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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膳食 萧大人亲自喂陛下吃东西、萧母的……


    翌日, 晌午。


    “陛下,用膳了。”小酉子安排了一桌清淡养胃的菜肴。


    赵从煊眉头微蹙,胃中立即涌上一阵恶心, 他强压下不适,淡淡道:“布菜吧。”


    “陛下。”


    一道声音从门口处传来, 赵从煊抬头一看,他浑身一僵, “你怎么回来了”


    萧伯瑀走了进来, 又屏退小酉子, 这才道:“回来陪陛下用膳。”


    若是往日,赵从煊定然欣喜至极, 可现在不一样


    “陛下不愿吗?”萧伯瑀缓缓问道。


    赵从煊摇头, “没有, 只是我不知道你回来, 小酉子备的菜清淡了些, 我怕你不喜欢。”


    “喜欢。”萧伯瑀轻声道,他走近了几步, 在他身旁坐下,随即将人揽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赵从煊呼吸一滞, 像是被人点了定身穴一般,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下一刻,一条绸带轻柔地覆上了他的眼睛。


    视线被剥夺,赵从煊才有了一点反应。


    “别怕。”萧伯瑀的声音近在耳畔,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旋即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安抚着。


    赵从煊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血色,隔着衣料, 萧伯瑀胸膛的温暖和心跳传来,驱散了他的不安。


    “还能看见吗?”萧伯瑀问道。


    赵从煊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回答,“看不见”


    萧伯瑀似满意地轻声回应了一声,紧接着,他一只手揽过怀中人的腰肢,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腹部。


    赵从煊微微一颤,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喘息。


    “陛下这几日……胃口不好?”萧伯瑀低声问,掌心贴着他微微紧绷的腹部,缓缓揉按。


    萧伯瑀昨日去找了随行而来的太医,按照太医的说法,在神阙穴轻轻打着圈,力道不轻不重,可以恰到好处地缓解胃中的不适。


    赵从煊身体却越发紧绷,他支吾着道:“天气沉闷,有些吃不下”


    没有听见萧伯瑀应声,而且,眼睛又被蒙住,赵从煊看不见他的神情,心头的越发惊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赵从煊眼眶微热,绸带下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他摸索着桌上的勺子,就要准备吃东西,也不管能不能看得见。


    萧伯瑀忽然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将他僵硬的手指掰开,“我没生气。”


    旋即将手掌缓缓移到他的腹部,轻声道:“太医说,用膳前先揉一下这里,可补益脾胃,扶正培元。”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按揉着,察觉怀中之人的身体还是紧绷,便轻轻亲了亲他的颈侧,柔声道:“放松”


    沁凉的唇落在颈侧,引得赵从煊浑身一颤。


    萧伯瑀并未着急继续,他说着太医叮嘱的事宜,以此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良久,紧绷的身子终于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下来。


    “好些了么?”萧伯瑀低声问,掌心仍贴着他的腹部,力道轻柔地打着圈,温热透过衣料传来,竟真的缓解了几分不适。


    赵从煊轻轻点头,耳尖泛红,低声道:“嗯……”


    萧伯瑀便亲了一下他的脸颊,随即拿起桌上的勺子,舀了一小口清炖的莲子羹,递到他唇边,“先喝点汤,暖暖胃。”


    赵从煊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微微张口,温热的莲子羹滑入口中,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竟意外地没有引起反胃。


    “再吃一点。”萧伯瑀又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才送到他唇边。


    赵从煊乖乖咽下,他起初还有些神经紧绷,但随着胃中暖意渐生,不适感慢慢消退,他的身子也彻底软了下来,不自觉地往萧伯瑀怀里靠了靠。


    不觉间,桌上的菜肴一点一点地消失。


    忽地,萧伯瑀停了下来,手掌探去他的腹部,触及微微隆起,便收回了手。


    赵从煊道:“不吃了吗?”


    萧伯瑀笑了笑,“吃太多容易腹胀,陛下的身体需慢慢调理,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吗


    “嗯。”赵从煊轻轻应声,可心底却不敢奢望,他总觉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


    萧伯瑀毕竟是一方知府,不能时时陪在赵从煊的身边,但每到用膳之时,还是会抽出时间回来陪他。


    如此养了一个多月,赵从煊的身体总算是长了一些肉。


    赵从煊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伸出手戳了戳自己的脸颊,眼中的难受几乎要漫出来。


    为什么,还没长回来


    他抿了抿唇,想挤出一个笑,可嘴角刚扬起来,又僵硬地垮了下去。


    好难看。


    “啪——!”的一声,铜镜被反扣在妆台上。


    赵从煊将自己蜷缩在榻上,他数着时间,直至日落西山


    “陛下,用膳了。”小酉子在门外轻唤道。


    赵从煊的思绪渐渐回拢,可今日只有他一人。


    小酉子连忙道:“萧大人派人回来传话,说有事耽搁了,要晚些回来。”


    “嗯。”赵从煊轻轻颔首。


    小酉子便替他布菜,赵从煊却味同嚼蜡,吃了几口后,他便没了胃口。


    可他还是强迫自己继续吞咽着,直到胃里泛起一阵阵酸涩的胀痛。


    “陛下。”小酉子停止了布菜,解释道:“萧大人说了,您要是吃不下,不必勉强自己。”


    赵从煊手中的筷子顿住,半晌才缓缓放下。他垂眸盯着桌面的菜肴,低声道:“撤了吧。”


    小酉子应“是”,随即派人收拾了碗碟,退了出去。


    屋内恢复了安静。


    赵从煊独自坐在案旁,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夜色已深,庭院里只有几盏孤灯摇曳,映出斑驳的树影,萧伯瑀仍未归来。


    赵从煊低头看向自己瘦削的腕骨,他忽然有些后悔,他方才应该多吃几口的


    正出神间,房门被轻轻推开。


    “陛下。”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赵从煊猛地转身,险些撞上案角。萧伯瑀快步上前扶住他,眉头微蹙:“当心些。”


    赵从煊怔怔看着他,喉间发紧:“你……你回来了。”


    萧伯瑀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凉意,掌心却依旧温热。


    “用过膳了?”萧伯瑀问。


    “嗯”赵从煊低低应了一声。


    萧伯瑀忽地从身后将他拢入怀中,又伸手探去他的小腹,语气听不出喜怒,“是吗?”


    赵从煊身子一颤,下意识按住萧伯瑀的手腕,却被他反手扣住五指。


    “嗯,是用过膳了。”萧伯瑀的唇贴在他耳畔,声音低沉:“不过,我还没吃呢,陛下留下陪我,可好?”


    “好”


    说是陪萧伯瑀用膳,实际上,大多数还是进了赵从煊的肚子里。


    饭后,庭院的月色正好。


    萧伯瑀牵着赵从煊的手,缓步走在青石小径上。


    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清香,赵从煊的指尖被他拢在掌心,暖意一点点渗入肌肤。


    “太医说,饭后缓行百步,最宜消食。”萧伯瑀低声道,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腕骨。


    赵从煊低低“嗯”了一声。


    萧伯瑀的指节修长有力,掌心温热干燥,将他冰凉的指尖一寸寸捂暖。


    赵从煊数次偷偷瞥向他,却又不敢询问一个答案


    萧伯瑀想要的补偿,是他的性命?还是他的身体?


    若是性命,他绝无怨言。


    若是身体他的身体如此难看


    “在想什么?”萧伯瑀问道。


    赵从煊怔了怔,唇角微微抿起,“没什么。”


    “陛下今日似乎有心事?”萧伯瑀忽地脚步一停,侧着头看向他。


    赵从煊呼吸微滞,此刻月色朦胧,萧伯瑀的眉眼近在咫尺,眸中的神色让他心头发颤。


    他下意识垂眸避开了目光,眼睫轻颤,低声道:“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累了就回去罢。”萧伯瑀温声道,旋即,他将赵从煊打横抱起,朝着庭院回去。


    “我……自己可以走。”赵从煊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萧伯瑀垂眸看他,眼底漾着温软的光,“我知道。”


    可手臂却收得更稳,将他往怀里拢了拢。


    赵从煊怔怔地看着他,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碰萧伯瑀的脸颊,可指尖只是稍稍动了动,便心生怯意。


    他怎么再敢去问,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问


    赵从煊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若这是一场梦,他愿长眠于此。


    几日后。


    萧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


    小酉子派人去了解情况后,才得知是萧伯瑀的母亲和柳小姐来了。


    柳小姐,即柳灵儿,原籍便是扬州人,这次是回来扬州探亲。


    萧母正想着来也来探一下自己的儿子,二人便做伴,一起过来了扬州。


    萧伯瑀得知消息后,便匆匆赶了回来,又惊喜又无奈道:“母亲,您过来怎么不先说一下?”


    “怎么?”萧母故作生气,“你这是不欢迎我了?”


    一旁的柳灵儿笑着道:“姑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呢。”


    “夫人,表小姐,快进来快进来”田安乐呵呵道。


    萧伯瑀扶着萧母进府,又问道:“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不打紧,长则在家照看着呢。”萧母说道,随即又看向萧伯瑀,鼻尖一阵酸楚,“你呢,别老是忙着公事,有时间也多想着自己。”


    萧伯瑀点头应是,“我知道了。”


    “知道知道,你要是知道,也不会现在都”萧母微叹一声。


    几年前,萧伯瑀还在岭南时,长安忽然传出他已娶妻生子,萧母自然欣喜至极。但很快,萧伯瑀便传了家书解释这一切,她也只好空欢喜一场。


    升迁至扬州知府后,萧母暗里催促过他多次,虽然她知道,萧伯瑀和皇宫那位有过旧情。


    可经历那么多事情后,二人的感情或许已经烟消云散了


    萧母这次便是为了结心愿而来。


    第82章 过往 萧母的反对


    萧母的突然造访, 令人措手不及。


    萧伯瑀思忖良久,并没有将陛下在他府中休养的消息告知于她。


    他知道,母亲对陛下曾经的所作所为还有些怨词, 他只能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坦明这一切。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这日, 萧母准备亲自下厨,做一桌子好菜。


    她刚来到后院, 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煎药之人见到萧母的到来, 连忙起身相迎, “见过夫人。”


    萧母轻轻颔首,正准备朝厨房走去, 又听见煎药的丫鬟轻轻呛了一下, 她便随口一问:“谁生病了?”


    若是府中的下人, 她自然是要替萧伯瑀宽慰一番。


    丫鬟回道:“奴婢不知。”


    她只是按照吩咐煎药, 煎好了便有人来拿走, 至于是给什么人煎的,她一概不知。


    萧母眉头微蹙, 只略微生了疑心,“既如此,你便好生煎药, 莫误了时辰。”


    “是,夫人。”


    说罢,萧母便离开了后院,又恰巧碰见在咳嗽的田安, 便以为那药是田安喝的,都怪自己多心了。


    她神色稍缓,忧心道:“田安, 你生病了就好好休息,还走来走去做什么。”


    “只不过是一个小风寒罢了,谢夫人关心。”田安笑呵呵道。


    两人寒暄了一番,萧母便叫他回房休息,田安连忙应“是”,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诶?”萧母在他身后轻唤,只不过田安走得太快,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萧母无奈笑道:“还说没事,这都病糊涂了”


    说要回房休息,结果反而是往萧伯瑀的庭院走。


    一旁的侍女开口道:“夫人,要不要奴婢去提醒一下?”


    “也好”萧母点了点头,下一刻,她又摇头道:“罢了,我去吧,你去熬一些五神汤,给他祛风散寒。”


    “是。”


    来到庭院,入目便是几名侍卫守在门口处,神情肃穆,戒备森严。她心中疑惑更甚,伯瑀的院子何时需要这般戒备?


    她刚走近几步,侍卫们便恭敬行礼,“夫人,请留步。”


    萧母表明来意,侍卫面面相觑,却仍未让开。


    萧母心中疑云更浓,正欲再问,忽听院内传来田安的声音。可萧伯瑀并不在,田安在院子里和谁在说话?


    她不再多言,径直绕过侍卫。


    侍卫神色微变,可又不敢伤及她,便硬着头皮拦在跟前,“夫人!请止步。”


    动静惊扰了院中之人,田安慌忙出来查看,见是萧夫人,神色骤然慌张起来,他磕磕绊绊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萧母看着他,“你在怕什么?”


