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谢言专门设计的暗室, 满墙上挂着的谢言画像,一千多封没有寄出的书信,仇云清对谢言的喜欢简直超越了我浅薄的认知, 更像是那种躲在暗处的狂热窥探者,透着丝丝缕缕的毛骨悚然,令我浑身都带着致命的寒意。
我粗粗翻阅了那些书信, 发现一开始仇云清还会苦苦追问谢言有关于我的消息, 不断地问我是谁, 是不是太子您的爱人。
到了后期, 他不再问,仿佛是突然默认了某种事实,带着卑微的虔诚, 他总说, “你们真登对。”
真可怕。
若是谢言知道有人躲在暗处这般肆意地窥探评论他,又该是什么想法?
可我今时今日又为何要探究谢言此人的想法,兴许在他看来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总好过与我逢场作戏, 虚与委蛇。
说来也是,谢言本就对我这身皮囊颇感兴趣, 甚至可以说是爱不释手。若是他知道有个人与我长得那般相像, 又颇有才学, 还痴心一片地喜欢了他三年, 他心中定是乐开了花。
之前他还虚伪地督促我读书写字下棋, 估计他心中喜欢的类型, 便是如仇云清这般的人, 清新端丽又貌若水仙, 温文尔雅又颇有才情。
只可惜他们相遇得太晚, 又或者说是被我卑劣地捷足先登,阻断了一切可能。
到了后来,仇云清的书信就变得很奇怪,他似是知晓了谢言的种种诡异举动,竟也开始钻研巫蛊之术。
他在信中与谢言说,“太子殿下,我与我爹说了要去京城当您的侍读,我爹爹不同意,我太难过了,上次匆匆一瞥已经整整三年,我真想再见你一面。”
“太子殿下,你为何一直想让他起死回生呢?分明我和他长得一般无二。你爱我,与爱他没有区别。”
“太子殿下,我近日在书中有了新的发现。若一切真如书中所言,盼你欢喜。”这是仇云清写的最后一封信,却没头没尾,令人抓摸不透。
我将书信都整理好放回原处,胸中郁结难消,有一种可怕的猜测在我心中逐渐蔓延。
我莫名其妙地重生,是不是与仇云清脱不了干系?
仇云清之后还会回到这具身体吗?
他是死了,还是代替我去了轮回?
我抱着这些疑问,将手放到了另一个柜子上。我深吸一口气,将柜子打开。
那柜子只装了一本书,通体是血红色,封面早就丢失了,书页也是破破烂烂,字体都有些花掉,看得出年份很久远。
我随手一翻,便看到一个书页有着深深的折痕,像是被人翻来覆去,查看过很多遍。
只见上边用血红的大字写着:“活死人秘术:原身必须死于生辰次日,复活者需与原身为同日同月生人,且与原身相貌别无二致,在原身身陨三年之际自戕,即可招魂成功。”
“不可轻易尝试。”
我惊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所以我死而复生是因为仇云清用自己的生命复活了我。他被谢言伪装的深情表象迷惑,竟傻乎乎地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谢言,你真该死。
该死的从来不是我爹,也不是我,更不是仇云清,而应该是你。
薄情寡幸,贪慕虚荣,腹黑阴鸷,却总是在众人面前做出一副清冷自持,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模样,这副表象诓骗了仇云清,害他生生地丢了命!
他不过十八岁,学识过人,性格恬淡温柔,本应有大好的未来,却无辜地被我占了命格,自己成了一缕孤魂。
我想到这里,心中痛意难消,不仅仅是我爹爹的仇,仇云清的仇,我也要替他报。
“仇云清,谢言绝非你心中那种清风朗月之辈,他利用我害死了我爹,你被他营造出来的表象迷惑,不怪你。”
“你的父母我日后会帮你照料,你想做的事我会尽力帮你做到,望你下辈子不要再这般憨傻,能遇良人,好好对你。”
我将书信按日期排好整理齐整放回柜里,又将巫蛊之书放在烛火下点着,看它逐渐变成一堆飞灰。
烧了好,若是留着,以后肯定会有人再做傻事或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我本想将墙面上的画像都毁掉,可转念一想,这是属于仇云清的密室,是属于他与谢言的空间。
他定是怀着无尽的浓情蜜意去描绘谢言的一颦一笑,这些画作承载了他那颗赤诚的真心,就如同当年的我那般傻乎乎地为谢言做稻草戒指。
罢了,我熄灭了毁去画作的想法。
我最后再看了室内一眼,这个密室我不会再进来了,就让它永远沉寂,成为仇云清永远的秘密吧。
我占了仇云清的身体,占了仇云清的学识,更没有资格坚持再做封九月。
仇云清,我会孝顺你的父母,宽待你的侍从,你想要的鹏程万里,我也会尽力替你去争取。至于谢言,他该为他犯下的恶事付出代价。
我死死咬住下唇,指尖都深深陷入肉里,掌心渗出了血迹,还无知无觉。
“公子,你睡了吗?怎么无声无息的?”怀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焦急的关切。
我不禁心头一软,与他说,“我没事,你去叫老爷和夫人进来吧。”
“是。”
不知仇云清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但看怀信对仇云清这般关怀备至,仇云清应是个特别温柔之人,他的父母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我想到这里,心里安定了些。
怀信离去后,几乎只隔了一会儿,外边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的“宝宝”“清清”不断传入我耳中。
“哎哟,我的宝宝终于醒了,你真是要吓死为娘了,那么高的楼你竟敢说跳就跳,是想要老娘的命啊!”
“是啊,清清,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这对夫妇的声音来得比脚步还快,他们絮絮叨叨的样子让我感到莫名心安,连忙抬眸去看,就见到一个穿金戴银的乡绅模样的男子,他身量挺高,但大腹便便,憨态可掬。
紧随其后的妇人容貌艳丽,打扮极其大胆,薄纱襦裙,丰满的曲线若隐若现,虽已徐娘半老,却依旧能窥见年轻时的风情。
“宝宝,你头还疼吗?”那妇人拧着细眉瞧我,娇媚的面上满是关切。
我自幼便没了娘亲,妇人这样自白的关心令我心头一暖,只摇摇头,说道,“头是不怎么疼,就是记性大不如前了。”
“什么!!!”
那妇人一听,完全不能接受这件事,直接拧住了男子的耳朵,恶狠狠道,“宝宝要做什么便做什么,你非要和他闹。如今好了,他记性不好了,你给我赔,你给我赔!!!”
“哎呀娘子啊疼疼疼!”
那男子疼得满头大汉,恨不得当场跪地求饶。
“娘子,我是真的不敢了,我就跟清清说太子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压根儿没凶他一句,哪知道他就直接当面跳下去了,唉唉唉!娘子,真的疼,耳朵要掉下来了。”
仇云清跳楼的真实缘由只有我知道,他一直在暗中窥探太子的一举一动,知道太子在寻求巫蛊之术来复活死人,便也跟着胡闹。
他应是曾想过要成为太子的侍读,可是还没如愿便发现了那种咒术,将小命都交代进去了。
他跳楼分明不是这对夫妇的错,但他们却将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没说仇云清半句不是。
为人父母是永远斗不过孩子的,就像我爹,总在不断地对我妥协,我想到这里,连声音都放软,慢慢开口,“娘亲,不是爹的问题,是我太任性了。”
“宝宝哪里会有错,都是你爹爹的错,娘帮你修理他。”妇人还揪着男子的耳朵不撒手,对男子警告道,“以后你再敢欺负我的宝宝,我跟你拼命。”
“我们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你这次把他逼得跳楼了,幸好没生出什么好歹,若是他出了什么好歹,你还让我要不要活了?”
“知道了知道了娘子,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男子看着人高马大的样子,却被个娇娘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我看着他们二人对我的宠溺举动,心中感慨,若是他们知道真正的仇云清已经去了轮回,该是怎样的悲痛欲绝。
我决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我没了爹娘,以后就由我守护他们吧。
我会将你的父母当成我的父母来孝顺,仇云清,你放心吧。
“宝宝啊,爹爹想好了,既然你都决定了要去当太子的侍读,也已经报名了,爹爹一定会尽全力支持你的。”
“你去了京城不能输了门面,爹爹已经准备了很富贵的马车,也雇了许多家丁仆从,这一路上有他们伺候你,爹爹可以稍微放心一些。”
“等爹爹有了公休的假期,便带你娘去京城看你,到时候你带着我们在京城好好转转。”
男子的话音刚落就被妇人一阵抢白,指着鼻子狂骂。
“你少来这里装好人,你分明是问过旁人后知道了报名不可以撤销,才来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根本不是真心爱我的宝宝。”
“怎么不爱?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心肝,我不想他去太子身边受罪,我有什么错?”
“那太子是个疯的,当年为了封家那祸水发了疯,现在疯病都还没好全,我不舍得清清去受罪,我有错吗我?”
明明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到了这时候,说话的声音竟带了几声哽咽,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那妇人此时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就拍拍他脑袋安抚道,“好了,知道你怎么想了,以后不准再欺负我的宝宝。”
“娘,”这声娘说出口时,我有些不自然,但妇人立刻凑了过来,并没有注意到我语气里的僵硬,“怎么了我的宝宝,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轻轻摇头,“就是你别怪爹了,是我不懂事,以后不会了。”
“哎哟我的心肝乖乖,娘真舍不得让你跑那么远。你若是选上了,娘亲替你高兴,若是落选了能立刻回来,娘亲也是心中欢喜。”
“京城那么远,我的宝宝若是住不习惯了,想家了可怎么办?”
妇人说话时面上皆是担忧之色,秀美的眉拧得死紧。
我听不懂他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有不安的感觉不断从心底冒起来。
仇云清会不会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
他就是要将我送到谢言面前,他复活了我,又在复活之前就替我铺好了路,让我不得不与谢言相见。
我抿了抿唇,正要开口询问侍读之事,怀信却突然慌张地闯进了屋内,他跑得很急,话都说得不太顺畅,“老,老爷,太子府那边来人了!”
第32章 “有多少人想爬上他的床”
听见“太子府”这三个字, 我的呼吸都几近停滞,本能地连指尖都蜷缩了起来。
如今谢言此人于我而言,是比洪水猛兽都还要狰狞可怖的存在。
正大光明的恶念至少会让人心生防备, 而谢言更像那种蛰伏在暗处,散发着森森恶意的毒蛇的逡巡,将你周身的骨肉都圈占为所有, 如披着人皮的兽类, 极其擅长伪装与诡计,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当你无知无觉地落入他的圈套, 他不过是慢条斯理地收网,让你于美梦中安然窒息,乖乖地献出自己鲜美的皮肉, 放任其大快朵颐。
想到这里, 我胸中不仅燃烧着汹涌的恨意,还有窒息的惊惧之感,整个人更像是即将被猎人残忍捕杀的折翅鸥鸟。
幸而来的并非是谢言本人,只是太子府的亲兵, 他们不过是例行公事来上门告知赴京的具体时间。
仇爹客客气气地将人招待了一番,还死命想往人家兜里塞好处, 盼着自家儿子上京后能受到好一些的照顾。
那亲兵却根本不吃这一套, 他将银两都放到桌上, 厉声说道, “太子选拔侍读自有他的判断, 我等只负责将各位公子平安送到京都, 衣食住行皆是一视同仁, 不会徇私, 也不会亏待了各家公子。”
“是是是, ”仇爹面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赔着笑脸道,“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吗?官爷儿可不要往心里去。”
“无事,不必介怀,”那亲兵也不是难相与之人,只是性情过于耿直,他仔细嘱咐道,“明日便要出发,你们且早做准备。午时三刻,队伍便会来门口等候,勿拖延。”
“好好好,”仇爹听了这番话,脸上染上不舍的神色,却还是笑着说道,“官爷儿慢走,我就不送了。”
那亲兵走后,我才从屏风后边走出来,暗暗松了一口气。
之前在太子府当侍读的日子里,谢言一忙起来从来都不需要我在一旁伺候,我便成日里都在太子府瞎闹瞎逛,偶尔会碰上他的三两亲兵,他们大多都与我打过照面,我不敢贸贸然出现,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唉,我还以为能多留你一段时日,谁知明日午时就要出发。这样看来,你醒得也确实赶巧。”
“若是你眼下还在昏迷中,料想他们也不会强行将你带走,唉,”仇爹长叹口气,语气里满是不舍。
“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的安排。”
“爹,你也不必这般忧心,”我如今叫爹叫得也比一开始顺口,我见不得仇爹这般悲伤感怀的样子,只能安慰道,“如果选不上,我过段时日便能回来了。”
我话音刚落,仇爹就突然怔怔地望着我,语气笃定,幽幽说道,“你长得这般好,琴棋书画又样样精通,怎会选不上?”
