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力道很轻,只要稍微使点力便能挣脱。
只是晏昭却像是被锢住了,动作瞬间一滞。
“昭昭……别去,就在这儿陪我罢。”
往日张扬调笑般的声音此刻却虚弱无比。
“我的伤,我知道……心脉已断,没用了……”
这句话,像是瞬间令窗外的大雨都停滞了。
她慢慢转过身,跪坐于地。
青年一边笑着一边咳血:“蛊虫反噬……没事的,不痛。”
“姜辞水……”晏昭慌忙地用袖子擦去他唇角溢出的黑血,却是徒劳,“你不是说那些都是你丢弃的蛊虫吗?怎么会反噬地这么厉害?”
姜辞水握住了她停在自己唇畔的手,并紧紧包在了掌心。
“咳…正因为是弃蛊,所以我并不能完全…咳咳…控制它们……”
此时,雷雨逐渐停下,清冷洁白的月光自窗外照来,直直打在他们交握的手掌之上。
白与红流淌着交织在一起,冷白的皮肤上隐隐透着青绿色的经络,指节攥紧得泛起了白,同时也在不停轻颤着。
像是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晏昭顾不上满身血污,伸手轻轻抱住了他。
然而下一刻,头顶便传来了更加剧烈的咳血声。
她赶忙退开,就见眼前人面露痛苦之色,一手紧紧捂着心口,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你……”她愣在原地,看着姜辞水的模样,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她瞬间联想到,那日沐春宴上他突然发作的心痛,和当时的怪异反应。
——“你说,送蛊一次之后就再不会心痛……难道,其实是……”
难道,其实是将疼痛转移到他的身上了?
所以自第一次送蛊之后,自己的每一次心动,他都会感应到,并且承受一回噬心之痛?
“昭昭……”
姜辞水望着她,突然抬起手在她眼角轻拭了一下。
这时,晏昭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滚下了泪来。
“……别哭。”他笑着安慰道,“这样,我可要心疼了。”
只是他的身子却支撑不住得往下滑去。
晏昭看着往日张扬浓烈的青年渐渐委顿下去,颤着声音问道:“姜辞水,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来救她?
为什么愿意承受反噬之痛?
为什么……明知道这是条往生路,却还是要走?
他仍是笑着,伸出手,替她将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我好像,从来就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可能因为我就是一个没用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人,”姜辞水缓缓抱住她,倒在少女的怀里,“只是因为我想来,所以便来了……昭昭,我对你,没有因果。”
情之一字,何来因果?
脑中的记忆突然陷入了一片混乱,他恍惚间,仿若回到了从前。
从踏上京城的那一刻,也许就注定了他会在今日死去。
他来京城,本来只是为了让他们都不能如愿。
他不想让父亲如愿,也不想让姜云默如愿。
因为他恨他们,恨为什么一出生便注定了成为蛊人,恨父亲为什么偏心妹妹,恨妹妹为什么不用经受蛊虫日夜撕咬身体的痛,恨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父亲投靠了襄亲王,姜云默则是计划着嫁给殷长钰。他暗中跟上,想要破坏他们的结盟。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姜云默,在簪花宴上。
那时,他顺手将那个姓晏的女官拉入了这场混乱之中。
因为他讨厌她。
东渡码头的花船上,第一次,他在一个人眼中看见的是空白。
她看向他的眼里,没有轻蔑,没有痴迷,没有算计,也没有爱慕。
只是干干净净的一片空白。
就像看向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
但他竟然在这样的视线里逐渐安下心来。
他借机给她下了蛊。
——故意选在了在赵珩面前。
他对自己说,不能心软,不能留这么一个能动摇我的人在世上。
只是,最后……
只是,现在……
姜辞水抬起沾染血迹的手,慢慢抚上晏昭的脸侧。
我宁愿承受万蛊噬心的痛,也不想让她,再受半分伤害。
或许我本就不该活下来。
——在最开始。
在岭南的悬崖边。
如果最初我就本不该存在,那么为你而死,也许就是这条性命的意义。
那只手,缓缓失了力气,落了下来。
“昭昭,不要为我伤心,就当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他唇角微翘,露出了最后一个轻笑来。
忘了我。
就当我,从未来过.
