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再继续了,分手吧。◎
不同于愤怒不已,肉眼可见就像是要搞出人命的季霖兮,此时的沈羡之眉目深敛,苍白的面容上几乎寻不出面一丝一毫的情绪波澜,仿佛一尊冰雕的神祇。
然而,伴随他沉缓走近的脚步,那血色极淡的薄唇却溢出了极具压迫感的声线:“想做什么就去做,就算把他宰了,也算到我头上。”
一句话,虽是在明确示意季霖兮继续,却反倒如兜头一盆冷水,顷刻间浇熄了季霖兮喷薄的怒火。
无论是季霖兮还是季沐子,他们都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羡之。
压抑的,阴郁的,病态的……
明明依旧是那副不落凡尘,昳丽如谪仙的俊美容颜,却仿佛已将心堕成了魔。
正一寸寸踏着地狱的血阶梯而来,只为将那把淬尽了自己鲜血的利刃,再狠狠刺入仇人的胸膛。
可沈廷琛却不是第一次见。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五年前在沈家祖宅,他跟在父辈们身后,与沈羡之正面对峙的情形。
彼时的沈羡之获救回国不过十日,拖着破烂不堪的双腿,甚至完全无法离开轮椅。
然而,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阴鸷双目,却与今日如出一辙。
接下来更是只用数月,就几乎将沈家几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如果不是行将就木的爷爷托以遗咐,恐怕这个疯子真的会如他自己所言,拉着他们所有人同下地狱,一个都别活。
沈廷琛是真的怵了。
因为他深知处于这种状态下的沈羡之,无论说出了多么骇人的话,都绝非虚言恫吓。
他是认真的,就是想要自己的命。
沈廷琛的右手被季霖兮钉在桌面上,剧痛钻心。
强烈的求生欲却让他顾不得手掌被穿透的痛处,哪怕渗出的血已浸透了身下的桌布,仍试图拔出自己的手,逃离眼前这个视人命如草芥,全然不惧杀人偿命的疯子。
可不待他挣扎出什么成效,包房的门就再一次被粗暴推开。
有人拽着本应在车库中等候他大功告成的沈梓瑜走入包房,像丢弃一件垃圾一般,将她重重摔在了沈羡之脚边的地板上。
沈梓瑜才二十岁,再怎么家道中落,也是由沈老四娇养在闺中的富家小姐,见过的世面尚且不及沈廷琛。
如今目睹沈廷琛的惨状和包房里的一片狼藉,她整个人抖如筛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连滚带爬地蹭到沈羡之脚边,颤抖着去拽他的西裤裤脚。
“羡之表哥,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
她声音尖利,不顾沈廷琛投来的惊怒目光,只想拼命撇清自己和整件事的关系。
“都是沈廷琛!是他和二叔逼我这么做的!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沐子姐姐酒里的药都不是我下的,我没有那个胆子啊……”
这倒是实话。
但沈廷琛之所以要亲自操作,无非是怕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再搞砸了整个计划最为关键的一环。
没错,共同忌惮沈羡之是真,但沈家这四兄弟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最清楚这一点的,其实恰恰是已故的沈老家主。
正因如此,他才从来不对他们处处针对沈羡之加以干预。
毕竟唯有让沈羡之成为众矢之的,他那四个不成器的儿子才能一定程度搁置彼此间的争议,一致对沈羡之这个外。
沈羡之既有能力令沈家在他手里发展壮大,又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叔辈们明枪暗箭的算计,正是担当家业继承工具,让沈家不散不败的最佳人选。
而这也意味着,一旦沈羡之铁了心要与他们不死不休,他们内部一定会先乱做一团。
就像沈梓瑜此刻这般,对沈廷琛直呼名讳,却一口一个“羡之表哥”叫得楚楚可怜,仿佛他们才是关系亲厚的兄妹。
殊不知她这“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做派,沈羡之早在五年前,就在她父亲身上领教得淋漓尽致了。
沈羡之无意与她多费唇舌,天生精致的眉目间一片寡淡寒凉。
适才丢沈梓瑜进来的白手套立刻会意,立刻将她从沈羡之脚边拖开,重新和沈廷琛掷回了一处。
沈梓瑜还想狡辩几句,可当她抬起酝酿了半天的泪眼,竟正对上沈羡之浸透着冰冷光泽的棕褐色深眸,其中满满皆是风雨欲来的无形压迫感。
沈梓瑜张了张唇,声带紧得完全发不出声音。
沈羡之却撑着拐杖,用那双遭受过他们一家人无数诋毁和诟病的腿,缓缓走到了她和沈廷琛面前。
然后,他将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季霖兮面前,薄唇溢出两个极清冷又极叫人不寒而栗的字:“给我。”
给他什么?
季霖兮一双漂亮的新月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落在自己手中那半截沾血的红酒瓶上,因为也被慑得不轻,竟半分生不出忤逆的心思,下意识便要言听计从。
关键时刻,还是已被白手套之一转移到包房沙发上的季沐子再次出言制止。
虽然眼前的沈羡之无论气场亦或行事作风都于她而言陌生至极,但她仍然瞬间猜到了他的意图。
——他分明是想继续把刚刚季霖兮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把沈廷琛宰了,全算在他头上。
季沐子这会儿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再加上心中完全没有把握说服这样的沈羡之,开口已是几近嘤咛的哭腔。
“沈哥哥……别……我求你了,你和季霖兮……谁都别杀他,他那条命……不值得你们……把自己变成杀人犯去换……”
她的裙子已经被沈廷琛撕扯得不成样子,如今正蜷缩在白手套们第一时间送过来的薄毯里。
心有余悸的恐慌和迫在眉睫的无措交织,令她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每一声细微的抽噎都破碎而压抑。
这便足以让沈羡之再顾不得别人,连忙踉踉跄跄地去到她身边,如她所愿地将她揽入怀中,任凭她滚烫剔透的泪珠一颗颗砸下来,每一颗都砸进他心口里。
季沐子耳侧的乌发几乎全被泪水浸湿,凌乱地贴在娇嫩的颊边,所剩无几的力气几乎都用在了紧紧抱紧他的手臂上。
“沈哥哥……我怕……”她在他臂弯里抬起脸,小巧精致的下巴仍在不自觉地打着颤,“我们报警好不好……犯错的是他们……该付出代价也是他们……”
她说这话的本意是劝服沈羡之。
可提及沈廷琛与沈家人的累累罪行,又想到沈羡之受过的苦难和落下了残疾的腿,还是悲愤和心疼瞬间决堤,哭得更加情难自禁。
而她的这副悲恸模样,还真误打误撞地暂时按下了沈羡之心中那些鱼死网破的疯狂念头。
苍白的指节颤抖着,轻轻抚在她沾满泪水的脸颊上,徒劳地,一遍一遍地,试图擦去那些不断涌出的泪水。
只道季沐子如何后怕,沈羡之又何尝不是?
除了季沐子和她带给他的旺财,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因此,在推断出一切的始作俑者可能是沈家人,又从他派去找寻季沐子的人那里得知,酒店地下车库的监控里,疑似出现了沈廷琛同季沐子一道的身影之后。
沈羡之的呼吸骤然一滞,直到身体被近旁的季霖兮搀住,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刚刚的眼前一黑并非错觉——他竟险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失去意识。
这是那场祸事后的五年间,他由于不断地自我折磨,令身体和精神都长年处于透支到极致的状态,而落下的又一严重遗症。
他的情绪只有两极。
要么是平日里那般,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致,呈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漠然。
要么就像今天,以及曾在季沐子面前发作过的那次一样。
一旦焦虑或紧张突破某个阈值,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便会与紧绷的神经一同崩溃,心悸、窒息之类的症状随之而来。
事实上,在吓哭季沐子之前,沈羡之已经差点把季霖兮吓哭了。
特别是当沈羡之手下的白手套们驱车赶来,沈羡之被他扶上车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其中一人手中接过两管冷藏针剂。
前后间隔不过十分钟,先后注进了自己的手臂静脉。
沈羡之深知眼下的情况危急,根本容不得他迁就这副不争气的身体,所以干脆选择了这种无异于自残的方式。
第一针是镇定剂,作用于中枢神经,从根源上缓解他根本无法凭借自身意志控制的焦虑情绪和躯体化症状。
第二针则是能够一定程度抵消身体疲惫感的肾上腺素,他得去救季沐子,去找沈廷琛算总账,就是死,也要在确保季沐子平安无事后,拉着沈廷琛他们一起死。
他想,他的确做错了很多事,没能在父亲过世后保护好母亲,先是害母亲为他提心吊胆数年,最终又在丧子之痛的巨大悲伤中凄然离世。
可是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代价,真的直到最后,还要剥夺他在这世上仅存的美好念想吗?
垂眸看着怀中少女满是泪痕的精致脸蛋,沈羡之只觉心悸感再次袭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深入骨髓。
理智告诉他,一如当年母亲的悲剧,季沐子此番遭遇的无妄之灾,固然是因为沈家人恶贯满盈,歹事做绝,但他同样难咎其责。
他必须及时止损,斩断所有自私的侥幸,彻底远离她的生活,像他本来打算的那样,活到阴曹地府肯收掉他这条烂命的时候,就不打扰任何人地去死。
可手臂却很不听使唤地越收越紧,恨不得要将她揉入自己骨血里一般,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直到他为了安她的心而报警叫来的警察抵达现场,他才由于根本站不起身,惊觉自己已经保持着单膝半跪的姿势,在她身边默默伫了好久。
由于他们一方证据确凿,沈廷琛和沈梓瑜就是意图通过下药的方式对季沐子实行侵犯。
而季霖兮出手痛打沈廷琛时,对方的不轨行为又仍在进行中,无疑完全属于正当防卫的范畴。
所以简单做完笔录后,过来经办此案的警察并没有过多留难他们。
告知沈羡之和季霖兮留意后续传唤后,就允许他们随车将季沐子送去了医院。
正是那家贺云昇专门建给沈羡之救命的私人医院。
但凡涉及季沐子,任何事情之于对沈羡之而言都比天更大。
已知季沐子被沈廷琛下了药,他不可能舍得她去走公立医院的繁琐接诊流程。
而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待到三人抵达医院的时候,单凭沈羡之那副病态苍白,甚至比季沐子更显憔悴的面容,就让医护人员们险些搞错了该收治的对象。
还为此纳闷得紧,以为沈羡之终于想通开始珍爱生命了,这既没晕也没有明显外伤,居然感觉到不舒服,就自己来医院了。
但无疑,他们是想多了。
沈羡之非但没有如他们所期盼的那样,被甜甜的恋爱进一步滋润出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还仿佛将状态和心态双双回档到了尚未与季沐子重逢的那几年。
明明此时此刻,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濒临极限,却仍执意强撑着,连暂去隔壁病房休息都不肯,几乎是把“自虐”二字写在了脸上,谁说谁劝都无济于事。
哦,不对,得将季沐子小姐这个下凡拯救他的小仙女排除在外,在季沐子那里,沈羡之从来都只有予取予求的份。
当医生把季沐子的具体情况告知沈羡之后,便有幸得见这位素来淡漠难搞至极的VVVIP患者一秒变脸。
甚至都没有挥退一旁为他递来拐杖的季霖兮,全程任由少年亦步亦趋地护着,最终与他一同进了季沐子的病房。
虽然就眼下的情形而言,原本随他一道进入病房的季霖兮并不宜久留就是了。
季霖兮在病房中总共没有待足一分钟,然后便格外窘迫地吸了口气,悄然转身退了出去。
沈廷琛给季沐子下的,确实不仅仅是迷药。
他一开始就打着彻底占有季沐子的主意。
下迷药无非是忌惮季沐子数度斩获跆拳道冠军的身手,唯恐一旦谈不妥,自己根本不具备对她用强的本事。
但他又不甘心干脆将人迷晕。
他觊觎季沐子那么久,怎么舍得那美人承欢于他身下的极致媚态?
用强是下下策,他无疑更渴望她在其他药物的催化下,“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女人。
因此除了剂量不大,甚至不足以让季沐子失去意识的迷药,此刻俨然是另一种正在她体内肆虐的药物更加棘手。
方才向沈羡之同步情况时,医生提出了两个缓解药效的方案:“其一是注射镇定剂,直接阻断神经兴奋,让季小姐一觉睡到药物失效,睡醒就……”
然而不等他说完,男人沉冷如冰的声线就溢出薄唇,直接截断了他的话。
“嫌她今天被下的药还不够多?都是作用于神经的药物,当这些对身体的损害不存在吗?换另一个。”
于是医生沉默了一下,很识趣地没有戳穿他。
其实早在他们抵达医院不久,他手下那些忧心他身体的白手套们,就已经将他十分钟内连推两管镇定剂和肾上腺素的作死行径,如实告知院方了。
总之,到底由沈羡之拍板,必须把尽可能降低对季沐子身体的负面影响放在首位,也就是采取物理疗法。
既然受到药物影响,她会燥热难耐,那么便放一缸将水温维持在二十度左右的凉水,让她泡进去,帮助她不那么难受地渡过药效发作时段。
季霖兮之所以没在病房里过久逗留,实在是因为这会儿正值药物效果最猛烈,也是季沐子最难捱的时间。
在视线范围内寻到沈羡之的刹那,少女本来浸于水中的娇躯就下意识想要迈出浴缸,意乱情迷一般,不管不顾地往沈羡之身上缠。
其实季沐子的理智并非完全不在了,这点从她尚且能够辨认眼前之人就可窥端倪。
不过体内翻腾的热浪几乎将她吞噬,不知不觉,一片混沌的大脑便被灼烧得仅剩一个念头。
那就是她已经安全了,眼前正是她可以肆意乱来,又能够为她纾解一切不适的源头良药。
而由于季沐子固执地不肯“舍近求远”,放着触手可及的他不抱,再折返回去泡凉水。
沈羡之只得先她一步跨入盛满冷水的浴缸,旋即接住她软绵绵贴来的腰肢,试图以这种方式,最大程度为她缓解煎熬。
时值黄昏,夕阳熔金,漫入病房洁净的窗棂,斜斜洒在浴缸中衣衫湿透的二人身上,为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涂抹出一层极致瑰丽的靡色。
季沐子的腰肢纤细而柔韧,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向沈羡之传递出惊人的热度。
剔透如瓷的面颊也在药力作用下晕染开淡淡的胭红,恍若初绽的桃花瓣,为她本就明艳无双的容颜更添了几分暧昧又旖旎的美感。
是足以令任何男人心神摇摆的极致诱惑。
轻而易举便瓦解了沈羡之那面对季沐子时本就薄弱不堪的意志力。
待到怀中的她仰起头,温软的唇瓣含住了他形状锋利的喉结,他便也再难自持地攥紧了她的腰窝。
颔首攫住她的唇,舌尖熟稔至极地撬开她微启的齿关,带着不容置疑的侵略性,长驱直入。
沈羡之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也低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在心爱的女孩儿投怀送抱时,身体所能爆发出的,近乎本能的潜力。
他原以为,只要自己把那双废腿一并浸入冰水,那阵阵深入骨缝的疼痛就会令他时刻保持清醒,进而压制住所有卑劣的欲念。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医生告知他季沐子难受之后,义无反顾地踏入这间病房里陪她。
可事实却是腿上的疼再如何蚀骨,他凝注在她身上的欲都分毫未减。
最后不得不又抄起注射器针头,狠狠割破了自己的手臂,才勉强在失血和疼痛的双重折磨下,守住了那条几度岌岌可危的底线。
药效肆虐时,季沐子满心所想都是要捂热面前这个不知为何,就是不肯给予她满足的男人。
细碎而滚烫的吻如同雨点一般,几乎磨遍了男人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无暇他顾。
而当药力缓缓褪去,积累在她身心上的疲惫感又潮水般汹涌而来,令她还没来得及缓醒,便又溺入了昏沉的睡梦中。
她再次睁开眼,彻底恢复思考能力的时候,已是翌日的上午十点。
晨光透过病房的百叶窗,在她病床边的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光影。
沈羡之和季霖兮都不在,守在她床边的,是收到消息后就连夜搭乘凌晨航班赶回的唐媛,以及唐媛的消息来源,随自家小女友一道回来的贺云昇。
季沐子喉头发哽,有太多的话想说,然而樱唇尚未咬出字音,就因重新回想起沈羡之那段沉痛的过往,眼底瞬间浮起迷蒙泪雾。
唐媛被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吓坏了,不等她的泪水掉落,娇小的身子已经率先扑到她身上,紧紧抱着她号啕大哭起来。
“沐沐,你哪儿疼?不怕了,我在的,呜呜呜……我再也不乱跑了,以后还和大学时一样,哪个不长眼的敢你的歪主意,先让他过我这一关。”
从某种层面来说,同为运动员出身,唐媛和季沐子确有一点共性。
便是她们骨子里都缺乏女性对于男性力量的天然敬畏。
毕竟除去同为顶级运动员的那一小撮人,绝大多数的普通男性都是既打不过季沐子,又远不如唐媛力气大。
尤其退役前的唐媛还没有什么男人缘,所以担当起同性朋友的护花使者,她甚至比季沐子更习惯使然。
只是此刻,她身后还杵着那位一贯对她占有欲保护欲极强的霸总男友。
余光瞥见贺云昇的脸色不太好看,季沐子刚刚氤氲起的那点泪意到底被强压了回去。
仅余微垂眼尾下的一点红,揉了胭脂似的,衬得她尚未恢复红润的精致脸蛋上等瓷釉般白。
眼见唐媛依然哭个不停,季沐子抬起素手,安抚小妹妹的大姐姐一样,一下一下轻柔抚着唐媛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的脊背。
半晌,直到唐媛的痛哭转为断断续续的哽咽,季沐子才抬起卷翘眼睫,目光越过唐媛,难掩忧虑地望向贺云昇:“贺总,我沈哥哥和季霖兮呢?”
被下药后她虽然整个人浑浑噩噩,却不代表现在清醒过来,完全不记得自己听过说过又做过什么。
这题唐媛会一半,听到她问,立刻呜咽着抢答。
“霖老大回去换衣服了,他那娇毛脾气,听说我们很快赶过来,这边不缺人了,哪里还忍得了Dane的脏血继续沾他满身?”
说着,又吸了吸鼻子,继续道。
“沈哥……我们一下飞机就给沈哥打了电话,然后才有霖老大回去换衣服的事,但我们过来之后也没见到他人……贺云昇,沈哥这是急着去哪了啊?”
难得唐媛软着嗓音向他发问,可惜这个问题,贺云昇真回答不了。
放眼帝京地界,就没有他贺九爷找不到治不了的人。
唯独沈羡之是例外。
沈羡之想告诉他的事,自会主动开口,而那些沈羡之不愿意透露的,若他偏要探听,难保不会刺激其做出什么极端行为来。
他确实没有陪沈羡之玩命的觉悟和胆子。
正当他思忖如何措辞,才能暂且安抚住两个女孩儿的心绪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居然是八百年没主动给他打过电话的沈羡之。
贺云昇赶忙接起,不料还不待他开口询问沈羡之身在哪里,听筒里就传来了好友那寒玉相击般的冷冽声线。
“沐子在你身边,是不是?我就不过去了,你和她说一下,我已经做好决定了,不打算再继续这段关系。我和她,就此分手吧。”
【作者有话说】
沈哥哥又要别扭了2333,这次再掰过来,就是彻底掰过来了!
不会虐不会虐不会虐,重要的事说三遍。
口是心非的老男人哪里舍得分手。
62
第62章
◎一定把他追回来,他们好着呢!◎
贺云昇活着三十五年,含着金汤匙出生又各方面天资拉满,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脑容量告急的感觉。
此时季沐子身上尚且残留着没有消退的亲密痕迹,让上午明媚的阳光一晃,简直不要太刺眼。
若是这其中有一处出自沈廷琛之手,那他绝对已经是个死人了。
所以这些无疑都是沈羡之本人的“杰作”。
当真是一点没浪费沈廷琛下的那点药,昨日仗着季沐子主动,哪怕予以最保守的估计,他也做完了最后一道红线前的一切。
那么眼下这算是什么情况?
他占尽了能占的便宜,居然打起了对人家女孩儿始乱终弃的主意?
你特么脑袋被驴踢了吗?
贺云昇下意识就想将人骂醒。
可沈羡之这句话说完就直接切断了通话。
听筒里的忙音突兀响起,既没给他预留回嘴的时间,又彻底断绝了他转手将手机交给季沐子,由她专治沈羡之各种不服的可能。
这下子,贺云昇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太阳穴突突直跳。
尤其是当他愤懑地攥紧手机,又抬眼对上了季沐子和唐媛的视线。
唐媛看看季沐子又看看他,嘴巴一撇,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埋怨:“诶!你怎么把电话挂了?沐沐那么担心沈哥,好歹让他们说两句话呀!”
不同于和他皮惯了的唐媛,季沐子倒没表现出太多外露的不满,但同样眼波流转,目光灼灼地望向他:“贺总,我沈哥哥和你说什么了?”
于是沈羡之电话一断高高挂起,压力全部给到了贺云昇。
在尚未搞清楚沈羡之又在作什么妖之前,贺云昇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暂且不告诉两个女孩儿这通电话的具体内容。
无奈他后面回拨的电话,沈羡之通通不再接。
而意识到不仅贺云昇,连自己也同样联系不上沈羡之后,即使贺云昇不说,凭自己对沈羡之那副别扭性子的深刻了解,季沐子也隐隐猜到了可能发生的事。
贺云昇眼见瞒不住,只得吸了口气,如实相告。
但唯恐季沐子伤心之下又抱着唐媛一起哭,紧接着落下一句。
“阿羡肯定不是真心实意想和你分手,你先别慌,他大概率就是自己又钻到哪个死胡同里了,一时想不开。”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听罢他的话,面前这两个他本以为会急会哭的女孩儿,居然一个赛一个镇定。
先是唐媛,她歪了歪脑袋,将指尖在双马尾发梢上绕了会儿,继而“嘶”了一声,发出感慨。
“沈哥果然是娇妻文学的爱好者吧,除了带不出球,他这路数简直照搬狗血言情里意外与霸总一夜情,又悔不当初连夜跑掉的小白花女主。”
季沐子则淡抿樱唇,纤白的手腕抬起来,若有所思地托着腮,当真摆出一副被“小白花”调动起兴趣的“霸总”姿态,声线清甜。
“不过我沈哥哥好像还挺有钱,论个人身家,比你家贺总都不差什么那种,手下好多对他言听计从的白手套,凭我的经济实力,想把他抓回来好像蛮困难。”
唐媛闻言,立刻配合地皱起小脸,摆出苦恼表情,夸张地叹了口气。
“哎呀,我现在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这种小说里的女主都要设定成家境不好的打工牛马,像沈哥这种白富美,剧情进展到二章就卡死了。”
总之,贺云昇虽然生怕她们一言不合再哭作一团,但仍然觉得她们这会儿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似乎有哪里不对。
对此,季沐子垂下纤长卷翘的眼睫,如是同他解释。
“因为我清楚,沈哥哥特别特别喜欢我,喜欢到当初拒绝我也好,现在说分手也好,肯定都是希望我能更好,哪怕他会为此难过得要死,也甘愿这样做。”
贺云昇将她平和坚定的神色尽收眼底,点了点头:“不过他一直逃,让你一直追,你就不烦不生气?”
季沐子嫩色的指尖在眼尾处压了压,像是想揉散那里仍然泛红的泪痕:“不会烦,毕竟我也特别喜欢他嘛,生气……倒是有一点。”
明明是那么用力喜欢的人,对方却执意不肯换位思考一下,自始至终都在用极其自以为是的方式地对她好。
又即便二人已经是尤为亲密的关系,他仍对她有那么多保留,让她为了能讨他欢心,平白做了数不清的无用功。
换作任何一个女孩儿被恋人如此对待,承受这般被隔绝于心门外的委屈和无力,都不可能不生气。
有些话沈羡之打死不会自己说,贺云昇只能叹了口气,沉声帮他解释。
“阿羡十岁那年被沈老爷子接回沈家,自此身边再没有人会不求回报地对他好,时间一久,他就也变得不太会接受他人有来有往的善意了。”
提起沈羡之一路走来受过的苦,季沐子樱润的唇扁了扁,到底是难过的,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看了半晌,才慢慢开口。
“我知道,所以只是有一点生气而已,更多是心疼他……现在也很担心,他和我说了分手,一定自己才是那个最不好受的人。”
说到这里,季沐子还是忍不住襟起了秀挺的鼻子,睫间方才散去不久的水汽,此刻又一次晃入美目。
“大概率要死要活,保不齐就又把自己折腾个好歹。那我能怎么办,和他一样要死要活又没有用,不连他的那份一起振作起来,怎么想得出办法把他哄好?”