他又叹出一口气,言语里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忧虑,“这太子本就是一个香饽饽,谁都想要,谁都想抢,谁都想攀附。”
“你啊,性子这般单纯,爹爹就怕你经受不住京城的尔虞我诈,被旁人欺负了去。”
我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微微歪头问他,“不就是选一个侍读吗?这又跟尔虞我诈有什么关系?”
仇爹看我这副涉世未深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只能细细与我解释。
“爹爹之所以不让你去,不仅是因为太子早已心有所属,为了个死人将自己搞得半疯半癫,更是因为太子在朝中威望极高,又掌握军事大权,他如今年纪已有二三,妃位却一直空悬。这么多年,连个侍君都没。”
“他至今除了与封家死去的那个祸水有过一番纠葛,这些年来倒是从未传出过什么桃花艳事。这般清心寡欲又深情款款,会是多少人心中的梦中良人。”
“你猜,有多少人想爬上他的床,又有多少人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太子妃。”
“太子妃这个位置,如今是举国瞩目,太子此次选拔侍读是皇上下的命令,可见他自身并未此意,同时也未选妃之意。但难保高门百家会心存侥幸,抱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想法,拼命把自家孩子往太子府里塞。”
“你啊,不论是长相,才情,性情,样样都是出类拔萃,难免招人嫉妒。爹爹刚想收买那亲兵,让他日后多照拂你,却还是行不通。你说,这让爹爹如何安心?若是在上京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你让爹和娘怎么办?我们就生了你这么一个。”
仇爹的这番话句句在理,字里行间都透着关切之意,令我不禁有些动容。
我爹在世的时候,也是这般对我,毫无保留地宠溺我,事无巨细地关心我,充满耐心地包容我。
如今我亲生的爹爹虽然不在了,但是仇云清他爹的关怀备至,也让我心生暖意。
我强忍住鼻头的酸意,与他保证,“兴许事情也没有爹爹想得那般严重,枪打出头鸟,锋芒毕露毕竟不是好事,云清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的,爹爹请放心。”
“唉,儿子长大了就是不中留啊,”仇爹一边感慨着,一边用手轻拍我的头,“清清,是爹爹太没用了,只是个元州知府,没法成为你身后强大的助力。”
“尽管如此,爹爹还是会尽全力给你布置一个舒适安心的环境,至少在上京途中,让你能休息得舒服一些。”
我喉头顿时有些干哑,眼眶酸涩。
全天下的父母大抵都是这般疼爱孩子的吧,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献给自己的儿女,遇见无能为力的情况,反而先开始苛责自己。
我爹爹是如此,仇云清的父母也是如此,虽然他们不是最厉害最富有最能干的人,但他们给的却已经是他们最好的了。
思及此,我浑身汹涌的恨意瞬间掺杂了几分感性的思量,我日后就算有什么筹谋,也不能将仇云清的父母拖下水。
我死前曾千万次地想过与谢言重见的画面,我会用一柄短刃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胸膛,用他汩汩留下的鲜血,来祭奠我九泉之下的父亲。
如今上天给了我机会,让我重活一世,我本应好好抓住每一个能杀死谢言的机会,但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
我这条命是仇云清给的,若是我不管不顾地刺杀了谢言,不论结果成功还是失败,谢言是死是活,仇父仇母甚至于整个仇府,都无法逃过罪责。
我无法让别人为我犯下的错承担后果,更何况仇父仇母给予我的爱与关怀,更像涓涓的清泉般包裹着我,令我重生而来的惴惴不安都沉寂了下来,思绪也逐渐清明起来。
就算是要让谢言死,也要让他死得其所,不牵连仇府的任何一个人。
谢言此人那般狡猾阴险,若我上京了,与他相见,他会再利用我吗?
如今的我没有了身为宰相的爹爹,也不再是宰相府的公子,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价值。死而复生这件事如此荒谬,估计他也不会相信。
不,我转念一想,谢言这般谨慎恶毒之人,总归会有斩草除根的想法,他应当会忌惮我在众人面前揭露他的真面目,让他藏于清冷皮肉下的肮脏丑陋现于世人面前。
我思及此,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浑身的皮肤都因为恐惧而战栗,在将谢言杀死之前,我绝不能让他发现我就是封九月。
封九月这个身份,除非大仇得报,否则它将永远随着我爹的死去而沉寂在地底。
如今的我,只能是仇云清,元州知府爱若珍宝的独子。
可是谢言那般精明,我能瞒得过吗?
我如今的相貌与封九月只差了眼下那颗殷红的痣,谢言还会留意到我?他会吗?会记得我这个被他利用又懦弱自戕的怪物吗?
我想到这里,唇角都染上了一抹讥讽的笑。
犹记得成亲当晚,我鼓起了毕生的勇气与他述说了多年的噩梦。谢言非但没有嫌弃我,相反的是,他还用那种充满了怜爱宠溺的眼神看我,更加用力地亲吻我。
当我颤抖着眼睫与他展示畸形的身体,他当时可真会演戏啊,眼神如含着清澈的水,面上装得没有一丝反感,甚至还俯身去亲吻,我那个怪物一般的身体。
我当时不断地落泪,他便不断地将吻落在我身上,我与他像是怀揣着浓烈爱意相拥而眠的爱侣,恨不得融入对方的骨血里。
只可惜这一切都只是骗局。
次日我上路的时候,仇云清的爹娘都立于门口送我上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一长队间皆是华贵的马车。
仇爹虽只是个小小的元州知府,但我的马车并不逊色。
马车的空间极大,能容下许多人,严实地铺着真丝的毛毯,角落燃着好闻的熏香,矮桌上皆是瓜果点心,怀信还时不时询问我可还头疼,需不需要叫随行的大夫来看看。
我边摇头说不用,边好奇地掀开车帘。
不仅辆辆马车都透着金贵,就连车外随行的奴仆也都斯文有礼,衣着端雅,由此可见其车内的主子也必然不落俗套,看来此次侍读的角逐可真是群芳争艳,百花齐放。
我不禁冷笑一声,谢言,你这究竟是在选侍读,还是在选妃?
有竞争自然会有伤亡发生。
幸而上京的路上我一路蒙着面纱,行事也十分低调,再加上仇爹给我的各项配置虽是尽他所能,但还是略显逊色,所以其他人都没将主意打到我身上,只当我是来友情陪跑,战火并未蔓延到我身上。
但我却目睹了许多场没有硝烟的纷争,
只能暗叹谢言果然魅力不减当年,光是谢言二字便能让人趋之若鹜。
我明哲保身,总算是顺利到了京城。
京城的一切与我生前并没有太大变化,东街的包子铺依旧那么热闹,天香楼的食客络绎不绝,人人还是各过各的生活。
遗忘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人们有条不紊地继续生活着,就像是这京城从未有过封姓的丞相,也未有过封九月这个人,我们存在过的痕迹皆被陨灭在碎落的红尘当中。
队伍进京后,要在京城的客栈休沐一晚,次日才能进太子府。
我心里念着我爹的衣冠冢,便在夜深时分从客栈出发,怀信想跟着我却被我拒绝。丞相府已经被封禁多年,我如今要做的事可能会触犯律法,他不适合与我同去。
我爹一生清贫,就连相府的位置也选得万般偏僻,人迹罕至。
明明是个丞相,却过得连个知府还不如,我想到这里,忍不住叹出一口气。
眼前这个宅子是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承载了我与爹爹无数珍贵的记忆。如今它门庭冷落,朱红的墙漆斑驳一片,就连立于两旁的石狮子也残破不已,只有门口的封条仍在叫嚣着往事的屈辱。
我不敢走正门,甚至不敢在门口停留太久,怕引起旁人的怀疑。后门的位置较为隐蔽,我只能悄悄地翻墙进去。
府内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与我想象中的破败萧条大有不同,透着诡异的齐整和干净,甚至一丝蛛网都没发现,我没时间去计较这些怪异之处,只想着尽快去我爹爹房里,找到他的随身衣物。
我要给他立个衣冠冢。
我爹房里的一切都没变动,月光落在书案上,案上的书页被微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记得我爹就是这样坐着看书,他不仅长得俊美,就连看书时的仪态也甚好,背脊挺得很直,像苍劲的松竹,与我的懒惰颓唐相比,我爹爹简直是吾辈之楷模。
我将衣柜打开,将爹爹常穿的一件玄色衣袍拥在怀中,像在汲取源源不断的温暖。
上次见到爹爹仿佛还在昨日,他穿着藏青色的朝服去上早朝,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抬起右手与我挥手,我曾以为日后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子,但他却永远地离开我了。
我如今总算懂得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曾经的我幼稚怯懦顽劣,常常让我爹操碎了心。如今他不在了,我仿佛一下子没了归处。
我曾认为父母既是来处,也是归处,是游子漂泊的归宿,是临行密缝的针线,是冬日里浓郁的一口热汤。
如今我却都是失去了。
我感到喉咙发哑,胸腔疼得无法呼吸,太痛苦了,我好想下去见我爹爹,告诉他,我真的很想他。
可是我不能,谢言还没死,我不能比他先死,我默默地对着月色垂泪,最后只拿走了我爹的香囊藏于袖中,慢慢走出房间。
分明是寂寥无光的暗夜,却有零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疑窦顿生。
此时怎会有人在此处?莫不是遭贼了?
我在夜色中偏头去听,才发现那脚步声是从我的房间传来的,来人并未刻意将脚步放轻,显然并非梁上君子,那又是谁呢?
此刻天上的月儿都被浓云遮蔽住,没有烛火照映,伸手不见五指,我无从辨认对方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出一个朦胧的身影。
来人生得极高,我的头顶堪堪只到他的胸膛处,但很瘦,穿着清冷的白衣,凛然有种悲戚之感,若是此时来了一阵风,定能将他吹走,我这般想着。
那人对我不闪不避,仿佛这里不是我的家,而是他的家。暗夜沉沉,他似是并未发现我,只一边饮酒一边往这边走,他醉得很厉害,就连脚下的步子都有些蹒跚。
我努力眨巴双眼想将此人看清,但眼下黑灯瞎火,我也不是视力超群之人,并不能如愿,我准备离去,却突然刮来一阵风,乌云从月上离去,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他有着隽远的长眉,浅色的眼瞳,俊挺的鼻梁,凉薄的嘴唇,他,是谢言。
第33章 “我好想你”
我曾以为我与谢言之间不过隔着短短三年光景, 三年的时间并不足以改变一个薄情寡幸的恶人。
但如今我与他隔着月色遥遥相对,才忽然发现,事实似乎不是我想象中那个波澜不惊的样子。
三年的光影在潜移默化间改变了许多东西。
谢言与三年前的模样变了许多, 多到我差点要认不出他这个人。
此时的月光又冷又淡,落在他身上,他并未束冠, 乌发披散垂落在地上。分明是夜凉如水的秋季, 他却只穿了极轻薄的里衣, 身形寂寥, 形销骨立地倚在高墙之下。
修长的指尖执着酒瓶,满溢的酒液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沾湿了衣襟。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更像是沾染红尘而被贬下凡尘的堕仙, 分明仙气飘飘,却透着十分颓靡之感。
三年前的谢言最让我心动的便是那副清风朗月的皮相,端得是温润如玉,肤白胜雪, 白衣猎猎,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玉佛。我日夜寻思着如何破了他的无情道, 让清静无欲的他, 为我深深着迷。我要他眼里有我, 更要他心中有我。
可如今的他, 更像是被投入无尽深渊的妖冶鬼魅, 怀着无尽的绝望在炼狱中苦苦挣扎, 眉宇间都透着疲惫和颓然。
他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谢言, 曾经的谢言哪儿会有这般颓唐的模样?
从前的他向来不喜饮饮酒, 甚至连醉酒的时刻都极其少见, 永远冷静自持,运筹帷幄,像是从未有任何事物能干扰他的判断。
那他如今又在做什么呢?深更半夜的在这里演戏给谁看呢?我看了他这般作态,竟不觉得他可怜,只觉得他太热衷于表演,甚至酒后的醉态都在扮演神情,给谁看呢?
分明三年前的谢言也是清瘦高挑,却没有瘦得这般脱相,他如今的模样更像是多日未进食的病鬼,终日与酒精度日。
他脸色苍白无半分血色,眼下青黑一片,薄唇染着酒液的水光,灰瞳死气沉沉,如两盏熄灭了火光的灯盏。
抬手间,他的白袍顺着动作露出瘦得惊人的手臂,上边的经脉凸起,皮肉稀薄,整个人不像是人,更像是嶙峋的白骨。
谢言这三年是都不吃饭吗?我心底感到很疑惑,却对他的遭遇无丝毫同情,甚至还有隐约的幸灾乐祸。
若是能得上厌食症,那便更好了,这些都是他活该受的。
我这般想着,便毫不留恋地准备转身离去,我脚步刚一动,谢言却突然开口与我说话。
他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我,像在与我说话,又像在对着虚无的空气自言自语。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透着浓重的失望和悲戚,“你又来看我了?”
