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着头发的东方女性在阶梯教室里游刃有余地作报告。
她神色冷肃,面容清淡,即使讲着自己正在做的研究,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情绪起伏。
下课铃一响,她就合起电脑,与坐在第一排的教授并排走出了教室。
这是新婚的莫妮卡教授请来做课外专题讲座的专业人士。
不过总有些学生的关注点不在报告内容上,“据说她是位不婚主义者。真是太遗憾了。”
莫妮卡的男友一年前向她求婚,他们刚完婚不久,阿怜在婚礼仪式上当了伴娘。
斯科特痊愈后也在丹麦海洋研究中心任职,是这次婚礼的伴郎之一。他本可以返回英国寻个教职,可他似乎一直想重返格陵兰继续那里的研究,所以暂时留在了这里。
乔治加入了南极科考站,彻底与冰原站告别。埃琳娜则最神秘,上次有她的消息时,她还在非洲草原看动物迁徙。
莫妮卡是他们五人当中唯一安定下来的,她凑近阿怜小声道,“Lyan,我怀孕了,现在就我们俩知道!”
“真的吗?恭喜!”,阿怜看向莫妮卡还未显怀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萌芽的生命。
接着莫妮卡小声抱怨道,“安德烈也太忙了,这几天一直没回家。他接了个紧急项目,电话都很少打给我”
“我想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阿怜眉头一拧,莫妮卡的丈夫安德烈是她的同事,院里的项目大多是公开的,就算是内容保密的项目,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似乎是看出阿怜的疑惑,莫妮卡看四下无人,凑到她耳边低声解释,“是私人项目,那个老板很有钱”
这对非本国的新婚夫妇要想在物价昂贵、税率极高的哥本哈根购置一套房产,只靠研究院和大学的薪水,光凑齐首付都得五六年。
“是安德烈的前老板介绍给他的,具体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莫妮卡叹了口气,把话题转移到阿怜身上,“Lyan,你真的不考虑斯科特吗?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我不考虑结婚,不想耽误他”,阿怜还是那些话,像是被设定好的问答机。
“依我看,就算不结婚他也百分百愿意。你完全可以跟他试试,不合适的话分开不就行了。”
莫妮卡真心希望能有个人陪伴阿怜疗愈她内心的创伤
装潢复古的咖啡甜品店。
轻柔的音乐里,侍者端着托盘将小票放在圆桌上,“两杯Macchiato,请慢用!”
浓密的奶泡混合着咖啡豆的香气从舌苔蔓延开。
穿着淡蓝色衬衫的斯科特放下杯子,有些紧张地在桌下整理袖口。
坐在他对面的女士穿一身剪裁利落的淡绿色无袖长裙,细白的手腕装点着一只银色腕表。
这是阿怜第一次接受他单独外出的邀请。
“最近过得怎么样?”,这话一出口斯科特就后悔了,他怎么能问这么老套的问题。
“还好,”阿怜微微一笑,“经手的研究都很顺利”
他们又聊了一些关于工作的事,私人生活是阿怜禁区,斯科特看得出来,她不喜欢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私事。
临到分别时,他鼓起勇气拿出一方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见阿怜表情僵硬,斯科特忙解释道,“Lyan,你千万别误会”
他打开盒子,一个银色的指环静静躺在里面,“这是我复活节出去旅游时在一家手工店买的。店主说
能带来好运。”
“看到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它很适合你。如果你不想接受也没关系。”
“不过,朋友间互赠饰品很常见不是吗?放心,我不会把这当作你接受我的信号”
他们来日方长。
……
银色指环恰好是阿怜的中指大小,她戴上戒指放在灯光下看了会,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这一动作。
“喂,什么事?”
电话的那头传来莫妮卡慌张的尖叫,“离我远点!Lyan,救命!”
而后是窸窸窣窣的争夺声。
阿怜握紧电话,心跳如火箭般加速。就在她准备拨打报警电话时,电话那头响起一个慵懒低沉的男声,“我劝你最好别报警”,带着满满的威胁意味。
“你们是谁?别伤害莫妮卡!”,阿怜强自冷静,她在心里盘算着还能找谁帮忙。
对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悠悠道,“你叫Lyan,也是海洋生物学的专家?”
“对,我是”,阿怜抿唇。
“你一个人来她家,别报警。否则我不保证我的手下会对她和她老公做什么。”
莫妮卡的家是一栋位于海边的郊区独栋。这里风景好,空间大,租房的性价比很高。
白色SUV在路边熄火,阿怜开门下车。
院子铁门一推就开,空气安静得可怕。阿怜走过前不久刚举办过婚礼的草坪,‘叩叩’敲响房门。
“我们的小海洋生物学家来了!”来开门的似乎正是电话里的人,漫不经心的语调具有独特的辨识度,“欢迎!”
他笃定了阿怜不敢报警,拿她朋友的生命开玩笑。
阿怜看到了被反绑双手,蹲在墙角的莫妮卡和安德烈。屋内一群人面色凶煞,着装统一,竟是荷枪实弹的。
“放心,我不是什么违法犯罪份子”穿着花衬衫的男子随意躺进了沙发,他撑开手解释,“只是这个人跟我签了合同,临出发却又反悔”
“既没钱赔违约金,又不遵守合同上规定的义务,我只能来要个说法”
安德烈自责极了,他脸上一块青一块紫,护着哭泣的莫妮卡,恨恨道,“你们根本就是欺诈!合同内容跟提前说好的根本就不一样!”
“合同是你签的,没有人强迫你。”花衬衫男沉下脸色,他虽是对安德烈说话,眼睛却盯着阿怜,“现在你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却又不跟我们出发。先不说你会不会泄密,我们队伍缺少人手已成既定的事实。这该怎么办才好?”
他转头看向莫妮卡,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你不愿意跟你老婆分开,那就把她带上一起。事成之后,我给你们双倍的酬金。”
莫妮卡仓皇地看向鼻青眼肿的安德烈,下意识摸着小腹摇头,“不”
“你们不能带她走,这是绑架!”安德烈冲四周喊道,“这是犯法的!”
“我跟你……”安德烈决绝的话被阿怜打断。
她高声道,“我跟你们去,顶替安德烈的位置。”
“这样可以吗?”
阿怜猜到了这个男人叫她过来的意图,他未必真想绑莫妮卡走。
花衬衫男果然一拍手掌喜笑颜开,“这不就解决了!”
莫妮卡眼含愧疚,焦急万分,“不,Lyan……”
阿怜走上前蹲在两人面前,“没关系,莫妮卡。我刚回哥本哈根的时候,你帮了我很多。”
那时她心理出了问题,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是发现异常的莫妮卡约好心理医生,定期陪她去看诊。
阿怜复又看向安德烈,叮嘱道,“照顾好莫妮卡。要是我回来发现你对她不好,你就死定了。”
第82章 人鱼文科研员(十)“Lyan,出来……
花衬衫男叫做西蒙,是深蓝生物科技公司的老板。
私人飞机上,西蒙捏着红笔在彩印地图上画圈,“我们会在格陵兰海停留至少一个月”
熟悉的地名翻搅着尘封的记忆,阿怜仿佛再次嗅到了那股咸腥的味道。
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们去格陵兰海做什么?”
“是我们,”西蒙不紧不慢地纠正她的说辞,不过他似乎不愿意透露具体内容,敷衍地摆摆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告诉我?”他的模糊其词加重了阿怜的怀疑。
西蒙皱眉,他烦躁地低头点了根雪茄,深深吸上一口,“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因为我曾经在冰原站工作过”。
而冰原站就在格陵兰海的附近。
西蒙缓慢地意识到这点,吞云吐雾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他放下雪茄,神色严肃地试探道,“你工作的内容是什么?”
“研究琥珀色的生物卵囊,”阿怜嘴里蹦出的字敲打着西蒙紧张的神经,“还有一些……海洋生物”
“什么样的海洋生物?”这回轮到西蒙紧追不舍了。
阿怜抿唇反问道,“你认为呢?”。
花天价买来内部消息的西蒙将她的反应连贯起来,答案呼之欲出。
他摸了一把额头,承认了此行的目的,“我们这次去,就是要捕获活体人鱼。”
“我劝你立即终止这个计划”见他坦白,阿怜也不再隐瞒,“他们比你想象的还要危险得多。”
西蒙不为所动,他耸耸肩,“危险和收益总是并存的。我愿意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冒险。”
“即使是可能丧命的危险?”阿怜有些心焦。
西蒙的团队分开来看都很专业,可阿怜不认为临时拼凑起来的他们有军人那样高度的纪律性和服从性。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我敢肯定你的消息没有我的亲身经历全面。”
“我亲自研究过人鱼。他们有着充满攻击性的身体构造和强烈的集体意识”
“更重要的是,他们体\液能够致幻,一旦沾染,船上的局面很可能会变得无法控制”。
她的语气带着无法忽视的凝重,西蒙揉揉眉心,知道这多半就是阿怜的真心话。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为此赌上了全部的身家,不然也不会亲自带队前去。
前期投入的巨大成本让他完全陷入了赌徒心理:万一成功了呢?
下飞机后,阿怜被西蒙锁进了二层甲板最靠里的那间房。他大概是怕她把有关人鱼的消息说出去,让他们萌生退意。
“我们穿得这么严实,还怎么施展拳脚?”大块头雇佣兵们看着老板分发下来的连体队服一头雾水。
雇佣兵队长的嘴角抽了抽,“或许是老板的癖好,听说那些搞研究的瘦骨头架子也要穿”
嘈杂的引擎轰鸣声中,巨型破冰船按时出港。
夜幕降临后,船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大海上漂浮着,俨然一座文明的孤岛。
室内外的温差让玻璃窗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雾气,阿怜蜷缩在摇晃的被窝里,手脚冰冷,迟迟没有睡意。
若说没有上船前,她还心存侥幸,希望西蒙能因为她的劝说悬崖勒马;现在船已离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祈祷,希望这次冒险不要出太大的意外。
时过境迁。几年前她站在小型破冰船上,带着独自离家的忐忑,渴望在无人认识之地开启全新的生活;现在她睡在巨型破冰船的房间里,唯一的祈愿就是能够安全地回到哥本哈根,继续她宁静而平淡的生活。
随着船体逐渐深入海洋中心,周围的浮冰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寒风呼啸,吹过甲板时气流分层,发出尖锐的哨声。
穿着连体工作服的船员不时在船上往来,换班监测船体的状况。
“都放下去了吗?”西蒙吐出一口烟雾,昨天夜里船员向他报告,他们已经到达标定的经纬度。
“都放下去了”生物学家沉着地点点头,“按照您的嘱咐,操作时,我们都穿上了连体服,戴好手套和护目镜”
“很好”,西蒙掏出一叠崭新的钞票递过去,“今夜辛苦你们轮班值守,一旦有发现,立即来叫醒我”
监控室里,瞌睡连天的研究员不时盯一眼屏幕,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指甲。
屏幕中是海底夜视摄像头实时传来的影像:渔网中挂放着缓慢释放液体的锥形诱捕器。
突然,诱捕器被拨动了一下,研究员打了个激灵坐直上身。
一对发光的眼睛闯入屏幕,而后是尖锐后扬的耳朵和漂浮的长发。
他颤抖着拨通了卫星电话,“组长!快醒醒!”
阿怜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或许是见门内一直没有反应,门口传来锁孔被撬动的声音。
她急忙穿上衣服下地。
西蒙气喘吁吁地推开门,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穿上连体服,跟我来”
穿过灯光昏黄的走廊,急促的脚步让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呼吸产生的热气在连体服的开口处积累成细密的水珠,护目镜上也起了一层遮挡视线的薄雾。
零星的手电照向甲板中央,在潮湿的空气中形成杂乱的光柱。浪声击打着船身,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看清渔网缠住的生物的刹那,阿怜心里咯噔一下,呼吸下意识停住了。
湿漉漉的银发披散在裸露的后背,视线继续往下,巨大的尾巴被粗壮的渔网缠住,颜色却比记忆中的更深些。
或许不是他?阿怜缓缓放开凝滞的呼吸。
人鱼的尾鳍突然翘起拍打甲板,吓得围拢成一圈的人齐齐后退,有几个慌乱中跌坐在地上。
负责捕捞的生物学家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扶了扶眼镜,对西蒙道,“捕捞前我们已经给他注射了三针麻醉剂……”
过往的研究数据在脑中飞速掠过,阿怜焦急打断,“多久前?剂量多少?”
“……”
西蒙察觉到了阿怜的异常,大声喝道,“快告诉她!”
生物学家这才交代,“半小时前,每支20mg”。
常规体重海豹的注射量。
“不够,”,闪电划过夜幕,阿怜摇着头颤声后退,“快——”
陡然混乱的尖叫和漫着硝烟味的枪声盖过了她的喊话,伪装昏迷的人鱼撕破渔网,尖利的牙齿刺穿了离得最近的人的腿骨,人群四散而逃。
眼睁睁看着侧前方狂奔的西蒙被人鱼扑倒绝望尖叫,阿怜瞳孔猛缩,一刻不停地拐上楼梯,往二楼尽头的房间跑去。
她抖着手关上门,抵在门背上喘息。
没有钥匙,没办法上锁。
视线移向卫生间,阿怜冲过去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镜子里她面色苍白如纸,碎发被冷汗打湿一缕缕粘在额头上,惊恐得如同在地狱走了一遭。
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现在的每一秒都是凌迟般的折磨。
这艘船还能顺利返航吗?
