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昭又顺着姚府去弓马院的路找了一遍,果然在一家茶坊门口看见了带着姚家府徽的马车。
她立刻下马进去,拉着伙计便问:“门口那辆车什么时候来的?”
那伙计一脸茫然之色,伸头往外面望了望,又小心翼翼地瞟了她几眼,结巴着开口答道:“这、这车?半个时辰前就在这儿了吧,似乎是车轴断了,那车夫出去寻人来修了,里头的小姐还下来吃茶的。”
闻言,晏昭立刻朝茶坊里扫了一眼,意料之中,没有姚珣的身影。她又继续问道:“那小姐人呢?”
伙计也支起脖子左右看了看,随后摇头道:“这……我便不知了,方才还在这儿的。”
晏昭快步走近茶坊内,不顾里头众人的斥责声,她弯着腰察看着地面和各种角落,想要找找有没有姚珣留下的痕迹。
却是无果。
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却猛地瞧见,在内堂小门旁边的角落中,静静躺着一枚木牌,由于颜色和地面过于相似,方才才会漏了去。
拾起那木牌后,晏昭颤着手擦去了表面的灰尘。
秋枫院—姚珣。
这是学舍的斋牌。
“你是何人?再这样乱来休怪我不客气!”身后传来了掌柜的呵斥,晏昭没时间解释,她推开旁边的这扇小门,走进了茶坊后院。
这里联通着外边的小巷,湿泥地上清晰可见两道车辙,晏昭蹲下身子,伸手捻起一丛土块,土尘散落,她的指尖上却沾染了碎碎点点的红斑。
——是血。
她心内轰然一震。
晏昭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随后起身返回,径直走向了门口那个伙计。她上下摸索了下,最后只能拆下腰带上的玉扣塞进了伙计的手里。
“把门口这车看住,谁也不能动,待我回来必有重谢。”少女面色严肃,声音沉冷。
说完这句话后,她立刻跳上马离开了这里,只留下满脸迷茫的伙计和叉着腰大骂的茶坊掌柜。
半刻钟后,晏昭又回到了弓马院。
赵珩还等在门口,看见晏昭回来,他两眼一亮,刚想上前问询几句,就听见马上人焦急地开口道:“赵将军,昭有一事,敢烦相助?”
“何事?”赵珩立刻正色。
她下了马,面上的急迫不似作假。
强压着声音的颤抖,晏昭继续说着:“榷易院姚库使府上千金姚珣是我的好友,她一个多时辰前便出了府,但迟迟未到。方才我从姚府回来的路上,见其马车停在了一间茶坊外,四周却不见踪迹……恐其有变,心甚忧之,昭实在无计可为,还劳烦将军帮我寻一寻人。”
“好,”赵珩一口答应了下来,“我现在就派人去找。你放心,这天子脚下,不会出什么事的。”
“借将军吉言。”
她朝着赵珩深深一拜。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晏昭心头的忧虑却丝毫没有减去一分。
眼看赵珩离开去唤命部下了,她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这时候,耳边突然响起擂鼓之声,她不自觉朝着弓马院内看去。
——武试正式开始。
晏昭听着那鼓声一下胜过一下,人喧马嘶不绝于耳,她站在门外,心似火煎。
院内,是内教坊选拔——几乎是她唯一可以靠自己在这京城中站稳脚跟的机会。
而院外,是生死未卜的好友。
那匹乌骓马还在她身后踢着蹄子,似乎在催促她快些上马去继续找线索救姚珣。
这京城里,一个六品官的女儿,实在是太不起眼了,连京兆尹都比姚父的官位高。
若连她都不去救,那便真的没有人会在意姚珣的失踪了。
——更何况,阿珣也是为了帮她查案才会被牵连进来。
晏昭转过头,立刻翻身上马。
弓马院内大乐擂起,应是众人同驰草场,列阵讲武之时。院内众骑如墙而进,而院外同样也有一匹飞马疾驰离去,向着不同的方向越跑越远了。
赵珩能遣动的人手应当都是镇西军一脉,终是不好在明面上搜寻。
而晏昭此刻想到了另一个人。
善平司左使,周奉月。
善平司因事特置,不隶六部,甚至有权封锁城门。
她快马赶到善平司门外,刚想进去,却被门外的武卫拦了下来。
“何人擅闯!”那武卫持剑而立,面容肃穆。
晏昭忙递上自己的腰牌道:“请您帮我将此物交给周左使,就说晏昭有事求见,万分紧迫。”
武卫犹豫了下,但看少女行容贵气,不似作假,便接过了腰牌,转身匆匆走入门内。
晏昭站在原地,两手交叠,食指不停地拍打着手背,焦急地等待着。
又过了一会儿,那武卫终于再次出现了,他将腰牌还给晏昭,随后让开了路:“进来,跟着我走。”
“是。”晏昭连忙抬步跟上。
善平司内大多是黑灰色的墙柱亭楼,显得肃穆无比,晏昭垂着头小步走着,不敢抬头多看。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武卫终于在一处堂室前停了下来。
“进去吧,左使大人就在里头。”
晏昭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门内。
周奉月正坐在桌案后翻看着簿书,听见声响后便抬起了头。
她朝晏昭挑眉一笑,随后问道:“说外面有个形色仓皇的姑娘要找我,我一看腰牌,呦,原来是晏小姐。何事如此着急?”
她面上带着笑,却是没料到,面前人接下来的举动让她吃了一惊——
晏昭撩起袍子,跪地一大拜。
“这是何意?”周奉月立刻站起了身,绕至她身前连忙将人扶了起来。
晏昭仰起头,目露恳切之色道:“求周大人救命!”
“你起来慢慢说,究竟发生何事?”周奉月先是将她扶至一旁的座椅中,又回身给她倒了一杯茶。
晏昭捧着茶水,那暖意熨得她渐渐停止了颤抖,片刻后这才将事情一并说来:“今日是内教坊武试选拔的日子,可是姚珣……”
她坐在椅中,脸上满是不安,越说语气越急迫——
“……周大人您也知道,我上回也险遭不虞。所以我就想,阿珣会不会也是被那帮人给掳走了?”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周奉月已然紧紧拧起眉头,待晏昭语毕,她没有作声。
片刻之后周奉月快步走到门外,伸手招来了侍立一旁的下属吩咐道:“派一班人马出去在城中寻人,再遣些武卫去各个城门把着,休将贼人放跑了。”
“是。”
周奉月回过身,又望向晏昭问道: “你方才说看见姚府的马车停在了一处茶坊外,是哪家?”
“在胜业坊街!好像叫松丰茶寮。”晏昭立刻答道,“我将玉扣给了茶坊里的伙计,叫他帮我看住那马车。”
周奉月点了点头道:“做得好。走,随我去一趟这松丰茶寮。”
“啊?”晏昭闻言先是一愣,“我、我也去?”
“怎么,你不想去?”周奉月反问道。
“想!当然想!”她反应了过来,立刻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了身。
周左使挑唇一笑,转过身一边抬步朝外走去,一边说道:“你先骑你的马过去,我一会儿就到。”
“是!”
晏昭直了直身子,答应得分外响亮.
等周奉月到了松丰茶寮时,晏昭已经在门口等了半柱香的功夫了。
武卫已然将门口把住,她带着晏昭走进茶坊内,先是四下环视了一圈。
“你说的那个小门在何处?”周奉月回首问道。
“那便是。”晏昭快步走到一旁,并伸手推开了那扇通往后院的小门。
只是看到里面状况的瞬间,她不禁一愣。
“这……”
那地上多了不少杂乱的脚印和各种痕迹,根本看不出原本的车辙印记了。
周奉月倒是没有过*于惊讶,她侧目看了身侧的武卫一眼,那人立刻会意,快步走到旁边将掌柜的扭送至跟前。
“大、大人草民冤枉啊!”掌柜的还没等旁人说什么,就先喊起了冤。
周奉月轻哼一声,冷眼望着他。
“我什么都没说,你叫什么冤枉?”她伸手拨开掌柜的衣领袖口,却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继续道,“老实点,早些交代了还能免了皮肉之苦。”
“草民冤枉啊!”那掌柜的还是一个劲儿地喊冤,拼命解释着,“我们这都是本分买卖,从不诓人的,一定是误会了。”
周奉月拧了拧眉,没好气地说道:“什么买卖诓人的,谁问你这个了,后头院子里是怎么回事?”
“啊?”他愣了下,随后摸了把鼻涕眼泪颤着声音答道,“后院?就是煮茶的地方啊……”
“嗯,还有呢?”周奉月随手拉来一把凳子,直接坐下了。
“还有……”掌柜的眼神闪烁,有些犹豫地开口道,“有时候伙计也会到后头方便下,但绝不是和煮茶的在一处。”
周奉月面色不变,一只手搭上了桌子,食指轻敲着桌面,漫不经心地继续问:“还有呢?”
掌柜的两股颤颤,差点要跪倒在地上,他一边抖着身子一边回答道:“后院里的柴房我租给白窑子里头的梦蝶姑娘了,她一般白天不出来的……”
他眼中充满希冀,望着对面坐在长凳上的人。
——可千万别再问了。
然而,世事总是不遂人愿,周奉月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脸色,依旧是那句话:“还有呢?”
“还有……”他拼命思索着,然后开始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说了:“这后院也和巷子里通着。巷里头还有两家,一个是陆寡妇,平日里做些绣活,有一个小女儿。还有一家是秦家,不过家里只剩个七十多岁的老太了,秦大早些年在城门口搬货被砸死了,秦二随军出征几年没回来了。”
“嗯,还有呢?”周奉月唇角含笑,姿态闲适。
掌柜的这下是彻底卸了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人这、这是真的没有了,草民没做什么坏事啊!冤枉啊草民冤枉啊!”
第32章 许赵修罗场床铺上有血渍,但不见尸首……
“把人先带下去。”周奉月性质缺缺地挥了挥手,下一刻,那嚎得眼泪鼻涕一把掉的掌柜就被拖行着离开了她们的视线。
她站起身子,走到了后院内,对着一旁的副官吩咐道:“图芦,你带着……晏昭去那个秦家看看。”
“是。”面目冷肃的红袍女子抬手应道,随后便回身往巷内走去。
晏昭连忙抬步跟上。
秦家是一处独户院子,木板门上贴着褪色的红纸,看起来颇为破败。
图芦上前去敲了敲门,但是半晌无人应答。
她再次重重地敲了敲。
依旧是毫无动静。
晏昭朝四周看了看,顺着墙边往一旁走着,突然好似发现什么,慢慢停下了脚步。
她蹲下身子,伸手在一旁的石砖上抹了一下。
——指尖上赫然出现了点点红斑。
她凑上前去轻嗅了一下,脸色倏然大变。
“大人!”晏昭低唤一声,立刻走到图芦的身旁,手掌上翻,亮出了指尖的痕迹,“这好像……是血。”
图芦面上神色变换几番,随后吩咐武卫道:“把门砸开。”
在轰然一声响后,这破败的木板门裂成了两半。
见图芦迈步踏入,晏昭便也跟在其身后走进了门内。
进门便是一片天井小院,院子里栽种的花草都已枯败,看来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理了。不过四周却不见杂草蛛网,大约是秦老太年老体弱,没什么精力侍弄花草,只能大致将院子收拾得干净些。
这院子里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
她们继续往里走着。
“吱——”
堂屋的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图芦从打开的小缝里侧着身子望去,确认没有危险之后,这才将门完全推开。
一股腐朽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
晏昭皱了皱眉,探着头朝里头望去。
屋内昏暗一片,堂屋中央摆放着一张方桌,上头零散着些碗碟竹筷,椅子则是七零八落地倒在了地上。
“屋内屋外都搜一下。”图芦并没有进去,只是对着手下人吩咐道。
晏昭心里还念着姚珣的下落,她焦急地在一旁等着,看着武卫们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
——“大人!”
突然,西厢房内传来了动静。紧接着,那武卫提着一张满是血迹的布块走了出来,对图芦道:“屋内桌凳床铺上都有血渍,但不见尸首。”
“立刻将此地围住,我去上报左使大人。”图芦厉声道。
“是!”
不过,还没等她出去上报,左使却自己走了进来。周奉月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门边那少女的身上。
“快随我去西平门,找到姚珣了。”.
快马加鞭。
呼——
晏昭急促地喘着气。
胸腔内“咚咚”的心跳甚至大过了马蹄声,在她耳边一次又一次炸响。
远远地,她看见西平门脚下已经围了一圈的人。
到了近处,晏昭滚鞍下马,伸手拨开人群,冲进了最中间。
玄衣羽冠的青年正与她对上视线,他眸子一亮,走上前来刚想开口——
“姚珣呢?”晏昭喘着气急切地问道。
“……姚小姐中了迷药,方才叫人将她送去就近的医馆了。”赵珩咽下本想说的话,老老实实回答着她的问题。
“她没受伤吧?”晏昭好歹是稍微松了口气,不过还没有完全放下心,继续问着,“贼人抓到了没?”