    “没没什么。”田安低着头,不敢直视。


    萧母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对劲,这些侍卫根本不是萧伯瑀的人。而且,田安向来不善于撒谎,很明显,庭院里面另有其人。


    “谁在里面?”萧母放缓了声音,能与萧伯瑀住一个院子的,必是关系匪浅之人。


    既是朋友,她又岂能拿出咄咄逼人的态度。


    田安支吾了半天,就是说不出话来。大少爷吩咐,陛下的事情暂时不要让萧夫人知道,可现在火烧眉毛了,田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萧母眉头微蹙,“连我也不能说?”


    田安正想着如何解释时,一道声音传来。


    “萧夫人,请。”小酉子上前道。


    田安一愣,神色慌乱地与他对视。小酉子摇了摇头,这是陛下的意思,他也只能照做罢了。


    萧母看着小酉子,心头猛地一跳,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上心头。


    她快步朝屋内走去,心里越发不安。


    屋内,赵从煊半倚在榻,面容苍白却难掩矜贵,虽只着素衣,却仍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萧母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她怎会认不出?这是……当今天子。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田安急忙上前扶住萧母,小声道:“夫人,此事说来话长……”


    萧母却缓缓抬手止住他的话,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朝着榻上之人缓缓行礼,“臣妇……参见陛下。”


    “萧夫人不必多礼。”赵从煊示意小酉子将其扶起。


    萧母缓缓直起身,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看向田安,轻声道:“田安,你先出去。”


    田安面色为难,可不敢拂了她的意,“是”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终于,萧母唇边含着得体的浅笑,开口道:“伯瑀向来节俭,连住的院子也是陈设简朴,陛下龙体贵重,屈尊下榻于此,实为伯瑀之过,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赵从煊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


    萧母表面是请罪,实际上却是怪罪他为何会在萧伯瑀的院子。


    一旁的小酉子说道:“陛下微服出巡,一时龙体欠安,幸得萧大人照料。”


    “能为陛下分忧,是伯瑀的福分。”萧母垂眸,淡淡道:“只不过,君臣有别,伯瑀此事做的实在是失了分寸。”


    赵从煊听出她话中深意,眸光一暗,胸口隐隐发闷。


    面对萧母隐忍的责问,他没有办法反驳。当年是他执意将萧伯瑀贬至岭南,萧家上下多次求情,他却视若无睹,如今这个局面,他怨不得旁人。


    他缓缓开口:“是朕负了他。”


    萧母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于公而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子怎敢对君王有所怨词。可她知道萧伯瑀为他做了多少事,两人之间的情感又怎是一句君臣就能言尽的?


    陛下一句有错,便要将以往所做的事情一笔勾销?


    她做不到。


    她都活了大半辈子了,帝王的恩情如何凉薄,她见过太多。曾经她也相信萧伯瑀口中那一句:他不一样。


    可实际上,没什么不一样。


    萧母沉默片刻,终究无法释怀,“陛下言重了伯瑀身为臣子,为君分忧乃本分。”


    赵从煊明白她的意思,他也没奢望还能回到从前。只是,萧伯瑀想要的补偿他还没偿还。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萧母起身告退,行至院子外,母子二人撞了个正着。


    看母亲的神色,萧伯瑀便知道,他想隐瞒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


    “母亲”


    萧母抬手示意,还顾及着体面,“陛下龙体欠安,出去再说吧。”


    两人来到庭院外,萧母先开口问道:“若我今日没发现,你还要隐瞒我多久?”


    “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尚未寻到合适的时机。”萧伯瑀道。


    萧母望着他,眼中既有责备,又含着心疼,“伯瑀,你做什么事都很有分寸,可为何与他有关的事情,你却总是唉”


    “几年前的事情,你都忘了吗?你说你放下了,你放下什么了?你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萧母越说越激动。


    萧伯瑀替她斟了一杯热茶,缓声道:“母亲,此事已经过去了”


    “伯瑀。”萧母打断了他,声音微颤:“你是不是还在意着他?”


    沉默良久,萧伯瑀道:“请母亲成全。”


    萧母的手微微一颤,茶盏中的水晃出几滴,落在她素净的衣袖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母亲”萧伯瑀微怔,他连忙唤来田安。


    萧母摆了摆手,她用手帕擦了擦衣袖,“你不必再说了。”


    说罢,她便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她又缓缓转过身来,眼中含泪,“你和你的父亲一样,一旦对一人用情至深,便再难割舍可你当真想清楚了吗?”


    一段感情,蹉跎了十几年。


    萧母无法对他说什么重话,无论如何,那是她的孩子。她所希望的,唯有他能平安喜乐罢了。


    入夜。


    萧伯瑀回到房间内,见赵从煊倚在榻上闭目休憩,眉间紧蹙着,似是忧心着什么。


    他放轻脚步走近,却见赵从煊倏然睁眼。


    “吵醒你了?”萧伯瑀温声道。


    赵从煊摇摇头,撑着身子想要坐起。萧伯瑀上前扶住他的肩膀,顺手将一个软枕垫在他腰后。


    赵从煊抬眸看他,又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低声道:“我这些天,是不是长回来了一点肉?”


    闻言,萧伯瑀垂眸细细看他,虽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嗯。”


    “那你喜欢吗?”赵从煊小心翼翼问道。


    萧伯瑀看着他,又想起母亲的话,他便捧着赵从煊的脸颊,郑重道:“喜欢。”


    话落,萧伯瑀俯身吻上他的唇。


    赵从煊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指尖颤抖地攀上萧伯瑀的肩膀,可下一刻便怯怯地缩了回去。


    萧伯瑀似有察觉,他缓缓退开,随即伸手环住赵从煊的腰身,将他托了起来。


    在他失声惊呼之时,萧伯瑀便已经坐在了榻边,旋即将他轻轻放下,跨坐在自己怀中。


    赵从煊的双腿虚虚地悬在他的两侧,腰背绷得挺直,两人身体骤然拉近,双唇几欲相贴。


    萧伯瑀捧着他的脸颊,指腹摩挲着他的颧骨,笑着点了点头:“陛下这些天是有在好好用膳。”


    说罢,便亲了亲他的脸颊、眉骨、眼角、鼻梁,还有唇。


    他轻微启唇,萧伯瑀便顺势探了进来。


    赵从煊喉间溢出一声轻吟,身体开始发软,却又舍不得退开半分。


    萧伯瑀的手滑到他的后颈,指尖陷入发丝之间,轻轻揉捏着他后颈那处软肉。


    霎时间,赵从煊身体一颤,唇齿交缠,温热的气息交融,分不清彼此。


    他能感受到萧伯瑀呼吸愈发粗重,原本克制的吻渐渐染上情欲。


    赵从煊呼吸也凌乱起来,却仍乖顺地仰起头,任由对方索取。


    良久,萧伯瑀还是缓缓退开,两人的唇间稍稍分开,赵从煊便又缠了上来。


    萧伯瑀只亲了亲他的唇角安抚着,旋即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问道:“陛下今日是怎么了?”


    第83章 欢愉 蒸笼里的馒头


    赵从煊的声音很低, 萧伯瑀没听清,便贴近了他的唇边,问道:“陛下说了什么?”


    赵从煊怔怔地抬眸望着他, 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亲了亲他的下颌。


    萧伯瑀心头一软,便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声音有几分沙哑:“过几天, 我带陛下去游舟泛湖, 可好?”


    “嗯”赵从煊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闷闷地点头。


    两人身体相贴, 身体的反应透过衣料清晰传来。


    赵从煊亲了亲他的喉结, 随即一路往上, 双手攀上他的脖颈, 而后仰头索吻般贴了上来。


    萧伯瑀却轻轻侧开了头, 他无奈一笑,再好的定力也经不住这般试探。陛下的身体虽是好了不少, 但还不适宜做一些床笫之欢。


    可赵从煊不知道,面对萧伯瑀的拒绝,他像是被泼了一盘冷水, 浑身发冷,纤长的睫翼颤了颤,又慢慢垂下眼帘,原本攀在萧伯瑀颈间的手一点点滑落, 指尖在空中悬了片刻,最终小心翼翼地收回。


    “对不起”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伯瑀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 正要解释,却见赵从煊已经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挪,似乎是想要起身,却因为身体发软,刚起身又跌回到他的腿上。


    不偏不倚,正好蹭过


    萧伯瑀的呼吸骤然粗重,赵从煊六神无主,慌乱中又要起身。


    无奈之下,萧伯瑀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腰,声音已经暗哑:“陛下别动了”


    赵从煊僵在他怀中,身下的变化极其明显,二人之间曾有过无数次欢愉,这是不是他唯一能补偿萧伯瑀的


    他忽地抬起头,湿漉漉的眼底直直望进萧伯瑀的眼底,旋即他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指尖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成功。


    萧伯瑀一把按住他颤抖的手,将他搂入怀中,轻抚着怀中人的背脊,温声安抚着:“等陛下的身子好些了”


    话音未落,颈侧一片冰凉,萧伯瑀神色微怔,他缓缓退开,却见怀中之人无声落泪。


    下一刻,赵从煊便垂下了头。


    萧伯瑀心头一软,再顾不及其他,他捧着怀中人的脸颊,轻轻抬起他的下颌,随即便低头吻住了他的唇,温柔缠绵、缱绻厮磨。


    衣衫渐褪,萧伯瑀的吻从他的唇瓣滑至颈侧,再到锁骨


    温热的掌心抚在他的腰间,轻轻揉捏着,直至怀中人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赵从煊的喉间溢出一声轻哼。


    萧伯瑀又覆上他的唇,低声轻哄着,随即将他轻轻地抱了起来,感受到怀中人身体在微微发抖,他正欲退开。下一刻,赵从煊的身体倏然一动,颤抖地、缓慢地、固执地,脸色煞白得惊人。


    两人都不好受,赵从煊更是眼前发黑,可他却只咬着唇,一声不吭,只有身体细微的颤抖着。


    萧伯瑀的掌心顺着他的脊背轻轻安抚着,想让他先缓过气来,可赵从煊却在这时猝不及防脱了力,唇瓣咬出血来,指尖蜷缩着,可固执地不愿放开。


    淡淡的血腥气蔓延开来,萧伯瑀眉头紧蹙,他一手扣住赵从煊的腰,将他按在怀里,另一只手捧起他的脸颊,逼他抬起头来。


    “看着我。”他声音低哑,指腹擦过赵从煊的眼角,“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从煊睫毛颤了颤,唇角翕张,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摇头,又摇头。


    萧伯瑀叹息,低头吻他的眼角,尝到泪水的咸涩。他放轻了力道,掌心贴着他的后腰,一点点揉开紧绷的身体。


    “别怕……”他低声哄着,唇贴着他的耳垂,“我在这里,我们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萧伯瑀吻他,温柔地、缓慢地吻他,像是要吻去他所有的疼痛和不安。而后,他缓缓退出。


    赵从煊浑身一颤,下意识收紧手臂,不肯让他离开。


    萧伯瑀低叹一声,随即取过一件外衣披在他的身上,将他搂得更紧,掌心抚过他的发,低声问道:“今日,母亲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赵从煊的声音很低。


    萧伯瑀道:“陛下不是说过,不会对我再有所隐瞒的吗。”


    赵从煊浑身一僵。


    “所以,都告诉我,嗯?”萧伯瑀轻声道。


    赵从煊喉结轻轻滚动了几下,旋即,将下午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萧母并未对他说什么重话,只是话外之意,难以掩饰她责问赵从煊曾经的所作所为。


    他若还有几分帝王的心气,就该离开这里。


    “所以,陛下今日是想补偿我?”萧伯瑀问道,声音沉静了下来。


    赵从煊看着他,本应点头的,可他察觉到萧伯瑀似乎是生气了,霎时间不知所措了起来。


    见状,萧伯瑀眉间多了几分无奈,他将赵从煊抱到床榻上,替他盖好了锦被,这才收起榻旁凌乱的衣衫。


    穿戴整齐后,他来到床榻旁,俯身在他额头落下一吻,轻声道:“我出去一下。”


    赵从煊呆呆地“嗯”了一声。


    房间内渐渐安静了下来,赵从煊扯了扯身上的锦被,将自己裹了起来,身下撕扯的疼痛一抽一抽的疼。


    萧伯瑀好像生气了。


    从前萧伯瑀生气了,他只需要亲亲他便好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该怎么做?


