,”侉伯眼中蓄满了浑浊的泪水,苍老的声音有些沙哑,“召公子昭来。”


    贴身服侍的侍中亦眼眶发红,他竭力抑制泪意,不敢当着丞相的面抹泪,弯腰退下时又被侉伯叫住,“把公子珵也抱过来。”


    公子昭先到一步,来时便隐隐有预感,进殿看见丞相哀恸的神情,心里的猜测落到了实处。


    他沉默地跪在地上,心中似有沉重的石头缓缓沉入水缸,哀伤混杂着其他复杂情绪如同溢出的


    水,一波接着一波,久久不平。


    凝香殿的侍婢抱着嬴珵迈着急促的碎步赶来,嬴珵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滚圆的黑眼珠落在嬴煦苍白的脸上凝视片刻,竟嘴角下撇,撕扯着稚嫩的嗓子大声哭喊起来。


    幼子一哭破开了情绪的缺口,公子昭和丞相侉伯皆忍不住落下眼泪,殿内侍奉的宫人也开始小声哭泣。


    嬴煦在一片哭声中艰难睁眼,微微侧头,未能得见想见之人,眼神变得黯然。


    他在梦中已见到阿怜,阿怜在他卧榻侧抓着他的手流泪,让他快点醒来,两人抛却芥蒂,和好如初。


    眼前的情景让他明白了自己身体的状况,仍是不甘心地问丞相,“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他自以为声音如常,实则气息虚弱至极,未能让一步之遥的侉伯听清。


    侉伯颤巍巍俯身贴在榻侧,召公子昭一同上前。


    嬴煦重复道,“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侉伯忍泪摇头,嬴煦闭目后重新睁开,看向近在眼前的公子昭,“待你即位后,孤希望你能放下之前的龃龉,找到她,接回秦国来……”


    他的目光穿过公子昭看向后方,侉伯立马召侍婢上前,抱过嬴珵放在嬴煦触手可及之处。


    嬴煦抬起无力的手,手指不舍地摩挲嬴珵稚嫩的脸颊,这是他和阿怜的孩子,可惜他见不到他长大成人的模样了。


    他眼角溢出滚烫的泪水,对公子昭道,“抱着他”


    公子昭依言照做。


    “他是你的弟弟,保护好他,让他闲散快乐,长命百岁。”


    “从前丽姬一事,全是孤怒极之下所为,与她干系不大。等接回阿怜,你不要为难他们母子。”


    公子昭抱着嬴珵的手有些颤抖,涕泪齐下,点头应道,“儿臣对秦朝列祖列宗发誓,绝不会为难他们。”


    视线里的床帐越来越模糊,嬴煦抓着床褥,心中还有一句话未交代,“待她百年之后……将她与孤,与孤……”合葬王陵。


    嬴煦的眼神失去了焦距,最后那股力道也随着灵魂的寂灭消逝了。


    他终是未能说完最后一句话。


    公子昭却已从只言片语中懂得了他想传达的意思,内心私情亲情撕扯作痛,他就算现在说出答应的话,父王也听不到了。


    然而,他看了看怀里的嬴珵,终是握拳应道,“待怜夫人百年之后,儿臣定将她与父王,合葬王陵。”


    远在郢都的阿怜对此一无所知,她还在盼着有一天回到秦国,与嬴煦重归于好,一起陪伴嬴珵顺利长大。


    郢都楚王宫。


    巫阖骤然听闻这一惊天动地的消息,愣怔良久。


    楚王昶踱步感慨,“如此说来,上次的刺杀也不是没有成效。却没想到他的身体如此差劲,一代驰骋疆场的英武君王,竟然被区区一柄短匕收走了性命。”


    巫阖暗自摇头,收走他性命的,怕不只是一柄短匕。


    “他们秦国的君王,真是一个长命的都没有。”楚王昶仍在感叹。


    虽然不长命,却都功绩斐然,像是匆匆在人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后将星火传递给下一任蓄势待发的年轻君王。


    “接下来我们的对手便是公子昭了,爱卿有何见解?”


    问题重新回到巫阖这,他垂首默默思考了一瞬,第一时间想的却不是如何对付公子昭,而是该如何处置被他掳来郢都的怜妫。


    嬴煦一死,怜妫便显得无用且有些烫手了。


    其一,据探听来的消息,公子昭与怜妫并无过多正面交集,甚至可能因他的生母丽姬而两厢结仇,便是无用。


    其二,若叫人知道怜妫如今身在楚国,便能轻易让人猜出当初刺客的来源,弑君之仇便给了秦国师出有名的绝佳机会,此乃烫手。


    “公子昭的母妃丽姬与他不亲,发了癔症无从下手。或可用其弟公子鱼作文章。不过,公子昭年仅十七,手段稚嫩,尚且不足为惧。”


    楚王昶悠悠点头,话锋一转,“那依爱卿看,怜妫如今该如何处理呢?”


    毕竟是一国之君,楚王昶虽倚重客卿,思维却比常人缜密,慢巫阖一步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巫阖的额角出了些不易察觉的细汗,他面色如常,抬眸看向楚王昶的眼里,冷肃道,“杀之方可永绝后患。”


    楚王昶闻言,心中悄涨的猜忌稍稍消褪些许,仰头大笑道,“爱卿可真是铁石心肠,这样的绝代佳人,杀掉岂不可惜?”


    巫阖神色不变,只冷声道,“臣向来如此。”


    只有他心里清楚,他又撒谎了,为了怜妫,一次次丧失理智,甚至于被楚王昶怀疑别有用心。


    带着迷茫和羞恼的怒气在心中积聚,将矛头推向了问题的根源。


    他突然想将怜妫送出府外,送得离他远远的,好让他的生活恢复如初,不再轻易失控。


    可心里有个声音又在说,不能送她那么远,至少不能送到楚国之外,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可她是颗还未使用就废掉的棋子,还要掌控她做什么呢?不是白白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吗?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只不过骄傲如巫阖不愿意承认如此荒谬的事实。


    金羽台,流觞酒会。


    巫阖难得参与其中,他痛快地大口喝着精酿的烈酒,似要将所有愁绪一并洗刷干净。


    到结束时,他已烂醉如泥,连站都站不稳了。


    见他这样,同僚半是稀奇,半是担忧,冲一旁待命的侍婢们喊道,“快扶巫大人回房去休息!”


    巫阖虽不常住金羽台,在金羽台却是有单独客舍的。


    侍婢拥上来扶他,他却脱手甩开,巫阖看不清同僚的脸,只囫囵道,“劳烦大人送我回府。”


    被他称了一声大人的李潜膝盖都软了几分,忙道受不得。


    看着巫阖强撑着离去的背影,李潜啧啧称奇,“又不是有美娇娘在府里等着,怎么醉成这样了还硬要回?咱们金羽台也不至于差成这样吧?”


    “大人怎么喝了这么多?”巫府的掌事从停在门前的马车上接到巫阖时内心惊讶无比。


    来送他的侍中一脸为难,“这我也不知道,小的只是受李大人吩咐,送巫大人回府。巫大人不想宿在金羽台,是自己要求回来的。”


    他们金羽台哪里敢怠慢这尊大佛。


    已是烂醉的巫阖在路过廊桥时怔怔地往湖心位置看了一眼,月辉之下的湖面清澈如镜,倒映出廊桥的影子,却是一人也无。


    巫阖摇头,道自己是魔怔了。


    回到紫竹院后,他沉沉睡去,酒精的作用下他再无力去思考其他的东西,这便是今天刚出楚王宫时他梦寐以求的片刻宁静。


    不要再想她了。


    只他未曾料到,他从到楚国做客卿以来,唯一的一次放纵,却让他后悔了半生。


    第二日起时已是下午,积雨云笼罩郢都上空,致使天色比往常更加暗沉。


    刚醒来的巫阖头痛欲裂,双腿更是酸痛无力,没心思去理会掌事端来解酒甜梨水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到了晚上,他才恍惚察觉不对,召来掌事仔细询问。


    “王上听闻大人昨夜醉酒伤身,今早微服来府探望,送来好些补品,说让大人多进补些,还托奴向您带话,饮酒虽是美事,却需克制适量。”


    “只是……”掌事噎住了,觉得接下来的话说出来有些难办。


    他不清楚那个女子的来历,只是元佑分析得头头是道,把她当未来夫人看,自己难免有些上心,眼下出了这种事,他也不知说出来巫大人会是何种反应。


    其实依他看,巫大人并不如元佑说的那样,那么在意那个女子。巫大人每日回府,只依照习惯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其余的一概不感兴趣,甚至没主动去过怀月苑看望过她,这怎么会是对待未来夫人的态度呢?


    若是他亲眼见过巫阖躲在芭蕉叶后窥探她的场景,便不会抱有这种侥幸想法了。


    巫阖拧眉,知道‘只是’的后面才是关键,吩咐道,“只是什么,继续说下去。”


    “只是,王上在亭桥偶遇了那位姑娘,见巫大人你一直未醒,便先将那位姑娘带回宫


    里去了,说若是大人你醒来后问起,便让我实话实说,再给大人捎上一句话——”


    “王上说,他已经想好怎么处理了,往后此事,不再劳巫大人费心。”


    这些话炸得巫阖脑子一片空白,片刻间忘了自己出山时许下的宏愿——


    择一明君,助其一统天下,结束乱世纷争,还百姓以太平。


    虽身处室内,牙齿却在打着冷颤,现在夜色深沉,宫门已经落了锁,最早只能明日早朝时入宫。


    他只能祈求楚王昶没有无耻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今晚便迫不及待地动她。


    紫竹院的灯亮了一宿,往日能让他静下心来的棋子,如今不起半点作用。


    窗外已是暴雨倾盆,巫阖抖着手还原出一盘经典棋局,棋局上黑子白子互为包裹之态,互相牵制,此后落子,牵一发而动全身。


    棋局完成后呆坐片刻,便到了上朝的时候。


    巫阖整肃衣冠,快步出府往楚王宫去。


    入宫门时,看着他阴沉沉的面色,同僚不敢上前跟他问候,只心道巫阖这几日情绪莫名,举止怪异非常。


    朝臣们在殿内等了好一会,御座上始终不见楚王昶人影,不由开始小声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


    “王上怎么还没来?”


    “是啊,这也太奇怪了”


    楚王昶虽好雅乐,不至于在政事上做到宵衣旰食,却从来礼贤下士,善用能人。


    留他们在这干等着,真不像楚王昶能做出来的事。


    身宽体胖的内务总管匆匆赶来,挂着笑脸安抚群臣道,“王上今儿起晚了,才将将醒来,正紧着往明光殿赶呢!诸位大人稍候片刻!稍候片刻!”


    楚王昶姗姗来迟,行路姿态颇为轻松自得,俊逸的眉眼间透着一股畅快餍足的气息。


    熊昶真是个畜生。


    袖中的指节握至青白,巫阖心如刀绞,不得不垂眸掩住眼中翻涌的杀意。


    有哪个贤明的君主,是会先斩后奏,强夺臣子府中人的?


    经此一事,他对熊昶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礼待贤臣变成了虚伪的利用;从善如流变成了随波逐流难当大用;温和亲切变成了笑里藏刀口腹蜜剑。


    从前为他欣赏的优点全都变成了憎恶他的理由,一股股冷气从脚底上涌,巫阖心里杀意阵阵,虽身处楚国朝堂,却已然起了背离楚国的心思。


    回府路上,巫阖坐在马车内闭目沉思,下马车时看似已恢复了最初的冷静。


    可待他回到紫竹院,望向那复杂的棋盘,竟陡然上前几步将棋盘‘哗’地掀翻,黑白棋子噼里啪啦砸了一地,正如他难以平息的心火。


    他砸了不知多少棋盘,最终喘息着弯下腰,低低地笑出声,眼睛却是不由衷地泛酸落泪。


    他要掀翻熊昶手里的棋盘,带着怜妫远走高飞。


    第94章 战国文夫人(九)“你若愿意信我,我……


    楚王宫凤仪殿。


    众夫人娉娉袅袅地在侍婢的搀扶下落座,个个如弱柳扶风。


    照惯例交代完各宫琐事及名下子嗣教养状况,殿内沉默一阵子,总算有胆子大的开口,将这几天惹得宫中气氛怪异的罪魁祸首提到明面上来说。


    “听说王上昨夜又去了?”


    “可不是,我亲眼看见的。王上轿辇所向之处,只有那一个宫是住了人的”


    “也不知那雀台里住着的是何方神圣,来了这么些天,竟一天都未曾出来与你我见面,难道我们还会吃了她不成?”