闻言,赵珩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僵。
他垂下眸子,有些底气不足地道:“人是抓到了,但是没看好,咬舌自尽了。”
听见这个消息,晏昭虽然有些许的失望,但还是认真地向赵珩道谢:“辛苦赵将军了。”
赵珩抬起头,身前的少女虽然两颊上带着些脏灰,但是眼神坚定,神色诚恳,叫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
他轻声道:“上次不是说了,不要叫我赵将军?”
晏昭先是微愣,随后眼珠左右一转,立刻改口:“多谢淮元。”
赵珩笑意渐深,心里想着让晏昭先在一旁坐会儿,然后他可以带着她去见姚珣。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身后就传来了一阵喧闹之声。
两三个侍卫分开了人群,中间走出了一名身着月白直裰的年轻男子。
那人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后转身面向晏昭道:“老师听闻今日城中生变,担心小姐遇着什么危险,便叫我来接小姐回府。”
晏昭没想到许辞容会出现在这里,她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是晏惟让他来的?
“我……”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数道目光便一下子落了过来。
“还未见到阿珣,我不放心,待去过姚府便回家。”她终究是不敢忤逆晏惟的意思,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了个折中的方案。
许辞容面色不变,温和地说道:“好,那某便同小姐一处。”
“——不用,我带她去就行。”一旁站着的玄衣青年终是忍不住开口了。
许辞容看也没看那出声的人,只是对着晏昭道:“先上车吧。”
这一下是明目张胆的轻蔑。
“嗬——”赵珩倒是很少尝到这种被人无视的滋味,他横臂于前,半压着眉眼冷声道,“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怎么,我说的话你听不见?”
那俊秀文士微微侧脸,面上神情似笑非笑。
“赵将军上回落了一次水还不够长记性的吗?”他淡淡说道。
“什么落……”赵珩皱着眉头,尚不明白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何意,然而下一秒他就陡然变了脸色,“是你!”
当时四下无灯,加之有些醉意,他没能看清将自己踢下水的是何人,只能吃下了这个闷亏。
“那日的帐还没来得及跟你算,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他怒极反笑,是说什么也不肯让开了。
许辞容慢慢冷下了神色,他唇角微翘,垂下头道:“您大人海量,想必不会与我多计较。”
这浅浅一层谦恭下藏着的是全然的挑衅轻蔑之意。
赵珩齿关微动,紧了紧下颌。
这些文臣,惯会耍些嘴皮子功夫!
见这两人说着说着便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了,晏昭忍不住默默后退了几步。
你们吵就吵,说什么落水的事啊……
还嫌她在赵珩那儿的破绽不够多吗,若是让他将那日的事也联系起来…
想到这儿,她当机立断——趁事情还没闹大,得赶紧拉着许辞容离开。
“许大人,我们快些走吧,别再耽误功夫了。”晏昭上前一步,朝着他使了使眼色。
只是许辞容听见这句话后,没有立刻回应,反而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身后。
晏昭也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朝后头看去——
那玄衣青年一下子耷拉了眉眼,正满眼震惊地看着自己。
赵珩脑中一空——这意思是……和我在一处是耽误功夫?
“既然如此,还请赵将军让一让吧。”那讨人厌的声音再次响起,赵珩沉着脸,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开目光,只是慢慢放下胳膊后退了两步。
被这道灼热视线注视着的晏昭忍不住低下头,眼神闪烁。她快步从两人中间走过,上了许辞容的马车。
而那月白袍的文士则是施施然行了个礼,随后在赵珩的面前撩开帘子进了车内。
最后的那一个对视里,他唇角含笑,眼神中满是轻蔑。
……
马车走后半晌,见自家中郎将僵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作,一旁的亲兵忍不住上前问道:“将军,这事还查吗?”
“查。”赵珩声音低哑着说道,“但是动作不要太明显,明面上咱们管不了这事。”
“是。”
那亲兵刚要转身退下,却又被赵珩叫住了。
“等等,”他眸色渐深,慢声道,“方才那人,查查什么来头。”
——瞧着有几分眼熟。
而且不是最近,像是很久之前就见过似的.
马车内,一片安静,谁也没有说话。
晏昭规规矩矩坐着,低头看着自己下摆上的暗纹。
诶,这里怎么有点脏,是不是方才在茶坊后院里沾上灰了。
她自娱自乐地想着。
“你以后若有事不便麻烦老师,可以来找我。”清清淡淡的声音从她的左耳畔缠了上来,叫晏昭忍不住颤了下身子。
——是吓的。
她提起唇角,敷衍地答道:“多谢许大人好意。”
“许多事情,若有我在,会简单很多。也不必兜着圈子去寻你兄长了。”许辞容似乎料到她会是这个态度,没有恼,只是继续说着。
闻言,晏昭不由得抬起头看向他,神色认真了许多,她凝眸道:“你……如何得知?”
面对她的质问,许辞容垂下了眸子,语气平静地说道:“我如何得知并非关键,关键在于我有这个能力。”
——“阿昭不妨想一想,若有我相助,行事是否能方便许多?”
他抬起头,朝着晏昭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人柳如眉,云似发,一笑敛破春山色,清辉玉面寒。
晏昭压下心头颤意,慢慢移开了视线。
许辞容此人,不笑也罢,一笑便直杀得她忍不住动心软意了。
恰似……那年初遇,桃花下,两厢生情。
……
素衣书生坐在树下翻看着文章,她从一旁路过,发顶的莲帔被风吹落,一路飘至他的怀里。
那书生拾起莲帔,抬头望向她的瞬间露出了一个笑来。
教她顿了脚步也软了心肠.
晏昭撇开目光,撩起帘子朝着车外望去。
只是这一望却叫她起了疑。
“等等,这是去哪的路?”
眼瞧着前面就是胜业坊了,这分明是要回晏府。
许辞容这时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方才叫人去医馆看过了,姚小姐已被接回姚府。想必此刻阖府上下定是乱作一团,还是等明日再去看望吧。”
晏昭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你——”
她硬挤出来一个“你”字,随后又默默咽下了想说的话。
算了,既然阿珣无事,那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想到这点后,她平下了心气,不再言语。
没过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
许辞容率先一步走了出去,等晏昭下车的时候,他在一旁伸平了一只胳膊,含笑看着她。
晏昭心念一转,还是搭上了他的手。
“当心。”
掌下的臂膀平稳有力,她撑扶着站稳。在松手的那一刹那,手心里似乎擦过了一道温热触感。
晏昭下意识抬起头,惊恐地望向许辞容。
然而对方却是水波不动的一副神色。
难道是……无意的?
“怎么了?”那清俊文士见她神色有异,便开口问了一句。
晏昭立刻垂下眸子,摇了摇头道:“没怎么,进去吧。”
她快步朝府里走去。
……晏昭啊晏昭,可别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
既然已前尘尽抛,就切莫走回头路了.
回府第一件事,自然是给父母请安。
“父亲、母亲。”晏昭自知此事是她理亏,一进前厅便伏低了身子,端得是诚恳认错的模样,“女儿知错了。”
只是她预想中的冷厉说教却未曾到来。
“你何错之有?”
首先开口的不是温和亲切的晏夫人,而是晏惟。
晏昭抬起头望去,父亲面色平静,瞧不出什么喜怒。
“女儿……误了武试。”她有些心虚地说道。
“区区一个内教坊选拔罢了,误了也无妨。”晏惟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像是真的不在乎这事一样,“你日后的路还长着,不必为了此事焦心。”
晏昭半垂眸子,遮住了眼中的震惊疑惑之色。
等等……这好像是她在认错吧,怎么还反过来被安慰了?
“是啊昭昭,不过以后做事可不能如此冲动,若遇着什么麻烦,和家里说总比去外头找人要来的安全。”晏夫人也在一旁帮腔道。
这回晏昭是彻底明白了。
他们在意的不是自己没参加武试,而是轻率地去找了赵珩和周奉月。
她心下有了思量,开口答应道:“是,女儿知晓了。”
此后又是几句关怀问候,晏昭都一一应下了。
正在她以为这番面上往来就快要结束的时候,晏惟站起身说了一句:“昭昭,跟我来书房,爹有话问你。”
晏昭顿时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她小步跟在晏惟身后,心里颇有些忐忑。
晏惟要问她什么?
父女俩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走着,一时间只有风吹动廊边纱帘的簌簌声。
不多时,就到了内书房。
晏惟在桌案后坐下,抬头望向晏昭。
——“昭昭,跟爹说实话,你是不是在查神仙药的事。”
闻言,她瞬间僵住了。
“我……”晏昭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回答。
是了,这次事情闹这么大,定瞒不过晏惟。
“这京城不比乡野,做什么事总要有个由头。”他没有继续追问,反而话锋一转,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件事我能知道,旁人也能知道。你现在唯一的身份就是我晏惟的女儿,你做什么事,在旁人眼里,那就是我吩咐的。”
晏惟的语气并不十分冷肃,反而带着些温和之意,他继续道:“神仙药一事牵扯颇多,我晏家更是深陷其中不得脱身。爹不是要阻止你查案,而是要告诉你,查案得有查案的名头。若你只是晏家女儿,这个名头就不正。”
听闻此话,晏昭心下颤动。
她立刻起身向晏惟行了一礼,认真道:“多谢父亲教诲,女儿晓得了。”
半晌后,她似乎听见了上头传来了一声叹息。
“这些年,陛下逐渐长成,连我也看不懂她究竟要做些什么了。”晏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说道,“想必是要洗一洗成明殿上的那些金砖玉阶了。”
晏惟语调平缓,然而晏昭却只觉得喉咙发紧,她斟酌着开口道:“父亲,您是文臣之首,又是陛下的老师,再怎么说也……”
晏惟摇了摇头。
“有时候,有依仗并非好事。”他转头看向了挂于一侧的官袍,语带深意,“陛下要的,是孤臣。”
他伸手朝晏昭招了招,示意她来这边坐下。
“今日爹与你说这许多,只是想提醒你,不可锋芒太露。神仙药,可以查,但不是这么查,也不是现在查。做事,要有尺度,要讲时机。”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人名,递给晏昭后这才继续道,“这几个还算可信,日后若遇到麻烦,但用无妨。”
晏昭伸手接过,看到纸上内容的瞬间,她颤了下眼睫。
这……
上面竟都是各司府的官员,甚至还有近些年新授的女官。
“陛下提拔女子,倒也算是机遇。从前这十几年,晏家不曾为你做过什么,但现下若你有心,爹一定为你铺好这条青云路。”
闻言,晏昭猛然抬头望向晏惟,面上神色变换几番,终是起身深深一拜。
“爹,女儿不敢妄想其他,但当披肝沥胆,以效微劳。”
在她身后,窗外偶一风动,吹得枝头黄花微颤,几许飞落,几许开.
从内书房出来后,晏昭还在不断想着方才晏惟说的话。
晏家于她,便如安巢,覆巢之下无完卵,“晏昭”的一切都是属于晏家的。
但皇帝要的是孤臣。
只要晏家还在一日,晏昭便无从“孤”起。
她慢下了脚步,走入池边小亭里,看着外头放了会儿空。
晏惟的意思难道是……
水下有几只红鲤嬉戏着在亭边扑腾,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衣摆。
水天需。
原来是这个意思。
——“晏小姐!”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呼唤之声,晏昭回头望去,一小厮打扮的人急匆匆跑了进来。
“晏小姐,求您去救救我们大人吧!”他见到晏昭后立刻跪地大拜,神情焦急无比。
晏昭皱起眉头,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们大人?”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人——
看着确实有几分面熟。
“看在我们大人帮过您几回的份上,求小姐发发慈悲!”那小厮伏地叩首,语音悲切。
这时候,晏昭终于想起在何处见过他了。
“你是……许辞容身边的那个,松鹊?”
跪在地上的人立刻抬起头,连忙应道:“是,是小的。我们大人不知犯了什么冲,除了叫您的名字,其余一概不知,眼瞧着是不好了,求您帮帮忙,去看看我家大人吧。”
他这说的是许辞容?