“你已经许久没来看我了。”他放下手中的酒瓶,一边慢慢朝我走来。
他面上沉静,像是遇见一个三年前死去的人,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本能地想要逃,脚步不自觉后退了几步,谢言却步步紧逼,不断地靠近我,他眼神不复清明,灰瞳染上了薄雾,伸长了双臂,轻轻地拥抱了我。
这个怀抱轻得像一根羽毛,他似乎是怕揉碎了我,又重得像一座大山,他怕我从他怀中逃走,瞬间化作一缕青烟。
我想躲开,想从谢言怀里挣脱,却听到他长而深的喟叹一声,“三年了,你次次都来我梦中,我却没一次能抱得住你。”
什么三年?什么梦里?
我不懂,只想伸手去推开他,却忽然身体一僵。
谢言高我许多,我们此刻拥抱的姿势极其别扭,他分明高我许多,却硬是要将头靠在我肩膀上,是个极其依赖惶恐的姿态。
而令我大为惊骇的是,我肩膀上骤然染上一大片湿润,不断有水珠落在其上。
谢言像是在我肩上下了一场雨。
他一直不断地用脑袋磨蹭我的肩膀和脖颈,像极了被主人抛弃许久后拼命诉说委屈的犬类,若不是他此时没有发出呜呜声,我都要认为他是我三年前养的那只小白。
我依旧没有放弃将此人推开的幻想,但令我十分不快的是,谢言此人明明清减了那么多,身上的蛮力却半点不逊当年。
他的手臂死死抓住我的腰,脑袋靠在我肩膀,几乎是将浑身的重量都搁在我身上,我这小身板根本承受不住,只能堪堪靠他箍在我腰侧的手稳住身形。
谢言似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真觉得是一场梦,竟开始在梦中肆无忌惮地落泪,将我半边的肩膀都打湿了。
曾经,谢言的一个眼神都能让我心悸不已,而如今他就这样抱着我哭泣,我心中却毫无波澜。
兴许这就是不爱了。
不爱了,谢言就是死在我跟前,我都能面无表情地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当然,若他的命是我取走的便更好了。
可惜我如今身上没什么称手的武器,并且还发现就连醉成一摊烂泥的谢言都打不过,这令我非常失望,失望之余,我只能静静地望着远处的灯笼出神,看它在夜风中被吹得东倒西歪,在心里盼着谢言将我松开。
但我盼了许久却未能如愿,反而是盼来了谢言的吻。
他忽然从我肩上抬起头来,凤眸深深地望着我,耳尖被醉意熏得微红,目光像是灼热的火焰,他与我说,“我好想你。”
我并不想去计较他心中牵挂的美人到底是哪位,并且一点也不感兴趣。
这要是放在以前,我定要吃上一些飞醋,旁敲侧击地问他“你想的是谁?”“你最喜欢谁?”“你是不是喜欢封九月?”
但如今我只想他赶紧从我身上滚开,我抬起手,挡住他逐渐靠近的嘴唇。
“不能亲吗?”
兴许是被酒精麻醉了神经,又或是以为自己身在梦里,谢言此时的反应很奇怪。
他并没有跟从前那般强势地擒住我的下颌,逼迫我承受他的吻,反而像是很怕得罪我,长而密的眼睫垂落,掩住灰瞳中的失落,语气里都带了几分卑微,“不会亲你了,你别生气,也别走。”
他话里虽是这般讨好我,但舌头却十分不老实,似是犬类经受不住诱.惑地轻轻舔.舐我的掌心,直将我的掌心都舔得湿漉漉,才掀起眼皮来看我,瞳仁微微颤动,似乎是害怕我的责骂。
我并未和这般的谢言相处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谢言见我冷着脸不说话,又有些委屈地垂眸,似是下定了决心,“我以后不会再亲了,你先别走,多陪我一会儿,好吗?”
他说完“好吗”,又仔细地琢磨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你太久没来我梦里了,我很想你,所以才这样。”
我如今算是明白了,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身在梦里,才会对我这般胡搅蛮缠,而不是直接掐住我的喉咙,问我怎么还没死。
我想到这里,便冷冷一笑,兴许再罪恶的坏人做了坏事,在午夜梦回时分也会感到惭愧内疚,所以谢言才会这般惺惺作态。
他以为我爹爹的命是他这样三言两语就能搪塞过去的吗?总有一日,我要让他付出代价,可惜不是现在。
如今我要做的是如何安全地离去,而不打破谢言的这场美梦,让他明日醒来了,也觉得今夜不过是一场梦。
“你若不想让我生气,那现在便回房内睡觉,别再缠着我。”
我说话的语气带上几分严厉,望着谢言的眼神也没有丝毫温度。
“那你明日还会来吗?”
谢言身形未动,反正用那双漂亮清浅的眼瞳看我,满脸都写着希冀,仿佛只要我一点头,他便会乖乖将我放开。
“嗯。”我寒着脸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谢言得了我肯定的回答,才犹豫着用指尖来碰我的手,得寸进尺地与我说,“那你陪我进去。”
“里边也有一个你,不过它浑身凉凉的,抱着很冷。”
“我喜欢现在的你,热热的,抱着很暖和。”
他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狭长的凤眸也微微扬起,整个人都焕发着难言的喜悦。
谢言要死要活都与我无关,我管他冷还热,我甚至连他的话都不愿多听,只厌恶地拧起眉头,狠狠地甩开他的手,不耐烦道,“你再不走,我以后都不来了。”
这一招似乎对谢言很奏效,他立刻乖巧地将手都背到身后去,幽幽与我说,“那你定要记得明晚再来看我。”
他这样说着,一边偷偷观察我的神情,见我的脸色愈发难看,才狠心转身离去,没回头看我,似是怕回头了就不舍得走一样。
我几乎是在他转身之际便着急忙慌地逃回了客栈。
怀信见我脸色不好,不断追问是否需要找下大夫来看看。
我摇摇头,只神色凝重地与他说,“今夜我出去之事,日后若有人问你,你便说我一直呆在客栈里,从未出去,明白没?”
“嗯,怀信明白了,一定会给公子守住这个秘密。”
我对怀信的忠诚并不起疑,毕竟是仇云清的奴仆,又对仇云清关怀备至,百依百顺,但还是忍不住恫吓道。
“若是今日之事泄露出去,不论是你我,还是整个仇府,都会遭遇危险。你若是想活命,便给我将嘴巴闭紧。”
怀信见我话里明显的不信任,只扑通一声跪下,与我保证道,“公子放心,怀信定不会辜负公子的信任。怀信本就个孤儿,得公子照拂才有今日,定不会恩将仇报。”
我这才放了心,让他下去。
此时已是夜深,寂寥的月儿孤零零挂在天上,并未群星作伴,显得落寞而孤寂,我将我爹的香囊擒在手中,一瞬间思绪飘飞。
想来也十分讽刺,今夜我与谢言的身份像是调转了过来一般。
以前都是我小心翼翼地观察谢言的脸色,揣着满心的喜欢去讨好他,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而如今,谢言的报应也来了。若他明日睡醒了,想起今夜哭哭啼啼的所作所为,可会气绝身亡?我真的很想知道,这样一想,我便对明日的侍读选拔充满了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请把“谢言哭了”打在公屏上,谢谢。
第34章 “别生气,是我错了”
次日清晨, 整个侍读车队便浩浩荡荡地向着太子府出发。
当马车堪堪停住,我从马车上下来,目光所及, 便是当年那棵随风招摇的桃花树。
想起初见它时,我心中还怀揣着难言的少年心事,抱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和不安, 硬是在门口从正午等到了入夜时分。
如今想想, 只觉得自己过分痴傻, 上赶着去给谢言利用。
我在心底将选拔侍读一事想得龌龊, 只觉得是在选拔未来的太子妃,因而对要做的配合也很是轻蔑。
却不想,一切流程都十分正规, 也未有需要脱衣检查的环节, 更多都是考验笔墨水平,仇云清的实力自然不在话下,门门位列第一。
我在做测试的时候一直蒙着面纱,当到了后边却实在没办法, 若全场只有我一人不以真面目示人,便会显得格外突兀。
管家来到我身前, 客气地问我, “仇公子, 您可是面上哪里不适?可需要老奴找个大夫帮您看看?”
他语气和缓, 态度有礼, 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对着他称病。
说来管家也算是我从前的故人, 三年一晃而过, 他似乎过得并不顺心, 鬓间多了几缕白发, 幸而精神头还是很好。
我只能慢慢将面纱摘下,我早在心底就做好了准备,不论旁人怎样的反应我都能搪塞过去。但现场却突然鸦雀无声,更多的是众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呼吸声,我听到离得远一些的侍读都在窃窃私语。
“那个被我们弄死的徐州刺史的公子,虽在我们这群人里算是十分出挑,但比起他来,却连人家的一丝风情都及不上。”
“难怪他一直蒙着面纱,不肯轻易露面,原来他才是我们最该防备的人,真是的,就这样将他放过了。”
“这世间竟会有两个人这般相像,若不是封九月三年前已经死了,还是我爹亲自诊断过的,我真会以为他死而复生了。”
“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城府也太深了吧。他显然是知道自己的相貌与封家那个祸水长得一模一样,才故意用面纱遮挡,好躲过一路上的纷争。”
“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不碍我的事,只要太子看不上他,就把他当空气好了。”
“空气?”
“我只怕这空气会要了咱们的命。”
果然一摘面纱就等于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不过我如今已到了京城,这里是太子府,料想借他们十个胆,他们也不敢乱来。
“其他公子先到前厅等候吧,此处风大,别着凉了。”管家示意家丁带路,那些公子只能悻悻然地跟着家丁走了。
我瞬间松了口气,如今重生一世,我虽不惧,却还是不习惯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也不喜欢躲在暗处窸窸窣窣的恶言恶语。
管家将人支开,分明是有话要对我说。我不是个拐弯抹角之人,便问道,“管家是有什么话要与云清说吗?”
管家并未正面回答我,他双眼微眯起,望着远处的群山出神,似乎沉浸在回忆当中,慢慢开口。
“仇公子,你也知你与封家的小公子相貌上长得极其相像吧?”
“嗯,”我点点头,又问道,“那又如何?”
我如今用了仇云清的身体,和以前的我长得极其相像,又如何呢?谢言会因此放过我?又或是因看不惯我这张脸将我杀死?我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与谢言沾上关系,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不如何,”管家长叹口气,“老奴只是觉得太子殿下的梦也该醒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更应该向前看。”
“说起来,仇公子你与封公子长得是真像。我与封公子也相处过一段时日,他十分讨人喜欢,面如春桃,却心如稚子,很是适合太子大殿下,太子殿下也甚是喜欢他。可惜他死了,才十九岁,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红颜薄命。”
谢言也很喜欢我?
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说谢言很喜欢我?
他的喜欢就是利用我,将我爹害死,然后假惺惺地在全天下人面前做戏吗?那恕我不能苟同他这种虚假窒息的爱。
“原本的太子府很冷清,封公子来了之后才变得十分热闹。他每天在这里遛狗逗猫,想起一出是一出。”
“你别看太子殿下那般冷淡,他可是一刻都离不开封公子。”
“之前有一段时间,封公子与他闹脾气,近一个月没来府上,殿下虽装得毫不在意,却每日都派人偷偷打听他的下落。”
“为了封公子,太子连皇上的赐婚都敢违抗,幸好他们后边是和好了。”
“我曾以为他们二人是好事多磨,谁知道竟是这样凄苦的下场。”管家说到这里,眼眶微红,还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管家说的那些往事都离我过于久远了,若是以前的我听到,大抵会高兴地跳起来,对谢言胡搅蛮缠,问他是不是很喜欢我,是不是一刻也离不开我。
可是如今的我,听见这些话,只觉得心如止水,总觉得这一切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不论谢言是喜欢我从而利用我,还是不喜欢我单纯地利用我,我与他之间都隔着我爹爹的一条人命,我能给他的只能是恨。
若他真的爱我,我兴许会恶毒地利用这份爱,让他感到无尽的痛苦。我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恶毒这种东西应当也会传染,我如今成了和谢言一样的恶毒的坏人。
若谢言爱我,我便要利用他的这份爱,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希望他爱我吧,好好地爱我,让我将他这份爱尽情地践踏,如同他当日践踏我的爱一般。
对于管家后边絮絮叨叨说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垂头望着地上的落叶,等听到管家喊我的名字,才复又抬起头来。
管家定定地望着我,眼神慈爱友善,话语里带着规劝之意。
“若是太子殿下见了仇公子的这张脸,情绪难免激动,他的这份激动是给封公子的,希望仇公子不要当真。”
我一瞬间明白了管家的意思,他是在规劝我,让我不要对谢言动情。谢言对我的诸多情绪,皆是建立在我这副皮相上。若是脱了这副皮相,我便什么都不是。
“谢管家提醒,云清知晓了。”我恭顺地对管家行了个礼,心中难免感怀。
管家虽在一开始的时候对我态度矜傲,但在后边的相处里,他对我十分和善友好。如今的建议,也是切身从仇云清的角度出发,不想我泥足深陷。
“嗯,那老奴先下去了。”
管家退下后,我站在桃花树下,望着谢言书房的方向,谢言此时又在做什么?