绝望的泪水涌出,阿怜捂住嘴不敢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扉转动的微弱声音如同雷电般劈中了她。
她屏气凝神地缩进角落,脸上泪痕未干。
冷静,冷静,或许只是被风吹开了。
然而下一秒,卫生间的门被轻柔地敲响。
“Lyan,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陌生中带着点熟悉的磁性声音让阿怜大脑宕机。
他的语气温柔极了,“快出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是在骗她吗?阿怜呼吸急促,还是不动。
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门锁被拧坏了。
他低头挤入门框,愉悦的浅灰色瞳孔里映出她慌乱躲避的样子,“好久不见”
真的是他。
阿怜贴紧冰冷的墙壁,没有一丝缝隙。
他的人类语言进步了一大截,尾巴变化明显,乍一看还以为是纯黑色。
这两年发生了什么?
“别过来——唔”
他无视阿怜的威胁,钻进狭小的卫生间,托起她的下巴把她压在墙上亲吻。
呼吸被剥夺,上颚被软刺刮擦的痒意让她手脚发软。
等他终于松开她时,她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力气,跨坐在他坚硬的尾巴上,脚尖离地。
“好想你啊”,他低头亲昵地蹭着她的额头叹喂。
睫毛如同蝴蝶颤动的羽翼,平静的心湖似被羽毛撩过,泛起阵阵涟漪。
“这是什么?”他飞快捞起阿怜的手,脸色黑沉,“你订婚了?”。
阿怜抽出自己的手,侧过的头被他强硬扳正,他的眼里泛起受伤的泪光,“回答我”
“没有,朋友送的礼物”
说完这句话,她表情怔怔。
“外边的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理智渐渐回笼,不久前恐慌尖叫的人群现在完全没了声音。
“只是一个教训”,他紧紧抱着她,似乎舍不得这样的温度,贪恋地蹭着她的肩膀,“让他们做噩梦”
一个有着真实痛感,难以忘却的噩梦。
如果不是她在这艘船上,他不介意大开杀戒,用鲜血警示妄图染指这片净土的贪婪人类。
可他不愿意这成为她的噩梦。
他的手指划过阿怜白皙的脸颊,阿怜这才发现,他那些尖锐的指甲已经变得如同人类一般圆润无害。
“我叫萨洛尔,记住我的名字,我会去哥本哈根找你。”
人鱼从打开的舷窗跳入海中,不舍地看向船上吹着冷风的人类女性,黑色的尾巴最终消失在浮冰遍布的海水里。
天光破晓,醒来的人不约而同抖成筛糠。梦里,他们被凶残的人鱼撕成碎片,吞吃入腹。
可怜的西蒙被人鱼咬断了小腿,仍旧处在昏迷中。
未等西蒙下令,破冰船就掉头返航,急速驶离这片诡异的深蓝海域。
拿到自己的电话后,阿怜立即买机票飞回了哥本哈根。
接机口,瘦了一圈的莫妮卡小腹隆起,显得有些病态,她哭着冲上来将阿怜抱紧,“Lyan,万幸你没事!”
“感谢上帝,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将在忏悔中度过”
她泣不成声,不断辱骂断了腿的西蒙,“这是他应受的惩罚!”
在阿怜被绑走后,莫妮卡和安德烈立刻联系了本地警方和丹麦海洋研究院求助,可还是晚了一步,研究院出面联系海港进行拦截时,破冰船已经出发。
这艘破冰船曾短暂地与外界失去联系,一夜过后它的雷达信号才重新在接收端显现。
派去追责的船只意外地发现,他们竟提前返航了,而那上面的船员似乎多多少少都出现了幻觉,精神状况十分脆弱。
安德烈开车同莫妮卡将阿怜送回了家,他从后备箱搬出一大堆新买的生活用品和补品,和闻声赶来的斯科特把这些东西搬进了阿怜的公寓。
看着阿怜比之以往更加单薄的肩背和因担惊受怕失去光泽的黑发,斯科特心疼不已,他不解气地打了安德烈一拳,莫妮卡惊呼一声,却也没拦着。
“兄弟,下次你想干什么的时候,最好先提前打听清楚!”他骂道,“不是次次都有人愿意帮你收拾烂摊子!”
丹麦海洋研究院批了阿怜三个月的休养假。
阿怜没有选择出去旅游,而是呆在了家里,一晃就是两个月。
这期间她拒绝了斯科特单独外出的邀请,斯科特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似以往那样频繁地给她发消息分享日常。
又是一个普通的清晨,阿怜揉着眼睛从被窝里出来,汲着拖鞋蒸上早点,煮好咖啡。
滚水的呼噜声伴随着咖啡香气在室内的暖光中回荡。
正在阳台浇花的阿怜听见了敲门声,放下长口铁壶往门口走去。
透过猫眼,男人西装革履,笑意清浅,银色的干燥长发披散脑后。
阿怜瞪大眼睛,晨起的困顿烟消云散。
她带着不知名的急切拉开门,视线下移,那是一双属于人类的腿。
“找到你了”,他将她拉入怀中,满含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第83章 人鱼文科研员(十一)“萨洛尔爱你,……
萨洛尔身上的西装样式复古考究,配着银发和浅瞳
有股老电影中吸血鬼绅士的味道。
他修长的手放在阿怜的后腰上,收紧的力道把她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棉麻睡衣揪出褶皱。
阿怜把他领进家门,两人对坐在沙发上,从窗外透进的阳光随着太阳高度的上升越发温暖灿烂。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阿怜整个人仍旧处于混乱当中。
“你身体里有我的细胞……唔”
阿怜反应过来时已经捂住了萨洛尔的嘴,她耳朵发烫,躲开那灼人的视线,羞道,“好了,先不说这个”
她换了身衣服,飞速地出了门,“在家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车后座放着一堆男士衣物和用品,等红灯的间隙,想到收银员略带八卦的眼神,阿怜托着下巴长长舒了一口气,“总不能一直让他穿西装”。
刚刚出电梯,公寓门就被萨洛尔从内打开了。
他顶着亮晶晶的眼睛迎上来接过手提袋,除了身后没有剧烈摇晃的尾巴,兴奋的状态跟看到主人回家的大型犬无异。
新买的衣服被丢进洗衣机清洗,而后烘干。
萨洛尔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像个孜孜不倦的好学生,不时问她,“这是什么?”
暂时搞定一切的阿怜窝进沙发,膝盖一重,是萨洛尔把头放了上来。
他高挺的鼻尖无意识地在她的小腹乱蹭,微热的体温透过浅薄的衣物渗透到皮肤里。
体温也变高了?
对比两年前,他的变化简直大得离谱。
纤细的指尖抚过他变成圆润弧形的耳廓,再落到耳后来回摩挲,那里的皮肤十分光滑——用于呼吸的腮消失了。
萨洛尔的气息逐渐变得沉重,他抓住她的手,直勾勾地盯着她。
阿怜此时完全被他的变化吸引,脑海里的疑问让她没空再关注别的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瞳色看起来比早上更深了。
“你身上的这些变化,究竟是怎么回事?”
更像人的萨洛尔,沟通起来完全没有障碍的萨洛尔,桩桩件件都在挑战着她的专业常识。
萨洛尔泄气地调整姿势,继续说起早上的话题。
……
时间回到两年前。
信息素囊标记下的深入交尾使他们的身体互相保存了彼此的细胞。
他能通过属于他的细胞追踪她的位置,却因天生的身体构造无法长时间离岸。
养育他的大海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即使他知道她就生活在哥本哈根,也没办法主动去找她。
他常常在离她最近的海岸线附近徘徊,躲避人类的视线和高速运转的螺旋桨。
来自各国的邮轮带来不同的人类语言。
他渐渐学会了属于她的语言,被动地等待不到万分之一概率的重逢。
只要她来一次海边。
他想,作为海洋生物学家的她这辈子总会再来一次海边。
转折发生在一年后。
迫切上岸的愿望让他的身体构造发生了变化。
萨洛尔惊讶地发现,他的尾巴‘褪色’了。
随之而来的,是鱼皮之下逐渐变得菱角分明的,属于人类的腿骨。
他的身体里留存着属于她的细胞。
而对陆地的渴望让他的基因发生了重组,基因的表达随之被替换。
他逐渐转换成了类似她的形态。
最先消失的是锐利弯曲的指甲和指间的蹼,耳朵的尖角逐渐变得圆钝,在水下呼吸的腮也随之弥合。
他无比期待转变完成长出双腿的那一天,那将是他们重逢的日子。
可事情发生了变故,他察觉到阿怜离开了哥本哈根,最终停留在格陵兰海域,他一刻不停地跟过去。
了解到西蒙的意图,他将计就计主动上钩,既为了与她早点见面,又能驱逐西蒙离开这片属于人鱼的海域。
他是如此的想念她,以至于解决其他人的时候太过快速残暴,似乎把她给吓坏了。
重逢时,他终于能够用人类的语言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我叫萨洛尔”
更令他惊喜的是,她愣怔的目光告诉他,她似乎对他也有着有些许不同的感觉。
他不舍地与她道别,告诉她他一定会去找她。
而后他长出双腿,便迫不及待地上岸,敲响了她的房门。
……
“那你的眼睛”,阿怜抚上他的眼皮,早上他格外的粘人在心里有了解释。
他的眼睛还未完全适应陆地强光,只是长出双腿,就来找她了。
他始终不离她三步以外,是因为那样的距离看不清她。
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上岸的呢,他完全没有来到一个看不清也不熟悉的环境的恐慌吗?
“萨洛尔,你不害怕我是个坏人吗?”
他就这么相信她?
即使她抽过他的血,拿他做过研究,还抓捕过他的同类?
阿怜的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水龙头,她轻轻呢喃着他的名字,心里有着无法忽略的跳跃着的痛意。
一个为了她长出双腿主动上岸的人鱼,这样荒谬而真实发生的事,让她再也无法怀疑这份喜欢所包含的分量。
“别哭,”萨洛尔温柔地抱住她,“萨洛尔爱你,所以萨洛尔愿意来找你”,即使是最坏的结局。
第84章 人鱼文科研员(十二)“人鱼会为了心……
“Lyan,安德烈说的可以带家属参与的游船酒会你去吗?”
阿怜回答得很干脆,她头也不抬地收拾散落的文件,“我就不去了,代我向他问好。”
她的眼里带着明媚的笑意,手上的动作轻快自然,对比往常的循规蹈矩,就像高执行力的机器突然被注入了生命。
“还有什么事吗?”阿怜疑惑地抬头。
莫妮卡从愣怔中回神,忙道,“没有!那祝你周末愉快!”
阿怜走后,莫妮卡陷入思考,一锤定音道,“她一定是坠入爱河了!”
她打电话给斯科特询问阿怜的感情近况,却得到斯科特怅然若失的回答,“她一直在拒绝我,我已经准备放弃了”
“我真心为你感到抱歉,你一定还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不小心触到斯科特还未愈合的伤口,莫妮卡心虚地说着场面话找补。
告别莫妮卡驱车回家的阿怜接起电话,脸上幸福的笑意越发浓厚,“喂,萨洛尔”
“嗯对,我马上就到家了”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好好好,我照做就是了。”
“红灯要结束了,我先挂了,待会见”,通话挂断后,她对着手机亲了一下。
在门外迎接她的萨洛尔身上带着烤蛋糕的浓郁香味。
萨洛尔的学习能力很强,他很好地适应了人类的生活,完全承包了平时家里的清洁和做饭。
他修长的手蒙着她的眼睛,把她带到了屋内。
“什么啊?怎么这么神秘?”阿怜笑得合不拢嘴,她闻到了鲜花的清香味,猜出了个大概。
萨洛尔笑道,“我待会松开手,你先闭上眼睛。等我说睁开,你再睁开好吗?”
“好”
“睁开眼睛吧”,萨洛尔的声音紧张到发抖。
阿怜缓缓睁眼,惊讶而幸福的泪水涌出。
鲜红欲滴的玫瑰一簇簇铺满了整个客厅,散落玫瑰花瓣的餐桌上,银色烛台盛着星点般的烛光,在昏暗温馨的室内跳跃。
扎着银发的萨洛尔单膝跪地,捧着一枚闪耀的钻戒。
他眼里闪动的泪光如同海里最温柔的波浪,“阿怜,你愿意接受我成为你的丈夫吗?”