    思忖间,房门被缓缓推开。


    萧伯瑀取了一件中衣给他穿上,旋即将他抱去浴堂,清洗了一番后,又将他抱了回来。


    赵从煊小声问道:“过几天,我们还能去游湖吗?”


    “陛下若不想去,也可以不去。”萧伯瑀从背后将他抱入怀中,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他松垮的腰带。


    赵从煊道:“想去!”


    萧伯瑀轻“嗯”了一声,随即指尖探入他的衣襟。


    赵从煊轻吟了一声,转过头来,想要索吻。


    “好了,别动”萧伯瑀声音微哑,他取来一些药膏,覆上他的伤处。


    两人除了第一回的时候,不知轻重,后来的欢爱很少弄出血来,虽然说,这次是赵从煊乱来


    萧伯瑀只想给他上药,可不觉间,又挑起了赵从煊的情欲。


    赵从煊一开始还压抑着,可这种时而难以抑制而溢出的轻哼,简直是对萧伯瑀的折磨,他怎么不知道,他的陛下这么会勾人


    忽然间,萧伯瑀在他颈侧轻轻咬了一口,咬得并不重,却和之前在岭南咬的伤口巧合地重叠了起来。


    赵从煊脸色微白,当时颈侧这里的伤口疼了好久。


    他以为,萧伯瑀还要再咬一次,即便他知道会有多疼,可他只是身体僵硬了一瞬,旋即便闭了闭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萧伯瑀只是在那浅淡的疤痕上亲了一下,忽然道:“是不是很疼?”


    当时的他的确是恨极了赵从煊,几乎要将他颈侧那块肉咬了下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受自己的痛苦。


    “不疼”赵从煊小声回答,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萧伯瑀若是还想发泄的话,他受得住。


    萧伯瑀看着他,没有说话。


    赵从煊又改了口,“是有一点疼,就一点”


    灼热的呼吸落在他的颈侧,赵从煊无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玉白的颈项还泛着未褪的红,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


    “不会了。”萧伯瑀忽然低头含住他的耳垂,温热的吐息顺着他的颈侧蔓延。


    赵从煊浑身发软发烫,他好像成了蒸笼里的馒头,萧伯瑀的手只稍稍触碰,便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他呜咽了几声,想要逃离,可这本身又是他亏欠萧伯瑀的,他将身体完全打开,无一丝防备,任由萧伯瑀对他揉、搓、碾、压


    意识消失前,他只听见萧伯瑀轻轻笑了笑,“好乖。”


    次日。


    赵从煊被门外的声音吵醒,那是小孩子的嬉笑声,还有他的九弟赵承焕吵闹的声音。


    “小酉子。”赵从煊轻唤道。


    话落,小酉子连忙进来服侍,可他刚抬头看向赵从煊,便又僵硬地低下头来。


    赵从煊脑袋还有些昏胀,并未看清他的神色,听到门外的声音,他开口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是晋王殿下求见。”小酉子回道。


    赵从煊打了个哈欠,“一大早的,他来做什么?”


    小酉子顿了顿,随即道:“陛下,已经午时了”


    赵从煊怔了怔,昨夜发生的事情渐渐回笼,他轻咳了一声:“嗯,九弟什么时候来的?”


    “辰时。”


    赵从煊脸色微僵,“怎么不早说?”


    “萧大人吩咐”


    赵从煊轻声打断,“九弟来做什么?”


    “晋王问,何时回长安?”小酉子如实回答。


    之前,晋王赵承焕的确赖在扬州不肯走,但他意识到,长安有天底下最好的医师,也许能治好上官绵的失忆。


    结果,赵从煊留在萧府休养了几个月,竟还没有回宫的意思,不得已,赵承焕便亲自来问。


    赵从煊道:“让他先回去。”


    话音未落,门外的赵承焕便嚷嚷道:“皇兄,你的身体没事吧?”


    赵从煊正欲出去,小酉子欲言又止,隐晦道:“奴才这就去传话罢”


    “不必。”赵从煊径直往外走,正好,他想令晋王代理国事,他就可以安心留在扬州。


    小酉子闭了闭眼,连忙跟了上去。


    庭院里,赵承焕正和朔儿玩闹,见赵从煊出来,他连忙起身,诧异道:“皇兄”


    赵从煊道:“怎么了?”


    “萧伯瑀这是给你吃了什么大补丸!”赵承焕啧啧称奇,“三个月没见,皇兄你好像荣光焕发了。”


    “不过”赵承焕细细打量着他,神色疑惑道:“你脖子怎么了?”


    第84章 答案 朔儿的身世、一个答案


    “爹爹”一个约莫两岁的小孩摇摇晃晃朝着二人走来。赵从煊不过一转身, 便被软乎乎的小身子抱住了大腿。


    一旁的赵承焕声音幽怨道:“明明是我先教会朔儿喊‘爹爹’的”


    “爹爹!爹爹!”小孩似乎认不出两人,只揪着赵从煊的衣摆,咿呀喊着:“抱抱, 要抱抱”


    赵承焕笑着上前,伸出手道:“爹爹来抱。”


    话音未落, 赵从煊便先一步将小孩抱了起来,他看向赵承焕, 问道:“他是你的孩子?”


    “不是又怎样!绵绵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赵承焕道, 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 只有上官绵知道,可她又失忆了


    忽地, 小孩伸手摸了摸赵从煊脖颈上的‘淤痕’, “痛痛, 飞飞”


    说罢, 还亲了亲他的脸颊。


    赵从煊一怔, 脸颊上还留着那软乎乎的触感,好像被柔软的棉花蹭了一下。


    小孩搂着他的脖子, 又叫了一声:“爹爹”


    赵承焕在一旁酸溜溜地伸手:“朔儿,来爹爹这儿。”


    可小家伙却扭过身子,把脸埋进赵从煊的肩窝, 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偷偷瞧他。


    赵承焕凑了过来,捏了捏朔儿的小脸,故作委屈道:“小没良心的,明明是我天天陪你玩, 怎么一见他就不要我了?”


    朔儿眨了眨眼,忽然伸出小手,一把抓住赵承焕的衣袖, 含糊不清地嘟囔:“爹爹抱”


    赵承焕眼睛一亮,立刻伸手去接,谁知赵从煊却稍稍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皇兄,你做什么?”赵承焕一脸疑惑。


    赵从煊沉声道: “你可以带上官绵走,但他不行。”


    “为什么?”


    “他既然有亲生父亲,那就留下来。”


    赵承焕着急道:“可绵绵还没恢复记忆,朔儿的亲生父亲是谁尚未得知”


    “你说什么?”赵从煊忽然抬眸看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


    见他神色不对劲,赵承焕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一时语塞。


    赵从煊又一次问道:“这个孩子的父亲不是萧伯瑀?”


    “不是啊。”赵承焕摇了摇头,虽然他一开始也以为朔儿的亲生父亲是萧伯瑀,可这件事跟赵从煊有什么关系?


    闻言,赵从煊的手微微收紧,怀里的朔儿扭了扭,小脸贴在他颈侧,呼吸软软的。


    他喉结微动,这不是萧伯瑀的孩子


    赵从煊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将小孩交给赵承焕,便朝外面走去。


    “皇兄,你去哪?”赵承焕连忙追上来,“你还没说,什么时候回长安呢!”


    赵从煊没空搭理他,他现在急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一个关乎朔儿身世,也关乎自己的答案。


    小酉子跟了上来,低声道:“陛下,萧大人应该快回来了。”


    这个时辰,萧伯瑀会回来陪同他用午膳,赵从煊一时心急,差点忘了此事。


    话音一落,便见庭院外一道身影朝这边走来,正是萧伯瑀。


    萧伯瑀远远望见赵从煊站在院中,脚步不由地加快了几分。


    而此时,赵承焕抱着朔儿追了上来,见两人神色似乎不太对劲,又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呵呵笑了一声:“你们聊,你们先聊”


    小孩显然是认出了萧伯瑀,张着手便要抱抱。只不过,赵承焕转了个身,便将他的视线挡住,“乖朔儿,我带你去找娘亲!”


    小酉子也躬身退下,院子里,只有萧伯瑀与赵从煊二人。


    萧伯瑀见他眼角泛红,便握住他的手,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


    “九弟说,那个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是你”赵从煊抬眸望着他,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或许,萧伯瑀从来就没有成过亲,没有过妻子和孩子。


    萧伯瑀笑了笑,“就为了这个?”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赵从煊追问,他的耳边嗡嗡作响,四周的声音仿佛被抽离,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萧伯瑀的眉眼柔和下来,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低声道:“是,朔儿不是我的孩子。”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劈进赵从煊的脑海,他呼吸一滞,嗓音发哑:“那……上官绵和你……”


    “我与上官姑娘,只是朋友。”萧伯瑀坦然道:“是我欺瞒了陛下”


    从前在岭南天峪时,赵从煊曾问过他,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当时的萧伯瑀没有正面回应。因此,赵从煊一直误以为,上官绵是萧伯瑀的妻子,朔儿是他的孩子。


    赵从煊喉结滚动,胸口翻涌着酸涩的热意,他忽地抱住了萧伯瑀。


    原来,萧伯瑀对他做出的承诺,从未食言。


    萧伯瑀轻抚他的背脊,温声道:“先用膳吧。”


    两人离开后,庭院的一隅,赵承焕几乎僵住了身子,他方才是不是眼花了不然,为什么会看到他的皇兄和萧伯瑀抱在了一起


    “在看什么!让你看着朔儿一会儿,你就发呆!”


    上官绵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但他仍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上官绵看他呆愣,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担心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没事吧?”


    “没事”赵承焕僵硬地摇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上官绵疑惑地看了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庭院方向,却只看到一片空荡。她皱了皱眉,将朔儿抱了过来。


    “你到底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上官绵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赵承焕猛地回神,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绵绵,我好像看到了,看到了”


    上官绵被他抓得生疼,挣了一下没挣开,不由恼道:“你看到什么了,在这发疯!”


    赵承焕连忙松开手,却仍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道:“我刚才看见皇兄和萧伯瑀抱在一起”


    “哦。”上官绵淡淡地点了个头。


    赵承焕瞪大了眼睛,看上官绵这个态度,他又在想,是他大惊小怪了?


    上官绵可没时间和他掰扯,她抱着朔儿往外走,“算了,懒得管你,朔儿饿了,我带他去吃东西。”


    “吃饭饭”怀里的小孩开心地拍了拍手掌。


    赵承焕甩了甩脑袋,试图将方才的画面甩出去,随即连忙追上去,“哎,绵绵,等等我!”


    得知朔儿并非萧伯瑀的孩子后,赵从煊便准许赵承焕带他们母子二人回长安,并命他暂代处理国事。


    赵承焕幽幽道:“皇兄,你自己怎么不回去?”


    先前催他又催得那么急,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着实令人琢磨不透。


    赵从煊淡淡道:“等你适应久了,就习惯了。”


    “什么意思?”赵承焕不解。


    赵从煊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加解释。


    赵承焕被他这一笑,激得头皮发麻,他僵硬地笑着:“皇兄,你别笑了”


    之前他还在想,皇兄怎么不爱笑,结果笑起来这么渗人,让他心里直发毛。


    赵从煊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如此一来,赵承焕不得不离开扬州。


    与此同时,萧母也准备启程回长安。她自知无法改变萧伯瑀的想法,离开前,她长叹一声:“你爹他身子大不如前了,唉早些回来吧。”


    萧伯瑀离开长安的这几年,虽然家书往来也算得上频繁,但毕竟是几年没见,说不想念是假的。父母年迈,他作为儿子,自然应该承欢膝下,尽尽孝道。


    “母亲,我知道了。”萧伯瑀轻轻颔首。


    萧母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伯瑀,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若他喜欢的是寻常的男子,萧母也许会悲伤,但不至于反对如此强烈。可这个人是当今天子,还曾将他贬到数千里外的南蛮之地


    “嗯。”萧伯瑀知她的顾虑,可很多事情,没办法一两句话说清楚。


    萧母像苍老了许多,她轻叹一声,似是妥协,“你爹他还不知道,你和他的事情。”


    萧伯瑀道:“我会尽快回长安,这件事,我会亲自和父亲交代。”


    话落,萧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罢了罢了”


    “姑母,我们走吧。”柳灵儿上前扶着萧母,轻声道:“姑母什么时候想来,我都陪着您。”


    萧伯瑀感谢她一路照顾,便行了一礼,“一路小心,保重身体。”


    扶萧母上马车后,柳灵儿这才挥手告别,“表哥,保重。”


    送走了萧母一行人后,萧伯瑀回到院中,见赵从煊正站在廊下出神。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像是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萧伯瑀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怎么站在这里?”