    “我倒是听说,是王上不准她出宫,把她囚在雀台,说不定是身份太过上不得场面”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只要递一拜帖去,是不愿来还是不能来,片刻就见分晓了”


    只是谁都不愿做那个出头鸟,做递帖子的人。


    楚王后扫过座下众夫人的神色,不同于其中几位面露嫉妒,她慈佛似的眼中装着几分凝重的沉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哪里不知道她们的意思,这是想请她这个王后出面,去探探虚实。


    只她也没底,不知楚王昶心里是如何打算的,不敢轻易触他霉头。


    楚王昶于她来说,君王的身份完全盖过了夫君的身份。


    她至今仍记得定下婚约前楚王昶对她说的话。


    她是前丞相府的庶女,前丞相朝堂风光,内宅却乌烟瘴气,即使她只是个妾生的庶女,也免不了被卷入其中。


    她因母病弱自小早慧,将内宅争斗看得通透,若是不受恩宠,就算是挣破了天也无济于事。


    于是她一次次将自己摘出来,不愿沾染半分麻烦。


    在一次宫宴上,她轻松化解困局,迎来了当时仍是王储的公子昶的侧目。


    她不知公子昶在背后做了什么,只知几月后赐婚圣旨砸在她头上,将她和整个丞相府砸得晕头转向。


    公子昶召见她时,因时间紧促,她还没新衣可换,见到那殿中端坐的金尊玉颜时,心底自卑油然而生。


    公子昶撂笔抬首,声音清冽如佩环相击,“吾观你如笼中困兽,而我正好缺一个将来能帮我治理后宫的贤后,故而伸手施救。”


    模样俊逸的王储配上掺着些许调笑的拯救之言,宛如话本成了真,让年少的她眼神躲闪,春心萌动。


    只后来相处久了,她逐渐摸清了他掩盖在温柔笑面之下的真实性子:


    极致的淡漠和利用。


    她怀疑任何人——即便是他的生母,都能被他以君臣关系来相处。


    有时她也恨自己早慧,将他看得这样透彻,明明知道应该放下那点奢望,却又因少时的惊艳难以放下。


    无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个贤明的君王。


    自少年登基后,他广纳贤臣,及至如今,已完成了已故楚惠王的遗愿,收复陈、蔡失地,而后又南征百越,北指韩齐,进一步拓展楚国的版图。


    但他和亲自教养他长大的楚惠王一样,淡漠后宫夫人,只对子嗣格外关注,又挑出其中最突出的几个公子定时召见教导。


    她如当初约定的那样为他管理后宫,用从内宅中学来的手段恩威并施,压制别有坏心的,奖赏安心教养子嗣的,甚至还顾着他的喜好,自他登基后为他选入宫内的夫人,全都身姿窈窕,有着款款细腰。


    不说大话,楚王后宫一片和谐,子嗣各个健全成长,九成都是她的功劳。


    思绪回拉,如今他破例夜夜往后宫跑,却又迟迟不给她透露半点消息,着实太怪异。


    可她又不敢轻易去问他不愿主动透露之事,怕坏了他心里那套君臣尊卑,惹他发怒降下惩罚。


    楚王后端起茶杯掀开杯盖喝了口热茶,咽下波澜酸涩的心思,“别妄议王上的事。有这时间,还不如好好教养子嗣。”


    如今宫内的八位夫人,个个都有子嗣,或是楚王昶刻意为之的结果。


    这个世道下,子嗣是依仗也是束缚,拘束着她们不敢轻易作乱,祸及亲生孩儿。


    楚王后方才说的也是实话,子嗣多得楚王重视,母凭子贵,便也多得荣宠。


    众夫人心里虽仍有不甘,表面却不敢再提,各自回宫去了。


    楚王后没主动去问,终还是楚王昶主动来找她,只是他神色颇为焦躁,泄气道,“荣葳,你帮我去劝劝她,她……”


    这是她第一次见楚王昶隐忍怒火、憋屈十足的样子,心里的震惊及至站在雀台门外时都未曾消退半分。


    原来那个女子竟然是被强留在宫中的吗?


    宫婢显然被提前交代过,见来的是楚王后,打开殿门后又迅速关上落了锁。


    听见身后咔哒落锁声,荣葳脚步一顿,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极淡的同情。


    凄楚的哭声从门内传来,荣葳侧头对跟着的贴身宫侍道,“你们在门外等着”


    “诺”,宫侍齐齐弯腰低头,守在殿门外。


    昏暗的殿内还有着未消散的云雨味,荣葳皱着眉将窗户打开,绕过屏风看见内室布景,入眼空荡,无一尖锐之物。


    床幔内的女子似乎察觉到来了人,哭声稍歇,仿佛在惧怕着什么。


    她不露声


    色地缓缓靠近,及至榻侧竟听到了锁链移动声。


    正欲撩开一看究竟,一枚玉枕从纱帐内扔了出来,险些砸中荣葳。


    那女子嗓子沙哑,底气不足地厉喝,“滚开!”


    荣葳一把掀开纱帐,两人一对视,皆是愣住了。


    荣葳几乎忘了自己还举着纱帐,那女子坐在宽大的床榻上,床褥锦被明显是新换过的,她赤着的脚上穿着金链,另一头延伸向里。


    她黑发凌乱,雪肤上红痕斑驳,哭得眼似核桃,却依旧不损其美,反而显得越发凄楚可怜,如风雨摧残过的海棠,微垂着挂在枝头,让人想伸手去扶一扶。


    或许是荣葳常年念佛的慈悲相迷惑了她,又或许是将多日内见到的第一个生面孔当作了救命稻草,她膝行几步抓住了她的袖子。


    “放我走吧!我是怜妫,秦王宫的怜夫人,秦王煦是我的夫君,我还育有一子名嬴珵,无论你们是谁,放我回秦国吧!”


    她说着说着泪如雨下,念了一串名字似作心底的支撑,荣葳震撼之下没记清,只听到开头几个关键字。


    怜妫,秦王宫,怜夫人。


    楚王昶将她掳来,囚于楚国的后宫中强行索取。


    她因这番惊世骇俗的行为阵阵发晕,一时半会忘记了说话。


    怜妫握住她的手,情绪极度不稳,“你也有所爱之人,你也有孩子对吗?你知道我是何感受,委身他人,我生不如死,却连自己的生死也没办法掌握……”


    看来楚王昶也知道他做得过分,是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来求她帮忙,无法顾及她会知晓这种闻所未闻的惊天秘事了。


    荣葳眼神复杂,她回握阿怜的手,没忘了来时目的,“我……同为女子,我理解你的感受”


    “我叫荣葳,乃楚王后,这里是楚国腹地,郢都楚王宫。”


    她十分懂得如何安抚人心,怜妫一不知身在何处,二被楚王强占,此乃她崩溃至此的缘故。


    她得一一化解,重新给她回秦的希望,将她的活气调回来。


    只是这其中也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私心。


    楚灭陈,逼死陈王陈王后,若是知道强取她的人乃楚王,怜妫就算表面镇静下来,内心却只会更加痛苦,对他更加排斥。


    荣葳虽声色不显,心里却仍会因楚王昶亲近其他夫人而疼痛难捱。


    往常楚王昶对众夫人一视同仁,从没有过这样疯狂之举,她可以心里安慰说他天生如此,可怜妫的出现把她的幻想打破了。


    因此,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对怜妫的同情,她都想把怜妫送走。


    怜妫果然因这话呆住了,她不敢相信地喃道,“楚国”


    “正是,”荣葳给她递去帕子让她擦泪,“若你想回秦,如今这样哭闹不休,只会让王上一直防备,囚你于雀台”


    “我知你苦楚,也见不得他不顾楚国基业,做下这等惊天丑事。”


    “你若愿意信我,我便助你出宫回秦。”


    “真的?”怜妫眼里有了光亮,她似乎再没有更合适的选择了。


    在荣葳的诱导下,怜妫将来楚后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交代出来。


    “既然巫阖一直把你关在巫府,是王上擅作主张绑你入宫,巫阖一定会就此直言进谏。以王上对巫阖的重视,说不定很快就会自察失态,放你出宫”


    荣葳没说的是,巫阖此人性格冷漠,头脑缜密,为防丑闻暴露,很可能会直接对怜妫下杀手。


    “就算王上不放你出宫,巫阖也不会由着他乱来。我掌控后宫,巫阖立于前朝,我们一齐想办法,总能找到机会暗中送你出宫去。”


    “你先假意想通委身王上,让他放下戒心。而后我再找机会安排你和巫大人见面详谈。”


    怜妫在她的一番分析下冷静了下来,隐忍道,“好,我先就这么做。不过,求你们一定快些。”


    这单纯好骗的模样让荣葳心底生出几分不屑和嫉妒,她面上却不显,作出心疼模样,“放心”


    她终是成了她年少时最厌恶的那种人。两面三刀,算计人命。


    等她走后,阿怜却沉默地低头,她于人的情绪极为敏感,自然察觉到了荣葳佛面之下暗藏的恶意。


    可这是她这些天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楚王以外的人,自然得抓住这个机会,不与外界断了联络。


    若不是她次次挣扎伤他,态度决绝意图寻死,楚王怕是连一次向外求救的机会都不会给她。


    当时巫府亭桥上,楚王摆明了见色起意,起了掠夺之心,把她看作可随意处置的物件。


    强压着她云雨几番,却又要来求她情意,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今日得知他就是灭陈杀母的楚国君王,更让她心底起恨,恨不得立马杀了他。


    只是,她若要安然离楚,就绝不可能动他性命。


    至于巫阖,确实如荣葳所言,是个出宫的突破口。


    思索间,楚王昶已焦急开门进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把她拥在怀里,“阿怜,你真的改变心意了?”


    阿怜的乳名是他极端钻研下强逼她说出来的,也不觉羞耻,往后都这样叫她。


    他已从荣葳那得知了被她刻意矫饰过的交谈内容,以为怜妫如今虽不愿,却也在尝试接纳他,好让她自己好受些,今后能够正常于殿内后宫活动。


    阿怜未答,只微微点头,可这细微的转变已足够令满心焦躁的楚王昶开心不已。


    她眼里及肢体触碰间虽仍有排斥之意,却不再如起初那么激烈,激烈到不顾伤了彼此性命的程度。


    “能解开这个吗?我想出去走走”,她挑起脚踝上的金锁链,试探性地发问。


    “可以,当然可以”,经历了今早怜妫欲撞柱自尽的惊险,楚王昶答应得很快,他按耐不住内心的雀跃,没发现这段由他强行开启的关系早已主宾倒换。


    他被阿怜的一举一动牵动心神,而阿怜表面迎合,内心算计。


    他为臣,她为君。


    “嘶”,阿怜下地时因灼痛有些站不稳,楚王昶及时将她扶住,无法克制地红了脸。


    他此前不精通情事,多以完成任务的姿态草草了事,或许是今早的鲁莽伤到了她的内里。


    “你先歇着,我去叫太医令来”


    “我想出去看看”


    “那……”熊昶搬了只凳子放在宫门外的石阶上,而后匆匆来扶她。


    今日阳光正好,她坐在暖阳里,心里却已有什么东西悄然变化。


    没了嬴煦的保护,她吃了无数的苦,从摔打中渐渐悟出来,若想达成目的,只靠等是等不来的,委曲求全也好,虚与委蛇也罢,要想不再下坠,只能主动去攀梯,对周身的一切加以利用。


    想到嬴煦和嬴珵,她控制不住地抹泪,他们也定在找她,盼着她回秦吧。


    远远看着熊昶带着太医令来,阿怜将泛滥的思念压在心底,重新戴上假面。


    晚上睡时,她刻意忽略躺在身侧的熊昶,好不容易沉沉睡去,竟得了百般思念的嬴煦入梦。


    她问他可还好,他们的儿子嬴珵怎么样,说她被困在楚国,问他何时才能找到她,他却全都不答,只依恋不舍的眼神柔柔注视着她,而后身影渐淡,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她于睡梦中不安地摇头,“阿煦……别走!”


    熊昶在她第一声惊呼时就醒了,凑近去听,却在她口中听到另一个名字。


    他脸色黑沉,心道嬴煦已经死


    了,再与他争不得。


    虽然如此自我安慰,他却搂着阿怜气得一宿未睡,睁眼到天明,而后带着满身戾气去了早朝。


    第95章 战国文夫人(十)“出血了!”……


    “王上多日不展笑颜,可是为怜妫一事烦心?”


    虽是君臣独处,殿内却仍有少数宫侍站立左右,熊昶没料到巫阖竟直接将怜妫的名讳说了出来,顿时有些慌乱,挥退侍从道,“你们都先下去”。


    巫阖见状心中冷笑,他已暗中谋划好离楚之计,现在唯一苦恼的,便是如何在熊昶不察的情况下接怜妫出宫。


    为免熊昶起疑有损计划,他没有因此事主动上谏,只能等着熊昶单独召他。


    然而怜妫被迫入宫已一月有余,他日夜忧心,难以好眠,心中积愤越多,上朝对着熊昶时,面色不免更为冷然。


    熊昶看在眼里,自知行事出格失了底气,过了一月才敢召他。


    “臣还以为王上当时已思虑过后果,现在看来,居然也怕此事被天下人所知吗?”


    “楚国招揽客卿无数,靠的是一统天下的宏愿,靠的是君王高风亮节,素有贤名。若是此事被天下知晓,有意投楚的能人会如何想?朝野上下为楚鞠躬尽瘁的官员会如何想?”


    “为一己私欲埋下如此祸患,这难道就是王上想要的吗?王上难道忘了对已故惠王许下的承诺?”


    熊昶一挥袖子负手背对他,错过了巫阖抬眸时凌厉的眼神。


    巫阖说的这些他何尝没有想过,起初他正是怕此事泄露,才将怜妫囚在雀台,严格限制进出的宫人,不令她与外界有所联系。


    如此,她不知身在何处,求救无门,后宫也无人能知晓她的身份。


    然而这举动不知何时变了味,本意是为防事情泄露有损国祚,现在却是私心不愿放她离开的念头占了上风。


    再后来,见她行事越发极端,他挫败心焦,只能放荣葳进雀台劝诫。


    此举相当于把怜妫的存在暴露于后宫,再这样因她破例下去,恐怕终有一日,事情会浮上明面,沦为诸国乃至后世的谈资。


    诚如巫阖先前所言,他若想及时止损,应该立即杀了她永绝后患。


    可这个念头只在熊昶心里闪过一瞬,他便浑身抗拒。


    他舍不得,哪怕他再不愿意承认。


    既舍不得杀她,也舍不得放她离开。


    刚得逞时的快意已经消失得无影踪,欲望由身到心逐渐放大,见她伤心绝望,他心中亦疼痛难忍,知她心系他人,他竟嫉妒得难以入眠。


    巫阖还在源源不断地说着此举的坏处,熊昶却龟缩般不愿再听,打断道,“孤自有打算,此事今后不必再提”


    灰色沉云之下,穿着褚红官服的巫阖低着头,独自走在御道上,眼前的砖块片片相似,片片不同,仿佛能被他盯出花来。


    他没想到短短一月,熊昶的转变如此之大,竟连他的劝谏都听不进去,铁了心要留怜妫于宫中。


    若熊昶不给他接触她的机会,要如何才能带她离开?