晏昭忍不住陷入了怀疑之中。
方才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病症啊,怎么突然就……
“他现在在哪儿,你带我过去。”她站了起来,决定还是去瞧瞧到底什么一回事。
松鹊摸了一把眼泪,站起来连连道:“多谢小姐、多谢小姐!方才我将大人安顿在客院的东厢房里了。”
“好了,赶紧前面带路吧。”晏昭有些不耐烦道。
她拿不准许辞容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下意识觉得应该不会危及生命。
——说到底他现在也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小姐,就是这儿了。”松鹊在门口处停下了脚步,“您先进去吧。”
晏昭虽然有些奇怪为何让自己先进,但想到也许是许辞容在迷蒙间叫了她的名字,松鹊觉得不方便一同进去,倒也能解释得通。
她伸手推开了门。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
“许辞容?”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有些许衣物摩挲的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
晏昭循着动静走过去。
那人半倚在榻上,眼神迷离,微微张着口,吐出一团团热气。
“许大人?你怎么……”她凑过去,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拉住了手,一同倒在了榻上。
许辞容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面上,像是久渴突逢甘霖,舒服得眯了眯眼。
“……你脸怎么这么烫?”她被这人面上的温度吓了一跳,想要抽回手,却没能成功。
等下,这副模样……
不会又是……含情药吧?
晏昭两眼一黑。
那热气一团又一团地吐在脸上,她抵住对方的胸膛,努力想要推开这具越贴越近的身体。
“咚——”
在这挣扎推搡中,许辞容重重摔在了地上。
晏昭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子去查看他的情况。
“你没事吧?”
那清俊文士面上带着潮红之色,长睫微颤,一双狐狸眼斜斜飞来一瞥。
他濡湿的发贴于额角脸侧,窥渌翠蛾频,青衫软著身,昏暗中,犹似屏风上走下的精怪鬼魅。
而就在这一晃神间,晏昭突然觉得右手食指一湿,像是被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包裹住了。
她再看去,那精魅人物张开了粉润丰泽的唇,一边仰脸看着她,一边捧着她的右手轻轻舐着。
眼中所见与指尖所触的双重冲击让她脑中一乍然。
“你!”
晏昭登时骇住,身子僵了半边。
而塌下那人,松了口,又抬了抬下巴,饱满的唇珠下探出了一截红润来。
“哈……”
屋内的香气更浓了。
第33章 石榴花汁唇上就覆上了一片温热。……
许辞容素来是文秀疏淡的模样,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像碾碎的石榴花一般,迸发出浓郁的色彩与香气。
“我只要……你帮我。”
他尾音颤颤,打着旋儿钻入了晏昭的耳中。
教她后脊一麻。
“许辞容你冷静点,我是晏昭,我是晏昭啊!”她凑近了些,想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只是没想到,下一刻,唇上就覆上了一片温热。
那湿润触感在她唇角绕了绕,随后是重重的一抿——
“唔——”
少女撑在榻边的指节微微发白。
与此同时,脑后抚上了一只大掌,锢着她不让退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晏昭觉得自己也快要陷入迷离中时,他终于松开了手。
“哈……”晏昭大口喘着气,眼尾湿红,说不出话来,“许辞容,哈……你——”
还没等她缓过气,塌下那人便颤悠悠地站起,俯身朝她倒来。
许辞容一手抵在她身后的墙上,一手撑在了少女的身侧,他将那一张散着馥郁之气的面皮贴近了些,鼻尖触上了鼻尖,连吐息也融在了一处。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他开合着丰润的唇,轻轻漫漫地念诗。凉风吹过,发丝微动,指尖微颤。
两片唇又合在了一处。
于温热濡湿中探得些许柔软丰泽,那齿关擦过舌面,带起一阵麻痒痛感,缠于一处后自然又是一番摩挲嘬饮。
屏风上,人影一方,灯影灭。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转面流花雪,空见双绣靴。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怜。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惯会念诗。
……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声响。
晏昭松开手,将昏死过去的人丢下了塌。
重击哑门穴,可致晕厥。
她踉跄着站起来,一手扶着屏风,另一手整理着衣服。
推搡许久,衣带有些松了。
脚边那人面上还残留着些许红意,晏昭气不过,抬脚踢了踢他的肩膀。
什么眼瞧着不好了…….再迟来会儿估计他自己便好了。
她愤愤想着。
只是这药,是谁给他下的?
晏昭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
不会是他自己吃的吧……
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一荒唐的想法。
——应当不是,他又不知道“晏昭”就是“童玉君”,怎么会故意如此设计。
等等,待他醒过来若发现是自己……岂不是会恨毒了她?
晏昭仰头看着房梁,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这事天知地知,不如就和殷长钰那次一样闭口不提,只教他以为是旧梦一场。
……只能如此了。
不过,还有一个人需要处理。
晏昭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房门。
“松鹊。”
那小厮远远地候在院子外头,听见唤声便快步走了进来。
“小姐,您进去看过了?我家大人可好?”他眼神有些闪烁,试探着问道。
闻言,晏昭冷哼了一声:“嗬,他?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走下阶来,站在松鹊的身前低声警告道:“你家大人没什么大碍,受了些风寒罢了,下回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还有,莫要跟他说我来过,若漏了半句……我倒有办法叫你先脱一层皮。”
“是、是是。”松鹊的脸色都白了,他抖着唇应下。
晏昭又从怀里取出了三四枚金叶子,塞入了他的手中。
“我与你家大人有些交情,日后还少不了见面。”她拍了拍松鹊合拢的手掌,眼中含笑,“今日这事你若办妥了,后头的福还有的享。”
那小厮喏喏应下,忙不迭地点头.
等晏昭从客院出来,外头已经敲响了二更的梆子声。
都这么晚了?
她心里一惊,快步往雁回筑的方向跑去。
夜间的风有些刮人。晏昭虽是在自家府里,却如同做贼一般,只能尽挑着小路走。
可算安稳回了院子,她甫一打开门就看见雪信捧着个烛台蹲在后头。
——“吓我一跳,蹲在这儿做什么?”晏昭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道。
“小姐?!”这丫头都快打起了瞌睡,听见她的声音后这才抬起头,“你怎么才回来?”
她一边往里走着一边搭着话:“怎么,院子里有什么事吗?”
“事倒没什么事……就是一句话也没带,到这么晚才回来,我不是担心嘛。”雪信小步跟在她后头,伸着脖子嘀咕。
说着话间,两人也走到了房门口,晏昭推开门转头朝着她努了努嘴道:“给我打些热水来。”
“遵命!”雪信挤出一个鬼脸,随后快步离开了。
进了房间后,她赶忙坐在镜前细细察看着,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别看许辞容面上总是一副清越淡薄的模样,但在这种事上却下手颇狠,方才一上来就勾着她的脸狠嘬了几道,活生生像是要刮下一层皮来。
她侧着头望去,右脸上果然多了几片红印。
别的地方还没顾着看,光是这脸上的就够难处理了。
晏昭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许辞容。
明日还要去姚府……
——等下,许辞容之前是不是说明天要陪她一起去?
想到这儿,晏昭缓缓闭上了眼。
“小姐,热水来了。”这时候,雪信终于把水打来了,她一边往准备好的木桶里倒着,一边问道,“要不要我帮忙?”
晏昭神情疲惫,摆了摆手道:“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等雪信退出去之后,她这才宽衣沐浴.
第二日,晏昭神清气爽地醒来,简单梳妆后就准备出门了。
万一许辞容还没醒,她就能躲开他自己去姚府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等她到了门口,这才发现许辞容竟已经候在车旁了。
那温润青年着一身淡青色云纹长袍,神色自然,看见晏昭来了便朝她微微一颔首。
“晏小姐。”
晏昭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太割裂了……她现在看见许辞容就会想起昨晚的事。
“许大人这是……要去哪?”她自欺欺人地问道。
许辞容眼中闪过了些恰到好处的讶然,随后含笑说道:“昨日不是说要去姚府?我陪你一道。”
晏昭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知道是躲不过去了。
她越过许辞容先上了车。
晏昭坐在了侧面的座位上,等许辞容上来的时候,便只能再往车内多走了几步。
他垂首躬腰,正露出了一段白皙的后颈,而那靠着衣领的地方,赫然有一片红印。
晏昭深吸一口气,赶紧撇过眼去。
不好,忘了还有这一回事。
——应该没有别处了吧。
她抿起嘴,心里有些慌乱。
不应当啊,自己明明没有……
“晏小姐、晏……阿昭?”
突然,一声轻唤将她瞬间从繁杂的思绪中拉扯了出来。
晏昭猛地望去,不敢相信是许辞容在叫自己。
“总是晏小姐晏小姐的叫,有些太生分了,日后我便唤你阿昭可好?”温和俊秀的青年唇角含笑,望着她道。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轻笑了声,眼面上神色僵硬。
“嗬,许大人这……”
——“我听说这段时间沈净秋在查一个陈年旧案。”许辞容话锋一转,突然说起了别的事情,“五年前,昌禄坊的寡妇林氏被人发现死在了水井中,然而她背景清白,没什么仇家恩怨,拖着拖着,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不知沈大人为何会突然将此案重新翻出来……”
“可以,”晏昭开口打断了他的试探,面上带笑道,“想怎么唤我都成。”
那青衣文士眨了眨眼,应道:“是,阿昭。”
晏昭收回了视线,神色复杂。
沈净秋的这一举动本就在她的预料之内,当日她去送那幅画的目的正是为了将这个案子重新翻出来查个明白。
只是……许辞容是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就在这说话间,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晏昭赶紧起身下了车。
由于昨天就来过信,姚府中人对于他们的到来也有所准备,几声寒暄后,晏昭便直奔着姚珣的院子去了。
许辞容则是留在了前厅与姚大人说着话。
姚府丫鬟将她引到了门前,晏昭按耐住情绪走了进去。
屋内烧着炭火,十分暖和,隐约还能闻到丝丝缕缕的药味,床上正斜倚着一人*,听见声响后便转头朝这边瞧来。
“阿珣!”她快步走到床边,细细打量着姚珣的面色,“昨日可有哪里伤到?”
姚珣见到晏昭自然也是惊喜非常,她拍了拍晏昭的手示意坐下。
“没有,只是中了点迷药,没什么大碍。”
晏昭又仔细看了几眼,她面色微微透红,神情也十分正常,看来确实没什么大问题。
“其实,这次倒算是因祸得福了。”姚珣突然坐直了身子,小声在晏昭的耳边说了一句。
“嗯?”晏昭挑眉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如此着急地要绑我,那就证明,我查到的东西是真的。”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认真道。
晏昭神念一转,瞬间来了兴趣。
“是什么?快说与我听听。”
姚珣四下望了眼,确认房中再无他人,这才凑到晏昭道耳边低声道:“你先前不是给我看过一个账簿嘛,上面那些店铺大多都是李家的产业。”
“李家?”晏昭拧起眉头,拼命思索着,“哪个李家?”
“你刚回京城不久可能不知道,李家是有名的皇商,这城中茶盐香药的来往贩售,大半都是由李家经手。”姚珣语气严肃,细细说着自己的发现,“而焦训之她爹焦泓,正有个出身李家的贵妾,叫李宓兰。”
第34章 约见虎口处还残留有一道浅浅的牙印。……
从姚府回来后,晏昭就一直心神不宁,她不断想着姚珣方才所说的话。
若真是如此,那神仙药背后就必然是焦家无疑了。
只是……
此事重大,不是她自己便能处理得了的。
:=
晏昭沉下了神色,一时竟不知下一步要如何走。
这时候,雪信从外面走进来,一边走还一边招呼绿云道:“别弄那个花了,赶快与我去夫人院子里拿入冬的新衣料子。”
“急什么,”绿云拿着把枝剪,正侍弄着窗边瓷瓶里的南天竹,“府里就咱小姐一个女儿,难道还怕好料子被人抢了去吗?”
雪信叹了一口气,上前来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就急匆匆往外走,嘴里还嘀咕着:“我可听老爷身边那个荣书说了,晚些时候何家那个表小姐也要来,可不能让她占了我们小姐的便宜。”
这两人是手挽手的走了,只留下晏昭一个人独坐屋里扶额沉思着。
……老爷……晏惟?
她突然想起了昨日晏惟对自己说的话。
——这种时候,好像也只能相信父亲了。
晏昭很快便做出了决定,她打开桌案下的一处暗格,快速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塞入袖中,随后立刻朝着内书房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道道门廊,门口的长随见她过来,连忙行了一礼,便快步进去通传了。
她站在屋外,忍不住默默捏紧了手中的那本账簿。
片刻之后,那长随便走了出来。
“小姐,可以进去了。”
晏昭深吸了一口,踏入了房内。
晏惟正坐在书案后处理着文书,头也不抬地问道:“什么事,怎么如此匆忙?”