    赵从煊似乎才回过神来,怔怔道:“你愿意回长安了?”


    方才他只是想出来送一下萧母,恰巧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萧伯瑀不置可否,他笑了笑,“陛下可还记得,今日要一起去游湖。”


    “当然记得。”赵从煊点了点头,他着急追问:“可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萧伯瑀像是很为难的样子,“我还是觉得,游湖更加重要。”


    “那游完湖,你就会回答我那个问题了,是吗?”赵从煊眉间有些许焦虑,若是萧伯瑀愿意回长安,那他们是不是就能重新开始了


    萧伯瑀俯身在他眉间落下一吻,轻轻颔首,温声道:“嗯。”


    第85章 游湖 过去的真相、小船亲昵


    远山衔住落日, 暮色笼罩四野。


    扬州城西街的湖畔格外热闹,华灯高悬,街上人声鼎沸。


    萧伯瑀朝着酒铺走去, 他本身并不嗜酒,只不过, 有时小酌一杯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酒铺前,年轻的伙计正在收拾酒旗, 见人来买酒, 他挠挠头, 憨笑道:“客官,对不住了, 今日的酒刚好卖完了。”


    “还有还有!”话音未落, 后堂布帘忽地’哗啦’一响, 一道女声传来, “正赶巧了, 客官可要试试我们小店新酿的花雕酒”


    声音戛然而止。


    伙计疑惑道:“当家的,你怎么了?”


    萧伯瑀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站在帘边,手中捧着一坛未开封的酒。她的身形猛地一僵,露在面纱外的一双杏眼瞪得溜圆, 很快又垂下了眼帘。


    “巧儿姐”伙计见她没应声,便喊了她的名字。


    萧伯瑀一开始只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听到名字后,便大抵猜出了她的身份——陈氏女, 陈巧儿。


    按理来说,在陈氏倒台后,陈巧儿应是打入冷宫, 或者流放。萧伯瑀倒是没想到,会在扬州见到她,看样子,陈巧儿的背后应有人相助。


    萧伯瑀的目光在陈巧儿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便移开了视线,他并未戳穿她的身份,毕竟,当年之事,只源于陈威父子的野心,陈巧儿不过也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这酒怎么卖?”萧伯瑀只当作自己是寻常的买酒人。


    伙计连忙回道:“我们当家的酿出来的酒,喝过的人都说好,这一坛酒”


    话音未落,陈巧儿便打断了他,“不要钱。”


    “啊?”伙计愣在原地,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都没察觉。


    陈巧儿将酒坛轻轻放在柜台上,手指微微发颤,“这坛酒请萧大人收下。”


    当年陈威倒台后,陈氏诸多无辜之人被牵连,由于陈威得罪的人太多,不乏有人将怨气撒在他们那些无辜之人身上。


    陈巧儿有心无力,在那时,是萧伯瑀暗地里打点,一切按照国法处置,不得徇私枉法、滥用私刑,这才保住了陈家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


    萧伯瑀轻轻颔首,二人相视一笑,“前尘往事,不过浮云过眼,陈姑娘,珍重。”


    他留下几两银子,随即将那一小坛酒带走了。


    陈巧儿怔怔地望着萧伯瑀远去的背影,伙计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当家的,那位客官是什么人啊?您怎么……”


    “扬州知府萧大人。”陈巧儿早听说萧伯瑀来到扬州任职,只是没想到这么巧能遇见。


    “原来是知府大人,他看着也不过三十啊”伙计一脸诧异,随即又疑惑道:“对了,他刚才是不是认错人了,怎么喊你陈姑娘,巧儿姐,你不是姓莫吗?”


    陈巧儿笑着摇了摇头,她离开长安后,便改名换姓,前几年,她一直担心有人认出她的身份。毕竟,在天下人眼中,陈氏是罪人


    如今,她已经放下了,正如萧伯瑀所说,前尘往事如过眼浮云,现在的她是扬州的一个普通酒商,莫巧儿。


    湖畔,岸边垂柳的枝条低垂着,微风轻抚,柳叶轻抚过水面,荡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柳枝半掩着一叶扁舟,萧伯瑀拨开低垂的柳枝,只见扁舟上一个人影背对着他,静静地倚在船头。


    听见脚步声,船上的人影缓缓回首,面容隐在柳影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清亮如这湖水,平静地望过来。


    “你回来啦。”赵从煊像是等了他好久,语气是藏不住的欣喜。


    “嗯。”萧伯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岸边,跃上船板,小舟轻轻摇晃了一下。他又去解开小舟的绳索,任小船随着湖面轻荡。


    夜里的水流稍急,小舟很快便游到了湖中。


    两人坐在船头上,萧伯瑀打开酒坛,一缕清冽的酒香立刻飘散开来。


    赵从煊鼻尖轻嗅,闻到了他手上的酒香,“这是什么酒?”


    “西街酒铺的花雕酒。”说着,萧伯瑀拿出两个酒盏,动作缓慢地斟酒。


    赵从煊望眼欲穿般看着他,可他越是想喝,萧伯瑀动作反而越慢。


    “好香的酒”赵从煊抬眸看着他,就差没把‘我想喝’三个大字写在脸上。


    萧伯瑀却忽然问道:“陛下可还记得陈氏之女,陈巧儿。”


    赵从煊一怔,“怎么忽然问起了她?”


    “方才见到一人,倒像是当年的陈巧儿。”萧伯瑀淡淡道。


    赵从煊脸上的笑意僵硬了几分,“是吗,可能是巧合吧”


    萧伯瑀见他的反应,大抵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当年陈氏倒台后,唯一能帮陈巧儿脱困的,唯有当今天子了。


    但以当时陈氏的嚣张作风,赵从煊即便不迁怒于陈巧儿,也没有必要暗中相助,这其中,是否又另有隐情


    赵从煊垂下眼帘,他曾经对萧伯瑀坦白的事情中,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说,这其中就包括了当年他引陈威入局的事情。这件事,牵扯的人太多,他没办法用三言两语去解释清楚。


    他也不想对萧伯瑀有任何隐瞒,他只是害怕,这好不容易修复的裂痕,会不会又因为此事而破裂


    萧伯瑀笑了笑,“或许,真的是人有相似罢了。”


    说罢,他将酒盏推至赵从煊身前。


    赵从煊缓缓抬眸,他看向萧伯瑀,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陛下在想什么?”萧伯瑀问道。


    赵从煊小心地攥着他的衣袖,低声道:“你能不能亲一下我?”


    话落,萧伯瑀侧首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不是这里”


    萧伯瑀微微转身,捧着他的脸颊,便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吻太过突然,赵从煊唇间溢出一声轻吟。月光流淌,只余心跳声和潺潺的流水声。


    良久,萧伯瑀缓缓退开,却仍流连于他的唇角,低声道:“陛下,可愿说了?”


    从前那些计较他虽然已经放下,但当年的真相如何,他并不希望自己被瞒于鼓掌之中。


    赵从煊的呼吸尚未平复下来,他低垂着头,终于开口:“当年,我和陈巧儿做了一个交易,从她口中,我掌握了陈威父子的动向”


    也包括,他得知了曾经先帝的娈宠,也就是乐师尹庄被陈威软禁了起来。


    尹庄渴望离开陈府,离开长安,赵从煊便借此令他成为潜在陈府的细作。只不过,他猜出尹庄未必会信他,于是,这件事是以许寅的名义去做,从头到尾,尹庄都以为,那个应允他,会带他离开长安的是中郎将许寅。


    时至今日,知道这件事的寥寥无几。


    当年,赵从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晟的江山社稷,也是为了自己。而陈威父子将所有的矛头指向了最大的政敌萧伯瑀时,他才有时机得以在暗处一点点布局。


    陈威父子逼宫当日,赵从煊早有后手,即便萧伯瑀没有从荆州调兵勤王,赵从煊依旧有把握拿下陈威父子。


    事情结束后,赵从煊便命人将陈巧儿送出了长安。而尹庄,却留在了长安。


    这些事情,会随着时间慢慢被人遗忘。


    赵从煊再提起当年的事,脑海中的记忆并不太清晰,他说得很缓慢,像是怕遗漏一些细枝末节。


    说罢,小船上安静良久。


    赵从煊低着头,不敢去看萧伯瑀的反应。


    萧伯瑀也终于知道,当年长安城外的死士是谁豢养的。


    若不是萧长则身手敏捷,险些便死于赵从煊手中。可他没办法去苛责赵从煊,当时的赵从煊没有兵权,相当于半个傀儡皇帝,为了自保去谋划这一切无可厚非


    他将赵从煊搂入怀中,轻声道:“待回到长安,陛下陪我去见一个人吧。”


    无论如何,萧长则因那些死士而险些丧命。


    赵从煊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忽地,他神色一愣,连忙问道:“你,你方才是说,回长安!”


    “嗯。”萧伯瑀轻抚着他的发丝,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赵从煊又问,声音却弱了许多,“那我们呢”


    萧伯瑀只是轻轻笑了笑,不答反问道:“陛下觉得呢?”


    “我不知道”赵从煊神色还是有些不安。


    萧伯瑀的指尖顺着他的发丝滑至后颈,他缓缓退开,缓声道:“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或者说,挚爱、良人,卿卿”


    月色朦胧,湖风掠过,将二人的发丝吹乱,又像是纠缠了起来。


    浮生本无常,樽前酒一杯。酒坛倾倒在船板上,残余的酒液渗入木板,酒香弥漫。


    小舟轻轻摇晃了一下,船舱内,赵从煊伏在萧伯瑀的身上,衣襟层叠散乱,他身体微微颤抖着,怯生生地想要退开。


    萧伯瑀的手扣在他的腰间,指腹轻轻摩挲着,却并未着急继续,而是俯身含住了他的唇,轻柔地厮磨着。


    酒香在唇间弥漫,两人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萧伯瑀忽然停下,凝视着赵从煊迷离的眼睛,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里没有其他人。”


    赵从煊愣了愣神。萧伯瑀俯身含住他的耳垂,扣在他腰间的手却突然用力。


    下一刻,船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赵从煊轻轻喊了一声疼,委屈地抬眸看他,却只是亲了亲他的下颌。


    萧伯瑀心头一软,他低声轻哄着,可身体的反应愈烈。赵从煊小声控诉,身体却没有半分抗拒,他双手紧攀着萧伯瑀的肩颈,任由身体沉沦于痛楚与欢愉中。


    明月隐于浮云后,周遭越发昏暗,只余烛火摇曳,起起伏伏、明明灭灭。


    赵从煊语不成句,断断续续地喊着他的名字,又似乎难以忍受般索吻,像是乞求一丝怜爱。


    良久,赵从煊呜咽着咬了一口他的肩膀,紧绷的腰身如被霜雪压弯的翠竹,在雪花被拂去后,发出一道的沉吟声。


    第86章 改制 萧与赵共天下


    两个月后, 扬州城秋意正浓,梧桐叶落,金风细细。


    一纸诏书传来扬州, 命萧伯瑀返回长安,官复宰相, 并加授大司马之职,总揽军政大权。


    诏书既下, 朝野震动。萧氏一门权倾朝野, 军政之柄尽握掌中。坊间遂有传言:萧与赵共天下。


    此言一出, 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然而, 对萧伯瑀而言, 权位已非他所求。


    他太清楚, 这纸诏书是赵从煊能给的, 最厚重的补偿。但他更明白, 这份补偿背后,必为后世留下无尽的猜疑与揣度。


    启程回长安的前一晚, 萧伯瑀将人搂在怀里,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腕,沉默许久, 他才缓缓开口道:“王横此人,德才兼备,忠诚正直,陛下可委以重任。”


    赵从煊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缓了许久,并不明白他此时说这句话的意思,但既然他已经将权柄交由萧伯瑀, 那他想要调度官员,他不会干涉。


    “好,那便依你所言。”赵从煊嗓音微哑,带着几分倦意,却仍下意识地往萧伯瑀怀中靠了靠。


    萧伯瑀见他应下,微微抬手,轻抚着他的脸颊,低声补充:“尚书台总揽政务,乃国之机要,王横可兼任尚书令,主理天下政事,为陛下分忧。”


    赵从煊闻言,睡意散了大半,抬眼望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尚书台的设立,本就是为了制衡宰相府的权力。


    在萧伯瑀被贬后,王横便死守在宰相府中,但随着权力的倾轧,宰相府成了有名无实的存在,这反倒成了王横仕途上的绊脚石。以王横的资历与才干,他本可走得更高。


    虽然说,只要萧伯瑀回来,随着权力的交换,宰相府自然会重新掌握实权。


    但萧伯瑀已经志不在此,对一个王朝而言,最重要的便是人才,对于返回长安后要做什么,他已另有想法。


    “宰相一职,权柄过重,尚书台分其权,却又导致政令多出,相互掣肘。”萧伯瑀缓缓道。


    这个隐患在设立尚书台时便已显露,只是因他罢黜而暂时隐匿。如今他若回朝,这矛盾必然会再次激化。


    赵从煊脱口而出:“那便废除尚书台”


    话落,他又忽然意识不对劲,若萧伯瑀主张废除尚书台,就不会举荐王横任尚书令了。


    他转过头看向萧伯瑀,瞳孔微缩,声音有些发紧,“你是想废除宰相府?”


