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云之中,天雷滚滚,紫光霹雳,有生杀阵法悬在半空,周身符印翻飞,引得地动山摇。
在大脑白下的那一瞬,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快些,一定要再快些!
百年前的光景再次重现,向来清冷自持的神君疯了般冲进结界内,意将天雷往自己身上引。
一道接一道,皮开肉绽间,血色翻涌,顺着秀丽的白袍往下低落,湮灭在妄枝山的土地上。
他破开了结界,拼尽全力向前飞去,试图想要抓住什么。
可这一次,五指张开,青色衣角却再次从他指尖划过,化作飘忽云雾,消失在这邪山之上……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落下,他颓然地愣在原地,指尖摩挲间,似还有一点温度留存。
“孟姝,孟姝!”
他在血骨淋淋的战场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的名字,可战火散去,四周除了荒芜的黄土,便只剩下衔枝而过的乌鸦。
一股莫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伴随着钻心之痛。
他却着了魔般,不知疲倦地走过妄枝山每个角落,试图在这万籁俱寂的天地里,再次找到她的气息。
可是没有……
她魂飞魄散,就在他的指尖,他的眼前。
扶光站在山顶,空洞的黑眸里无悲无喜,只是一味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底压抑的怨气被一点点勾出,他失神地尝试着探出脚步,却又在崖端停止。
不对,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山风吹拂过青年沾有血污的脸,在那双静如秋水的眼眸中落下涟漪,他昳丽又锋利的眉尾轻动。
在那里,原本该有着什么。
在某一次月下,女子曾回眸问他:“扶光,你有没有让你拼尽所有,也想改变的事?”
是啊,他不该站在这里,他该改变什么。
是什么呢?
秀丽如玉的身姿静静立于风中,眼前光景一点点变换,从寒来暑往,到天上人间,她含笑清亮的眼在他面前不断浮现,每一次都离他越来越近,却又在下一秒骤然消失。
刹那间,天地风云停滞,随着青年眼眸抬起,脚底高山之雾瞬间清明。
他记起来了。
他要接任鬼王,要去菩提仙山,他要找回孟姝!
银色长戟重新回到他手中,蛟月凌空一破,眼前扭曲的山体倏然塌落,寒芒一转,他竟已身临菩提仙山。
“魔障可破,心障难安。”
在仙山之巅的莲花宝座上,正坐着一名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老者。
周身神光流转间,他眸子微眯,面容隐匿在云雾之后,叹息着看向眼前伤痕累累的青年,并对他留下一句谶言。
“扶光,你当真想好自己所求吗?”
青年虚弱地勾唇一笑,像是自嘲,又像是笃定,鲜血自他唇边划过,衬得他脸色更为苍白。
“扶光此生,重任在肩,神生绵长,不愧于天道,亦不愧众生,唯有此求,乃心中所愿。”
“因果轮回,万事万物都有缘法,你与她的缘分已尽,若强行扭转,你可负得起代价?”
“可以。”
在强修神鬼双术的反噬之痛涌上的那一瞬,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倔强抬头,神色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所求并非情缘,我只要她活着,哪怕一命换一命,哪怕忘却所有,也只要她活着。”
此话说完,他再也撑不住,身形一歪向下栽去。
菩提仙尊见状,眼眸轻敛,拂尘扬起间,一道流光轻轻托住了他,早就守在暗处的仙童们也应声而现,接过扶光。
看着青年眉心忽明忽暗的神印,他忽而长叹。
“没想到黎华算得比我更准,鬼王之女与你或许确有缘分。”
老者抬眸看向云雾之外,在那里,还有着万千生灵,其中,有一魂岌岌可危,好似随时都会湮灭。
鬼王救世,浴火而生。
她的命运虽在诞生时就被天道定下,但她亦在诛天血阵中为自己搏得了一线生机。
“既然是天道旨意,众生所向,那吾就帮你们这一次吧。百年后,或许还要靠你们再重塑一次这世间。”
低如梵音的话语轻落,菩提仙尊缓缓闭上双眼,与此同时,菩提山上神光笼罩,华彩万丈,拂尘顺着风意飞扬,落在扶光眉尾一点。
从那以后,红痣生,机缘落。
……
九幽是世间最黑暗的地方,而孟姝又回到了这里。
她拖着即将消散的一魂,漫无目的的飘荡其中,那种恐惧感又浮现而上,慢慢的,她开始不敢往前走。
“我分明救了所以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我自己留在这里?”