    一路默默行至等在宫外的马车,巫阖屈指按住太阳穴对车夫道,“回府”


    车夫扬鞭时,突有东西从车窗飞了进来。


    巫阖捡起那物,展开来凝眉细读,眼里阴霾如拨云见日,露出点滴光亮。


    ……


    雀台的红漆门在眼前缓缓打开,阿怜抬膝正要迈步,突见熊昶回首看她。


    “夫人可记起自己的身份了?”


    阿怜不愿称妾,“记得。郢都绣户之女褚虞。”


    虽早知她对自己难有情意,但看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熊昶仍旧内心失衡,酸涩不已。


    他退回几步将她拉入怀中,不由拒绝地按住她的背附耳道,“孤在宣政殿,申时回雀台来。”


    “诺”,阿怜掩住眸中厌恶,熊昶这是命她于申时前回雀台等着。


    目送熊昶离去后,阿怜站在原地等了一阵,确认他已走远,才心有余悸地跨出殿门。


    “褚夫人想去哪?”


    随侍她的宫婢意欲带路,阿怜没有丝毫犹豫地回道,“去凤仪殿”


    荣葳说会安排她跟巫阖见面,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应荣葳所言,在她态度放软后,熊昶许她出雀台自行活动。


    只是有时,熊昶直愣愣看着她的眼神让她心底发毛,等她询问何处不妥,熊昶却又轻轻揭过,让她无法准确猜到他心中所想。


    临到凤仪殿外,迎面撞上一位穿赤红曲裾带着小公子的夫人。


    “你就是新来的妹妹?瞧你,走得那么快做什么?我又不会与你为难。”


    她带着的随侍是阿怜的数倍,得了她的示意,早有眼力见地拦住阿怜的去路。


    阿怜扫视一圈,落回她隐隐带着压迫的虚伪笑颜上,“我急着去找王后,夫人既不愿与我为难,便让他们退开吧。”


    何夫人没想到她这么直白,本只想给她个下马威瞧瞧,眼下被一众人看着,不愿意失了面子,顿时提高音量呵斥,“你这是在说我管教不力?”


    “是又如何?”阿怜直直看回去,眼中没有丝毫怯意。


    她一心想着出宫,没时间也没兴趣跟他们斗宠。


    行事嚣张些,说不定还能快点让熊昶失去兴趣。要是他因此疏远她,她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阿怜收回目光直往前走,那人的侍婢伸手拦她,她便反手一巴掌甩去,“谁敢拦我?”


    侍婢们见她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下意识退开让出一条道,却又听主子吩咐道,“给我拦住她!”,一时进退维谷。


    荣葳适时出现在凤仪殿门口,“好了,一大早的,怎的如此吵闹?”


    阿怜还未发话,何夫人先满脸委屈地诉苦,“王后,是她!我好心同她问候,她却跟吃了炮仗似的,不仅含沙射影,还动手打人!”


    荣葳拧眉道,“褚夫人性子内敛不常与人交涉,你跳脱惯了不知分寸,实在是误会一场。改日我设下宴席,让褚夫人同大家好好熟悉熟悉。”


    看似一碗水端平的话,听在何夫人耳里只会让她火气更盛。


    荣葳熟悉何夫人性格,只要她自认吃了亏未得到声张,这事就远不算结束。


    她与阿怜想的大差不差,怜妫身份特殊,若在宫中与人闹起来,楚王昶说不得会因此厌烦了她。


    何夫人不敢顶撞王后,恨恨剜了阿怜一眼,带着公子瞿气冲冲地大步离去。


    “那边怎么说?”一到内室,阿怜便忍不住询问。


    荣葳回想巫阖信中所言,复述道,“两月后燕国使臣来访,宫中设宴款待,王上必携我与众夫人赴宴。”


    “届时你在雀台等候,会有人来接你出宫”


    见荣葳话止于此,阿怜不由追问,“出宫后呢?可有人接应,送我回秦?”


    荣葳眼中闪烁,对于出宫后的安排,巫阖并未在信中明说。


    如果她猜的没错,巫阖会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绞杀了她。


    看着眼前面露期待喜色的美人,荣葳心中涌起病态的快意,再得王上宠爱又如何,左右逃不过香消玉殒的命运,人死如灯灭,王上总不可能念着她一辈子。


    阿怜被她黑漆漆的眼珠盯着,后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此时荣葳的眼神,竟与几日前的熊昶有几分相似。


    “还有一事,”阿怜吞了吞口水,“我需要避子丹”


    荣葳先是轻微拧眉,很快又舒展开,派人去暗格里取,“你等等”


    两包无字药丸被递到阿怜手中,荣葳嘱咐道,“事后两个时辰内服下”


    等阿怜离去,荣葳渐渐沉下脸,胸腔起伏,终是难以忍耐,将桌上锦鲤戏水的瓷玩扫落在地。


    飞落的瓷片割伤侍从的额角见了血,他却不敢出声,跪在地上等荣葳怒气散去。


    荣葳见那滴落在地的血珠,念了一声罪过,在侍女的搀扶下到小祠堂跪地念佛去了。


    自她生下珺儿后,楚王几乎没碰过她。阿怜无心之举,让她妒恨难言。


    罢了,反正两月后,一切尘埃落定,她再也碍不得她的眼,随她嚣张这些时日。


    荣葳闻着香火味逐渐沉下心,又想到亲子公子珺两月后随燕使臣一同归楚,她展露笑颜,眉眼复又变得慈悲起来。


    暮色暗沉,雀台室内一片暧昧春色。


    叫水清洗后,阿怜皱着眉忍受因身体疲乏袭来的阵阵困倦,等熊昶抱着她心满意足睡去,她才小心翼翼地从他滚烫的怀中退出来,到窗台柜前取出一粒药丸服下。


    “在干什么?”熊昶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吓得阿怜魂魄飘飞。


    “看……月亮,”阿怜下意识按住了柜子,幸好她只取出一粒,早早将药包放了回去,“我想家了”


    熊昶眼皮一撩,接她的话茬。


    “哦?阿怜在想陈国,还是秦国?”


    两人都清楚,他们之间横亘着什么,陈国灭国之恨,秦国刺杀之仇,只是从前并未明确提起。


    阿怜身子有些颤抖,不知该如何回他。


    他侧头哼笑一声,上前握住阿怜的腰,“既然阿怜还有力气,那我们再做点别的事”


    他令她撑着那柜子,半开窗户,在月下与她合二为一。


    汗水滴滴落下,夜风带着寒气致使体感冰火两重,在她快撑不住的时候,熊昶总算放过她,抓着头发将她的头拧回来,在她唇


    上厮磨,叹道,“为什么不能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呢?”


    “我不会放你走的,与我纠缠一辈子吧”


    阿怜的眼角溢出酸涩的泪水,她猛侧过头躲开他的亲昵,一言不发。


    见她如此,熊昶心中滞痛,自欺欺人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


    太医令手心捧着黑漆漆的药丸,跪地的动作有些颤抖,“王上,此乃女子所用的避子丹,药性极烈,虽效果出众,却……对身子妨害极大,若长期服用,怕是再难孕育子嗣。”


    察觉到君王动怒,太医令把头垂得更低,等候命令。


    熊昶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查得出来源吗?”


    “此药丸中有一味药极为难得,乃百越进贡之物,只有宫内少数太医令能够调度使用。若逐个排查,或有希望找到制药之人。”


    熊昶召来近侍,递给他可以调度宫中禁卫的令牌,“你着手此事,两月内给我结果,把人带到我面前来。”


    又吩咐太医令道,“把那药换了。”


    “诺”太医令恭敬退下,出门时后背已被汗湿。


    “怎么了?”云雨歇时,阿怜再次因熊昶的眼神泛怵。


    “无事,”熊昶扬眉一笑,压下心里的阴暗亲亲她的眉眼,“睡吧”


    当夜,等阿怜脱离他怀抱后,熊昶半睁开眼凝视她离去的方向,微弱的烛光透过纱帐落在他高耸的眉骨上,显得有些阴翳。


    她不愿意又如何,他偏要强求一个圆满。


    他无法克制地畅想,若诞下孩子,她会否尝试放下前尘,真正开始把这里当家。


    午时用膳,阿怜食欲不振,勺子抬起又放下,在肉粥内来回许久都未吃下一口,叫熊昶多看了几眼。


    阿怜注意到他的眼神,心道无论他怎么看,她都吃不下。


    宫婢进门呈上帖子,“凤仪殿送来的,请褚夫人三日后于暖阁赴宴,与众夫人齐听琵琶弹唱。”


    熊昶有些心虚,正欲替她推掉,就听阿怜一口应下,“给我”


    阿怜将粥碗放在桌上,接过簪花贴子的刹那,一股馥郁香气钻入鼻腔,深入肺腑,让她扶着胸口干呕出声。


    熟悉的反应顿时让她的神色有些奇怪,只想到不曾断过的药丸,堪堪把那点惊心的猜测压下去了。


    “怎么了?”熊昶盯着她的反应,见她犹疑之色消退,剧烈的心跳才渐渐减缓。


    他神色自若地吩咐,“请太医令来。”


    “夫人只是近日积食严重,所以才会食欲不振干呕不断,臣待会送些有助克化消食的药来。”


    听了太医令的话,阿怜这才彻底放心。


    暖阁内大小宫殿皆烧着地龙,即使是冷风阵阵的初冬时节也依旧温暖如春。


    这次听琵琶弹唱,便是在暖阁主殿进行,绕过暖阁中堂假山布景的宽大锦鲤池,便到了主殿入口。


    阿怜来时暖阁已十分热闹,她披着白狐狸绒领红袍金线鹿皮披风,额角热出了细汗。


    宫婢解开系带将披风交给等在一旁的侍中,随阿怜进殿落座。


    阿怜的到来让喧闹的主殿有片刻宁静,即使是还未成人的男公子和女公子都噤了声,盯着这从未见过的褚夫人心思百转。


    他们的生母或多或少在他们面前提起过这位住在雀台的神秘夫人。


    还是荣葳出声打破这寂静,热情招呼道,“你来了,快来坐!”


    她把阿怜的席位安排在最靠近她的下首,往常这个位置正是属于何夫人的。


    而现在不知王后有意还是无意,将脾气难缠的何夫人安排在褚夫人的对角,相距甚远。


    众夫人对视间交接信息,何夫人脸色涨红,总觉得这个褚夫人次次见面都在拂她面子。


    宫婢侍中流水般送上各类吃食,做琵琶弹唱的乐府伶人细纱蒙面,抱着琵琶候在殿外待命。


    “母妃,”年幼的公子瞿拉拉何夫人的衣角,盯着栗子米糕吞口水,“我想吃那个”


    何夫人正满心憋屈无处发泄,闻言没好气地将自己的衣角抽出来,低声训他,“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不跟你兄长学学,好好用功读书,将来为你父王分忧?”


    公子瞿脸色苍白地低下头,“我不吃了”


    乐声一起,何夫人怒气渐息,又觉得方才话说重了,端来米糕对公子瞿念道,“母妃是怕你争不过,上有你大王兄压着,现在又来了个备受宠爱的褚夫人,若她生下个公子,这宫中哪里还有你的位置?”


    她摸摸公子瞿的脑袋,忧心忡忡道,“我可怜的儿”


    小孩最能察觉亲近之人的态度,还未明事理的年纪被灌输这样的负面情绪,仇恨顷刻便转嫁到话中所指之人身上。


    琵琶弹唱一首接着一首,阿怜无心去听,只想着待会结束时与荣葳交接消息,桌上餐食也未动多少。


    有夫人注意到桌上摆放完好的点心,问道,“妹妹怎么不动?是不合胃口吗?”


    一时所有的目光都投过来,阿怜摇摇头,“并未”


    经她这么一提,阿怜腹中倒有些饥饿,捻起一块蛋黄酥送到嘴边,只鼻尖嗅到蛋黄的腥气,呕吐欲上涌,又拧着眉放了下来。


    “噗嗤”不知有谁笑出声,“妹妹从前怕是没吃过这东西,吃不惯呢”


    她们从王后那知道了怜妫行走雀台之外的‘身份’,想一个默默无闻的郢都绣户之女,入宫前应过着平平无奇的日子。


    “此乃蛋黄酥,酥皮轻薄,内里用咸蛋黄、豆沙、紫薯泥充陷,咸中带甜,回味无穷,妹妹快尝尝看。”


    “若是吃不惯,何必非逼人吃?且让妹妹说说她从前惯吃什么,让膳房单独做一份送来?”


    “宫中怕没有糙米粟米吧?”


    在坐的夫人都出自楚国贵族,料阿怜除了王上以外便无人撑腰,说话间也渐渐变得无所顾忌。


    若是换作他人,荣葳早就出声制止,只这人是阿怜,她便装作为难地看着。


    阿怜知道荣葳有别的心思,也只借着她的妒心出宫,不对她抱有什么期待。


    本想着结束后问问她巫阖那边的消息,现在却因耳边聒噪失了耐心,她蹭地站起来,吓得众夫人立刻住了口。


    荣葳也盯着阿怜的反应,只见她神色平淡,没有半分不悦,“我身体不适,先回宫去了”


    看不出阿怜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荣葳一颗心高高提起,慌乱之下顺着她应道,“好,你先回去歇着吧”


    送走这尊神,殿内的气氛明显有些古怪,这宴是为新来的褚夫人设下的,如今她提前走了,众夫人继续在这听琵琶,也听不出花来。


    心里正想着如何离席,突听殿外一声惊惶的尖叫,“夫人!”