    “嗯。”萧伯瑀的确有此想法。


    赵从煊猛地坐起身来,锦被滑落,露出的肌肤沾了些凉意,他却浑然不觉,神色满是惊愕,“为什么?”


    萧伯瑀拢了拢他的衣襟,轻声道:“宰相制承袭上千年,一直存在着一个隐患,政令的起草到执行,均由相府决断。”


    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一旦相府腐败或是起了异心,极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原因正是相府的权柄之重。


    萧伯瑀便决心改制。


    赵从煊低声问道:“你想如何做”


    “相权三分,拟令、审议、执行,各司其职,相互制约。”


    赵从煊定定地看着他,喉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道:“好。”


    相权的改制并非朝夕之间,然而,正如萧伯瑀所说,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回到长安时,恰好下起了薄雪。


    废除宰相府、改制尚书台的旨意一经颁布,果然有老臣上书抵制,言称祖制不可轻改。


    可偏偏,推行改制的正是当朝宰相萧伯瑀,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


    长安,萧府。


    萧家父子二人对弈,萧伯瑀执子沉稳,棋局胜负难定。


    萧父开口道:“改制的事,我也听说了。”


    “父亲,您也认为不妥?”萧伯瑀缓缓落下一子,抬眸看向父亲。


    萧父捋了捋长须,笑着摇了摇头,“非也。”


    在外人眼中,此举无疑是削了萧氏的权,权力三分,政权之事,说到底还是掌控在皇帝手中,但又不全权决于皇权。


    此制一旦流传下去,对朝堂的稳固是百利而无一害。


    但萧父却不得不疑惑,前有皇帝清算萧家,后有帝王《罪己诏》布告天下,如今皇帝亲诏萧伯瑀返回长安,并授予大司马一职,而萧伯瑀更是自削权力,令相权三分。


    这其中的起伏,不止天下人摸不着头脑,连萧父也难以揣测帝王之意。


    萧伯瑀执着棋子的手忽然放下,缓声道:“功过是非,留给后世评说,陛下想要的是江山稳固,而我想要的,是陛下所愿。”


    改制一事渐渐定了下来,萧伯瑀也清闲了许多。


    皇宫,御书房。


    赵从煊批阅着奏疏,萧伯瑀则在一旁临窗看书,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眉眼温润,一派悠然。


    察觉到一道幽怨的目光落在身上,萧伯瑀侧首看向赵从煊,笑着道:“陛下怎么了?”


    赵从煊轻哼了一声,别过脸,“没什么。”


    萧伯瑀终于放下了书,他起身来到赵从煊身后,将人整个圈入怀中,下颌抵在他肩上,闭上眼轻声道:“陛下继续吧。”


    赵从煊被他圈得动弹不得,小声抗议:“这样我怎么继续”


    “那这样呢?”


    话音刚落,萧伯瑀微微偏头,温热的唇轻轻擦过赵从煊的耳垂,随即顺着脖颈往下,在他颈侧落下一个又一个细密的吻。


    “你!不要。”赵从煊呼吸顿时乱了,手中的笔落在奏折上,晕开一抹朱红。


    萧伯瑀低笑,故意逗他,“陛下弄脏了奏折,这可如何是好?”


    奏折上的字迹虽然还能勉强看清楚,可若是就这样传下去,难免有些人多想,误以为是圣上别有他意。


    “明明是你”赵从煊气急,扭过头来,正欲义愤填膺斥责一番。


    萧伯瑀却忽地点头,“嗯,是我。”


    赵从煊一愣,微微张开的嘴巴怔在原地。萧伯瑀见状,双臂微微收紧,而后俯身堵住了他的唇。


    半晌,萧伯瑀缓缓退开,转眼又恢复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在一旁细细地誊写那道被弄脏的奏折。


    一旁的赵从煊被搅乱了心神,索性将案上的奏疏都推至萧伯瑀身旁,示意让他批阅,自己则好整以暇地躺了下来。


    萧伯瑀无奈一笑,他稍稍挪动了位置,让赵从煊枕在自己膝上闭目休憩。


    新制初时,赵从煊必须将更多的心思在复阅政务之上,以确保新制能稳定下去。这几天,堆叠的政务着实把赵从煊累得不轻,眼周泛着淡淡的青黑,连眉间都凝着化不开的倦意。


    赵从煊在他怀里挪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没多久,便睡着了过去。


    日暮时分。


    睡了一下午的赵从煊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将脑袋埋在萧伯瑀怀中,闷声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将近。”萧伯瑀应道。


    赵从煊轻“嗯”了一声,“那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萧伯瑀没有立即回应,赵从煊抬头看他,疑惑道:“怎么了?”


    “今日”萧伯瑀思忖了片刻,“陛下随我回萧府一趟,可好?”


    赵从煊眸光闪烁,小声道:“我不想让你为难。”


    萧母本就极力反对两人,他堂而皇之去萧府,若是萧母发怒


    萧伯瑀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温声道:“无妨。”


    今日的萧府还算热闹,萧伯瑀带着赵从煊刚到府门,就见萧长则从外面回来,一身酒气。


    萧长则喝得酩酊大醉,勉强认出兄长,目光扫过一旁裹着厚氅的赵从煊,含糊笑道:“哥,你回来了!这位是”


    萧伯瑀皱着眉头,他看向一旁的下人,问道:“长则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下人也是欲哭无泪,他也不知道缘由,只道:“二少爷从荆州回来后,就一直这样了,有时喝得多,有时喝得少,小的也劝不住”


    萧伯瑀正欲追问,萧长则忽然踉跄着朝赵从煊倒去,幸好下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才没撞到人。


    萧长则醉眼朦胧地盯着赵从煊看了半晌,忽然转向萧伯瑀:“哥,这人……怎么长得有点像陛下?”


    萧伯瑀无奈道:“先进府再说吧。”


    三人刚踏入府门,迎面就遇上了闻讯赶来的萧母。萧母一眼就认出了赵从煊,神色复杂,正欲行礼。赵从煊却已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了她,“不必多礼。”


    萧母的手微微颤抖,终究没有拂开皇帝的手,只低声道:“先进来吧。”


    说罢,她又看向一旁醉得一塌糊涂的次子,眉头拧紧,连忙吩咐道:“快扶长则下去醒酒。”


    “是,夫人。”


    萧父似乎早就猜到赵从煊的到来,席间,萧父还能神色如常地与他闲谈国事,而萧母却始终沉默。


    晚膳过后,萧父忽然道:“老臣有些话,想单独与陛下说。”


    萧伯瑀看向父亲,正欲开口,便见一旁的赵从煊点头:“嗯。”


    书房内,烛火摇曳。


    萧父先是说了一番萧伯瑀改相制的利弊,言辞间,只是寻常的一个老臣谏言。


    赵从煊只听着,并没有说话。


    萧父抬眸看向他,这才问道:“陛下可知,伯瑀为何要这样做?”


    这句话,细听之下,又似乎别有深意。


    赵从煊轻轻颔首,“嗯,朕知道。”


    两人又交谈了许久,多是关于朝政民生。直至夜深,萧父才起身离开书房。


    萧伯瑀上前扶住他,他微微垂首,“父亲,我和陛下”


    话音未落,萧父便打断了他,“前几日的棋局还没有定胜负,明日,再继续。”


    第87章 真情 萧长则的烦恼、小两口甜甜蜜蜜……


    入夜。


    初冬的夜里, 风还不算刺骨。月亮悬在枯枝间,清冷冷的,照得地上泛着霜白。


    窗边的兰花草蔫头耷脑地杵着, 风一过,便簌簌地发抖。


    屋内, 只余几盏残烛,映得锦帐暖黄, 窗纸被夜风刮得轻颤, 却掩不住屋内渐重的呼吸。


    赵从煊衣衫半敞, 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想伸手攥住萧伯瑀的衣襟, 却被他扣住手腕, 整个人被带着往后倒去。锦褥深陷, 青丝散开如瀑, 几缕发丝黏在了微湿的颈间。


    他偏头要躲, 却被萧伯瑀挑起那一缕散下的青丝,缠绕在指间。


    “冷吗?”萧伯瑀低声问道, 气息拂过他的颈侧。


    他轻轻摇头,萧伯瑀将他的手按在枕畔,突然俯身含住他的喉结。湿润触感惊得赵从煊绷紧了腰背, 手指不觉地陷进锦褥。温热的吻顺着颈项游走,在锁骨凹陷处停留


    赵从煊仰起脖颈,衣襟早已散开,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萧伯瑀的掌心贴着他腰侧, 温度透过薄薄里衣传来,指腹在他的腰间打着圈。


    “萧伯瑀”他唤得气音破碎,被对方以吻封缄, 交缠的吐息间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萧伯瑀的手沿着他的背脊缓缓向下,指腹在其腰间凹陷处轻轻揉了一下,赵从煊猛地弓起身子,膝盖撞上对方腿侧,这个动作反倒让两人贴得更紧,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是这里?”萧伯瑀退开半寸,他故意又按了按那处凹陷,满意地看着身下人溢出模糊的呜咽。赵从煊伸手去捉他作乱的手,却被就势扣住指间,与之十指相扣。


    细密的吻落在他眉宇、眼角、鼻尖,最后停在唇角若即若离。萧伯瑀的膝盖顶进他腿间,灼热的触感让赵从煊呼吸一滞。


    萧伯瑀蹭着他鼻尖呢喃,终于吻住那张微凉的唇,如春风化雨般,温柔缱绻,缠绵悱恻。赵从煊搂着对方的肩膀,怯生生地回应着。


    暖黄烛光里,两道身影渐渐重叠。


    而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隐约间,只听见萧长则吵吵嚷嚷着要见萧伯瑀,说是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田安一路劝阻,却又担心,万一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屋内的萧伯瑀眉头紧蹙,这个时辰了,萧长则找他做什么?


    赵从煊将自己闷在被褥里,露出的耳尖通红一片,他小声道:“你去吧。”


    萧伯瑀轻轻笑了笑,他稍稍拉开了被褥的一角,生怕他一直闷着。


    院外的萧长则已经朝着卧房走近,萧伯瑀只好穿戴衣物,这才起身出去。


    萧长则身上还泛着淡淡的酒气,但从神色来看,显然是酒醒了不少。


    见到萧伯瑀后,萧长则瞥了一眼左右,随即命田安先下去。


    看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萧伯瑀暂且相信他有重要的事情,屏退旁人后,他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萧长则像是难以启齿,他支吾了半天,在萧伯瑀即将耐心告罄时,他才憋出了一句话:“哥,这件事你可千万要替我隐瞒啊。”


    “你先说。”萧伯瑀没有立即答应他。


    萧长则捂了捂自己的头,神色有些痛苦,“哥,我要是说了,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萧伯瑀眉头微蹙,看他一副痛苦的样子不像假的,这些天又常借酒消愁。


    萧长则忽然抓住萧伯瑀的手,神色紧张,“哥,我真没办法了,这件事,我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


    萧伯瑀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宽心,“你说。”


    “我,我”萧长则支支吾吾,声音越说越小:“我喜欢了一个人。”


    萧伯瑀闻言,眉梢微挑,紧绷的神色反倒松了几分。


    “就为这个,你半夜闯我院子?”他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


    萧长则急了,“不是寻常的喜欢,是,是哥你不懂,他是,他是一个男子!”