贺云昇呵笑了声。
讲真,听她讲完这番话,他发自内心地觉得,沈羡之迄今为止亏掉的所有运气,大概都用在遇见季沐子上面了。
下午时分,经过了医院方面的又一次详尽检查,确认体内已经没有了药物残留,季沐子便和唐媛一同,被贺云昇送回了那栋她们本以为是租住的公寓楼下。
既然沈羡之的真实身家已然暴露,贺云昇就没再对她们隐瞒:“以后不用再有顾虑了,随便折腾吧,整栋楼都是阿羡的。”
唐媛闻言,瞬间将之前种种不合常理的细节串联起来,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们在这儿住了这么久,竟然一次都没碰到过邻居!”
人家小情侣在一旁说说闹闹,季沐子却望着对面那扇果然空空如也的防盗门,仿佛时光凝固了般,微蹙着漂亮的眉尖,兀自发了好一会儿呆。
其实,方才身处回程的车内,贺云昇就委婉地提醒过她,沈羡之会再回到这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毕竟他连那句分手都不敢亲口对季沐子说,更枉论再见到她本人,直面她的质问和挽留。
至于沈羡之的去向,贺云昇坦言他会尽快帮忙寻找。
只是沈羡之的各类资产涉猎极广,不夸张地说甚至遍布帝京八成以上的领域,所以哪怕由他动用贺家势力,也很难短时间内探明沈羡之刻意掩藏起的行踪。
“而且我多劝你一句,你让阿羡自己安静几天也好。”
末了,迎着季沐子忧心忡忡的眼神,贺云昇这样补充。
“他的精神状态经不得逼,逼得狠了,他干得出干脆搞死自己,让你不死心也得死心的事。”
贺云昇所言,自然是他的经验之谈。
想他贺九爷号称帝京的玉面阎罗,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做派,之所以会在面对沈羡之时屡屡退让,无非是沈羡之这个人,拧起来真能随随便便祭出他那条命。
简而言之,沈羡之的很多行为确实都直眉瞪眼奔着作死去,无异于慢性自杀,但你若强硬制止,他就会直接给你来记痛快的。
因此两害相较取其轻,任谁过来,也只能选择顺着他的心意来。
季沐子不可置否,长睫垂了数秒,掩去美目中复杂的情绪,只叫贺云昇找到人后一切以保全他的身体优先。
复不复合的,她并不着急,将恋爱打成持久战的觉悟,她更是从来不缺,但前提是,沈羡之得能陪她耗得起。
然而话虽如此说,刚被分手的那几天,她还是每夜都会把自己哭醒好几次。
每每唐媛听到动静担忧地过来看,都会看到她把整个人蜷在被子里,唇齿咬着,平日总是亮晶晶的漂亮眼睛被泪水浸得又红又肿。
有时害在噩梦中走不出,还会干脆抱住唐媛哭着胡言乱语:“小媛,我又找不到沈哥哥了……和五年前一样,他又不见了……我好害怕……”
唐媛实在放心不下她,索性抱来自己的枕头和被子,两个女孩儿守着一整栋空荡荡的公寓楼,一连数日,都挤在同一张床上入睡。
唐媛虽然一直在和贺云昇这位全帝京最有权势的霸总谈恋爱,但她独立惯了,无论生活琐事还是工作事业,其实从来没有主动攀附过他什么。
这是第一次,她求着贺云昇帮忙:“你快点把沈哥找回来吧,至少让沐沐确定他好好活着,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我都不敢想沐沐下半辈子该怎么过。”
只是季沐子和唐媛心急如焚,贺云昇又何尝不急?
无奈这真不是他能调动贺家全部势力,大张旗鼓进行地毯式搜索的事情。
他和沈羡之都是帝京上流圈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谁有一点动静,都会撼动得整个资圈市场震荡不宁。
他总不能昭告天下,说沈羡之又生死不明地失踪了,和五年前一样,他此番兴师动众地找,也是为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招来股市楼市的波动事小,关键还有前些日子又和沈羡之结下了新梁子的沈家人。
保不齐又觉得自己行了,癞蛤蟆趴脚面,咬不疼人也恶心人,在其中趁虚而入地搅混水。
要知道沈廷琛可是沈老二寄予了厚望的长子。
此次被季霖兮痛打了一顿不说,还因为人证物证确凿,这会儿人尚在医院里躺着,就已经在警方那边走上了立案流程。
关键上流圈内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事件又牵扯到圈子里风头正劲的骆家,好信儿的人一传,沈廷琛这次究竟打了多么不知死活的主意,就不再是秘密。
毫不夸张地说,沈老二现在甚至连一家像样靠谱的律所都请不到。
律所的老板们精明得很,像这样既造孽又触圈内大佬逆鳞的烫手山芋,谁肯接?
贺云昇找人找了几天,正是从这件事中察觉出了端倪。
他敏锐地意识到,无论整个事件的发酵,亦或沈家人失势如山倒,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而且追溯这汹涌舆论的源头,竟有八成指向骆卓丞和骆家。
骆卓丞素来行事沉稳,绝非那种碎嘴饶舌,喜好背后嚼舌根的人。
他如此反常地推波助澜,必定是受人授意。
所以一定有人在背后操盘,而这个人十有八九是沈羡之。
沈羡之这是要和沈家人新仇旧怨一并清算,错不了。
不管他曾经答应过沈老家主什么,眼下谁动了季沐子,他就要谁死。
于是贺云昇将这件事当成一个好消息,告诉给了季沐子和唐媛。
可两个女孩儿却完全理解不了这所谓的“好”,究竟“好”在哪里。
唐媛可没忘沈羡之那个别扭劲儿上来,一个大活人,愣能给自己三天饿九顿的作死饮食习惯。
“操盘这些应该挺耗费精力的吧,沈哥刚和沐沐说了分手,本来就心情不好,肯定不会好好吃饭,再劳心费力地和那群王八蛋斗智斗勇,身体怎么遭得住?”
相比唐媛,季沐子毕竟从沈廷琛口中得知了沈家的水有多深,更唯恐沈家人这次又被逼到绝处,会和当年一样,再将主意打到沈羡之的身家性命上。
因此眉眼间的愁云较唐媛更重,原本垂在身侧的雪白指尖无意识地绞在衣角处。
“而且沈哥哥身边是不是也没什么安保?之前贺总您明明和他关系那么近,我和小媛之所以从来没怀疑过他也挺有钱,就是因为他凡事都……太从简了。”
对此,贺云昇全有理有据地叫她们放心。
首先,沈羡之虽然日常不拿命当命,平时恨不得没人求着哄着就基本不会主动吃东西,但那是因为他手边没有什么事,必须由他活着完成。
现在既然他决定去和沈家人算总账,那么别管怎么个活法,总归是会确保他自己全程能处于索命阎王的打鸡血状态,活到沈家人彻底完蛋的时候。
至于安保问题,那就更不是她们需要操心的东西了。
昔日被沈老家主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的沈家小公子可能被钻到空子,着几个叔叔的道,但他现在可是手*下白手套遍布帝京的沈羡之。
贺云昇受季沐子和唐媛所托,想抓到他的人都得花一番工夫,更何况现在连个靠谱律师都请不到的沈家人。
可以说,过去这些年,沈家人能握有多少资产,与什么人做生意,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完全仰仗于沈羡之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漏给他们多少。
如今沈羡之既已决心让他们天凉王破,那么最多不过三个月,他叔辈那些手里有过脏事的,就全得被各式各样的起诉和仇家找上门。
至于子辈中那些年纪小,尚且没来得及接触长辈间龌龊事的,余生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休想再摸到上流圈的门槛。
“所以沈哥本来就是真大佬,上次微博红人节,那些人之所以全程对沈哥毕恭毕敬,根本就不是因为你。”
唐媛细细回想起来,才惊觉之前的很多细节早已昭示出沈羡之的身份不简单。
“还有沐沐自从决定把沈哥当金丝雀养,就总能抢到各种豪华场所的团购券霸王餐,等我去问,人家又说没提供过那种服务,当我是小网红想拼单想疯了。”
沈羡之至少目前安好无恙,贺云昇便恢复了些平日的闲情雅兴,好整以暇拿手臂勾住自家小女友的纤腰,客厅里那么宽敞的沙发,偏得把唐媛拉到他腿上坐。
“阿羡纯属脑子有泡,自己出钱再找一伙人陪季沐子演百亿补贴,你男朋友疼你还不够明目张胆吗,想去哪儿玩没依着你,还犯得着去凑他们的热闹?”
唐媛将核心力量练得再强,腰腹线条打磨得再漂亮,可一旦到了贺云昇手上,总会一秒软下来。
她怕不远处的季沐子看出端倪,只能乖顺地任他抱,不太自在地低声回应。
“我也是不想每次都让你安排嘛,那些我能无压力请得起你的地方,又不够你出行消遣的规格,你找我是谈恋爱的,又不是参加变形记的。”
贺云昇低笑了声,附唇到她耳边,震得她耳廓微痒:“现在知道你沐是怎么来的优惠了?都瞧上哪家的团购了,和我说说?”
季沐子就在几米开外,虽然清楚贺云昇有分寸,不会真当着外人的面闹起来,但空气中弥漫的暧昧气息还是让唐媛羞恼不已。
连忙抬手抵住男人坚实的胸膛,将人推开些许距离:“然后你再去帮我搞一份?人家店家当面迫于你的淫威,不得不给你面子,背地里肯定骂你有病。”
贺云昇的身体没再凑近,长指却仍然流连在她腰际,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放心,你男朋友可没那么有病,你喜欢哪儿,我至多至多,就是把它买下来而已。往后你喜欢让它开就开,不喜欢就放在那里,留着专门服务你一个人。”
贺云昇一想到疑似就因为沈羡之迟迟不肯对季沐子坦诚,自家那凡事和闺蜜看齐的小女友才也不要自己多宠。
只恨不得季沐子立刻掰正他的拧巴性子,再养得皮实抗揍些,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不得不说,身为与沈羡之相交多年的挚友,贺云昇的确颇为了解沈羡之。
仅仅一个月后,沈羡之就时隔五年,又一次翻了沈家人的天。
虽然这一次,倒并未像五年前那般,在帝京上流圈掀起多么骇人的风浪。
正如贺云昇所说,沈家人本来也一直被沈羡之拿捏在股掌之间。
只要沈羡之稍稍表露出清算的意愿,很多事甚至都不劳他亲自动手,自有无数希望搭上他这层人脉的人,替他一人一脚,踩得沈家众人永无翻身之日。
总之,在圈内的大多数明眼人看来,这一天就是迟早会到来的。
因此比起沈羡之对沈家人赶尽杀绝这件事本身,他们反而更加困惑,为什么明明有那般不共戴天的血仇,沈羡之还会容忍沈家人五年那之久。
难道真是因为前半生过于坎坷,一度令他萌生了余生不再理会凡尘俗事的避世想法?
直到阴差阳错处了季沐子这个运动员转行的小模特,才意识到修心哪有破戒爽,一时破戒一时爽,一直破戒一直爽?
嗯,没错。
后面的那些,其实是贺云昇气不过沈羡之事到如今还在和季沐子犯别,不仅自己放着好好的恋爱不谈,还连累别人也谈不安生,所以故意叫人散播出去的。
贺云昇好歹是帝京首席豪门的掌舵人,即便不能倾整个贺家之力,也在暗中搜寻了一周后,翻出了沈羡之的藏身之地。
而沈羡之似乎也早有心理准备会被他找到,照面时只一语不发地任凭他说完了想说的话,然后便慢慢撑起拐杖走过他身边,上了近处白手套们恭候多时的车。
那座他仅仅栖身了几日的公寓,他直接甩给了贺云昇。
反正他名下的资产多,若贺云昇有那份闲情逸致玩“打地鼠”的游戏,他完全不介意一个一个地方地陪贺云昇周旋。
贺云昇能怎么办?
他总不能干脆让自己的人硬杠沈羡之手下的白手套,绑了这货丢到季沐子的床上了事。
沈羡之找沈家人算总账或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如果他脑子一热这么干,那整个帝京妥妥变天。
于是他只能折返回去和季沐子商量,反正他之前的预判没错,看沈羡之的模样,应该不至于在肃清沈家前先给自己熬干,那么不如由着他先把仇怨清完。
待他亲手拔除了那根扎在心口五年的毒刺,该发泄的情绪也发泄殆尽,再由季沐子亲自出马去哄,一举掰正他那股拧巴劲儿的可能性,或许更大。
季沐子深以为然。
因此纵使心中依然弥漫着难过,担忧也如同藤蔓般缠绕不去,但想到自己继续这样失魂落魄下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还是决定先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
更何况她听贺云昇的意思,如今在他们的圈子里,她头上好像还顶着“沈羡之未婚妻”的名分。
倒不至于上升到家丑能不能外扬的程度,但她一点都不想看到一些人接触不到沈羡之,就转而从她这边的蛛丝马迹里窥探出他们的感情有了问题。
她一定会把她的沈哥哥重新追回来!他们好着呢!
前后休整了近一个月,季沐子正式复出工作。
她和唐媛所属的经纪公司,本就是沈羡之和贺云昇专门开给她们两个人的。
如今也被沈羡之完全丢给了贺云昇,想来是笃定贺云昇嘴上再不情愿,也绝不会在他撤出季沐子的生活后,对他恨不得拿命去爱的季沐子不管不顾。
而这份工作,自然也是其他同行挤破头都求而不得的顶级资源。
受邀特别客串国际知名导演乐玉韬筹备已久的新电影《路遥》,同时更是金鸡金象双料影后骆茈的产后复出作。
几乎从立项那天起就被业内断定,一定会成为各大国际电影节的热门获奖单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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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沐子情敌出没2333,咱就是说,沈哥哥在守夫道这方面,拿捏得还是相当到位的,三十五万字,第一次让沐子有情敌。[捂脸笑哭]
63
第63章
◎情敌上门是怎样一种体验?◎
一个转行出道不足一年的新人模特,即便天赋好业务能力过硬,又在本行业取得了不俗的成绩,理论上也不可能有机会客串银幕巨制,在国际视野中露脸。
但得益于沈羡之的加持,季沐子的事业运确实好得令人发指。
这位骆茈骆影后,是骆卓丞亲大哥的女儿。
骆卓丞兄弟二人早年分别奔赴帝京和余杭打拼,而骆茈虽自幼随父母在余杭生活,却因两家的关系亲近,彼此都把侄子侄女们当成自家的亲生小孩儿疼。
骆茈想必是听闻了叔叔家一时不慎被沈家人冒名,触动了沈羡之霉头的事情。
恰巧手边握有一个常人求之不得的大人情,便想着卖给季沐子哄她开心,也好令她回去吹沈羡之的枕边风,化干戈为玉帛。
把剧本递给季沐子时,贺云昇简明扼要地向她介绍了需要客串的角色及相关剧情。
“我都怀疑是为了让你客串,专门添了这段。”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
“让你出演女主角的女警妹妹,戏份只有一段回忆杀,一场打戏,说两句台词,然后死在女主角面前。”
季沐子倚在客厅里舒适的沙发上,阳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线条,明明是似懂非懂的懵懂模样,偏又带着几分秾艳明媚的风情。
毫无疑问,她的镜头感和表现力都堪称最顶尖的一挂,只是真的完全不适合演戏。
不仅因为她毫无表演经验,身上压根不存在演技这种东西,更主要的是她美则美矣,却美得与演员这个行当格格不入。
委婉点说是她个人风格过强,无论置身于怎样的镜头下,都永远能美成其中独树一帜的风景。
若直白些讲,便是她往镜头里一站,就恨不得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宣告“本女王天下最美”,全然不具备依照剧本需求,被打磨成不同角色的可能性。
而这个客串角色,不说是为季沐子量身打造的,也大差不差。
她只需发挥自身的武力值优势,贡献一段飒爽利落的打戏,再在镜头拉近时,顶着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说那两句台词,死成最漂亮的样子。
反正她往后的职业规划中不存在演员选项,那么这就是最恰到好处的程度,足够全方位展现她的优点,把她以最佳形象,推向世界范围内的公众视野。
季沐子将那两句加起来不足五十字的台词默读了几遍,觉得并不难记,便将剧本轻轻搁在一旁。
继而微微抿了一下樱粉色的唇瓣,一双潋滟生辉的美目中,隐隐凝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恼。
“感觉我不尽快把我沈哥哥追回来会很难收场,貌似打我转行起,就有好多资源是别人看着他的面子才喂给我。”
贺云昇轻轻笑了声。
他不由得想到自家那位至今仍处处不肯借他半分便利的小丫头。
相比之下,倒是庆幸季沐子对于自己一路走来确实承了沈羡之诸多托举这件事,能报以如此坦然的态度。
毕竟他没有安抚兄弟媳妇儿的特殊癖好。
一点都不想在眼下这个双方名义上还处于分手状态的时间点,再因为季沐子质疑自己“明不顺言不顺”,而被沈羡之推来给她做心理疏导。
更何况他也疏导不了这方面的问题。
他若能疏导好,就不至于时至今日全帝京皆知季沐子是被沈羡之宠上天的女人,却只拿唐媛当作季沐子的闺蜜了。
一念及此,贺云昇倒生出些好奇,明明都是事业心重,性格独立的女孩子,她怎么会这么想得开。
“你好像对阿羡一直在暗中捧你这件事接受良好,完全不会觉得自己没有全凭自身实力取得今天的成绩,不够堂堂正正吗?”
季沐子卷翘浓密的睫毛垂落,半遮住眼底潋滟的光华,仿佛认真思索了一番,才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沈哥哥又不是歪路子来的钱,给我铺路也没有践踏公平,抢占原本属于别人的机会,所以比起自我怀疑,我更想向世界证明,我配得上他给我的一切。”
去向所有人证明,她并非德不配位,是有钱金主硬推到台前的资源咖。
季沐子心中如此打算,自然也会从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开始,让所有可能质疑他们的人都见识到,她沈哥哥的眼光有多好。
只可惜一路走来顺风顺水的季沐子,竟到底在这第一份未经沈羡之严选的工作上翻了车。
当然,她毕竟背靠沈羡之。
哪怕众人心知肚明沈羡之不太可能亲临片场,但单凭她那阵仗丝毫不输骆茈的助理团队,也无人敢质疑沈羡之对她的看重程度,再故意给她什么为难。
问题恰恰是出在季沐子自己身上的。
她怎么都没想到,一旦演起戏来,她的演技居然会这么差。
是即使片场主创们都觉着她一个特别客串,表现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她却愣是拍了一上午,结果还是差很多的程度。
季沐子是跆拳道运动员出身,前面部分的动作戏无疑难不倒她。
动作指导示范过套招流程后,她身姿矫健,动作干净利落,整个长镜头行云流水,仅拍了两条就顺利通过。
然后便到了那两句台词,以及由她扮演的妹妹,要含恨死在女主角骆茈面前的戏份。
第一条,她可以说是完全被影后骆茈的演技震惊了。
过去她见过最会哭的人是她亲弟弟季霖兮。
不过术业有专攻,戏曲舞台会更强调怎样才能哭得美,艺术性虽强,却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真实感和冲击力。
而电影镜头下的骆茈却并非这个路数,伴随场记板“啪”地一声脆响,她几乎一秒入戏。
那双原本平静的眼眸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愕然填满,随即化为撕心裂肺的悲恸,最后则凝固成了万念俱灰之下的空茫虚无。
每一层情绪的递进都饱满得令人窒息,感染力直击人心。
仿佛季沐子真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妹妹,昨夜还在与她笑语晏晏,分享升职的喜悦,今日就因公殉职,化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再无声息地倒在她面前。
季沐子被这排山倒海般的戏剧张力冲击懵了,一时间不仅忘了台词,也忘了自己应该按照流程去“死”。
当骆茈滚烫的泪水落上她脸颊时,她更是只对着镜头眨了眨漂亮眼睛,下意识地舔了下唇上的道具血浆。
直到场记忍无可忍地喊“咔”,她脑袋里还只有一个想法,有点甜,好像是草莓味的。
第二条,她倒是记起了台词的事。
可或许是过于紧张,一不小心就用力过猛,那两句本该饱含遗恨与不舍的台词被她说得中气十足。
生生将一场涉及生离死别的凄楚戏码,变成了“姐姐别哭,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她敢肯定不是自己的错觉,在她吐出台词最后一字的瞬间,她分明看到抱着她的骆茈,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接下来的第三,四,五,六,七……条,情况也并没有变好。
最后她甚至把专业素养极高的骆茈都带得难以入戏了。
这桩原本预计一个上午就能结束的工作,也不得不暂定延期到了下午。
而为了表达对整个剧组一再迁就的歉意,季沐子那支终于不必再掩藏规模的豪华助理团队,主动提出为全剧组改善伙食。
说是已经联系了附近的多家星级餐厅,中西日韩风味俱全,承诺在放饭时间,会按照每人一份全套的规格,直接送达片场门口。
算上群演,《路遥》片场今日足有近五百名演职人员。
依照季沐子助理团队的安排,一中午就要吃进去小十万。
不过季沐子背后的沈羡之众所周知并不差钱,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答谢剧组整整一上午对季沐子的包容和照顾。
所以主创团队识趣地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欣然接下了这份来自大佬的人情往来。
中午时分,按照季沐子本来的计划,她会先和剧组其他人一起用餐,之后再接受导演本人的紧急“小灶”。
她的助理团队已经与导演沟通好,为了避免下午再一遍遍重蹈覆辙,导演会亲自指导她一些临阵磨枪的表演技巧。
不求她的演技多么精湛,至少不能别人的戏全电影感十足,唯独她浮夸得剪进短剧里都寒碜。
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颊,季沐子正准备迈步走向自己的保姆车,一道清悦声线突然自身后传来:“季小姐。”
季沐子脚步一顿,讶然回眸。
叫住她的,竟是刚刚惨遭她带偏,罕见在拍摄中一再出戏的影后骆茈。
骆茈就站在几步之外,一身剪裁利落的戏服,虽然出于角色需要素面朝天的,略具审视意味的清冷神色却传递出无形的压迫感。
“你请我的剧组吃饭,礼尚往来,你的午饭,让我单独请,好不好?”
见季沐子那张明艳逼人的面庞上显出毫不掩饰的困惑表情,骆茈便慢条斯理地勾了勾唇角,扬起一抹极浅极淡笑意。
“顺便也让我好好确认一下,那个让我喜欢了三年,却始终连正眼都没施舍过我的沈羡之,最终选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
当疑似情敌的人突然找上门,对方还姿态直白地疑似宣战,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季沐子先是怔了一瞬,随即脑海中迅速略过关于影后骆茈的种种信息。
出身豪门家世显赫,自幼就是父母长辈的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据说但凡她流露出兴趣的事情,家中必为她请来顶尖名师,悉心教导。
于是她也理所当然被教养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此这般呵护到十八岁,家里人终究扭不过她执意要做演员投身演艺圈的决心,允她参加了艺考。
当年便以专业课和文化课双双第一的耀眼成绩考入京影,凭借清灵绝尘的优越容貌和浑然天成的古典气质,尚未入学便火出了圈。
整个人生轨迹顺遂得仿佛老天爷的亲女儿,不仅事业上一路扶摇直上,还于二十四岁拿下金鸡金像双料影后桂冠之后,与同为豪门贵子的竹马喜结连理。
如今年芳二十七岁,陪伴孩子过完一岁生日后便高调宣布复出。
传闻中她老公也待她极尽宠爱,眼下这部复出作为证,不仅剧本百里挑一,更豪掷两亿打造金牌班底,这也是她的助理团队规模,毫不逊于季沐子的原因。
思绪回笼,季沐子心中的困惑非但未解,反而更深了。
她和她老公不是号称豪门联姻的范本,神仙爱情引得无数网友艳羡追捧吗?