    被侧面来的力道撞倒,落入锦鲤池的刹那,阿怜感到小腹由下至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引进来的活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厚重的披风吸水变得笨重拖着她下沉,失去意识前,她听见微弱的破水声。


    带着众夫人赶来的荣葳看见阿怜落水,慌得打颤,她盼着她出事,却不能让她在眼皮子底下出事。


    好在她的侍婢通识水性,已经拖住她浮出了水面。


    荣葳从害怕中回过神来,当即吩咐道,“还不快去搭把手!”


    干披风和暖炉被塞到昏迷的阿怜怀中,她的头发粘在脸侧,不知是不是冻的,先前还算有血色的脸此时一片惨白。


    跪地抱着她的两个侍婢一干一湿,均是哭得不成样子。


    荣葳点了其中一个,喝道,“怎么回事?你说!”


    “是……是公子瞿撞上了夫人”


    何夫人眼神一厉,立马上前扇了她一巴掌,‘啪’地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贱婢!你再乱说,这嘴就别要了!”


    挨打的侍婢捂着脸委屈不敢多言,另一个跳入水中救下阿怜的侍婢看向荣葳高声道,“确为公子瞿无疑,他撞完夫人就跑远了,定是受人唆使!”


    何夫人环望一圈威胁道,“谁看见了?”


    见无人敢答,她立马下了定论,“只有她们俩!说不得是串通一气要来害我的瞿儿。”说着便转身看向荣葳,委屈擦泪。


    却见荣葳和


    众夫人面露惊恐齐齐后退,有的还用帕子捂住了嘴鼻。


    只听身后有人喊道,“出血了!”


    何夫人双脚发软,回头一看,浓郁的红色自褚夫人身下扩散开,蔓延过整齐排列的青砖,顺着缝隙流向她。


    熊昶得了消息便匆匆赶回后宫,看见躺在榻上无知觉的阿怜时,鼻尖一酸便落下泪来。


    他捂住她冰凉的手放在唇间亲吻,无声的泪水连成线不断落下。


    想到方才太医令战战兢兢的禀复,他的心如撕裂一般痛楚。


    压抑片刻,他头也不回地对跪在一侧的荣葳道,“说”


    荣葳将自己摘干净,隐去主殿的冷嘲热讽,恭敬回道,“当时褚夫人说身子不适提前告退,我和其余夫人均在主殿,听闻动静立马出去,只见主仆三人。褚夫人的侍婢说,是公子瞿撞的褚夫人,而后立马逃开了。”


    这一撞令她磕到了小腹,而后受凉水刺激,当场落下了那个尚未成型的胎儿。


    那是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属于他们的孩子。


    熊昶咬牙,鼻翼翕张,半晌未能说话。


    “他们现在何处?”


    荣葳知道熊昶问的是何夫人和公子瞿,“押在侧殿”


    熊瞿一见气势汹汹的熊昶便有些软了身子,想到母妃的叮嘱,咬紧牙关,强装镇定。


    只他仍是个八岁的小孩,心思再藏也藏不深。


    何夫人也是怕这一点,熊昶一来便扯着嗓子喊,把熊昶的注意力都抓来自己身上,“瞿儿是冤枉的!他还是个孩子,哪里懂那些?是上次在凤仪殿外我拦了褚夫人的路,被褚夫人记恨,她这才来害我的瞿儿!说不定,说不定她早就知道腹中胎儿活不成!”


    巴掌带着凌厉的掌风扇得何夫人身子偏向一侧,牙齿磕到肉溢出血来,她被这饱含怒气的一巴掌打蒙了,公子瞿尖叫着往后倒。


    “她根本就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在外偷听的荣葳听到这话,越发确定熊昶已经知道了避子丹的存在,不由开始发抖,顾不得这里的情况,回到主殿唤来亲信销毁证据。


    不去看捂脸垂泪的何夫人,熊昶猩红的眼转向吓得发抖的公子瞿,“你说,你到底有没有撞褚夫人,如何撞的,为何要撞?”


    见公子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熊昶便已清楚了,握拳敛眸道,“父王告诉过你什么?”


    公子瞿颤声回道,“在父王面前,要说实话……”


    “是……是我撞的褚夫人,我躲在廊柱后,等褚夫人走到锦鲤池畔时,冲出去撞了她,是母妃说,说……等褚夫人生下弟弟,我在宫中便没有了位置”


    公子瞿刚刚入国子监不久,虽不如前几个王兄聪慧,但因年纪最小,熊昶此前向来也疼他。


    他正是舍不得这幼子身份得来的宠爱,又怨她惹母妃生气,这才想给她一个教训,没想到一举造成这么严重的局面。


    熊昶脑中一阵阵发晕,反复抬手,公子瞿眼睛都闭上了,他终也没狠下心来打他,只背身离去,撂下一句,“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


    阿怜醒来时已在雀台,只觉身体虚弱,问侍婢之后发生的事,也只说她落水后昏迷发烧,故而虚弱至此。


    虽接受了这个说法,阿怜却总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太医令每日送来泛红的补汤,说是补充气血,能令她快点好起来。


    熊昶似乎念着她身体虚弱,也没再动过她,每夜很晚才来雀台,睡时将她抱在怀里不放。


    她察觉到熊昶神态不对,却没细想,听闻他罚了公子瞿和何夫人,却不知具体是什么罚法,往后再也没见过他们。


    可能是罚了向来宠爱的幼子,心中有了疙瘩?


    阿怜巴不得。


    每日睡时把他当作木桩,梦中都比从前踏实不少。


    第96章 战国文夫人(十一)“先吃点这个垫肚……


    “你给她吃那种烈性药?”


    熊昶还在追查避子丹的来源,眼看就要查到凤仪殿,荣葳慌不择路,便约巫阖密会,将此事掐头去尾地告诉了他。


    夜幕之下,荣葳没察觉出巫阖神情的不对,心虚地解释一通,“是我没考虑周全,当初只想着药效去了。”


    她将妒忌全都藏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既然我们想送她出宫,就必然不能让她怀有身孕,否则以王上紧张她的态度,必会在雀台增派看护的人手,届时我们只会更加难办。”


    “不过幸好,接下来的两月,她肯定不会再怀有身孕了。”


    巫阖本隐在墙角,闻此几步走到她近前,“再?”


    不小心说漏嘴,荣葳慌了神,以为巫阖是因自己的刻意隐瞒而动怒,忙正色道,“不久前,因公子瞿冲撞,她落下了腹中胎儿,因月份尚小胎位未显,至今还被瞒在鼓里。”


    事发后,熊昶勒令后宫统一口径,前朝更是对此事一概不知。


    如同被无声的惊雷击中,巫阖瞳孔紧缩,浑身僵直。


    胸腔中似有蚂蚁在啃咬,酸麻刺痛却无法抓挠,心疼和自责全都转化成对熊昶的滔滔怨怒。


    想到以犯了宗祠忌讳之名被派往陕地戍守王陵的何夫人和公子瞿,巫阖心底冷笑阵阵,总算是明白了这背后的缘由。


    依他看来远远不够,楚王昶还是念及了往日旧情,真是便宜了这对母子。


    见巫阖抿唇不语,眼里寒气外露,荣葳内心越发焦急。


    后宫走向逐渐不受她控制,她怕误了大事,不敢再对巫阖有所隐瞒,当即放低了姿态,“她一直希望跟巫大人您见一面,应是想问出宫后的事,依巫大人看,此事该如何妥善处理?”


    荣葳不知道巫阖已暗中起了背离楚国的心思,只坚信他是想杀了怜妫以匡扶楚国社稷,便觉得没有必要安排两人提前见面,当初对怜妫所言‘见面详谈’,纯粹是没有经过深思的安抚之语。


    可现在避子丹一事火烧眉毛,万一此事暴露后怜妫回过味来,不再信任她,将此事对王上和盘托出,首当其冲的便是她这个王后。


    袖中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想到造成怜妫如今处境的元凶,巫阖的眼里浮现几不可见的泪光,他侧过身去背对着荣葳,哑声道,“为免走漏风声,不必提前见面。”


    纵使他悔恨万千,也无力改变过去,只能着眼当下,重新为她谋划出路。


    “她若再问,你就说,出宫之后由我亲自送她回秦。”


    “至于避子丹,”他扭头低眉下瞥,看向战战兢兢的荣葳,“为了两月后的安排不出差错,我会调度前朝势力帮你遮掩。”


    荣葳这才松了口气展露笑颜,她就说,巫阖的人想进后宫,必定得需要她的帮衬。


    巫阖亦微微勾起嘴角,他语含春秋,只说帮她遮掩这一时,没说帮她遮一辈子。


    两月之后他背楚而去,被朝堂政敌追查以致暴露,使眼前之人遭到牵连,便不是他所能顾及的到的了。


    从荣葳那得了肯定答复的阿怜总算求到个心安,不再出宫触霉头,专心留在雀台将养身体。


    朝堂上的巫阖则一反常态高调行事,有意加入楚王后阵营,助其稳固后位,被与他对外政见不同的保守派破口大骂。


    政敌以为他觊觎着未来楚王公子珺的辅政之位,骂他失了客卿的风骨,没了放眼天下格局的开阔胸襟。


    后宫中,熊昶派出的人刚找到牵涉避子丹的太医令不久,那太医令便于家中自缢而亡,只留下一封疑点重重,语焉不详的罪己书。


    而得了巫阖承诺的荣葳稳坐凤仪殿,盼着宫宴时迎亲子公子珺归楚,再送怜妫出宫入黄泉。


    看似风平浪静的两月,众人各怀鬼胎。


    宫宴前几日落了一场雪,仿似洗尽世间尘埃,带来好几天没有遮掩的透澈的蓝,夜空中星星依稀可见,闪烁分明。


    雀台内银碳烧红,玉瓶中插着的新鲜红梅上还挂着融化的雪水。


    日夜期盼的这天终于到来,阿怜既激动又害怕,生怕出了什么岔子,总有种脚不沾地的虚浮感。


    桌上是晚些时候将被呈上宫宴的吃食,熊昶派人做了一份提前送来雀台,拉着她一起享用。


    因怜妫身份有异,他不能把她带到宫宴上,只能这样做暗示她在他心里足以同席天下的位置,哪怕当事人对此毫不在意。


    穿着隆重赤红礼服的熊昶没戴冠冕,热络为她布菜的样子全不似掌握一方生死的君王。


    见她不动筷,熊昶眼眸一暗,耐心询问道,“不喜欢吗?”


    阿怜怕露了马脚没敢看他,随口道,“我没胃口。”


    熊昶却立马紧张起来,隐晦的目光看向她藏在柔软衣裙下的小腹,“是哪里不舒服?”


    自那次落水高烧后,熊昶便格外担心她的身体,阿怜已经习以为常,她摇摇头,“没有,就是不想吃。”


    “那就不吃”,熊昶拉起她的手往里走。


    他最近总在想,如果他早点遇见她,如果当初陈国把她送来楚国而不是送去更加遥远的秦国,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不,不,他们还远不到结局的时候。


    今夜的思绪似乎格外翻涌,明知她会冷脸,熊昶还是痴痴地问,“过了今年春岁,能否令往事翻篇,你我重新开始?”


    哪些往事?


    秦国的事,还是陈国的事?


    阿怜不觉得他有资格劝她放下这些,低着头眼睫颤动,沉默不语。


    熊昶动作轻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妄图从她平静无波的眉眼中寻找哪怕一点的可能,急道,“阿怜你信我,我绝不会比嬴煦差上半分”


    脱口而出的名字轻易刺伤了阿怜长出坚硬外壳的心,羞愧和随之演变而来的自厌席卷了她。


    她脱开下巴上的钳制踉跄后退几步,被熊昶追着抱进怀里安抚,“好,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了。”


    沉重的呼吸喷洒在她耳侧,“我会早些回来陪你”


    熊昶背过身去似在悄悄抹泪,他不舍地将她抱了又抱,三步一回头地走出殿门,带着等候在外的侍从们离开雀台,向款待燕国使臣的章台宫去。


    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和景失了颜色,宫宴尚未开始,他便已经在期待回到雀台抱她入眠了。


    章台宫,穿着赤红掺金礼服的楚王昶携同楚王后坐上首。


    座下左右依次为众夫人及其子嗣,楚国朝廷重臣及远道而来的燕国使臣。


    楚王后之子公子珺独坐一桌,他位于楚臣与燕臣之间,与两方把酒言欢,举手投足之间多有楚王昶年轻时的影子。


    开场奏乐后,燕使臣奉上结盟之礼,与楚王昶交换燕楚结盟的信物。


    而后便是精心准备的楚国舞乐和各类吃食,于楚王昶而言是千篇一律,于长居北地的燕国使臣而言,却是眼花缭乱迷人眼,看得尽兴不已,连连叫好。


    “巫大人,珺自饮一杯!”公子珺左边坐着的正是巫阖,巫阖本该坐得更靠近御前,可应公子珺要求,他被特意安排在此处。


    公子珺回宫后听荣葳说起结盟巫阖时惊诧不已,出使前他对这位智多如妖的客卿印象深刻,虽不知母后是如何与他达成协议的,却抓紧了这个机会来招揽他,以便他将来为自己所用。


    如今天下动荡,有志向有才干的客卿皆是四海为家,只追随其认可的君主,以期施展拳脚,青史留名。


    说句大不敬的话,等父王一死,巫阖不一定会选择继续留在楚国。


    这也是他在宫宴上对巫阖如此热情的原因,他已经敬了巫阖数杯酒,在他面前与燕国使臣谈笑风生,以彰显出使燕国的功劳。


    巫阖面容带笑,双手并拢向前举杯,收回时却将酒水全都漏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宴席刚到一半,有个脸色惨白的小侍连滚带爬地从侧门进来,在笑意盈盈的总管耳旁低语几句,总管的脸上便也换上如出一辙的白。


    “此事确定为真?”总管的眼珠止不住地乱颤,阴柔的嗓音已然抖动起来。


    “千真万确!”