我又想起昨夜他那张沉溺在梦境的脸,和他落在我肩上的泪,让我今夜定要去他梦中找他,只心念一动,若谢言真是个痴情种,那一切便好办许多。
种种考核下来后,便是要等着太子的最后考核,但是管家那边突然来了消息,说太子今夜有事不便考核,让我们等到明日。
怀信是个忠心为主的,我还没说什么,他便自己去打探消息,兴冲冲地与我分享。
“太子殿下哪里有什么要事,不过就是贪醉,拿了几坛好酒跑去了封家,一宿没出来。”
我品茶的手一顿,唇角笑意难掩,只道,“有趣。”
所以谢言真以为我会信守承诺与他在梦中相会,才将所有的事情推了,大中午便去封府等我。
若他发现那一切都只是个梦,应当会哭吧,毕竟我也并未在那处留下任何痕迹。
这般想着,我的心情便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甚至见清冷的月都觉得顺眼许多。
毕竟让谢言难受,我心里便十分好受。
“公子,你不是很想见太子殿下吗?怎么今日他不来,你反而那般高兴?”
怀信将我杯中的茶水添满,对我此刻的好心情很是不解。
我自然不可能告诉他,只与他说,“不过想起一些有趣的故事,觉得畅快罢了。”
“嗯,公子高兴便好。”怀信满面不解地退了出去。
一室静谧,我闲闲地倚于软塌之上,望着地上的月辉出神。
遥想三年前的无数夜晚,我都是这样躺在谢言的怀中与他耳鬓厮磨,一同看月亮,便不觉有些后怕,如被毒蛇缠绕而不自知。
当时的谢言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与我周旋?可是在笑我这个不知羞耻的小娘们竟然敢自荐枕席?
我恨得将手下的被褥碾碎,看细末的粉尘飘飞于空中,如颗颗飞舞的尘埃。
这具身体,没有喘疾,真好。
夜里忽然起了一阵风,我裹紧身上暖烘烘的毛毯,像只猫一般蜷缩在软塌上。
此时的谢言未见到我,该是死心了吧?
若是他像昨夜穿得那般单薄,这般吹风饮酒,定会感冒,活该,痛快,我抱着这种幸宅乐祸的心态在软塌上快活地睡了一宿。
次日正午,管家那边来报,让所有侍读都到花园等候,太子的侍读选拔正式开始。
我不喜迟到,去得挺早,原本还站在队伍的前头,但逐渐就被挤到了后排。
昨日那些人似乎一夜之间就结成了团结的势力,将我从队伍的前段,硬生生挤到后段,这些个参选的侍读少说也有上百人,我在后段,谢言兴许看都看不到我,我并不生气,甚至觉得这些人可笑。
“公子。”
我听到怀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回头一看,才发现他立于不远处,但这种场合侍从是不能搅和进来的,他面上满是愤怒的情绪,似乎对我遭遇这样的对待很是不满。
我只冲他摇摇头,用眼神呵斥他,不让他掺和进来,尔后又安静地立于队伍当中。
过了不久,我便听到管家的声音传来,“太子殿下驾到。”
我站在队伍后方,跟着大家一同行礼,我的位置隐蔽,为了验证昨夜的猜想,便微微抬头去看谢言,才发现,他果然比前夜的状态看起来更差。
他身上穿着藏蓝色的朝服,显然是刚下朝会,并未将侍读之事放在心上,也没有多做打扮。脸色看起来比前夜还要苍白,薄唇毫无血色,灰瞳阴沉,面上情绪不耐,像是迫于皇上的压力,所以来走走过场。
他像是受了风寒,时不时呛咳几声,看起来病态怏怏,面如白纸,两颊瘦得都没几两肉,便更显冷厉无情,像一柄锋利的剑。
管家见他呛咳得厉害,连忙递茶过去,谢言神色淡淡地接过,眼眶里布满红血丝,像是哭了一夜才有的结果。
“都起身吧。”
谢言将茶水放于一边,冷冷说道。
我跟着众人起身,隔着层层人群,望着谢言那张阴郁憔悴的脸。那夜在月色中,我并不能将他看得那般真切,而如今天朗气清,我更是将谢言的容状都纳入眼底。
他半边身子都倚在桌椅上,朝服上靛青色的孔雀式样衬得他形容阴鸷,长长的羽睫
浓密地盖住眸中不快的情绪,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这往往是他心情不虞的表现。
谢言不发话,花园中便是死一样的沉寂,管家只能尽职尽责地提醒他,“太子殿下,选拔可以开始了。”
“嗯,” 谢言冷淡地应付一声,冷白的指尖拿过书案上的折子,开始细细批阅起来,“管家随便想个题目考考他们吧。”
谢言这般做派摆明了只是给皇上做做表面功夫,如今皇上并未在跟前,他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了。
管家肚子里能有多少墨水,他面上的神情很是为难,也有些尴尬,只轻咳一声,无奈问道,“有谁能知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谁写的?”
这个问题简直就是送分题,像是一道惊雷在侍读里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知道答案,所有人都想在太子面前留下最好的第一印象。
此时正好是最佳的机会,第一个问题,第一个回答,定能让谢言记住自己。
就因为管家这个简单到难以置信的问题,那些急于表现的侍读居然开始你推我搡。
在前排的人机会较多,自然能表现得风雅一些,而在后排的人,管家未必能看到他们举手,他们答上的机会更是渺茫。
在这样劣势的情况下,他们居然开始肢体冲撞,争相要往前边挤。
而我并未加入他们的战争,但却可怜地成为他们战火下的炮灰。其他人都完好无缺地站着,只要我被他们推到在地。
怀信见我受欺负,护主心切,竟然直接冲了过来,将我身边的人都推开,恶狠狠道,“你们做什么推我家公子!”
“他身体本就不好,你们这般蛮横不讲理,若是我家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赔得起吗?”
我心中难免动容,但我很快发现,在怀信的怒吼之后,整个花园都沉静了下来。
我本能地抬头去看谢言的反应,他果然发现了我,我与他之间隔着茫茫人海,却只看得见彼此。
谢言的灰瞳此时深邃得像海,其间翻涌的情绪快要将我溺亡,他沉沉地望着我,凤眸几乎钉在我身上,似是在确认我是真实存在于现实中,还是只存在于他梦里。
只犹豫了一瞬,他便像是下定了决心,腾地从书案上离开,他向来步伐沉稳,在靠近我的途中,却屡次差点摔跤。
我曾在心中做过无数次的思想准备,让自己今后面对谢言时,能不露怯。
但今日我与谢言双双暴露在阳光之下,我却本能地想逃,不断地蜷缩着身子往后退,不敢直视谢言那过分灼热的视线,却冷不丁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谢言单膝跪地,铁一般坚硬的臂膀将我圈禁在怀中,不像前天晚上那种轻如羽毛的抱法,更像是洞房当夜那种倾尽全力的拥抱,想用令人窒息的力道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他怀里的一缕青烟。
他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脑袋搁在我肩膀上,声音带着沉重的哑,像是出走多年的旅人终于回到了梦中的家,“小秋,小秋,原来真的不是梦。”
这怎么可能是梦?
就算是梦,也是你从今日开始的噩梦。
我这般想着,唇角不禁挂上冷笑,伸手试图将他推开,只轻声喊他,“太子殿下,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小秋,我是仇云清。”
“不,你就是小秋。”
谢言回答得很笃定,甚至还伸出微凉的指尖去碰我的眼下,似乎是巡着记忆在寻找那颗右眼下的小痣。
但他很快便发现找不到,语气都带着惊慌,“你的痣呢?你的痣怎么不见了?”
谢言此时的神色不可谓不精彩,他向来端得高高在上,如今却慌得像个孩子,不断地触摸我的眼下,彷徨无措地问我。
“你的痣呢?怎么会不见了呢?”
他要找的哪里是痣,分明是封慕秋还活着的一丝希冀。他如今就像沉溺在海底的将死之人在努力地寻找浮木,但我却偏要碾碎他最后一丝希望。
我悄悄凑到他耳边,冲着他的耳朵轻轻说话,我记得他以前的耳朵就很是敏.感,稍微被我轻.薄一番,便会耳垂红透。
如今也是一样,他有些讶异地微微退开,眼神里藏着惊喜与一抹淡淡的赧意,原本白若水仙的脸,也因为我突然的接近,而染上几分血色。
“太子殿下,我是仇云清,我没有痣。”
“有痣的是封九月,他早就在三年前自缢身亡,他的尸体不是你帮他收殓的吗?怎么?你忘了?”
此番话我说的很轻,只用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量,我静静地看着谢言面上的血色在顷刻之间褪去。
他怔怔地望着我,似在判断我究竟是封九月还是仇云清,眼神充满了迷茫与悲戚。
“太子殿下,这位的确是仇公子。”
“他父亲是元州知府,他今年十八岁,与封公子确实不是同一人。”
管家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柔和的劝导之意,似乎盼着能将谢言从美梦中点醒。
但谢言不愿醒来,甚至还带着变本加厉的猖狂,他几乎是蛮横地将我拦腰抱起,手臂将我的腰勒得生疼。
我看着在场的那些侍读,他们全都用恶意又嫉妒的眼神看我,似乎是我将他们的珍爱之物夺走了一样。我并未感到丝毫得意,甚至只觉得恶心。
我厌恶谢言对我的碰触,如今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上,于我而言,更像腐朽的毒液侵蚀我的五脏六腑,令我的恨意几乎要从心脏破膛而出。
“太子殿下,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我不敢将情绪外露,下意识地揪住谢言胸前的衣襟,苦苦地追问。
谢言脚步不停,却垂眸来看我。
他此时眼里藏着碎落的日光,就连唇角都微微勾起,声音褪去沉郁,“找妆娘。”
而我很快便知道究竟谢言想做什么了。
我坐在古朴铜镜前,右手颤抖地抚上那颗妆娘帮我点上的红色小痣,它的确很妙,立刻让我又成了那个叫做封九月的怪物。
谢言就是这样,只要他想要的,不论我愿不愿意,我都必须服从,就是因为我先爱上了便没有反抗的余地,先爱上的人总是分外卑微,我以前几乎是处处都在讨好他。
可如今,我已经不爱他了,也不想再做封九月,他却还要逼我,他究竟要将我逼到什么地步才会满意。
他此时就站在我身后,那双漂亮的眼睛因为浅淡的笑意而眼尾微勾,灰色的眼瞳在日光的照耀下,清澈得如两颗剔透的玻璃珠子,神色盈满恬淡的蜜意。
谢言长得可真好,就连这般憔悴的神态下,依旧美得像一幅画,难怪以前的我会那般心动,可如今,我却只感受到蚀骨的恨。
胸中的郁结令我死咬住下唇,一转身,便将一巴掌狠狠甩在谢言那张俊美的脸上。
他的神色在顷刻之间凝固,如同被打碎了一场美梦,表情凝滞却无半分愠怒,像是一尊破碎的玉佛,他静静地等待我的下文,似乎在等我与他解释,为何要打他。
“太子殿下,我是仇云清,是元州知府的独子。我此行来京,是为成为你的侍读,与你共事,不是成为你曾经的某个故人。”
我说到这里,连声音都在颤抖,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起,我盼着我这一巴掌会激怒他或是唤醒他。
可谁知,他却突然捧起我那只手,将细碎的吻落于我的手心,面上皆是心疼之色,与我说,“小秋,别生气,是我错了。”
他亲的分明是我刚扇完他耳光的那只手,我只觉得他根本就是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良作者:使劲打,打坏了算我的。
第35章 “亲一亲就好了”
明明已经重活一世, 如今的我和过去的我相比,依旧没有太大的长进,就这样轻易地被谢言激怒, 甚至还动手打了他。
就算他如今被旧梦缠绕,将我当成了昔日的封九月,没了从前的阴鸷狠戾, 也不代表我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打他。
他是尊贵的太子殿下, 也是未来的天子,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我刚刚的所做作为,无异于将天子之威踩在脚下践踏。
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做出这般荒唐逾矩之事, 我只知道我不能接受谢言碰我, 也不想他将我当成从前的我。
他叫我“小秋”,这个名字代表了我过往的种种屈辱,将我的愚蠢无知可笑都在众人面前掀开,令我怒不可遏到失去理智。
可又是谁给了我打人的勇气呢?不过是谢言明里暗里对我的纵容罢了。
早在许久之前我就打过谢言, 当时他与将清灵游湖私会,我与他闹得不可开交, 不欢而散, 许久之后他竟打算欺负我, 我便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还骂他是混蛋。
当时我以为他会扑上来继续想做的事, 或者狠狠地撕咬我, 但他却未与我计较, 只是凤眸沉沉地将我看得浑身发毛, 最终还是没动我一个手指头。
兴许就是从那夜起, 我就在心里将他当作了一只纸老虎。不论他身为太子在旁人眼里多么威风,只要我一掉眼泪,他便不会与我计较,还会不动声色地对我妥协。
但这些并不能作为我僭越的理由。
幸而今日未有旁人在场,若有旁人在,又将此事传扬出去,我定会被问罪责罚,没有好果子吃。想到这里,我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日后绝不能再这般冲动行事。
就算谢言日后要碰我,我也只能忍耐,嚼碎了门牙往肚里吞,就当被狗啃了便是。
我如今并非孑然一身,孤苦无依,身后还牵连着仇府。若我触怒了圣.威被治罪,仇府定然也难逃一劫。
仇府上下对我都极好,仇云清连命都交给我了,我如何能恩将仇报。如今当务之急,是让谢言从他自己编织的美梦中醒来。
他如今是深深陷在臆想中,彻底将我当成了承载他虚假情感的替身,自我感动地在我面前含情脉脉地表演。
我并不觉得同情,甚至觉得愤恨怨怼。
若是他真的这般看重我在乎我,那当时为何要利用我去害死我爹!