    萧伯瑀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男子?”


    萧长则低下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嗯。”


    一时间,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


    萧长则惴惴不安道:“哥,你别不说话啊”


    萧伯瑀目光复杂地看向他,“你确定吗?”


    “我以为我有断袖之癖。”萧长则苦笑一声,他摇了摇头,“可除了他,我对其他男子并无半分绮念。”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迷茫与挣扎,“但偏偏是他……我越是想远离,越是忍不住去想。”


    “他是谁?”萧伯瑀问道。


    萧长则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李晏。”


    如今的李晏也算是长安的权贵,有府邸、有良田,为人倒是低调。萧伯瑀只知道他们二人向来关系交好,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萧伯瑀沉默了下来,良久,他缓声问道:“你可曾想过,他是否也有此意?”


    萧长则脸色一白,“我不知道……我不敢问。”


    “那你想如何?”萧伯瑀直视着他,“若他并无此意,你待如何?若他有意,你又待如何?”


    “我……我不知道。”萧长则捂着脑袋,神色痛苦,他没办法欺骗自己的心,也不能毁了李晏的仕途,长期的痛苦煎熬,他只能借酒消愁,偶尔醉酒后,便能忘却一切。


    萧伯瑀看着他痛苦的神情,他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没有别人了。”萧长则摇头,“我不敢说……也不能说。”


    萧伯瑀看着他,缓声道:“你若真为他好,就别让他陷入两难之地。”


    萧长则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我明白。”


    夜风微凉,吹散了酒气,却吹不散心底的郁结。


    萧伯瑀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不忍,缓了语气道:“夜深了,先回去吧。”


    “哥,这件事”萧长则仍心存顾虑,“这件事你千万别和李晏说!对了,也别和母亲说,还有父亲!”


    萧伯瑀轻轻颔首,“嗯。”


    萧长则站起身来,刚准备离去,忽地,又想起了什么,随口一问:“哥,我怎么好像记得,你今日带了一个人回来,是谁啊?”


    “明天你就知道了。”萧伯瑀无奈道,随即朝门外唤道:“田安,扶长则回去休息。”


    萧长则摆了摆手,“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说罢,他便快步朝院外走去。


    屋内的萧伯瑀陷入了沉思。不知何时,内室的赵从煊轻声走了出来,他身着单薄的里衣,衣襟松散地拢着,露出锁骨处未褪的红痕。


    “怎么出来了?”萧伯瑀转身,见他衣着单薄,连忙握住他的手腕,将人往怀里带。


    若不是屋内炭火正旺,明日定然染上风寒了。


    赵从煊却轻轻拽住他的衣袖,缓缓开口道:“方才我都听见了。”


    见萧伯瑀眉头紧蹙,他微微侧首,搂上对方的肩膀,而后轻轻亲了一下他的眉间。


    萧伯瑀眉间舒缓开来,他缓声问道:“陛下有何见解?”


    赵从煊摇了摇头,他只是不希望萧伯瑀为此而太忧心。


    得知萧长则的困苦后,萧伯瑀这个做兄长的却没办法帮他。


    萧伯瑀心头微叹,若是母亲得知此事,恐怕更会伤心了


    “你别太担心,不是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吗”赵从煊低声道。


    “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个。”萧伯瑀声音低沉,“长则骨子里性子执拗,我只怕他一旦陷入,难以自拔”


    赵从煊低着头,没有说话。萧伯瑀这个做兄长的,的确更要豁达一些。


    萧伯瑀见他没说话,便垂眸看他。见他嘴角下耷,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便伸手轻抚他的脸颊,轻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赵从煊像是自己生自己的气,他低着头,不想让人看见他这个样子。


    萧伯瑀轻轻挑起他的下颌,见他闭上了眼睛,便问道:“是因为我方才说的话?”


    赵从煊别过脸去,便是默认。


    萧伯瑀回想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不妥之处,见赵从煊自己生着闷气,无奈又好笑,他亲了一下怀中人的唇角,低声哄着。


    然而,赵从煊像是不想提起这件事似的,他岔开了话题,“我只是困了”


    若有问题,那便解决。萧伯瑀并不想让问题一直隐藏下去,若如此,终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他忽地扣住赵从煊的后脑,附身覆上他的唇,另一只手解开那松松垮垮的衣带,掌心抚过他的身体时,感受到怀中人细微的颤栗,不由将人更紧地压向自己。


    “唔”赵从煊在他唇间溢出轻哼,萧伯瑀勾缠着那怯生生的柔软,直到对方呼吸紊乱才稍稍退开,转而含住他泛红的耳垂。


    赵从煊迷离的眼睛望着他,悬空的双腿极没安全感地晃了晃。


    萧伯瑀将他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掌心沿着松垮的衣襟覆在他的心口,指尖微微挪移,随即轻轻揉捻着。


    “别”赵从煊慌忙去捉他作乱的手,却恰好拉扯了一下,骤然间,他唇间溢出细碎的轻喘。


    萧伯瑀在他眼角落下一吻,又顺着鼻梁一路啄吻至唇角,最后贴着唇瓣低语:“告诉我,嗯?”


    赵从煊声音断断续续:“你你方才说,萧长则会情难自拔,你比他看得开,不会为情所困,是吗?”


    说罢,他又后悔了。他抬眸看向萧伯瑀的神色,讨好似的亲了亲他的下颌。


    萧伯瑀突然将人抱起,惊得赵从煊慌忙环住他脖颈。锦帐垂落间,他被轻轻放在榻上,萧伯瑀看着他,缓缓道:“我当然也会。”


    若非如此,他不会明知对方是君王,还是陷了进去;明知对方欺瞒了自己,却仍忘不了他;在一切尘埃落地时,他仍愿意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赵从煊怔怔望着,而后抱住了他,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闷声道:“对不起”


    萧伯瑀轻抚着他的发丝,炽热的吻顺着颈侧一路向下,衣衫渐褪,他将人圈在自己的怀中。


    烛影摇曳中,只见锦被隆起一道缠绵的弧度。偶尔传出几声压抑的喘息,又很快化作唇齿交缠的水声。窗外北风掠过枯枝,却吹不散这一室旖旎春色。


    第88章 落子无悔 柳暗花明又一村


    翌日。


    萧府, 冬日庭院,白雪轻覆。


    棋盘旁,小炉上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茶香飘散四溢。


    不多时,萧父缓步走了过来, 他落座在棋盘旁,准备继续下着这局残棋。


    对坐的萧伯瑀替父亲斟茶, 随即准备落子。可萧父却微微抬手, 阻止了他的动作。


    萧伯瑀一怔, 手中棋子悬在半空,抬眼望向父亲。


    萧父神色平静, 目光却越过他, 望向他身后院子的方向, “这局棋, 等的不是你。”


    此话一落, 萧伯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父亲已经知道了他与陛下的事情。他缓缓放下棋子, 垂眸道:“父亲,此事,错在于我。”


    他比赵从煊年长七岁, 当初若他没有动情,二人绝不会逾过那一道鸿沟。


    “既知对错,为何不改?”萧父神色看不出喜怒,抬眸问他:“你自幼沉稳, 怎会在此事上如此执迷?”


    萧伯瑀缓缓起身,随即跪在父亲身前,“情之一字, 若飞蛾扑火,落花逐水,却难自抑。”


    他明知这件事不该,却仍沉沦了下去。


    萧父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残局上,黑子困顿,白子亦无胜算。良久,他叹道:“起来吧,棋局已开,总要下完才是。”


    不多时,院外便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只见赵从煊披着一件素色氅衣,踏雪而来。


    萧父正欲起身行礼,赵从煊便已经上前相扶,“不必多礼。”


    萧父微微颔首,“谢陛下。”


    赵从煊解下氅衣,在萧伯瑀方才的位置落座,见棋盘上是一局残棋,他微微侧首看向萧伯瑀。


    下人只说,萧父欲与他下一局棋,可没说是一盘残棋


    萧伯瑀暗暗握住他的手,示意他放下心来。


    “陛下,请。”萧父淡淡道。


    这是先前萧伯瑀与萧父下的棋,赵从煊观察片刻,看懂棋局后,他才执起一枚白子,指尖在棋盘上方略一停顿,随即稳稳落下。


    萧父紧随落下一子。


    两人又落下数子,棋局渐深,黑白交错,但可以明显看出,白棋已经渐渐落入了下风。


    萧父乘胜追击,眼下,离棋局胜负只差一步之遥。


    赵从煊思忖良久,久久没有落子,他的棋艺并不算精湛,而且,萧父并未有让子的意图。


    就在他难以抉择时,忽而,掌心处传来一阵酥麻。


    赵从煊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垂眸,只见萧伯瑀的指尖正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在他掌心轻轻划动,一笔一划。


    ‘五之十二’


    赵从煊眸光微动,执起白子便落在五之十二的位置,棋子刚落,萧父忽而抬眸看了看,却见萧伯瑀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陛下这一手”萧父沉吟道:“倒是出人意料。”


    赵从煊轻咳了一声,没有吭声。


    几个回合下来,萧父落子明显慢了几分,棋盘上风云突变,上一刻优势还在黑棋阵营,下一刻白棋亦能崛起,原本岌岌可危的白棋竟隐隐有了转机。


    又轮到赵从煊时,掌心再次传来触感,这次萧伯瑀画了个圈,又在中间点了点,是天元之位。


    萧父见他要下在天元的位置,忽然开口:“天元虽险,却未必是活路。”


    赵从煊指尖一顿,犹豫了片刻,随即稳稳落子,“险中求胜,未尝不可。”


    萧父深深地看向萧伯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放下棋子,微叹道:“今日这局棋,是我输了。”


    “父亲”萧伯瑀刚要开口,却被萧父抬手制止。


    “棋如人生,但愿落子无悔。”萧父缓缓起身,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随即缓步离去。


    赵从煊怔怔地看着棋局,这明明还未分出胜负


    萧伯瑀唤人扶父亲回房,随即拿起一旁的氅衣,披在赵从煊的身上,握起他的手,温声道:“手这样凉。”


    他宽厚的手掌将赵从煊的指尖完全包裹,温热一点点驱散他的寒意。


    赵从煊这才发觉自己指尖冰凉,他望着萧父离去的方向,终于明白,萧父并非是认输棋局,而是


    他心头一喜,便倏地扑在萧伯瑀怀中,心口处急促跳动着,昨晚他还犹豫着如何和萧父开口,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


    萧伯瑀笑了笑,轻轻将他拢入怀中,抬眸间,只见庭院外,萧母朝这边看了一下,很快便又低下头离去。


    “在这里等我。”萧伯瑀轻声道,他起身朝着母亲的院子走去。


    庭院中,萧母背对着他,站在亭子下。


    “母亲。”萧伯瑀轻唤道。


    萧母擦了擦眼角,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勉强笑道:“怎么了?”