雷雨彻底停歇了。
院内院外一片死寂,晏昭抱着姜辞水,只觉得心口一阵抽痛。
母蛊都死了,怎么,还在痛?
她怔怔地捂上心口,温热的泪已然流至腮边。
“姜辞水……”
她低头去唤,而怀中人却没有应声。
“姜辞水,你…在说什么,什么不要为你伤心,我才不会……我恨你,我根本没有动心——谁让你来的?谁让你来救我的?明明自己的伤都没有痊愈……”
说着说着,泪水终于决堤。
“姜辞水!”
惨白的月光下,少女紧紧搂住怀中逐渐冰冷下去的身体。
她的身后,墙上的竹影随风轻摇着。
“姜辞水……你醒过来好不好,我心悦你……”
“你要杀姜云默,我帮你,我帮你杀……你再痛,就告诉我,我给你念静心咒,我去跟钟秉文求药,他医术可好了,一定会有药方可治的……”
“姜辞水,你别走——”
是我心动。
……可是同心蛊已死。
再也不会痛了.
今晚,殷长钰一直在小厨房里熬汤做菜。
只是一锅焦了,一锅又放了太多的盐,根本不能入口。
他想着晏昭爱吃点心,便又打算蒸些糕点。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了夜里。
前半夜雷雨大作,他好不容易做成了一屉杏子糕,准备带去给晏昭尝尝,却被仆从拦下了。
“世子,这外面雨这么大,要不还是明日再送去罢,想必晏小姐也该歇下了。”
殷长钰看着手中的食盒,却还是有些不甘:“等到明日,糕点都凉了,味道也不好了。”
只是他看着外面的雨,觉得仆从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昭昭应当已经睡下了罢……只是雷声这么响,她会不会被会不会被吵醒?会不会害怕?
而就在这儿犹豫的当口,雨竟然慢慢小了下去。
殷长钰立刻吩咐道:“去拿伞来。”
连老天都在帮他,他怎么能不去呢?
晏昭的院子在王府的西北角上,十分偏僻,平日也少有人来。
殷长钰提着食盒走在路上,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身后的侍从也纷纷停了下来。
……怎么有血腥味?
他瞳孔骤然紧缩,随后快步朝着前面走去。
昭昭!!!
千万*、千万不要是……
越往院子走,血腥味就越浓。
而且平日本该有的巡逻侍卫也不见了踪影。
殷长钰的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安之感。
他大步跑入院中,第一眼便看见了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昭昭!”
青年目眦欲裂,大声喊着。
他快步走入屋内,看见了那道背影。
“昭昭,你怎么样……”
殷长钰连忙跑过去,却见少女跪在地上,怀里正抱着一人。
血顺着红衣淌到了地上。
晏昭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她怔怔抬起头:“五郎?你来了?”
“哐啷——”
殷长钰手中的食盒摔在了地上,里头的糕点滚落而下,沾染了地上的血。
红的、白的,混作一团。
他蹲下身子,急切打量着晏昭:“昭昭,你没受伤吧?”
晏昭没有说话,只是更加抱紧了怀中的人。
“是……姜辞水吗?”
殷长钰的声音有一瞬间的颤抖。
“昭昭,你先放开他。”他慢慢安抚着晏昭,想要将人从她的怀里抽出。
而晏昭反而抱的更紧了。
手臂像是僵住了,怎么也松不开。
“五郎,你先出去罢,”她将脸贴在怀中人的发顶,轻轻道,“让我……再跟他待一会儿。”
“昭昭——”
殷长钰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她的模样,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他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刚出房门,青年面上的神色便倏然阴沉了下来。
“立刻去查,到底是谁下的令!”他压低声音喝道,“还有,把这儿都清理干净了。”
“是。”.