“爹,有个东西……要给您看一下。”
听出来这话里的认真之意,晏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望来。
只见晏昭走到了桌旁,递来了一本表面有些污损的书册。
在晏惟接过账簿翻看的时候,她开口道:“这是……我之前在莲花观里发现的账簿。”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事情和盘托出。
“女儿之前听说神仙药一事,便联想起从前在莲花观中曾目睹到的异常之处,于是想要去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虽然行事不妥,但好在也找到了些东西——这本账簿里写着莲花观向城中商铺交付石花散的往来记录,而这石花散便是神仙药。”
语毕,房内一下陷入了安静之中。
晏昭忍不住暗暗捏紧了食指的关节。
“也就是说,莲花观便是神仙药进入京城的第一道口子?”晏惟语气平静,一时间听不出他的态度。
“是,”晏昭继续说道,“女儿同窗好友姚珣的父亲是榷易院主管库使姚绪钦,她查到这上面大部分商铺都是在李家名下。”
“李家?”听到这两个字,晏惟掀起眼帘,目中闪过凌厉之色,“李恩良?”
闻言,晏昭微微一顿,垂下头道:“女儿只知是商贾李家。”
晏惟眸色渐深,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沉吟半晌后,朝着晏昭招了招手。
“先坐下吧。”
晏昭自是称喏。
“父亲应该知晓李家背后是……”她看了看晏惟的脸色,试探着开口。
——“焦泓。”晏惟声音冷肃,随后他像是带着点讶异看了一眼身侧这数月前才找回来的女儿,“没想到,昭昭竟然是第一个查到这一层的,连爹都还没找到头绪。”
晏昭笑了笑,自谦道:“也是碰巧偶得,算不上什么本事。”
“非也,”晏惟望着她,神色里带着赞赏,“刚入京不久,就有胆子自己查案,是为勇;能察觉案子的关键,借姚绪钦女儿之手打探消息,是为谋。如此有勇有谋,怎么不算是本事?”
他拍了拍晏昭的肩膀,眼中露出些满意之色来。
晏昭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她抿了抿唇道:“那爹,这事……”
屋内一下又安静了下来。
晏惟将那本账簿递还给了晏昭。
“这事,爹不好出面。这案子里,我晏家的位置太敏感了,反有诬告之嫌。”他看着晏昭慢慢说道,“昭昭,你上回为找那姚珣,是寻的善平司周奉月?”
晏昭眼神微动,开口答道:“是。”
“周奉月是陛下心腹,且从不涉足朝中党争。若能由她之手递交这些证据,那是最好不过了。”晏惟的话里带着些深意,说话间,他拍了拍晏昭的肩膀。
晏昭隐了隐眸中的神色,将账簿收好,含笑开口道:“我与周左使也算有几面之缘,倒可以一试。”
听见这句话,晏惟舒展了脸色,笑着点头道:“爹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晏昭垂下眸子,笑而不答。
……
回到自己房里,沉光端来了煮好的茶水,一边给晏昭倒着茶一边问道:“小姐,明日的文试……还去不去了?”
晏昭叹了一口气道:“武试都旷了,文试去了又有什么用。”
——“对了,回头帮我给周左使府上递个帖子,就说有关香药之事。”她抿了一口茶继续道,“三日后如意楼,望与君一叙。”
“是。”.
胜业坊许府中,状元及第的匾额还挂在花堂的正墙上,匾额下方,许辞容正坐在黄花梨圈椅中,垂着头翻阅着书卷。
而他面前,正站着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
厅中一片安静,只能听见花窗边风吹竹叶的声音。
“那日,是不是她?”半晌后,坐于上首的人终于开口了。
小厮,也就是松鹊,哆嗦了几下嘴唇,随后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大人……”他面色发白,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什么。
许辞容将书卷放于一侧,抬眸看向松鹊。
“她是不是说……若是漏了口风就没好下场之类的话?”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随后才继续道,“我既问你,那就是有了七八成的把握,答与不答,此事我都已大概明了了。”
许辞容唇角含笑,目光却冰冷。
——“只不过你现在若是不与我说实话……怕是等不到再受她的罚了。”
松鹊连上半截身子都撑不住了,只觉得后颈处不住地往下淌冷汗。
“大、大人,晏小姐其实没……没做什么,就是进去看了您一会儿,然后嘱咐小的不要告诉您。”
那尾音打着颤,端得是可怜无助的模样。
然而上首那人依旧没有软下神色。
“松鹊,你是我当上翰林的那天入的府吧。”他端起桌上的茶盏,说完这句话后便轻抿了一口。
“是、是,”松鹊勉强跪直了身子,“小的进府已经大半年了。”
许辞容慢慢品着茶,又不再说话了。
而松鹊的汗滴已经在膝前聚出了一片洇湿痕迹。
他重重吞咽着口水,齿关摩挲,两颌颤颤。
胸腔内的心跳就快要冲破喉咙——
“往晏府送了多长时间消息了?”
“不多,就……”听见问话的那一瞬,他下意识开口回答,只是刚脱口而出几个字,才发现不对劲。
只是已经迟了。
“咔——”
瓷盏被放于桌案之上,发出了轻微的动静。
然而这动静于此刻的花堂中,犹似惊雷。
“大人,大人这……与这无关啊。小的就是方才,一时口快说错了,小的真的不是晏府的人啊!”松鹊急得在地上膝行了几步,扑到了许辞容脚下喊冤,“那晏小姐只是来看望您,真的没有旁的事!”
——“彭叔。”
那青年开口了。
门外头立刻走进来了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
“小人在。”他站定后垂首应道。
“当时采买松鹊进府的是谁?”许辞容望着底下那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的人,冷声问道。
“回大人,是……董先生。”被称为彭叔的人微微顿了下,随后回答道。
许辞容握着杯子的手慢慢收紧了。
董习昌……万万没想到竟是你。
他闭了闭眼,立刻下了决定。
“把松鹊悄悄发卖了,董习昌那边,先不动他,我自有安排。”
此话一出,还没等彭成应声,那伏于地上的松鹊先喊了起来:
“大人、大人!看在我服侍您也有大半年的份上,饶我一回,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青年玉白的面上浮出一丝不耐,他皱了皱眉,朝彭成使了个眼色。
彭成立刻上前一步拎起地上人的人,“咔吧”一下便卸了他的下巴,随后便拖着松鹊快步退了下去。
待花堂重归安静,许辞容翻开自己的右手,放于眼前端详着。
虎口处还残留有一道浅浅的牙印.
误了武试,晏昭索性连习艺馆也不去了,打算这几日就待在府里休息,没想到却等来了表小姐前来拜访的消息。
何絮来大摇大摆地走进雁回筑,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语意嘲讽:“看来表姐是破罐子破摔喽。”
晏昭却是不恼,只打量了下她,随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身边那个容月呢,今日怎么没一起来?”
何絮来下意识朝身后站着的丫鬟那儿看了眼,漫不经心地答道:“她啊,毛手毛脚的,打坏了一个什么花瓶,被父亲逐出去了。”
这么巧?
她刚准备查那容月的事,人却跑了。
“我见那容月跟在你身边也有段时间了,打坏了什么金贵瓶子犯得着赶人走?”她坐在了何絮来旁边,态度亲热。
何絮来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但还是老实答了:“虽然我也觉得不至于吧……但父亲都开了口了,而且那容月本来就惯会偷懒,早想把她换了。”
“对了,”她突然凑了过来,在晏昭耳边小声道,“听说了吗,陛下会亲临文试现场,你真的不去?”
“不去。”晏昭面色平静,摇了摇头,“既然陛下对这次选拔如此重视,那我更不能去了。”
听见这句话,何絮来瞪大了眼睛看了她半天,随后丢下一句:“哼,装模作样。”
——便气鼓鼓地大步离开了。
晏昭一头雾水,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沉光这时候从院子外头走了进来,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小姐,方才周府那头的回信来了,周大人应该是答应了。”
第35章 郭三奴——也是被破腹食心的死者。……
只是晏昭和周奉月还没见上面,城中就又发生了一事。
昌平坊里有不良人突然发狂,青天白日之下拔刀将身边另一名不良人割喉杀死,破腹食心,场面骇人至极。
听闻那人行凶时,双目赤红,动作毫无章法,只是一顿乱劈乱砍,将同伴的尸首糟蹋得不成样子,简直犹如邪魔附身。
……只怕又是神仙药。
晏昭心下一恸。
她从前接触过这些不良人,他们大多是退伍儿郎或是市井游侠,身上江湖气颇重,虽隶属京兆府,但却是贱役,平日里也不受那些官差或是法曹参军的待见。
她在城门口卖货的时候,也常受些欺负,第一个站出来帮她的就是不良人。
那人名叫郭三奴,是个比她还要小一岁的少年。
那时,他总喜欢在她的摊子前蹲着,有时候还会捎点城中的小食,像是胡饼、签食一类,偶尔还有金贵的樱桃毕罗。
她推辞着不肯要,郭三奴就会翻个白眼将东西往她的担子里塞。
——“顺手买的,又不是特意给你带的,尝个味。”
不良人很辛苦,他们游走在市井之间,干的都是那些官差不愿意碰的脏活累活,也时常受伤。郭三奴所在的那一“伙”一共有五个人,他是最小的,所以也最受照顾。后来,他也将她介绍给伙中的其他人认识
自此她的摊前再无人敢撒泼。
……
郭三奴是她的至交好友。
——也是被破腹食心的死者。
晏昭放在桌上的手越攥越紧,直到将茶盏捏碎,那锋利的瓷片狠狠扎入掌心。
尖锐的痛意里似乎又带着些畅快。
殷红的血顺着桌沿慢慢地滴落,她眼睁睁地看着新做的衣裙上洇开一朵朵赤色的花。
怎么会……
房间中,少女独坐窗前,佝偻着身子,额头抵着桌面。
暖洋洋的日光从花窗中透进来,洒在了她的身上。
但她只觉得浑身冰冷。
“小姐!”雪信刚从外面走进来,一眼看见了她裙摆上星星点点的血痕,连忙惊道,“这、这这,这是怎么了?”
“唔——”
伏在桌上的人似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痛吟。
“师父你别吓我啊…….”雪信吓得连“师父”都叫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才缓缓直起身子。
她面色冷静,似乎已经缓了过来。
“取些药巾来,替我将手上的伤裹一裹。”她脸上带着些疲惫,将仍在流血的手搁放在了桌边。
“是、是,我这就去。”雪信急得都结巴了,赶忙走到柜子前面翻找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药巾取出来,替晏昭包扎好。
“车备好了没?过会儿我要去如意楼。”晏昭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语气平淡。
“早跟外头说了,这会儿马车应该已经在门口候着了。”雪信眼里盯着伤口,嘴里答着话。
她手脚麻利,很快就将伤口全部包好了。
待一切就绪后,晏昭起身欲走,却看见了衣裳下摆上的血斑。
——取个披风来遮一遮吧,怕是来不及换衣服了。
她凝眉思索片刻,回身急匆匆地抓了件月蓝色的披风.
好在晏昭来时,周奉月还未到。
她先叫了些茶点小食。
等东西齐了,周奉月便也从外头推门走了进来。
她坐下来笑着问道:“大费周章约我到这儿来,想必晏小姐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吧?”
晏昭不欲于她兜圈子,直接将那本账簿递了过去。
周奉月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伸手接过,轻佻地翘起腿,随手翻开了第一页。
只是越看她的神色越是凝重,不知不觉中便放下了腿,坐正了身子。
半晌,将全部内容都看完后,她抬起头看向晏昭,眼中带着审视。
“这东西哪儿来的?”
晏昭并不怯惧,她挺直腰背笑着反问:“周大人可信我?”
周奉月愣了一下,点头道:“自然。”
“那若我说……这账簿我可以告诉您是从哪儿来的,但是您不能追问我是如何找到的,”她与周奉月视线相交,却丝毫不落于下风,“您是否还能信我?”
对面人立刻挑眉答道:“只要东西是真的,我可以不问。”
“自然。”晏昭摊了摊手,将这两个字奉还于她。
“嗬,”周奉月似乎是被逗笑了,她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松快爽朗,倚在靠背上朝晏昭扬了扬下巴,“那说吧,你约我来,到底是什么事?”
晏昭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带着些冷沉。
“这账簿,是从城外莲花观中得来的……”
除开其中只有“童玉君”才能知道的东西,她几乎将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而后,我托姚珣帮忙查了一下这些店铺的底细,这才知道其中大部分都是李家的产业。”
全部说完后,晏昭观察着周奉月的反应。
“……”
而那人一手抵着下巴,眼神望着别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说,那日你坐的马被疯马冲撞……后来怀疑疯马也是误食了神仙药?”