“我当然愿意”,戴上钻戒的阿怜
低头吻他。
躲在房间里带着亲属的同族适时推门出来,拧开礼花唱着歌为他们庆祝。
漫长的地球岁月中,萨洛尔不是第一尾上岸的人鱼。
就在一个月前,他和早已上岸的族群取得了联系,在他们的帮助下,萨洛尔正式获得了人类社会中专属于他的合法身份,于是马不停蹄地开始策划这场蓄谋已久的求婚。
被萨洛尔抱在怀里的阿怜看向一对对眼生的夫妻,他们有的还带着孩子。
人鱼所化的那一方头发颜色不类常人,轻易可以分辨出来,他们有男有女,不变的是眼里忠诚的爱意。
当晚,戴着钻戒的阿怜在《人鱼观察笔记》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人鱼会为了心爱的人长出双腿,走上陆地。这是一个没有被他们的基因传承下来的记忆,但当跨越种族的爱情降临时,他们的意志与基因背道而驰,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同一个选择。”
洗完澡的萨洛尔带着潮气从身后抱住了她,咬着她的耳朵道,“说好了,周末不工作,时间全都给我”
他完全地侵占了她,不留一丝的空隙,即使中途休息也不愿离开温柔之地,总是黏腻地伏在她身上,柔柔地说着:“我好爱你”。
一声声告白落在她耳里,让她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
从前她的心像是漏水的袋子,旁人的喜欢一句句灌进来,被她漏得一滴不剩。
她充满怀疑,冷眼旁观,直到对方无法再坚持,收回那些浅薄的喜欢,仿佛更加印证了她“世上没有无条件的爱”的观点。
直到萨洛尔一次次撞上来,身体力行地诉说着对她的喜欢和爱意。
即使是被人类捕获做未知的研究;
即使是在可能暴露身份的近海遥遥无期地等待;
即使是独自走上陆地融入完全不同的人类社会。
这些他通通都不在乎。
若说一开始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一百步,那萨洛尔便是执拗地走过这困难重重的一百步,来到她身边,只为对她说,“我爱你”。
“我也好爱你”,阿怜抚摸着他的银发,心间炙热滚烫。
她望向那双已经变得与她颜色一致的黑瞳,酸楚的幸福感蔓延而上,让她忍不住落泪。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萨洛尔深深吻住她的唇,感受着心爱之人因他而变得急促的呼吸,迷迷糊糊地想,是他终于得偿所愿追到了老婆,为什么老婆总要反过来感谢他?
就像是他坚持不懈地挖到了一份深埋于海底的宝藏,而宝藏却跳出来对他说,“谢谢你找到了我。”
不管了,如果非要感谢,他要一辈子跟她待在一起,赶也赶不走的那种。
正吃着柠檬蒜香三文鱼的阿怜突然停住咀嚼,放下叉子跑到卫生间呕吐。
萨洛尔拍着她的背,满脸自责,“没事吧老婆,是不是三文鱼太腥了?”
缓了口气的阿怜接过他递来的漱口水,咕噜几声吐掉后,她的面色有些奇怪,“我想我需要一个验孕棒”
萨洛尔的背脊僵硬了一秒,他冲出卫生间,很快传来叮呤咚隆杂物落地的声音,“老婆,你等一下,我出门一趟马上回来!”
“你要做爸爸了”,阿怜把验孕棒递给呆滞中的萨洛尔。
“哦,对,我……我要做爸爸了”他震惊的神色转变为期待和喜悦,抱着阿怜滔滔不绝道,“我这就去请教莱恩,他们三年前刚生了小孩,哦,就是我们婚礼上的那个红色短发的朋友,他们的孩子很健康……”
说到婚礼,莫妮卡当初看见萨洛尔的脸时吓了一跳。
萨洛尔那标志的银发和当初血腥的场面让莫妮卡记忆深刻,她再三确认,穿着西装的新郎文雅温和,确实有着一双属于人类的腿。
“Lyan,你不觉得他有些眼熟吗?”莫妮卡找到单独的机会问她,脸上是未褪的惧色,“他跟冰原站那条攻击斯科特的人鱼……”
莫妮卡止住了话头,听闻阿怜的婚讯后,心灰意冷的斯科特连夜回到英国,现在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教职。
“他们确实很像”,阿怜模糊回道。
其实压根就是一个人,可保险起见,她没办法跟莫妮卡实话实说。
莫妮卡也为自己冒出来的猜测感到荒谬,人鱼怎么可能变成人呢?
况且,仔细看去,他的五官确实和那个人鱼有明显的差别。
应该是她想多了。
怀孕后的阿怜总是很渴,她不停地喝水,排斥摄入加工后的糖类,钟爱富含高蛋白的肉类,孕吐反应十分明显。
她把这些变化一一记录在《人鱼观察笔记》里。
萨洛尔将阿怜的‘痛苦’看在眼中,虽然她总说没问题,她能接受这个孕育生命的艰难过程,还理智地每天记录自己的状况,说或许今后对其他人有帮助。
他约了红发莱恩在咖啡店见面。
莱恩回忆道,“我当初也急坏了,只找到一些用拉丁文记载的文献,说生长在海底热泉附近的石榴状‘浆果’或许会有用”
“不过她当时情绪起伏很大,不让我去冒险,只想我陪着她。再加上之前有过不少人鱼混血平安诞生的先例,我最终没能出发”
萨洛尔皱眉,“我来自格陵兰海,那里就有海底热泉,不过我从没看到过什么可食用的‘浆果’。”
“不过我会去找找看,或许其他人鱼会有线索。”
隔壁桌的人支棱着耳朵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看见一银发一红发的两个俊美外国男人,八卦的心思完全止不住。
等他们起身离开,两个女生才对视着笑出声,“他们是在完成什么cosplay任务吗?扮演人鱼?”
“这周围会不会有什么隐形摄像头拍我们的反应啊?”
“不过人鱼跟人类结合生子,一听就像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你不是喜欢看小说吗?你快查查是哪本,既然他们在cosplay,或许很有名呢?”
“他们是外国人,外国小说我又不了解。不过我试试看吧”
“……”
哥本哈根是她们国庆旅游的第一站,没想到落地的第二天就遇到这么好玩的事。
这夜,阿怜熟睡后,萨洛尔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
人鱼的速度很快,他想趁着夜晚快去快回。
犹豫半天,他还是在床头柜留下一张纸条,“老婆,我回老家一趟找个东西,不用担心我,我很快就回来[爱心]”
深夜的无人港口响起了水花,久未使用的尾巴摆动起来有些生疏,耳后皮肤感受到增加的水压,逐渐露出暗红色的腮。
毕竟是呆了近百年的海水环境,萨洛尔很快适应,摆动有力的尾巴飞速朝格陵兰海赶去。
海水逐渐变冷,沉睡的冰山增多,周围的海洋生物也变少了。
萨洛尔熟练地拐弯躲避冰山,来到海底热泉附近。
第一个看见他的人鱼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王,你的尾巴怎么变成黑色了?”
萨洛尔是格陵兰海人鱼种群的首领,人鱼会根据力量角逐选出新的首领,离去的萨洛尔并不担心他们的生活。
“说来话长,”萨洛尔用人鱼的频率与闻声聚拢来的人鱼们交流,“你们知道哪里有石榴状的生物吗?他们生长在海底热泉附近。”
聚集起来的人鱼在海底无声开会,面面相觑道,“什么是‘石榴’?”
“哦,对,”萨洛尔反应过来,没有上过陆地的人鱼应该从未见过石榴,“就是外壳坚硬,表面光滑,像球形的冰块,内里有带着汁水的果粒,就像贝壳里藏着贝肉那样。”
人鱼们齐齐摇头,“没见过”
突然,带有攻击性的频率持续敲击着耳膜,萨洛尔转身,看见了一只陌生的银尾。
显然,他就是族群的新首领,以为旧王的回归是在挑战他如今的地位。
萨洛尔解释道,“我没有跟你争夺首领地位的意思。我这次回来,只是想找海底热泉附近的浆果。”
虽然萨洛尔不介意跟他打一架,可除非必要,他不想带着一身伤回去,阿怜肯定会担心他。
“我的人类妻子怀孕了,她现在很难受。”
这句话让银尾放下了敌意,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我知道石榴状的浆果在哪,跟我来”
他们停在一串随海水飘荡的海带状植物前。
银尾握住根部把植物拔起,等灰尘散去,萨洛尔惊奇地发现,这植物的根茎正是石榴状的,坚硬的表皮还微微泛着红。
“你去过陆地?”萨洛尔犹疑着问。
“……”银尾的沉默给了他答案。
不过从他紧皱的眉心可以看出,那段记忆对他来说似乎不算美好。
“
好吧,兄弟。”萨洛尔拍拍他的肩膀,“谢谢你,如果你今后上岸来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到哥本哈根找我。我叫萨洛尔。”
银尾对他的故事有些好奇,“你怎么住在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我的爱人生活在那里”,萨洛尔脱口回道。
拿到浆果的他飞速往回赶,按照计算,他到家应该是第三天的晚上。
在海水里急速飞驰的影子如同利刃割开水流,萨洛尔穿过鲸群和鱼群,留下一道道无法轻易辨识的残影。
新生的虎鲸宝宝满眼好奇地回头,“奶奶,那是什么?”
雌性首领沉稳道,“宝贝,那是人鱼,只有他们才会游得那么快还不带歇息。我们不要学他们,那样对肌肉不好。”
“老婆,我回来了!”萨洛尔推开门,冲上去把想念的人紧抱在怀中。
阿怜眼眶泛红,她捶着萨洛尔的肩膀埋怨道,“谁让你不辞而别的?我难道会扣着你不让你走吗?”
无论阿怜怎么说他,萨洛尔都乖乖应着。
怀孕让阿怜的情绪波动比往常大,她需要百分百的安全感。
“我去拿来了这个,”萨洛尔提前试过了,这些浆果味道微甜,没有毒性和明显的副作用,“莱恩说能缓解你的症状”
阿怜一怔,这才意识到萨洛尔此行的目的。
她泪眼汪汪地主动献上一吻。
服下浆果后,她的状况果然得到了好转:她不再排斥各类人类食物,饮食回归了正常,隔三差五的呕吐也得到了缓解。
根据萨洛尔的描述,阿怜把浆果的生长环境和外观在《人鱼观察笔记》里描绘出来
阿怜是在水中进行分娩的,生出来的宝宝是人类模样,她看起来很熟悉水性,在水中游了一圈后,那双蜷缩的小肉腿变成了短小的紫色鱼尾。
处于震惊中的萨洛尔托着阿怜的背解释,“莱恩说,这是正常现象,把她放在摇篮里,不大幅度接触水源,腿就会变回来。”
阿怜吐出一口气,幸好他们听从了同族的建议,选择在家中生产。
他们给家庭的新成员取名为米蕾尔,她的发色偏浅,瞳孔则继承了阿怜的黑色。
从小成长在丹麦海洋研究院的米雷尔对海洋生物很感兴趣,那些海洋生物对她很亲近,她立志要成为母亲那样厉害的生物学家。
就在她十八岁成人那天,母亲从冰箱里拿出一枚红色的‘果实’,剥开皮让她吃下里面的果粒。
这些神秘的果实是父亲带回来的,就在几天前,他出了一趟远门。
母亲神色温柔,“你父亲是人鱼,你是人鱼和人的混血。现在你成年了,是时候看看你的尾巴了。”
米雷尔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母亲说的话拆开来每个字她都认识,拼在一起传达的意思却震碎了她的世界观。
“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你吃下去就知道了”,父亲在一旁劝道。
不会用尾巴支撑的米雷尔摔在了地上,她迟钝地翘起紫色的尾巴察看,那上面的鳞片如同整齐排列的贝母,她越看越喜欢。
“天呐!”她感叹道,对父母的爱情故事充满了好奇,“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她天马行空地猜测,“要么母亲下海,要么父亲上岸”
阿怜笑出了声,她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事,“故事起源于你的父亲拖我下水,而后,他为我来到了陆地,我们这才有了你”
米雷尔对着萨洛尔竖起拇指,“想不到父亲也有这么强势的时候”
等米雷尔掌握形态转变的过程,阿怜递给她一个保存良好的笔记本,“这是我写的笔记,或许对你未来的抉择有帮助”
米雷尔迫不及待地翻开了封页,上面写着“人鱼观察笔记”六个大字。
她开着灯看了一整晚,密密麻麻的字迹从冰冷的实验数据逐渐过渡到温馨的日常生活记录。
米雷尔眼含泪水,敏锐地感觉到持笔之人内心的转变。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爱上父亲的呢?
或许比她以为的更早。
被撕下来带着折痕的一页按照顺序夹在笔记本中间,用胶带粘合上。
不同于其他记录得工整完善的纸页,这页留下大片空白,只最中间写着字迹潦草的问答,像是母亲内心杂乱的独白。
“他其实一直有逃走的能力,那他为什么会留在研究站让我研究?”
“为了我?”这句被划掉了。
而后更新鲜的蓝色笔迹在下方注释着,“回头看,确实是为了我,只是当时的我不敢确定”
这是一本详细记录着人鱼习性和身体构造的科普笔记,也是记录她母亲和父亲相识相知过程的家族笔记。
成家后,米雷尔在自己的晚年把泛黄的笔记送给了已经成为畅销作者的女儿特蕾莎。
特蕾莎身上的人鱼血脉仅占1/4,米雷尔把笔记送给她,并未直接言明她身上那份特殊血脉的来源。
“这本笔记对家族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把它传承下去。如果今后有特别的人找上门来寻求帮助,你就把这本笔记给他们看”。
拿到笔记本的特蕾莎好奇地打开了第一页,而后完全沉浸其中,对只有模糊印象的外公外婆产生了浓烈的好奇。
在她童年里,是有外公外婆的身影的,可后来不知哪一天,妈妈说他们去遥远的地方度假了,那时的她很是伤心,后来长大懂事,才意识到这可能是妈妈委婉的说法,外公外婆大概已经去世了。
可看完笔记本里的内容,她的想法有了变化,或许外公外婆真的在其他地方生活呢?比如海底。
特蕾莎打了鸡血似地考据当时的历史事件,发现笔记本里与人鱼无关的内容竟然全都真实存在。
无论是现在改名扎肯伯格研究站的冰原站,还是当时的负责人劳拉、参与研究的人员,或是浩浩荡荡离港,后来被神秘学爱好者称为遭受了‘来自幽灵的诅咒’的破冰船和那个绝望的赌徒西蒙。
一年后,《人鱼之歌:格陵兰往事》出版,一经问世就引起了小说界的震荡,逐渐风靡全球。
极为真实的笔触,浓烈动人的情感,和前后呼应的线索常常叫人嗟叹唏嘘不已。
特蕾莎的书迷将接下来的几年称为特蕾莎的黄金年。
因为她陆续出版了同系列的《人鱼之歌:幽灵船》和《人鱼之歌:爱在哥本哈根》,本本延续着上一部的呼声,将“人鱼之歌”系列的呼声推向了历史性的王座。
高热度的讨论带动了格陵兰岛和哥本哈根的旅游业,一时让网友笑称“他们应该给特蕾莎付宣传费”
在万众期待的采访中,特蕾莎的回答被细心的网友做了反复的解读。
记者:“特蕾莎小姐,您书中的世界真是太精彩了!您能告诉大家您的灵感来源吗?您从小生活在哥本哈根,但据大家所知,您并不熟悉格陵兰岛,甚至在进入写书筹备阶段之前,您从未去过那里。是什么让你决定以格陵兰岛作为人鱼之歌故事的起点呢?”