    “都去救了吗?”


    “都去了,人还没出来”


    总管抖着腿犹豫半晌,终是叹了一声,俯低身子迅速朝着座上眼露困倦又端着得体笑脸的君王而去。


    听清总管耳语的熊昶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转头,嘴唇颤抖,下意识喃道,“什么?”


    而后他蹭地站起来,冠冕上珠链乱晃噼啪作响,吓得乐府伶人忘记了奏乐。


    所有人都先后停下动作,望向上坐的君王。


    众目睽睽之下,熊昶猝然离席,转走为跑,夺门而出。


    惧怕和担忧上涌,熊昶耳鸣不止,双腿发软,直接不顾礼仪撂下章台宫的夫人群臣,往失火的雀台跑去。


    离了章台宫没多久,他便远远看见雀台的方向红光一片,霎时眼泪如雨崩。


    那参天的火焰在寒冷的冬夜里照亮了他涕泪横流的脸,他端正俊逸的五官因绝望而扭曲,颤抖的唇不停念道,“不,不……不会的”


    这火来得极快,火势迅速发展到无法扑灭的程度,等熊昶赶到时,雀台宫外已经没了扑火的人,他们均害怕地躲到了远处。


    而后发生的一切在熊昶眼中都成了随机定格的模糊画面。


    他不知抓了谁怒斥,“呆站着干什么!怎么不救火!?”


    又不知抓了谁的肩膀问,“她呢?她在哪?”


    而后他被涌上来的侍从死命拦住,先是腰,再是腿和手,他们在他耳边尖叫,“王上!危险!里面去不得!”


    眼眸中映着熊熊烈焰,泪水源源不绝。


    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还在里面,阿怜还在里面。


    全身被挟制,似有千斤重,熊昶额角青筋迸射,失态痛哭如幼儿。


    而章台宫中不明发生何事的众人出宫后见到那通天的火光,醉意顷刻间消了大半。


    “天呐,这火这是哪里着火了?”


    “说是后宫中的雀台。”


    朝臣们惊疑对视,“那里住了谁?”,竟让楚王昶失态至此。


    众夫人心里有数,却不敢把答案对外臣说。


    荣葳在人群中寻找巫阖,不知这是他计谋中的一环,还是突发的意外情况。


    她找了半天都没看见巫阖的身影,只能重重地叹息一声,握住了公子珺递过来的手,缓解内心的不安。


    与此同时,巫阖早已脱下隆重的楚国官服出了宫。


    宝月驹的马蹄踏过融化的雪水溅起水花,直奔郢都之外的青俊山而去。


    听到马蹄声的阿怜从山路旁的茅草屋中跑出来,她已提前穿好巫阖准备的御寒衣物。


    宝月驹停也未停,巫阖提前趴好,只伸手一捞,便将阿怜稳稳带上马。


    “抱紧我!”他于风声中转头道。


    阿怜听话地抱住巫阖劲瘦结实的腰,耳边风声猎猎马蹄哒哒,寒风从两侧流入,身前是唯一的热源,贴得越近便越暖和。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巫阖身上在发烫。


    两人一马在青黛色的山路上疾驰,两侧山谷盛满云雾,树林如墨,随风而动。


    天明时有细雪飘落,他们找到一间无门破庙歇了进去。


    温暖的火光让阿怜身子回暖,慌乱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面对巫阖时她自觉有些难言的尴尬,当初掳她来楚的是他,如今送她离开的也是他。


    连


    巫阖的名字,都是她被迫入宫后从荣葳口中得知的。


    她盯着火堆不说话,巫阖坐在一旁偷偷看她一会,而后从包袱里取出软糯的米饼递去,“先吃点这个垫肚子,等到了下个城池,我再去买新鲜的。”


    还未说饿,他便主动递来食物。


    阿怜先是一愣,而后伸手接过,抬眼望去,竟在巫阖冷冰冰的脸上瞧出几分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神色。


    她心里一惊,匆忙移开目光,继续盯着火堆发呆。


    米饼虽已凉了,却保留着清爽的甘甜,在舌苔间丝丝化开。


    昨夜熊昶离开后不久,巫阖便翻窗而入。


    他穿着笔挺宽大的官服,额头却因疾跑出了汗,显得有些狼狈。


    她以为荣葳所说的有人接应是派宫人来接她,从没想过巫阖竟然会亲自来雀台。


    他让她称身体不适假装早睡,于戌时翻窗出去,沿着他留下的标记跑到外墙,那里会有人接她出宫,再送她出城,出城后,她得独自骑马一路向北,在青俊山脚下的茅草屋等他。


    接她出宫的是个独眼的游侠,到了城郊便把马让给了阿怜。


    等阿怜骑马赶到茅草屋后,那马儿打了个响鼻,调转方向自行寻路回去了。


    茅草屋内点着灯,简陋的床榻上叠放着内里塞绒的上裳下裤,裤装的内侧还缝有防磨的软垫,另有一件熊皮狐狸领的厚实披风。


    当时的她满心不安未曾细想,只匆匆将衣服换上。


    眼下坐在破庙里吃着米饼,阿怜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几丝怪异。


    巫阖怎么想得这么周到?


    印象里的他冰凉不近人情,就算她住在巫府时,两人也没什么交集。


    且他刺杀嬴煦掳她来楚,她甚至对他怀有厌恶,只抓住他这根稻草,想要逃出熊昶的控制。


    当初掳她过来的时候,巫阖可不是这番表现。


    难道真如荣葳所说,他要亲自送她回秦?


    他刺杀嬴煦,肯定不能在秦为官,如今看来似乎连楚国的官都不想做了。


    巫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第97章 战国文夫人(十二)“我心甘情愿被你……


    他们迎着风雪赶路,因体温流失,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来生火取暖。


    然而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合适的庇护所,这次行至半途,天上突然下起暴雨,巫阖让她用披风盖住脑袋,自己却被迎面而来的雨水浇了个透。


    注意到远处的点滴光亮,巫阖夹着马肚大喝一声,宝月驹的马蹄抡得更快了。


    眼前是两间并排着的低矮瓦房,其中一间的窗户透着微弱的光。


    巫阖将阿怜从马上抱下来,微微弯腰护住她往里走,雨水溅起的泥点沾湿了两人的衣服,鞋里也进了水。


    四周安静无人,只有单调的雨水唰唰声和房檐上不规律的水帘嘀嗒声。


    木门一开,趴在巫阖怀里的阿怜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情景,就被狠狠往外一推,“跑!”


    阿怜站定后惊恐瞪大眼睛,只见门内的巫阖伸出胳膊硬挡住一柄向他劈去的大刀。


    房门被啪地甩上,屋内传来刀剑劈砍的厮杀声。


    阿怜颤抖着后退几步,停在茅草堆旁的宝月驹闻到血腥气,暴躁地扬起前蹄嘶鸣,她慌张地跑过去躲在茅草堆后,雨水的寒意顺着湿透的裤脚往上爬,冷得她全身都在发抖。


    巫阖让她跑,可这么大的雨,她能跑到哪里去?


    若是骑着宝月驹独自逃跑,那巫阖怎么办?


    还没等她整理好凌乱的思绪,房屋的门自内打开,巫阖满身是血,踉跄地走了出来。


    “巫阖!”眼见着巫阖脱力向前倾倒,阿怜立马跑过去接住他。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冰凉的皮肤上,激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战栗。


    屋内的血腥场景她不敢细看,只通过地上掉落的几把砍刀猜测对面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焦急又害怕地拍打着巫阖冰凉的脸,“巫阖,你怎么样?”


    见巫阖没有反应,她小心架住他的胳膊,吃力地拖他去了另一间空着的房屋。


    他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阿怜忍着呕吐欲和满心害怕,回到惨如炼狱的房间取来烛火,在微弱的光线下褪去他身上被雨和血浇透了的湿衣。


    四肢修长的男人歪着头躺在硬塌上,块块分明的肌肉/沟壑在烛光侧照下更加明显,他的左小臂上一道深得见骨的伤口还在往外涌血。


    阿怜被这狰狞的伤口吸引了全部的注意,无心思考其他,当即撕下干净的衣物为他做了简陋的包扎。


    她不敢睡着,怕第二天醒来榻上人成了具冷冰冰的尸体。


    痛苦的低吟令阿怜心中一惊。


    她摸向巫阖滚烫的额头,惊觉他此时正在发烧。


    风吹雨淋,受伤浴血,若还不倒下,真成了铁做的人。


    阿怜举着烛灯将他的脸转过来,见他眉心紧拧,嘴唇干燥苍白,削瘦的两颊透着病态的红晕。


    之前没机会细看,现在凝神望去,他比初见时更瘦了,下巴一周长了青色的胡茬,看着有些许颓废。


    他干裂的唇动了动,“水……”


    阿怜忙取出水壶托起他的头喂他喝水,又将撕下来的衣物布料用雨水打湿,盖住他的额头。


    等了许久仍旧不见他的症状有所好转,指尖一探,他呼出来的气都是灼热的。


    一分一秒度日如年,阿怜颤抖着手指抚上衣领,衣物窸窣落地,房屋的门被打开,她遮住头冲进雨幕,半晌后带着潮湿的冷气钻进了他的怀里,与他肌肤相贴。


    因担忧和惊惧,阿怜这晚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反复惊醒后又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巫阖反倒先她一步醒来。


    巫阖刚醒时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而后感官逐渐回笼,他觉察到了胸膛前依附的柔软和压在那处的腿肚,低头一看,怀中人黑发铺散呼吸平稳。


    近在咫尺的睡颜令他瞳孔放大,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姿势,巫阖全身僵住,动也不敢动。


    只某一处的变化尽管他竭力去克制也毫无办法,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这变化扰得她撤开腿翻身向里,让他能够在不惊醒她的前提下起身。


    他对昨夜发生的事有些模糊的印象,却没想到她最后会以这种方式来为他降温。


    雨后天晴,他在院中生火烤干两人的衣物,抱着衣服回到屋内时发现阿怜披着被褥坐在榻上,已不知醒来多久了。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将变得干燥温暖的衣物递过去,“衣服已经干了,穿上吧。”


    阿怜没看他,纤长的睫毛却颤得厉害,被褥里伸出一截雪白的胳膊将衣服抓了过去,她故作镇定道,“你出去一下。”


    重新上路的两人气氛有些古怪。


    离郢都几百里远后,为避免再发生那晚的意外,他们白日赶路,夜里尽量到下个城池内的客栈里歇息。


    越往北走,城内的房屋普遍更加低矮和简朴,不似郢都建筑错落繁华。


    汾阳城内最高的客栈今日迎来了两个贵客。


    小二是从他们出手的阔绰看出来的,掌柜则是从那匹皮毛光滑的宝马看出来的。


    汾阳城位于楚国以北,是个依附临阳城做生意的小城。


    临阳城的官道四通八达,客驿众多却也时常满客,此时向南十几里外的汾阳城就成了落榻的不二之选。


    虽然客量不及临阳城,但因这间客栈的规模乃汾阳城内最大,掌柜也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做这种生意最忌讳的就是揣摩客人身份,除非必要,装聋作瞎好好服侍才是稳妥的生财之道。


    见贵客从楼上下来,掌柜立马揣着手笑脸迎上去,听人问道,“饭菜都备好了吗?”


    他立马就答,“都备好了,在厨房温着,这就派人给您送上去!”


    三楼天字号上房,巫阖应声开门后,两个小二前后端着两盘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放在桌上,说了句慢用就恭敬地退下,不曾乱看。


    等门关好,他才对屏风那头道,“快出来用饭吧”


    阿怜头发披散,碎发凌乱,明显是刚起不久。


    今天赶了一整天的路,她格外困倦,这才睡了一个时辰,又被他叫起来用晚膳。


    进城后,为了避免外人起疑报官,他让阿怜以他的夫人自称。


    两人住一间房,她睡里床,他睡外床,未曾逾矩一步。


    用完饭后,阿怜照例要看他的伤口,那次意外后,一直都是她给他上药包扎。


    无论是阿怜还是巫阖都说不出两人现在是什么关系,说是敌人太过,说是朋友却也不尽然。


    阿怜在他小臂上


    系好一个活结,捋下堆积在他臂弯的袖子,抬眸看向他,“好了”


    见他仓促收回目光,阿怜心里已有了个大概。


    明日就到临阳城了,有些藏在心底的问题便不得不提出来说个明白。


    “你真的要送我回秦吗?”


    “送我到秦国之后,你又要去哪?”


    巫阖的脸色变得苍白,却堪堪扯出一个笑容,似乎不想令她感到为难,“送你回秦后,我再去投靠齐国。”


    两人心知肚明,因为之前的渊源,巫阖不可能留在秦国为官,退一步来说,单单是入秦对他来说都十分凶险。


    万一有熟知楚国情况的人发现巫阖身处秦地,等待他的很可能是下狱问斩。


    阿怜别过头,“我不想这样利用你,我不能承诺你什么。”


    巫阖捏紧了拳头,“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我不需要你承诺我什么。”


    这话令阿怜心里发酸,想到巫阖一路以来的保护和手臂上那道还未好全的伤口,她不忍心就这么不计后果带他回秦,“到了临阳城,再给我买一匹马吧。”


    “我们在那分开,我回秦国,你去齐国,这样可好?”