半晌后,她突然开口问道。
“是。”听见这句话,晏昭垂下了眸子。
这其中没有指向焦家的直接线索,她不能将此事放在明面上说。
只能看周奉月会不会顺着她设定的方向去想了。
“晏小姐给我带来的这个消息,果真是……石破天惊啊。”周奉月神色莫名,随手挑了一块点心,一边嚼着一边说道。
对面的少女微微垂首,语气带着些郑重:“事关重大,昭不好擅自决定。而审度此间,惟周大人可托心腹。”
周奉月放松地倚在座位里,食指有节奏地轻点着桌面。
“行,这事我大概知道了,还有别的吗?”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直直望向了对面的人。
下一刻,晏昭起身从座位上离开,端正地行了个礼。
“昭还有一事相求……周大人能否允许我继续参与此案?”她垂着头,将面上的神情隐在了暗处。
听见这句话,周奉月稍微变换了些姿势,她坐直了身子有些疑惑地问道:“晏小姐,你应该也清楚,继续参与这件事对你没有好处。当然,对晏家也没有好处。”
晏昭依旧保持着抬手躬腰的动作,不卑不亢地说道:“是,但是……人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她有继续查下去的理由。
若将这案子完全交付于他人之手,实在是于心难安。
……三奴,就当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半晌后,周奉月终于再次开口,只不过却没有正面回答——
“内教坊的那个选拔你没去成吧?”
“……是。”晏昭抬起头,她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下一刻,周奉月就朝她丢来一块方正之物。
“这是红案组的牙牌,明日去监刑院画卯。你若是能办得好,也不用去那劳什子内教坊了,待我上书陛下,日后便在善平司做事。”她朝着那表情惊诧的少女挑了挑眉,含笑道。
晏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牙牌,立刻拱手道谢:“多谢大人栽培。”
“别高兴得太早,”周奉月转头又是一瓢冷水,“若事情办得不好,就给我趁早回家。善平司可不是谁都能进来胡闹的地方。”
晏昭回以一个不卑不亢的浅笑。
“自然。”.
与周奉月分开后,晏昭立刻回了晏府。
自己要去善平司的事,自然得与父母说一声。
她先去找了晏惟。
——“周奉月叫你去善平司?”
听到这个消息,晏惟也惊讶了片刻,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冷静,点头道:“红案组的朱衣察便是正六品的官位,于你也算是好去处。若查案时遇到什么难处,尽管与我说。”
“是,女儿知晓。”晏昭自是乖巧应声。
而晏夫人那头,她虽有些担心,但还是轻抚着晏昭的手鼓励道:“既然你爹都已经同意了,那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一个,千万保重好自己,莫要做危险之事。”
晏昭亲亲热热地靠在她怀里,笑着道:“母亲放心,我不是那种鲁莽之人。”
晏夫人伸手将她揽过,叹了一口气。
“我既希望你终成大器,又担心你会吃苦头。从前一直在外头……娘知道前面这十几年你过得不好,只想着以后好好让你享享富贵日子。”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语气温柔,温暖的手抚过怀中人的后颈与肩头。
晏昭将脸埋在母亲的臂弯里,不知不觉中眼眶竟微微发酸了。
好像她曾经有过很多爱,但都不知道要如何去抓住。
一开始是师父,在她最孺慕的时候远走他处;然后是观中的洒扫婆婆,那和善的老妇人时常帮她缝补衣物,还会给她偷偷塞些食物,不过也在她八九岁的时候去世了;后来便是许辞容等人……
都怪自己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那样赤诚热烈的喜爱,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逃走。
再后面,便是郭三奴。
只不过如今也与她彻底告别了。
晏昭抓住母亲柔润温暖的手,将脸轻轻地靠上去。
晏夫人动了动指尖,替她拭去了泪痕,随后有些心疼地捧住她的脸仔细问道:“怎么了昭昭?是想起从前的事了吗?”
“嗯。”
她闷闷地答着。
“倘还有愁绪,便莫再思量。娘知道你往后啊,定是日日称心,岁岁安乐。”
母亲的声音温柔亲和,像是最柔软的纱,轻拂过她千疮百孔的魂魄。
晏昭低下头,自己揩着眼角溢出来的泪。
——人人都道今日莫追旧日事。
但是她却不能。
至少不是现在。
郭三奴的尸首还停在义庄里,不管怎么说,她都必须将幕后之人揪出来替三奴报仇。
第36章 福寿坊咽喉断,刃口横阔四寸有余,心……
第二日,晏昭准时到了善平司。
善平司分为左右两部,左部掌刑狱审断,其下又分为监刑院和谳狱台,红案组便隶属监刑院。
她跟着黑袍的武卫走入监刑院的大门,不知又走了多久,才到了地方。
“图大人,左使昨日说的那人到了。”武卫朝里头一拱手,恭敬说道。
“叫她进来吧。”
屋内传来一道冷肃平静的声音。
图大人?莫不是上回与她一同去秦家查看的那位?
晏昭一边暗暗思索着,一边抬步走了几去。
屋内有一人坐在桌案后面正翻阅着书册案卷,闻声便抬起了头来。
图芦见到晏昭也有几分惊讶,她上下打量了面前人一会儿,随后招手示意她坐下:“是你啊,先坐吧。”
她将手中的书册合上,继续说道:“红案组一共有四个朱衣察,周大人既然给了你牙牌,那你便是第五个。我组历来所缉查之事,尽在朱紫之间,非部院即科道。这次神仙药案很可能牵扯到朝堂权贵,因此行事务必谨慎。”
晏昭连忙点头道:“是……属下明白。”
随后,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出了那一句:“大人,昨日不良人发狂一案,是归哪处推勘?”
“……不良人?”图芦皱了皱眉,思索着答道,“应该是青案组,这事属于民间异动,不归我组所辖。”
“大人,我曾见过服用神仙药者发狂的模样,根据昨日那人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也是被神仙药所害。”晏昭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晏小姐,查案不是闹着玩的。”图芦皱了皱眉,脸色不太好看,“若只是图个新鲜,那我红案组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大人,我并非胡说,”她神色十分认真,语气里带着诚恳,不似作假,“您若不信,不妨去取了那案的卷册来。青案组不熟悉神仙药,可能看不出来,但若对此药有些许了解,定能辨出我所言非假。”
图芦低头沉吟半晌,随后朝外头高喝道:“来人!”
片刻功夫,门外就走进来一个武卫。
“大人,何事吩咐?”她侍立门旁,垂首问道。
“去青案组取一下昨日不良人那案的卷册,就说我要看。”图芦语气果断,直接道。
“是。”
那武卫快步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她便捧着两三本书册走了回来。
“大人,都在这儿了。”武卫将东西放下,随后便退到了一边。
图芦看了晏昭一眼,随后打开那些卷册,细细翻阅了起来。
晏昭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瞧着,当那本《验尸状》被打开的时候,她不禁暗暗吸了一口气。
……
验得死者郭三奴,仰卧昌平坊凤南巷,血溅三尺,地有拖痕。
咽喉断,刃口横阔四寸有余,左深右浅,勘自后割。
胸腹裂,自心窝至脐上纵裂七寸二分,心窍空洞,皮肉撕豁。
胃肠拽出拖曳数尺,肝叶碎挂肋间。
余伤,右腕骨折,左颊爪痕三道……
——看到这里,晏昭收回了视线。
膝上,指尖死死抵住还未痊愈的伤口,逐渐收紧的手中传来痛感。她闭上眼,仿佛只有这种痛感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
晏昭不可能认识郭三奴。
现下,她就连为他感到悲伤也不可以。
不一会儿,图芦便合上了卷册,神色莫名。
这时候,晏昭开口继续道:“大人,这卷册上所书:案犯颜面潮红,汗出如浆,瞳散无焦,白睛血丝密布。而四肢震颤,指爪抓地出血却不觉,行步踉跄如醉…….分明就是服用神仙药的症状。”
身着红色官袍的年轻女子沉眉思索着,没有立刻应答。
“这事我会向周大人禀报,你不必忧心了。”移时,图芦开口道,“明日还是这个时候,我会带人去城外莲花观,你随同一道。”
“是。”晏昭的回答中带着些犹豫,“那今天……”
图芦看了她一眼,随后又将目光收回,投在了手中的卷册上。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道:“今日暂无差遣,你可先至文卷房查阅旧案。”
晏昭躬身应喏,轻步退了出去。
她想到方才图芦所说的话,不禁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忐忑。
莲花观……
不会出什么事吧?.
在膳堂简单用了些饭,晏昭便离开了善平司。
临走之前,她去了一趟文卷房。趁着没人注意,晏昭偷偷从一卷书册上撕了些什么下来。
图芦作为红案组的主官,是从五品的丹枢丞,上头有五品巡察使,巡察使上头还有周奉月。若想将青组的案子并过来,定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少说也要等个三五天。
可是郭三奴的案子她一刻也等不了了。
她今天就要查。
晏昭先去成衣店里买了一身不打眼的衣服,随后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朝着福寿坊的位置去了。
福寿坊虽名为福寿,却是穷闾漏巷,破败至极。晏昭之所以要去这处,是为了找一个名唤陈中喜的不良人。
陈中喜与郭三奴同在一伙,他应该会比自己了解得更多。
她用粗布裹头,半遮了眉眼。
新买的衣服被她特意蹭上了些灰,而一旁垂落身畔的手中正紧紧捏着一张泛黄的破纸。
——文卷房里旧案中的证物,应当能派上些用场。
福寿坊坊门上的漆已有些脱落,露出了里头发黑的木渣。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蹲在门柱下头,脏污的两条小腿瘦瘦伶伶地从裤脚伸出,支棱在地上,他们警惕地看着来往的人,目光追随着每一个走入坊内的陌生脸孔。
她低着头,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路过。
坊内更是一片破败,看不出颜色的地上四处淌着暗色的不明汁水,晏昭尽量挑着干净地方下脚。她快步走着,余光瞥见路旁的一个米粮小摊。
摊主是个头发蓬乱、衣不蔽体的老汉,他蹲在几袋子米粮之中,也不抬头招呼客人。
晏昭慢慢走近,弯腰从面前的袋中舀出一勺米来,伸手捻了捻。
里头瞬间爬出了密密麻麻的小虫。
她赶紧甩了甩手将米放回袋子里。
“怎么,嫌我的米不好?”老汉冷哼一声,嗤笑道,“要买好的,去平泰坊买新米啊,看人家让不让你进门。”
晏昭并未发恼,只是从袖中取出了那张从文卷房里带出的破纸,举在了老汉的眼前。
“李骆驼欠我们东家的钱,拖了快两个月了,听说他躲在这儿?”
老汉眯着眼看着面前那张纸,半晌才辨认出几个字来。
“……李骆驼?”他收回视线,咧嘴一笑,露出了几颗发黑的牙齿,“他都死了快一个月了——前些日子跟人赌钱,把那条烂命赌进去了。”
晏昭心内一沉,她将那借帖又重新收回,面上神色不变,语气轻蔑道:“死了?死了也得还钱。他没了,但他婆姨儿子倒还能卖上点儿价。”
说话间,她微微侧身,露出了后腰上那一柄精致的短刀。
眼见那老汉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晏昭知道光是威胁怕是没用,便又从怀内取出了一个钱囊丢在了那米袋中。
“这烂帐若能收回头,自然少不了你这个带路人的好处。”
老汉一边死死盯着她,一边伸手去取出了那个钱囊。他打开看了一眼,随后便赶紧塞入*了自己的怀里。
“……话可说在前头,若不成,这钱你也拿不回去了。”他站起身,一边朝坊内走去,一边道。
晏昭嗤笑一声,抬步跟了上去。
“放心吧,这么点油水,我倒也瞧不上。”
她默默捻了捻那张破纸。
——上旬,青案组收捕了一名典当房贷的库户,这张借帖便是从他那儿搜出来的。文卷里还记录了库户和欠负人的账目往来,其中有一个叫“李骆驼”的引起了晏昭的注意。
她曾在陈中喜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本寄希望于通过此人找到陈中喜,却没想到李骆驼二十几日前便已死了。
……
老汉在前头走着,晏昭垂着头跟在后面。
走了没多远,那老汉便停在了一座破庙门前。
“里头有个姓唐的寡妇,是他的老相好。若要找她的麻烦,你自己去便是。”他挥了挥手,转身便要走。
“诶!”晏昭连忙将人拦住,皱着眉问道,“李骆驼没有正经婆姨吗?”