怎么转眼间就成了三个人的电影,其中一个还是自家的沈哥哥。
你们想把我沈哥哥放在哪儿,难道瞧他长得像个神仙,就打算把他掳回去供在神龛里,给你们家镇宅吗?
如是荒谬的念头盘旋于脑中,季沐子险些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她随即忆起,贺云昇确实告诉过她,在沈羡之尚未遭逢变故,一手执掌沈家,令其稳立帝京一流豪门之列时,身后从不乏他们那个圈子的名媛淑女倾慕追求。
那么,或许眼前的骆茈,也曾是其中一员?
她那位外界盛传恩爱至极的老公,不过是她退而求其次的平替。
如今得知她沈哥哥并非谁都追不上,谪仙般矜贵冷艳的外表下也藏着一颗能容纳七情六欲的心,就动了重燃旧梦,再搏一把的心思?
这个念头如火星溅入油桶,瞬间点燃了季沐子心底磅礴的防备心与占有欲。
她当即挺直脊背,艳若桃花的眼尾微挑,针锋相对地气场全开。
本就冶丽张扬的浓颜系美貌此刻更添了几分咄咄逼人的侵略性,货真价实的人间野玫瑰,举手投足皆是锋锐灼目的风情。
“当然可以,不过鉴于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我沈哥哥现在不允许我再单独和……嗯,可能不怀好意的人出去了。”
季沐子言至此处,便刻意话顿了下,精致的眉眼间氤氲起些许被宠坏的骄矜。
“所以我想带几个助理一起去,骆小姐应该不介意吧?”
季沐子提出带人,自然有她的考量。
首先是吃一堑长一智,她此时尚且摸不清骆茈的动机,总不能眼下正值沈羡之肃清沈家人的关键时刻,她再因冲动中了旁人的激将法,又一次给他惹麻烦。
而且就算骆茈并非是想借着拿她如何对沈羡之不利,只是纯字面意思,疑似对沈羡之旧情难忘,她也一样有如此应对的理由。
她虽然从不是性子骄纵的女孩儿,不过如今情敌当前,她又严格意义处于被沈羡之分手的状态,才不要输人又输阵,必须得摆出他们感情很好的姿态来。
骆茈没有提出异议,只微微颔首。
看她迈开纤长笔直的美腿,愣是将片场的泥土路踩出了维密T台的感觉,径直走向自己的保姆车叫人。
出乎季沐子意料的是,饶是她这边叫来了三个身材魁梧,块头唬人的外勤助理,骆茈居然并没有如法炮制地回敬她同款,依旧选择独自前往。
到头来反倒衬托得像是她在欺负人一样。
她一个一米七六的前跆拳道冠军,自带信步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身后又跟着三个一米九往上的彪形壮汉,个个神色凝重,目光如炬。
把骆茈这个身高一米六五,至多90斤出头的纤弱姑娘夹在中间,场面简直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弱小可怜又无助”。
任谁来看,都仿佛她是仗势欺人的“恶毒女配”,骆茈才是那个惹人怜惜,令男主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女主”。
这颠倒黑白的局面就让季沐子很是憋闷。
而且好死不死,除去最初那句直白承认曾喜欢沈羡之三年的明牌,骆茈再未说过任何带有明显敌意的话,就连选择的餐厅,也看似完全没有摆谱立威的意思。
走进这家虽然地段略偏僻,但环境相当清幽雅致的杭帮菜馆前,跟随季沐子的助理之一尽职尽责地告知了她方才查到的信息。
“骆茈在这边拍了一个月的戏,这家店是她常来的,她是余杭人,不太吃得惯北方菜,当然她老公也为她配了私人厨师,不过她好像更喜欢这家店的氛围。”
季沐子闻言,纤细的手指拢了拢肩上那条价值不菲的披肩,雪白的肩头在柔软的织物里微微缩了一下。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古色古香的木质窗棂外,几竿翠竹掩映,与室内柔和的龙井茶香相得益彰,不得不说确实将氛围感拿捏得相当到位。
但她不服,就是觉得还是她更配她沈哥哥。
毕竟她沈哥哥吃饭要哄,像骆茈这种自己吃顿饭都有诸多讲究的龟毛大小姐,真和她沈哥哥在一起,没个一年半载,都掰扯不明白谁哄谁。
她正暗自腹诽,面前忽然被递了一本装帧精美的菜单。
她蝶翼般的眼睫微抬,就见对面的骆茈素手擎着菜单,施施然放至她面前。
“我点好了。”骆茈的声音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不太清楚季小姐的口味,爱吃什么就自己加吧。”
季沐子其实并不挑食,平日里也很少吃杭帮菜,此时此刻,便纯粹是出于维系强硬姿态的考量,才没有客套地表示“什么都好”。
而是不卑不亢地用嫩色指尖翻起菜单,最终又添了“鲍汁酒香肉”和“茶艺龙井虾仁”两道招牌菜色。
继而也没有再将菜单递给骆茈,只径直交给了侍立在一旁候单的服务员。
无疑不是那种豪门千金的女儿家做派,也半点皆无草根女孩儿一朝得势,凭借姿色变凤凰的外强中干。
偏要形容的话,只能说她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纯粹明媚,无需任何矫饰,天生就是最瑰丽不可方物的模样。
骆茈看着她,心中多少有了计较。
她联想起自己和老公在一起的经历,倒觉得凭沈羡之在那场劫难后的状态,会对季沐子这样的女孩子毫无抵抗力,实属情理之中。
因此她便微微侧过清丽脸庞,线条优美的下颌轻抵在纤纤玉指上,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季小姐不打算问问我,和沈羡之究竟有过怎样的故事吗?”
季沐子那双乌黑清透的眼眸直视着骆茈,依旧看不穿对方此番邀约的真实目的。
却轻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不觉得我沈哥哥和你有什么故事。”
没错,季沐子应战归应战,可她针对的只是意图不明的骆茈而已,自始至终,心底从未对沈羡之产生半分怀疑。
虽然她无法否认,自从她认识沈羡之的那天起,他就没有毫无保留地对她坦诚过。
但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对她的好实实在在,而且她绝对是唯一一个得他如此对待的女孩儿。
季沐子有这个自信,她就是被沈羡之教导成了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模样,所以将他找回来之后,她才有能力去回馈给他一份同等的救赎。
这样深刻的羁绊,除了她,他不会再同其他人拥有了。
于是当服务员端上第一道菜,季沐子抬起纤细白皙的手腕,主动执起公筷,夹了其中最嫩的一块清蒸排骨,稳稳放入了骆茈面前的青花瓷碟中。
“骆小姐,你如果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夹完排骨,她放下筷子,悦耳声线中隐隐含着冷意。
“只是别忘了,你叔叔还处于得给我沈哥哥赔罪的状态,再惹我不开心的后果……你和你家,都承受不起。”
骆茈或许不知,这同时也是季沐子笃定她与沈羡之本质毫无干系的又一原因。
季沐子可没有忘记自己这份工作是如何得来。
贺云昇告知她骆茈和骆卓丞的关系后,他们一度以为骆茈费心思给她安排这个机会,是思及骆卓丞一家的无心之失险些酿成严重后果,打算向沈羡之赔罪。
如果骆茈当真与沈羡之有过较深的纠缠,那么贺云昇这个一直同沈羡之关系亲近的挚友,绝不可能半点没有印象,更不会将她送到这个潜在的火坑里。
因此骆茈大概率是在绔大其词,现在是大影后不假,之前不过是那些追在沈羡之身后的众花痴名媛之一,根本不配在沈羡之和贺云昇那里拥有姓名。
可以说,季沐子这句话已经隐隐含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只是不成想,还不待她将话说得更直白些,以便挫尽骆茈的锐气,包间的门竟毫无预兆地被人撞开。
来者是个身量极高的男人,宽肩窄腰,面容英挺,眉宇间带着一派桀骜之气。
他一眼扫过包间内季沐子一方明显人多势的阵仗,几乎想也不想就一个箭步冲到骆茈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沈羡之的女人,你别欺人太甚,竟敢这么欺负茈茈!”男人声线低沉,满含怒意。
虽无意对季沐子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动手,但显然是动了火气,正欲对季沐子兴师问罪。
这就叫季沐子身旁的助理瞬间绷紧了神经。
贺总的告诫犹在耳侧,季沐子可是沈先生的命,若再因他们的疏忽让她有任何闪失,那真是神仙难救,沈先生绝对会让他们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一名助理几乎是本能地闪身上前,试图护住季沐子。
但这护卫的动作却被那男人误认为是动手的前兆,他眼神一厉,先发制人,猛地伸手格开助理的手臂,狠狠将其甩向一旁!
助理踉跄着撞到旁边的椅子,发出一声闷响。
这下轮到季沐子火大了。
这些助理可是她沈哥哥留给她的人,当着她的面,动她沈哥哥的人,这打的哪里是助理此人,分明是在打她季沐子的脸!
怒火上涌的瞬间,季沐子的身体已经快过思考!
只见她身影一闪,白嫩纤手带着与其外表极不相符的强悍力道,闪电般擒住了男人适才推搡助理的那只手腕。
下秒,在身旁所有人震惊到近乎惶恐的注视下,这个身高将近一米九的男人,竟被她一记干净利落的过肩摔,重重摔飞了出去。
伴随“砰”地一声响,男人甚至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狼狈砸落在了五米开外的地板上,震得整张桌上的杯碟剧烈一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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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骆影后与其说是情敌,不如说是助攻2333~
64
第64章
◎她哭了,哭得好委屈。◎
彼时,午后的阳光透过包间明澈古朴的落地窗,斜斜洒在纹理光润的木质地板上,映出几道斑驳的光影。
作为拿过多次全国冠军的退役跆拳道运动员,季沐子早已习惯了身体优先于意识的出招模式。
因此她是将那个男人摔飞出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这人似乎,也许,差不多,正是骆茈的丈夫。
出身余杭数一数二的豪门关家,是家中长子,不出意外也是家族的下任掌舵人,关峻桓。
她曾在骆茈的微博上见过她晒出的全家福,夫妻俩都是不需要修图的高颜值,此刻对比本人,完全能够一眼盯真。
所以……她刚才是摔了个身家不输她沈哥哥的豪门少爷吗?
季沐子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惹祸的手,刹时内心一片哀嚎:死手咋这么快,她家沈哥哥再有钱也禁不住她摆出这种架势造啊!
那一下子,唐媛掰折贺云昇手腕后惨遭索赔的那串天文数字,清晰地浮现在了季沐子的脑海。
虽然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贺云昇本就动机不纯,但确实也是一笔笔有理有据叠出了那个数字,这就意味着打伤了他们这些人,赔起来绝对不便宜。
万幸的是,关峻桓应该本身有些格斗项目的底子,身材又高大结实,所以这一下摔得重归重,倒更多是被摔懵了,身上似乎没受什么太实质性的伤。
季沐子见他尚且能撑着地板自己坐起身来,动作虽迟缓但并无大碍,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她随后又想到,少赔也不是不赔,刚刚面对骆茈时的高昂气焰还是矮了大半,下意识抿了樱粉唇瓣,白皙脸颊上略过一丝心虚,无疑是露了怯的模样。
骆茈&关峻桓:“……”
空气仿佛凝固了瞬,午后的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散这扑面而来的荒谬感。
他们一时不知该震惊季沐子一个外表纤腰细骨的漂亮姑娘,竟能起手扔飞一个近一米九的男人,还是该无语为什么打人的是她,打完反倒自己成了委屈的一方。
彼此僵持了近一分钟,最终是骆茈率先动了。
这位出了名的贵女影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溜着墙根,*蹭到了她还坐在地上的丈夫身边,然后方才抬起头,声音带着丝掩饰不住的颤意。
“难道说……你其实是霸王硬上弓,把沈羡之打服的吗?”
季沐子:“……”
什么叫天道好轮回,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这次轮到季沐子无语了。
虽然她沈哥哥确实打不过她,虽然她沈哥哥拧巴起来确实挺欠打,虽然她也不是没摔过她沈哥哥……
但他们明明还是两情相悦的好不好,要知道没被分手前,她恨不得天天将她沈哥哥当成朵娇花怜惜,才没有用过强呢!
“茈茈,我就说你的好奇纯属多此一举,沈羡之无视你却选择她哪有什么复杂的原因。”
然而还不待她反驳,就见刚才遭她一记过肩摔的关峻桓冷笑着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了下被扯得微皱但依旧挺括的衣领,以及手腕处价值不菲的宝石袖扣。
“他瞎,命不好,不配拥有美好的你。你看,认真喜欢他的好女孩儿他视若无睹,现在被人打服,就老实了。”
就这样,这夫妻俩旁若无人地在季沐子面前,展开了一场看似拌嘴,实则充满了打情骂俏意味的争辩。
先是骆茈懊恼地看向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
“也不能这么说,如果要追上沈羡之必须用打服的方式,那我确实比不了季小姐,别说当年打不过他,现在都够呛。”
然后关峻桓果断吃味,声线低沉,占有欲拉满:“你现在要打过他干什么,你都生完我的孩子了,要对我们爷俩始乱终弃吗?”
“哎呀,我就随口一说!我现在打过他也没用呀,季小姐明摆着能打跑我再把他抓回去正法。”
他这话说得有点露骨,骆茈白生生的脸登时泛起了红。
“我就觉得咱们圈子里那些娇小姐抢男人的手段弱爆了,雌竞之类说白了都是菜鸡互啄,真正有实力的干脆直取目标,能给男人打服让他不敢跑才是硬道理。”
关峻桓闻言,眉头瞬间皱得死紧,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仿佛越品越觉得季沐子这是给自家老婆打开了一扇相当危险的大门。
“反正你在我这里,不需要你打赢任何人,我永远不会跑,从身到心,一直都是你的。”
骆茈却没那么容易被说服,有些大门一旦打开,就没那么容易关上。
“你如果这样说,那我觉得能打赢你就很重要,就季小姐这招,我要是能学会,以后你再像昨晚那么‘欺负’我,我就能直接给你扔下床。”
关峻桓垂目盯着她,狭长眼眸颇具危险意味地眯了起来,无形中传递出压迫感:“哦?原来你嘴上说累的时候,还有力气想着扔我?”
骆茈话音一滞,脸更红了:“我、我那都是刚刚想的!好了好了,我不想了行不行?你这人怎么总是这样,一天天不是怕我跑了,就是想那种事……”
关峻桓的面色不见丝毫缓和,没好气儿地道:“还不是你疑似对沈羡之念念不忘,他乐意找谁找谁,你还偏得攒个局,看看自己当年输在哪儿。”
不过倒是得益于他们如此,总算叫季沐子搞清楚了骆茈叫她来客串电影的用意。
其一自然是想替自己的叔叔骆卓丞给沈羡之赔个不是。
但这其实不是重点,因为沈羡之此时正大刀阔斧地肃清沈家众人,似乎本就有些地方用得到骆卓丞一家。
这次之后,骆卓丞甚至能算是正式攀上了沈羡之这层关系,妥妥的因祸得福,根本不需要骆茈再上演一出锦上添花。
所以更多的原因,是骆茈本人对季沐子生出了兴趣。
不含一点恶意的纯粹好奇。
她当初确实喜欢过沈羡之三年,那还是她来帝京求学,就读于京影的时候。
一次圈内晚宴,她随骆卓丞出席,正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却于五层高的琉璃阶梯上惊鸿一瞥,她觉得自己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一见钟情。
在那之后,她也不是没试着“追”过。
可骆茈是家里娇养长大的小公主,和那些从小就被灌输要讨男人欢心,将来联姻入其他豪门,巩固家族财富地位的工具名媛完全不是一个培养路数。
再加上打小就漂亮,一直被周围包括关峻桓在内的小竹马们众星捧月,让她主动出击,根本既落不下女孩儿家面子,也摸不清具体操作门道。
所以与其说“追”,不如说是暗恋,直到后来那场惨烈的人祸发生,沈家人把沈羡之的葬礼都办了,她也真以为沈羡之死了。
这时那些图联姻的名媛们已经或主动或被动地做鸟兽散,只有她情真意切地哭啊哭,哭啊哭,任凭家里怎么劝都不听,一度决心给沈羡之守节,终身不嫁。
结果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她正抱着自己偷偷定制的沈羡之牌位哭,关峻桓直接闯入她的房间,连牌位带供桌,全掀了个干净。
原来不仅骆茈暗恋了沈羡之三年,关峻桓也暗恋了骆茈七年。
再之后便是豪门贵子强取豪夺,趁虚而入的经典戏码,面对关峻桓的攻势,骆茈到底被一点点突破了心防。
毕竟自始至终,沈羡之别说回应她什么,甚至没给过她深入了解他的机会。
因此沈羡之之于她,终究只是个被少女初恋情愫神化了的好看小哥哥而已。
骆茈被关峻桓打动后,即使后来得知沈羡之“死而复生”,也完全没想过取消婚约,再折回去寻那段少女时期未尽的单相思。
季沐子听到这里,不禁又是一阵无语。
合着你们还真供过我沈哥哥啊?
这也就是我沈哥哥没死,不然就冲你老公砸他牌位和供桌这出,他都得显个灵,让你们全家倒霉个一年半载。
察觉到二人似乎并无恶意,季沐子本来紧绷的神经便略微松弛下来,顶着一张天生明艳的美人颜,心思几乎不加遮掩地写在脸上。
这就叫说不过关峻桓的骆茈不经意间侧头回望,恰好撞入她清澈的视线里。
尽管上午初见时便已在心底暗暗赞叹过,但本身也容貌极出色的骆茈,此刻仍不免为面前女孩儿极具冲击力的美貌所震撼。
无疑和当年那个令她一见倾心的矜冷青年相似又互补。
都如坠世星辰般耀眼非常,令人看过一眼就再难忘怀。
却一个俊美到近乎昳丽,仿佛水墨丹青中走出的清贵谪仙,另一个举手投足间流转着蓬勃生命力,恍若脱身于浓墨重彩的油画,是盛夏玫瑰园中最夺目的一朵。
骆茈唇瓣微启,正欲开口,身旁的关峻桓已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们的视线交汇。
刚刚一阵天旋地转,被这女人摔出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当即面色一沉,将骆茈拽到自己身后,人为构成一道屏障,阻隔了季沐子的目光。
“沈羡之的女人,我警告你别想乱来!我们家茈茈不稀罕抢你的男人!”他眼神锐利如刀,似是想要声音冰冷地发出警告,“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就……”
只是狠话放到一半,他竟生生卡了壳。
就怎么样?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也不能怎么样。
骆茈或许不知,她身边从来不缺一些眼红她家世美貌,嫉恨她不仅深得家中宠爱,身边还有一群小竹马们对她众星捧月的女孩儿。
只不过和那些自不量力觊觎她的色胚一样,这些可能对她产生威胁的麻烦,都被早便倾心于她的关峻桓趁她尚未发觉之时,不声不响地处理掉了。
若说例外,好像就是男有沈羡之,女有季沐子。
面对沈羡之,关峻桓一是寻不到正当理由,二也是确实没有那个能力。
他再如何嫉妒得发疯也不得不承认,从头到尾都是骆茈单方面心仪沈羡之,而沈羡之从没对骆茈产生过任何发展男女关系的想法。
况且他还有自知之明。
清楚虽同为家族指定的继承人,但他一路有长辈保驾护航,根本比不了沈羡之那扶大厦之将倾,仅凭一己之力便将沈家推回帝京一流豪门之列的含金量。
倒和今日面对季沐子的局面棘手得异曲同工。
上流圈子里无人不知沈羡之对季沐子宠爱至极,从沈家人今日的下场来看,说是谁惹了她,沈羡之就要谁死都不为过。
因此关峻桓过去料理那些女孩儿的手段,用在季沐子身上毋庸置疑行不通。
再掂量一下双方的武力值,貌似他即便豁出脸面去,为了护自家老婆周全对女人动手,也完全不可能打过她。
总之,关峻桓越想越觉得整件事离谱。
据他所知,当年沈羡之虽捡回一条命,却也落了残疾,伤了身子骨,现在搞上这么一位,真不怕对方哪次撒娇没控制好力道,一记粉拳下去就可能会死吗?
他一时语塞,倒是他身边的骆茈更先确认了季沐子大抵不会再主动动手,抬指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口,声音柔柔地安抚道。
“行了你,别对季小姐那么凶嘛!咱家悦悦还看上了人家弟弟呢,你忘记答应我什么了?不能因为你不想和沈羡之做亲戚,就搅和悦悦和季小姐弟弟的事。”
于是,在季沐子逐渐从无语过度到惊悚的表情中,骆茈复又转向季沐子,温声道出了自己找上她的第三层目的。
“不知沈羡之跟没跟你说起过,之前他急着找你,是和你弟弟一起给我叔叔他们打的视频。也是怪巧的,和我当年对沈羡之一样,悦悦她也很喜欢你弟弟。”
……
此时此刻的餐厅包间内,骨瓷餐具折射着午后阳光的柔和光晕,因为骆茈毫无征兆道出的惊人话语,双方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已经消散无形。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微妙而粘稠的尴尬,无声地弥漫在空气中,与餐桌上佳肴散发的诱人香气糅合在一起,在三人之间缓缓发酵沉淀。
却是他们说话间,餐厅的服务员再次轻叩包间门,刚好送上季沐子之前点的两道菜——酒香肉红亮诱人,龙井虾仁碧绿清透,热气腾腾间氤氲着茶香与鲜香。
“酒香肉和龙井虾仁都是趁热才好吃,不如我们坐下边吃边说?”
骆茈有了台阶,顺势轻拉起丈夫关峻桓的手腕,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向季沐子发出邀请。
面对这份直白递来的善意,季沐子也不好再去伸手打笑脸人,只得牵动嘴角,回以一个礼节性的浅笑。
最终则待人家夫妻落座后,才从善如流地坐在了他们对面。
“也是怪我,刚才觉得季小姐你蛮对我眼缘,一不小心就和你多逗了两句。”
骆茈将她僵硬的坐姿看在眼里,声音温软地再次试图缓和气氛。
“我对你真没有恶意,和沈羡之更没发生过什么,无非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儿,能在他比之前更难追的情况下,让他爱成这样。”
鉴于关峻桓一向惯用高调将老婆宠上天的方式宣誓主权,骆茈也一直默认自家老公在这个赛道难逢敌手。
直到不久前她约了小姐妹喝下午茶,二人边品茶边八卦起她息影生子的一年中,娱乐圈都发生了哪些大事。
话题自然少不了季沐子这位爆红速度堪称坐了火箭,如今也正风头无两的新晋超模。
然后,清楚她曾暗恋过沈羡之三年的小姐妹告诉她,为这女孩儿保驾护航的幕后资本,正是她们一度认为此生不会和“起心动念”四个字联系起来的沈羡之。
经过刚才的短暂接触,骆茈不难察觉,沈羡之对季沐子固然极尽宠爱,但二人之间的关系,显然并非外界揣测的那种金主与情人。
不仅沈羡之的喜爱是充分建立在尊重之上的,季沐子这边付出的感情也尤为真挚纯粹。
讲真凭沈羡之的身家权势,一切看起来甚至有点不可思议,但她好像真的只将沈羡之视为两情相悦才在一起的男朋友,就是坦坦荡荡嫁给爱情的模样。
所以骆茈才这样说,希望以季沐子绝对很甜蜜的恋情作为话题过度,令她稍微卸下些心防。
却不料季沐子的面色非但没有进一步缓和,竟还下意识地冷了几分。
纤长浓密的眼睫如同蝶翼般低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甚热络地勾了勾唇角,再次露出那抹礼节性的微笑:“没事,反正已经说清楚了。”
季沐子不想过多附和的原因无他,她本就不是个善于掩藏心事的人,眼下既已确认骆茈并非情敌,自然也没了在对方面前强撑恩爱的理由。
“季小姐,我知道突然提这个让你怪措手不及的。”
于是骆茈不得不搁下与季沐子拉近距离的念头,略显生硬地将话题转回弟弟妹妹身上。
“你别慌,两个孩子都还小,我不是要逼你弟弟立刻给悦悦什么答复。只是想帮她要个微信,毕竟年纪相仿,就算聊不来,以后多个普通朋友也不是坏事。”
可饶是骆茈的语气措辞委婉至极,季沐子却仍显得心不在焉,就那么微低着头,透粉指尖无意识绞着面前洁白的桌布边缘,将那细腻的布料揉出小小的褶皱。
她也不想多想,可她上次听到“悦悦”这个名字,还是在沈廷琛自导自演的那场戏里,不仅他自己冒充骆家公子,还让表妹沈梓瑜顶用了骆家小女儿的名讳。
当然,此刻骆茈口中的“悦悦”肯定不是沈梓瑜,而是货真价实的骆家小姐,骆茈的表妹,骆姝悦。
骆茈直言沈羡之那时接起骆卓丞的视频是带着季霖兮一起,想必是认为沈羡之没必要对她隐瞒这些,一切顺理成章,骆姝悦正是以此为契机,瞧上了季霖兮。
但事实却是她根本对这些一无所知,因为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她就被他分手了。
经过整整一个半月的休整,季沐子原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件事。
毕竟他们依然相爱,她也一直在自我安慰,不要紧的,只是暂时的,她很快就能把他重新追回来。
现阶段就是不能逼他太紧,必须给他时间,让他去处理那些五年前就该了结的事,发泄掉积压的怒火与怨气,等他平静下来,自会重新审视他们的感情。
可直到今天她才惊觉,自己所谓的“平静”,居然有如此多的前置条件,首先她不能频繁想起“被分手”的事实,更瞧不得其他情侣在她面前恩爱甜蜜。
要知道在她努力调整的这段时间,不仅很快察觉到这点的唐媛连楼都不太敢让贺云昇上,就连向来喜欢炫耀“神仙姐姐”对他多好的季霖兮,都收敛了许多。
只向她坦白,关于沈羡之的一些事,他其实早就知情,这也是沈羡之一直给她感觉对季霖兮包容过头的原因。
用季霖兮的话说,他们是互相握有对方把柄的关系,都是一家人,不帮对方保守秘密,还能鱼死网破不成?