特蕾莎:“故事的灵感来源于一本笔记,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里面以第一人称的形式记录了我外婆和外公的故事,不过我不知道故事的真假。”
“大家都知道,我的外婆是一名来自中国的伟大生物学家,你们现在甚至能够在网上搜到她发表的论文。她年轻时曾在位于格陵兰岛的冰原站,也就是现在的扎肯伯格研究站做过研究。”
“看完笔记本里的故事后,我深受启发,于是下定决心前往格陵兰岛一探
究竟,亲自参观了扎肯伯格研究站,踏足格陵兰海域。”
“这个期间被我的书迷称作‘写书筹备阶段’,它在某种程度上是我在追逐当年我外婆留下的足迹。回到哥本哈根之后,我的灵感泛滥成灾,自然而然地开始下笔。书名是写到一半才取的。”
记者:“也就是说,书里大部分的情节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这也是书迷们最关注的问题之一。
特蕾莎模棱两可地一笑,“真假参半。”
她看向镜头,“只要你愿意相信,那书里的人物就是真实存在过的。”
据说采访一出,有特蕾莎的富豪书迷借着关系联系到她,希望出重金买下那本传说中的笔记本原本,却被特蕾莎以保守家族秘密为由拒绝,更为人鱼之歌系列添上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靛蓝色长尾的人鱼戴着墨镜趴在无人海岛的细沙上晒太阳,他翻动书页,对一旁躺着的黑发人鱼道,“我们外孙女写的书看起来很棒”
阿怜翘了翘与他同色的尾巴,在萨洛尔之前,她已经把整个系列都看完了,包括那个采访视频。
“她的直觉确实很准,还带入我的视角,弥补了一些我的心理活动”,阿怜夸赞道。
“那你真的那么早就爱上我了?”萨洛尔凑到她面前,目光灼灼。
“在冰原站的时候?”
“可你那时候对我那么冷漠,像是一点都不在乎我。你甚至还让我跟别的人鱼交尾。”
即使过了近百年,萨洛尔心里依旧委屈不已。
“我当时……”阿怜叹了口气,“我当时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也从未想过,我会喜欢上一条人鱼。
他们双双跃入水面,两条碧蓝的尾巴在海水中嬉戏,亲昵地交缠摩挲着,往更深处游去。
第85章 过渡章(6-7)世界六原剧情与世界……
“他们竟然有两种形态,”分身眼里震惊和疑惑交织,“而且人和人鱼之间竟然没有生殖隔离?”
她叹了口气,改变了刚来浩瀚之空时的想法,“我还是死得太早了”。
要是她活得久一点,或许还有可能亲眼见证那些令人惊叹的场景。
分身的关注点偏移在阿怜的意料之中,她在下意识回避与个人感情相关的事,只把注意力放在客观可控的部分。
原世界诞生于一部恐怖科幻电影,对分身家庭背景的描述只有简单的一句话,“Lyan似乎不怎么跟她的家人联系,实验室就是她的家”。
故事从位于格陵兰岛的冰原研究站展开,五个来自不同国家、性格背景各异的优秀研究员接到任务,着手研究一批未知生物的‘卵’,却没想到这成了他们噩梦的开端。
研究过程中,他们经历了一系列由小到大的诡异事件。
一开始他们以为是生活环境缘故导致的精神失常,可随着产生幻觉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就在他们要上报此事申请终止实验时,巨大的惊喜把他们砸回坑底,他们发现了人鱼——那个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秘生物。
他们转而开始基于人鱼的研究,那些轻微的幻觉也不再出现,原本还微微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可就在他们以为一切回归正轨时,人鱼们不知为何狂躁发作,他们合力击破玻璃,将两个值班晚归的研究人员:斯科特和乔治撕成了碎片。
意外事故让冰原站的四五层被紧急关停,剩余的三位研究员被暂时调回丹麦海洋研究中心安置,可人鱼的杀戮还远没有结束。
埃琳娜被梦魇缠身,在一次面向大学生的示范实验中当众捅穿了莫妮卡的脖子,鲜血喷了她满脸。
回过神后的埃琳娜在“是她要吃掉我!”的绝望呼喊声中被警察逮捕关押。
她的律师以精神病为由进行辩护,让她躲过死罪,被关入精神病院。可不久后就传来她从高处坠亡的消息。
至此,分身阿怜成了五人当中唯一幸免于难的那个。
她在做实验时十分谨慎,研究上的天赋和不错的运气让她避开了与实验材料的直接接触,极大地降低了死亡的风险。
可人鱼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对研究的狂热使得她在收到西蒙抛来的橄榄枝时,刻意忽略了同事们惨烈的下场。
她重新踏足噩梦开始的地方,而后与整艘船一起,沉向格陵兰海的海底。
《极寒深海》节选:
【
西蒙在船体实验室里找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实验员,他的眼里闪着极度兴奋的光,“快来看看,我们抓到那东西了!”
两人从实验室往甲板走时,西蒙不停盘算着今后泼天的财富,“他的头发,皮肤,血液,一切!一切都可以变成我们的专利!我们是捕获人鱼的第一支队伍,历史会铭记我们!天呐这简直不可思议,就像在做梦一样!”
“只可惜他的攻击性太强了,子弹已经把他打成了筛子,估计活不了多久”
“我们需要等等,捕获一些健康的人鱼再返程”
他因喜悦而咧得过大的嘴显得有些诡异,看得Lyan皱眉劝阻,“西蒙先生,我想我们现在还是小心为上。既然已经捕获到一尾人鱼,还是早点启程回去为好。”
“他们的自愈能力很强,不见得活不下去。”
可看到那尾人鱼的状况后,Lyan才发现自己的话说早了。
人鱼一动不动地面朝下趴在地上,鲜血漫了一地。
他巨大的尾巴上有着十几个清晰的血洞,尾鳍摇摇欲坠,只剩筋骨相连。
“天呐!”她的直觉敲响了生物警钟,不由责备道,“你们怎么能把他弄成这样?”
那些满身蓝色血点的雇佣兵听此,戾气比往常更甚,“不做这活的人当然怎么说都行,但我们肯定要以保命为先”
闻言,Lyan讪讪地住了口。
Lyan给奄奄一息的人鱼注射保命镇静的药剂,戴着手套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
雇佣兵抬着人鱼放进了底层船舱,蓝色的血迹顺着甲板洒了一路。
当晚,Lyan被奇异呼唤声吵醒,她愣愣地打开舷窗:
不远处的海面上,颜色瑰丽的人鱼在海水里欢欣起舞,他们热切地邀请,“快来啊……快下来,让我们带你去看位于深海的人鱼巢穴。”
“你不是想知道有关我们的一切吗?为什么不下来,让我们亲自说给你听呢?”
在人鱼的蛊惑下,Lyan动作缓慢地坐上了窗沿,双腿悬空,手往后一推就滑了下去。
被冰冷刺骨的海水包围的刹那,她的神智陡然清醒了过来。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身后的大船已经因灌水而倾斜,甲板上冲天火光伴随着激烈的枪声和惨叫声。
她听见西蒙惊惧地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是你们的老板!把枪放下!”
“不!回去我给你们钱,很多钱!别杀我!救命!”
一声清晰的枪响,而后是重物落水的声音,Lyan的心沉了下去。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都会葬身此处。
脚踝一重,她被未知的生物拖入了海中。
海水争先恐后地涌入肺部,窒息和呛水所带来的剧烈痛苦自胸腔蔓延。
弥留之际,她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肉身加速下沉,她看见了那些分布在海底热泉附近的巢穴,椭球形,似横放的蛋壳。
抬头往上看,她缓慢下沉的肉身被一条尾巴拍出去很远。
她突然意识到,人类不在人鱼的食谱上。
他们攻击人类,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被人类打扰。
他们显然有着和人类相同的智慧,又或者,更高的智慧。
】
“你该走了,”阿怜指指光门,“去新的世界生活吧”
新分身是个穿着赤黑曲裾的美人,她的体态纤秾合度,莹润的肌肤亮得似新落的雪,狐狸似的眼里既无喜色也不见惧意。
“你不好奇这是哪里吗?”
“总归是我该来的地
方,”她娉娉袅袅地福身行礼,压低了头,恭顺地露出一截后颈,“还请神女为我解惑,我为何会来到此处?”
她眉眼柔和,情绪平稳,似乎对刚刚结束的一生没有任何怨言,教阿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因为你死了,却没有得到爱”,阿怜言简意赅道。
美人的脸上因最后一句话终于有了微妙的波动,不过她很快又平和下来,自我劝解道,“我已经比世上大多数女子都幸运了。那样礼崩乐坏的时代,爱本就是极稀罕的东西。”更别说眼里只有天下争霸的诸侯王。
他们的爱全都给了权力,其他的则被当作可有可无的战利品。
只是她确实没想到,她衷心以待的王上居然到她死都吝啬给予一点爱意。
还好她早早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心中没有多少喜爱,自然也无恨意,只剩下浓浓的不甘。
她的语气里带上些许讥诮,“从父,从兄,从夫。由生到死,事事皆非我所愿。”
“为什么女子总是遭受男子的摆布?什么时候女子才能反过来摆布男子呢?”
阿怜不知把后世的发展说出来是否能算作点滴慰藉,“你放心,今后会有一个时代,女子不再被迫背负骂名,也可自由选择属于她们的生活。”
“至于你所处的时代,天下战乱,女子无权,天生处于弱势。若想反制,只能以柔克刚,化为己用”
阿怜起身走向光门,已经踏入一只脚的关头,分身犹豫着叫住了她。
“神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生下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美人眼中含泪,她对这份未受权力染指的血缘羁绊抱有期待,“这是我仅有的遗憾。”
经过这些位面,阿怜隐隐有种预感,这些分身的愿望会变成存在于她潜意识里的暗示。
她回眸看向眼含哀戚的分身,点头应道,“我尽量吧。”
第86章 战国文夫人(一)“今日无事,便于未……
自三家分晋后,周皇室式微,各诸侯先后称王,积极任用能人变法强国,以图争霸天下。
秦王宫。
天色还未明朗,只隐约透着点黑沉沉的青光。
手持长戟的卫尉军昂首挺胸,列队站在庄严宽敞的御直大道两侧。
秦国大小文臣武将或深衣绶带,或玄甲战袍,自端门鱼贯而入,沿着黑石直道,跨过御阶,往盘踞在秦王宫制高点的咸阳宫而去。
靴履踏过石道,发出沉闷的响声,拉开了今日廷议的序幕。
待日头升起,金乌之光铺洒在参差错落的宫殿楼宇间,这场激烈的辩驳才渐渐接近尾声。
国家大事议程渐歇,客卿这才提起那位远道而来的陈国公主。
“陈国来的车架已经于三日前的傍晚到达咸阳城内,大王以为何时迎入宫较为妥当?”
这些天诸事繁忙,大臣们默契地将此事搁置在侧,因为他们知道勤勉于政的秦王煦不会加以怪罪,反倒会默许嘉奖这样轻重分明的做法。
四十九年前,韩魏联军于武阳大败楚军时帮助陈、蔡复国。
陈国现如今被楚国环绕,取一弹丸之地苟且偷生,除非出个什么天龙救世之才,再次被灭亡是迟早的事。
他们眼下谈论的那位,就是陈国复国之后出生的陈国公主怜妫,年十八岁。
相传她出生时万蝶振翅,齐齐飞往陈王后所居宫殿,后被游方道人作诗传诵,不知怎的,传出个‘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
有人嗤之以鼻,道是陈国国君为了嫁女联姻保全国土而故意传出来的,就为了找个实力强劲的夫家。
百官上首,剑眉星目头戴冠冕的秦王煦微微坐直身子,疑惑道,“哦?陈国来的车架?是哪位?”
他不记得有陈国姻亲这么回事,严格算下来也不怪他没印象。
秦王煦已是而立之年,有王后丽姬,夫人无数,膝下三子一女。
他擅长领兵征战,朝堂之事多仰仗丞相处理。
上次在战场,他拒绝了小国求和送来的美人,提起红缨枪不屑地撂下句,“若是怜妫那样的美人,或许我还会多看上几眼”
本是句漫不经心的玩笑话,不知怎的传到了陈国国君的耳朵里。
楚国前几年得了位大将,气焰越发嚣张,烧得陈国国君夙夜难眠,他正愁着该如何嫁女,为陈国谋求些生机。
听秦王煦这番话,便以为他对自己的女儿有些想法,于是连夜与秦国丞相联系,得了准许后便将怜妫打包进了车架,送来咸阳城。
秦王煦还以为是前来投奔的有用之才,听闻来的是怜妫,他意外地皱眉,“今日无事,便于未时迎她进来吧。”
……
和煦的阳光落在兰台书房的扉页上,随风飞入的花瓣被一只修长的手抹去,束发的少年公子跪坐青玉案前,腰背挺得笔直。
眉眼间的从容贵气,衬的他身上价值连城的银螭纹玄色锦衣都逊色几分。
“王兄!”来人呼哧喘着气,似是一路跑来的。
他推门而入,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好奇兴奋,“听说父王要娶那陈国的公主,今日未时迎入宫呢,我好想去看看!”