老汉斜着眼朝她一翻,嗤笑道:“正经婆姨?能有个女人就不错了,还正经婆姨……你要找就进去找,我可不与你在这儿踩瓢了。”
说完,他便一扭身子,三步并作两步,从曲拐的小道里离开了。
晏昭深吸几口气,勉强平静了下来。
这地方果然都不是好相与的货色。
她抬步走入那破庙内。
庙里阴暗潮湿,供台上的佛像早已破败不堪,只剩下了半截身子。角落里堆着破烂被褥,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正蜷缩在那里。她们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却连眼珠都不转一下,只是愣愣地望着前方。
晏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了最里面一个看起来稍微干净些的妇人身上。
她约莫三十岁上下,面色蜡黄,但衣裳还算齐整,头上插着一枚木簪。
“唐娘子。”晏昭直接开口道。
果然,那妇人面色一变,有些警惕地回望过来。
晏昭如法炮制,又取出了那张借帖。
“李骆驼欠了我们东家不少钱,拖了快两个月了……若是还不上,下回来的可就不只我一个人了。”
唐寡妇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李骆驼?他欠的债多了去了,你东家算老几?”
晏昭眯起眼,压低声音道:“我东家姓陈。”
第37章 是我,童玉君晏昭大口喘着气,心口一……
她蹲了下来,沾了些地上的黑灰,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喜”字。
唐寡妇眸色一沉。
她上下打量着晏昭,半晌后这才开口:“你是陈中喜的人?”
晏昭慢慢倾下身子,压低声音道:“带我去见他。”
唐寡妇嚅动着嘴唇,眼神里带着怀疑。
她抬起手,将那“喜”字举起,继续说道:“他与我提过李骆驼,所以我才能找到这里。”
那妇人盯着她掌心中的那个字看了许久,又隐晦地打量了晏昭半晌,这才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
“跟我来。”
她领着晏昭从破庙的后门处离开,进入了侧面的厢房里。
唐寡妇蹲下身子摸索了片刻,从地上拉起一片木板来——
霎时带起了无数烟尘草屑。
晏昭下意识用袖子捂住脸。
待烟尘散去,她面前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寡妇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盏小油灯,低声道:“下去吧,一直往前走,没有岔路。”
洞内一片漆黑,完全看不清下面是什么情况,晏昭接过油灯,一咬牙俯身钻了进去。
身后,那块木板又盖上了。
油灯的火光在地道中分外醒目,将她的影子拉得极为细长。晏昭在心中默数着台阶个数,慢慢朝下走去。
地道的尽头是一扇木门,门缝里隐约漏出些昏黄的灯影。
她推门而入。
下一刻,迎面便劈来一道冷光刀影。
——“喜叔!是我!”
晏昭后撤一步,堪堪躲过这一刀,她连忙伸手拉下头巾,高喝道:“是我,童玉君。”
她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将面容暴露在了灯光之中。
在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那中年汉子的面上陡然浮现出了震惊与疑惑交织的神色。
昏暗的光下,他的瞳孔猛地缩紧,手中的刀“铛啷”一下落在了地上。
“……玉君?”陈中喜声音嘶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不是——”
“这事说来话长。”晏昭又上前几步,好让他看个清楚,“喜叔,我现在是右相晏惟的女儿晏昭。”
陈中喜细细打量着她,半晌后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好、好、好!没想到你我二人还能有活着再见面的一天!”
他似乎瞬间就接受了童玉君“死而复生”这件事。
然而晏昭没有他这样畅快的心情,她现在只想知道郭三奴的消息,便连忙开口问道:“喜叔,三奴他……”
听见“三奴”两个字,陈中喜的笑容陡然消失了。
他看着晏昭,眼中渐渐染上了灰暗之色
——“三奴是被人害死的。”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
晏昭神色一凛,连忙追问:“此话何解?”
那中年汉子叹了一口气,他拾起脚边的刀,盘腿坐了下来。
“那日,本不该是三奴的班,但是狗娘养的杨思仁,非将三奴调去守市,呸,我就知道没有好事。”他神色愤然,说起了那段时间的事情,“三奴前些日子好像就在查什么东西。他与我说过,此事事关重大,他暂时还没有证据,不好发作。我大概猜到与那杨思仁有关,只嘱咐他千万小心行事,莫要遭人灭了口。”
说到这儿,他拿起一旁的酒囊灌了一口,随后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都怨我这张嘴,说什么不好,非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那日和三奴一同去的人,是新调来的,我们都不清楚底细,却没想到……唉——三奴死得惨啊。可惜我这当叔的,没本事替他报仇,反被追得像个耗子一样,只能躲在这地底下。”
说着,陈中喜又闷了一口酒。
而一旁的晏昭则是逐渐收紧了拳头,她不自觉地咬紧了齿关,暗暗思索着。
杨思仁,便是这一任的京兆尹。
莫非他也与神仙药有关……
三奴是否发现了什么,才会惨遭不测?
“喜叔,关于三奴之前在查的事,你还知道些什么?”她抬起头,凝眉问道。
陈中喜仰头倚在身后的墙壁上,闭着眼,慢慢开口道:“具体什么事……我倒不清楚,但估计和东渡码头有关,那段时间他总往那儿跑。”
东渡码头?
这地方在城外,联通着漱江和渌水河,又怎么会和京兆尹……
等等——
晏昭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之前她一直不解岭南的石花散是如何千里迢迢运来京城的,难道是走的漕运这条道?
渌水河上有不少京兆府批下的官船,若借这一手运送神仙药,那自然是妙极!
陈中喜见她神色不对,便开口问道:“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
晏昭大口喘着气,心口一阵剧痛。
三奴……三奴是被人害死的!
不是巧合,是那杨思仁要灭口。
她连忙转头对陈中喜道:“喜叔,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三奴报仇。”
“玉君,”陈中喜脸上并无喜色,他只是担忧地望着她,“三奴已经去了,你可千万别……”
晏昭展颜一笑,装作豪气地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现在可是右相千金,就算有人想杀我,那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好,”陈中喜点了点头,却还不忘叮嘱,“若有用得上喜叔的地方,尽管开口。”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不过你也得注意些,千万别着了他们的道了。”
陈中喜这时候又恢复了那豪爽性子,他拍了拍身侧的刀笑道:“尽管来,我正等着呢。”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晏昭便起身告辞了:“喜叔,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千万保重。”
“唉……”陈中喜隔着那闪烁的灯影望向她,眼中流露出些许落寞,“自从杨老大死了之后,这日子是一阵不如一阵了。如今三奴也走了,不知道我这条烂命还能捱到什么时候。”
“喜叔……”
晏昭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只能苍白地许诺:“总会有好日子过的。你看,我这不就起死回生了吗?
那中年汉子轻笑了下,没有再说些什么.
晏昭从福寿坊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灰暗。她匆匆回到晏府,简单洗漱了下便和衣上床了。
只是躺在床上半晌,她却无法入睡。
脑中全是今日与陈中喜的对话。
焦家、莲花观、京兆尹……
像是一团约扯越乱的线,她只是轻轻一拉,就带出来了许多藏在其下的潜蠹腐蝇。
一波未平而另一波又起。
她翻了个身子,眉头紧锁。
本以为将东西交给周奉月后,这事就与她无关了,没想到如今却是越陷越深……
——“叩叩。”
门口处突然传来了两声敲门的动静,随后,沉光的声音轻轻响起:“小姐,明日仍是依时去善平司画卯吗?”
晏昭稍微提高了些声音回答道:“对,替我备好车。”
“好。”那声音隔着一道门,有些模糊不清,她似乎有些犹豫着开口道,“小姐……下晚时分许大人来府里找过您。”
许辞容?
晏昭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来做什么?
“我知道了,日后有时间我会去寻他的。”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回答道。
说完这句话后,外头逐渐安静了下来。
晏昭也终于感到困意袭来,她倒头沉沉睡去.
第二日,在善平司点了卯,图芦就带着晏昭和其他两个朱衣察一同前往莲花观了。
这是童玉君“死后”,她第二次回去。
只不过这次得在所有人的面前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她心内有些不安。
今日这一劫,端看自己渡不渡得过去了。
约莫辰时二刻,这一行人就到了莲花观门口。
深秋的冷风吹拂在面上,直刮得人一阵哆嗦。观门口的老松簌簌地抖着松针,偶有几根落在了晏昭的靴前。
她低头望去,那尖尖的针叶像是一根根细小卦签,算着前路吉凶。
武卫们立刻于观门两侧站定,持刀把守住了入口。
“后门再去几个人。”图芦抬手吩咐道。
“是!”几道黑衣身影立刻朝着远处奔袭而去。
晏昭在门外候着,没有率先进去。待其他几位都走进观门后,她这才跟着抬步走入。
如此大的阵仗,自然惊扰了里头的人。
一名年轻的道士快步走了出来,拱手恭敬道:“几位大人,这……不知所为何事啊?”
图芦冷声说道:“我等乃善平司朱衣察,奉命前来核对观内的香油税。观主何在?”
“您随我这边来。”那道士一边答着话,一边悄悄抬眼望来。
只是这一望却叫他瞬间丢了半身的魂——
目光触及到晏昭的那刻,他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结巴着叫出了那记忆中的三个字。
“童、童童、童玉君!”
晏昭心内一紧,但面上不显。她微微皱起眉,不解道:“我名晏昭,乃善平司朱衣察。”
“不、不可能……”那道士死死盯着她的脸,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不可能,你就是童玉君……不对,童玉君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这时候,南虚子的大徒弟玉玄匆匆赶了过来,他低声喝退下那脸色煞白的年轻道士:“做什么,疯疯癫癫的。”
那道士只是嚅动着嘴唇,颤巍巍地伸手指向前方。
玉玄斜眼瞥见了前面几人那深绯色的官服,心里大概有了猜测,他陪着笑脸道:“诸位大人……”
说话间,他正对上了一名年轻女官投来的视线。
这张脸……好像有几分眼熟。!!!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玉玄瞬间瞪大了眼睛,甚至连呼吸都渐渐加重了。
这、这这张脸……分明就是那已经死去数月的童玉君!
不是做梦,她就站在自己眼前。
第38章 尸首“后、后山,有死人,有死人!”……
“两位,你们可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乃右相晏惟之女晏昭,千万别认错了人。”晏昭抱起臂,斜睨着眸子冷声道。
玉玄到底头脑清醒些,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连连道歉:“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还望大人恕罪。”
晏昭冷哼了一声继续道:“有时间在这里折腾,还不赶快去将功德簿和账本拿来?”
“是、是,这就去。”玉玄点头如捣蒜,连忙拉着那年轻道士退下了。
如此一遭结束,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而就在这时,之前派去守后门的其中一个武卫突然快跑着出现在了她们的视线里。
“……大人,”那武卫匀了匀气后快速说道,“后头好像还有大理寺的人。”
晏昭心内一惊。
糟了,忘记沈净秋还安排了人在观里。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没死心?
只是还没等她想好对策,图芦便开了口:“大理寺?……既然都是同僚,那不妨邀他们来一见,说不定还能互通些线索。”
只是她语气冷沉,不像是好意。
……坏了。
正说着,前面的回廊尽头便出现了几道穿着官袍的人影。
待人走近,晏昭瞬间就认出了为首的正是大理寺司直裴元焕。
也是沈净秋的心腹。
她瞬间眼前一黑。
裴元焕可是认得她的。
晏昭慢慢挪动脚步,尽量往后藏了藏。
“图大人。”
裴元焕显然同图芦认识,他率先拱手行礼道。
大理寺司直是从六品,按照品级来说他比晏昭这个临时道正六品朱衣察还要稍微低一头,见了图芦自然得先行礼。
图芦顺其自然地与他寒暄起来:“原来是裴司直。不知大理寺是在这观中查什么案子?”
“……数月前有一坤道离奇身亡,连尸首都没有。”裴元焕似乎不欲多谈,只是简单说了两句。
晏昭在后面垂着头,不停祈祷着千万不要注意到自己。
——“图大人又是来查什么?”他反问道。
“害,这不是按例巡查香油税嘛,”图芦自然也不会对他吐露真言,只是随口应付道,“看下功德簿、账本也就算完了。”
说话间,裴元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这几人。
他注意到了最后面一名穿着绯红官袍的身影。
“恕下官眼拙,后面这位不知是哪位大人?”裴元焕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开口问道。
晏昭咬紧牙关,闭了闭眼。
……招子倒是挺亮。
裴元焕毫不避讳的这一问,惹得其余人也陆续顺着他的目光朝后看去。
在堆叠的视线中,那人静静站在原地,抬起了头。
素靥凝霜色,孤光坠月痕。
那张脸,分明从前相识。
裴元焕神色一时震荡,瞳孔猛然缩紧。
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几步,却被图芦一手拦了下来——
“怎么,裴司直想从我善平司里挖人?”