雨水顺着屋檐低落,在石板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涟漪。
天地皆静。
只有耳边的水滴声在提醒晏昭,她尚在人世。
恍惚间,她甚至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罢了。
等她醒来,依旧是在那处偏院里,再过几日,便是她与赵珩约好攻城的日子。
而那喜穿红衣的热烈青年,应当还在晏府中养伤。
待事毕后,或许他会回到岭南罢。
只是怀里的触感却告诉她——
这不是梦。
……
他说,他对自己,没有因果。
错了。
若非知道她今夜会遭此劫,他怎么会连伤都没好全就要匆匆赶来?
玄甲军的兵士身上皆带着他的蛊,他一定是有所感应。
是她欠他的。
“丹元星天,令我通真。七玄虚映,照护神魂。魂魄无漏,长生久视。太一守尸,三官卫灵。”
清冷空灵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冤仇和释,罪业冰消。”
墙上的竹影晃动地更加剧烈了一些,似是忽有一阵风过。
——“急急如律令!”
夜色与月色的交织间,明心真人一手掐诀,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超升魂魄。
愿以我半生功德,普及于他。
解冤并释结,亡者得超升。
存亡俱沾恩,永脱轮回苦。
姜辞水,愿你来生,不要再受这么多磨难了。
也不要再,遇见我。
……
若辞东流水,来世不复见。
第102章 成亲昭昭,我们去拜堂罢。
天光乍破,阳光终于照到了他们的身上。
晏昭抬起头,却不由得半眯起了眼睛。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外头有人走入,小心翼翼地问:“昭昭,让我带他走罢,尽早……收殓下葬。”
她跪坐于原地,缓缓点了点头。
“……好。”
怀中的身躯被抽离开,竟让她莫名感到有一种剜去心肉般的痛楚。
双臂间,突然变空了。
一只红羽雀扑棱着翅膀自窗边飞过,飞向了远处的天。
晏昭的视线随着那只雀越来越远,越来越高。
直到再也捕捉不到它的踪影。
她收回视线,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站起了身。
“姑娘,院子里的脏污一时半刻清不干净,您随我去隔壁的厢房罢。”
那声音忽远忽近,在耳边打转。
“好。”.
晏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去的。
只是再醒来,却觉得有些恍然。
她看着陌生的床帐,陌生的房间,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不是噩梦。
姜辞水真的死了。
“小姐,您醒了?”
帘帐外有人影一晃而过。
……这声音,怎么有几分熟悉?
她撩开帘子,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欣喜雀跃的脸:“小姐!”
是……雪信?!!
晏昭不可置信地捧住她的脸,上下左右地打量了半天:“真是雪信啊?”
“当然!这哪有假的,”雪信笑嘻嘻地撒娇,“我担心死了,就怕他们有意为难小姐……诶小姐,我方才怎么看见外头还熬着药呀?你受伤了?”
晏昭的神色微微一滞,随后摇了摇头。
“没有,就是前些日子天凉,染上了风寒。”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对了,你怎么来了?”
雪信朝外面看了看,随后低声道:“是桑青去晏府接我来的,说小姐与世子过些时日便要成亲了,身边得有个得力的丫鬟。”
说着说着,她露出了些许犹豫之色:“小姐,您真的……要和世子成亲?”
听见这句话,晏昭垂下了眸子。
“……这件事是王爷定下的,没有转圜余地。”
只是,他能不能捱到那天就难说了.
王府内院,殷澈今日难得感觉身子爽利些,便召了人前来议事。
“昨儿夜里好像出去了一队人,是钰儿下的令吗?”殷澈皱着眉斜倚在床头,低声问道。
下首的幕僚先是一愣,随后犹豫地开口道:“……是,世子命人处置了南珠郡主。”
“南珠?”殷澈眸光一动,“人还活着吗?”