“公子!公子!”他身后追着的侍中堪堪停在书房外,弓着身子小声朝门内呼唤,不得准许不敢跨进去一步。
书房内是与他们主子公子鱼一母同胞的哥哥公子昭。
作为秦王煦的嫡长子,他从小被当作秦国储君培养,惯也成器,是如今王储里头表现最出众的一位。
八岁熟读典籍,十岁出口成章,十二岁就能与国君坐谈国家大事,秦国上下对这位继承人的表现赞不绝口。
虽说公子昭看着温润儒雅,谦和礼让,但上次不小心在他跟前犯了忌讳的侍中第二天就没了消息。
他们面对十五岁的公子昭时,比对着脾气外露的秦王后丽姬还要惴惴不安。
门内,公子昭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兵书,落在亲弟身上的眼神有几分柔和。
“据说那个公主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好想去看,可如果母后知道我去,她肯定会怪我”
“要是哥哥你去就不一样了!母后肯定不会怪你的!”
公子昭眼里闪过几丝不屑。
父王要娶一个小他十二岁的小国公主,他早就有所耳闻。
陈国国力衰弱朝不保夕,如今对秦国是半分助力也无,父王也不是被美色所惑之人,怎么就答应了迎那累赘入宫?
他倒是要找个时间去问问丞相是如何想的了。
不论心里如何,他面上只挂起和煦的笑意,对公子鱼道,“好啊,你未用午膳罢?那便留在兰台,用膳后歇息片刻,未时与我一并去看看”
公子鱼跃起来捉住他的手臂摇晃,“哥哥最好了!”
第87章 战国文夫人(二)“王上,与我一同歇……
咸阳城西南角,棘门上舍。
暂歇在此处的陈国人马正紧锣密鼓地收拾行装。明明是公主出嫁,气氛却压抑非常,没几个人高声说话。
三天前他们舟车劳顿刚到咸阳,秦王宫内不闻不问。要不是陈国客卿据理力争,秦吏还想将他们安置在更为简陋的棘门中舍。
今早宫中又突兀传来消息,只留给他们约莫两个时辰的时间做入宫准备。
秦国对他们陈国的不待见几乎已经放在明面上了。
身为陈国人,他们无法不为未来在秦国的处境感到担忧。
赤金雕花炉中燃烧的香料化作云雾缭绕而上,缥缈的白烟送来淡淡清香,却难以抚平众人心中的焦躁。
着赤褐色上衣的媵婢正在铺满了首饰妆奁的梳妆台前不停忙碌。
描黛眉,点红脂,挽秀发,添珠翠。
因时间紧迫,屋内只余衣料簌簌摩擦声、静物移动搁置声和少量简洁干脆的人声。
坐在正中心的陈国公主静默无言,她眉眼下垂,细白如削葱的手指规矩地叠放在膝前,似个任人摆弄的木偶。
等梳妆完毕,周围媵婢告退,她才抬起眼眸看向铜镜中
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双风姿潋滟的狐狸眼,睫毛纤长卷翘,眼尾稍稍上扬,似残月弯钩,勾人心魄。
身后传来‘嘎吱’关门声,她茫然的眼神有了焦点,似是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缓缓回首望去。
是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陈国宗亲之女兰妫,她被选作陪嫁的媵女随她来到秦国,必要之时可由她献给秦王代为承宠。
看着精心梳妆打扮过的兰妫,阿怜眼神微颤,复又扭头不看她了。
兰妫上前的脚步一滞,即使是从小跟怜妫一起长大,她那摄人的容貌仍旧时不时让她看得失神,怪不得陈王伯坚持要用她的婚事为陈国找个出路。
她神色复杂地走近,将双手放在怜妫的单薄肩膀上,喊着她的乳名感叹,“阿怜,我知道你不愿,也知道你还放不下他。”
一对活生生被拆散的鸳鸯,换做是她,她也放不下。
“可半个时辰后,我们都会随你一同住进秦王宫。”
“我们的命运都系在你一人身上,往后你万万不可在秦王面前提起他,知道了吗?”
被迫分离的痛意因为兰妫此番劝说再度席卷,一颗心犹如刀割,阿怜喘着气捂住了胸口。
夏日蝉鸣时,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骑在马背上,在草木森森的城墙外与她挥手道别,“阿怜,等我回来”
他本以为那只是一次普通的出征,只需受些相思之苦,却没曾想,在他领兵厮杀时,从小私定终身的青梅已经被效忠的君主嫁往遥远的西秦。
那些诉诸于口的情愫,夜光台阶上的依偎,小心翼翼的亲吻,都在她坐上前往秦国的车架时化作了飞灰。
“阿怜,别哭”,兰妫手忙脚乱地抬起她的下巴,劝道,“妆花了可没时间再补”。
她捻起丝绸软帕小心擦拭阿怜眼眶里盈满的泪水,虽痛心她这副心碎模样,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反复劝道,“你放心,陈王伯于他有愧,今后定会许他不少好处”
“更何况,如今战事频起,世道渐乱,我们能生活在实力强劲的秦国,已算是天大的幸运。姑母也是为你考虑,想你平安无虞。”
这个媵女之位是兰妫的父母为她求来的,若是今后有造化,她想把他们接到咸阳城来,这里比四面受敌的陈国国都安全得多。
“从陈国到秦国,一路上无人开垦的荒田,沿路逃难乞食的饥民,这些我们见得还少吗?”
阿怜止住了哭意,父王确实从她出生起就打着她的婚事算盘不错,可母后却是真心疼爱她,想她在乱世之中寻得一方安稳之地。
临走前,母后嘱咐她嫁入秦王宫后定要尽快生下子嗣坐稳地位,如此,就算今后陈国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算无人可依。
阿怜点头,对着兰妫闷声道,“这些我都明白。”
不然她也不会听从父亲的旨意,含泪送别苏群后乖乖坐上出发前往秦国的车架。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心里的感情无法控制又是另一回事。
一边是青梅竹马的苏群,一边是未曾谋面的秦王煦,感情推她向左,理智逼她向右,将她的灵魂与躯体拉扯成两半。
她虽已下定决心要在秦王宫内好好生活,把秦王煦当作自己的夫婿,却又难以立即割舍那份自然而生的感情。
“我不会在秦王面前提起他的,”阿怜承诺道,“我会做一个合格的夫人,你们放心”
未时一到,宫门大开。
早早等在宫门外的陈国公主下了歇脚的轿子,由媵婢搀扶着往等在直道尽头的秦王煦走去。
秦国的宗亲贵族和少量官员此刻正不远不近地围拢在宫墙内。
面孔年轻点的大多被那‘第一美人’的名头吸引来,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端详着逐渐接近的陈国公主,要看看这称号是否属实。
怜妫遵从了他们秦国的礼节,玄纱覆面,织锦深衣,裙摆缀着珍珠璎珞,一步一响。
她身姿纤细,仪态端庄,薄纱之下面容隐约朦胧看不真切,可那小巧的下巴和秾丽的五官却又实实在在地让人意识到,这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低声私语逐渐消弭,人群彻底静了下来。
公子昭携亲弟公子鱼负手站在城墙上,看着怜妫的背影和直道旁那些追随的目光,对她的样貌越发好奇。
就像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忽得一阵强风吹过,怜妫头上的玄纱被掀开,她慌张地回首看向玄纱飘落之处,整张脸清晰地曝露在他的视野中。
乌发螓首,领如蝤蛴,肌肤赛霜似雪,偏偏眼唇又生得极艳。
他瞳孔放大,下意识抓紧了城沿青砖,粗粝的砂石摩擦着掌心,却无法分走半点注意。
这就是怜妫?
同近距离围观的人一样,这处的公子昭和公子鱼也半晌忘记了说话。
失神间,公子昭看见了他的父王嬴煦大步上前的身影。
他从媵婢手中接过那惶恐的美人,高声道,“既是王宫中的风吹落的,许是列祖列宗让寡人快些来接你过去”
秦王煦正值壮年,又常年外出征战,高大的身材和独属王者的上位气势一下涌向了她,让她的双腿有些发颤。
虽说他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到底是出言为她解围了。
这让阿怜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对那只牵着她往前走的大手也少了些厌恶和排斥。
纳夫人的礼节相对简单,阿怜虽早已温习多便,可真当到了被一众人看着的时候,也免不了紧张。
紧张之余,她仍是有些恍惚。
陈王宫内的玩笑嬉戏仿佛就在昨日,而今她却身处遥远的秦地,嫁作他人妇。
秦王煦扶着她起身,浅浅的对视中,她读懂了秦王煦暗含欲望的眼神,纤长的睫毛扑朔下垂,错开了那灼热的视线。
两人携手踏出祭祀祖宗的殿门,秦王煦道,“午后还有政事,我会早些过去陪你”
她和媵婢们住进了宫西凝香殿。
媵婢们马不停蹄地给她拆发梳洗,三个时辰前才辛苦上好的脂膏融进水里变得浑浊,厚重繁复的衣裳层层剥离,只留薄薄的一件蝉纱寝衣。
金笼里的红烛往下滴着蜡,穿着雪白纱衣的绝色美人规矩地端坐在床榻上,不施粉黛却衬得一室生光。
嬴煦静静地看了两秒,微沉的脸色这才有了些许好转。
“等久了吧”他上前坐在阿怜身旁,就像是一座热山移了过来,让人无法忽略。
单薄的寝衣盖不住那双结实的大腿,粗壮的手臂能轻易拉开重石弓箭,菱角分明的脸配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眼,尽显君王的威严。
他捞起她柔若无骨的手在掌心合拢,“孤该怎么称呼你?”
阿怜摸不清他这是什么意思,犹疑道,“夫人?”
这番不知事的样子逗笑了嬴煦,“这太生疏了。总不能……也一直唤你夫人”
英俊成熟的君王眼眸里盛满笑意,“你的母后是如何叫你的?”
“母后唤我的乳名,阿怜”
阿怜侧过头,那细白的脖颈看得嬴煦浑身发热。他不喜欢阿怜躲避他的视线,便掐住了阿怜的下巴强硬地转了回来。
他眼神幽深地扫过她微张饱满的菱唇,应道,“那寡人今后便也唤你阿怜。”
烛光晃动,一室无言。
就在他要亲上去时,那双纤弱的手抚上他的胸膛,推拒的力道极小,却因他心底浅浅的不虞被刻意放大。
“你不愿?”他拉开距离,却并未松开对她的钳制,只盯着她冒汗的额头悠悠质问。
“妾并非不愿,”阿怜受不住这样意味不明暗含压迫的眼神,她呼吸凌乱,目光躲闪,“我只是……有些害怕。”
十八岁的女子不是不知事,只是她心里还装着别人,暂时无法迈过那道坎,接受与他人的肌肤之亲。
她观察着嬴煦的神色,试探道,“能不能让我歇息几天再——”
“我知道,你原先在陈国有个名叫苏群的爱人”,嬴煦不轻不重的一番话让阿怜僵在原地,呼
吸都被抽离了一瞬。
她陡然苍白的脸色,让嬴煦心里的不虞愈烧愈烈,说出的话不由重了几分。
“你的过往如何,我不计较。不过既然你现在已经成了我的夫人,我希望你做好夫人的本分。”
“难不成你还想为他守贞?”
阿怜吓得扑通跪在了地上,仰头哭道,“妾不敢”
她的三魂七魄已丢了一半。
她答应兰妫入住秦王宫后不再提起苏群,可没人告诉她秦王煦会主动提出来。
“好了”嬴煦低头擦去她眼角滑落的泪水,把她搂上来柔声安慰。
不得不说,他浸淫帝王之术已久,很懂得恩威并施,以退为进的路数。
“也罢,你若想独自歇息,我这就离开”
阿怜惶恐地拉住他的袖口,怯声道,“王上,与我一同歇息吧”
炽热的气息席卷了她。
口腔里翻搅的舌传来细密的痒意,把她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
她从未与任何人如此地亲近过,就连跟苏群,最多也只有蜻蜓点水的一吻。
等那唇舌离开向下,她立刻如同一尾缺氧的鱼大口呼吸。
高热的肌肤相贴激起片片战栗,唇舌所过之处在视线被剥夺的情况下感官格外清晰。
在她因疼痛而上仰时,嬴煦稳稳接住了她,他盯着阿怜紧蹙的眉心轻轻地笑出了声,推进的动作放得越发缓慢,意味不明地叹道,“只这一次”
只让她痛这一次,或者,他只这一次因得到一人而心生窃喜。
作为储君,他生下来就与秦国的百年大计所系,王后夫人全由百官权衡协商,而后拟定。
无论是魏国的公主,还是楚国的宗亲,他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也不甚感兴趣她们的过往。
可对于怜妫,他却生出了探究的心思,于午后处理政务的间隙,读完了记录她生平琐事的册子。
得知她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时,他气愤地把册子摔在了地上,半晌又狼狈地捡起来继续翻阅。
当时可以解释为被冒犯君威的愤怒,可如今得到她之后的喜悦却无可抵赖,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哪怕只见了她一面。
这样的美人,又有谁不会喜欢呢?