“非也,”他直勾勾地看着晏昭,露出了些古怪的笑来,“只是觉得这位大人,颇有几分面熟。”
晏昭浅浅一笑,不卑不亢地回应道:“裴司直也真是多忘事。我刚回京不久,就在玉华阁门外与司直见过一面……当时沈少卿也在,您忘了?”
玉华阁……那间首饰铺子?
裴元焕唇角笑意渐减,他沉下了眸色,好似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不远处传来的动静让他不得不暂时咽下了话头。
惊惶的喊叫声恰在此时撕裂了这凝滞的氛围,一个道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道袍下摆还沾着些泥土脏污。
“后、后山,有死人,有死人!”
霎时间,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引到了这两个字上——
死人。
“喊什么呢!”第一个出声的是玉玄,他上前拉住那道士,低声训斥道,“青天白日的发什么疯。”
“师兄,我没疯,我没疯!真的有死人!”他两手攀附着玉玄的胳膊,腿软得甚至都站不稳了,“就在后山那条河边,若不信我可带你去看!”
还没等玉玄回话,身后就传来了一道冷沉的女声——
“好,那你便前面带路。”
图芦走过来,一把将那道士扯到一旁,压低了眉眼冷声道:“若是扯谎,饶不了你。”
“小、小的不敢。”道士瑟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上瞟着眼观察图芦的脸色。
那面容严肃的红衣女官朝着他打软的膝盖踢了一脚,没好气地道:“那还不快在前面带路?”
“是、是是。”道士反应了过来,连忙朝着道观后身走去。
善平司和大理寺众人依次跟上。
这时日头虽烈,不过莲花观后山处绿树茂盛,树荫成庇,时不时还有凉风穿过,走在林中甚至会觉得一阵阵发冷。
晏昭跟在图芦身后,红色的官袍下摆扫过齐膝高的杂草丛,发出了些簌簌的声响。她心内忐忑,一直望着前面裴元焕的背影。
只怕刚才那简单一句话不足以打消他的怀疑。
“就在前面,”那引路的道士声音颤颤,逐渐慢下了脚步,“我方才是要去给老祖送饭的,路过这里想洗把手,没想到……”
随着视野渐渐明阔,众人终于看见了那具尸首。
衣衫残破、四肢惨败的一具女尸正仰面倒在河堤处,面容肿胀已无法辨认,而女尸身上的衣物正与方才所见观中道士所穿的道袍一致。
裴元焕的面色突然一变。
而此刻,同样凌厉了神色的,还有晏昭。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图芦旁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裴元焕沉了沉气,刚想抬步上前查看女尸的具体情况,却没想到被人拦下了。
“图大人,您这是何意?”他立刻转过头来,面上带了些不虞之色。
图芦没有理会,而是朝后面招了招手。
下一刻,便有三五个武卫上前,将大理寺的人全部拉到了后头。
“图大人!”裴元焕面色涨红,带着怒意喝道。
“回去告诉你们少卿,这案子从现在开始,由善平司接管。”图芦气定神闲地说道,“大理寺的人,就先撤了吧。”
裴元焕挣脱开了武卫的拉扯,正了正衣冠,咬着牙不怒反笑道:“下官自会向上头好好禀报。”
图芦像是没听出这话中的威胁,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随便你。”
晏昭趁着两边争执起来的时候,走到了近前,用拾来的树枝,挑起尸体的衣服细细查看着。
虽然衣物已有些残破,且显然已经被泡了许久了,但衣领内侧仍可依稀辨认出一个蹩脚的绣字——
“玉”。
这还真是她当年的道袍。
“裴司直,”晏昭直起身子,突然转头问道,“您方才说的那没找到尸首的坤道……叫什么名字?”
裴元焕闻言一愣,半晌后还是开口回答了:“童玉君。”
晏昭神色平静,淡淡道:
“尸首找到了,就是这具。”
此话一出,裴元焕立刻就想要上前看个清楚,却被武卫死死拦了下来。
“这是我大理寺的案子!”他厉声喝道。
然而那几个武卫就像是没听见一般,横亘着的铁臂纹丝不动。
图芦出声打破了这僵局:“先把裴司直请回去吧,毕竟这案子现在也不归他管了。”
“图芦!”裴元焕现在是连“图大人”也不叫了,面色阴沉至极。
然而到底是善平司的人手多些,他只能愤愤丢下一句“你们且等着后头”,便拂袖而去了。
待大理寺的人离开后,图芦转头吩咐道:“罗静衣、晏昭,你二人留下勘验尸首,李淞随我回观内。”
“是。”
几人纷纷应道。
……到底是神仙药案更重要些,这女尸只能算是插曲。
此番来莲花观,原未料到会遇上尸身,故没有仵作随行。晏昭二人只得粗录尸状,略记伤痕方位、衣着形貌,其余细务,须待仵作至时,方能详验。
那名唤罗静衣的朱衣察走到尸体旁边,蹲下身子观察着。
“晏昭,记。”
她声音果决。
晏昭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簿册和炭笔来。
“女尸,身长约五尺有余,面部浮肿,口唇青紫。”罗静衣抽出腰侧的短匕,挑开衣领缓缓道,“身着道袍,衣领处绣有‘玉’字,喉颈未见异常。”
随后,她又挑起尸身手臂两处的袖口,其中一只手腕上残余着些许伤痕,而另一只却看不出痕迹来。
“左腕部有伤,可能是左利者。”
左利……
晏昭看了眼那尸体腰间绦带系的位置——若真如罗静衣所想,这死者是左撇子,那惯常的系带位置便不对。
必然是死后被穿上的。
不过,这时候明显是坐实“童玉君已死”的消息对她来说比较有利。
晏昭收回了目光,快速在簿册上记着。
只是……是谁会在背后帮她?
难道是府里?
……
初勘结束,她们安排了武卫将此处守好,随后便又赶回了莲花观中。
走入迎真堂时,沉檀混合着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晏昭下意识皱了皱鼻子。
南虚子正端着茶盏慢慢啄饮着,听见动静便抬起了头。
“大人,”罗静衣朝图芦行礼道,“后山尸身处已派人封好,只等仵作前来细验。”
图芦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手中的账簿上。
“咔——”
这时,一声细微的响动传来,南虚子放下茶盏,忽然笑道:“这位大人,看着面善啊。”
他直直地望向晏昭。
……又来。
晏昭面色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下官姓晏,乃是善平司朱衣察。我母亲从前来观中拜过三清,观主想必是见过。”
“哦?”南虚子抬手抚了抚长髯,眼中带着兴味之色,“不知令堂名讳?”
第39章 东渡码头将军,这人说她认识你。……
这时,图芦终于抬起了头,她冷冷扫了南虚子一眼道:“观主若有闲心忆旧,不如先解释解释,为何这几个月的香油账目对不上?”
南虚子捋须的动作一顿,不慌不忙道:“近来善信逐渐增多,小观人手不足,难免有疏漏。”
“疏漏?”图芦可不吃他这一套,“陛下对玄门宽厚,却不是这个宽法,香油税目万分重要,岂容你口中这‘疏漏’二字!”
听出图芦话中的意思,南虚子连忙变了态度,起身行了个大礼。
“大人教训的是,这确是我等的错处,日后万不敢再犯。”
语毕,堂中一片安静,他不敢抬头,只是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动作。
几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莫谈日后了,这段时间观主就好好带着弟子们在里面静心修行吧,”图芦轻描淡写地说着,从怀中掏出牒文放在了桌案上,“等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也好还观主清白,不是吗?”
南虚子面上神色复杂,他看了眼那封牒文,还是顺从地拱手答应了下来:“是,大人说的是。”
这话一出,想必莲花观得有一段时间开不了门了.
从莲花观离开后,晏昭没有跟着她们回善平司,而是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她要去东渡码头打探打探。
她换了一身粗布短打,束发带笠,扮作掮客模样混进了码头里。
东渡码头连接着漱江和渌水河,是京城附近最大的码头了。其中鱼龙混杂,漕帮、私盐贩子、黑船花舫等各色人马都在此处交易。
她蹲在茶棚下,压低声音跟几个脚夫搭话:“最近南边来的有什么好货?”
其中一个脚夫瞥了她一眼,但没有答话。
晏昭从怀里掏出几颗碎银子,伸手掂了掂,碎银在空中发出了些碰撞的脆响。
那几名脚夫瞬间就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
坐在中间的那人斜睨了她一眼道:“小哥面生啊,哪条道上的?”
晏昭咧嘴一笑,那压低的笠檐下,只见得她白牙森森:“从前走南河线的,刚来京城,想找点硬货。”
“硬货?”那脚夫一挑眉,带着些试探问道:“带青子的要不要?”
“要,浅水漂的更好,”晏昭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上扔着碎银,“小爷我只吃干板。”
那几个脚夫相互对视了一眼,最后领头的那个还是开了口:“兄弟,我这儿有好信儿可都漏给你了,别说不仗义——西堂口的黑鲤子最近从南边运来了点好东西,带青,一般人可吃不下,我也是看你像是供过香火的,才透给你。”
晏昭将那几个碎银子全部往后一抛,脚夫们手忙脚乱地接下了。
“若有的做,少不了你们的水头。”她站起身,隐于笠檐下的眸子斜斜投去一瞥,便转身离开了。
只不过,她并没有走远,而是闪身避入了一旁的暗巷中。
晏昭紧贴着墙角,侧头朝外头望去——
那几个脚夫四下望了眼,随后便起身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她立刻压低了斗笠,快步跟上与她搭话的那个领头脚夫。
重叠人影中,晏昭死死盯着那人的破烂草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她不敢走太近,生怕被发现。
脚夫七拐八绕,最后在一间商铺之中的破败瓦房门口停下了脚步,他左右张望了几眼,侧身钻了进去。
晏昭见状,迅速观察着周围,然后从一旁的窄巷里绕去了瓦房的另一头。
她贴墙而立,仔细探听着里头的动静——
“……南河……主要……黑鲤……城西….三……….”
她敏锐捕捉到了“南河”二字。
估计是在谈论自己。
只是声音太模糊了,压根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晏昭打量了下周围,发现瓦房和隔壁商铺相接的一侧留有细小的一条缝隙,只不过被杂物挡着,根本进不去人。
她走到缝隙旁朝里头探了探,却发现声音清晰了许多。
——这里有一扇侧窗。
她立刻躬着身子钻了进去。
码头里的脚夫大多都属于脚行,分旱脚和水脚,而这几个大概是陆上运包的旱脚,他们这个行当,应是东渡码头里消息最灵通的了。
“南河那边油水多,想必是条大鱼。”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从窗缝漏出。
“嘿嘿,他出手的那银子,一看就是新货,有的捞。”这是先前与她搭话的那脚夫。
闻言,晏昭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兜里的碎银子——果然亮洁崭新。
……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这个月的孝敬钱还没交……”是那道沙哑的声音,“再不吃点大的,咱们可都没有好日子过。”
孝敬钱……莫非是供给官府的贪银?
晏昭瞬间立起了耳朵。
“前几日撒的钉子,都扎稳了么?”然而,那人却话锋一转,问起了旁的来了。
这时,一道陌生声音响起,语带狠辣:“刀磨快了,香烧到头,把头您一句话就见红!”
听闻此言,她心内一震。
晏昭凝了凝眸色,细思起这话里的意思。
莫非误打误撞还让她碰见了帮派争斗?
“差不多是时候了。走,拿上家伙,日子过不过得去,就看今天了。”被称为“把头”的人厉声说道。
随后,屋内便传来了碰撞走动的声音。
晏昭立刻从墙缝内钻了出去,快步躲进了身后的破屋里。
稻草与断墙框出的缝隙间,她看见十数名脚夫打扮的人出了瓦房朝渡口方向走去了。
晏昭瞬间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无论是了解东渡码头内各帮派关系,还是打探神仙药的消息,趁着这种时候混进去,都会容易许多。
她打定主意,刚准备出去,颈后却兀得一凉。
……
胸腔内心跳逐渐加快,脑后渗出了冷汗来。
晏昭屏住气,动也不敢动,只是眼睛拼命下瞟——
是一截泛着寒光的刀尖。
“兄弟,手可稳着点,我就是个走单帮的,犯、犯不着,何必亮青子?”她眼神颤颤,但仍强稳住心神,压低声音道。
“走单帮?”身后那道声音略显低沉,“你不是这旱脚行的人?”
“不,”晏昭深喘了几口气,沉着答着话,“这位爷,您怕是认错蔓儿了。小弟初来乍到,没供过香火,但绝无冒犯!”