“郡主已经被押至暗牢,世子倒是未曾伤其性命,不过……郡主的身边人全都被打杀殆尽了。”
幕僚垂着头,恭敬禀告:“昨夜郡主擅自动了玄甲军的人,去暗杀晏姑娘。”
听见这句话,殷澈不由得坐起了身子:“晏家丫头没事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晏昭可不能死。
“晏姑娘无事,不过……”说到这儿,幕僚语间一顿。
“不过什么?”殷澈沉下了嗓音,厉声问道。
“不过……天明时,却发现姜世子死在了院子里。”幕僚小心翼翼往上首看去,声音越来越轻。
这事太过蹊跷,不可深思。
殷澈沉吟片刻,反倒笑了:“姜辞水若死了,;姜巍那老东西不就只剩姜云默一个女儿了吗?”
如今姜云默也被关在了王府暗牢之中。
岭南无忧矣。
他眸色微动,刚想说什么,却被喉咙深处突然涌上的痒意打断了。
“咳咳咳——”
片刻后,殷澈拿开帕子,上头已然洇开了一团血色。
“王爷,如今成事就在眼前,”幕僚有些担忧地开口,“您可千万保重身子。”
他皱起眉头,摆了摆手:“本王无事。”
然而,那素帕上的血色却深深刺入了他的眸中.
夜色沉沉。
晏昭站在窗前,无意识地捏紧了指节。
明日,便是她与殷长钰的成婚之日。
也是她与赵珩约定的攻城之日。
她这几日辗转难眠,脑海中不断推演着各种可能——
如果毒香的分量不够,如果殷澈提前察觉,如果镇西军那头出了差错……
每一种可能背后,都是无数条人命。
晏昭就这样在窗前枯坐了一夜,直到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小姐,梳头娘子来了。”
雪信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钻了进来。
下一刻,房门被推开,十数个人瞬间涌了进来。
雪信走在最前面,将晏昭带去了耳房沐浴更衣。
温热的浴汤稍微消解了一些额角的胀痛,叫她得以放松片刻。
只是,等换上喜服和沉重的头冠之后,她便再难露出轻松之色。
全福人上前来为晏昭上妆,梳头娘子也一同在身后梳理起了她的头发。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围在其中的偶人,只任凭摆布。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晏昭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的时候,衣着装扮这才终于完善。
雪信取来纱巾,轻轻盖在了她的头上。
晏昭看着眼前的绯色,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个雨夜。
透过眼帘,是赤红的纱,和满院的死气。
“姑娘真是容颜绝世,这叫谁看了能不喜欢?”
“是啊,简直和世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世子还嘱咐我们一定要小心待您,可见是个有情的呢!”
……
耳边是众人纷纷夸赞她好容颜的话语,气氛正烈。
而就在这时,又有人自院外而来,高声道:“喜轿要来了!”
这句话立刻令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除了晏昭。
“小姐,我扶着您过去罢。”雪信在她耳边轻声道。
晏昭看不清前路,只能点头应好。
“好。”
周围都是众人的笑闹声响,在一片朦胧中,她感觉自己被人引上了一顶软轿。
轿帘被放下,也将那些杂乱声音隔绝在了外面。
此刻,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随着轿子的颠簸上下起伏着。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热闹。
“请世子妃下轿——”
礼官的声音直直钻入了轿内。
眼前突然一亮,轿帘被人掀开,夺目的日光里,站着一道红衣人影。
她眯着眼,一时看不清楚。
“昭昭,我来接你了。”
那人笑着道。
是殷长钰。
晏昭这时才反应过来,今日是他们成婚的日子,他自然该着红衣。
“五郎。”
她低唤一声,搭上他伸来的手。
平日里带着些冷意的手掌,现下却是温热一片。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将她拉至了阳光下。
“昭昭,我们去拜堂罢。”
殷长钰的声音就在耳畔。
原本繁琐的流程被缩减了许多,他拉着身边人急匆匆地朝着正厅走去。
因为他知道,再不拜,怕是就来不及了。
殷澈坐于厅上,含笑望着下头的人。
“一拜天地——”
礼官的声音响彻厅内。
然而,殷长钰却未曾转向一旁的香案,而是拉着晏昭对上首的殷澈拜了下去。
厅内倏然一静。
只是,见殷澈神色无异,礼官还是唱了下去:“二拜高堂——”
再拜。
一旁的交椅内,放着白丛碧的神位。
“夫妻对拜——”
晏昭站起身,缓缓转向了殷长钰。
她犹豫了一瞬,但还是附身拜去。
只是,这“三拜”刚拜至一半,便有一道尖利的声音自远处传来:“王爷!不好了!镇西军攻城了!”