季沐子此时的心情无疑差到了极点,偏偏当她勉强稳住情绪,如实告知骆茈季霖兮已有女友的情况,骆茈还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有理有据地提出了质疑。
“女朋友大他十岁?大概也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你都不清楚?”
骆茈听到这里,觉得即便是摆明了要现编婉拒借口,这敷衍感也过于直接了。
“季小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过来之前,骆茈曾让关峻桓大致调查过季沐子姐弟。
查季沐子的原因如她刚刚所说,是好奇这个能拿下沈羡之的女孩儿特别在哪里。
至于查季霖兮,除了想先替妹妹把下关,也是想提前看看这个哪怕和沈羡之同框,也能让妹妹感慨他好看的少年,究竟长了一副怎样的神颜。
结果怎么说呢,确实有被小小地震惊到。
因为那少年与其说是俊美,不如说是漂亮,明明是男孩子,却生了一张媚极近妖的美人脸蛋儿。
尤其是戏台上扮起女角的时候,恨不得他一眼望过去,就能酥掉台下男票友们的半边身子。
骆茈当时便整个人都不太好,犹豫再三,还是再次打电话给骆姝悦,问她到底是喜欢季霖兮,还是其实喜欢女孩子。
所幸骆姝悦只是喜欢漂亮的男孩子,性取向并不摇摆。
但现在季沐子给出的态度含糊,就难免不让骆茈心里再次“咯噔”一下。
他们家悦悦喜欢男孩子不假,可季霖兮长成那个样子,好像同样喜欢男孩子,也没什么奇怪。
骆茈显然是误会了,但思及再追问细节不礼貌,还是决定终止话题:“不好意思,我有点问多了,季小姐不想说就算了……”
说罢,她迟疑一下,主动站起身来,向身旁的关峻桓递去眼神。
关峻桓虽面有不忿,仍将手边的青瓷茶壶递给了她,看她伸出保养得宜的葱白手指接过,姿态优雅地给季沐子添茶。
温热的茶汤注入杯中,升起袅袅白气。
然而,就在那澄澈的茶面堪堪注满一半时,两颗晶莹剔透的水珠突然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在平静的茶汤表面漾开两圈细小的涟漪。
季沐子终究没能忍住。鼻尖的酸涩汹涌而至,强忍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碎珠,从她乌黑清透的眼中簌簌滚落。
【作者有话说】
沈哥哥在未来追妻火葬场的路上夺路狂奔。
65
第65章
◎她真的还能追回他吗?◎
季沐子这一哭,骆茈和关峻桓顿时都慌了神。
除了自家老婆,关峻桓打心底里认为其他女人哭起来都麻烦得要命,根本不可能放下身段再去哄谁。
而骆茈倒是有心去哄,可她从小到大都是被娇惯被哄着的一方,现在让她哄人,根本就是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让她只想高呼“臣妾做不到”。
到头来竟还是跟着季沐子的几个助理见怪不怪,其中一人利落地拨通电话,也不避讳关峻桓和骆茈夫妇在场,向电话另一边的人如实汇报了情况。
半小时后,一辆加长库里南疾驰至餐厅门口,明明周边的停车位并不紧张,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硬生生一别,直直怼到了关峻桓那辆宾利的车头前。
待司机将车停稳,迅速下车,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帝京首席豪门贺家的现任当家贺云昇便踏下车来,步伐迅疾如风,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他无视周遭,气势汹汹地推开了包间的木门,不加丝毫收敛的力道,令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
骆茈和关峻桓尚未从季沐子的哭泣中缓过神,又被这意料之外的来者惊得心头一跳。
他们是真的懵了,不仅被季沐子哭得莫名其妙,更想不通明明是沈羡之的女朋友哭了,怎么这会儿前来接人顺带兴师问罪的却是贺云昇?
所以季沐子背后的大佬究竟是谁?
虽然贺云昇和沈羡之交好是上流圈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但难道这二人是连女人都可以共享的关系吗?
如是念头让关峻桓心头一凛,下意识就想抬手挡住骆茈的眼睛,只觉这京圈的水太浑太深,自己很有必要把骆茈和整个剧组一起迁回余杭。
所幸刚才被贺云昇高大身形挡严的唐媛适时冲了出来。
她一眼便瞧见了季沐子半垂眼尾处的那片洇湿泪痕,瞬间跟只炸了毛的小猫一样,绷紧一张小圆脸,奶凶奶凶地护到了季沐子身前。
“沐沐,你看,我就说你该带我一起的,我现在又不占地方,你这样一个人出去工作,我怎么放得下心?”
唐媛的声音满满皆是急切,一边说着,一边将季沐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圈,确认连头发丝都完好无损后,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眼中还是心有余悸。
“你乖,咱们不哭了,沈哥一定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咦?这又是什么情况?
骆茈毕竟身处娱乐圈,之前又详细查过季沐子的相关资料,自然认得这个看起来十四五岁,初中生一样的小姑娘是健身网红唐媛。
同样是职业运动员退役转行,现在与季沐子签在同一个经纪公司,是和季沐子互动频繁的好朋友好闺蜜。
不过她怎么也会被季沐子的助理一个电话叫来?而且还是和贺云昇一起?
骆茈满眼不解地看向自家老公,关峻桓的目光则落在贺云昇身上,似是试图从他线条冷峻的脸上找出答案。
贺云昇没有放任他们继续误会:“听说有人千里迢迢赶来我的地界仗势欺人,这怎么能忍,带我媳妇儿来给我弟妹她闺蜜撑个场子。”
他这句话乍听上去火药味十足,但也确实如他点明的那样,是关峻桓先将事情做得不地道。
不管季沐子的武力值如何,她毕竟是姑娘家,关峻桓一个大男人,再护妻心切,也不该在她身上施加那么强的敌意,还实打实害她哭了一遭。
因此关峻桓并没有针锋相对地回呛,只从贺云昇的话中迅速摘出了两个关键信息点。
首先,他们几人的关系不乱。
是哪对先成再促成的另一对不好说,但这两个一度因薄情寡欲和不近女色闻名的帝京权贵,貌似是不约而同地栽到了这对闺蜜花身上。
怎么说呢,关峻桓就感觉这两个人之前表现得无欲无求是有原因的。
他们的择偶观摆明都不怎么正常,一个疑似是那种不能给他打服他就不爱的抖M,至于另一个……
关峻桓的目光不禁再次落至唐媛那张稚嫩感拉满,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幼态面庞上,越看越觉得有股寒意打脊背处升起。
妈个鸡,贺云昇该不会一直是个恋童癖的死变态吧?
当然,考虑到唐媛只是看起来不合法、其实还是个能合法领证结婚的成年人,关峻桓到底强压下心头的惊悚,没多说什么。
只是耐不住身边骆茈眼中再次澎湃起来的好奇心,替她向贺云昇确认起了另一件事:“沈羡之这是把人惹恼了,一时半会儿很难哄好?”
关峻桓和骆茈之所以首当其冲想到这个原因,无非是基于他们自己身为已婚人士的常识。
季沐子既然并不排斥沈羡之的人继续大张旗鼓地跟在她身边,也不愿轻易在外人面前袒露他们之间的矛盾,就证明二人的感情没出什么原则性问题。
但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又显然是委屈得不行,再加上助理只敢叫贺云昇来接人,无疑说明她仍处于和沈羡之闹别扭的阶段,不想见人,也完全不给哄的机会。
关峻桓承认,他猜测出这些的时候,心底深处多少掠过一丝人性本恶的幸灾乐祸。
骆茈暗恋过沈羡之三年这件事,始终是他心里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
眼下季沐子如此委屈,沈羡之却束手无策,绝对能一定程度证明骆茈当年选择移情于他很明智。
跟他在一起,骆茈可从来没有委屈过这么久,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没超过二十四小时。
不料贺云昇只神色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冷哼出声:“你把双方的立场调换一下呢?季沐子要是用得着他哄,那他这辈子完了,得至死爱而不得。”
“啊?”关峻桓一时没绕明白这个逻辑。
贺云昇也无意详说,长腿迈开,几步便来到季沐子和唐媛近旁,先是相当熟练地抬臂拎回自家小妮子,然后才不太有好气儿地示意季沐子跟上。
“走吧,我给你沈哥哥报平安的消息再发迟一点,他保不齐又要祭出哪种方式自残泄愤。”
季沐子刚哭过一遭,张口说话都带着鼻音,无需别人多劝,她自己也清楚,那段上午没能拍好的戏,下午肯定更拍不好,便从善如流地上了贺云昇的车。
车内的冷气开得很足,她一路任由唐媛牵着手,听着好友顾左右而言他,试图用一些轻松的话题转移她的郁结心绪。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
当谈及骆茈这次找上季沐子的目的之一,竟是其表妹骆姝悦看上了季霖兮时,唐媛忍不住发出唏嘘。
“霖老大不愧是霖老大。”
唐媛的语气满满皆是赞叹。
“就算不搞商业联姻,像骆家这样的豪门,一般也会有点介意找个从事戏曲行当的女婿吧,果然只要脸足够好看就可破一切。”
毕竟招女婿和找儿媳标准向来不同,背后是根深蒂固的社会观念,会区别定义男性和女性的成功标准。
正因如此,女明星嫁入豪门的例子屡见不鲜,而成功入赘的男明星却凤毛麟角。
坐在副驾驶的贺云昇闻言,则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如果他不是阿羡的小舅子,你再让他试试?”
贺云昇泼这盆冷水自然掺杂着几分醋意。
即便唐媛如今只是不带任何邪念地欣赏那张所谓神颜,他也见不得自家小妮子对这位昔日心仪对象表现出花痴的模样。
况且据他所知,骆卓丞虽然基本不限制宝贝女儿追星,但更多是为了让骆姝悦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广开眼界”,“增长见识”。
认为只有“吃过见过”,日后到了正式给他挑选女婿的时候才能返璞归真,不至于被外面那些空有皮囊的小偶像小明星用几句甜言蜜语轻易哄走,骗财骗色。
可以说若没有沈羡之这层关系,别说骆卓丞和骆茈,怕是就连骆姝悦本人,都不太可能在季霖兮身上寄托什么进一步发展的情愫。
其实贺云昇不过是想和唐媛逗两句而已。
小妮子心里门儿清,平时给他点醋吃并不会真叫二人产生隔阂,至多换来些他在床笫之间的“报复”,而她也喜欢他那样,所以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不料这次不待唐媛替她的“crush”声辨,竟是季沐子先开了口,微启樱唇,声音带着丝刻意为之的漫不经心。
“要靠给京圈大佬当小舅子才能谈成豪门小姐,那季霖兮可完蛋了,他那神仙姐姐不也有些豪门背景吗,我要是追不回人,他就等着和我一起被退货吧。”
这话就让唐媛一时想不到该如何接,只能发出一个尴尬的单音:“呃……”
在唐媛的印象里,被分手的一个半月以来,这还是季沐子第一次不再对追回沈羡之一事表现得笃定。
尽管她的语气和措辞都像是在开玩笑,但坐在她身旁的唐媛看得清清楚楚,她那双总是亮闪闪的漂亮眼睛里,此刻蒙着厚厚一层阴霾,晦暗得一塌糊涂。
毫无疑问,这是她即便止住了眼泪,却仍然很难过的意思。
与方才骆茈和关峻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无关,她难过的根源,自始至终都只是沈羡之。
于是回程的路上,车内一片寂静。
阳光照射入车窗,在三人身上投下沉默的光影,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空调送风的细微声响,在封闭的空间里流淌。
直到加长库里南驶入小区正门,季沐子才面无表情地抬了下依旧泛红的嫩薄眼皮。
透粉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点,解锁,然后将最新收到的一条微信好友申请递到副驾驶位置的贺云昇眼前。
“应该是导演给她推了我的联系方式。”季沐子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骆茈想加我微信,我要同意吗?”
贺云昇在帝京商界叱咤十几年,远超常人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季沐子此番生出的心结绝非轻易就能解开。
便声线沉沉地“嗯”了一声,心里盘算着可以背地里再和关峻桓通个气,若能借骆茈之口,帮季沐子稍稍转移下注意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傍晚时分,吃过晚饭的季沐子牵着旺财,正和唐媛一起在小区的花园里遛狗,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骆茈发来的消息,内容为数页手写笔记的照片。
骆茈留言说,这是家中保姆收拾房间时恰好翻到的,她就读京影时期的表演课笔记,她觉得前面的基础部分或许对季沐子有帮助,便让保姆拍了发过来。
季沐子点开图片,白皙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缓缓滑动,秉承着开卷有益的学习态度一页页浏览。
她看得很慢,力求将每一个字都映入眼帘,可奇怪的是这些字仿佛都只浮在了视网膜上,根本无法沉入脑海。
结果就是她从头到尾地翻完,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走心,再想重看,思绪已经乱糟糟地搅成了一团浆糊,完全无法集中。
最终她只能疏离又敷衍地回复了一个简短的“谢谢”,伴随着屏幕暗下,她有些失焦的瞳孔映显其上,道不尽的落拓萧索。
其实季沐子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但就是觉得有种没来由的消沉感,如同这渐浓的夜色般将她包裹。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确实萌生出了自己也未必能像之前那么天时地利人和,再次将沈羡之追回来的念头。
毕竟是第一次谈恋爱的女孩子,她已经很努力地坚强了一个半月,这会儿情绪积累到临界点,会觉得撑不住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而季沐子所不知的是,其实为了能让她安心一些,贺云昇已经向她隐瞒起了一部分事实。
将两个女孩儿送回家后,贺云昇在路边抽了支烟,生怕骆茈手快再发去什么不该说的,略微凝神思索,便立刻拨通了关峻桓的电话。
贺家和关家,分别稳坐帝京及余杭的豪门首席,贺云昇与这位未来的关家掌舵人关峻桓,自然也有几分交情。
虽然没到知晓他老婆曾对沈羡之暗藏情愫的程度,但彼此对对方的能力人品确有几分惺惺相惜,平日里遇事打个招呼,互相行个方便的情面总有。
电话接通,贺云昇没有卖关子,直言季沐子就是沈羡之的命,至于他现在为什么不要命了,无非是纯字面的意思,他打心里就不想活了。
听筒那端沉默了片刻,关峻桓想必也避开了骆茈,因此同样没对贺云昇遮掩,沉声道:“那件事之后,他是怎么熬过这几年的*,我大概知道。”
这倒并非关峻桓一个大男人,如那些闲来无事便喜好聚在一起讨论家长里短的妇人一般,专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去探人伤疤。
只是沈羡之毕竟曾是他的情敌,彼时他尚未完全确定骆茈的心意,对沈羡之怀抱着复杂情绪,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一方面深恐沈羡之的惨烈遭遇,反倒会激起骆茈的怜爱之心,再令选择他本就疑似“退而求其次”的骆茈旧情复燃,追回沈羡之身边。
要知道那时的沈羡之还没有重新积累起资本,双腿又落了严重的残疾,曾经围绕在他身边,贪慕其身家权势的贵女名媛早已作鸟兽散。
关峻桓换位思考,觉得这时若有个美好如骆茈的姑娘愿意去到他身边,坦言过往三年的慕恋,他一定会溃败如山倒,只恨没能早点勘破这份情愫。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沈羡之真有什么好歹。
沈羡之究竟是怎样的人,骆茈到底有没有识人不清,他暗恋了骆茈七年,眼红了沈羡之三年,比任何人都看得真切。
他亦有自己的骄傲,若有可能,他更希望堂堂正正地胜过沈羡之,让骆茈明白他才是那个更好,也更适合她的人。
万幸的是骆茈即便得知沈羡之死而复生,也未曾流露出丝毫想要退婚的念头。
这让关峻桓松了一口气之余,也不禁感慨,沈羡之此人,还真有几分天妒俊才那味儿。
十岁丧父,二十五岁双腿尽废又失母,并非没有机会被好女孩儿救赎,偏偏遇到了对骆茈执念至深的自己。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会在骆茈身上用尽强取豪夺的手段。
到头来沈羡之这个本该拥有一切的人,却因一次次阴差阳错的天灾人祸,最后落得孑然一身,万念皆灰的下场。
据关峻桓所知,这五年间,沈羡之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而且比身体更严重的,还有心理。
五年前无人不知沈家小公子皎皎如月,矜贵无双,可如今上流圈内再提及沈羡之,除了沈家人蓄意散播的诋毁性谣言,就是说他性子淡漠,佛得阴晴不定。
繁杂人等难得一见,包括贺云昇在内,他不主动叫谁,就谁都别想联系上他,平等地对所有人视而不见,疑似只和自己养的那条狗玩。
想到这里,关峻桓不禁困惑。
“听你的意思,沈羡之和那个叫季沐子的女孩儿在一起,还挺开心的,处理沈家人对他来说又不是难事,他为什么偏得先和人家女孩儿分手,还不想活了?”
贺云昇早已在沈羡之身上磨没了脾气,语气清淡地道。
“因果关系颠倒了,他不是因为不开心才不想活,不想活是前提,所以和季沐子待在一起越开心,他就越觉得自己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关峻桓仍觉费解,措辞带着迟疑。
“他是因为当年那些事受了刺激,心理出了问题吗?那他既然对季沐子狠不下心,也拒绝不了她,不能让季沐子去劝劝,陪他接受些心理方面的治疗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有些事,贺云昇至今不敢向季沐子透露分毫,此时也下意识将声线压低。
“他对季沐子狠不下,对自己可狠得下,前几日我去见他,手臂上乱七八糟的割伤,我敢动带季沐子过去的心思,他就敢在我们赶到前一刀给腕动脉破开。”
关峻桓越听越心惊:“这岂止是不想活,说他是在一心求死都不为过。”
“就是求死,他现在认准只有他死了,季沐子才能活得更好。”
贺云昇叹息一声,声音里带着沉重的疲惫。
“至于处理沈家人……他去做,更像是想把后事打扫干净,包括他自己在内,未来不叫任何被他定义为‘垃圾’的东西,再去沾污季沐子的人生。”
那日在医院,二人于夕阳下的浴缸中紧密相拥,为了驱散脑中不断滋生的旖旎念头,在电光石火间,沈羡之选择用注射器割破了自己的手臂。
鲜血瞬间涌出,在水中晕开,像一条来自地狱的锁链,为他打开了一扇极为危险的大门。
推开季沐子,再处理好沈家人和其他身后事,他就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了。
他现在对季沐子来说很重要,所以往后没有他,对季沐子来说更重要。
沈羡之拥着季沐子的娇躯,偏执地想通了这些,然后看着自己的血被水流冲刷,稀释,带离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诡异的平静和幸福感油然而生。
而伴随着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些更久远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他仿佛又看到了父母对他笑,好像终于得到了他们的宽恕,得以结束这长久以来的折磨。
寻常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即便在情绪失控时用极端方式自伤,只要病情不是特别严重,总会在最初的冲动过后,因疼痛刺激,爆发出基于人性本能的求生欲。
可沈羡之不同,他曾被境外□□囚禁了整整八个月,光是双腿就被生生打断过三次,殴打折磨更是家常便饭。
再加上事后五年叠加在身上的种种伤痛遗症,他对疼痛的感知和耐受阈值早已被拉高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一旦控制不住去想季沐子,他就会路径依赖般去割伤自己,做这些时甚至感觉不到痛楚,更遑论对死亡的恐惧。
想到这些,贺云昇喉头一阵艰涩。
“这些事,我主动告诉你,你就别查了,更别透露给骆茈,你和骆家娇养她这些年,她心里藏不住这么大的事,哪下和季沐子说漏了,全得玩完。”
作为帝京首席豪门的掌舵人,贺云昇过去只是不知其中还牵扯骆茈那段被关峻桓藏死的三年暗恋,但关峻桓一直对沈羡之的境况颇为关注,他是知情的。
关峻桓沉默片刻,提醒道:“在沈羡之手上,沈家人撑不了多久,你总不能等到沈羡之处理完沈家人再搞死他自己,直接通知季沐子去收尸。”
贺云昇几乎是破罐破摔地呵了一声。
“沈家人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实不相瞒,阿羡迟迟不收网,我怀疑他是在策划什么,想让自己死成能令季沐子利益最大化的样子。”
这……确实是沈羡之如今极有可能做出的事。
关峻桓心中一凛,隐隐对上了帝京地界近来的山雨欲来。
触手遍及帝京八成领域的沈羡之,要处理早已苟延残喘的沈家人,理论上根本不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拖不了这么久。
所以明面上是沈家人负隅顽抗,实则却是沈羡之和贺云昇在暗中角力。
而由于贺云昇至今摸不清沈羡之的具体计划,只能不放过他的任何可疑动向,想方设法在其间使绊。
关峻桓一阵无语:“你们也真是够不忘初心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搞得帝京地界一山难容二虎。”
贺云昇的语调缓了一下:“所以带你媳妇儿离远点,省得溅一身血。我这次要是再玩不过他,他媳妇儿喜提活寡,我媳妇儿也保不住,我喜提孤独终老。”
关峻桓声顿了下,突然话锋一转。
“如此来看,他缺的根本不是救赎,我家茈茈还是命好,避过了他这颗大雷。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说到底他是骨子里更像沈家人,真没继承他父母的心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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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哥哥在物理层面和精神层面双重作死ing,他现在捅自己的刀,都是以后追妻火葬场添的柴。
66
第66章
◎我想你了,但我好像要死了。◎
沈家不比一直在各自地界根基深厚,地位稳固的贺家和关家,近三十年间起起落落,数度浮沉。
而其首次展露锋芒,得以在帝京圈子里与贺家齐名,还是沈羡之的父亲沈天昀步入大学校门,同时也从他爷爷那里,正式接手部分家业的时候。
沈老家主膝下五子,次子到幼子皆是庸碌之辈,烂泥扶不上墙,唯有长子沈天昀能力极强,行事果决,一直是沈老家主的骄傲,被其予以着光耀祖业的厚望。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沈天昀大三那年。一次偶然的机缘,他资助了一位刚刚踏入这所帝京名校的贫困生学妹。
学妹来自偏远的边陲小镇,身世极为可怜,父母早逝,不得不在亲戚间辗转流离,尝尽人情冷暖不说,自身还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
偏偏天资聪颖学业拔尖,高中时有幸遇到了好老师好校长,不仅免除了她在校读书时的费用,还在她被帝京名校录取后,为她凑齐了第一年的学费和路费。
就这样,两个本来身处不同世界的人,在象牙塔的梧桐树下命运交汇。
学妹虽经历坎坷,却感恩知礼,面对困境依旧保持着积极乐观的秉性,精致眉眼间尽是坚韧与明澈,正是这份绽放于逆境中的灵慧,深深打动了沈天昀。
渐渐的,少年与少女之间纯粹的欣赏,在朝夕相处中悄然发酵,不知不觉间,已酿成了再难抑制的旖旎情愫。
然后当这段恋情传入沈老家主耳中,毫无悬念,引来了难以置信的沈老家主为此大发雷霆。
在沈老家主眼中,沈天昀无疑是被那个一脸狐媚相的美貌贫女迷了心智。
他早已为沈天昀做好了婚姻方面的规划,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豪门闺秀,男才女貌强强联姻,再风光大办一场婚礼,光耀沈家门楣。
即便门第稍逊,也得是温婉贤淑,举止得体的小户淑女,至少带出去能不失体面,放在家中也擅长相夫教子。
无论如何,也不能是一个身患先天疾病,还出身偏远小镇的贫困学生!