话毕,身后又没了声响。
只是那刀还架在她的脖子上。
晏昭连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之后,只觉得肩头一痛,她被一股力道重重甩在了身后的地上。
唔——
少女面上瞬间浮现出了几缕痛苦之色,只是掩在暗处无人得见罢了。
下一刻,耳边传来铮然声响,那刀尖一下又落在了她脸侧。
“老实点,若敢耍花招,老子立刻就砍了你。”
那人凶神恶煞地说道。
晏昭在剧痛之中眯着眼望去,却瞥见了一抹熟悉的纹样。
好眼熟,这是……
“你不是水匪?”她忍着痛急切问道。
“嗬,”那人嗤笑一声,像是十分不屑,“老子看起来像那种不入流的东西吗?”
逆着光,她看不清此人的样貌,但还是试探性开口问道:“你是镇西军的人?”
“……”
此话一出,屋子里瞬间陷入了寂静之中。
“你小子……本想*留你一条命的。”那人叹了口气,拧动了刀柄。
——“等等!”
晏昭快速将覆于面上的斗笠甩开,并从怀里掏出了牙牌:“我是善平司朱衣察,是来查案的!”
刀刃停在了她的颈边,微微蹭出了一条细长的血线。
见那人不语,她只能咬咬牙放出了狠招:“我与赵珩赵将军是旧识,我父亲是右丞相晏惟。”
那柄刀终于移开了。
一只温热的手紧紧箍住她的左臂,将她整个人拉了起来。
“你认识我们将军?”
面前人肤色微黑,面庞凌厉、目若朗星,直直望向她的眼底。
“你是前锋营斥候吧,”晏昭指了指他袖口露出的纹样,“赵珩给我看过镇西军的徽记。”
那人下意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随后又看了回来——
“……你还真认识?”
他面露疑惑,上下打量着晏昭。
“做、做甚么?”
晏昭有些不自然地后退了几步。
那人没有回答,拉着她便往外走:“跟我来。”
随后,他便带着晏昭闪身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门洞里钻了出去。
跟着那人不知走了多远,直到他钻入了一处地下赌坊,晏昭却停在门口不敢进去了。
见身后人没跟上,那人又钻出个头来——
“愣着干什么,快进来。”
她思量片刻后,还是咬牙跟进去了。
他真是镇西军的人吗?
此刻,晏昭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赌坊内,各种动静混杂在一处,笑骂喊叫声不绝,她侧着身子在汗污的气味中穿梭,跟着那人走进了最里头的一个房间。
——“将军,这人说她认识你。”
刚一进门,便听得前头那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晏昭瞬间抬起了头。
长案里头,那人眉分八彩,目含桃花,玉面凝煞色,铁甲映寒光。
正是赵珩。
两人甫一对视,便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惊诧之色。
“昭昭?你怎么在这儿?”赵珩立刻站起身子,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晏昭愣了下,随后亮出了牙牌道:“我现在是善平司朱衣察,来这儿查案的,你这又是……”
赵珩看了看身后众人,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解释道:“最近渌水河上水匪猖獗,今日南珠郡主来京,恐有异动,我们也是受命暗中保护。”
南珠郡主?
晏昭眼神一动,瞬间明白了先前那“把头”的意思。
他们是要劫船!
第40章 花舫(营养液加更)青年脸色潮红、眼……
晏昭立刻将方才自己听到的消息告诉了赵珩。
“……那几个应该是旱脚行的,我听意思,本以为是有什么帮派间的打斗,但如今一看,极可能是要劫官船!”她语气急迫,说着自己的猜想。
闻言,赵珩也是眸色一凛,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身边人吩咐道:“多调些人排岸搜检,速进!”
“是!”
屋内顿时忙碌了起来。
晏昭见状,带着些犹疑之色开口道:“我是不是……”
“不妨事,”还没等她说完,赵珩便明白了意思,他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晏大人有查案之需,自可随意走动。”
晏昭眼神闪烁了几下,点了点头,算作答应。
自己误打误撞也算将重要消息带到,她见赵珩已备下了人手,应当不会有差错了,这才起身告辞:“淮元,我还有案子要查,就先告退了。”
赵珩见她语气坚定,便伸手递来一枚银哨,嘱咐道:“千万小心。若有事,吹哨为号,有我镇西军接应。”
“好。”她笑着点头应下。
随后,晏昭将那银哨揣入怀中,便转身离开了。
她没有忘记这次来东渡码头主要是查三奴的死。
那几个脚夫给的消息应该是真的,毕竟真货才能钓上“大鱼”。
她准备去他们所说的地方碰碰运气。
“浅水漂”,即非重货;“带青子”,那就不是正经白货,而近些日子从南边运来的……
这几个特征组合在一处,很有可能与神仙药有关。
三奴的死和这神仙药本就是一个案子,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一定能查到害死三奴的究竟是谁。
晏昭从那赌坊出来,便朝着方才脚夫说的地方去了。
——西堂口。
“西”为兑卦,主享乐,西堂口便是那花厅宝局扎堆儿的地方。
她甫一踏入这方地界,便被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熏了个仰倒。
晏昭努力克制住那想要捂住口鼻的手,假装有些酣醉地往前走着。
没走出去几步,便被人迎面抱上了。
——“哎呦,哪儿来的俊俏哥儿。”
她斜着眼望过去,脚下步子一变,看似醉悠悠地避开了这个胭脂味的怀抱。
“躲什么,”那人不依不饶,又跟了上来,“奴家保证给你伺候舒服了~”
晏昭推开她的手,大着舌头道:“我要、要去黑鲤子那儿……他那儿的货好……”
听见这句话,原本热情的女人瞬间松开了手。
她上下打量着晏昭,随后露出了些莫名之色:“还当是……”
随后,她没好气地指了个方向道:“醉成这样,南北左右都分不清了。要喝清茶,往那头去。”
清茶……?
晏昭虽不明白她这话里的轻蔑之意从何而来,但还是顺着她指的方向踉跄走去。
只是,她很快就明白了。
——“公子,可要来我船上一叙?”
面容清秀的男倌伸手扶住她,故意用胸膛蹭上她的侧脸。
晏昭吓得连忙往后一仰,差点摔了个跟头。
花茶、清茶……
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黑鲤子做的是男倌生意!
她瞬间觉得脑中一昏。
只是都走到这一步了,这戏还得唱下去。
就当是为了三奴……
晏昭一咬牙,假装不胜酒力,半推半就地被拉进了花舫中。
雕花漆彩的大船上,三五打扮精致的少年正倚着栏杆,朝来往的人撒去花瓣。
她被拉着从这些少年中间走过,少不了被香帕拂过侧脸,那丝丝缕缕的古怪香气直熏得她头晕眼花。
“这位爷~”一个涂脂抹粉的鸨公迎了上来,他眼尖地瞧见面前人手背上平滑细嫩的皮肤,心里大概有了数。
——约莫是哪家的公子哥上这儿来找刺激了。
“春枝,伺候好了啊。”他眼珠子一转,向那正扶着晏昭的男倌使了个眼色。
男倌会意,低眉浅笑道:“是。”
两人纠缠着走进了船内,名唤春枝的男倌一手揽上了晏昭的侧腰,低下头便要往她脸上凑。
带着浓香的吐息渐渐近了,晏昭吓得立刻挣脱开了他的手臂。
左肩狠狠撞上了一旁的竖梁。
嘶——
她低下头倒抽了一口冷气。
“您小心着点,别撞到哪儿了,奴家可是要心疼的。”春枝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动作间还不经意地又将领口扯低了些。
他一把抓起晏昭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您瞧瞧,奴家这心跳的。”
手掌下,是一片滑腻。
晏昭强忍着不适,站直了身子后又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爷~您要往哪去啊,奴家的房间就在这处。”春枝伸手捞了一把,却没抓住人,只能在她后头伸长脖子唤道。
她一手扶着两边的船壁,一手拨开人群朝里面挤去。
只是原本清明的头脑此时好像也被蒙上了一层雾。
这船上的熏香……
晏昭一边躲着那春枝的拉扯,一边仔细探听着左右房间里的声音。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路过的一间房里传来了异常的动静。
“唔……”
和那些欢愉的声音不同,这尾音中带着痛苦。
——“爷,您喝醉了,跟我回去吧。”
就在这一愣的功夫里,她肩上便搭来了一只手。
春枝语带埋怨,从她背后贴了上来,说话间,那温热的气息钻入了晏昭的衣领中。
直叫她恶心得一哆嗦。
“……滚啊——”
尖利的叫喊声从房内传来,只不过外头过于热闹,只有贴着门的晏昭勉强听见了。
不会是有人在被逼着服用神仙药吧?
她一狠心,直接朝那扇门撞去。
剧烈的声响中,晏昭踉跄着闯入房内,正对上了一双满含绝望的眸子。
青年双手双脚皆被捆缚着,身上红色的锦袍破得不成样子,露出了大片的玉白胸膛,其上依稀可见鞭痕掌印。
唇边有被抹开的口脂,下巴处隐约带着些水痕。
他看见有人进来,立刻用仅剩的力气呼救起来:“救我……我是岭南王世子……救命……”
而撞开门的晏昭却一时愣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门后竟是此般场景。
等等,岭南王世子……
怎么会在这儿?
来不及多想,她假装没站稳,整个人一下子扑了过去。
青年脸色潮红、眼带水光,口里呢喃着:“你要做什么——”
“闭嘴。”
晏昭低声喝道。
她伸手环住了青年的腰。
“你!”那自称岭南王世子的青年倒吸了一口气,眼尾飞红。
晏昭没工夫理会,只是快速用短匕割开了捆在他手上的麻绳。
这时候,他似乎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是在帮自己,渐渐弱下了声音。
“……别停啊,继续喊。”晏昭咬着牙说道。
话音未落,他立刻会意,连忙配合起来:“你、你要干什么!滚啊!”
这时候,花舫里的人终于有动作了,春枝连忙上前来将晏昭拉开,而原本房间里的那人则是狠狠踢了青年两脚,低声警告道:“老实点。”
转瞬之间,晏昭便有了应对之策,她大着舌头耍起了酒疯:“就、就要他,我就要他!小爷有的是银子,他多少钱,小爷买他一晚。”
春枝这下子急了,他急忙将晏昭揽到身前,刚想说话却被甩了一耳光——
“拉拉扯扯的……就你这样的,爷看不上!柳条儿打摆子的德性,一看就是个烂货。”她抽了一巴掌后还嫌不解气,嘴上骂骂咧咧地说着脏话。
春枝面上神色变换,他捂着脸,强压住眼中的狠毒眸光,勉强挤出个笑来:“爷,那是新来的,还没调教好呢,哪有我能顺您的心呀~”
“滚!我就要新来的,新货才玩得刺激。”晏昭一甩手,又跌跌撞撞往地上那青年靠近了几分,她伸手在怀中使劲摸索着,然后抓了一把碎银子朝后撒去。
“银子有的是!我就要他!”
——端得是阔气无比。
这时候,鸨公终于来了。
他先是朝春枝使了个眼色,待对方乖乖退下去之后,这才满面含笑地迎上来道:“爷,您要喜欢新鲜的,我那儿还有。这个实在是拿不出手,您不如再去挑挑?”
晏昭一摆手,指着地上的人道:“不,就要他,就他顺眼。”
那鸨公也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一咬牙,还是答应了:“也行,反正都是咱们船上的人,您玩得顺心就行。”
他走到原本就在房间里的那人身侧,耳语了几句,随后便将房内的其他人都带出去了。
只剩下晏昭和那仰倒于地上的青年。
他鬓发散乱,贴于脸侧,面上泛着潮红之色,轻轻吐着气问道:“你是什么人?”
晏昭并未回答,她蹲下身子低声道:“你说你是岭南王世子?怎么证明?”
那青年微微蹙眉,垂下了眸子。
“我、我身上东西都被拿走了……但我说的绝对都是真话。我奉父王命令沿途护送幼妹,几日前却遭遇了水匪,这才沦落于此。”
这时,晏昭想起了先前赵珩说的话。
“你妹妹是南珠郡主?”
那青年瞬间抬起了头,眼神明亮:“对,你相信我了?!!”
糟了……
这劫船,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岭南王世子失踪却没有任何风声传出,那世子定然还在船上。
只不过,是真是假就难说了。
她迅速解开青年身上的绳索,对他说道:“你还记得你们的船走的是哪条漕路吗?”
“我……”青年语带犹豫。
“算了,先出去再说。”晏昭扯下一旁的布单裹在他身上,随后用力踹向了侧窗。
轰然一声响后,待外面人闯进来查看情况时,房间里却已无那二人的身影。
“快来人!有人跳船逃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