他压低身子,吻去她溢出的泪水。
既然她成了他的夫人,那与他恩爱缠绵,孕育子嗣,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他绝不许她的过往横插在两人之间。
至于远在中原的陈国,在不危及秦国的前提下,他也愿意照拂一二
已是夜深人静时。
掌灯的侍中看着于灯下夜读的公子昭,不由问道,“公子,还不歇息吗?”
公子昭啪嗒放下手中的书,举止间颇有几分外溢的烦躁。
他倒是想睡,可那惊鸿一瞥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总忍不住去想她在做什么。
“父王今夜宿在哪?”
侍中没想到他突然问这样的问题,错愕之下据实回道,“这,当然是宿在凝香殿。怜夫人刚刚入宫,王上理应宿在那。”
“夫人”,他顺着侍中的话喃喃重复道。
父王宿在他夫人的寝宫,除了那事,还能做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离开了桌案,挥退欲上前服侍他更衣的婢女,褪下衣物进了侧殿浴房。
第88章 战国文夫人(三)“阿怜以为呢?此罪……
自得了陈国来的怜夫人,秦王煦一连半月宿在凝香殿,连早间的廷议都去迟了一回。
君王失状,相比之下,此前宫外三日的冷落倒算不得什么了。
大风携雨打落树叶,吹起湖面层层褶皱。
两只圆白的伞顶在湖边墨色小道上快速移动,眨眼进了一座四角飞檐的亭子。
身上的素纱曲裾湿哒哒地滴着水,阿怜将油纸伞随意一搁,进了亭内斜倚着栏杆,“我们在这等雨小些再走吧”
兰妫亦望着这瓢泼大雨发愁,应了声好后便蹲下来,双手抓着她的衣裙往反方向一拧,积水哗哗落了一地。
她心里转了几回,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真是倒霉极了,无端端遭了训斥,回来又碰上这样的鬼天气。”
“王上要去哪,又不是咱们能决定得了的。难道还能关上门不让王上进来不成?”
今早秦王煦离开后不久,几乎夙夜未眠的阿怜便被从卧榻里揪了出来。
秦王后召她去椒房殿,罚她捧着诫册站在殿中,明里暗里训她一番。
话语中多有鄙夷不满,笃定她使了狐媚手段,使得秦王纵\欲贪乐,怠政伤身。
真真是有口难言,谁能想到她才是不愿的那个。
阿怜叹了口气,拉住兰妫湿漉漉的手,“别拧了,就这样吧。只是裙摆湿了而已,内里还干着,不会染上风寒。”
“这怎么能行?”兰妫眼皮一撩,恨铁不成钢道,“要是由它这么放着,万一寒气入体了怎么办?”
“侍医嘱咐过我,这不利于孕育子嗣。”
一提到侍医,阿怜的喉舌间便忆起那甜腥补药的味道,瞬间住口依她动作。
怕阿怜还存有旧念,不愿孕育子嗣,兰妫不住念叨,“你是秦王夫人,这是迟早的事”
“要是没有子嗣撑腰,今后只会更难过。”
她们利益一体,怜妫早些怀上子嗣,她们便早些在秦王宫站稳脚跟,如今秦王煦兴致正浓,她可不愿意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而且,只有等怜妫怀孕,承宠封夫人之类的事,方才轮得到她这个媵女的头上。
不怪她为自己做打算,她本就是宗亲贵女,不愿受那黎庶之苦,如今陈国风雨飘摇,既然千辛万苦来了秦国,怎么也得给自己挣个出路。
洗心亭被雨幕隔绝,雨打湖面的噪声使得两人说话都得靠得近些才能听清。
“我知道,可这一切对我来说……太快了,”阿怜嘴唇颤抖,“他完全不给我适应的时间”
虽然她已做好告别过去的准备,可嬴煦这样摧枯拉朽的直白占有还是吓坏了她。
她以全然应付的姿态小心侍君,与他相处时总是惧怕、恭敬来的多,对夫君的爱戴来的少。
兰妫明白阿怜的心思。
秦王煦雷厉风行威严不可冒犯,又长她们那么多岁,惧怕乃是常理,更别说阿怜心里头还装着苏群,是不得已而委身。
当初秦王煦主动提起苏群一事,阿怜在第二日就告诉了她,她听闻时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差点以为之前的努力要付之东流。
她只比阿怜大两岁,家中和睦、父母恩爱,从没处理过这么棘手的场面。
不过,既然秦王煦没有进一步动作,她还是当初那个回答,“或许王上不在意那些,只要你能像其他夫人一样,专心侍奉他,为他孕育子嗣就好。”
兰妫拉住阿怜的手,正欲好好宽慰她一番,忽见一阵狂风将油纸伞卷起,跌落湖面。
伞柄没入水中,漂浮着往来时的小路那边去。
等了这么会,雨势不见小,风还越来越大了。
兰妫骂了一声就要追过去,却被阿怜拦住。
“别去捡了,若是不小心落水,反而得不偿失,等雨小些,我们一齐跑回去吧”
话音刚落,一截衣角出现在枝桠掩映的小路那头,转眼间,来人便露出全貌。
那是个如青松般挺拔的少年,着玄色锦袍,穿绣金云靴,姿态从容,步履稳健,即使是走在这滂沱大雨中,也丝毫不显得狼狈。
与他年纪相仿的侍中在一侧为他撑伞,黑漆竹伞的伞骨极大,完全将外边的雨水隔绝开来。
他信步来到亭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阿怜皱巴巴的衣摆,好心解释道,“我恰巧从那头路过,瞧见你们的伞被风刮走了。”
“今日这雨一时半刻歇不了,怕你们被困在这,我已经让侍中回去取伞。你们在此稍等片刻,伞很快就来。”
这番好意恰如及时雨,令人难以说出拒绝的话。
注意到他衣领上绣着的螭龙纹,阿怜福身道,“谢过公子。敢
问公子如何称呼,住在何处?等回到凝香殿,我就派人将伞和谢礼一同送回去。”
既是客气回礼,也是表明身份避嫌。
他嘴角带笑,闻言恍然道,“原来是怜夫人啊,果然名不虚传”
明明是一副不染尘俗的翩翩公子模样,虚虚探过来的眼却让阿怜莫名发慌。
是他的眼睛。
那双狭长的凤目和嬴煦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似在层层帷帐内虎视狼斜,琢磨着要如何作弄她。
阿怜脸色一白,后腰似乎被针刺了一下,上下连接的筋骨霎时软了下来。
他收回目光低头作揖,仪态端方揪不出半点错处,“吾乃公子昭,说起来还得称夫人一声庶母”
刚受了秦王后的训斥,这会她儿子又来送伞,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兰妫的脸色不太好,却碍着身份高低不敢在公子昭面前发作。
倒是公子昭主动提起早上的事,“听说母后今早派人去了凝香殿,不知所为何事?”
他叹气道,“我自五岁起就住在兰台,甚少去母后殿里,那里的消息总了解得不太周全。”
阿怜一时语噎,总不能在他面前说,是为了那等事遭了训斥。
公子昭见状,及时递出台阶,“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后宫之事想必大多私密,不便外传,是我失礼了。”
这进退有度,温润儒雅的样子让阿怜恍了神。
她又想起了那个与她一同在河畔戏水的青年儒将。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五官,她却从他身上看出来几分苏群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类似的行事的方式。
苏群总是以她的感受为先,不让她有半分为难,恰如此时的公子昭。
苏群是因心里有她,而公子昭,大概是因为被教养得极好。
离开时,阿怜忍不住回头望向公子昭,恰好对上他转过来的视线。
他送给她一个温润的笑脸,阿怜亦微微点头,引人深陷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
等阿怜和兰妫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公子昭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握紧而后松开。
他仰头吸进雨水的潮气,那侧头颔首的一笑在他眼前重放,如同烈酒回甘。
半晌,他收整心思重新迈步,“回兰台”
“诺”,侍中低头跟上,他在心里揣摩着主子的心意。
为何要将先前的桥头伫足说成是恰巧路过?
这不同寻常的矫饰,定有背后的道理。
……
凝香殿浴房。
热气氤氲,木架上挂着便于穿脱的轻薄寝衣,不时传出被拨动的轻柔水花声。
玉清池内贴满了雪白的瓷片,仅露出莹白肩颈的美人正靠在池壁上闭目养神。
池中水温恰到好处,被寒雨浸透的毛孔逐个舒张开。
此前,她对公子昭的了解仅限于他人口述,今天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
他看起来温和友善,是个恭顺礼让的晚辈,与呵斥贬低她的秦王后丽姬无半点相似之处。
只是那周身的气质难免让她联想到故人,心中又起波澜。
也不知苏群现在怎么样了。
她无法仔细想象苏群得知她嫁入秦国的场面,只要一想,便胸腔刺痛,恨不得蜷缩如虾子。
“唔!”
粗粝的触感划过她的脖颈,吓得她睁开眼欲要尖叫,却被那只大手捂住了嘴。
“别怕,是孤”,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地狱传来的低喃。
他的手掌下移,托住了她的下巴不让她溺水,另一只手则缓缓探入水中。
“听说早上丽姬召你过去了?你们说了什么?”明明早已清楚椒房殿中发生的一切,却恶趣味地要她自己说出来。
嬴煦将她拨弄得浑身发软,沉沦的感官和心底的惧意相冲,她无助地拍打水面,咬着牙艰难回道,“王后,训斥了我,唔……令你沉迷女色,荒怠政务。”
极艳的长睫沾上了水珠,正因不安而颤动着,热气熏蒸后的桃腮泛着诱人的粉,绸缎似得黑发一缕缕黏在脸侧,往下滴着水。
他幽深地盯着这活色生香的一幕,眼里的暗火唯有一法可灭。
“阿怜以为呢?此罪属实么?”,他松开了对她的辖制,转而开始抽衣解带。
阿怜扒住了池壁,浑身发着抖,“妾以为,妾以为……”
她居然还想认真回他,嬴煦笑得畅意,挑眉道,“何罪之有?”
“不但无罪,孤还要给你嘉奖。”
“往后除了孤以外的任何人召你,你若不想去,便许你不去。若有人强召,只管来找孤。”
这明显偏爱的话让阿怜心生惊诧,她哑然抬头望进那双幽深的凤目,读不懂他的心思。
嬴煦却不给她深思的机会,跨入玉清池与她同浴。
饲养心在田埂的野雀,先要她因惧怕而留在掌心,再要她沉溺宠爱直至心甘情愿,嬴煦有的是耐心。
“夫人呢?”兰妫送完伞回来,主殿里不见阿怜,随意拉了个低头洒扫的侍中询问。
侍中脸红结巴道,“在……还在浴房里,同王上一起。”
兰妫瞬间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鬼使神差地往浴房走去,远远看见门外守着的侍婢姿态扭捏,脸红如熟虾。
还未走近,她便听见里面传出的动静,脑补的场面让她羞臊地止步,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第二日秦王后再次派人来召时,阿怜实在睁不开眼,便搬出嬴煦给的诏令,卷着被子沉沉睡去,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椒房殿内,丽姬一挥袖子扫落一桌瓷器珍品,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真是气煞我也!”她眼眶发红,其中厉色让人不敢直视。
“王上以前从不管后宫的事。定是她跟王上说了什么!”
“我是魏国的公主,大秦的王后!她一个陈国来的小喽啰,也敢如此跟我叫嚣!”
“仗着一时的荣宠,想要压我一头,”她恨恨道,“早知如此,昨日就不该大发善心让她留在殿内,该让她站在雨中自省,好好去去她的气焰!”
她的贴身侍婢莹藿小心宽解道,“王后,也就是她自陈国来,王上才敢如此宠幸。”
“陈国国力衰微,朝堂诸臣皆不放在眼里,若是换了魏楚齐的美人,不早就闹翻了天?”
丽姬起伏的胸膛稍稍平静些许,显然是把莹藿的话听了进去。
莹藿接着道,“她本就是个解腻的玩意,咱们何必如此跟她计较?”
“哦?你是觉得,我不该如此计较?”
听丽姬语气不对,莹藿立刻跪了下来,眼珠转得飞快,“当然不是!婢子只是觉得,她如今被捧得忘乎所以,迟早会自取灭亡”
良久,丽姬哼笑一声,转身朝内室走去,“起来吧。我倒要看看,她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第89章 战国文夫人(四)“可我只有一个阿怜……
怜妫入宫后恩宠接连不断,王后丽姬对她的不满已经表现在了明面上。
据说王后偶然间听到宫中两个侍婢夸怜夫人貌美,便罚她们吞炭,当场烧哑了嗓子不说,没过几天就被人一卷草席抬出了宫。
众夫人清楚,若换了旁人受王上青睐,丽姬也是这番毫不留情的打压作态,幸灾乐祸之余,多有些感同身受的滋味。
丽姬是魏国的公主,秦国的王后,地位尊贵,又为王上生下嫡子公子昭。
往常王上不管后宫的事,大小皆由王后作主。
她性子火爆,手段毒辣,凡是与王上亲近的,她都看不过眼,想她们刚刚进宫的时候,哪个没被丽姬敲打警示过?
也就楚国的宗亲女仗着有人撑腰,敢时不时呛她几句。
在怜妫之前,诞下一子的云姜和育有一女的文姬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而如今,王后似乎只盯着她一人下手了。
谁叫她风头盛还不懂得收敛呢?