甚至她那病还有概率遗传!
况且面对找上门来,意图用钱斩断这份“孽缘”的沈老家主,她也毫不退缩,表现得异常“不识抬举”。
闹到最后,就是激烈冲突后的决裂。
沈天昀心意已决,宁可背负起不孝的名声,被父亲断绝父子关系,也执意要娶心爱的学妹为妻。
面对父亲的步步紧逼,他甘愿应下苛刻至极的分家条件。
不仅离开沈家时孑然一身,还在列祖列宗前立下重誓,自他踏出沈家那一刻,沈家的一切就与他再无瓜葛,他不会与弟弟们争一分家产,且永不涉足商界。
可以说这就是沈羡之纵然气场矜贵,季沐子在同他相处的过程中,却完全不会感受到阶级差距的原因。
沈天昀和学妹如其他认定彼此的校园情侣一样,毕业后便直接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继而又皆因成绩优异,先后在本校读研读博,留校任教。
沈羡之出生时,他家里的条件仅比季沐子家强些不多,同样没有自己的房子,六岁前的沈羡之,都是随父母一起,住在大学分配给教职员工的福利公寓里。
他每日吃着食堂的家常便饭,去校图书馆里借阅感兴趣的书籍,父母的同事和学生都喜欢他,还会带他去蹭各种各样的课。
他就是在平凡烟火气中长大的孩子,没有优渥的物质条件和豪门家族为家中后辈定制的精英教育,却完全不缺爱,父母相爱,也都很爱他。
当年沈天昀为了一个小镇孤女与父亲决裂,一度也是帝京上流圈中甚嚣尘上的大新闻。
最初几年,不少人与沈老家主看法一致,觉得沈天昀简直晕了头,堂堂豪门世家前途无量的继承人,愣是被个空有张漂亮脸蛋儿的贫女拿捏成了裙下臣。
然而伴随时间流逝,更多人见识到了沈老家主为了逼迫长子低头,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哪怕沈天昀始终信守承诺,不再涉足商界,沈老家主仍四处围追堵截,勒令那些被沈天昀夫妇投了简历的公司买他面子,通通不得录用他的逆子。
被逼到绝路,沈天昀也没指责过父亲和本家一句不是。
既然外面的路被堵死,他索性与妻子一起,凭借傲人的成绩一路攻读至博士,最后双双受邀留校,做了沈老家主鞭长莫及的大学老师。
于是昔日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渐渐习惯了柴米油盐和粗茶淡饭,甚至因为妻子体弱,他还包揽了大部分家务,乐在其中地主外又主内,洗手为妻儿做羹汤。
而那个曾被沈老家主诋毁为“心机深沉”,“不知感恩”,妄图“攀龙附凤”的贫女,竟也从未对那没有体验过一天的豪门少奶奶生活流露出向往。
后来沈羡之出生,得知这是个健康的男孩儿,沈老家主强硬的态度其实已然松动。
他托人传话给沈天昀,只要他肯认错回家,就可以接纳沈羡之作为长子长孙,至于沈羡之的母亲,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沈天昀养在外面做外室。
但沈天昀夫妇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笑过后只让传话的人回去告诉沈老家主,他们很满意当下的生活,不打算做出任何改变。
至于他们的孩子,更不稀罕当什么长子长孙,就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将来成为一个有能力让自己和所爱之人幸福的普通人,他们便心满意足。
彼时,包括贺云昇的大哥和关峻桓的父亲在内,一些与沈天昀同辈的豪门子弟已经陆续从父辈手中接过权柄,开始执掌家族事业。
拥有了更多话语权,他们不禁重新审视起了沈天昀的选择。
虽自忖易地处之,他们并不会这样做,但较之老一辈,他们到底多了理解和尊重,偶尔也会在私下感叹,沈天昀当年敢踏出那一步,确实算是挺有勇气。
不过此事毕竟被沈老家主视为讳莫如深的家丑,沈天昀又已经淡出上流圈,也鲜少有人会主动向自己的小辈提及这些。
直到沈羡之十岁那年,沈天昀因一场意外骤然离世,而沈羡之这个九岁就考入帝京顶尖高中的神童,还是被沈老家主贴上长子长孙的名分,认回了沈家。
关峻桓说沈羡之比起他的父母,更像沈家人的原因便是如此。
按照关峻桓从自己父亲那里听来的说法,当年的沈天昀夫妇,相爱就是相爱。
沈天昀认准沈羡之的母亲便从未动摇,而他的母亲,虽然出身寒微,也没有因为门第之差而自轻自贱,患得患失地认为是自己拖累了沈天昀。
反观如今的沈羡之,打着为季沐子好的旗号,所做之事却全然不顾季沐子的心意,无论季沐子怎样坚定地选择他,都固执地认定自己不配。
如此一意孤行的偏执和控制欲,可不是更像当年笃定自己是在“为儿子好”,就说什么都要强拆鸳鸯的沈老家主?
贺云昇再同沈羡之交好,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关峻桓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便话顿了下,半晌,才低声为挚友辩解一句。
“阿羡经历的不幸太多,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好像一直在错,季沐子是他人生中仅存的一方净土,所以哪怕有一丝一毫将不幸带给她的风险,他也不敢赌。”
毕竟一直单方面将沈羡之视作情敌,对于沈羡之,关峻桓心中总存着几分胜负欲。
这会儿经贺云昇提醒,他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确实刻薄了些,便轻咳一声,含着丝找补意味。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同样的境地,他母亲的确比他能扛,他还有季沐子,他母亲当年可是什么都没了,也没说要寻死腻活,如果不是沈老爷子……”
关峻桓所言其实触及了一些他私下里查探到的事情,他自觉既然已经同贺云昇点明了对沈羡之的关注,就没什么必要继续遮掩。
不料他话音落下,电话那端却陷入了好一阵沉默,约莫半分钟过去,贺云昇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些严阵以待的困惑。
“他母亲当年……不正是因为承受不住丧子之痛的沉重打击,才万念俱灰,最终熬干了身体吗?怎么还牵扯到沈老爷子……你这些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当年种种,贺云昇记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以为沈羡之客死异国他乡的那大半年,贺云昇唯恐沈家人再对无所依傍的沈母发难,第一时间将她转移到了自己的一处私人别墅里。
除了沈羡之很早便安排过去,贴身照顾她多年的那位保姆,但凡可能牵扯到沈家的物件,他都没让她带走。
后来更是他亲眼看着沈母的心事日渐沉重,本就衰弱的病体也一日较一日清减。
最终在一个寂静的深夜,因为身体虚弱到了极致,没能扛住突发的心力衰竭,猝然长逝于睡梦中。
贺云昇虽年长沈羡之一辈,但为沈母办理丧事的时候,却是以孝子的规格,代沈羡之送了沈母最后一程。
这也正是沈羡之最为封闭自己的那几年,仍然没有断掉与贺云昇联系的原因。
哪怕自己都要活不起了,也毫不吝啬地出力帮贺云昇接稳贺家主事的位置。
贺老爷子和贺老夫人至今健在,贺家小九爷这双膝盖,可是除了自己的列祖列宗,就只跪过他的母亲。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人情债,而是和面对季沐子时一样,沈羡之遍尝人间冷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得他人毫无保留地真心只待,该是多么难得。
只是听闻贺云昇质疑,关峻桓也很懵。
由于他对自己这边查到的事情确信无疑,下意识的反应竟是贺云昇顾及逝者已逝,事情毕竟过去了那么久,不愿再提上一辈的恩怨是非。
可他转念一想,贺云昇为人向来喜恶分明,极少有人因为原则性问题惹了他,却还能被他轻轻放过。
更何况如今沈羡之本人都懒得再理沈老爷子的临终遗咐,贺云昇着实既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再装这个糊涂。
一个极其离谱的念头在关峻桓脑中汇聚成型,令他头皮一阵发麻,声音不自觉地压低,试探着问。
“你和沈羡之……该不会至今都不知道,沈老爷子买通过他母亲的贴身保姆吧?”
贺云昇心中一凛,本就偏沉的声线骤然绷紧,质感冷硬:“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我再和你确认一次,你究竟是从什么渠道得来的消息?”
“没有经过任何道听途说,就是我自己查到的。”
关峻桓听闻贺云昇的反应,那个他从未设想过的猜测被瞬间砸实,他深吸一口气,给出了无比笃定的答复。
“正值你为沈羡之的母亲操办后事的时候,保姆将她自己正在读高中的儿子送出了国,我直觉你那时应该没心思安置她,就好信儿查了下她的资金来源。”
结果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策划这一切的,正是当时也身患重病,被医生诊断最多只剩一年寿命的沈老爷子。
并非沈羡之识人不清,一番挑选,反倒在母亲身边安放了见利忘义,早已与沈家暗中勾结之人。
实在是沈老家主手段狠绝,他掐准了保姆同样是单亲母亲,相依为命的儿子就是她的命脉,便只给了保姆两个选择:
其一就是她收下那份足以她培养儿子成才,令他们母子二人改命换运的巨款,帮他换掉沈母一直服用的,保护心脉的药物。
其二若是她敬酒不吃吃罚酒,仍念沈羡之母子待她不薄的恩情,那么她和她儿子之后会遭遇什么,沈老家主就“不便明说”了。
保姆又能怎么选择?
沈家人能有多狠,她也是刚刚见证过一切的亲历者。
连那个有本事极了的沈小先生,都悄无声息地被亲叔叔们害死在了国外。
拒绝沈老家主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妈的!”
贺云昇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里淬着刻骨的恨和冷。
“阿羡可是他的亲孙子,才被他的逆子们害死,尸骨未寒。别人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倒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就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关峻桓虽然眼红沈羡之的能力手腕,此刻也不得不承认,沈羡之强是真强,惨也是真惨。
“他拿沈羡之当过亲孙子吗,让沈羡之掌家,分明是为了给他的好大儿好大孙们找个能长期吸血的血包,只怪那几个蠢货连这点都看不穿,直接杀鸡取卵。”
沈廷琛只道沈羡之不满二十岁就被沈老家主指定为继承人,夺走了他家里家外,作为沈家长子长孙的一切光环。
却从来不曾想,在沈羡之力挽狂澜之前,他的父亲和叔叔们早已将沈老家主积攒的资产和声誉败去大半。
后来沈家得以重拾荣光,外界愿意再将生意拿去同沈家做,认的也只是沈羡之,根本不是他们沈家的其他人。
沈老家主表面上给了沈羡之长孙的名分和继承人的位置,可自从认回沈羡之,甚至没有为他庆祝过一次生日。
反倒是沈廷琛自己和其他弟弟妹妹们,每一年都拿着沈羡之赚来的钱大操大办,背地里还要抱怨自己得到的,不过是沈羡之指缝里漏下来的残羹冷炙。
“也是……”
贺云昇的语调透着入骨的讽,修长的手指扣紧手机,指节泛白。
“沈天昀死了,阿羡死了,他也要死了,他的确可能不愿放云姨独活。是我和阿羡疏忽了,当年我料理完云姨的后事不久,阿羡就获救回了国。”
说着,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
“再之后我忙着保阿羡的命,他忙着和沈家人拼命,我们都想当然地以为,是云姨觉察到自己可能熬不住了,念那保姆跟随她多年,才提前做了些安排。”
纵使不合时宜,关峻桓还是感到一阵无语。
“你和沈羡之能不能停止把他自己的心境投射到他母亲身上,沈老爷子必须让他母亲死在自己前面,可不仅是为了临死再拉个人当垫背。”
贺云昇紧锁的眉头微微一动,像是经由关峻桓的提醒,突然捕捉到了一线灵光:“你还查到了什么?”
关峻桓没能立刻跟上他的思路,只不加保留地如实相告。
“他母亲还是个小镇贫女的时候,就没怵过沈老爷子和沈家,本就不是什么弱女子,为母只会更刚,怎么可能在儿子惨死后忍气吞声,放任凶手逍遥法外?”
沈羡之的母亲江挽云,不仅曾是京华大学的法学系教授,更是诉讼法学方向九位正教授中的唯一一位女性。
一旦沈羡之的叔叔们部署整件事时有所遗漏,被她沿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她绝对有能力将事情闹大,至少也可以从沈家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贺云昇听得心惊,过往的碎片拼凑完整,他终于想通了当年的真相。
“原来如此,云姨她是已经掌握了关键证据,才被沈家那老混蛋灭口的!为了保他的家业和几个逆子,他威逼保姆,杀了云姨。”
……
这血淋淋的真相无疑是一场惨烈至极的悲剧,可之于此时的贺云昇而言,又可能成为一根续接沈羡之求生欲的救命稻草。
——你看,你母亲是被你爷爷害死的,她至死都想为你讨回公道,所以你不能死,得完成她的未尽之事,让所有做恶的人血债血偿,还原事情的全部真相。
为此,贺云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了当年那位保姆的下落,作为重要的从犯和关键证人,他需要她亲口供认自己的罪行。
不得不说,这件事落实起来,倒是比贺云昇预想的容易很多。
虽然她儿子大学毕业后就在国外拿了绿卡,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保姆本人却没有留在儿子身边享福。
而是独自一人又回到了国内,如今就在帝京郊区一座香火不算旺盛的古寺里,做着长期义工。
贺云昇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跪在正殿的蒲团上,双手捧着一卷经书,对着那尊端坐于斑驳莲台之上的佛像。
佛像的金漆早已剥落多处,露出底下暗哑的泥胎,佛足下的供桌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供桌上,三支檀香静静燃烧,青烟袅袅,缭绕佛身,如同她无处遁逃的罪愆,盘旋不去。
而她神色木然地低眉念诵,每一句都干涩得如同砂砾入喉。
保姆也是苦出身,儿子八岁那年,在工地做建筑工的丈夫就意外从脚手架上跌落身亡,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几乎断绝了经济来源。
所幸保姆勤快肯干,丈夫过世后她做过服务员,做过帮厨,做过保洁……经人推荐到沈羡之面前时,她正在一家健康疗养中心做护工。
待她通过考核,正式受雇于沈羡之,成了他母亲的保姆,小到支付给她远超市价的优渥工资,大到为她儿子办帝京高中的借读,她着实承了这对母子不少恩。
“我佛慈悲,不求你宽恕我的罪孽,但求你保佑夫人和小先生早登极乐,来生顺遂。”
正如她虔诚祷告的那样,她又回到这里,无非是为了赎自己的罪。
她并不知道沈羡之后来的“死而复生”,但在抬眼认出贺云昇之后,瞬间明白了他的来意。
她清楚自己声薄力微,上流圈里的那些人个个手眼通天,如果贸然暴露,让自己掌握的东西所托非人,那么不仅会连累儿子,更会致使当年的真相永远尘封。
所以她才一直等,等一个时隔多年,仍然记得那笔血债,并且有能力,有意愿代替沈羡之母子将其清算的人。
现在她终于等到了,于是便缓缓起身,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多年的沉重包袱,步履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主动向贺云昇迎去。
关于认罪和自首,以及后续配合警方重新立案调查,保姆全都没有异议,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贺云昇帮忙寻找一个名叫季沐子的女孩子。
贺云昇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季沐子的名字,英挺的眉峰略略挑起,声音隐含一丝探究:“……季沐子?”
“她现在应该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五年前是职业跆拳道运动员,小先生心肠好,曾机缘巧合之下帮过她解围,大概是投缘,后续一直把她当作妹妹教养。”
保姆点点头,眼神带着追忆。
“夫人生前一再提起过,说小先生不在后,她几乎每天都会发短信打电话,夫人本想了结一切就去找她说清楚,给那小姑娘一个交代,总不能让她一直等。”
这一段往事,贺云昇是从季沐子那里听说过的。
此刻听闻沈羡之的母亲同样知晓,再联想到二人如今的关系,心中不禁掠过复杂难明的情绪。
“我知道了,那么找到她,我和她说什么,告诉她阿羡死了,让她别等了?”
保姆又摇头,只在纸上写下一个银行保管箱的地址和密码。
她解释道,最后那段时日,沈羡之的母亲有时特别思念儿子,就会把想对儿子的话写在本子上。
又因为当时不便接听季沐子的电话,内心却对这个同样思念沈羡之的小姑娘充满了共情,所以这其中也有不少话,是写给季沐子的。
贺云昇应承下来。
他安排人手将保姆严密保护起来之后,就立刻拨通了季沐子的电话,让她直接去保姆提到的银行拿笔记本。
贺云昇看出保姆是真心悔过,也考虑到之后她配合调查需要再知道些事,便对她坦言。
“阿羡没死,那个叫季沐子的小姑娘……当了他的女朋友。”
片刻的惊愕之后,保姆的眉目慢慢释然舒展。
她示意贺云昇稍等,继而默默转身,重新步回檀香缭绕的佛殿,手指划过佛珠,对着斑驳的金身佛像深深叩首。
“我佛慈悲,信女此生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宽宥。只愿夫人来世康健顺遂,愿小先生否极泰来,同季沐子小姐幸福喜乐。”
当夜,季沐子独自坐在房间的窗前,窗外是小区院落里静谧的灯火,面前则摊开着那个墨绿色的绒面笔记本。
下午,她和唐媛一起从银行里取回了它,花了整整三个小时读完,眼角干了又湿。
心烦意乱之下,她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拨打起那个无视了她近两个月的号码。
出乎意料,这一次电话竟然接通了。
被冷落了五十七天,季沐子一时难以置信,激动和委屈交织,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竟是电话另一侧,先传来了那个她朝思暮想,此刻却异常沙哑疲惫的声线。
“沐子……”沈羡之的声音很轻,不知为何氲着难以言喻的眷恋情愫,“随便说点什么吧……我想你了。”
如此直白的思念话语,是季沐子从未想过会从沈羡之口中说出的。
然而,不等她按捺住心头涌起的欣喜,去回应这份近乎撒娇的温柔,他接下来的话,便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将她直接打入无底寒渊。
“我就要死了……你既然刚好打来电话……就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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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冲沈哥哥差点把真自己送进火葬场这出,前方这追妻火葬场也妥妥的了2333~
咱就是说,沈哥哥的爸爸妈妈要是在天有灵,大概已经要把这完蛋儿子骂死了。
67
第67章
◎别凶我了,说句爱我吧。◎
通过沈母留下的笔记本,季沐子知道了很多沈羡之从未对她说起过的事情。
原来那个他留给她的手机号码,除了她,就只有他的母亲知道。
沈羡之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操心忙碌。
用作商务用途的几个手机充斥着大量来自生意伙伴的联络和讯息,他唯恐她们的来电或信息淹没其中,便为她们预留了这条专线。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她拨去的电话,发出的短信,都会被沈母看见的原因。
在启程前往国外,踏入那个由他叔叔们精心编织的陷阱之前,沈羡之本就是将这部手机交由沈母保管的。
原来她十五岁那年的月经初潮,他接到她的求救电话,内心的慌乱并不比她少。
情急之下,他*甚至将电话打给了沈母。
而那个被他带来接她,给她科普知识,被他说成是同学的小姐姐,也是他从沈母任职的学校里,临时雇来的生理健康辅导员。
原来吴胜彪后来不敢再找她家的麻烦,真有一部分原因是挨了他的拳头。
虽然这件事,季霖兮早在无需再对他的身份遮遮掩掩时,就如实交代过了。
不过思及沈羡之从前那副优雅得体的矜贵公子作派,季沐子只觉得季霖兮在叙述过程中,一定掺杂了不少基于他自己行事逻辑的编纂加工。
毕竟吴胜彪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流氓地痞,凭沈羡之的权势手腕,料理他的方式何止千百种?
退一万步讲,即便真要动手,也大可以差遣几个打手,完全没有必要脏自己的手。
可不成想,她的沈哥哥竟真是亲自动了手,而且比起季霖兮两个月前痛揍沈廷琛的那一顿,下手只重不轻。
沈母在笔记本中写道,正是因为这件事,让她发自内心地觉得,沈羡之能认识季沐子,于他而言,也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
自从被接回沈家,本就较同龄人早熟的沈羡之一直活得克制而压抑。
他知道沈老家主不喜欢他,即便偶尔会透过他怀念早逝的长子,也是又爱又恨,既割舍不下砸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羁绊,也憎恶他身上来自母亲的每一滴血。
所以他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必须时刻将自己塑造成无论被多少双眼睛审视,都叫人完全挑不出错处的样子。
这样的沈羡之,正如季沐子曾经笃信的那样,不应该存在亲自动手,重伤一个地痞的可能。
然而那日与吴胜彪会面,吴胜彪被他逼得口不择言,竟问沈羡之甘愿为自家的“丑丫头”出头,是不是其实和她发生了什么。
言辞污秽露骨至极,说自家的丫头丑归丑,身段倒是好的,沈羡之若是好这口,那么与其去打点季兆兴,不如直接打点他。
季沐子原本叫吴沐子,是他的种,要卖也轮不到季兆兴卖,反正沈羡之有钱有势,大可以帮他争个抚养权,他比季兆兴好说话,钱到位想玩得多花都可以。
要知道季沐子当时只有十五岁。
怎么有人能禽兽至此?为了些许酒钱和赌资,竟生出念头,要将未成年的亲生女儿,卖身给他以为的恋童癖?
他说得如此熟练,大概率早已不是第一次与人谈论这等龌龊交易。
居然把主意打到自己精心教养了一年,好不容易才从阴霾中走出,变得乐观开朗的小姑娘身上,他怎么敢?
吴胜彪的那番话,可谓彻底点燃了沈羡之的怒火。
令他再难自持,最后将人打到只剩半条命仍不解气,简直想去找藏在暗处的季霖兮拿刀,再补两刀,干脆取他丫的狗命。
沈母告诉季沐子,正是因为她的出现,沈羡之才又一次拥有了如此鲜活的情绪。
他不仅是在教养她,呵护她成长,更是在通过将她教养成最美好的模样,去重新养了一遍他自己。
季沐子渐渐长大,沈羡之也逐步与沈老家主完成权力交接,从此再不必如履薄冰地活,本该是这样的,他们都因为遇到了彼此,而成就了更好的自己。
沈母的字迹落在此处,便突兀地洇开了一片湿润的深色墨痕。
季沐子仔细辨认,方才透过自己同样模糊的泪眼,认出了“如果小羡还活着……”几个字。
笔记本上的字句尚且历历在目,季沐子卷翘浓密的睫尖瞬间聚起泪雾,溢出唇齿的每个字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意。
“沈羡之,你疯了吗,你在哪,到底都做了什么?”