这一下,人群瞬间轰然。
殷长钰瞬间抓紧了晏昭的手腕。
“慌什么,”上首,殷澈沉声问道,“钰儿,继续。”
——像是完全不在意外头状况如何。
在一片慌乱之中,他们只得继续拜堂。
晏昭垂下眸子,心内一片慌乱。
殷澈如此淡然,莫不是还有后手?
她就这般心不在焉地被牵着离开了正厅。
等到了院门口,晏昭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五郎,这是……”
只是身边人却没有立刻作答。
“……是,洞房。”
低哑的尾音打了个转,钻入了她的耳中。
晏昭只觉得脸侧倏然发起了烫来。
“昭昭,你先进去,我去看看外头情况如何了。”
殷长钰将她牵至屋内,随后嘱咐道:“我留了十几个护卫在院外,若有事你便先逃,不必顾及我。”
“……五郎。”
他转身刚要离开,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你,千万小心。”
少女的声音很轻。
“好。”
他听见自己这般答道.
殷长钰离开后,晏昭便扯下了自己头上的纱巾,静静坐在床边。
只是,外头却半晌没有动静。
甚至连方才出去打探消息的雪信也没有再回来。
她心中升起了一阵不安之感。
不能坐以待毙。
晏昭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木柜之上。
那里摆放着一柄短剑。
……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门后探出了一颗脑袋。
晏昭看了看院子里情况——那十几个护卫呢?
她带着些疑惑推门走了出来。
而这时,雪信突然一脸惊慌地跑了进来。
“小姐!快走,快走!外面打起来了!”
还没等晏昭问个明白,就被她拉着朝后面跑去了。
“怎么回事?什么叫打起来了?”晏昭一边跑,一边问道。
“应该是镇西军,打到府外了,王府的人正跟他们交战着呢!”
跑到了一处假山旁,雪信停下脚步四下望了望:“小姐,这里头有密道通往府外,你快进去。”
晏昭被她用力推着跌入了假山内。
“雪信,快来!”
她伸出手去,想要将雪信也拉进来。
然而,雪信只是看了看她,突然朝着外面跑去了。
“雪信!雪信!”
晏昭不敢大声呼喊,只能压低声音唤道。
然而,她却再也没用回来。
此时,交战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晏昭来不及犹豫,只能一咬牙,转身钻入了密道之内。
第103章 城破鲜红的血染透了他的衣襟。
当晏昭终于爬出密道,她却不敢相信自己目之所见竟是京城。
遍地都是尸体。
猩红的血水于街上横淌无忌,勾连着数不清的断臂残肢。
她躲在一处房屋之后,将累赘的裙摆用短剑割去。
随后,晏昭四下望了望,想要分辨出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她看见了一处熟悉的地方。
——云水舍。
然而,那里已经是破败一片。
来不及感伤,她立刻朝着晏府的方向而去。
晏昭从小巷中穿过,尽可能避开两方交战的地方,但是,她的耳边依旧充斥着哭喊声和兵刃相接的铮鸣。
在一处拐角,她撞见了交战的兵士。
她下意识转身想跑,却看见其中一人臂间正勒着一个孩童。
浑身染血的金吾卫,用剑抵住了怀中女童的脖颈。
“你若要杀我,我便先杀了她!”他对着面前的镇西军兵士厉声喝道。
二人僵持不下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晏昭。
她缓缓后退,然而背在身后的手则悄悄摸上了别在腰际的短剑。
只是还没等晏昭动手,耳边就忽闻得一声尖利嗡鸣。
眼前银光一闪,下一刻,那金吾卫的脖颈处便飞射出了一蓬赤红的雾。
“你——”
他目露惊恐之色,刚想抵剑刺穿女童的脖颈,却只迎来了直扑面门的冷恻寒光。
——对面镇西军兵士趁此机会挥刀便劈,将其持剑的手掌砍下了。
血色飞溅之中,这名金吾卫双目瞪圆,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倒在了地上。
而那女童也被抱在了镇西军的怀里。
这一切,只发生在数息之间。
而闪过的那一道银光,却让晏昭想到了一个人。
她心有所感地回过头去。
——巷尾,正站着一个衣衫破落的中年汉子。
“喜叔!”