    巫阖沉默良久,终是顺着她回道,“……好”


    直到夜里入睡,两人默契地没再说话。


    等阿怜睡着后,巫阖睁眼看向她隐在黑暗中安然的侧脸。


    他想带着她去齐国,若她回秦,知道嬴煦已死,怕是会重新恨上他。


    他既接受不了她恨他,也不想跟她天各一方,此生不复相见。


    第二日下午到了临阳城后,巫阖将阿怜安置在客栈内,便去马市买马。


    他牵着买来的马走到临安城最大的庙宇旁,托一客驿小厮帮忙照看马匹。


    庙宇香火旺盛,人来人往,中央的小池里放着祈愿人投掷的钱币,在阳光的照耀下,似片片反光的鱼鳞。


    烫着戒疤的小童操着稚嫩的口音劝道,“施主,投个钱币吧,这许愿池可灵着呢!”


    巫阖闻声抬头,却见这话不是那小童专对自己说的,是劝其他香客时被他偷听了去。


    他原本不信这些,却仍投了一枚钱币入水,虔诚闭眼祈祷。


    几个便装打扮腰间佩刀的壮汉在庙宇四周徘徊,一见巫阖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他们正是齐国丞相曲觞派来临阳城接应巫阖的人手。


    巫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想背楚投齐,自然早就与齐国的人取得了联系。


    “还有一事”


    巫阖令他们凑近低语几句。


    最后交代道,“切记,千万不可伤着她或饿着她。”


    ……


    “有缘再会!”阿怜在马背上朝他扬手。


    巫阖眼神闪烁,应道,“有缘再会。”


    宝月驹嘶鸣几声,似在跟阿怜道别,惹她俏皮说了句,“你也是,有缘再会”


    临安城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既然巫阖送她到此放她自由,在她心里便功过相抵了。


    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路口,巫阖凝望许久,直到一队游商打扮的人马追着她的方向而去,他才骑着宝月驹悠悠上路。


    世人分别时都爱说有缘再会,可若缘分浅薄,难道真的就放任其不管,此生不再相会了?


    他信不过虚无缥缈的缘分,只信事在人为。


    阿怜骑着马没走多远便碰上一支赶来的商队,车队满载货物,还带着几个往秦国边城去的老弱妇孺。


    为首的那人虽是强壮男子,却面容和蔼,见她只身一人,问她是否需要同路,彼此间好有个照应。


    她心存警惕没立刻答应,只是路程上他们前前后后碰得多了,不免熟悉起来,车队中的小女孩和银发老媪还常常与她分享食物。


    本以为能如此顺利到秦,却没想商队沿途遭遇山匪打劫,为救那小女孩,阿怜被一掌劈晕,再次醒来时,已被关在一顶似铁笼般的轿子里,无论她怎么呼喊都没人应她。


    归秦的希望近在眼前又被生生打碎,巨大的落差下,她已无力去担忧其他人的处境。


    她泪水潸潸,承认此刻已有些后悔了。


    她不该逞强让巫阖提前离去,至少也该让他把她送到秦国的边城。


    第98章 战国文夫人(十三)“可我确实也恨她……


    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挑起帘子,来人身姿婀娜,细长的弯眉下有着一双轻佻的桃花眼。


    看见轿内之人,她流转的美眸一滞,转头问,“就是这位姑娘?”


    “正是”答她的是个压低的男声。


    车帘被放下,那女子语调高扬,“我收下她了”。


    宽敞明亮的厢房弥漫着不知名的淡淡馨香,阿怜坐在窗前揉捏解绑后酸痛的手腕,耳边是隐约的琴乐声。


    那名叫华裳的丰腴女子撂下几句话就离开了,似乎不打算跟她商量,硬要在几天后把她带去齐国的都城临淄。


    她拿不出钱,华裳就不放她走,即使听她自述来历,也都只当作她想要逃脱的借口,看起来毫不当真。


    只有到临淄城再想办法了。


    这晚她蜷缩着入睡时,远在临淄的巫阖正在丞相府与丞相曲觞和客卿子昌夜谈。


    子昌是曲觞的二女婿,与巫阖师出同门,为他来齐为官铺了不少路。


    听着巫阖针砭时弊,曲觞满面红光地捋着胡子,不时与子昌对视点头。


    他本就对子昌在朝堂上的表现极为满意,不然也不会把二女儿嫁给他。


    子昌时常提起在楚为官的巫阖,所以当巫阖有意来齐时,他几乎是立刻派人着手此事。


    临到结尾,曲觞对巫阖欣赏到了极点,不再询问正事,而是如忘年好友般八卦道,“还有一事先生未在信中言明,楚王私德有亏到底所指何事?”


    子昌也伸长脖子目光炯炯地等他解惑。


    巫阖敛眸道,“他对内子起了歹欲”


    无言的寂静在房内蔓延。


    子昌反应过来出言唾骂,“楚王未免太有失德行!”


    见巫阖神色哀伤,曲觞也不敢再追问惹他伤心,有意嫁他第三女的话也吞进了肚子里。


    他安抚道,“你今晚歇在丞相府,明早便随我们去面见王上,先得个官职,尽早在临淄安顿下来。”


    “多谢丞相,多谢师兄”巫阖恭敬告退,跟在侍从身后去向临时歇脚的院落。


    到达临淄后他不曾歇息,马不停蹄地来了丞相府与两人见面。


    来齐后,地位名声、钱财府邸,一切世俗之物都得重新积累。


    从前他不在乎,可现在阿怜正在过来的路上,他便想早点办妥。


    ……


    若说齐国朝堂最近有什么奇事,那便离不得那个从楚国过来的客卿巫阖。


    他与子昌师出同门,不仅熟悉天下时局,能言善辩,还从不放空话,落在他手上的事不出几天就能办妥,令丞相一派在朝堂上的声望又大了些。


    齐王大悦,赐他单独的宅邸不说,还有意为他牵线赐婚。


    谁知巫阖竟拒绝了王上,说自己已有夫人,只是不幸在来齐途中与她走散,至今仍在寻找。


    本以为是拒婚的借口,却没想到丞相府乐宴时,一女子当众呼他名讳,正是与他失散多时的夫人。


    身姿婀娜的舞姬们穿藕色广袖裙,个个轻纱覆面。


    巫阖端坐在宴席上独自斟酒,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后面的阿怜,在他


    的余光里,她越过最前面的舞姬,像只蝴蝶一般飞了过来,就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天!”


    “还不快拦住她!”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他顺着动静假装疑惑地抬头,见阿怜扯下面纱扑通一声跪在他桌前不远处,裙摆似朵花轻盈地张开。


    她伸出手,“巫阖,救我!”


    赶来的侍卫将她按住,她的眼尾泛着红,声音里满是颤抖,似乎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巫阖面色一变,立即站起来朝她走去,喝到,“松开她!”


    看清那女子面容后,这侧的官员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其中一武将廖慈更是盯着阿怜的脸失态地站了起来。


    巫阖把阿怜打横抱起,阿怜如他所愿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服不放,只那断断续续的哭声让他的心脏随之紧缩。


    或许这次确实做得有些过分,可他不后悔。


    子昌惊疑不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师弟,这位是?”


    巫阖转身答道,“我夫人”


    而后他左右扫视一圈,“诸位尽兴,我先告退了”


    他提前离席,带着阿怜打道回府,留一众同僚目瞪口呆。


    马车内,他仍不放开抱着她的手,任她在怀中哭泣发泄。


    等她收敛情绪慢慢坐正,巫阖心疼地将她凌乱的发勾到耳后,“阿怜,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


    看着巫阖关切的模样,这一个月因担惊受怕累积的委屈全都涌了上来。


    虽然那些人不曾在吃穿住行上亏待她,可前路未卜带来的不安梦魇般缠绕着她。以至于看到巫阖的一刹那,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此前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摆脱那些人的控制,可在人生地不熟的临淄,她的每次出逃都以失败告终。


    她不停抽噎着,巫阖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以后慢慢说”


    ……


    一辆青色的马车停在苏将军府前。


    得知廖慈来意,赶来的管事一脸为难,“苏将军他又去别院了”


    廖慈叹息一声,回府后怎么也睡不着,犹豫着是否要把这事告诉苏群,打破他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平衡。


    同为将军,他欣赏苏群的智谋武功,在苏群来齐后没多久便和他结拜兄弟,后来才知道他跟齐国文臣世家的苏家有远亲关系。


    一次酒局上,得知苏群曾有个心爱女子,不留一言便另嫁他人,他为他打抱不平,却见苏群面色复杂,说她也是身不由己,没有选择。


    廖慈后知后觉说错了话,脸色涨红,连连道歉。


    却又听苏群淡淡道,“可我确实也恨她。”


    再一年的秋日,听说苏群因酗酒过度陷入昏迷,他上门探望,走到窗户时望见苏群正摩挲着一幅画像流泪。


    能引得苏群如此失态的,只可能是那个女子。


    廖慈本着好奇眯眼细看,对画中之人瑰丽的眉眼极为深刻。


    他悄悄走到正门,敲门后得了准许推门而入。


    苏群已收好了那幅画,带着几分病气与他寒暄。


    他没问苏群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想也知道又跟那个女子有关系。


    不料苏群却主动告诉他,一句“她生了一个孩子”把廖慈震得呐呐无言。


    见他沉默,苏群自嘲地哼笑一声,“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能给谁说了。”


    “我的爹娘都劝我放下她,也不愿再提陈国发生的事。”


    “可真快。或许我真的是时候放下她了。”


    廖慈不知怎么劝,当时只想着放下她苏群就能重新开始,附和道,“放下好啊!她都放下你了,你本来就该放下她。”


    可苏群所谓的放下,也不算真的放下。


    要是知道他后来会干出那种事,他当初说什么也不会一拍脑门就说出那样的话。


    第99章 战国文夫人(十四)“廖慈,你能理解……


    苏将军府前,狰狞的石狮静立左右。


    廖慈一撩衣摆下了马车,脚步匆匆跨过门槛,迎面遇上一个穿素色长裙的柔弱女子,他脚步一顿,记得这人叫菱薇,是目前苏群身边留得最久的一个,还让苏群专门在临淄城为她添置了别院。


    她被侍婢搀扶着,行路姿势颇有些怪异,见了他脸颊生晕,欲要行礼,“廖将军……”


    “不必了”,廖慈皱起眉挥挥袖子,越过她快步往府内走。


    他昨夜想清楚了,苏群总会得知此事,或早或晚。


    既然如此,还不如早点告诉他,好让他提前有个准备。


    “菱夫人,你没事吧”,看着菱薇陡然苍白的脸色,侍婢小桃眼含担忧。


    菱薇捏紧了帕子,嘴上说着“没事”,却垂眸落下几滴委屈的清泪。


    “我出身卑贱,廖将军向来看不上我,我不该自讨没趣问他好,脏了他的眼”


    “夫人这是什么话?”小桃闻言急得跳脚,她想说什么,又顾忌地环视一圈,怕被人听去。


    扶着菱薇上了马车后,她忍不住小声抱怨,“廖将军也真是的,就算是看在苏将军的面上,也不能这么轻怠夫人你啊”


    菱薇握住小桃的手,眼里含着泪光,显得更加柔弱可亲,“小桃,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这样的话今后莫说了,我怕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苏将军与廖将军向来交好,若你因此被责罚,以我的身份地位,哪里护得住你?”


    小桃也红了眼眶,从没有人像菱薇这样对她好过,“小桃不怕被罚,而且哪有夫人护着侍婢的道理?应是小桃护着夫人!”


    “小桃,你真好”,菱薇将小桃紧紧抱住,眼里却闪过几丝不符合她柔弱外表的狠厉与算计。


    等以后她进了将军府,定要给廖慈好看,让他再也不敢瞧不起她。


    ……


    起初察觉到廖慈的视线时,她还在疑惑他是不是对自己有心思。


    后来才知道,廖慈是不希望她留在苏群的身边,甚至专门找机会来警告她,“若你是个聪明人,赚够了银子就该自行离开。”


    她强撑面子,为难道,“廖将军高看我了,我的去留哪是自己能决定得了的?这都是苏将军的意思。”


    廖慈却皱起眉头,语气中带上了些许厌恶,“别在我面前扭捏作态,苏群从来不会强迫别人,你若想走,他绝不会拦着。”


    菱薇心里哂笑,廖慈难道是苏群肚子里的蛔虫,对他的心思这么有把握?


    难道就不能是苏群迷上了她,不愿意放她走吗?


    虽说现在的苏群确实有些难以言表的怪异之处,不仅有时突然推她几丈远,厉声呵斥她不要靠近,还总不留下来陪她过夜,可这不代表他今后也是这样。


    她有信心慢慢拿捏他。


    她不仅要银钱,她还要苏群的心和一个正经的名分。


    苏将军模样俊美身份高贵,却至今没有娶妻纳妾,这怎么能叫她不起别的心思呢?


    廖慈似看出了她的反骨,眯眼道,“你不信我说的话?”