可惜季沐子如此迫切的哭腔,却只换来了沈羡之弱弱的一声笑,操着渐低渐哑的声线,漫不经心地转移着话题。
“别凶我了……沐子……我都要死了……说点别的吧……比如你爱我什么的……”
季沐子从执意追人到推着他逐渐妥协,谈成这段恋爱,虽然从不吝啬向他传达爱意和依恋,但细细回想起来,确实从未对他说过“我爱你”三个字。
并非是觉得他们的感情不够深刻,担不起一个“爱”字,只是她每每坦言“喜欢”,总会被他用“不要这样“和”我不值得”挡回。
她根本没有机会再往深了说。
他会有朝一日,磨着她,缠着她,只为听一声“爱”,季沐子做梦都不敢想这么美。
可思及如今的局面,她倒宁可自己正陷在一场荒诞的梦境中。
滔天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已然淹没了她的四肢百骸,季沐子感觉自己全身都在不受控地发抖。
她语速急促地开口,几乎每个音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
“沈哥哥,你听话,有什么话,等我们见面再说,好不好?你把微信定位打开,别乱动,我这就去找你。”
无奈电话那端的沈羡之完全拒绝和她同频,虚弱的声线偏偏执拗至极,对她的焦灼充耳不闻,只沉浸在自己的呓语里。
“我知道我不配……所以不用你走心……随便骗骗我就好……我想听你说爱我……一次就够……”
季沐子喉头一哽,情感上她想立刻满足他近乎卑微的请求,可“爱”字咬到舌尖,又被她生生咽下。
她哪里敢说,万一……万一他听她说完,就觉得自己了却了全部心愿,可以再无留恋地赴死了呢?
季沐子感觉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昏黄的壁灯光线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投下不安的阴影,她清楚这样僵持下去同样不是办法。
首先,她根本搞不清沈羡之那边是什么情况,这毫无征兆地,他怎么就把自己弄到了濒死的弥留之际?
其次,她也必须尽快确定他的位置,哪怕二人离得远,她一时赶不到,至少也能立刻就近呼叫救护车,最大程度避免事态滑向无法挽回的境地。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到衣柜前,胡乱换了身能够出门的衣服。
就在她手忙脚乱地打算去隔壁叫出唐媛时,电话那端的沈羡之忽然再没了声息。
任凭她如何对着话筒呼喊,回应她的,都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沐沐,怎么了?”这时唐媛被门外异常的声响惊动,第一时间趿拉着拖鞋跑出来。
继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就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她那位向来明艳照人的大美人闺蜜,此刻简直像是被生生抽走了灵魂,正一动不动地钉在她房门口。
一开始只是垂着头,如瀑乌发凌乱地散落肩头,玉白薄肩一下一下地小幅度轻颤,美目中也盈着摇摇欲坠的水光。
待季沐子抬起脸,对上她关切的注视,泪腺的闸门便轰然崩塌,整个人猛地扑到她身上,“哇”地一下号啕大哭起来。
“小媛……沈哥哥死了……呜呜呜……我又没有沈哥哥了……我再也……再也等不回他了……”
季沐子哭得撕心裂肺,滚烫的泪水不一会儿就浸湿了唐媛的睡衣前襟。
可唐媛这会儿除了陪她哭,也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羡之绝不是那种恶趣味的人,会拿“假死”当噱头,戏弄季沐子。
所以他说要死了,至少在他的主观意识里,是真的认为自己已经来到了生命尽头。
况且此时季沐子哭得肝肠寸断,唐媛听着,都感觉自己的心跟着碎成了齑粉。
若是换作沈羡之,凭他对季沐子的一贯珍视程度,怕是即使只剩下一丝说话力气,都不会忍心将仍在通话中的手机弃置一旁。
任凭她悲恸绝望的哭声愈演愈烈,他却充耳不闻。
不过当贺云昇接到她们的电话匆匆赶来,虽然很大程度是为了安抚两个女孩儿濒临崩溃的情绪,却还是提出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贺云昇的劝慰并非毫无根据。
“阿羡身体弱,一旦情绪波动强烈,会诱发心悸或窒息,所以对比常人,他更易进入类似假死的休克状态,同样会让他出现濒死感,产生他要死了的错觉。”
这样的情况,作为过去五年里,数次把沈羡之从鬼门关生拉硬拽回来的“续命专员”,贺云昇无疑不是第一次面对。
沈羡之的体质弱,每个月总要病上一两回,说不准哪次就会特别凶险。
恰逢季节更替或者一不小心给自己摔重了,腿上积累的伤病还会复发,随随便便就会因为身体的抗炎反应,高烧到将近四十度。
甚至心情不好时,他也会动辄数日想不起吃饭,生生把自己饿到凉……
毫不夸张地说,沈羡之这五年间作过的死,几乎能一个人演完五部《死神来了》。
最近的一次,便是他与季沐子重逢后不久。
因为心意被李湛点破,季沐子索性直球告白,逼得他也没办法继续装糊涂,不得不直面这段感情。
结果一言不合就没能压住身体和心里的双重邪火。
一气之下把腿正疼的自己丢进浴室里浇凉水澡,最后一头栽倒在冷硬的瓷砖地上,给自己在额头上开了个得缝十三针的口子。
贺云昇嘴上说着这些往事,试图宽慰面前两个哭个不停的女孩儿,自己却也心急如焚。
因为在赶来之前,他就先被一位追随沈羡之多年,也对其忠心耿耿的白手套堵上了门。
白手套没有过多言语,只将一个小型密码箱递到他面前,密码盘上的数字已经拨好,正是季沐子的生日。
贺云昇按下开关,箱盖弹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厚厚一叠已经签署好的合约文件。
期限从一年到五年不等,内容更是包罗万象。
顶级时装周的走秀邀约,各类奢侈品牌的宣传代言,知名时尚杂志的封面拍摄……保守估计,这些时尚资源的价值,十位数不止。
沈羡之此举,分明就是在托孤。
他为自己策划好了终局,于是在自我了结之前,尽他所能,又为季沐子最后铺了五年的路。
白手套告诉贺云昇,这是需要他接手的第一件东西,后续还会有。
俨然表明沈羡之已经算无遗策地做完了所有安排,而他只需按照沈羡之规划好的步骤行事,一切便会如预设般运转,导向那个沈羡之心中最好的结局。
彼时的贺云昇闻言,阴翳顷刻笼罩眉宇。
紧接着又听白手套补充。
“对了,沈先生还强调,季小姐不喜欢也不适合演戏,因此以后无论出于资源交换还是人情往来,都不可以再叫她做违背心意的事。”
总之文件箱里的资源虽然个个顶级,但被沈羡之搜罗来送给季沐子,也并非是要她全盘接收。
否则别说五年,就是季沐子不眠不休地连轴转十五年,二十五年,都不可能接完。
无非是给她提供足够广阔的选择空间而已。
他不便与她一个个确认,索性就把未来五年内所有可能令她感兴趣的项目通通拿到手。
她大可以随心挑选,然后只挑其中最合心意的接。
如果说前面那番话还算得上一本正经地托孤,那么后面一通更为细致的嘱咐,明显是掺杂了些个人埋怨的。
怪贺云昇前段时间筛选不精,给季沐子应下那档惹她落泪的电影客串。
沈羡之不讲理起来也是真不讲理,明知季沐子伤心的根源是被他说了分手,却执意将季沐子会哭归咎于见了骆茈,又听骆茈和关峻桓夫妇说了不该说的话。
纯纯的恶人先告状,贺云昇完全能够料想到,如果沈羡之这次真的死成,那么他这一箱承载着“好意”的合约,绝对会被季沐子一张不落地烧给他泄愤。
想到这里,贺云昇一片沉郁的视线,到底落在了汽车后座的季沐子身上。
只见她仍然保持着刚刚上车时的姿势,微垂着眼睫蜷在唐媛身边,叫车窗外昏黄的路灯光线一打,艳丽面庞上满满都是泪痕。
贺云昇喉结微动,还是没将沈羡之的这些复杂算计和盘托出,只启唇,声音低沉地认下疏忽:“抱歉,我没想到阿羡这次会把一切做得这么绝这么急。”
事情骤然失控到如此地步,着实也出乎了贺云昇的意料。
毕竟沈羡之尚且留着沈家人一口气在,最近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特别过激的动向。
不然贺云昇才不会将寻找保姆,还原真相放在更高的优先级,满心以为只要赶在沈羡之做出极端举动前处理好这些,就可令其勒马,踏踏实实被季沐子追回。
可他如今再细细回想起来,只觉这一切像极了沈羡之精心布置给他的障眼法。
正如白手套所言,这箱合约只是开始,后续还会有沈羡之的其他安排接踵而至。
不出意外,这所谓的安排就是要他按部就班地为所有事件收尾。
沈羡之是故意的,故意将很多事情都做到了百分之九十九。
借以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麻痹他和季沐子,让他们误以为经历了对沈家人的肃清,他已经将积压的情绪发泄了大半。
只要再耐心等一等,他就会“乖乖”听他们的话,回到季沐子身边。
沈羡之笃定,即便贺云昇再怎么恼火他的欺骗和算计,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不瞑目,不去代为完成那剩下的,决定全盘成败的百分之一。
夜色如墨,贺云昇将失魂落魄的季沐子和同样忧心忡忡的唐媛带回了自己的私宅。
手中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拨出,时间也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这样整整五个小时过去,直到凌晨三点,听筒里依旧没有传来任何具备价值的线索。
一无所获。
沈羡之将整个计划制定得太周全太严密了,而他留给贺云昇的破局时间,又太短太仓促了。
他甚至还选了深夜到凌晨的这段时间,来作为引爆整件事的起始点。
让贺云昇纵使想要倾贺家之力,地毯式搜索整个帝京,也只能徒劳地等到天亮。
届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而他怕是也凉得不能更透了。
难道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吗?
季沐子纤薄的身子不住打着颤,泪水如珠,簌簌滚落,几乎哭得整个人都恍惚了。
隐隐约约,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冰凉,无边的绝望铺天盖地,不知不觉,就吸走了她的全部体温。
意识迷蒙间,她又想起了那句沈母写在笔记本上的话,感恩她和沈羡之遇到了彼此。
她想,她的确该因为遇到沈羡之而感恩。
毕竟是沈羡之,在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候挺身而出,帮她解了围。
后续又耗费三年心血,用足了温柔和耐心,将她从昔日的自卑少女,教养成了如今艳杀四方的新晋超模。
可是遇到她,真的不是沈羡之人生中的又一遭劫难吗?
他的妈妈再也没机会知道,他真的没有死于那场惨烈的人祸,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地狱边缘挣扎回来的他,现在却因为爱上了她,又为她死掉了。
这么看来,是不是不再有重逢,让故事戛然而止于六年前的分别,才是对他们二人而言最好的结局?
没有重逢,就没有后来的相爱。
虽然她的青春会永远留有遗憾,虽然他的人生会依然在阴霾中踌躇,但至少她能怀揣着他的馈赠前行,而他和旺财相依为命,也可以活得更加长久一些。
季沐子纤长浓密的眼睫一下一下地眨,剔透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地坠,无论她如何用手背擦,都擦不尽心底汹涌肆虐的悲伤。
“……沐沐?沐沐!”直到唐媛的声音穿透层层迷雾般灌入耳中,季沐子才堪堪被唤回了神。
唐媛叫她的名字,显然之前已经唤了好多声,只不过沉浸在悲痛中的她浑浑噩噩,令唐媛不得不将音量提高了好几次。
唐媛的眼眶也红着,将自己手中嗡嗡震动的手机递到她面前,屏幕上的来电提醒界面,是季霖兮的名字在不断闪烁。
“沐沐,是霖老大,你的手机……还通着话,没挂断……他大概是找不到你,才打到我这里来了。”
季沐子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一直紧握着那部打给沈羡之的手机。
仿佛溺水者不愿放过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固执地不肯挂断,只因心底尚存一丝渺茫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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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一电话那头再次传来微弱的声息,她绝不能错过任何一点可能存在的变数。
季沐子此刻实在被抽空了气力,泪意汹涌的眼底混沌成一片,无法再去应付其他人了,便无力地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了唐媛擎着手机的手。
她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宽阔的黑皮沙发里,泪水决堤,哭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怎么也停不下来。
唐媛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也心酸得无可奈何。
数秒过去,唐媛只得又抬起头,与不远处沉默伫立的贺云昇交换了一个眼神。
贺云昇同样眉头紧锁,英挺的脸上写满了沉痛,唐媛便吸了一口气,一边抬脚朝贺云昇的方向走去,一边用拇指在屏幕上右滑,接通了季霖兮的来电。
唐媛开口,音质呜哝:“霖老大,我们这边出了些事,情况很复杂,你先别多问,我这会儿……真没心思组织语言,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清楚。”
电话那头的季霖兮闻言,似乎也愣了一下,半晌才道:“媛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姐夫让我姐她爸给捅了,不是我俩共同的爸,是她亲爸,吴胜彪。”
哈?
这……又是什么情况?!
眼下突如其来的消息实在过于魔幻。
唐媛瞬间瞪大了圆眼睛,下意识抬起一只手,紧紧揪住了身旁贺云昇的衣角,另一只手则指尖哆嗦着,触开了通话的公放选项。
下一秒,季霖兮那偏清灵的少年声线就在整个办公书房传开。
“我们这边的情况也比较复杂,我长这么大,作文没有一次超过二十分,所以组织语言的能力也有限,我尽量把事情说明白,你尽量听。”
简而言之,是被逼至绝路的沈家人不知怎么得知了吴胜彪的存在,于是决定手段用老,这次雇佣了吴胜彪去处理沈羡之,出价三百万。
吴胜彪正愁还不上赌博欠下的高利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再加上本就与沈羡之有过旧怨,便想都没想,一口地应下了这桩要命的买卖。
可他就是个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地痞混混。
当白刃捅进沈羡之的身体,再带着刺目的猩红抽出,眼见沈羡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表情更是平静得可怕,吴胜彪自己反倒先吓破了胆。
反正一共落了三刀,吴胜彪捅完就慌了神,刀掉地上都没顾上捡,屁滚尿流地跑了。
然后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大半夜的,竟然跑到他们家来砸门求救。
“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的重点,重点是这三刀明明都是捅在了肚子上,但好像把我姐夫脑子捅坏了。”
季霖兮说到这里,话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丝不明就里的毛骨悚然。
“姐夫刚才缓醒过来,第一眼看到了我,居然一句没喊疼,反而张口就骂吴胜彪是废物,说他连个残废都捅不死,机会给到他,他怎么这么不中用。”
【作者有话说】
沈哥哥没事233,还有劲骂人呢,他以为自己会被捅死,结果三刀都没中要害,就是他身体弱,失血给自己失休克了[捂脸笑哭]。
不过沐子开始想退了,这真火葬场和追妻火葬场,沈哥哥高低得进一个了~
68
第68章
◎她不要我了,还咬我。◎
不得不说,季霖兮的语言表达能力,确实完美印证了他从小到大惨不忍睹的作文分数。
加之他此刻心慌意乱,又懵又急,措辞逻辑更是堪称灾难级别的颠三倒四,基本十句话里有八句都前言不搭后语。
然而贺云昇从头到尾听完,竟还是迅速从中抽丝剥茧,深邃锐利的眼眸微微一凝,便大致复盘出了沈羡之那近乎疯狂的计划。
首先毫无悬念,沈家人必须是他迫切肃清的目标。
尽数清算新仇旧怨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留着他们之于季沐子而言也无异头顶悬刃,后患无穷。
只叫他们倾家荡产,余生永无翻身之日,对沈羡之来说易如反掌。
然而彼时的沈羡之早已为自己画定了死局,他母亲的命,他自己的双腿,以及他本可以拥有的,与季沐子携手相伴的美好未来……
他都要死了,怎么会甘心再放那些将他害至一无所有的罪魁祸首,仅仅付出失去家产的代价呢?
可如果想通过法律渠道让恶人自食其果,短时间内他能拿到的证据又十分有限。
除了□□未遂的沈廷琛可以被判三至十年,沈家的其他人身上至多是些偷税漏税,操纵空壳公司的勾当。
哪怕他们凑不出钱去补窟窿,干脆躺平任判,可以量刑的程度也十分有限。
毕竟这五年间,沈家人能捞到多少油水,本就全看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漏给他们多少。
凭那仨瓜俩枣和几家人烂透的名声口碑,他们手里根本攒不下能够掀动大风浪的资本。
当然,他也并非不能追究五年前那场精心策划的“意外”,按照国内刑法,实打实得归为谋杀未遂,附加致使他双腿落下三级伤残。
而这些罪名一旦砸实,即使是四人中情节最轻的主谋,也得被判处十年以上。
只可惜沈羡之根本没给自己预留那么长的时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一日不死,季沐子就一日无法在心里真正放下他。
所以他必须死,干净利落地死,用长痛不如短痛的方式,让他的女孩儿彻底摆脱他带来的沉重枷锁,然后踏着他为她铺就的花路,去至凌云巅,谁都不可欺。
当他为季沐子搜罗那些顶尖资源的合约,玉白长指一张张划过冰冷的打印纸时,他也心中反复叩问。
他还能为她做什么?怎样才能让她在没有他的漫长岁月里,活得更加开心幸福?
然后,他就想到了那个纠缠季沐子家近十年的王八蛋,曾让他切实动过杀心的人,季沐子的生父吴胜彪。
这个人和他一样,都是季沐子明媚人生中不该存的黑点。
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们在沈羡之成长过程中为他塑造的道德观,让他无法像他那些手段下作的叔叔们一样,做出将其除之后快的事。
不过两件他必须完成的事情在此交汇,令他灵光乍现,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绝妙”法子。
就这样,他刻意放缓了处置沈家人的步调,微妙地卡紧了他们的最后一口气,如同玩弄濒死的猎物般,就是不让他们咽下去。
当铡刀悬于头顶,这种时刻紧逼的恐惧,甚至比□□脆利落地快刀斩乱麻更加磨人。
沈羡之正是吃准了这点,一步一步,将他们逼得又一次狗急跳墙,对他动起了杀心。
继而便顺理成章地开启了计划的下一步,挑选出最合适的时机,把吴胜彪这个杀人灭口的不二人选,送到了已然恨红眼的他们面前。
贺云昇抬目,迎上季沐子湿润眼睫下轻颤的双眸,薄唇微启,溢出一声讽意拉满的轻呵:“他丫的脑子是坏了,和吴胜彪捅他那几刀关系不大。”
不怪在季霖兮打来这个电话之前,贺云昇徒劳耗费诸多力气,却完全没能摸清沈羡之到底做了什么。
这分明就是正常人与疯批偏执狂之间思维有壁。
一个人得癫成什么样,才能设计这样一出戏码,让自己女朋友的人渣生父受雇于自己的垃圾叔叔们,干脆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交换,借此把对面一网打尽?
这也就是吴胜彪那三刀全没切中要害,又打骨子里是个怂包软蛋,根本没有杀人的胆子去补第四刀,最后还在慌不择路之下,阴差阳错地选择去向季家求助。
但凡这些巧合中少了任何一环,他的命都得在今晚交代出去。
然后季沐子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好了。
既然不能抽干身上那一半属于吴胜彪的血,那么就只能背负起生父杀死致爱的沉痛包袱,在痛苦煎熬中度过剩下的数十年人生。
问清沈羡之此时所在的医院地址,贺云昇便带着季沐子和唐媛,驱车直接杀了过去。
凌晨三点半,车窗外的夜色渐淡,季沐子的面色却较之来时,不见丝毫缓和。
路上,季霖兮给季沐子发来了沈羡之的伤情诊断。
某种层面来说,沈羡之这次得以三过鬼门关而不入,当真是有几分阎王不收的运气作祟。
有钱能使鬼推磨,吴胜彪光是预付款就拿了五十万,所以他捅出的前两刀,是真真切切奔着取走沈羡之性命去的。
一刀十公分,一刀八公分,沈羡之全程不躲不闪,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任由锋利的刀刃直插入腹,涌出的鲜血洒了一地。
然而伤口虽深得骇人,位置却偏偏赶了巧,竟都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可能致命的内脏要害,其中一刀穿入腹腔,另一刀也只是划破了几根肠系膜血管。
由此引发的出血,正是导致他后来失血性休克,让他误以为自己这次确实命不久矣的原因。
至于两刀之后的第三刀,就纯属是吴胜彪被沈羡之挨刀后的平静反应吓傻了,应激后下意识地将刀向前一送,只有浅浅的三公分,造成了很轻微的腹壁损伤。
按照吴胜彪自己在警局里的供述,他觉得他捅的简直不像个活人。
甚至当刀子深深没入沈羡之的身体,温热鲜血染了他满手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他惊恐过度产生了错觉,他竟恍惚间看到沈羡之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
当然绝非什么友好和善的笑容,而是索命厉鬼般,仿佛下一秒就会拉着他同下无间地狱。
吴胜彪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老地痞,这会儿人被冰冷的手铐扣着,面前是神色肃穆的警员,其实是没什么胆子再去说谎的。
可他这番十有八九就是真相的供述,却仿佛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季昭兴和季霖兮父子在他身上压抑了十几年的怒火。
若不是警察及时阻拦,季霖兮几乎要当场重现八年前沈羡之痛揍这个王八蛋的场面。
少年将那双平日里较之女孩儿,都要保养更加精细的手攥紧成拳。
他想,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
明明人赃俱获,这混蛋自己才是那个行凶的恶徒,结果竟还要倒打一耙,反去给他姐夫泼脏水,表现出一副心有余悸的嘴丑恶脸,真他奶奶的腿岂有此理!
而季昭兴虽然不像季霖兮那么冲动,却也面色铁青地和负责此次事件的警员们拍了桌子。
“警察同志,你们可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我女婿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平日里与人说话都温文有礼,怎么会和他这种流氓地痞扯上什么黑吃黑的联系?”