夫人们良知尚存的担忧不作假,心里的妒恨却也是真的。
刚刚过去不久的月白中秋宴,王上携怜妫一同赴宴,不仅宴中一反
常态,当着众人的面对她诸多呵护关切,及至宴席结尾时,竟有陈国来的乐师进殿,在座下悠扬奏乐。
陈国遥远,秦王怕怜妫望月起相思,便命人招来陈国的乐师,为她一解乡愁。
听着那熟悉的乡音,倚靠在秦王怀中的怜妫泪水涟涟,抽泣不止,而王上则低声安抚,轻柔地为她拭泪。
这毫不掩饰的偏爱惊得夫人们面面相觑,丽姬更是直接握断了手里的竹箸。
当晚的椒房殿被丽姬砸了个透彻,她不解气地骂了整晚,却又不敢在秦王煦的眼睛底下真的对她做什么,只能拿下人发泄怒气
“怎么还没有动静?”下了廷议的嬴煦直接回了凝香殿,他一身朝服还没褪下,就召日常请脉的侍医来问。
侍医擦擦额头的汗,禀复道,“这……王上和夫人的身体均无碍,想必只是时候未到罢。”
嬴煦烦躁地挥挥手,“罢了,退下吧。”
他闭目张开袖子,婢女们上前为他取下隆重的冠冕朝服。
她已经不如一开始那么怕他排斥他了,可还不够,他不只想要敬,他还想在她眼里看见爱。
回到主殿时阿怜还在睡梦中,她呼吸平稳,脸颊红润,嬴煦静静地看了会,心中柔软熨烫,便也翻身上榻,将她搂在怀里沉沉睡去。
廷议的时间太早,下午又要批阅竹简,他抓紧了一切时间与她待在一处,抱着她时,脑中杂念全歇,什么家国大事都不去想了。
阿怜醒来时先注意到身后的温度,嬴煦滚烫的手占有欲十足地放在她小腹前,将她困在他宽阔的怀中。
许是晨起的迷蒙叫她淡化了当初的排斥和惧怕,有那么片刻,她竟觉得每日就这样醒来也不错。
嬴煦对她的好她不是感觉不到,可最初不顾她意愿的强占到底是她心里的结。
更为重要的是,嬴煦后宫夫人无数,从前也定宠爱过他人,给她的这份宠爱又能持续多久呢?
她想起丽姬那日不屑的话,她笑她无母国倚仗,只能以色侍人。
可这副皮囊生在她身上,爱这副皮囊,为什么不能等同于爱她呢。
阿怜心里一惊,停止了深想。
嬴煦似是醒了,他强壮的腿缠住了她的,如一块山石压了上来。
他抱着她,莫名有几分孩子的稚气,“真想抱着你睡到天荒地老”
“快入冬了,该给你做些御寒的衣裳,”从前只管政事的君王如今念起这些琐事来已经十分自然,“已经吩咐下去,侍衣局明日就送来样料和款式,你挑挑喜欢的”
向来只有母后和苏群这么仔细过她的吃穿冷暖。
“怎么哭了?”他握着她的肩膀,把她翻了过来。
他慌忙撑起身,束起的发髻有些松散,“是谁在你跟前说什么了?”
看着他关切怜爱的模样,她心里竟感到些许愧疚,敛眸问道,“王上,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嬴煦一愣,“因为你是我夫人”
“可王上有很多夫人”,阿怜知道这样的话已算僭越,更何况,她亦有旧念未消解,她到底是如何脱口问出来的?
忐忑中,嬴煦伸手为她揩泪,“可我只有一个阿怜啊”
嬴煦总算是知道阿怜在为何不安了,这样的迹象让他心中生出隐秘的喜意,她不安的眼泪正是为他而流的,便说明他在她心里已然有了几分位置。
他会一直爱她,连同他们的孩子一起爱。
无论男孩女孩,只要是她的孩子。
心里这样想,于外却只是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她热乎乎的脸。
只懂为君制衡之道的他羞于表达这生命中迟来的爱意。
他长她十二岁,一味用岁月中拾来的经验去爱她,包括那床帏之间的事。
……
树木陆续被寒风吹掉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横叉天际,一旦遇上灰沉的阴天,便显得寂寥无边,让人生不起半点出门的兴致。
秋千上一袭翠绿裙摆前后晃荡,成了这苍白画布中唯一的艳色。
阿怜抓紧两边的绳子,视野从天上晃到地下,再从地下晃到天上。
君王的大胆的偏爱让她的眼里没了初入宫廷的惊惧忧愁,眼角眉梢间娇艳的气息更加浓烈,只肖斜睨一眼,便能引得无数狂蜂蝶浪,真应了她出生时那万蝶振翅的传言。
公子昭负手站在花园岔路口看了好一会,他身后的侍中把腰弯得极低,本是寒冷的天气,额角的汗水却接连滑落。
要是再看不出主子这份超乎寻常的关注,他就白在宫中活这么多年了。
“再推高些吧!”她轻快的笑声从那边传来。
站在她身后的兰妫却不赞同,“不能再高了!”
阿怜高高荡起,又高高落下,看得兰妫心惊胆战。
要是阿怜出了什么事,秦王煦肯定不会放过她。
她离阿怜的起居最近,如今已经看明白了,秦王煦对阿怜的宠爱是独一份的,怕不仅仅是新鲜感作祟。
因此,她暗自转变了心思,不再期待阿怜怀孕后被她推出去承宠,反倒开始注意大小宴席上其他的秦国宗亲,做不成秦王夫人,做其他贵族宗亲的夫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兰妫想得很开,反正她所求,不过爹娘弟弟安康。
为了能把他们接到秦国来,她把自己的姻亲也算计了进去,当作筹码。
久未载人的秋千架子经过风吹雨蚀,受力一大便发出咔擦脆响,惊得阿怜和兰妫同时往上看。
可摇晃的秋千一时半会停不住,兰妫想去拉绳子,又怕与阿怜撞个正着。
犹豫间,木架受力错开,摇晃的秋千瞬间失去了平衡,眼看阿怜就要从高处落下,一抹身影极快地闪过。
公子昭抱着阿怜在地上几个翻滚,而后起身退开,只目光仍旧关切着她,似在确认她是否无事。
兰妫扶着阿怜欲起身,却见阿怜抱着小腹皱眉喊疼。
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兰妫只觉得半截身子入了土,当下忘了尊卑,对一旁呆站着的公子昭叫道,“快叫侍医!”
凝香殿的气氛因突如其来的意外有些压抑,侍中婢女们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谨言慎行,生怕被处于愤怒中的君王迁怒。
这样的氛围在侍医离去后急转直上。
侍医收回手,对抱着阿怜的嬴煦道,“怜夫人这是喜脉,只是先前月份小,不太能看出来”
嬴煦先是一怔,而后眉眼间浮上明显的喜意,他握着阿怜肩膀的手有些颤抖,低头去看她的反应,“阿怜,我们有孩子了”
他的怀抱温热可靠,阿怜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地认知到,她是时候彻底告别那些陈国的旧梦了。
她覆上小腹,点头道,“嗯,我们有孩子了”
离开前,嬴煦赏赐凝香殿上下,不忘派人去铲除花园里那破损的秋千。
他到兰台时,公子昭正跪坐在青玉案前沏茶,见了他,立马站起来规矩行礼,“父王”
看着眼前初长成的嫡长子,嬴煦眼里有几分复杂的神色,他儿时也是这么过来的,五岁起离开母妃住进兰台,由大秦的核心官员亲自培养教导,而后迎娶良娣,开枝散叶,继承大统,把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奉献给秦国的千秋大业。
他的父亲是这样,他是这样,公子昭也会是这样。
细细想来,他与阿怜的孩子不用受这样的拘束,或许也算好事。
嬴煦和他对坐在青玉案两侧。
“说说当时的情景吧”
果然是为此事来,公子昭坐直背脊,冷静陈述道,“儿臣于书中有惑,本是往书阁去请教太子傅,恰巧路过花园,听闻秋千异响,故而及时察觉异常,将怜夫人救下。”
嬴煦不疑有他,单听这番描述就吓出一身汗来。
公子昭试探道,“怜夫人如何?无事吧?离开时,她似乎身体不适”
“多亏了你,她只是受了些惊吓,”嬴煦的后怕之色溢于言表,“她怀有身孕,还不足两月,要是直接跌落下去,怕是此胎不保”
公子昭似是被吓住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幸好无事”
袖口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不及妒火灼心之痛。
嬴煦当他不通情事,借此机会劝道,“你也十五了,改日我和丽姬说,是时候为你挑选良娣了,你若有什么喜欢的,先与她说明白。不过最终拟定的人选仍旧要在太子傅和丞相那里过一遍。”
他起身要走,却被公子昭叫住,
他黑色的眼珠移过来,“儿臣,并无什么喜欢的,全由太子傅和丞相决定吧。”
……
初雪飘落时,阿怜的小腹已经微微显怀。
宫人们都说,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晚上一些。
积雪融化便成了冰,嬴煦怕她滑倒,不许她外出。
可总闷在凝香殿里烤银丝碳也不是个办法,用完午膳后,趁着嬴煦去呈殿批竹简,她央着兰妫一起去花园里摘梅枝。
“昭哥哥,你在看什么?”
敷洛的呼唤拉回了公子昭的理智,他转头微笑道,“那边的梅花开得好,我们过去瞧瞧吧。”
她自怀孕后便很少出凝香殿的门,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看过她了。
踩过积雪,一点点离得更近,他的心跳比他的目光先一步诉说着思念。
敷洛是秦国丞相之女,他于她无意,却无奈丞相授意,在他的刻意引导下,敷洛如今也只把他当作兄长看待,并无男女之情。
“那是怜夫人吧!”敷洛眼尖地看到梅丛中的美人。
她披着的玄色大氅上有梅梢间抖落下来的积雪,一双妩媚的含情目极为标志好认。
敷洛表情怔怔,喃喃道,“我原以为,要在除夕宫宴上才能见到她。她真是……下凡来的神仙。”
公子昭眸光闪动,笑道,“何不趁着这机会,好好去看上一番?”
敷洛忸怩道,“可怜夫人不认得我,我这样贸然过去,只为多看她几眼,岂不是有失礼数?”
“这有什么,心里的话不说出来谁能知道?”公子昭似是为她着想,循循善诱道,“我认得怜夫人,怜夫人也认得我。若你想,我便邀她去兰台,咱们一同对饮,好让你看个够。”
“真的可以吗?”敷洛有几分心动。
“当然可以。错过这次,你怕是要等到除夕宫宴才能见到她了。你好好考虑考虑。”
摘了几束梅枝的阿怜听见窸窣踏雪声,扭头一看,竟是近两月不见的公子昭。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
虽然穿着冬装,瞧着还比往日瘦了。
他旁边跟着个模样稚嫩的女眷,看向她的目光有些羞涩和好奇。
在阿怜扭头前,公子昭目光炽热,等她真看过来,他反倒不敢用那样的目光看她了,生怕她察觉他心底那些情思。
他寒暄道,“这梅花开得好,摘下几只插在花瓶里,满室都是梅花的冷冽香气。”
阿怜浅笑颔首,这是遇到了知音,“我正有此意”
她的眼睛移向敷洛,犹疑道,“这位是?”
“这是我的好友,丞相侉伯之女敷洛,她进宫玩耍几日,宿在兰台。”
公子昭把目光移向敷洛,敷洛便已意识到,该她说话了,她深吸一口气,嘴甜道,“怜夫人名声远扬,今日一见仿若天人!不知能否有幸邀怜夫人去兰台对饮?”
像是怕阿怜不答应,她补充道,“晴雪初霁,正是煮茶用点心的好天气呢!”
看着她清亮的双眸,阿怜不忍拒绝,复又看向温润如玉的公子昭,眼前的两人一高一低,颇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意味。
暗道自己又开始瞎想,她心中一紧,当即应道,“好啊,我便与你们一同去兰台。”
“小心!”
积雪路滑,阿怜打了个趔趄,公子昭飞快地握住她的手腕,见她平衡了回来,又飞速地把手撤开。
阿怜抬眸望去,只看见他平静的侧脸,颇觉怪异,当下也没细想,只客气道,“多谢”
慢慢的她才回过味来,他若一直看着前路,又是如何预见她要跌倒的?
煮水沸腾,茶香扑鼻,公子昭看了会茶沫子,提起茶壶来沏了两碗。
他沏茶的动作优雅连贯,行云流水,阿怜同敷洛一样看得入迷,回过神来才讶然发问,“我的茶呢?”
“茶性属凉,有孕之人不便饮茶。我差人煮了红枣汤,待会就送来了。”
敷洛放下茶碗,“红枣汤?我也要!”
公子昭失笑,“自然有你的那份。”
阿怜只大他们三岁,一番聊下来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轻松畅快。
敷洛说起宫墙外的趣事来栩栩如生,公子昭不时搭腔配合她,肃穆的秦国在阿怜心中变得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烟火气。
她笑得开心,若不是微凸的小腹存在感极强,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
看着她灿烂的笑颜,公子昭眸光深深,不自觉也跟着勾起嘴角。
他本以为,他能一直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她,暗中护她周全。
历代秦王殚精竭虑劳心伤神,在位皆不长久,等他即位,等父亲老去,他会自然而然地接替父王,成为照顾她的那个人。
可他小瞧了母后的嫉妒之心,在听到母后那狠毒的计划时,他心中生出了浓浓的厌恶和忌惮,只面上不表,仔细听她继续说下去。
他发誓,他是为了保她平安。
可他那年才十五岁,到底太过年轻,既没有父王的成熟老练,也没有继承宫中埋藏的诸多势力。
还未等他动作,父王就先他一步识破丽姬的伎俩,把他打成了母后的同伙。
他跪在榻下不敢抬头,不是怕父王责罚,而是怕醒来的她露出厌恶的神色。
怕影响他的储君之位,丽姬为他辩解,哭嚎道,“王上,请你明辨!昭儿虽知情,但那些事他是半点都没做啊!”