    菱薇低着头没作答,谁信谁蠢。


    廖慈冷笑一声,“哼,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看着廖慈含怒离去的背影,菱薇脸色一白,以为廖慈要使手段对付她。


    结果忧心忡忡地等了好久都不见廖慈有所动作,便以为他不敢不顾苏群的面子强行驱赶她,只敢吓唬她,想让她自行离开。


    她不明白廖慈为何如此针对她。


    虽说豢养外室明面上为士族不齿,可


    暗地里这么做的数不胜数,就算她真成了苏群的污点被人用来对付他,那也不是廖慈这个外人该操心的事。


    她眼里的警告威胁之语,却是廖慈发自内心的忠告。


    在廖慈看来,菱薇的存在可不仅仅是污点那么简单,她不知道的事,他这个密友却看得清清楚楚。


    当初听闻苏群与女子同游时他高兴不已,还以为苏群真的走出来了。


    可当他看见那些相似的面孔时,却不由心惊肉跳,道苏群这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那些女子在苏群身边待不过一个月,被清醒过来的他拿银子遣离后,哪个不是哭得撕心裂肺,仿若丢了魂一样,质问苏群为什么不爱了。


    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那爱本就是由苏群的臆想衍生出来的。


    他精神错乱,把面容相似的人都看作了画中人,臆想着他娶了从小心悦的青梅为妻,如今他们一起幸福地生活在齐国。


    等观察到的破绽越来越多,无法再自欺欺人后,苏群便补贴一大笔银钱将那些女子遣出府去,重新物色人选。


    如果菱薇不听劝,贪图银钱以外的东西,今后少不了也是那个下场。


    令他意外的是,苏群明明有所察觉,却放任不管,还惊讶于他竟细致地观察到了这些女子的类似之处。


    可要不是廖慈看过那幅画,说不定还真察觉不出异常。


    面对他的疑问和担忧,苏群道,“我有分寸,你别担心。”


    “我没碰她们,只是看着。我给她们银子做报酬,她们也都是自愿的。”


    “我知道这很难令人相信。”


    “但在我眼里,她们都变成了她的模样,坐在那不说话也不做表情的时候,就好像是她真的陪伴在我身边。”


    “廖慈,你能理解吗?我太难抗拒这种感觉了!”


    天知道廖慈听见这些话时有多么毛骨悚然。


    作为他的密友,他看不得苏群这么荒唐下去,也不愿意他继续去祸害旁的女子,只能两边着手,一边劝苏群回头,一边警告那些女子提前离开。


    只菱薇似乎比之前的人多些心眼,且足足与那人有五六分的相像,或许这正是她能够留在苏群身边近半年的原因。


    ……


    廖慈到时,苏群正把玩着一枚绣着兰花的香囊,见他来了,又欲盖弥彰地把这香囊搁在桌上。


    他把临到口的话吞了下去,转而问道,“这是菱薇的东西?”


    苏群没直接答是与不是,却变相承认了,“昨夜我喝醉了,是她送我回的将军府”


    想到菱薇出门时的那副姿态,廖慈似被雷劈了一下,语气急促道,“你们昨夜——”


    苏群及时打断了他,死寂的眼里浮现出几分光亮,“就在一个月前,我已能分清她和菱薇了。或许这次,我真的能把她忘了呢?”


    “你……哎!”廖慈重重叹了口气,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好消息。


    临走时,他终没能把他的青梅就在齐国这事说出口。


    就像苏群说的,万一再给他点时间,他真的把她放下了呢?


    这才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巫府。


    今日休沐,巫阖雷打不动地按时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床榻内侧阿怜恬静的睡颜。


    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缩在被子里的模样像只认窝的狸猫。


    他想将她抱在怀中,却清楚地知道不能在这时候坏事,让阿怜起了防备之心。


    将她接回巫府后,他解释了对外称她为夫人的原因,成功让阿怜和他同住一屋,仍旧是她里他外,中间隔着楚河汉界。


    “为了不被赐婚迎娶齐国宗亲女,我对外谎称已有夫人。”


    “可是,你知道的阿怜,我心悦你。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夫人本就是以你为原型捏造的。”


    “我以为你已经回到了咸阳,完全没想到你会出现在乐宴上。”


    “所以错愕之下,我脑中只剩下了这个说辞。”


    “为了不被齐王怀疑,我需要你跟我同吃同住,对外称我的夫人。”


    “你放心,没有你的同意,我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从公到私,全都是无奈之举,令阿怜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阿怜早在分别时就放下了旧怨,又因巫阖再次救下自己而感激不已,心里哪还有什么排斥和防备。


    听了巫阖这一番话,甚至开始因为无法回应他而感到愧疚。


    “我明白,我会做好这些事,不会惹人怀疑的,”阿怜不好意思地抿唇,“本就是我给你添麻烦,又来打扰你”


    巫阖却道,“阿怜,你对我来说永远都不是麻烦”


    初见时似漩涡般黑沉的眼里此刻仿佛盛着星光,只专注地看着她。


    阿怜慌张地别开视线,用一直以来的愿望浇灭他的炽热,“我……我还是想回秦国去,你能不能派人送我回去?”


    她还是念着秦国的人。


    巫阖对这个要求不意外,心里却仍旧不好受,他知道那是嫉妒的滋味。


    只不过他不似熊昶那样急不可耐,把人越推越远。


    他先是为难,“我刚到齐国,还未站稳脚跟,暂时离不开这里。而你对外来说是我的夫人,今后免不了要陪我参加大小宴席,我需要你留在这几月。”


    而后又松口给她希望,“不过,齐秦乃盟国,常有使者往来。等时机恰当,我便安排你假死,随出使队伍去秦国。这样就不会再遇到被山匪打劫的事了。”


    最后利用她的愧疚讨价还价,“我只有一个要求,往后每日我快回府时,你来门口接我可好?”


    这个要求对比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阿怜立刻答应,“好”


    只是她却不清楚行为对人心的微妙影响。


    同吃同睡,迎他回府,还被所有人当作他的夫人看待,他就不信阿怜的心不会产生一丁点的松动。


    只要抓住那点松动,他立刻就能趁虚而入,像疯长的野草一样霸占她的心。


    阿怜在巫阖的注视下醒了过来。


    他逆着光侧躺,鼻梁高挺如削峰,眼神深邃,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怜脸上一热,将锦被举过头顶盖住,闷闷道,“你看我干什么?”


    巫阖没答,而是反问她,“阿怜觉得呢?”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他已经告诉过她很多次了。


    僵持中,榻侧突然一轻,巫阖起身更衣。


    虽然看不见,但听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阿怜可以想象得出他穿到了哪一步。


    她的心跳稍稍脱离了正常范围,突想起下午要做的事,不由问他,“今天也要出去吗?”


    如果要出去,她就得等着消息去府门接他,不能随意出门。


    巫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停下整理衣领的动作,“阿怜今日有安排吗?”


    “下午淮亭雅集,我想去看看热闹”


    初春时节淮水旁赏柳买花,煮茶斗诗的活动。


    巫阖颇有些欣慰,看来她恢复得很好,都能主动出门去找乐子了。


    他毫不犹豫地推了与师兄子昌的清谈会,对阿怜道,“我也想去,我们一起吧”


    淮亭外,各式马车停了一整条街,还有源源不断的马车在往这边走。


    既然要来,巫阖便提前联系同僚留他个人少的好位置。


    等到了位置,巫阖先出马车,再转身伸手道,“阿怜,来”


    高规格的鱼鸟纹马车本就引人注目,巫阖一下马车就被聚在不远处的几个同僚看见了,欲要过来跟他寒暄,却见一只白如玉,轻如絮的手搭在巫阖宽大的手掌上。


    巫阖轻轻握住,那女子俯身从马车内钻出来,翠绿色的水滴状耳珰在她白皙的颈间乱晃。


    抬起头来的刹那,来寻巫阖的同僚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双眼瞪大。


    有的在乐宴上有过惊鸿一瞥,有的却是第一次见传闻中令巫阖神魂颠倒、爱极护极的夫人。


    脑袋一片空白,只呆怔地看着巫阖牵着他夫人的手缓缓靠近。


    他们都穿浅绿色的长裾,既应这明媚春景,又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他们的关系。


    越靠近,每一处的细节便越清晰,反而越发令人觉得不真实。


    世间怎会有如此颜色呢?。


    见他们的目光都隐晦地瞥向一处,巫阖不着痕迹地皱眉,问道,“诸位夫人呢?没一起过来吗?”


    他们这才回神,七嘴八舌地回,“还没到”,“在里面”,“还没娶得夫人”


    稀稀拉拉的声音渐落,他们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巫阖假笑道,“原来如此。我先陪夫人进去了,告辞。”


    他牵着阿怜径直走到帏帽摊前,拿起一只问,“阿怜要不要戴这个?”


    阿怜有些犹豫。


    巫阖便放下手中帏帽,以退为进道,“阿怜若不喜欢,我便不


    强迫你戴。可若阿怜戴了,我会更开心些。”


    他拉着阿怜要走,阿怜却停住脚步,怯生生地看他,“那就买一个,给我戴上吧”


    巫阖几乎是竭力控制才没有失态地笑出声来。


    她在为他妥协。


    他丢给小贩一枚金锭让他不必再找,专心给阿怜戴帏帽。


    垂落的罗纱被风吹起拂过他的下巴,痒极了,他唯愿这样的时刻再多些长些。


    “好了吗?”阿怜问。


    巫阖柔声回,“马上就好”


    不远处,同戴帏帽戴女子痛呼道,“嘶,将军你抓疼我了!”


    苏群自看到‘阿怜’的一刹就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她被那人牵着,仰头与那人交谈,而后乖巧地戴上了帏帽。


    又是一个‘她’,一个新的‘她’。


    苏群因菱薇的惊呼将目光收回,风吹起她的罗纱,他看清了菱薇那张与阿怜五分相似却并不相同的脸,突然对此前说给廖慈的话产生了怀疑。


    他真的能放下吗?或者说,他愿意放下吗?


    看到她与旁人亲昵,他还是嫉妒难耐,甚至想冲上去杀了那人把她夺回来。


    就在刚才,他甚至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更别提身边站着个菱薇。


    猩红的眼吓到了菱薇,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将军,你怎么了?”


    苏群动了动手指,算了,反正也不是她。


    一番挣扎后,他已没了逛雅集的兴致,撂下菱薇抬脚往前,“没事,回府吧。”


    菱薇焦急地跟上攥住他的衣袖,“可是我们才刚来啊。”


    苏群却头也不回地扯开袖子,“马车停在外边,你玩到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菱薇跺跺脚立马追了上去。


    没了苏群,这雅集还有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变脸把她推开,重新回到陌生人的位置。


    她接近苏群的本意确实是为了银钱,可苏群的默许让她的胃口变大,她早就不再满足于屈屈银钱了。


    第100章 战国文夫人(十五)“巫阖心思阴毒满……


    穿着粗布麻衫的少年匍匐在地。


    公主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好奇,“就是你打退了那些恶犬?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他怀着忐忑应声抬头,仰视中瞳孔放大,呼吸也下意识放轻了。


    作为扈从,他常听那群小郎君谈起她,虽已有准备,却还是无法抵挡这一刻的心神震荡。


    “天呐,你的伤!”


    那双菱唇张张合合,他全不知她说了什么,只在眼角传来冰凉带着药香的触感时才逐渐回魂。


    靠近的馨香令他脸颊发烫,心跳比之前面对一群恶犬时更甚。


    他慌乱地垂眸,却看见了粗糙的褐衣和手背上的累累伤痕,不知为何忽有种夺门而逃的冲动。


    她身着华裳无比高贵,而他形容潦草满身伤痕,低贱进了泥里。


    “他们真是太坏了!我去求母后,今后你就跟着我”


    成了公主近卫后,从前侍奉的小郎君托他传递消息,他不愿,被抓去狠狠打了一顿。


    毫不留情的巴掌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却因身份地位的差距跪在地上不敢反抗。


    “狗东西,你以为攀上了公主你就高贵起来了?一个庶民罢了!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打杀了你,包括你那病秧子爹娘!”


    他捏得指节嘎吱作响,心中汹涌的愤怒不得不强自按耐,化作浓烈的无力和不甘。


    掌风响起,他闭上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是她一脚将小郎君踹翻,怒斥道,“放肆!你可知道你是在打谁的人?”


    “都是我去迟了”,她将他带回公主府给他敷冰,眼中满含愧疚,而后又眯着眼,语气转为愤恨,“他竟然这么嚣张,我定要他好看!”


    他懂事地摇摇头,“公主来的不迟,我没事,一点皮外伤罢了”


    这番话果然让她更加心疼愧疚,“苏群,你……你想不想去军营里挣军功?”


    她不过十岁出头,军功一事是从陈王后那里听来的。


    她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欢欣道,“若有了军功,封了将军,那些纨绔就不敢随意欺负你和你的家人了!”


    “你这么厉害,一定能行的!”


    她一双美眸闪着光,盯着他的时候,他简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挣军功,封将军,然后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


    他身高马大,体力超群,于武功本就有天赋,进了军营后很快被陈将军赏识,最开始的一年几乎日日住在校场。


    他学了新的招式,就去公主府舞给阿怜看。


    阿怜从不吝啬夸赞他,还细心地给他准备好擦汗的帕子和换洗衣物。


    有一次擦汗的帕子不小心落在了地上沾了灰,阿怜便用贴身的软帕亲自为他擦拭,“不愧是我公主府的人!”


    苏群眼眸一闪,可他不想只做公主府的人,他想做她的人。


    冲动之下,他抓住了帕子的一角,“这帕子脏了,我洗干净再还给公主吧。”


    情窦初开的他在夜里用那方纯白的帕子自渎,洗净送回去时,恰巧听见她的贴身侍婢因此事进言劝她,“公主的贴身物怎可随意交给旁的人?还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野小子。”


    他心中一紧,却听阿怜反驳,“住嘴!苏群又不是旁人,他迟早是我的人”


    突如其来的话令他幸福得晕头转向。


    交还帕子时,苏群大着胆子看她,明显察觉到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她将那方帕子放在鼻下嗅闻,“你用的什么皂角?好香”


    苏群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结巴回道,“桂……桂花皂”


    随着年纪渐长,阿怜有时候也会出宫来校场外等他,总夸张抱怨,“又这么晚才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了,不想见我?”