总之,鉴于家中的两个男人都因此次的突发事件生起邪火,如今全处于一言不合就会炸起来的状态。
季母生怕二人压不住脾气再影响沈羡之休息,索性将他们一个打发回家去准备清淡的流食,另一个派去附近的超市,采买些伤患住院可能会用到的物品。
最终当季沐子三人匆匆赶到医院时,是季母亲自在医院门口接应的他们。
彼时接近四点,初夏白日渐长,已有熹微的晨光越过地平线。
季沐子承着微光抬起那双几乎哭了一宿的红肿泪眼,便直直撞入了妈妈担忧而复杂的视线。
她一向懂事,从小就不愿父母在自己身上过多操心,无奈这会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刚刚落地,到底还是没能顶住这来自至亲的温情慰藉。
她纤长浓密的睫毛才晾干不久,眼下就再次湿漉漉地黏在了一起。
一时间衬得那张原本旖旎艳丽的脸蛋儿愈发苍白脆弱,樱唇开合几次,喉咙却仿佛堵了团棉花,完全不知该如何向妈妈解释当下混乱不堪的局面。
在过来医院的车上,季霖兮已经通过电话,向她同步了目前对爸妈供认不讳的事情。
鉴于吴胜彪被警察控制后,就竹筒倒豆子般自首了不少,所以沈羡之的身家背景,自然成了第一个捂不住的秘密。
吴胜彪招供道,雇佣他的人正是沈羡之的叔叔们,起因疑似涉及豪门内部见不得光的财产纷争。
具体细节他一个拿钱办事的帮凶也不清楚,反正高端的商战真就比他们小老百姓想象的更加朴实无华。
沈羡之的叔叔们斗不过沈羡之,便起了歹念,打算干脆让沈羡之从物理层面消失。
眼见爸妈本能地想要反驳,说自家女婿是个普普通通的酒吧小老板,父母早亡,跟什么豪门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季霖兮只能硬下头皮,将他所知的实情和盘托出。
他姐夫的确不是那种普遍认知中传承自谁的豪门,而是自身就是豪门,一个人顶别人全家,很有钱,特别特别有钱,所以会招垃圾亲戚惦记的豪门。
紧接着,因为警方还询问起他们的女儿季沐子,作为沈羡之的女朋友,为何事发时没在恋人身边,此刻正身在何处。
季霖兮又迫不得已地承认,他姐和姐夫确实最近闹了点“小别扭”。
“不过问题不大!我姐签约的经济公司,就是姐夫专门为她开的,她现在去哪里工作,身边还是明里暗里跟着一大票助理,姐夫派的,她默许。”
季霖兮生怕爸妈误会他们的感情有了裂痕,如是向爸妈担保道。
“还有她和媛姐仍然住着姐夫的房子,哦,不对,是楼,全楼都是姐夫的,俩人虽然暂时分居了,但整整一栋楼,姐夫都留给了我姐,我姐照单全收。”
都说知子女莫若父母,季父季母彼此对视一眼,心中多少有了数。
他们很了解自己的女儿,以季沐子的性格,如果她铁了心和沈羡之分手,那么别说不会再接受他的任何东*西,大概率之前收下过的那些,都会给他退回去。
至于沈羡之……最好的资源依旧源源不断地供着,大票助理还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明明是自己名下的楼,闹别扭闹到分居的地步,却也是自己搬自己走。
若说他对季沐子的感情淡了,恐怕连鬼都不会信。
所以季霖兮平时再喜欢满嘴跑火车,在这件事上,应该也没有说谎。
闹别扭归闹别扭,但小情侣心里一定还装着对方,如果不是突然发生了这档子事,或许不等他们做父母的有所察觉,二人就自己和好如初了。
季霖兮见父母不再疑虑,便暗暗松了口气,觉得他也是棒棒的,算是将事情糊弄了过去。
好歹把二人名义上的分手包装成了闹别扭,也没有暴露沈羡之提分手的真正理由,就是纯字面意思的不想活了。
然而刨除这两点关键因素,季沐子和沈羡之闹别扭的理由,看起来就很像她在埋怨沈羡之的隐瞒,关于他的身家背景,关于他那些血淋淋,不愿示人的过往。
同季沐子一道,穿过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走到沈羡之的病房门前时,季母看着女儿憔悴却难掩艳色的脸,似是想要开口劝解些什么。
不过话到嘴边,又只化作一声叹息。
“医生说那三刀没伤到要害,不算致命,但小沈身体底子弱,光是失掉的那些血,就够他调养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再清楚不过,无论你们之前有什么矛盾,现在都先放一放。
毕竟此时的沈羡之,身体已经禁不起更多的折腾了,既然二人还有意愿走下去,那么一切都不必急于一时。
季沐子眼中泪雾未散,却还是仰起明艳脸蛋儿,唇齿咬着,勉强对妈妈笑了一下。
经历了这次的事情,她突然觉得,比起两个人能否一起走下去,她更希望他活着。
考虑到无论女儿还是沈羡之,想必都有许多话需要独处倾诉,季母体贴地止步于病房门外,没有随季沐子一同进去。
而亲手推开病房门扉,哪怕身边并没有旁人,季沐子也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凝视着病床上苍白虚弱的男人,良久良久,没有眼泪,也没有言语。
算上今天,他们已经整整五十八天没有见过面了。
他更瘦了,袖口松垮地挽到手肘,露出插着点滴针管的嶙峋手臂,薄白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因为伤在腹部,他身上的病号服纽扣全敞开着,腰腹处缠绕着厚厚的洁白绷带。
每一次轻浅的呼吸起伏,都让绷带上方那根根分明的肋骨轮廓更加凸显,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他好像真的要死了,有那么一瞬间,季沐子脑中荒谬闪过那句他曾对季霖兮说出的话,他都这样了,吴胜彪竟捅了三刀都没能要了他的命,真他妈是个废物。
季沐子本不想开口,可双脚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还是不受控制地挪到了他的病床边,精致如画的眉眼低垂着,像是在极力压抑不知怎么就又澎湃起来的泪意。
然后,就在那点泪意终于决堤,化作一声细碎呜咽,她愤愤抬手想要抹去这不合时宜的痛惜时,她颤抖的纤软指尖,猝不及防碰触到了另一只同样探出的手。
似是也想为她拭泪,她指腹温软,而男人那只没有扎点滴的手,却透着冰潭冷玉般彻骨的寒凉。
季沐子打了个激灵,脑中掠过不好的联想,紧绷的情绪再次拉扯到满弓弦上,下意识想连人带手一起抽身后退。
不料沈羡之竟毫无征兆地曲起指骨,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猛地攥紧了她的手腕,以至她稍微发力一挣,就害他牵动了伤处,清隽俊漠的眉宇蹙紧三分。
季沐子立刻不敢再动了,只能任由他抓着,冰冷掌心贪婪地汲取着她手腕肌肤上的暖意,像是有今天没明日一般,姿态近乎穷奢极欲。
和几个小时前他接起她电话时一模一样,她心急如焚,恐惧得歇斯底里,他却偏要在人命关天的生死边缘,磨着她要听一声“爱”。
季沐子现在只觉得这男人是故意的,别说疼一疼流些血,他连他自己这条命都不在乎,但他清楚她在乎,所以总能精准拿捏她的软肋,逼得她步步退让。
倒真应了那句老话,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他们中间隔的甚至不止一层,她怎么玩的过他?
季沐子深吸一口气,本来清灵的嗓音,这会儿已经染上委屈的愠怒,罕见地对他直呼其名:“沈羡之,你放手。”
沈羡之非但不放,反而收紧了手指。
就差最后一步,他的计划已经被全盘打乱了。
然而待到他从昏迷中幽幽转醒,又骂完吴胜彪,竟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任何补救措施或下一步谋划。
他满心所想,都是他以为自己到了弥留之际,却没能从她口中听到的那声“爱”。
他不知道她最后到底有没有说,反正他是没听到,意识消散之际,明明手机仍在身侧,听筒里她的声音却越来越远。
于是他徒劳地伸出手,又伴随着气力散尽,最终带着遗憾和不甘,彻底沉入了无声无息的黑暗。
也许沈羡之心中,仍然没有动摇不日便要再次为季沐子献祭自己的想法。
可是当季沐子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当他的手又一次触碰到少女雪白软嫩的肌肤,至少如今此刻,他完全不想放手。
不仅不想,如果他还能积蓄起更多力气,他甚至想将她拉入怀中,最后一次,再深深吻她。
沈羡之自己都无知无觉,他那双素来淡漠冷情的深眸,已经凝满了无遮无掩的欲求,令那苍白薄唇溢出的声音,也染上了暗哑的颤:“沐子,我想你了。”
他重复着那时没能得到答复的话,但回应他的,却是季沐子干脆和他较起了力,手腕任凭他握,脚下却死死钉在原地,就是不肯被他拉动分毫。
季沐子强压着喉间的泣音:“你是不是忘了,是你和我提的分手,也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就此结束。”
沈羡之此刻在想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哪怕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也依然没有醒悟。
否则也不会刚缓醒过来看到季霖兮,第一句话就是埋怨吴胜彪不“中用”。
而且根据贺云昇从几个白手套那里得来的消息,他这会儿正筹划着给自己办理转院。
出院不好操作,他伤势严重,她爸妈又轮流守在这里,他总不能也直接告诉季父季母他不想活了。
所以要想接下来继续做出什么作死安排,就只能先把自己挪到一个能让他为所欲为的地方。
一次不成,他已经将为她死第二次提上了日程。
只不过在那之前,仗着自己死意已决,想磨着她,再了却一下“人之将死”的心愿。
毕竟同样的情境放之过去,她一向对他予取予求,天真地以为只要满足了他,他就能开心一点,多一点活下去的信念。
然后总有一天会明白,只有活着,他们才能经历更多,更美好的事情。
季沐子墨色的眼瞳滑过悲恸,满是哭腔的音色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理解的分手,是一别两宽,形同陌路,从此我们互不干涉对方的人生。你的确可以不再为我活,但你更无权为我死!”
沈母写给她的话,字字句句历历在目,字字珠玑地将他们的相遇认证为彼此生命中的幸运。
她看得出那位素未谋面的阿姨真心喜欢她,更清楚在沈母心中,对儿子能活着这件事,寄托着怎样深切的期盼。
她想,她能力有限,是做不到坐实“幸运”二字,让沈羡之为她活着了,那么至少至少,她也不能允许他为她死掉的事情发生。
不就是分手吗?分就分,彻彻底底地分!
往后沈羡之可能还是做不到像沈母那样,在至亲尽失的绝境中仍对生命心怀敬畏,能意志坚定地为儿子讨回公道,也愿代替丈夫和儿子去看世间的更多风景。
但好歹没了立刻去死的理由,她会把旺财还给他,让他干脆活回没有重逢她的样子。
而她也会堂堂正正走自己的路,十四岁到十七岁的三年,他已经将她教养成了一个有能力令自己幸福的女孩儿,他的后续荫蔽,从来不是她人生中的必选项。
想到这里,她心头涌起决绝勇气,猛地抬起那只纤细葱白的手,连带他冰冷的手掌,一起送到自己唇边,贝齿张开,带着满腔恼火,狠狠地咬在了他苍白的手背上。
尖锐的虎牙瞬间刺破了男人冷白的皮肤,很快便有铁锈味的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趁着他吃痛愕然的一瞬,她挣脱了他的钳制,乌黑眼瞳中满是再压不住的熊熊怒意。
“沈羡之,你说的分手,我答应了!我不要你了,所以你的命,你爱给谁给谁,我要不起!”
这是沈羡之从未想过会从季沐子口中说出的话,怔愣出神间,就听病房门口,传来了三声清晰的轻叩。
伴随着门把手被下压的响动,季母温和的声音也传了进来:“沐子,你爸做完粥送来了,小沈胃不好,吃凉的不舒服,你喂他趁热吃一点吧。”
门被推开,提着保温桶的季母走了进来,目光触及病房内气氛明显剑拔弩张的二人,不由和他们面面相觑。
沈羡之的表情懵着,他只知季沐子的要求,他一个都无法答应。
除了季沐子,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这辈子无论怎么死,都必须死成季沐子的鬼。
她不能不要,她必须要!
下一秒,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抬起了那只刚被季沐子咬过,手背上还印着清晰齿痕,正缓缓渗出细小血珠的手,面向门扉处的季母开口。
“妈,沐子不要我了,我拦不住她,只能抓着她不放,但她咬我……”
【作者有话说】
妈妈:干嘛呢干嘛呢,你这孩子咋不懂事,都是小沈给你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欺负人。
沐子:[裂开][裂开][裂开]。
沈哥哥:[可怜][可怜][可怜]。
69
第69章
◎他好像……不想死了。◎
两个小时前,当沈羡之浑浑噩噩在医院的病床上缓醒,最先映入眼帘的人,就是季霖兮。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头顶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冰冷的墙壁和点滴架上的挂瓶。
视线聚焦的一瞬,因为眼前人选绝不可能与他同下地狱,沈羡之立刻认清了现实,那就是他又一次没能死成。
沈羡之的记忆力远超常人,可过往五年中,类似的场景重复上演了太多次,多到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根本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从鬼门关被生生拽回。
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以他死亡为前提的周密计划,至此全盘落空。
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是大量失血的后遗症。
然而对上季霖兮溢满忧虑的视线,他还是苍白薄唇微启,道出两个刻薄至极的字眼:“废物。”
季霖兮天生带媚意的新月眼震颤片刻,错愕情绪溢于言表。
他素来自我感觉良好,因此完全不认为沈羡之这两字也有可能是骂他,只当是伤口剧痛难忍,连他这位向来冷静自持的姐夫,都被折磨得忍不住骂人了。
他正犹豫着开口询问沈羡之需不需要再加个止痛泵,就见病床上的男人似乎又积攒起了一些说话的力气,操着疏淡的语气继续开口。
“连个苟延残喘的残废都捅不死,亲手报仇的机会给到他,他就这么不中用。”
季霖兮的语言表达能力有限,阅读理解能力同样强不到哪儿去。
所以他足足愣了三分多钟,才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沈羡之这话,骂的好像是他姐的亲爸,吴胜彪。
怎么说呢,虽然他们全家这会儿都在嘴上心里没停歇地骂吴胜彪,但沈羡之不愧是沈羡之,这切入问题的角度,着实是他们之前骂了那么多,都没能想到的。
鉴于实在无法理解沈羡之为什么这么说,当季霖兮小心翼翼地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试图顺着沈羡之的话茬往下接。
“嗐,他本来就是一欺软怕硬的怂逼,哪有杀人的本事啊!姐夫我和你说,捅完你这货秒怂,想找警察自首都不敢一个人去,大半夜堵我家门口哐哐砸门!”
之前找上吴胜彪时,沈家人唯恐他人菜胆怂,自然不会详言自己一方已经被沈羡之逼入绝境。
他们只大致同他确认了与沈羡之之间确存过节,又含糊其辞地透露,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那个与沈羡之打得火热的小情人,恰好是他的女儿季沐子。
曾被痛打之仇,加上事成后被允诺的巨款,三言两语,就激得吴胜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理所当然将自己当年遭沈羡之痛扁的那一顿,归结于自己戳破了他和那“丑丫头”的“龌龊事”。
在吴胜彪浅薄的认知中,沈羡之之流有钱有势的人本就多是些道貌岸然之徒。
所以就是恼羞成怒又量他没本事造次,才直接动起手来,用这种伤害性拉满,侮辱性更强的方式封他的口。
吴胜彪在社会上三教九流地鬼混多年,惹出大事的胆子没有,但脑子一热,逞凶斗狠的事也干出过不少。
听闻沈家人开出的三百万价码,还承诺事成后会将他送出国避祸,最关键的是沈羡之如今早已“报应不爽”,成了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残废……
他当即拍着胸脯应承下来,很快就拿着沈家人打过来的预付款,买好了作案要用的剔骨刀。
而正因为他多少知道些沈羡之和季沐子的关系,所以在意识到一旦逃不掉,就得杀人偿命的严重后果后,才琢磨自首或许能轻判,慌不择路跑去砸季家的门。
总之确实是一系列阴差阳错的巧合叠加在了一起。
季霖兮刚好在家,第一时间控制住了其实自首立场并不坚定的吴胜彪,没再让他跑了。
而附近派出所的警员接到季母的报警电话,也迅速兵分两路。
一队立刻赶往季家拿人,另一队则根据吴胜彪提供的地址,联系了能最快赶到的救护车。
沈羡之没伤到要害是真,但他体质本就虚弱,凝血功能也差,用医生的话说,但凡急救再晚上半个小时,也未必能这么顺利地把人抢救回来。
“姐夫,以前的事咱先不提,这次你是真挺幸运的。”
季霖兮说了一会儿,抬眼看向沈羡之那张相较二人上次见面,更瘦削锋锐了几分的俊隽面庞,此刻神色沉郁得仿佛能滴水,便搬来把椅子,挨着病床边坐下。
“我妈这人,大半辈子不信什么神佛,听医生这么说完,她谢完医生就转头谢菩萨谢老天爷,甭管是哪路神仙保佑的你,这份恩情她都认定了。”
沈羡之当时依旧没给季霖兮什么好脸色,只是冷冷地别开视线。
可过了一会儿,当季母满面忧色地走进病房,他眼底翻涌的繁杂思绪到底瞬间敛去,下意识地试图撑起身体,想唤一声“阿姨”。
季母毕竟是长辈,沈羡之别管是不是想死,只要眼下还有口气在,那份身处沈家多年,为他打磨出的所谓“教养”,都不允许他平躺着与一位长辈说话。
可季母的反应竟比他近旁的季霖兮更快,不待他真正发力,她已然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儿子,一双温暖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轻轻按在了沈羡之的肩膀上。
季母瞥见季霖兮还杵在一旁发愣,回手就在他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又跟小沈瞎皮了是不是?凡事也没个眼力见。”
季霖兮不服气地想要张嘴反驳,季母却直接塞给他一张清单,和刚刚打发季父回去煮粥一样,又把季霖兮支使去了附近的超市采买住院用品。
沈羡之不便再次尝试起身,但想到季霖兮方才透露,已将他的身家背景,以及正与季沐子闹矛盾的事告知了父母,他还是薄唇抿紧,欲开口解释些什么。
不料撞进季母温和的视线,却见她轻轻摇了摇头,一声叹息里并无半分责怪意味,无论沈羡之怎么去品,都只能体味到其中纯粹的关切和包容。
“没事的,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和她爸心里都有数,你先好好休息,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事以后再说,都不着急。”
十岁之后,除了每年获准去探望母亲的寥寥数次,沈羡之便很少被长辈视作孩子了。
他再怎么算无遗策也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父母双亡的三十一岁“高龄”,又一次被人真心实意地当成“孩子”呵护。
所以他的那些布局谋算,面对季母那双盛满慈爱的眼睛,他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而后医生为他处置伤口挂上点滴,他也全程异常顺从地配合,甚至在季沐子等人尚未赶到的这段时间里,一直任由季母细致入微地照料着。
彼时窗外仍是暗沉的夜色,但这久违的,来自母亲角色的温柔,还是像一道暖流,悄然将他心底的坚冰融化了其中一角。
当然,他因此破开的一线心防,并不足以支撑他鼓起勇气,直接张口唤季母一声“妈”。
无非是季母待他的态度,让他恍惚间忆起了自己的母亲,而季沐子那句坚定的“不要你了”,又来得太过突兀猛烈,几乎将他整个人敲懵在了当场。
可以说那声低哑的“妈”溢出他苍白的薄唇,病房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病床上,沈羡之轮廓分明的侧颜被灯光晃得可怜虚弱至极,鸦羽般浓密的长睫低垂着,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片刻沉寂过后,还是迫切想要挽留季沐子的沈羡之最先开口。
他喉结微动,改口声依旧维持着一贯的淡漠克制,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阿姨……”
他也没有收回那只被季沐子咬过,还带着齿痕血珠的手,只是不声不响地伸着,略浅眼眸垂得更低,声线含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控诉,又一次重复着。
“阿姨,沐子不要我了……她还咬我……”
季沐子站在病床边,艳丽眼尾尚且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着红。
她可以肯定不是自己的错觉,沈羡之那暗哑的嗓音里,绝对裹挟着一丝欲盖弥彰的委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她这里,他绝不无辜,所以这份委屈当然不是为了软化她的态度,而是精准抛给了不明真相的妈妈。
季沐子感觉他这出戏码就搞得离谱。
怪不得他会将她瞒得滴水不漏,却早已同季霖兮“暗通款曲”数月,合着在她爸妈面前,这俩货一旦耍起心机手段来,所作所为完全如出一辙。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恼火,一如每次应对季霖兮那般,樱唇开合,与沈羡之锱铢必较地据理力争。
“你少在这里颠倒黑白,你敢不敢和我妈说清楚,我为什么不要你了?”
沈羡之依旧没有抬眼看她。
正如季沐子所言,他确实不能向季母毫无保留地坦白一切,但他本也无需像季霖兮那样,浮夸演技拉满对着季母又哭又闹。
他只需不再说话,似有难言之隐一样任由压抑情绪在眼底挣扎,这沉默隐忍换来的结果,就会比季霖兮好上成百上千倍。
当然这一点,季沐子也很快发现了。
如果是她和季霖兮来闹这一出,季父总是会无条件地站在她一边,而季母深知季霖兮皮,不施行打压教育迟早上房揭瓦,也总会偏袒她多一点。
可换作沈羡之,不但妈妈立刻一记责备的眼刀扫来,严厉目光不由分说地钉在她身上,就连随妈妈一同进来的爸爸,此刻也主动噤声,没有帮她说一句话。
季沐子只觉一团闷气堵到胸口,简直是有理说不清,毕竟那些沈羡之怯于对她爸妈直言的事情,她自己同样难以启齿。
最终她只能伫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季母也走到了沈羡之的病床边,将手中的保温桶落在床边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之前没见你这么不懂事,我看就是小沈给你惯坏的。”
如是一句话从季母口中说出,无疑如同法官落下法槌,正式宣判了她的“罪责”。
沈羡之的委屈或许掺杂着几分刻意表演的成分,但季沐子胸腔里翻腾的酸涩与不平,却更多是实打实的真情流露。
于是当妈妈埋怨的目光刺来,她立刻发难起了沈羡之,一双清澈美目盈满了水汽,愤愤凝视向那个苍白虚弱的男人。
“他怎么惯我了?”
她本来清灵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
“明明是我一直在惯着他,要不是我之前挖空心思,变着法儿地哄他吃东西,他现在还整天靠压缩饼干和方便面过活呢!”
她说着,视线不禁再次滑入他敞开的病号服衣襟,清晰地望见白色绷带上,那片异常嶙峋的骨骼轮廓。
心疼瞬间便像藤蔓般绞紧了她的心脏,与满腹委屈交织在一起,令她的视野再次被涌上的泪水模糊,将眼前的一切晃动成了朦胧的光斑。
她想,她之前花了那么多力气,好不容易才将他那副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养得健康了一点。
结果分手两个月,他就把身体作践得更甚于以往,哪怕没有这三刀,又一次躺回医院也指日可待。
而且明明是他先说的分手,也是他杳无音讯地斩断了所有联系,他甚至连活都不想活了,铁了心要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世上。
他凭什么还要摆出无辜者的姿态,恶人先告状,在她爸妈面前宣称是她不要他?
季沐子用力抽了抽发酸的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一张白净细腻的脸蛋儿上,写满了无处宣泄的痛楚与不甘。
然而病床上的沈羡之却以不变应万变,仍然不发一言,愣是凭借逆来顺受,克制隐忍的模样,在她爸妈那里赚足了同情和道理。
季父季母至今也只当女儿和沈羡之闹分手的原因,是女儿被沈羡之宠出了脾气,恼恨他在一些事情上做了隐瞒。
可平心而论,就在数个小时之前,沈羡之的叔叔们刚雇佣了吴胜彪去对他行凶。
季霖兮还告诉他们,这并不是第一次,包括沈羡之的腿,当年也是因此落下了残疾。
所以沈羡之选择暂时不对季沐子坦诚,想先独自把麻烦处理干净,确实情有可原。
倒是季沐子,如果不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偏得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别扭,和沈羡之冷战,或许就不会让吴胜彪逮到可趁之机,又往他身上捅了三刀。
季母没接女儿那带着火药味的辩解,只凉丢丢地瞥了她一眼。
“那你现在是喂还是不喂?你要是不想亲自喂,我就去叫护士,你这毛手毛脚的,我还怕你给小沈呛到呢。”
季沐子呼吸一窒,除了暂时搁置两人间的矛盾,先喂他吃完这顿饭,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要知道刚才随母亲穿过走廊过来时,她可是恰好听到了两个小护士躲在护士站后面窃窃私语。
一个声音带着不遮不掩的雀跃和兴奋:“喂,听说你负责的302病房新来了个神颜大帅哥,真的假的,有多帅?”
另一个声音则满是花痴和赞叹:“就是特别帅,跟画里走出来的神仙似的,不食人间烟火那么帅,就是可惜……”
第一个声音不解:“可惜什么?”
“可惜有主了呗,跟来陪床的都是他媳妇儿的娘家人,岳父岳母还有小舅子。”
第二个声音轻轻一叹。
“而且感觉他和他媳妇儿应该挺郎才女貌的,毕竟小舅子也是一等一的帅哥,理论上不可能有个丑姐姐。”
总之不管她和沈羡之现在是不是正在闹分手,彼此间的矛盾又积累得多大,季沐子的占有欲都不允许她给任何觊觎沈羡之美色的潜在情敌行半点方便。
于是她到底还是伸出手,一把捧过了保温桶。
动作带着点赌气的意味,重重坐在了季霖兮留下的那把椅子上。
待坐稳后,便冲着病床上仍做足小白花姿态的沈羡之极不友好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专属于妖艳大女主的挑衅冷笑。
季母将她这毫不掩饰的“恶意示威”尽收眼底,临拽着季父出门时,还不忘回头对着沈羡之温声嘱托。
“小沈啊,我和你叔叔就在门外守着,她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叫我们进来,不用受她的气。”
沈羡之这次倒没有继续保持沉默,不过却比刚刚沉默着任凭季父季母误解更让季沐子气结。
他竟从喉间压出低淡的一声“嗯”,就那么微微侧过头,避开季沐子几乎喷火的目光,俨然一副低眉顺眼的受气小媳妇儿模样。
待目送爸爸妈妈送完饭离开病房,又轻轻带上了门,季沐子莹白如玉的指尖已经快将保温桶的金属把儿捏断了。
精致的眉心也死死拧成了疙瘩,好半天过去,她才掀了下微微泛红的眼皮,用尽可能平静,却掩不住咬牙切齿意味的语气问:“你真要吃?”