每思及此,我的心便比冬日里的寒冰还要坚硬,忍不住带着怒意抬头去看谢言。
他惯来生得一副好颜色,皮肤又似白玉无暇,此时他的右脸上多了一道殷红的手掌印,明晃晃地挂着,看着十分滑稽,他没有去管,只是眉眼低垂,专注地吻我的掌心。
兴许是因为身上流淌的番邦血统,谢言的眼睫生得要比常人长出许多,又很浓密,堪堪掩住深邃的眼窝。
又因过于清瘦,俊美的五官便显得更加立体,若不是他不断落于我手心的吻,恍惚间,怕是会让人认为他是一尊精美的玉雕。
我强硬地将手从谢言手中抽出,无视他面上流露出的落寞神色,我别扭地将双手藏于身后,以免他找到机会又来亲我。
谢言分明是个极好面子之人,如今却一点也不在意脸上的巴掌印,甚至理都不打算理。
但我却很在意,并不是像以前那种心疼的情绪,只是害怕他这脸上的巴掌印被人看了去,会给我招来不好的后果,更担心有人来找我兴师问罪,牵连了仇府。
我只能俯身行了个礼,对谢言说,“太子殿下,你且先在此处等候,云清去去就来。”
谢言听了这话,有些不情不愿地点头,腰背板直地坐在铜镜前的矮凳上,正襟危坐的样子像是接收到了我的指令,但是修长的手指却死死抓着我的衣袖。
他虽看着清瘦,但力气大得像牛,十个我估计都不够他闹腾,我只能回身去看他,脸上染上不快的情绪。
他手指紧紧攥着我的衣袍,眼神却不看我,只偏头去看锦被上的花纹,明显是在装死。我只能冷着脸去掰他的手指,将它们一根根从我衣服上扒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谢言终于没有再装,他慢慢回过头来看我,像是得逞一般地用微凉的手掌将我整个手都包住,硬是不松开。
他不肯松开,我委实没有办法。
我本想出去给他找个帕子湿敷一下脸上的巴掌印,以免被人发现我的胆大包天。可如今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与谢言坐着干瞪眼,只盼时间能赶紧带走他脸上的印子。但是我等了许久,也没见它消退下去。
谢言生得白,久久不处理,那道印子便看着触目惊心,像是在名贵瓷器上留下的污痕。
我只能冷下脸,话语里都有些咬牙切齿,“太子殿下,你何时放草民出去?”
谢言见我明显是生气了,深深地看我一眼,尔后才慢慢地将我的手松开。
此时已近日暮时分,夕阳的余晖从窗格投入房内,刚好落到谢言身上,他朝服上的孔雀纹路栩栩如生,眼睫的尾端镀上灿烂的金边,鼻峰凌厉地划分了昏晓。
他的身体一半露在余光里,如悲悯的玉佛,一半隐于阴影里,如从善的恶鬼。
分明他就这样乖顺地坐着,连神情都染上几分柔和,但我心中总有不安的情绪在流动。
他如今更像是游走在破碎的真实与虚妄的假象之中,一旦我撕开这层假面,那些苦心藏匿的恶行和求而不得的恨恐怕会将我彻底吞噬。
谢言无法接受封九月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他内心极度排斥,甚至宁愿把自己蛇蝎一般的本性隐藏,将自己伪装成粘人听话的柔软性子,也不愿面对残忍的真相。
可我偏要他看到最残酷的事实。
我领着温热的手帕回来时,谢言正望着窗外的桃树发呆,像是陷在思绪里久久不能自拔,见我进来了,他的眼神便开始粘在我身上,就连灰瞳都有了浅浅的温度。
“太子殿下,你自己把脸敷一下吧。”
我将帕子举过头顶,姿态恭顺地将帕子递给谢言。
我以为我态度足够恭敬,谢言定会接过去,但他却一直没接过我手上的帕子。
我等了又等,都快等出了火气。一抬头,便见谢言专注地看着我,神色正经坦然,耳尖却有些红。
他将眼睛看向别处,状似无意地提醒我,“我不知道敷在哪里。”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摆明就是要我帮他敷,但我偏不。
我缓缓朝谢言靠近,在他别扭又充满期待的眼神中,将帕子贴在他右脸上,恶意地将他的脸挤压得有些变形,冷冷说道,“就在这里,太子殿下自己敷吧。”
我尤记得以前只有谢言将我搓圆捏扁的份,哪里能轮到我对他造次。而如今我细细回味刚刚将谢言的脸按得微微变形的样子,心中便涌起恶意和报复的快乐。
谢言原本脸上还带着亮晶晶的希冀,我话音一落,他的眼睛就像熄灭的灯盏那般变得灰扑扑,但还是听话地开始用帕子敷脸。
他一边敷着脸一边拿那双漂亮的眼睛看我,眼神灼热滚烫,目光像贪婪的蛇信的舔.舐。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又不想与他多说话,只能将身子转过去,拿后背对着他。
“小秋,我有些疼。”
谢言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令我胸中无名火起,恶狠狠地回头,“太子殿下,我与你说过了,我叫仇云清,不是什么小秋。”
但谢言明显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他将手上的帕子放下,脸上的印子分明已经消退了不少,他却坚持自己很疼,还说,“你以前时常亲我,兴许亲一亲便好了。”
是的,他的确说得不错。以往我与他在一处,每次的亲吻几乎都是我主动的,谢言只需在我攀上他脖颈时,搂住我的腰肢,随后更加凶狠地回吻我。
当时的我时常感到很失落,觉得自己的主动很廉价很轻浮,又在心里担心谢言将我当成那种不三不四的人。
因为他从未对我说过喜欢,甚至连主动亲吻我,都是少之又少,我的主动更像是一种讨好,带着小心翼翼的卑微。
分明我所有的第一次都给了谢言,却因为我对他过分的喜欢和热情的主动,便要尝尽这样的惶惶不安。
我曾以为谢言是不喜欢这种亲昵的,曾经的他在我心中是纤尘不染,不容染指的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而他每次与我亲吻时的神色淡淡,像是从未投入真情,也未起半分旖/旎的心思。
但今日他却这般暗示我,暗示我主动去亲他,所以以前的他分明一直都享受着我的主动讨好,却不肯给我半分肯定的回应。
呵呵,谢言,你可真行啊。
我不知为何情绪又激动起来,那些爱而不得的过往令我面目丑陋,思绪如泛滥的深海,我在其中浮浮沉沉,遍寻不着上岸的浮木。
我的恨意似滔天的浪,将我彻底打翻在地,令我急切地想要捣碎谢言的美梦。
他让我不好过,他让我伤心,我也不让他好过,我要他和我一起下地狱。
“太子殿下。”我忽然对谢言笑得万分甜腻,如盛放得无比瑰丽的蔷薇花。
我踮起脚,将嘴唇贴在他耳侧,果然见他从耳垂整个红到了耳尖。
我话里带着久违的笑意,说的话做的事却冲动诡谲,“你与小秋应当什么都做过了吧?那你对他的身体定是十分熟悉,你一直叫我小秋,不妨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小秋?”
我今日穿的衣袍极其轻薄,是素白的云杉,领口大开,袖口编织着孱弱的花骨朵,式样简单,极易穿脱,我将腰带一解,层层叠叠的素袍便如一片片的云落到了地上。
我并未遮掩,甚至还大胆地将两只手臂圈在谢言脖颈上,对着他的耳垂轻轻吹气,声音甜得像蜜,却藏着锋利的刀。
“云清听说封家的小公子长得貌美,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殿下不妨看看,云清的身子是否能比得上您的小秋?”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后半部分,麻烦大家再看一下啦,我太无奈了,那天赶全勤脑子有些不好使,大家见谅啊!抱住大家亲十个!!!
第36章 “不穿衣服,会着凉”
我曾以为我与谢言之间, 疯的只有他一个,如今看来,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若我从未将往事放在心上, 又为何对谢言从前的所作所为那般耿耿于怀?
兴许就是因为以前太喜欢他了,放下之后,想起过往种种, 便更觉芒刺在背, 如鲠在喉, 甚至还在情绪失控下, 做出这般荒唐又不知羞耻的事。
犹记得以前元夜他们那群人羞辱我时,总是小淫.妇小婊.子那样地叫我,我那时恨不得将他们的舌头都剪碎。
但我今日又在谢言面前做了什么呢?
轻浮地脱了一身的衣物, 还大胆地攀住他修长的脖颈, 这些举动跟男风馆的那些小倌自荐枕席又有什么区别?兴许这些个青楼妓.子还比我更含蓄腼腆些。
呵,封九月,就算重活一世,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 难怪之前那些人都看不起你,骂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我心中郁结难消, 更觉胸口疼得厉害, 谢言现在又是如何看我?是在心里笑我放.浪形骸还是嘲我自取其辱?我无从知晓。
我虽与谢言相处良久, 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 但我对他却是半点儿也不了解。从前的他在我心里就像一团缥缈的云雾, 只能看到其外的仙气飘飘, 辨认个模糊的影子, 却无法探得真迹, 窥探他的真心。
他此时为何不说话, 是不是在心里偷偷嘲笑于我?
我怀着满心的不满去看他,才发现他由始至终并未看我,只偏着头去看窗外的桃花树,端得是清净无谷欠,目中无人,自矜的模样看着比柳下惠还要坐怀不乱。
但我细细打量后,才发现,他浓长的眼睫正在轻轻颤动,像是煽动羽翼的蝶,冷白的脸上平静无波,薄唇微抿,耳朵尖却染上了绯意,惹眼的红朵一路蔓延到脖颈,如冷玉染上了粉,又像一滴粉彩落入了洁净的水面,晕开层层涟漪。
他不敢看我,甚至也不敢碰我,垂落在身侧的手青筋凸起,似在极力遏制自己的情绪,原来谢言并非不为所动,他在忍耐,用理智强行压下那些对我产生的玉念。
原来我这具身体竟对谢言有这般大的吸引力?不过想来也是,以前他装得君子端方,无谷欠无求,在洞房那夜还不是将我折.腾得死去活来,硬是逼着我说些臊.人的话哄他,才愿意让我歇一会儿。
我此时身体与他紧紧贴在一切,呼吸轻轻地落在他的脖颈上,两条细长的手臂如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大有他不与我说话我便不将他放开的意思。
“小秋。”谢言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与我说话,他果然从头到尾都未看我,依旧把我当成小秋。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压抑着难言的绮.念,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紧,随后终于鼓起勇气,将手轻轻放在我头上,抚摸着我额前的碎发,说出来的话轻又缓,面上神情不自觉染上宠溺,“你乖些。”
是了,这就是谢言惯用的招数。
他以往每次将我惹毛了之后总是摸摸我的头叫我乖些,可我一直很乖啊,因为那份无望的喜欢,我对他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万般讨好。可最后我得到的只有诛心的背叛,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这样,会着凉。”他这般说着,才呼吸微重地用手臂环住我的腰,将身体与我贴近了些,像要将他身上的温度渡给我。
如今我们二人的情态便是,我努力地踮起脚尖,将双手绕于谢言颈侧,他微凉的手松松地圈住我的腰,这般亲昵的距离,让所有的变化都无处遁形。
难怪他刚才不肯碰我,甚至一直躲着,不愿与我有任何肢体接触,原来是身上早起了龌龊的变化,分明一眼都未看我,却还是能这般的,这般的无耻!