可这样的辩解只是欲盖弥彰,出自她口中,明明说的是实话,却仿佛他真的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一般。
公子昭脸色苍白地抬起头,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储君之位向来不由秦王一人决定,为了大秦,父王不会对他如何。
唯一会变的,就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仓皇的目光撞入她那双疏离冷漠的狐狸眼,她厌恶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心中的滞痛蔓延到四肢,让他身体摇晃,险些晕了过去。
从此往后,她将不再把他看作可亲的晚辈,那些不远不近的,带着私心的探视都将成为奢望。
是年冬日,秦王后算计怜夫人腹中子嗣,秦王大怒,永久禁足秦王后于椒房殿。
而他被关在兰台,直到传来她顺利生产的消息,他才被允许外出。
这已是第二年的初秋,阿怜诞下一子,嬴煦为他取名嬴珵,意曰宝玉。
第90章 战国文夫人(五)“求你救救陈国吧!……
乳娘抱着被襁褓裹住的婴儿从侧殿回来,送到阿怜怀中。
殿内烧着地龙,尚在修养中的她黑发披散,一袭绸缎寝衣斜垂榻下,似月华铺了满地。
几月前的事闹得满宫哗然,乳娘一个后脚进宫的都从侍婢们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俯身告退时心里泛起了嘀咕,
不知那秦王后是如何狠得下心对怜夫人用那些狠毒法子的。
用药不成,竟然暗中找来数个体格强壮的亡命之徒,想要生生把未成形的孩子杖落。
若是真做成了,这怜夫人也定是活不了的,还是极其屈辱的死法。
乳娘暗自摇摇头,她可真不懂这些天家人,明明穿锦锻罗衣,食山珍海味,怎么能想出来如此肮脏恶毒的法子呢?
头发凌乱打结,胡乱套着各式衣衫首饰的丽姬挣开几个侍婢的束缚,跑到椒房殿紧闭的大门前拍打厉喝,“狗奴才!放我出去!我是大秦的王后!”
她神色癫狂,已看不出一年前养尊处优的模样,很快被追上来的侍婢架着胳膊拖了回去。
丽姬是魏国公主,公子昭的生母,即使做下这样证据确凿的事,也不能轻易打杀,但要说她自食恶果,受不了打击自行发疯,魏党的势力便抓不住什么由头在明面上发难了。
除夕宫宴的丑事被掩盖在宫廷内,即便在宫外,也只少数权贵有所耳闻。
对于生下来就被当作储君培养的公子昭,宫人们不敢得罪;可他的弟弟公子鱼本就是被丽姬宠惯了的孩子,如今突然失去丽姬的庇护,宫里的人对他的态度立马变得微妙起来。
秦王煦正值壮年,因怜夫人一事对公子昭和公子鱼迁怒冷待,而从前遭丽姬折磨,暗吞眼泪的宫人不在少数,丽姬失势后,明着的搓磨他们不敢,暗地里的轻怠却多得数不清。
这日公子鱼和公子炜起了争执,打起来时矮上一个头的他明显处于劣势,宫人们却候了一会,等他脸上挂了好些彩才去拦挡。
他哭着跑进刚解禁不久的兰台,一抻袖子露出细瘦青紫的胳膊,“哥哥,公子炜骂我,还打我!”
公子昭重罚了当时跟着公子鱼的宫人。
这些宫人不是原先丽姬宫里的,因当初那事,丽姬宫里的人死了大半,调入了新人充数。
兰台外用刑求饶声不断,最后人声渐息。
罚完这次,料想那些新来的宫人不敢再怠慢公子鱼。
“为何与公子炜起争执?”他耐心询问公子鱼。
忆起当时的情景,公子鱼的眼眶又开始发红,“因为他骂母后,还骂我”
公子炜骂丽姬阴毒,说公子鱼的根也是坏的,今后长大也要害人。
小孩子哪懂这些,这话大抵是从云姜那学过来的。
公子昭神色怔然,仿佛又堕入了那个不愿回想的冬夜。
她也会这么想他吗?
……
丽姬主动找上他说出那些计划,实际上是想借他的人手之便,届时隐去证物,销声匿迹。
他自认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事发时,他会与怜妫待在一处,然后亲自送她回凝香宫。
没人会知道这底下的暗流涌动,他会掌握丽姬犯事的把柄,以此作威胁让她此后不敢轻举妄动。
怜妫不会因为丽姬而疏远他,他还是她眼中那个像弟弟一般的好后生。
可他没算到父王横插一脚,将他的计划打得粉碎。
除夕夜宴进行到一半时,不宜晚睡的怜夫人提前坐上轿辇回宫,不一会,秦王和秦王后先后离席,留众人心思各异。
椒房殿后殿,被父王识破阴谋的丽姬破罐子破摔,在跪地认错时阳奉阴违地发出商量好的信号,让那些还不知情的亡命之徒提前行动。
仍旧坐在除夕宫宴上的他对此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自己看见了宫人传递的暗号,心道时候不对,一下慌了神,再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大雪纷纷的御道上拼命狂奔。
寒风如刀割面,冰凉的雪花飘进了他的眼睛里融化,掺进泪水。
他喘着白气,跑过一道道漆黑的宫墙,满心害怕,只祈求着能再快点。
等他趔趄着停下脚步,只见载着她离开的轿辇周围重兵把守,地上陈列着几具穿夜行服的尸体,卫尉军手上反光的刀锋还在往下滴血。
他的喉咙里满是刺痛的铁腥味,颤抖着上前问道,“怜夫人她……她没事吧”
卫尉军不明白公子昭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他们只受命于秦王,闻言对视一眼,终是向这个还未接替王朝权力的少年公子道,“怜夫人身体无碍”
公子昭要走近去看,却被卫尉军用刀背拦住,“王上说,不准任何人靠近”
父王的权力仍旧凌驾于他之上。
他在轿辇旁静静地站着,雪花落了满头,直到父王焦急地赶来,狠狠框了他一掌。
他抬眸望进父王黑沉沉的眼里,有那么一刻,他确信父王是想抽刀杀了他的。
父王亲自护送受惊晕厥的她回到凝香殿。
他和丽姬则被前后押解到她的卧榻之侧,跪地等待她苏醒。
而后便是她幽幽转醒,得知前因后果,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冰封、冷漠、厌恶,如那个落雪的冬夜一样,再无余温。
……
阿怜抱着襁褓晃悠着轻声哼歌,纱幔外,刚回殿的嬴煦脚步一顿,而后迅速加快。
看见那一大一小,他的目光更加柔和,上前揽着她,一同逗弄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儿,“刚刚那是什么歌?”
已为人母的阿怜多了些成熟的韵味,嘴弯里盛满了幸福,“是陈国的摇篮曲,名为‘梦乡’”
她语含幸福,满怀思念,“在我儿时,我母后常唱此曲哄我入眠”
嬴煦嫉妒道,“你从前怎么没给我唱过?”
阿怜斜他一眼,抽出一只手点他的额头,“你是小孩子吗?”
“谁规定了只有小孩才能……”嬴煦不占理地反驳,不知联想到什么,中途止住话头,看向她越发臌胀之处,“现在还难受吗?”
他幽深的目光里带着跃跃欲试的意味,阿怜哪里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那种难言的胀痛和深入骨髓的痒意随之复苏。
白皙的脸颊迅速羞红,阿怜拍开他探过来的手,转过身去不看他,“别瞎想了,女侍医已经帮我弄过了”
“真的?”嬴煦作怀疑状。
他抱走装着嬴珵的襁褓交给侍婢,层层放下的纱幔中,秦王煦自后搂住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道,“那让我瞧一瞧,是不是真的好了”
帐中很快传来靡靡之声。
或许是因为孕前孕中每月不断的补药,阿怜不仅生产时没受什么苦,事后恢复得也很快,不到两月就能外出走动了。
侍医都说女子孕育产子九死一生,像她这样顺利的实属罕见,有如天佑。
在花园里遇见公子昭时,阿怜神色一愣,公子昭则是远远地过礼,而后转头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阿怜思绪飘远。
花园里的秋千是新起的,昨年此时,他在这里救下她,也救下她腹中的孩子。
若要害她,当初又为何要救她?
是因为那时不知道她腹中有个孩子吗?
害怕这孩子的出生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甫一听闻公子昭参与此事时,她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
那个于雨中送伞的温润少年多少温暖了她初到秦宫时苍凉的心,虽然难以启齿,但她那时常常从公子昭身上寻找苏群的影子,寄托无法安放又无可诉说的情思。
她实在想不到,公子昭居然会伙同丽姬,在除夕宫宴找人加害她,以图一尸两命。
跪在凝香殿那夜,他向来挺直的脊背弯曲,眼里也流着泪,在丽姬认罪为他辩解后,只苍白地补了句,“我从没想过要害怜夫人”
他毕竟只有十五岁,阿怜也摸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几个月大的嬴珵眼珠黑亮,皮肤白皙,一看就结合了她和嬴煦的优点,今后长大怕是也能收割一片少女芳心。
嬴煦从紧凑的日程上分出一点空闲,专门用于逗他。前朝后宫都知道他对这对母子有多么的上心。
在秦王宫的第二个冬日,阿怜俨然已经把秦王煦当作了可以依赖终身的夫君,那可以说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来年开春,中原战事不断,阿怜从时常晚归的嬴煦身上看到了秦朝的政事繁忙。
她不能去问前朝政事,嬴煦愿意说她就听着,静静倚在他怀中给他安慰。
兰妫已经出宫,她在昨年的迎春宴上物色到了良人,借着阿怜的关系求得秦王赐婚,于丰收良时出嫁。
她们在除夕宴上重逢时,兰妫满脸红光,说她的夫君已经派人去接她的爹娘和弟弟了,不久就能阖家团圆。
这次兰妫进宫来见她,带给她一个和田玉的手镯,她正要叫侍婢妥帖收下,却被兰妫阻止。
兰妫拉起她的手,眼神里有些不明的意味,看得阿怜心里发慌。
她一字一句道,“我先给你试试,若是大小不合适,我再回去问问阿娘,有没有别的。”
“这是我阿娘专门从陈国带来的,上好的料子,绝对真材实料。”
伴随着冰凉的触感推入手腕,一个皱巴巴的纸条滑过肌肤,落进她的袖口。
“太好了,大小刚好合适,我就说我没记错。”
兰妫抬着她的手腕等了会,目光直愣愣地看她,确定阿怜接收到她的意思,这才转身离开,若是阿怜没看错,她眉峰下拧,眼含哀伤。
她进了内室,坐在榻上拿出袖中纸条
一扫,惊惧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嬴珵还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她却不带一人冲出了凝香殿,直奔嬴煦所在的呈殿而去。
她一路狂奔一路擦泪。
宫人们从没见过受万千宠爱的怜夫人这般失态的样子。
母后温柔的身影在阿怜的脑海里闪过:
孩童时,唱着歌哄她入睡的;少女时,倾听她忸怩心思的;送她出嫁时,含着泪依依不舍的。
万般念头汇聚成一个,找到嬴煦,让他救陈国,救救母后。
她满心希望挂在嬴煦身上,却没时间去深想,或者说她害怕深想,她的夫君嬴煦,也即秦国的君王嬴煦,既然此前一点消息都没透露给她,便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秦国的态度。
秦国不打算派兵去陈国。
看着满脸是泪的阿怜,嬴煦放下朱笔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在有人来报兰妫入宫探望时,他就隐隐有了预感,没想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阿煦,”阿怜弱柳一般扑进他怀里,哭成了泪人,“求你救救陈国吧!”
嬴煦抱紧她,张了张唇,不知该从何解释。
他无法违背秦国列祖列宗,私自做出对秦国来说举足轻重的决定。
中原战乱,局势千变万化,大国吞吃小国乃是常态。
开春后,楚国故态复萌,围攻其境内包围的陈、蔡两国,陈国国君向秦国递来了求援信,请秦出兵为陈国守城。
先不说魏国楚国边境局势紧张,战况一触即发,后又有安插在陈国的探子传来消息,说陈国国君此举很有可能是陈国向楚国投诚的计谋,真实目的是为了困杀秦国的名将白羽,以此换取楚国的保护。
秦国虽与陈国结了姻亲,可毕竟相隔千里,远水救不了近火。
为了得到楚国的保护而利用远嫁秦国的女儿,陈国国君确实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至于事成之后女儿处境如何,便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了。
得知机密的秦朝高级官员和客卿们一致作出决定,不能出兵陈国,这已成定局。
见他不说话,她从他的怀里探出来,泪水在下巴汇聚滴落,“为什么?我的母后还在陈国,她……她还在陈国,你救救她,你救救她阿煦”
在她殷切的注视中,嬴煦艰难开口,说出了她最不愿听到的答案,“阿怜,我没办法,我救不了陈国”
陈国国破,楚国攻城之日,陈国国君和陈王后两杯鸩酒下肚,楚王昶念其刚烈,收敛其尸首,以君王礼制葬于符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