她难掩欣喜,连忙唤道。
方才那一招,正是陈中喜的成名绝技。
他大步上前,对着晏昭道:“玉君,我送你回府。”
晏昭不想去思考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是连忙点头:“好!”
有了陈中喜的护送,这一路便轻松了许多。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晏府所在的胜业坊。
然而这时,陈中喜却停下了脚步。
“喜叔?”晏昭有些疑惑地回头望去,“怎么不走了?”
陈中喜摇了摇头:“将你送到便好,我还有一个地方未去。”
闻言,晏昭难掩担忧之色:“可是如今外面这么乱……喜叔你还是跟我一起去罢。”
“不了,我还得去城西看看杨婶。”陈中喜声音低沉了下去,“是死是活,总得有个交代。”
杨婶便是便是当年他们这一伙不良人的首领——杨五的母亲。
听见这番话,晏昭也明白,这一趟他不能不去。
“好,”她点了点头,“那、接到她老人家便一同带来晏府。”
陈中喜仰头笑了:“好!”
随后,他便转身又遁入了暗处。
看着陈中喜的背影逐渐远去,晏昭也踏上了回府的最后一段路。
她绕过街巷,终于看见了晏府的轮廓。
近在眼前。
然而——
耳边却突然传来了破空之声。
“嗖——”
一支利箭尖啸着射来
晏昭本能扭转着身体,想尽力避开要害之处。
不过下一刻,她却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昭昭!”
“玉君!”
数道声音同时响起
她被罩在青影之下,听见了一声箭矢入肉的“噗嗤”。
耳畔,青年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惊惶之意。
晏昭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张了张口——
“你叫我什么?”
而还没等她再问,就被赶过来的两人扶起了。
“昭昭,可有伤到?”
后背硌上了一块坚硬之物,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贴上了皮肤。
叫她不由得轻颤了一下。
晏昭回过头,青年红袍玄甲,面庞沾着血,而眸子里却盛满了担忧。
“赵珩?”她一把抓住环在自己腰间的铁臂,“快、快救他!”
一旁的沈净秋没抢到人,只能阴沉着脸将倒在地上的人扶起。
侍女小厮们也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帮忙。
放冷箭的那名玄甲军兵士已经被赶来的赵珩亲兵砍杀,如今胜业坊已然被镇西军占据,不会再有危险了。
赵珩将怀中人打横抱起,大步朝着府内而去。
他看着少女身上的喜服,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昭昭,你跟他……”
——“拜过堂了。”
她淡淡道。
“不过,这时候的事,算不算数还不一定呢。”
晏昭神色疲惫,像是不愿再提这些事。
只是,她忽然想起:“对了,方才逃跑的时候,我与雪信在王府内走散了,你能否帮我……”
“自然,”赵珩手臂微动,便让她被迫又往他的怀里缩了缩,“我一会儿便叫人去找寻。”
可是听见这句话,晏昭却没有放下心来。
过去这么久了,雪信会不会遇到危险?
还有……殷长钰,现在如何了?.
晏府的厢房内,药气弥漫。
许辞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
箭伤离心口只差寸许,钟秉文说若是再偏一分,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晏昭坐在床边,声音里带着些沙哑之意。
许辞容轻笑道:“下官伤还没好,晏大人便急着问讯了?”