    萧伯瑀看着母亲微红的眼眶,心中复杂万分,纵然有千万言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多谢母亲成全。”


    若非母亲暗里劝说,父亲不会这么轻易同意。


    萧母闻言,鼻尖一酸,眼泪倏地落了下来。她连忙低下头来,用帕子拭去泪水,“我只盼你能平安顺遂,这便够了”


    雪,悄悄落下。


    轻薄的雪花随风飞来,落在萧母的发间,萧伯瑀似乎才意识到,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母亲的头上已经生出华发。


    萧伯瑀静静地站着,只觉母亲的白发刺痛双眼,他忽然撩起衣摆,重重跪在地上,“儿子不孝,让母亲忧心至此。”


    萧母惊得连忙去扶他,“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地上凉”


    萧伯瑀仍坚持行了一礼,这才缓缓起身。雪越下越大,两人的发间、肩上很快积了一层飞雪。


    “去吧。”萧母含泪笑了笑,“别让陛下等久了。”


    萧伯瑀又深深一揖,转身时,只见赵从煊正站在廊下,手里抱着暖炉。


    见他回头,赵从煊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却又停住。


    萧伯瑀缓步朝他走来,赵从煊见他肩头落下些许雪花,便上前伸手为他拂去。


    两人的手相握,温凉交织。萧伯瑀牵着他的手,两人回到房中,屋内暖意扑面而来。


    房门合拢,萧伯瑀从背后抱住了他,将下颌抵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环上他的腰间。


    赵从煊侧过脸,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唇,下一刻,两唇相贴,他启唇相迎,唇齿交缠,激起一阵酥麻。


    他不自觉地攥住萧伯瑀的衣襟,两人呼吸渐渐急促。赵从煊转过身来,双手搂上对方的肩颈,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主动迎合。


    萧伯瑀将人压在塌下,温热的吻落下,可随即,他只将人搂在怀中,平息着呼吸,轻声道:“陛下昨日没休息好,趁今日休沐,补一下觉。”


    赵从煊一怔,染着情欲的眼眸侧头看向他,又抓住那只在自己衣带上流连的手按在腿间,声音委屈道:“萧伯瑀,你不讲道理”


    “陛下要如何讲道理。”萧伯瑀攥住他的手腕,又扣住他的腰间,将他禁锢在怀中,不让他乱动,声音亦是带着情欲的沙哑:“是要白日宣淫吗?”


    赵从煊身体燥热难耐,偏偏萧伯瑀的指腹还在他的小腹摩挲,激起一阵战栗,他咬着牙,声音有几分恼意:“你!走开!”


    萧伯瑀低笑一声,旋即轻声哄着,而后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发丝,温声道:“睡一会儿吧。”


    这些天,赵从煊睡得不多,不止是新制之事,他更担心萧伯瑀的父母强烈反对,如今沉着的心总算是可以放下了。


    不多时,赵从煊的呼吸渐渐平稳,萧伯瑀并未松开他,只是将人往怀里拢得更紧了些,他垂眸看向怀中人沉静的睡颜,指尖轻轻拨动他额前散落的碎发,旋即俯身,在他额间落下一吻


    冬祭过后。


    萧长则越发消沉,只因前几日,他从旁人口中得到消息,明年开春后,李晏就会娶自己的青梅竹马为妻。


    他当然知道,长安不少世家欲拉拢李晏,暗地里,说媒的人都快踏破李府了。


    可他作为李晏的好友,竟然还是从别人的口中,才知道他将要成亲的事情。


    真是可笑,又可悲


    这日,李晏许久没见他,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便带了些山参来萧府探望他。


    “二少爷,李将军来了。”下人在门外来报。


    萧长则轻甩了一下手,案上的酒坛倾倒,坛中残余的酒坛撒在案几上。


    他急忙去抹唇边酒渍,又颓然停手,他何必在意形容是否憔悴,反正在那人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朋友罢了。


    “就说我不在”


    话音未落,熟悉的脚步声已经踏入院子。


    “半月不见,你倒是学会闭门谢客了。”李晏解下狐裘随手搭在屏风上,眉间微蹙,“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萧长则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来,“开个玩笑罢了,李将军贵人事忙,倒有闲心管我死活?”


    李晏并未当一回事,只当萧长则喝醉了,见他没什么事,便将自己带来的山参交给下人,叮嘱道:“这山参给他补补身子。”


    “你拿回去,给你给别人补身子去吧。”萧长则突然起身,从下人手中夺过那包山参,随即塞回给李晏。


    李晏眉头紧蹙,“你干什么!”


    说罢,又反应过来,萧长则喝醉了,他没必要和一个醉鬼计较,便小声道:“罢了,不和你计较。”


    他将山参交给下人,随即命他下去。


    “是。”下人躬身退下。


    李晏在一旁坐下,看见案旁的酒坛,不由蹙眉,“怎么喝这么多?”


    “你走吧。”萧长则转过身去,整个人倾颓下去,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我没事”


    “没事才怪,半个月不见你,结果你躲起来喝酒,发生什么事了?”李晏追问道。


    萧长则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到嘴边的话又压了下去,“我高兴而已。”


    “高兴什么?”


    “为你感到高兴。”萧长则扯了扯嘴角,尽量恢复从前的神色,“我还没恭喜你”


    李晏一头雾水,疑惑道:“你在说什么啊?”


    都到这个时候了,李晏还要瞒着他,萧长则自嘲地笑了笑。


    李晏只觉得他今天怪怪的,不,应该说,之前他就感觉,萧长则突然变得怪怪的。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萧长则发现了他的身份


    不过很快,他便打消了这个疑虑。


    萧长则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苦涩,“你还要瞒着我到何时?”


    话落,李晏顿时一震,他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你你都知道了?”


    “亏我还当你是好友。”萧长则声音艰涩。


    李晏低下头,久久没有说话,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萧长则怎么会知道的,莫非是两人一起喝酒那个晚上


    不对,那天晚上,萧长则比他先醉的。而且,第二天,是他先醒的。


    萧长则见他不说话,身体摇晃了一下,苦笑道:“你走吧,以后也不要来了。”


    “你在说什么!”李晏猛地抬起头来,“就因为我是”


    他声音一滞,随即站起身来,怒意霎时间涌了上来,眼中难掩失望,“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萧长则,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转身就要走,萧长则却突然从后面拽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放开!”李晏怒喝。


    萧长则猛地把人拉回来,眼中的血丝令人惊骇,“别走”


    “你发什么疯!”李晏简直要气笑了,萧长则这是酒后吐真言吧,实则骨子里根本就看不起他。


    又让他走,又让他别走,把他当什么了。


    理智的弦霎时间断开,酒劲混着积郁轰然上涌,萧长则忽地狠狠吻了上去,这个吻又急又凶,毫无章法,牙齿磕到嘴唇,两人嘴里立刻尝到了血腥味。


    李晏身形一僵。


    待他反应过来时,浑身都在发冷,他猛地推开萧长则,眼中满是寒意,他踉跄后退两步,下一刻,他一巴掌打在萧长则的脸上,“疯够了吗,你把我当什么?”


    萧长则的脸歪到一则,脸上明显出现一道掌痕,他站在原地,脸色惨白,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的确喜欢你。”李晏心头满是失望与生气,但声音极为冷静:“但你这个吻,对我来说,是羞辱。”


    说罢,他便拂袖离去。


    萧长则僵在原地,脑海中只剩下李晏的那一句,‘我的确喜欢你。’


    第89章 相约 李晏的身份


    腊月, 朔风夹着大雪。


    萧长则一早就在萧伯瑀院子等着,待他出来,便连忙起身, 着急道:“哥!”


    “这么早有事?”萧伯瑀眉峰微挑。


    萧长则准备了一大堆礼品,想要给李晏赔礼道歉, 李晏好像是铁了心要与他划清界限。他连着三日去李府,下人只说主子不在, 连个通传的机会都不给。他这才急了, 想着李晏素来敬重兄长, 或许能看在萧伯瑀的面子上,不会闭门谢客。


    这几日, 他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这一切都是误会, 根本就没有什么青梅竹马, 不过是有人撞见李晏街头救了个落难女子, 添油加醋了几句,结果越传越离谱。


    但现在李晏已经跟他撕破了脸皮, 不愿见他,说什么也没用了。萧长则心里着急,只能拜托自己的兄长, 他将那日醉酒后,与李晏起了冲突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只不过忽略了那一个吻


    萧伯瑀思忖片刻,便答应了下来。


    李府门前积雪未扫, 朱漆大门紧闭。田安上前叩门,等了许久,门内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一个下人懒洋洋地拉开条门缝,那下人神色有些不耐烦。这几日被萧长则扰得不得安生,他本想没好气地打发。


    “又是”那下人打了一个哈欠,话说到一半,看清门前立着的人,顿时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挺直了腰板,“萧、萧大人!”


    “不请自来,还望见谅。”萧伯瑀微微颔首,“不知李将军可在府中?”


    下人支支吾吾,主子只吩咐下来,不见萧长则,可今日来的人,即便是自家的主子也得罪不起,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拦。


    萧伯瑀见状,只说是冬日闲来无事,特来与李将军叙叙旧。下人这才松了口气,忙不迭转身去通传。


    不多时,院内传来脚步声,李晏披着件墨色大氅快步走来,躬身行礼,“萧大人。”


    萧伯瑀微微一笑,还礼道:“李将军,冒昧打扰了。”


    李晏侧身让开一条路,伸手示意,“外头雪大,萧大人请进。”


    几人进了正厅,李晏命人奉上热茶。


    萧伯瑀缓缓开口:“这几年,蒙将军对萧府多有照拂,今日特来登门道谢,以表谢忱。”


    李晏微微一怔,垂眸道:“萧大人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寻常寒暄了几句,萧伯瑀便准备起身离去,半句都未曾提及萧长则。


    这几日,李晏的气也差不多消了,他只当萧长则是醉酒糊涂了,而且,萧长则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万一传了出去,岂不是一个欺君之罪


    “萧长则他他这几日,还好吗?”李晏忽然开口道。


    恰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萧长则披着满身风雪闯进来,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一双眼直直望向李晏,“我、我有话和你说。”


    紧跟在他身后的下人拦都拦不住,一脸惴惴不安地看向李晏。


    “先退下吧。”李晏无奈摆了摆手。


    “是,是”


    萧伯瑀眉头微蹙,他担心萧长则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情。


    可还没等他开口劝阻,萧长则便旁若无人般道:“李晏,那日是我酒后失态,冒犯了你……我今日特来赔罪,你、你莫要与我计较,好不好?”


    “嗯。”李晏身形微僵,只含糊应声。


    萧伯瑀便起身告退,“府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我就先告辞了。”


    屋内只剩萧长则与李晏二人。


    李晏后退一步,神色严肃道:“萧长则,我与你相识多年,我知道你不是背后捅刀子的人,你也知道,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难免牵连到萧家。”


    萧长则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晏别过脸去,手指在袖下攥紧,声音藏不住地发颤:“你若担心今日,我李晏便同你划清界限,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绝不会连累你。”


    “不行!”萧长则想也没想便驳了回去,见李晏神色一僵,又放软了语气:“你是不是还生我那天的气,我、我不该听别人胡说八道”


    话音一落,李晏浑身僵住,声音几乎失了调:“你听谁说的?”


    他的身份,还有其他人知道?


    “那些人我已教训过了,你别往心里去,这件事既然是假的,那都过去了。”萧长则解释道:“他们听风便是雨,酒后胡言乱语罢了,我一时心急,才错信了他们。”


    李晏皱着眉头看向他,神色认真地问道:“此事,若是真的呢?”


    “可这就是假的啊。”萧长则不愿思考这一设想,若李晏真要娶妻了,那他


    李晏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萧长则,我最后问你一遍,若此事是真的,你会如何?”


    萧长则下意识道:“那也不行!”


    话音落地,李晏也知道了他的态度,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你走吧。”


    “为什么?”萧长则上前攥住他的手腕,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真的心悦于你!”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李晏瞳孔骤然一缩,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


    萧长则上前一把抱住李晏,声音难掩颤抖:“我不是一时兴起,从很久、很久之前,我便意识到,我喜欢你那日听到你说的那句话,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李晏半晌才反应过来,可明明萧长则很抗拒他的真实身份。


    难不成,萧长则有断袖之癖


    李晏轻轻推开了他,轻声道:“萧长则,我不想瞒着你,我并非断袖,我是”


    “我也不是断袖!我只喜欢你一人。”萧长则深深地望着他,郑重道:“你若喜欢孩子,我们可以在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什么都依你。”


    李晏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总觉得他和萧长则说的话,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


    他转过身去,终于下定了决心,“明日酉时,我在长安城外的上原梅园等你,到时,我会告诉你答案。”


    萧长则的眼睛瞬间亮了,忙不迭点头,“好!”