沈羡之沉吟几秒,没什么血色的唇在光影里轻轻翕动了一下,喉结微滚,竟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季沐子没再说什么,只伸出细白如瓷的手指,轻轻拧开保温桶的盖子。
然后将白瓷汤匙探入桶中,在比清水稠不了多少的米汤里搅动了两下,舀起一勺,送到了他苍白的唇边。
三刀中最严重的那一刀,致使沈羡之的三根肠系膜静脉轻微破裂,虽然没到必须手术的地步,但短时间内他也只能吃些类似的清质流食。
季母心疼女婿,立刻催促季父回家去熬,生怕外面买的做不了那么规范,再给沈羡之本就虚弱的脾胃增添负担。
可还是那句话,看他这副模样,分明是连活着都不想了,后续脱离了她父母的视线范围,也绝不可能好好调养。
既然如此,他还偏要她配合演这一出,就未免太过多此一举了。
季沐子喂食的动作小心翼翼,唯恐触动他的伤口,艳丽眉眼间的戾气却沉郁不散,见他当真一口一口咽得很认真,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和逼着我说爱你一样,让我爸妈真拿你当女婿疼一回,也是你遗愿清单上的一项?”
沈羡之抬眸撞进她的怒意沉沉的眼底,看出她仍在气头上,便没有正面触碰她的逆鳞,只默默咽下口中的米汤,俊美面庞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寡欲。
“我也不知道……”
他这是在干什么,沈羡之自己也说不清。
当他又一次没能死成这个事实摆在眼前,他感觉许多事情都失控了。
关键明明所有计划都已经脱离了既定轨道,他却完全沉不下心补救,反而乐此不疲地扮演起了季父季母的乖女婿,也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一声没听到的“爱”。
就好像……他以后真能如他们所愿,长久融入这个温暖的家,成为其中一员一样。
但他怎么能?
他愧对早逝的父亲,没能照顾好身体孱弱的母亲,早已不配苟活于世,身上的罪孽至死难赎。
他也不能绊住季沐子的人生,他心爱的女孩儿本该拥有明媚的未来,总不能一直委身于一个残废,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沈羡之的手在洁白薄被上攥紧成拳,所幸这会儿没什么力气,才没有将掌心绞破。
“沈羡之,我觉得你真挺奇怪的,明明我们这些真心想对你好的人,都盼着你能活得长久些,反倒是你叔叔那伙跟你结下死仇的,都恨不得你早死早超生。”
见他似乎没什么心情再继续进食,季沐子便也停了手,将保温桶盖好盖子,重新放回床边桌上,樱粉的唇勾起一抹凉怆的笑意。
“结果你倒好,偏偏无视我们的心意,去和他们站到同一立场,净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沈羡之清隽的眉心微折,声带发紧,下意识反驳。
“我是希望你们活得更好,而且我本就不该活到现在,我母亲因我而死,拖着沈家人同赴地狱,这是我五年前就该做到,用以告慰她和父亲的事情。”
季沐子微微侧眸,美目流转间,唇齿磨出的话语讽意不减。
“哦,那你的意思是,我爸妈都舍不得你去死,你爸妈却巴不得你和沈家人同归于尽?你扪心自问,真心爱孩子的父母会这样想吗?”
沈羡之的声音哽住,他不得不承认,是他情愿已故的父母这样想,因为背负着一切活在世上,对于他来说太痛苦了。
正因如此,他才将自己的一次次死不透,当成父母不肯原谅他,所以迟迟不愿放他解脱。
他似乎陷入了一场无声而沉痛的自我绞杀,眼神空洞而荒芜。
季沐子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那点尖锐的怒意终究被更深的酸涩取代。
于是便叹了口气,从随身的手包里取出那只他母亲留下的笔记本,轻轻放到了他面前的被面上。
“沈哥哥,这个你妈妈留下的本子,是贺总帮忙找到的,当年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
她眼中再次氤氲起朦胧水汽,澄澈的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那时以为你死了,阿姨她……其实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
她将笔记本翻到沈母写给她的那几页,低低地哽咽了声。
“她甚至想给你报了仇,就亲自来找我,是对你的思念把我们联结在了一起,你看她写给我的那些话,好多字句,都像是把我当成了半个女儿一样。”
沈羡之怎么也没想到,季沐子突然转变态度答应分手,原因竟是如此。
他面上掠过愕然,玉白长指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翻开了笔记本中泛黄的纸页。
目光仅仅扫过前面几行,他便无比确信本子和内容都是真实的,这确实是他母亲的笔迹。
他的阅读速度向来很快,可匆匆看过第一遍后,待第二遍从头看起,他的动作就变得很缓慢,仿佛是要将每个字都深深镌刻进心底。
季沐子没再惊扰他,只是放轻动作收拾好了床边桌上的保温桶。
她知道,当年未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始终是沈羡之心头一根拔不出的尖刺。
如今时隔五年,猝然以这种方式回溯那段惨烈而痛苦的过往,他需要时间和空间去重新接受迟来的真相。
她正打算离开,将这间不大的病房留给他独自整理心绪,手腕却再次被那只微凉的手捉住。
沈羡之浓密如鸦羽的眼睫仍在微微颤动,视线却带着格外罕见的灼热,恍若穿透了往日的阴霾般,直直锁在了她身上。
“沐子,这次别咬我了,留下来陪陪我吧。”他的声线低沉沙哑,尾音却勾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我好像……不想死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再虐虐沈哥哥的,但是我们沐子是真疼他啊,都不忍心让他火葬场太久。
70
第70章
◎他……就很行。◎
季沐子其实是那种特别好哄的女孩子,只要有人把话熨帖地送到她心坎儿里,她那点小脾气便会如晨雾遇阳,顷刻消散无踪。
眼下沈羡之一句真心实意的“不想死”刚刚落音,她便从善如流,乖顺地坐回了他的病床边。
自己那双温软细腻的手,也任由他微凉的手指轻轻握住,全然不见了方才执拗不从的倔强模样。
彼时的窗外只见熹微晨光,病房里的灯却开得很亮,一圈圈光晕打下来,在洁白的薄被上映显出二人交叠的手影。
二人就这样静静陪伴着彼此,直到沈羡之摆弄了一会儿手机,从贺云昇那里问清了笔记本的来历和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再次打破了这份并不漫长的沉默。
适才稍纵即逝的强势过后,他深邃如寒潭的眉目又恢复到了惯常淡漠出尘的模样,薄唇微启,一声叹息仿佛穿透了时光。
“我好像也突然想通,为什么我一心求死那么多年,却至今仍好好地活着了。”
季沐子话语一滞,巴掌大的精致脸蛋儿上,掠过一丝欲语还休的纠结神色来。
情感上,她觉得自己应该附和沈羡之这句千帆过尽的感慨,可那“好好地”三个字鲠在喉间,愣让她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口。
毕竟如今苍白虚弱,还被她亲爸捅了三刀的沈羡之,怎么看都和“好”沾不上边。
“除了这次,我离死最近的一次,是四年前的清明节。”
沈羡之将她颇为微妙的表情看在眼里,眼底罕见地划过一丝浅淡笑意,第一次同她说起了断掉联系的五年里,他都经历了哪些事。
“梅雨季的湿冷浸到骨头缝里,我的腿疼得动弹不得,加上日子特殊,情绪也失控得厉害,大概五六天没吃东西……是旺财救了我。”
季沐子轻轻“嗯”了一声,乌黑水润的眼眸抬起来,迎上他沉静如古井的视线。
贺云昇曾向她提起过这件事,所以她自然清楚当时有多么凶险。
而那也是沈羡之第一次主动联系贺云昇救命。
他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拖着那双废腿,挣扎着爬到角落里盛装苏打饼干的纸箱前。
待艰难地咽下几块饼干,攒起一点微弱的气力,就用嘶哑虚弱的声音,拨通了贺云昇的号码。
那时他重新领养旺财才不过两个月,在此之前,旺财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将近一年半的时日。
在沈羡之只是疑似失踪,死讯尚未得到确认,传回国内的时候,原本被他养在私宅的旺财,就赶在沈家人过来处理这处房产之前,咬断狗绳自己逃走了。
沈羡之至今也想不通旺财是如何办到的,因为后来也并非他找回了旺财,而是旺财找回了他。
明明他换了住处,人也憔悴衰弱得如同行尸走肉,早已没有了原来的模样,可就在某个他下楼买烟的黄昏,他突然就看见了安静蹲在单元楼门口的旺财。
在外流浪了快一年半,昔日的小奶狗体型变大了,骨架也变壮实了,虽然全身脏兮兮的,多处毛发纠结成团,但脖子上还挂着他曾经给它定制的狗牌。
季沐子知道这些往事,可如今听沈羡之亲口对她说,感觉还是截然不同。
她柔软的指尖摩挲过泛红的眼尾,将上面摇摇欲坠的泪珠拭去:“咱家旺财一定是被叔叔阿姨送回来给你救命的。”
不知是不是刚才勉强吃下的那点东西起了作用,沈羡之苍白的薄唇多少恢复了一些血色,此刻稍稍勾起浅淡的弧度,就隐隐透出昳丽病态的蛊惑气息。
“怎么,你信这些?”
季沐子樱粉的唇瓣微微嘟起,瞪起一双水光潋滟的漂亮眼眸,娇嗔意味溢于言表。
“总比你之前觉得死不了是叔叔阿姨不肯原谅你,所以就是不放你解脱靠谱吧!”
“确实。”
沈羡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换了个姿势,将她纤软的手更紧地包裹入自己掌心。
“其实这些年来,我心里也知道,他们如果还活着,肯定不会希望我死。”
季沐子清软的声音咬着字:“那你还不珍惜自己,还口口声声说要为我死……本来阿姨那么喜欢我的,你偏得让他们怪我是不是?”
沈羡之素来清若寒玉的音质淡淡,含着些许几不可察的怀念:“我母亲……不像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吧?”
季沐子卷翘浓密的眼睫扑闪了两下,精致的下巴尖也微微扬起,神色间娇憨尽显。
“也是,阿姨只会想把你吊起来打,和我妈每个月都有三十多天想打季霖兮一样。”
顺着这样带有烟火气的家常话头,沈羡之第一次坦诚地向季沐子剖白心迹。
他说他想死,还固执地标榜父母不会原谅他,归根结底是因为活着这件事,对他而言就是一场痛苦至极的煎熬。
被境外黑[和谐]帮囚禁的那八个月,为了活下去,他几乎舍弃了求生欲之外的一切东西。
尊严、骄傲、底线……很多时候,他甚至都怀疑自己通过这种方式苟延残喘,还配不配叫个人。
而那八个月透支的求生欲,在他拖着一双废腿爬回国内,却得知被他视作精神支柱的母亲,已于一个月前溘然长逝时,就连本带利地从他生命中消失了。
沈羡之从来不肯在季沐子面前多露出手脚之外的一寸皮肤,即便是炎炎夏日,也永远穿着长袖长裤,原因正在于此。
他双腿上遍布着当年被打断,以及后续多次接受康复手术留下的狰狞疤痕,身上,胳膊上,更是烙印着黑[和谐]帮曾经施加给他的种种凌虐痕迹。
滚烫的开水浇淋,灼热的烟头摁熄,甚至用刀在他皮肤上刻下侮辱性的字句……这样的伤口即使愈合,也会如同诅咒般,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久的耻辱印记。
季沐子听到这里,心尖处简直像是被密密麻麻的细针反复扎刺,疼得她喘不过气。
贝齿也无意识地咬着粉润下唇,白嫩指尖微动,似是想要寻着那些伤痕去揉抚,试图缓解那些令他饱受煎熬的痛楚。
但思及沈羡之一向对此讳莫如深,那只本欲伸向他的纤手,到底又带着几分慌乱和欲盖弥彰,悄悄地缩了回来。
倒是沈羡之不再避讳,反正病号服的衣襟敞开着,他那只没与她交握的手,就平静地将领口向下拉了拉,露出从肩膀蜿蜒至脊背的一片瘢痕。
男人的皮肤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冷玉白,愈发衬得那伤疤如同盘踞的毒虫,刺眼得令人心悸。
见季沐子心疼得几乎又将眼底晃出泪雾,沈羡之便重新提好衣领,顺势曲起白皙嶙峋的指节,在她发酸的鼻梁上轻轻一刮:“哭什么?这是我自己弄的。”
季沐子漂亮的瞳仁里雾气未散,立刻又染上了浓浓的困惑,那表情像是自己的满腔心疼被浪费了,却好像也没有完全浪费,最后尽数化作了无处安放的无措。
沈羡之将薄唇压出两分薄淡笑痕,用尽可能轻松释然的语气补充道。
“他们用刀往我身上划了我不喜欢的东西,等我稍微有了力气,就会再找碎石块,碎瓷片……总之是手边能拿到的东西,把那块皮肤整个划烂。”
季沐子颤着睫毛,终究还是让声音染上了哭腔。
“你怎么一直对自己这么狠呀,过来这边的时候,贺总还和我说,咱们分开的这两个月,你每次想我想得受不了,都会划自己……”
他既然不介意给她看了,季沐子便鼓起勇气,伸出白净纤细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挽起了他松垮的袖笼。
他刚刚结束输液,血项指标惨不忍睹,凝血功能自然也极差,因此埋针的那只手背上一片青紫淤痕。
再往上的劲瘦小臂上,也布满了新旧交替,深浅不一的划痕,其中不少还结着暗红色的痂皮,分明是最近两三天内造成的新伤。
季沐子只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下一下地剧烈收缩着。
令她不得不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涌入眼眶的酸涩,没让靡丽眼尾再次坠下泪珠来。
她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臂,不成想抬眼望去,却见沈羡之斜倚在病床上,那双较常人略浅的棕褐眼瞳里,竟还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迎着她的注视,他苍白的俊颜在病房冷白的灯光下,透着种精致易碎的质感,薄唇微启,颇为不合时宜地逗她:“怎么?真验了货,开始嫌弃了?”
季沐子美目含嗔,水光潋滟,好半晌才板起那张明媚动人的面孔,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先是摇摇头,又轻轻点了点头。
“现在不嫌弃,但我要把你验仔细点,你身上每一道伤疤,伤在哪里,怎么伤的,我全要记得清清楚楚,以后但凡再多一道,我都不会再随随便便原谅你。”
沈羡之眼尾微挑,抬起泛着玉质冷白的长指,指腹带些薄茧,轻轻在她柔嫩的脸颊上掐了一下,动作亲昵又带着点无奈。
“你确定能记清?都没什么规律的,比高中地理的季风环流图更难记。”
季沐子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拿这个作比,薄软肩头当即轻轻一抖,连带思绪也被拉回了高二那年。
彼时刚分了文理科,她因为学不懂数理化才选了文科,结果又被文科里偏理的地理学科,用天杀的季风环流图折磨得□□。
之后为了帮助她理解记忆,沈羡之这个顶级学霸,几乎用尽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教学方式,花了整整一个月。
关键她好不容易自己理解了,也能做一些难度不大的题了,待四年后轮到季霖兮学到这里时,她还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讲解。
不过这些也不重要,毕竟季霖兮的地理成绩,三年下来一直稳定地维持在个位数,实在不差少会那一点。
有些事说出来就让人很受伤。
她高考370分,季霖兮高考331分,当初她在季霖兮高考结束时说的气话竟一语成谶,18岁的她和季霖兮分数加起来,真的差了2分,没能考过12岁时的沈羡之。【二十二章】
就很气!
在学习相关的话题上,面对沈羡之这种Bug级别的学神,她这个学渣完全没有一点反驳的余地。
只是嘴上说不过,并不代表她会被这个明明理亏的男人轻易拿捏就是了。
季沐子屏气凝神半晌,浓密如蝶翼的长睫下眸光闪烁,突然用了几分力,抽出了那只被他握住的手。
继而便二话不说地整个人欺身而上,灵巧地攀上了他的病床。
当然有小心避开他腹部的伤口,一双瓷白的手在他身上探来探去,兀自对着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上下其手。
她想,既然他已经躺平任看了,那么她也没道理继续把他当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仙供着了。
要知道人家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还有个化身叫鱼篮观音呢!
如果连以身渡人的觉悟都没有,他这副清冷矜贵,恍若谪仙下凡的皮相,不是白长了吗?
所以他以后再想“教导”她什么,就必须给她“言传身教”起来!
反正是他自己亲口说了不再想死,那么他们就有好长好长的一辈子了,她从现在开始记,每天都温习一遍,就不信搞不定他身上这一亩三分地。
季沐子打定了主意,索性就从已经撩起了袖笼的手臂开始,抬起嫩如春笋的指尖,沿着男人工整的骨线描摹,一寸寸掠过他微凉的皮肤和触目惊心的疤痕。
而沈羡之也终于不再躲避。
虽然还是在她看到一些狰狞深刻的痕迹时,自嘲自己如今这副身体,简直像是遭摔破碾碎,又被粗劣缝补过的残次品。
但更多是为了缓和气氛,怕她难过,淡如远山的眉目始终平和温润,玉雕的谪仙拟塑一般,其实仍然没有失掉当年邂逅季沐子时的清贵风姿。
会嫌弃吗?
季沐子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了他答案。
一路瞧着摸着,直至她再次捧起那只不久前才被她狠狠咬过一口的手,便怜惜地低下头,用带着蜜桃般清甜气息的樱唇,轻轻覆到了那处清晰的牙印上。
刹那间,她带着少女特有馨香的温热呼吸,就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沿着那处印记缭绕而上,细细密密地拂过他的指节和掌心。
这过于亲昵的触感,终是让沈羡之的呼吸一窒,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下低哑的吸气声,手指微收,声音氲起些许压抑,忍不住开口叫停。
“沐子……今天到此为止吧,别再继续了。”
季沐子立刻紧张地抬起眼,浓睫慌乱地眨动几下,生怕他下一刻就要反悔似的,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把那只骨节分明,玉感十足的手更紧地捧住。
仿佛一只护食的小兽,宝贝至极地牢牢贴合在了自己胸前。
她这举动……
对于一个肖想她良久,又一直以来颇多压抑的男人而言,就很犯规。
当沈羡之的掌心猝不及防地落实其上,这份突如其来的温软触感,就恍若带着细小的电流,瞬间灼烫了他的全身神经。
于是原本就盘旋于心口的欲念更盛。
沈羡之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经过季沐子这番有意无意的撩拨,那团蛰伏已久的燎原烈火,正从被她紧握的指尖,一直蔓延到了他绷紧的小腹深处。
“沐子……”他闭了闭深邃的眉眼,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含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克制,“你听话……以后……以后再说。”
季沐子坐在床沿,艳色逼人的面庞上全无防备,无疑根本没意识到正在发生着怎样的事情。
她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纯情女孩子,因此并未立刻洞悉沈羡之话语背后十分明显的暗示。
直到她又抱着他的手臂轻轻磨蹭了会儿,正欲意犹未尽地伸手,去捏他耳垂上那颗淡红色的小痣。
她那只一直小心避开他腹部绷带的手,竟毫无征兆地触到了一个隔着病号服也炙热可辨的东西。
季沐子登时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弹开了身体,垂于肩头的乌发间,面颊连着精巧的耳根瞬间红透。
水润的妩媚眼眸也瞪得老大,质问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羞赧。
“沈羡之,你是什么天赋异禀的怪物吗,肚子上挨了三刀都不耽误生那种心思?”
她想起沈廷琛等沈家人曾大肆散播出去的,那些诋毁沈羡之的恶毒话语。
现在就觉得沈羡之简直是那些话的对立面,这要是叫不能人道和不行,那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恐怕都得靠磕伟哥才能维持一点可怜的尊严了。
其实不只季沐子纳闷儿,沈羡之本人也不太能想通,凭他这副病历摞成山,连活着都费力的身体,一天天究竟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欲。
关键过去身体健康时,他还是那种由身到心都清心寡欲到极点的人。
不仅对谈情说爱毫无兴趣,哪怕只是基于□□层面的性,他也从未对任何女人生出悸动来。
而他欲念失控的开端,好像就是从收到季沐子的真挚告白开始,自那次沟壑难填,又因此摔破了头后,她就成了他下作梦境中挥之不去的常客。
她有所不知,在她追求他,以及后来与他相恋的日子里,她白日中有心无心的每一分亲近,都会在他孤枕的漫漫长夜,延伸出最原始也最本能的渴求。
甚至有些时候,他会比那些恶语中伤他的沈家人,更加希望他们散播出的流言属实。
这样他就能彻底断了念想,既不必忍耐得如此辛苦,也不必一边在心底唾弃自己的龌龊心思,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在自我纾解时,妄想着对她的亵渎。
嗯……眼下倒也不能说是亵渎,毕竟他已经应了她不再想死,会试着如她和母亲所愿,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那么这样的事,以后迟早都会真真切切地发生。
不过至少不能是现在,季父季母还在一门之外的医院走廊,也不能在这里。
沈羡之俊隽的眉心微折,显然已经隐忍到了极致,他不再敢任凭她靠近,适才碰过她柔软胸廓的玉白长指也虚虚地收拢在手心,指节僵硬。
不料他正竭力平息体内那股几乎要焚毁他理智的邪火,她竟变本加厉地再次凑近。
少女身上清甜的蜜桃香气瞬间将他包围,而她盈润饱满的唇瓣也带着灼人的温度主动贴来,将那抹令他意乱情迷的气息,直接喂到了他唇边。
沈羡之哪里顶得住这种诱惑,他近乎本能地张开薄唇,却之不恭地接纳了这份侵袭。
结果毫无疑问,当甜蜜而暧昧的气息伴随着二人唇舌的激烈交缠在病房里蔓延开来,沈羡之身下的动静已然愈演愈烈。
纠缠将分之际,沈羡之略略颔首。
他适才吻得强硬而霸道,舌尖不容抗拒地抵开她的齿关,在她温软的口腔里攻城略地,吻到她气息紊乱,几乎快要窒息都不罢休。
淡色的唇更是沿着她涨红滚烫的脸颊一路向下,带着惩罚般的意味磨蹭到她精致的锁骨处,还意犹未尽地在那里咬了一下。
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无辜,他已经忍耐得快要爆炸了,她这又是干什么,火上浇油都没有这么浇的。
于是当他辗转厮磨至她嫩生生的耳廓,便刻意加重了碾磨的力度,将滚烫灼人的气息尽数灌了进去:“沐子,我说不想死了,你就想磨死我,是不是?”
季沐子蓦地怔了下,待他终于肯稍稍放过她,才含羞带怯地抬起清透眸子,靡丽眼尾的余光颤巍巍,乌黑瞳孔中满是无辜和茫然。
“我……不是在帮你灭火吗?”
沈羡之的话瞬间哽在喉咙里,混合着欲望和忍耐的火气几乎烧遍了他的五脏六腑:“这么给男人灭火,是谁教你的?唐媛?”
他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唐媛和贺云昇一拍即合,之前为了早日帮季沐子破他的功,就故意告诉了她只会起反作用的做法。
不料季沐子竟轻眨卷翘睫尖,一脸坦然地回答。
“季霖兮呀,我那会儿为了有备无患,不是在家里常备防范措施了吗,当时贺总和小媛还没在一起,我不知道该选哪个牌子,只能去问他。”
沈羡之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瞬间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然后他顺便告诉你这些事不能做,会导致男人……软下来?”
季沐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操作错了,目光凝着男人那沉静至极,不像是有了生理反应的俊漠面庞。
“没说那么明白,他和我说他不知道,因为他和他家小姐姐一般用别的方式干柴烈火,比如只亲亲抱抱什么的……”
亲够了,抱够了,也能满足彼此的欲望。
季沐子从季霖兮含糊其辞的话里,get到了这样的核心讯息。
而沈羡之,哪怕祭出高考语文140分的阅读理解能力,同样无法从这句直白的表述中,品出其中更深层次的弦外之音。
所以他这个小舅子,正值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年纪,居然能说出这种纯情到没有常识的话,确定那方面是没问题的吗?
就这样,原本被暧昧气息充斥的病房,诡异地陷入了一阵沉默。
沈羡之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提醒,季沐子则是临阵磨枪,在手机上求助起了万能的AI。
毕竟把重伤的男朋友搞出生理反应又消不下去这种事,但凡对面是个能有来有往交流的真人,她都羞于启齿。
半晌,她终于抬起秋水双眸,纤手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目光瞄准那处动静依旧很大的地方,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毅然决然地探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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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沈哥哥不是不行,至少那方面,他行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