    怎么可能,他几乎想每时每刻都跟她待在一起。


    但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他不得不多在军营里花些功夫,好早点与她并肩。


    心里爱意浓烈,却因自卑不敢轻易表露,“臣不敢,只是陈将军有意拔我为副将,故而多留了我一会。”


    他怕阿怜只是一时兴起,若被她得知心意后她失去了兴致,他就再没可能亲近她了。


    往后一有空余时间,他就教她骑射赶马,或带她去溪边擢水,既不落下军营里的事,也不愿放弃任何亲近她的机会。


    第一次上战场时,阿怜送他一枚护心镜,眼含担忧,“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要冲在最前面,平安就行,公主府永远有你的位置。”


    本想着送他挣军功,真到了冲锋陷阵的时候,却舍不得他受伤。


    “一定,”他抓住了阿怜的手,毫无预兆的举动令阿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等我回来,我想从公主这里讨个赏。”


    阿怜眼神飘飞,脸若粉桃,“什……什么赏?”


    苏群但笑不语。


    奖赏是一个浅浅的亲吻,发生在月光之下的私会。


    唇上浅尝辄止,却让两颗依偎在一起的心炽热滚烫。


    本是他讨的奖赏,阿怜却反觉得不够,眼睛亮晶晶地追着他要,“苏副将,刚刚没来得及细品,我们再来一次吧”


    她轻晃着他的衣角,软声道,“再来一次嘛~来嘛~”


    他缴械投降,溃不成军,依她所愿握住她的下巴低头,唇瓣相触,轻柔地厮磨吮吻,心跳超过了耳边聒噪的蝉鸣。


    分开时他们的气息都有些不稳,阿怜害羞地钻进他的怀里,他收紧手臂,不敢再继续放任,“臣送公主回去吧。”


    互诉心意后的那几年,他似活在不真实的美梦中。


    对内,与爱慕之人心意相通,对外,因大小战役节节高升。


    他不再是任人处置的士族扈从,成了人人都要尊称一句的苏将军。


    及至二十岁时,陈国对外战事越发频繁,他次次出征,又次次凯旋,多受陈王倚重。


    陈王从未主动提过赐婚的事,却也不曾阻拦他和阿怜的亲昵,甚至亲眼看到过他们一同骑马出游。


    他想过要在某次大战告捷后主动去求赐婚,却没料到阿怜在他外出征战时被陈王送去了秦国。


    他不带武器冲进了御殿,红着眼咬牙质问,“为什么?”


    陈王语气淡淡,不论心里作何想,面上却毫不留情,“阿怜是陈国的公主,嫁给诸侯王本就是她的宿命”


    “往常寡人对你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阿怜喜欢你,而你也知道分寸。”


    怕他闹事,陈王提前控制了他的爹娘,在他


    的府邸中布满了眼线。


    即使他已成了名将,还是有更高的强权压他一头,让他无法动弹。


    在齐国的苏家远亲抛来橄榄枝后,他率军抢回被困宫中的爹娘,带着他们一路向北,直达临淄。


    阿怜清楚齐王的打算,却直到他出征的前一刻都未曾透露给他半点消息。


    她同陈王一样薄情寡义。


    本该恨她,可那么多年的爱意,又如何能轻易止住?


    又爱又恨,割舍不下,即使喝得醉倒,眼前也全都是她的影子。


    他终是忍不住派人潜入秦国,递给他有关阿怜的消息。


    才一年的时间,她就生下了秦王的子嗣。


    他忍耐克制守了那么多年,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心肝似乎被碾磨成了粉末,他一坛接着一坛地灌酒,直至再也无力思考有关她的事。


    ……


    夜幕下的苏将军府分外宁静,只有长剑挥舞发出的凌厉破空声。


    衣摆翻腾旋转,寒目紧随剑尖,直至额头铺满了汗,苏群才喘息着收了势。


    他下意识望向门扉,那里空无一人。


    昏黄的烛光从屋内透出来,落在他失神的眉眼间。


    管事叩门问,“将军,今晚去别院吗?”


    苏群收剑入鞘,拧眉道,“不去”


    “还有一事,”管事在苏群不耐烦的注视下递来拜帖,“苏御史邀各位大人携夫人一同赴宴”


    苏府主家于他家有恩,他虽不常参与宴席,却从没推过苏府来的拜帖。


    “苏府?”


    在看见那高高挂着的牌匾时,阿怜浑身一震,下意识念出声,惹得巫阖侧目。


    “怎么了?”


    阿怜僵硬摇头,“没什么。”


    心中隐隐的不安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急速放大。


    她下意识抓紧了巫阖的手又猛地松开,“巫……夫君,我想回——”


    还没等她说完,齐御史就喊着巫阖的名字迎了上来,一同转身的还有那个令她既怕又愧的人。


    视线相交,避无可避。


    苏群的脸色陡然一变,阿怜亦呼吸急促地侧过头去。


    她本以为此生再不可能与他相见了。


    巫阖搂着她的腰,神色紧张,“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阿怜不知如何面对,收回视线抓着巫阖的腰佩站稳,“有点头晕,我想回府。”


    她苍白颤抖的模样不似作假,苏御史关切道,“令夫人若身子不适,可先歇在后院,我立即唤府医去,应该比回府快些”


    巫阖问阿怜意见,阿怜只想逃离这令她窒息的场面,匆忙点头应好。


    望着他们相偕离去的背影,苏群的手在背后握紧,额角亦因情绪翻涌突突跳动,“那位是?”


    听他发问,苏御史恍悟,“贤侄不多参与宴席,应该是还不知道那位吧?”


    “刚刚那位是从楚国来的客卿巫阖,与他一起的,是随他来齐时不幸走散的夫人。”


    苏群疑惑,“走散?”


    苏御史送走一位同僚后继续解释,“对,这说起来还是件奇事。”


    “机缘巧合之下,那位夫人被当作舞姬带到了丞相府,恰巧与在那赴宴的巫阖相认。”


    苏群松开了紧皱的眉心,若真是巫阖的夫人,便不可能是真的阿怜。


    只是她的神态与阿怜太过相似,才恍惚间让他信以为真。


    苏群自嘲一笑,阿怜应还在秦王宫内,穿着素服为秦武王养育子嗣吧。


    府医来后诊脉一番,说阿怜是因为惊吓而失了气血。


    “惊吓?”巫阖眼眸一闪。


    他知道阿怜有事瞒着他,却不急着问,临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在这歇着,等宴席结束后我来接你”


    “好”


    阿怜满脑子都是今日与苏群重逢时的情景,没注意巫阖若有所思的神情。


    装作无事发生她做不到,前去问候她又恐惧苏群眼里可能流露的恨意。


    她想问她走后发生的事,问他为何到了齐国,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混乱的思绪被慌乱的敲门声切断。


    她拉开门,皱眉问道,“什么事?”


    听了侍从的话,阿怜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


    她狂奔到前院,围拢在屋前的官僚及其夫人多是面露惊恐,有的衣角还沾了血,见她来,立马为她分出一条进屋的道。


    苏群亦站在其中,凝神看着她细细拢起的眉和微微泛红的眼,心里的跳动一下比一下厉害。


    无他,实在是太像了。


    屋内血腥味弥漫,巫阖静静躺在榻上,胸膛前缠着沁血的白布,嘴唇发紫。


    阿怜踉跄扑过去,一开口便是又惊又怕的呜咽,“巫阖……巫阖,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巫阖对阿怜的呼唤有些许微弱的反应,他动了动手指,唇微张,“阿怜……别哭”


    子昌仰头吸气不忍再看,“是楚国的刺客,剑上涂毒,专为他的命来”


    若不是为了她,巫阖现在说不定还在楚国为官,以他的智谋武略,哪里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泪水涟涟,忙侧首问道,“解药呢?”


    子昌答,“太医们正在加急研制,得看巫阖能否坚持得住”


    生死面前一切都成了小事,阿怜无心思考其他,只衣不解带地照顾巫阖。


    若他因她而死,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宫中太医们送来的解药有些效果,巫阖虽逐渐消瘦,醒来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他第一次醒来时,阿怜喜极而泣,眼下挂着未眠的青黑色。


    “咳咳,哭什么?我还没死呢。”巫阖神色温柔,语气却不如从前中气十足,运筹帷幄。


    他让阿怜找来纸墨,提笔写下一封信,交给阿怜,“若我死了,你就把这个给子昌。”


    「我夫人家在秦地,望师兄送她回秦,全我心愿。阖感激不尽。」


    他勉强一笑,“原谅我死前不放你走,仍贪恋你的陪伴”


    “别说了,”阿怜早已泣不成声,她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着,许下承诺,“若你熬过这次,我便嫁你为妻。”


    这一熬就从春日熬到了夏日,巫阖形容渐消,只愿隔着纱帐与阿怜说话。


    他似乎不想自己病入膏肓的样子被阿怜记住。


    宫中送来最后一份解药时,众人几乎已不抱什么希望。


    阿怜固执地等候在床榻之侧,天明时纱帐内传来窸窣动静,头顶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阿怜,我好像能坐起来了”


    不是回光返照,巫阖的身体自服下那份解药后真的在逐渐好转。


    此乃震惊齐国朝野的又一奇事。


    为庆祝巫阖的康复,巫府难得办了场宴席。


    巫阖私心把这宴席当作婚宴一起办,便办得格外隆重。


    带着礼物前来祝贺的同僚源源不绝,“恭喜!恭喜啊!巫大人是有大福之人!”


    巫阖把这些贺喜当作新婚贺喜一并收下。


    红绸烛蜡金丝罩,鸾凤鸳鸯如意柄。


    他们在房内追加了一场不为外人所知,仅有两人的婚事。


    如同床褥上绣着的金线鸳鸯一样,他们纠缠戏水,最后交颈而眠。


    感受着怀里细腻的温度,巫阖心满意足地睡去。


    为了得到她的心,他不得不诸多算计,哪怕差点搭上性命。


    ……


    秦国使者来齐,阿怜不便露面,独自留在巫府内。


    天上的月亮缺了一半,阿怜望了会,叹息着摇摇头。


    既然答应了巫阖与他做夫妻,便不能再想着秦国的事了。


    她压下心底的波澜,转身欲回,却听一熟悉声音唤她。


    阿怜身子一僵,猛地回头,没想到苏群会趁巫阖不在潜入府中。


    “你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只是看不得你一直被他瞒在鼓里。”


    苏群开门见山的话瞬间留住了她的脚步。


    与巫阖交心后他曾不经意问她,“阿怜可是认识苏群?”


    既然已经坦诚相待,阿怜便不再隐瞒,将两人渊源全数告知。


    巫阖一阵黑脸,往后宴席上总避着苏群走,阿怜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些哭笑不得。


    苏群从假山后走出来,阿怜这才注意到他跛了一只脚,心里重重一跳。


    难道是巫阖干的?


    多年的相处让苏群轻易看出阿怜在想什么,他沉声肯定阿怜的猜测。


    “是他干的,他派人在我的战马上做手脚,想杀了我。”


    阿怜顿时哑然,没想到巫阖会背着她做下这样的事,难道就因为他们从前的关系?


    “当然不止嫉妒,”苏群扯起嘴角,眼里是即将摧毁一切的疯狂意味,“他察觉到我在查他之前做过的事,想让我闭嘴。”


    “阿怜猜猜,我查到了什么?”


    阿怜被苏群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癫狂模样吓到了,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我……我猜不到”


    苏群因她的后退收起了笑脸,他真恨,恨他爱她这么多年,对她的每个神情动作都了如指掌,“是猜不到,还是不敢猜?”


    “你抛下我,爱上了嬴煦,现在心里又装进了巫阖,对吗?”


    他自嘲仰头,眼泪顷刻之间如雨下,指责着她的负心薄情,“这么些年,你从来没想过我过得如何,只剩我一个人在原地苦苦挣扎。看我疯魔,你竟觉得害怕?”


    在苏群流泪的那刻,阿怜也跟着落泪。


    少女时两情相悦,情浓时却又被迫分开,说爱她怎么会不爱?


    只恨命运弄人推着她走,片刻让她歇不得。


    这几年封存积压的情绪被苏群这么一勾,颠沛流离、身不由己的痛苦几乎瞬间席卷了她,眼看着也和神色癫狂的苏群差不了多少了。


    “我从未想过你?刚到秦宫的时候我一直想你,想着你侍奉嬴煦,直到怀上他的子嗣都在想你!可那又有什么用?”


    “父王要送我联姻,难道我告诉你,你就能抛下你的爹娘,我就能抛下我的母后,我们不计一切后果地私奔吗?”


    “嬴煦真心疼我爱我,我亦怀有他的子嗣。难道要我一直念着你,一直痛苦下去,你才满意吗?”


    “后来我被楚王昶强占,日日夜夜与他交欢,是巫阖不顾性命带我离楚,后又险些因此命丧黄泉,我若不为所动,岂不铁石心肠?”


    “你说我抛下你,何尝不是你抛下我?”


    “我历经那些磨难的时候你在哪?难道只靠念着你,我就会好过了吗?”


    她哭得泣不成声。


    苏群把她搂进怀里抱紧,滚烫痛苦的眼泪滴滴砸在她发间,“别说了,别说了”


    他没忘了此行的目的。


    “巫阖心思阴毒满腹算计,不值得你如此交付,你跟我走,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


    “抓你来齐国的人是他的手笔,苏府宴席上被刺中毒也是他自导自演,他为了留住你,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怕事情泄露,还要杀苏群灭口。


    “什么?”阿怜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苏群怕她还有所留恋,以毒攻毒道,“嬴煦被刺身亡,也是巫阖的献策,他本就熟悉这些阴毒手段,我早该料到的。”


    嬴煦,被刺,身亡?


    晚风簌簌,吹得阿怜齿冷。


    昏过去之前,她咬牙对苏群说,“带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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