我又气又怒,开始步步紧逼,谢言身后是铺着绵软毛毯的贵妃榻,我不停地逼近,他便只能不断后退,退到坐在贵妃榻上,他的眼神还是放在我面上,并未有半分逾矩。
我单膝跪上贵妃榻,放肆地坐到他微凉的怀抱里,他依旧不敢正眼看我。
明明都那样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我将身子慢慢撑起,轻佻地单手挑起他劲削的下颌,逼他直视我的眼睛,更要他看着我的身子,唇角衔着讥讽的笑,慢慢开口道,“太子殿下,你不看我,如何分得出我和小秋的区别?”
我顿了顿,又朝他笑得甜蜜,眼瞳里的恨意几乎遮掩不住,“你不是喜欢小秋吗?若他知道你连我和他都分不清,在地下会不会伤心啊?”
“哦,不对。”我摇摇头,又想起了另外一种可能,“也许太子殿下就是想把云清当做小秋的替身,是吧?”我说这些话时,一边在细细观察谢言的神情。
原本他俊美的脸上还挂着清浅的笑意,被我稍微撩.拨,耳朵和脖颈都红成一片,清澈的灰瞳里藏着纯情的赧意。想来也是,他与我曾春.风一度,只恨良/宵苦短,我此番做派他难免把.持不住。
但我后边的话一出,他脸上的血色便尽数褪去,一瞬间成了苍□□致的木偶,就连环在我身后的手,也微微蜷起,透着战栗。
我与他同在角落处,此处没有阳光,屋内也未点燃烛火,他那双浅淡的灰瞳染上了死气,就连平直的唇角也微微下垂,几乎是下一刻便要哭出来。
但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他还不够难受,我还远远算不上痛快。
我抓起他冷白的手,将它轻轻放在我的胸口,姿态慵懒地偎入他怀中,一如我们共处的无数个夜晚。
“太子殿下,你能感到我的心跳吗?我是个活人,有心跳,会哭会笑也会闹。”
“你的小秋,是个死人,没有心跳,不会笑不会哭,也不会闹,如今已经成了一具白骨。”
“您还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话语有时也能成为一把锋利的武器,将人心刺得千疮百孔,就像当日我听见谢言对我爹的所作所为,每一句,每一字,无一不令我撕心裂肺。
我话音刚落,谢言便肉眼可见地愤怒起来,他的呼吸又重又急,看着我的眼神如狼似虎,透着汹涌的杀意,似乎下一刻便要扑上来见我撕得粉碎。
他的面色冷如寒霜,灰瞳里藏着深而重的痛意,如穷途末路的凶兽发出最后的哀鸣,此时我才明白,他近日的温润和煦不过是一层华美的伪装,他如今的举动,极像是
完美的外壳被打碎,露出里间血腥暴戾的内里。
他将我狠狠地推到了地上。
我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这般蛮横,没有任何防备地摔倒在地,因这摔倒的姿势,我一身风光根本来不及遮掩,一切皆一览无遗。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只能拼命将身子都蜷.缩起来。
我知道谢言的梦在他将我推开的这一刻醒了,我感到痛快,甚至勇敢地抬头与他对视,迫不及待地想欣赏他脸上精彩的表情。
谢言就站在我身前,他站得板直,身姿挺拔,苍劲如高山上不屈的松。他从我摔倒之后,便不错眼地看着我,眼神里全然没了之前那种温顺纯和。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冰冷的眼神像蛇信的巡视,又像猎鹰的俯瞰,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他眼里的我,不过是一摊死肉。
他刚刚分明不是这样的,他会对着我别扭古怪地提要求,会因为我的亲近害羞退后,也会想尽一切突兀的方法来亲近我。
但如今的他,更像是突然从破碎的梦境中醒来,面上的神情残酷得几乎不近人情。
几乎是在我摔倒的时候,他便一直不做声地打量我,将我浑身上下都看了个遍。
说来也是可笑,他将我当成封九月的时候,我脱了衣衫,他分明什么都没瞧见,光是靠着脑中的想象,就已经红了耳朵,有了不该有的变化。
而如今他站在我眼前,将我周身的皮肉都看得仔细,却没有丝毫情绪,连呼吸都未有半分凌乱,冷静地像是在看一场陌生人的笑话。
他分明就在我眼前,却远得像在天边,一场枯败的记忆将我们二人隔开。我与他,如今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谢言醒了,那个在月夜里默默流泪的男人不会再出现了,那些共有的苦痛记忆里,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点都不觉得难过,是的,我只觉得可惜,没办法继续耍着他玩了,真是可惜。
我的思绪像是一团被揉乱的毛线球,不论我如何分解,都是一团乱糟糟。
而谢言就这样立于我身前,看我怔怔出神,因昏暗的光线,他的影子将我牢牢罩住。
他迈开步子,慢慢朝我靠近,而我浑身赤果,只能蜷起身子不断后退,我以为他要对我做什么,但却没有,他的脚尖在房中转了个方向,出了门去。
呵呵,知道我不是封九月了,就将我赤.身裸.体地扔在这里,我恶毒又阴郁地这般想着,伸手去捡我脱下的衣袍。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我的心跳几乎要停住,仓皇回头,才发现谢言手中拿着玄色的披风站在门口。
他神色淡淡地将门关上,并未言语,只用披风将我严实地包裹起来,又隔着披风松松地抱着我往床榻走去,我看着床榻只觉心头发憷。
谢言他要做什么,他不是知道我不是封九月了吗?那他为何又要抱我到床上去?他要对我做什么?
我这般想着,连身体都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谢言沉默地将我放在床榻上,又将我脱下的衣物都放到床边。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淡,透着陌生又熟悉的客气疏离,他与我说,“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兜兜转转,我与他又回到了原处。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忘记说了,前一章的后半部分修改了下,大家记得先看下前一章哦。
第37章 “明月楼里的狐狸精”
我对谢言那日的失落情绪没有丝毫的在意, 态度可以称得上是漠然,却实在招架不住仇云清有个忠心为主又极爱打听的侍从。
怀信几乎是把我与谢言之间的破事当成了自己的生活重心,每日除了伺候我饮食起居之外就是出去打听各种谢言的小道消息。
“公子, 我跟你说,你现在处境很危险了!”就比如此时他表情甚是凝重地冲进房内,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额上还残留着薄汗, 呼吸因奔跑而变得急促。
“什么事?慢点说。”
我慢悠悠地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不疾不徐地递给他, 闲闲睨他一眼,眼神里颇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责备之意。
“公子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品茶!”话虽是这么说,怀信还是接过我的一饮而尽, 面上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怀信打听到太子殿下那日从公子这离开后,便去了明阁楼,在里头呆了一宿都没出来。”
“去就去了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姿态悠闲地喝茶, 对谢言的事是一点儿也提不上兴趣。
不过话说回来,明月阁又是什么地方, 三年前我在此处到处溜达疯玩, 也未听说过明月阁这个地方, 应该是近几年新建起来的吧, 我在心底这样想。
“公子啊, 你能不能上点心!之前说喜欢太子殿下的是你, 如今一点危机感也没有的也是你。”怀信说到这里, 对着我长长地叹气, 仿佛我是那扶不起的阿斗。
“算了, ”他见我仍旧是懵懵懂懂,没有继续和我计较,又接着说,“明月阁我已经打听到了,是三年前才建的,在太子府是个极其诡异的地方,我买通了门口的侍卫才知道了这些消息。”
“这明月阁很是神秘玄乎,太子殿下下令建成后,却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去。”
“那侍从跟我说,那里八成是太子殿下金屋藏娇的去处,所以我说公子啊,你可要小心了,就算你现在抓不住太子殿下的心,也不能让他过于沉溺在明月楼的温柔乡。”
“明月楼?”我盯着手中光泽剔透的茶杯,不由好奇道,“那可有人见过里边的美人长什么样子?”
怀信摇摇头,神情有些遗憾,“太子殿下对明月楼的一切都是亲手操持,从不假他人之手。”
“侍卫还说,殿下隔三差五便要在明月楼留宿,若不是金屋藏娇,为何不直接睡在寝殿?毕竟明月楼还是离殿下的寝殿还是有一段距离,这样跑来跑去也不嫌累得慌?”
我摇晃着杯里温热的茶水,静静看着杯中的茶叶逐渐下沉,清澈的水中倒映出我冷淡的神色,“既然都没人见过明月阁里的主人,又何来金屋藏娇一说?”
“怀信一开始也是这样觉着,但是那侍卫说,每日都会有织衣阁制成的衣衫往明月楼里送。”
怀信说到这里,忽然四下张望起来,发现周围无人才神秘兮兮地附到我耳边。
“还有一次,侍卫半夜里迷了路,不小心误入那明月楼,竟瞧见太子殿下怀里抱着个人坐在凉亭里赏月,他确实看到了太子朦胧的背影,由此可见,是真有此人。”
“所以啊,公子,你也要打起精神来,不能再这样颓靡下去了,你要积极主动,把太子的心从明月楼的狐狸精那里抢过来。”
“明日下棋,你定要用你的聪明才智去捕获太子殿下的心,知道吗?公子,你别不说话,也别打哈欠。我现在就去给你找几本棋谱,给你练习练习。”
“以公子的棋艺,一定能在明日的棋局上大放异彩。不过稳妥起见,公子还是要勤勉一些,怀信现在就把棋谱给你拿进来。”
“好好好,”我对下棋实在兴趣缺缺,一听到棋谱更是哈欠连连,但是又不忍心拂了怀信的好意,只能轻声敷衍道,“你去拿些瓜果点心过来,我一边下棋,一边吃。”
怀信见我终于愿意为谢言做出一番努力了,激动地不行,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他走了之后,少了絮絮叨叨的说教,一室都安静了下来,我也有了思考的时间,细细思考我与谢言与我爹之间的事。
谢言是太子,要拔除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动摇他的根基,不是一件容易之事,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之子,身后没有任何势力的依仗,更是难于上青天。
我细细磨挲手中的白玉棋子,怔怔地望着它在我手中染上温热的温度,稍加思索,才果断地将它放在棋谱上的破局之处。
如今我若要为我爹爹报仇,让谢言偿命失势,那势必得留在谢言身边,而最合适的身份,就是侍读的身份,既能不着痕迹地接触一些机密,又能免去怀疑,掩人耳目。
而我的复仇大计,可以徐徐图之,这漫长的岁月中,我定能知道既能让谢言生不如死又全身而退的法子。
借力打力,如今谢言身为太子,掌握了权力,但权力的争夺战往往风起云涌,他的四周又藏着多少野心勃勃的财狼,正觊觎着他的太子之位呢
思绪飘飞间,我已经将棋谱看了大半,若是换做以前的我,这些棋谱是根本看不进去,但到了今时今日却大有不同,竟能从这些玄妙的棋局中找出无尽的乐趣,学以致用到攻略的运用,着实妙哉。
谢言那日走之后,便再也没来看过我,就连下达指令都是由管家代为通报。
我尤记得管家过来时面上的神色郁郁,言语间皆是愁绪,“太子殿下这几日的状态是越来越差了,本来那夜去了封府,厌食的症状终于好了些,至少愿意开口吃些粥食了,现如今却是滴米未进,唉。”
我听着这些,依旧面色如常,端着客套疏离的笑脸,却不接管家的话茬,我本能地对谢言感到厌恶,更不可能主动关心此人,只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管家,您找我是有何事?”