    然而,这件事却传到了有心人的耳中。


    萧伯瑀回朝后,萧家权势日盛,虽说是皇恩浩荡,却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暗地里,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回朝的萧伯瑀。


    今日,萧伯瑀竟然亲自登门造访,萧长则又紧随其后,这其中的猫腻,足以让有心人浮想联翩。


    结党营私的罪名或许不够,可若能抓住李晏的把柄……


    于是,无数双眼睛盯上了李晏


    翌日,李府。


    铜镜前,李晏僵直地坐着,定定地盯着镜中自己的模样。镜中人眉目清朗,平日里总束着发,今日却散了青丝,一头墨发垂落肩头。


    他斜目看向一旁的水盆,他将帕子浸湿,随即一点点擦拭着自己的脸颊,镜中人影黝黑的面容渐渐变了个模样。不过,到底是长年日晒雨淋,脸上的肌肤不似年少时细腻。


    他取过一盒胭脂,拈起一点,轻点在唇上,瞬间添了几分血色。又取过黛笔,可不知怎的,手腕竟微微发颤,笔尖在眉骨上悬了许久才落下。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轻稳了许多,顺着眉骨慢慢描摹,终是画出两道温婉的柳叶眉。


    而后,他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一个女子的发髻,最后将珠钗斜插入鬓时,铜镜里的模样已经陌生得让他怔忡。


    “值得吗”李晏喃喃道,声音虽低,却是从前未有的清悦。


    他不,应该说是她,她是荆州都护李肃之孙,也是大晟朝赫赫有名的骁骑将军,李晏。


    她心里开始动摇,为了一个男子,值得吗?


    她以男子的身份征战沙场,哪怕她立下汗马功劳,可一旦她的身份暴露出去,那便是欺君之罪


    镜中的自己好似在问,莫非她要一生都以一个男子的身份活着吗?


    李晏看着镜中的自己,指尖轻轻抚过鬓角。


    她缓缓起身,伸手取过叠放在案上的衣裙,那是她多年未碰的女装,一身淡青色的绫罗。


    她解开束胸的白布,一层层松开,换上衣裙时,指尖竟有些发颤,系带绕了几次才系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虎口处覆着薄茧,是长年练武留下的痕迹。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府中老仆在廊下徘徊。她定了定神,披上氅衣,推门而出。


    老仆乍一见她,愣了许久,颤声道:“……小姐?”


    换回女装的李晏,和从前大不一样,可老仆只一刹那,便认了出来,他是为数不多知道李晏真实身份的人。


    李晏微微颔首,嗓音轻缓:“备马,我去去就回。”


    老仆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长叹一声,随即躬身离去。


    雪仍在下,李晏翻身上马,衣摆在风中扬起,露出裙角一抹素白。马蹄踏雪飞奔,朝着城外梅园疾驰而去。


    她不知道萧长则见到她这副模样会作何反应,更不知今日之后,等着她的是万丈深渊还是柳暗花明。


    可此刻,她只想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大雪纷飞。


    萧长则撑着一柄墨伞,站在一株梅树下,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纷纷扬扬的雪花后,只见一道淡青的身影缓缓走来,那人撑着一柄青罗伞,伞面微倾,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点下颌的弧度,和微微抿起的一抹朱唇。


    那人越走越近,最终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缓缓停下。


    一个女子,萧长则微微蹙眉,这不是他要等的人。


    梅枝横斜,几点红蕊映着雪色,风过时,有细雪从枝头簌簌落下,沾在她的伞面上,又悄然滑落。


    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双清冷的眼,一双熟悉的眼睛。


    第90章 见山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


    漫天飞雪落下, 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


    萧长则眉头微蹙,他望着眼前这个陌生又莫名熟悉的女子,迟疑地开口:“这位姑娘可是在等人?”


    “是我, 李晏。”李晏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心跳得厉害, 指尖在伞柄上轻轻发颤。


    萧长则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个反应早在李晏的预料之中, 她垂下眼帘, 轻声道:“很失望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 可不知是不是许久未用回本音,此时说起话来竟有些沙哑颤抖。


    萧长则向前迈了半步, 又硬生生止住。


    此时此刻, 他恍若失语。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 那么多次的把酒言欢, 他竟然从未察觉。


    他也曾想过, 倘若李晏是个女子该多好,当他的念想实现时, 他却只觉脑海一片空白。


    “李李晏。”萧长则终于发出声音来,腊月的寒天雪地,他的掌心竟微微沁出薄汗来。


    李晏嘴角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声音极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萧长则,如你所见, 我是一个女子,你喜欢的李晏,只是一个幻影”


    她虽有诸多不得已的苦衷, 可她不愿用过去的苦难去换取萧长则的怜悯,此刻的她,撕下了那层伪装,却只想用长长的刺去逼退萧长则,这样,她也好彻底死了这条心。


    “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你!”萧长则终于忍不住大声道:“是校场上与我比试的你,是与我并肩作战的你,是在北狄草原上救我一命的你,是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


    李晏一怔,脸上的笑意渐渐凝滞。


    萧长则在她面前,总是一副疏放不羁的样子,以前,二人在荆州剿匪那段时间,还曾谈论过心意之人是什么样的人。那时的萧长则曾说,他将来会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


    因此,李晏从未想过,萧长则会真心喜欢她,更何况,是男子身份的她。


    望着萧长则灼热的目光,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你就是你,与身份无关。”萧长则继续道:“无论你是男子还是女子,我只知道,令我倾心之人只有你,李晏。”


    李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萧长则的爱意太炽热,似乎要将周围的雪花融化。


    她想过无数种结果,却没想到,萧长则会这样直白而坚定地站在她面前,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我”她艰难开口:“我需要李晏这个身份。”


    今日,是她放纵了一回。


    萧长则缓步上前,目光灼灼,“我可以等。”


    雪落渐缓,飘落的雪花似乎凝滞,李晏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她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萧长则见她这般神情,也跟着笑了。


    两人就这样站在雪中,谁都没有再说话


    冬去春来,永昌十二年,正月。


    上元节未至,一则惊雷般的流言炸响整个长安城。


    “听说了吗?李将军”茶楼里,一个书生压低声音,话未说完便被同伴急急打断。


    “嘘!话不可乱说”


    然流言四起,朱雀大街上,贩夫走卒交头接耳;达官显贵的府邸内,女眷们窃窃私语;就连宫墙之内,都隐约可闻低声议论。


    “李将军若是女子,那可是”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欺君之罪啊!”更多人摇头叹息。


    街头巷尾,一些说书人连夜编出新段子,茶肆酒馆座无虚席。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李将军如何女扮男装,如何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恍若亲眼所见似的。


    朝堂之上,上谏的奏折不少,更有甚者怀疑起李晏的好友,萧长则是否有知情不报之嫌。


    朝臣们分作两派,争论不休:有人痛斥此乃大逆不道,当严惩不贷;也有人力陈李晏在沙场征战,为攻下北狄立下汗马功劳,当网开一面。


    宣政殿。


    李晏跪在地上,身板却挺得笔直。


    赵从煊斜倚在榻上,手撑着下颌,淡淡道:“先起来吧。”


    李晏没有起身,反而伏首在地,“臣欺君罔上,罪该万死,但此事皆臣一人所为,求陛下开恩,饶过李家无辜。”


    “欺君之罪,罪应当斩。”赵从煊缓缓正起身子,声音晦暗不明:“不过”


    他声音停顿了一下,一时间,犹豫起如何处罚。


    先不说李家与萧家关系交好,但凭李晏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赵从煊便有意保全她,可国法不可轻废,此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自然不可轻飘飘揭过去。


    就在殿内气氛凝滞之际,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萧大人求见。”小酉子匆匆入内禀报。


    “宣。”


    此萧大人非彼萧大人。


    入宫求见的是萧长则,他一进来,便跪在李晏身旁,为其求情,“还望陛下看在李家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份上,恕李晏欺君之罪。陛下曾赐臣一张丹书铁券,今日臣愿用此券,换李晏一命。”


    丹书铁券,向来只惠及本人及子孙后代,今日萧长则以铁券为好友开罪,这在大晟开国几百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先例。


    赵从煊眸光微动,如此,倒也不是不可。


    几日后,皇帝下旨昭告天下:


    李晏女扮男装入仕,虽有欺君之嫌,然其战功卓著,忠心可鉴,朕念其才,又得丹书铁券相抵,特赦其罪,准其以女子之身继续为朝廷效力。然为平众议,罚俸三年,降为北城都尉。


    至于萧长则,皇帝只轻描淡写地斥责一句“知情不报”,罚俸半年,便不再追究。


    圣旨昭告天下后,长安城掀起轩然大波。


    起初,朝中老臣们愤愤不平,认为此例一开,必将动摇朝纲。然而没过多久,坊间的议论却渐渐变了风向


    “女子为官,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啊!”


    “我家长女自幼爱习武,如今看来,倒也不是全无出路”


    茶楼酒肆间,说书人将李晏的故事编成传奇,引得无数女子驻足聆听。


    恰逢上元佳节。


    宫宴过后,萧伯瑀和赵从煊换了一身常服,二人站在一处楼阁之上,俯瞰着这盛世长安。


    萧伯瑀看向他,轻轻笑道:“陛下今日似乎很高兴。”


    宫宴上,赵从煊比从前要多喝了几杯。只不过,他酒量佳,从面上看不出来。


    赵从煊凭倚在栏杆上,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李晏之事,你为何不提半句?”


    实际上,只要萧伯瑀说一句,哪怕没有那张丹书铁券,赵从煊依旧愿意为他开这个先例。


    可萧伯瑀只是笑了笑,“陛下是天子,心中自有明断。”


    从前,永顺帝昏庸,萧伯瑀身为百官之首的宰相,不得已事事躬亲,耗费心力于治国理政之中;赵从煊继位后,萧伯瑀仍不敢松懈,在他以为,他想要将赵从煊呵护于自己的羽翼之下。


    如今多年过去,赵从煊早已羽翼丰满,无论是帝王心术或是治国之能,赵从煊都不差,他爱惜人才,也有足够的腕力制衡朝局。


    那现在,萧伯瑀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辞官?!”赵从煊惊愕,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下意识以为萧伯瑀要离他而去,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我不许!”


    说罢,他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不由地放缓了许多,“为什么要辞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萧伯瑀看着赵从煊骤然紧绷的神色,他上前一步,将人拥入怀中,温声道:“陛下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更好。”


    “那你为何要辞官?”赵从煊不安道。


    “我想办一间书院。”萧伯瑀轻声道:“历年来,寒门学子苦于无人指点,往往空有才华却不得其法;而世家子弟虽有良师,却多囿于门户之见。”


    他要开一家书院,不论出身,为大晟培养人才。


    听到他的解释,赵从煊这才稍稍安心,但仍紧紧抓住萧伯瑀的衣袖,低声道:“可你若辞官,我们”


    “书院就设在长安城外,我每日都能回来。”萧伯瑀温声哄道。


    赵从煊久久没有说话,若这是萧伯瑀所愿,他自然不会阻拦。可他们才和好没多久,他更想萧伯瑀天天在宫里陪他,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萧伯瑀轻抚着他的发丝,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扯了扯赵从煊下耷的嘴角,轻声笑道:“怎么,陛下是怕我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赵从煊别过脸去,闷声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伯瑀的手滑落到他下颌,轻轻将他的脸转回来,“那陛下在担心什么?”


    赵从煊抿了抿唇,半晌才低声道:“我只是习惯了每日下朝后,抬眼就能看见你。”


    萧伯瑀将人拉近,二人额头相抵,他的声音温柔得近乎蛊惑:“无论何时,只要陛下想见我,我都在。”


    赵从煊一怔。


    萧伯瑀的指尖已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灯火映照下,萧伯瑀的眸色深邃而柔和,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眼中的眸光从未变过,是那令人心颤的温柔。


    他微微低头,气息温热,缓缓贴近。


    唇齿相触,赵从煊搂上他的肩膀,缓缓闭上了眼睛,气息交融间,酥麻感从脊背窜上来,耳畔却只余彼此交融的呼吸声。


    良久,二人缓缓退开,赵从煊将脸埋进他颈窝,又故意扭过头去,闷声道:“那萧先生可要好好教书,莫要误人子弟。”


    萧伯瑀笑着应下,二人相视一笑,十指相扣。


    漫天烟花盛于长安城的夜空,赵从煊忽然想起什么,侧首问道:“书院名字想好了吗?”


    萧伯瑀沉吟片刻,“就叫见山书院如何?”


    “见山?”


    “嗯。”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只愿天下学子明心净性,不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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