说着,他便好似牵扯到了痛处,不禁皱了皱眉。
见状,晏昭却也不忍再问,只是没好气地道:“等你伤好了,就把所有事都给我‘从实交来’。”
“是,”他从被中探出一只手来,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下官明白。”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嚷之声。
晏昭皱着眉头起身——钟秉文吩咐了,许辞容需要静养,不得有扰。
她推开门,刚想教训下那胡闹之人,却被一道身影扑住了。
“师父!”
衣衫脏污,鬓发散乱,雪信就像是从流民堆里逃出来的一般:“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师父呜呜呜——”
晏昭见了她自然是又惊又喜,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和我一起从密道走?还有,王府里的密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雪信眸光微闪,吞吞吐吐道,“是、是世子告诉我的。”
“那时候,府内大乱,院外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我便想到我来王府的那日,世子与我说府内有条密道,若真有什么危险,便带小姐从那里逃出去。”她看着晏昭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那时正好有人看见了我在假山旁,如果我也进去的话,他们便会知道这里的密道所在……所以,我就想着跑远些,不要连累小姐。”
来王府的那日?
那时候,殷长钰便已然替她安排好了逃生之路?
晏昭揽过雪信的肩膀,将她搂在了怀里。
“是我这个当师父的没用……”
有湿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直至腮边。
“怎么会!”雪信紧紧反抱住她,闷闷的声音从她怀中传来,“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半晌后,师徒二人这才分开。
“好了,”晏昭心疼地看着雪信脸侧的蹭伤,“快去找大夫看看伤,好好歇息罢。”
雪信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金吾卫节节败退。
等到了暮色四合,竟只有襄亲王府尚未被攻下了。
府中仍然挂着红绸彩缎。殷澈坐于正厅之上,神情淡然。
“咳咳——”
他大口喘着气,不时低咳两声。
殷长钰站在阶前,神色复杂地看向厅内。
“钰儿,过来。”
殷澈虚弱地抬起手,朝他招了招。
片刻后,青年垂着头,抬步入内。
他“噗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
“孩儿不孝,请父亲责罚。”
此刻,若有王府下人在侧,必然能发现世子腰际那时刻不离身的香牌不见了。
殷澈半晌未语,只是定定看着下首的人。
他缓缓叹了一口气后道:“晏家那丫头呢?”
听见这句话,殷长钰便明白,父亲应该都知道了,便老老实实地答道:“……应该已经从花园暗道出去了。”
“那就好。”
殷澈半垂着眸子,看不出是喜是怒。
“阿耶,我……”青年向前膝行了几步,喜袍蹭上了尘灰,“孩儿只是望刀兵止息,少些无辜丧命之人。”
“我不想……你和姑姑中的任何一个人死。”
他眼尾泛红,滚下了泪来。
然而听见这句话,殷澈却忽然笑了。
“钰儿,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还说这些孩童之语呢?”
他又剧烈地咳了几声,紧接着,整个人像是无法喘息一般,胸膛快速起伏,歪倒在了一边。
“阿耶!”殷长钰快步上前,扶住了他,“你怎么了?!!”
殷澈的唇角不住地往外溢血,根本不像寻常喘疾发作。
他挣扎着抓住了殷长钰的手:“钰儿,你要记住,是你、是你,给我下的毒。封城时,我一直将你软禁在院内,谋逆一事,你毫不知情……你、你带着你娘的神位去见她,她不会杀你的,钰儿、记…记住没……”
鲜红的血染透了他的衣襟。
“什、什么下毒,阿耶你在说什么?”殷长钰抱着他不知如何是好,“来人,快来人!传太医!”
然而,整个院内,只剩下了簌簌的风声。
“钰儿,阿耶这一生,不过是‘求不得’三字罢了——于云卿,我求爱不得,于皇位,我求成不得,于身后事,我求全不得……”
“你我父子要走的道,终是不同,”他拼尽全力,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最后的一丝声音,“钰儿,莫要走上…阿耶的旧路……”
云卿……我来见你了……
你莫要怪我,非要与殷叙争上这一场,不过是我不甘心罢了……
我是想告诉你……我会比她,更好……
语毕,他微微歪下头,倒在了殷长钰的怀中。
“阿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