“哦,是这样,”管家这才将袖中的请帖拿出,“过几日太子殿下要考核各位公子的棋艺了,希望仇公子按时参加。”
“管家,请问这次是谁出题呢?”我至今无法忘记当时管家出的那个简单到令人啼笑皆非的考题。
“是太子殿下。”
“届时太子殿下会设下玲珑棋局,只等一个破局者。仇公子这几日请多加练习,以免到时手生,影响了您的发挥。”
棋局,谢言会出什么棋局呢?我没有任何头绪。
棋艺考核的地点定在偌大的寒梅居,此处用檀香木铺满地面,素雅的屏风后是涓涓流水和假山怪石,池里的荷花随着微风摇晃,荷叶田田,散发着阵阵荷花的香气。
谢言身穿一袭素雅的白袍,端坐在一室中间,他脸色比上次还要苍白几分,冷白的指尖执一枚黑子,神情淡漠得像是一只清冷的白鹤。
他身旁已经围了好几个漂亮的世家公子,皆在含羞带怯地偷偷打量着他,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哼,又在这里勾引人。
我瞧见这副光景,心里有些许不爽,又没什么由头发作,只能悻悻然地往角落处的棋桌走去。
谢言的身旁围了好多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谢言身上,所以根本没人留意到我的到来。
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外头沾着水珠的荷花,有些孱弱的花骨朵,并未开放,悄悄收拢着花枝,却被忽然下起的雨点打湿了羞涩的脸庞。
我看得有些入迷,就连雨丝何时打在脸上都不知晓。雨滴来得轻且缓,却带着湿润的水汽,让我起了一身的战栗。
我如今虽不是封九月那个病秧子,但这具身体也康健不到哪去,属于被风一吹便能吹出病步,虽没了惹人烦的喘疾,但是时不时到来的伤风感冒也是十分令人恼火。
“吱呀。”
一只冷白的手出现在我眼前,来人身量极高却过分清瘦,他将我侧边的窗户轻轻合上,我的方寸天空便被彻底隔绝,雨水不再闯入我怀中,我周身的战栗也尽数褪去。
谢言将窗户阖上后,并不看我,神色淡淡地回到主桌。
我这才注意到此时的室内鸦雀无声,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我身上,我心中纳闷,却很快发现了缘由。
原来此房中为了赏景设计了多扇窗户,分别位于房中各处,此时晚来风雨急,各扇窗户都泼进了雨水。
但谢言只关了我的这扇窗。
“现在开始两两对弈,输者淘汰。”
谢言的话语轻淡,却在侍读中掀起巨大的波澜,侍读们交头接耳后,迅速两两一组,开始对弈。
而我这桌也迎来了对手,来人是个衣着富贵的小公子,手持折扇,鼻梁上有一颗小痣,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我,用穿着白袜的脚不耐地踢了踢棋桌,姿态倨傲。
“我来和你比一比。”
这把声音我曾听过,当日我摘下面纱,这人曾在暗处议论我,话语里皆是汹涌的妒意。我不太想与此人对弈,但我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人都两两组成组,只有我一人单着。他们皆是幸宅乐祸地看着我,像在看一出未开场的好戏。
既然这是他们所期待的,那我也不会让他们失望。
我将眸中的冷意敛去,轻扯唇角,比了个请的手势,与来人说,“那就请吧。”
一番比划下来,我才发现来人果然有矜傲的资本。他的棋艺精湛,招数奇特,下棋的水平可以说是百里挑一。
我在此时才明白其他人眼神里的含义,是笃定了我必然会输,而且这一切应是他们早就设计好的桥段,让他们中的最强者与我对弈,好让我输得一败涂地。但他们错了,封九月可能会输,但仇云清却不会。
“承让了。”我说得极轻,面上不免得意。此人棋艺虽好,招数又凶狠,但我还是险胜。
接近谢言的第一关算是过了。
“是吗?”那人明明输了,神情却不见半分颓唐,他朝我勾唇一笑,杏仁般的眼眸里满是卑劣与野蛮,“赢的不是我吗?我是白子。”
这人竟敢颠倒黑白,我分明是白子,开局还让黑子先行,他如今不过调换了棋兜,就敢明目张胆耍赖!
“你无耻。”
我气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伸手想将我的白子拿回来,却被对面的人攥住手腕。
他分明长得文秀,但手上力道却大得惊人,他无视我脸上的愠怒之色,忽然高声喊道,“太子殿下,此人输了不认账,还想调包我的棋子。”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看过来,谢言也从书册中抬头,那一瞬,他的视线像极了森冷的冰刃,直直地落在那人紧抓着我的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醋了,我不说”
第38章 “你高兴便好”
那人丝毫未将我的怒意放在眼里, 却会因为谢言森冷的眼神软了手脚,终于还是将我的手放开,一路小跑到谢言身边, 杏眸瞬间蒙上水雾,开始高声述说自己的委屈。
“殿下,这仇云清实在无理娇蛮, 他技不如我, 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使诈, 太子殿下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他还未等谢言开口, 就又是一阵抢白道,“这里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刚才就是仇云清要调换我的棋兜!”
“你们说, 是不是啊?”他一边说, 一边悄悄跟身边的人使眼色。
他身边的人像是立刻收到了指令一样,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出声附和,言语尖锐到是要将我置于死地的程度。
“是啊,此人心术不正, 众目睽睽之下都敢偷换棋兜,胆大包天, 其心可诛, 还望太子殿下能立刻将他逐出太子府。”
“输了就输了, 不过是一场比试罢了, 竟然还使出这么下作的手段, 真是不知羞耻。”
“听说还是什么元州知府的公子呢, 你那个做知府的爹爹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这么多人看着呢, 也敢这样胡来, 是脑子被驴踢了吗?”
“真是不要脸。”
我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原来从一开局便是他们早就设计好的圈套。
这些人早就谋算好了一切,要在今日的棋局上将我绞杀,将我驱逐出局。我不过孤身一人,随手可欺,身后实力单薄,更无法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他们如今依仗的就是人多势众,三人成虎,不论我今日有没有做这等苟且之事,他们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便是百口莫辩。
若是换做是以前的我,面对这些人的污蔑抹黑,定然是要当众发疯,毫无形象地嘶吼痛哭一番。但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却不敢反击的我。
从前的我,顾忌着我爹,顾忌着谢言,就算受尽了市井小民背地里的嘲弄,也不敢生事。无尽的退让和妥协,并不能给我带来尊重和善意。他们见我可欺,便无止境地步步紧逼,让我退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现在想来,我当时也真是傻。那些逆耳嘈杂的声音,本来就该从源头上断绝,用勇气与武力将他们通通打倒,我暗暗在心里下了决心。
“殿下,”我恭顺地朝谢言行了个礼,声音沉静如水,完全没有以往的慌乱失措,据理力争道,“他们所言皆不属实,但空口无凭,我愿意与此人重新比试一番,若是我输了,我自愿退出侍读的选拔。”
谢言定定地看我一眼,似是想从我脸上看出朵花来,他的视线良久地落在我右眼尾处,过了许久才温声与我说,“不必。”
“看吧,就连太子殿下也不信,你啊,就是活该。”
“好好练习提升棋艺不是更好吗?就非要在这里耍这些低劣的小把戏,打算给谁看呢?”
那小公子听到谢言的话,一瞬间乐不可支,笑得灿若春花,连眉梢都染上春意,他仰望着谢言,眼神含着信徒对神祗的虔诚。
他与以前的我,好像。
以前的我也是这般喜欢谢言,喜欢到眼里容不下别的东西,喜欢到连尊严脸面都可以弃之不顾,沦为姜国举国上下一个巨大的笑话,想想以前,就连我也觉得着实可笑。
谢言如今知道了我不是封九月,态度立马急转直下,连争取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
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失落,有什么好失落的,迟来的深情往往比路边任人践踏的野草都要轻贱,我并不需要他那份浮荣虚幻的重视。
“识相的,就自己滚吧,不要让我们太子殿下派人将你轰出去,这样大家都不好看,是吧,太子殿下。”
那个诡计多端的小人就站在谢言身旁,嚣张地说着这些话,连身子几乎都要歪到谢言的肩膀上去。
真脏啊,谢言。
不过想来也是,他们一个相貌清冷,如孤高青寂的白鹤,一个相貌姣好,如楚楚的娇花,也属实登对,饿狼配狗,再好不过。
所有人都在等着谢言的反应,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都带着缱绻的爱意,汹涌的钦慕与好奇,皆在等着他的最终宣判。
但谢言在这般的瞩目下,依旧脸色如常,只微微侧身躲过那人黏过来的身体,淡淡开口道,“左三,右二,上六,下八。”
他说的竟恰好是我与那人对弈时的破局位置!
那人的水平可以说与我不相伯仲,我几乎是用上了九牛二虎之力来与他对弈,根本没精力去关注旁的事,所以谢言刚刚一直都在看我们下棋?
谢言的话音刚落,那人的脸色霎时就白了,就连嘴唇都在打着冷战,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只能急急地跪下去,漂亮的脸蛋上立刻挂上泪痕,“太子殿下,是我鬼迷了心窍才做出了这等蠢事,希望殿下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日后定不会再这样了。”
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沉默,谢言冷着一张脸,凤眸沉沉,如染上冬日里的寒雪,透出来的寒意令人不禁战栗。
那些刚才附和的人都面面相觑,担着唇亡齿寒的心,惴惴不安地等着谢言的安排。
“你们需要请罪的人不是我。”
谢言淡淡开口,随后便将灰瞳落于我脸上,眸中流转的眼波似鼓励似安慰,如一泉澄澈的池水,倒映着怔楞的我。
那人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他冲着我卑微地哭喊道,“仇公子,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赔罪,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我吧。我日后定把你当成亲生的好哥哥,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他脸上全然没了先前的嚣张跋扈,一路爬行到我脚下,手指抓着我的裤腿,精致的脸上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可怜,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不仅仅是他,那些助纣为虐煽风点火之人,也都神色惶惶,牙齿打颤地跪到了地上,生怕我的怒火蔓延到他们身上,所以提前与我请罪。
若是道歉便能换来原谅,那世间又何来那么多冤案?
若今日谢言并未看我下棋,并未留意我这边的动静,我的下场又会是如何?在举国闻名的侍读选拔中作弊,被逐出太子府,甚至可能连在元州的仇府都会受到牵连,从此因我而蒙羞。
这些人做的事,分明如锋利的屠刀,霍霍挥舞着砍向无辜的羔羊,在事情败露后,才虚假地落下几颗鳄鱼的眼泪。他们是真心在与我忏悔吗?若是今日我被他们害了,他们日后会为我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吗?
并不会。
想到这里,我连唇角都抿得平直,只回头去看谢言,我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很想看看他。
而他此时正端坐于角落处,恰好是我落座的位处,见我看过去,只朝我微微颔首,似在说,“你高兴便好。”
我高兴便好?
若是谢言看见我今日阴郁狠戾的模样,还会再将眼神落在我身上吗?我很好奇。
我生来就是个怪物,以往为了谢言,为了我爹,还知道收敛,而如今我已没有任何忌惮,曾经我害怕谢言知晓我的真面目,怕他知道我藏于皮肉下的丑陋乖戾阴翳。但如今,我对他已无意,让他看到又何妨?
我这般想,便大阔步走到那人面前,我身后是谢言灼热滚烫的视线,我当着谢言的面,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如此这般我还觉得不够,又用指尖擒住那人的发髻,将他的头狠狠砸到地面。
做完这些,我忙回过头去看谢言,他正拧眉看着我,冷白的脸上神情似悲似悯,如佛祖望向饥饿的鹰,东郭先生濒死的宠溺。
第39章 “仇云清,你不得好死”
谢言他这般看我, 莫不是在可怜我?
呵呵,我封九月就算再不济,也不需要仇人的同情与怜悯, 我几乎是下一瞬便将头转了回来,只倔强地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我如今越发看不清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我究竟是为何会在丑态毕露时那般在意谢言的看法, 又为何在慌乱无助之时急切地想回头去看看谢言, 就像身后只要有他在, 就从心底生出无限的勇气。
我明明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为何还会这般依赖他?
我想到这里,便觉满心惶恐,又遍寻不到合适的理由, 只能安慰自己, 不过是习惯使然。
我与谢言也算相处过一段时日,他此人虽然性情冷淡,但是性子沉稳,遇事不乱, 极擅谋略,又通人情。而我与他恰恰相反, 我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情绪又极易激动, 心性浮躁, 平日遇见什么烦心事, 便只知发脾气或暗暗掉眼泪。
因而我们二人之间, 大多数时候都是谢言在在给我拿主意, 帮我处理种种烦心事, 我只需要乖乖呆在他身边, 时不时钦慕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满眼都透着喜欢。
所以这应该就是我为何到了这种境地,会本能地跟他求助,定是因为这般的习惯,没错,对,我对谢言并没有任何残留的感情,只有隔着人命的血海深仇。
我就是因为习惯,没有其他!
终于给我诡异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我才将注意力又放回棋室内,环顾四周,那些贵族公子们皆用惊惧惶恐的表情看我,似乎生怕自己成为下个被屠戮的羔羊。
那人的发髻被我攥在手里,他的黑发披散了一地,脸上满是模糊的血泪,额上破了个大口子,是刚被我磕到地上留下的伤口。
他脸上因为恐惧而苍白,就连嘴唇也没了血色,只哭着与我求饶道,“仇公子,我错了,你放过我吧,我爹是八州巡抚,若看见我伤得那般严重,定会心疼不已。”
他一边这样可怜兮兮地说着,一边用怨毒的眼神看我,杏眸流露出来的恶意像毒蛇的毒液,几乎要将我彻底腐蚀,此人到了此时依旧不知悔改,还在明里暗里地威胁我。
而我,竟然只能接受他低劣的威胁。
仇云清的爹爹是元州知府,人微言轻,而刚好在此人父亲的管辖之下,我今日所作所为,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牵连在元州的仇府。
我胸中怒气翻腾,几乎控制不住擒住他衣襟的力道,我恨不得将这人杀了,永绝后患。世界上怎会有这般无耻之人,明明自己技不如人,还能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如今还用仇府来威胁我。
我气不过却又无可奈何,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爬上心头,令我感到难言的窒息。
我明明已经重活了一世,为何还是有这么多的羁绊,这么多的顾虑?若我只是烂命一条,无牵无挂,死不足惜,我便可以杀死眼前这个人,我也可以直接与谢言寻仇。
但我却不能,我身后有偌大一个仇府,仇府上下都待我极好,他们都需要我的守护和忍让。
想到这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采买婚服那一日,面对那些躲在暗处的嘲弄与恶意,我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吞,拼命警告自己道,“我不能闹事,不能让我爹和谢言为难,更不能将事情闹大。”
可是我的委屈又有谁知道呢?
没有人。
但我还是将那人的衣襟慢慢松开了,浑身脱力地坐到了地上,垂着头,眼神空空地看着棋桌上的黑子,自闭地将一切声音都隔绝在外头。
我现在需要冷静,如果不冷静冷静,我担心我会突然暴起将那个混蛋直接杀死。
我不能那样做。
但很快,周围传来的窸窣议论声让我抬起头,只见谢言慢且缓地从我面前走过,径直朝那人走去,他的每一步都踩在我心上,令我因痛苦而骤缩的心,逐渐舒展开来。
那人见谢言寒着脸朝他走来,面上立刻浮现惊喜的神色,他的眼睛和脸被我打得淤肿,分明看起来十分狼狈,却依旧对谢言绽放了个娇媚的笑,轻声喊道,“殿下”
他还分出余光来看我一眼,那骄矜的眼神似是嘲笑又像是示|威,似乎是在与我说,“太子殿下果然还是心疼我。”
我只回给他一个轻蔑的冷笑,就凭我对谢言的了解,他现在的表现分明是在生气。
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浅淡的灰瞳也翻涌着怒意,似冬日里湍急落下的冰雹,就连唇角也抿成一条直线。
谢言虽是个面瘫,但他这般的表现便是极其生气,像是旁人故意毁坏了他心爱的物件,他便生气地要那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猜的果然没错,在众人惊呼的抽气声中,那人被谢言扬起一脚给踢到了墙上,掉下来的时候还呕出一口鲜血。
他用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谢言,似乎一点也无法接受这件事的发生,眸中的委屈和失落都要化作实质,“殿下”
谢言并未看他,只冷淡地抬起脚,准确无误地踩在那人的右手上,紧接而来是“咔嚓”一声脆响,我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和那人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那声音甚至比午夜梦回的厉鬼索命还要凄厉百倍。
那人长长的哀嚎后,过了许久他才终于阖上了嘴,额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似是极力忍耐着疼痛,他的呼吸深重且急促,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
他到了此时,终于褪去周身的伪装,用那种阴毒的目光剜了我一眼,我还没来得及与他计较,谢言的白袍便挡住了我的视线。
“今日之事,乃孤一人所为。”谢言的声音很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与他无关。”
他这时才将脚从那人手上挪开,似是嫌脏一般在地上轻蹭,复又说道,“八州巡抚及其部下若有异议,尽管来找本太子。”
谢言这番话明显激怒了那人,他面容狰狞地捂着断裂的手指,神情又惊又怒,眼睛瞪得老大。
“太子殿下,你今日为了他,竟不惜得罪这么多朝臣!就不怕皇上日后责怪下来,您的太子之位不保吗?”
我才算是听懂了,此人是八州巡抚之子,是他出主意要整治我,而附和诋毁我作弊的人,就是八州巡抚的分部之子,今日谢言此举,是彻底将这些人的父亲都得罪了。
“管家,”谢言并没有理会那人苦涩的言语,俊美的面上浮现不耐的情绪,话语冷酷到像是在处理什么肮脏的秽物,“将此人送回去,同时将其舞弊之事,昭告全国。”
管家找来了几个家丁合力才将那人拖走,他一直在苦苦挣扎,甚至还试图去抱谢言的腰,却无法得逞。
他被拖走时,捂着被踩断的那只手,狠狠地盯着我,不停地冲我喊道,“仇云清,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也没将他这些恶毒的诅咒放在心上,只是忽然想到,他被踩断的那只手正是刚刚死死擒住我的那只。
不仅是那人,就连同他一起污蔑我作弊的那些人也都被清扫了出去,彻底失去了参与选拔侍读的资格。
留下来的人虽然无辜,但都是神色惶惶,被我与谢言的举动吓得面如白纸,不停地发抖,完全不敢看我们二人,不过也是,我发起狠来将那人砸得满脸是血,谢言一抬脚就将那人直接踢飞,还废了他那只会下棋的手,大家感到害怕也是正常的。
若是这样说来,我如今的恶毒程度倒是与谢言很是登对,称得上是一丘之貉,思及此,我禁不住转头去看他,却见他也正好在看我,幽幽目光温柔得像一汪清澈的泉水。
第40章 “他在试探我”
谢言此人向来寡言少语, 以前少不更事时,我还曾因好玩去细算过他一日下来所说的话,后来惊骇地发现竟然没有超过十句。
而他脸上时常挂着的神情也像极了冬日里蝉联在瓦檐上的的冰凌, 瞧着洁净剔透,还能窥见日光灿烂的影子,但一旦触碰到, 便会觉得冰冷胜雪, 透着锥心刺骨的寒意。
而现下他这般看着我, 微扬的凤眸清凌凌的, 眼波流转间似藏着冬雪消融的暖流,像夏夜里涓涓流淌的河流。
他身上穿着素净的白袍,领口微敞, 脖颈处苍白的皮肤透着青绿色的血管, 羸弱消瘦,宽大的袖口处绣着骄矜的白鹤,他光是站在那处,便翩翩然似要羽化登仙, 而灰瞳中的清浅笑意,更像是仙鹤对凡人的垂青。
我并不想受到此人姣好相貌的蛊惑, 却依旧压抑不住狂乱的心跳, 只能在心里暗叹, 难怪古往今来有那么多被美色所误的昏庸帝王, 如今我也算能理解他们的苦楚了。
谢言于我而言, 不仅是衔着剧毒的罂粟花, 更是那祸乱朝纲, 冷若冰霜的妲己, 他今日不过是眉目稍缓, 便已光华灼灼得如盛放的冷艳水仙,香气馥郁,骄矜又高傲。
我与他四目相接时,几乎被他的目光烫到一般立刻收回视线,微微侧过身去,只能在心里念着我爹爹,我不能再被谢言的美色蛊惑,我还有父仇未报,怎可这般糊涂!
况且,我以为我那夜放/荡形骸的言行举止会将谢言吓退,但如今看来,却不像是那么一回事。光是谢言今日对我的态度,便如一团迷雾般扑朔迷离。
他如今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之前的落寞模样还历历在目,分明已对我说过认错人了,为何还要这般地维护我?
他看我的眼神明明不像是在看我,更像是在透过我缱绻地望着某人的影子,莫非他还是将我当成封九月,怀着愧意要补偿我,甚至为了这份愧意不惜得罪那些个权臣?
如今的我就算拥有了仇云清那般的才智无双,却仍旧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一知半解。我琢磨不透谢言心底的想法,甚至不知他今日做这些无用之事的意图。若说他是为了维持在众人面前刚正不阿的形象,却也与他沽名钓誉的本性,背道而驰。
“余下之人一一与我对弈,”谢言的话自我身后悠悠响起,将我的思绪抽回,“胜者留下。”
刚刚发生的那场风波在谢言说完话立刻划上一个短促的句号,我刚思索时曾想过他可会徇私舞弊地将我钦点为侍读,现在只感到脸热,觉得自己甚是自作多情。
从之前的各项选拔后便过滤掉了许多人,此时屋内也只剩余几十人,现下的情形就是所有人都围绕着中间的棋桌,静静地看谢言在棋盘上与各家公子对弈。
我以前在太子府当侍读时,曾热衷于打探谢言的各种小道消息,其中也曾打探过谢言的棋艺水平。
当时给我上课的棋师听了我的问题后,捋着花白的胡子,长长地叹一口气,感慨道,“太子殿下如今的棋艺还未能逢敌手,堪称之为姜国第一人,这高处不胜寒的苦楚,算是给他尝够了。”
我那时并没将此话当真,只觉得我的棋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喜欢吹牛,谢言与我对弈时就没那么厉害,最多就比我厉害一些。
但我现在站在一旁观棋,才明白我的棋师当时并未对我撒谎。
本来一对一的博弈应当僵持很长一段时间,但与谢言对弈,却明显不是。那些贵族公子没坚持到一刻钟就败下阵来,面如菜色,神色惶惶,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显然是被谢言不留情面地杀懵了。
谢言下棋的时候总是格外专注认真,长长的羽睫垂下遮住冷淡的浅瞳,修长冷白的手指像笔直的青竹般骨节分明,持着白玉棋子,肤色比冷玉还要苍白几分,随手一放,便是破军之力。
犹记得我与他厮混的那段日子,他甚是喜欢督促我下棋,每日都要锤炼我的棋艺,但他棋艺远在我之上,所以棋局一开始,我没走几步便会败下阵来。
这样次数一多,我便觉得颇没意思,便嚷嚷着“我不玩了”“没意思”“走没两下就输了”,一边抱怨着一边去给他研磨,赶紧避开他落在我身后的灼热视线。
那时我甚至还在心底下了决心,以后再也不跟他下棋。这棋真是把人下得没半分信心,我分明不是傻子,但是和谢言下棋,便有一种自己智力不足的狼狈感。
后来到了第二日,谢言处理完公务,还是摆好了棋盘等着我,我死活不上桌,他便用又冷又冰的眼神恫吓我,嘴里却与我保证道,“不会再欺负你。”
哼哼,他总算承认前几日是故意欺负我了,我又不是个傻的,每次他须臾之间便将我杀得溃不成军,搞得我眼泪都掉下来了。
他就淡淡地看着我,眼尾上挑,就连唇角都有轻微的弧度,我那时便知道他是在刻意欺负我,如今他也承认了,我便大发慈悲地原谅了他,重新与他对弈。
我之所以觉得谢言的棋艺没有棋师说得那般玄乎,是因为后来我们对弈,他都没有迅速将我绞杀,反而像逗弄猫儿一样戏耍我,将时间拖长,所以于我的角度,他技艺不过就比我高一点点,才会与我角力许久。
我甚至还有胜出的时候,虽然手段不怎么光彩,但不光彩地赢了也是赢了。
后来我与他唇齿交.缠之后,因关系变得愈发亲.昵,我的脸皮便变得愈发厚实,各种耍赖的小手段层出不穷,与他对弈的时候很不老实,每走几步便要悔棋。
我私心也不想这般无赖,但我每走完一步,下一瞬谢言便会立刻让我觉得走错了,只能大呼小叫道,“这个不算,我走错了,我要这样走。”甚至还大胆地将谢言的棋子挪走,又将自己棋子换个位置。
谢言这时便会剑眉微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可想好了?”
“嗯,想好了,不会再反悔了。”
我说得信誓当当,但下一秒,谢言的棋子一落,我又开始嗷嗷叫,张牙舞爪地要将黑子拿回来,嘴里喊着,“哎呀我搞错了,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
但一般这个时候谢言是不许我犯规的,他微凉的指尖擒住我作弊的手,幽深的眸光落在我微张的唇上,身体前倾,他的呼吸都落在我睫毛上,让我感觉心里痒痒的。
他的声音有些哑,缓缓开口道,“悔棋一次,拿什么来换?”
最后我终究还是被亲得气息紊.乱,眼尾微红,眼眶中沁.出细小的泪.珠。
如今想来,此人后来那般喜欢拘着我下棋,也是另有图谋,只是当日的我不懂。
那些公子哥都被谢言在棋桌上杀怕了,脸上流露出崇拜又悲苦的神色,而谢言则抬起头看我,薄唇微掀,“到你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地从往事中抽离,去看棋桌上的排兵布阵,却冷不丁地瞳孔骤缩。
这桌上的棋局我见过不止一次,熟悉到几乎可以说是将破局的走位倒背如流。这是谢言自创的玲珑棋局,早些时候在姜国的棋谱上疯传,却无人能破。
但我却深谙破局之法,不,准确来说,是曾经的封九月对破局之法了如指掌。
以前的谢言不知有什么古怪的毛病,总是将我当成解闷的宠物,一刻都离不开我似的,办公时非要我在旁写字,闲下来便逼着我与他下棋。
他处理完公务的闲暇时间便喜欢研究棋局,我一看到这些玩意便想打哈欠,也没心思和他对弈,但他就是不让我走,非要将我拘在怀里。
他微凉的体温紧贴着我的后背,我困得打哈欠,眼尾都挂上泪花,却必须强打精神去听他述说各种棋局的精妙之处。
而这个玲珑棋局便是他钻研了半个月的结果,他将拆解之法细细说与我听,连带着还有不时落于我发顶的亲吻。
可是谢言为何要选这个棋局呢?
世上有千千万万个棋局,就他刚与旁人对弈的就不下数十个,没有一个与过去的重合,但他为何就挑了这个给我?我想到这里,经不住去看他面上的神色。
他慵懒地撩起眼皮,闲闲地看着我,原本冷硬平直的唇角微扬,狭长的眼尾轻挑,浅色的瞳仁像两颗璀璨的玻璃珠子,透着狐狸般一般的狡黠。
谢言,他在试探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