空旷渺远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带着不甘与埋怨。
黑暗里,有一单薄的身躯缩在一起,任风将她破烂的裙裳吹拂,她低下头,无助地躲进自己的臂弯中。
忽然间,她好似看见了什么。
在她的右腕上,有一银色羽毛栩栩如生,带着圣洁的光彩,轻轻覆盖于皓腕上。
“这是……”
她眸色一动,眼底似有什么即将冲破而出,将那混沌与怨气压下。
身遭空间猛然一紧,风声忽而变得凛冽,仿佛要将这黑暗撕裂。
孟姝站起身,手腕银羽脱身而出,冲破禁锢,飞向眼前涌动的黑暗,在那怨气交织的尽头,她看见了一盏光芒温和而明亮的长明灯,在为她指引着方向。
她仿佛明白什么,扯唇朝四周仰头一笑:“白眉,你以为黑暗还能困住我吗?”
这是在梅花血印的封印里,白眉道士用怨气困住了他们,并试图回溯空间,让他们再次亲临一遍内心最痛苦的经历,以此激发受困者内心的怨气。
若孟姝方才就这般停留在原地,她内心的“怨”便会被不断放大,最后也会成为像白眉道士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成为承载怨气的器皿!
随着孟姝话音一落,四周空间明显一抖,那无形的怨气叫嚣着,像是白眉的震惊,没想到她竟然能突破心障。
孟姝眼神一厉,重新将寂云剑握于手中,剑刃擦过掌心,血珠滚落间,她一剑劈向眼前黑暗,带着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隆——”
阵法被破的同时,底下战局又发生变化。
鬼界左使带着土伯与谛听两只神兽乘云而来,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的鬼族军队,原本还气焰嚣张的阴兵瞬间被削弱。
而前方的剑意依旧霸道,白眉道士神色一变,只见那神武撕碎了护身怨气,正带着破竹之势朝他斩来!
他眼眸微眯,侧身想躲,却发现扶光在不知何时也冲破了心障,蛟月在空中泛着凌厉华光,与寂云剑一同刺向他。
白眉避之不及,眼前暗光一闪而过,黄袍帷帽下的脸暴露在天地间。
他下意识惊慌地捂住脸,却被青年冷声挑明:“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丰瑛神者。”
人脸面皮随着黄袍被长戟掀开,那张儒雅斯文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形一僵,眸色阴沉。
方才那长戟看似想刺向他心脏,却在临近时拐了个弯直击他面庞,看样子,扶光早就猜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嗤声一笑,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身上仙袍的飞灰,随即抬头,目光阴寒看来:“是我,你又能如何?”
他的眼神落在对面的扶光与孟姝间,见到是他,孟姝明显一惊,可扶光却显得尤为平静。
他笑:“事已至此,再瞒着多没意思。”
他释放出更强的怨气,源源不断供给给底下阴兵。
他笑着指了指下面厮杀的神鬼将士们,他们沉没在阴兵诡阵里,看上去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
丰瑛狂傲扬声,眸中依旧闪烁着怨气上身的红芒:“很可惜,你们马上就要输了,不单单是你们,在神界四周我也已布下了阵法,只要人间被我拿下,阵法将会马上震碎天宫,届时天帝一死,三界全都会是我的。”
“你已经疯了。”扶光抬眸,冷声道。
疯?
他笑:“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三界本应强者为尊,我给了很多人重生的机会,并赐予他们无上的力量,他们本就该以我为主,为我臣服,包括你们!”
他的儒雅面容渐渐扭曲,恶狠狠地瞪向孟姝:“尤其是你。六百年前若不是你坏事,三界说不定早就被我收入囊中了。不过……”
丰瑛话音一转,笑道:“也多亏了你,才让我知道原来世上还有神血这种宝贝。只可惜,你不会用它,唯有在我手中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价值。”
从丰瑛身份暴露中回过神来的孟姝闻声冷哼,不耻道:“你所说的重生与力量,不就是设计害人,再困住魂魄激发怨气,好让它们成为恶鬼,做你杀人的刀吗?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左右他人的命?”
在知道白眉道士就是丰瑛后,孟姝是震惊的。
怪不得那群黑衣人会懂得如此多的隐秘阵法。
而且从段之芜暗中潜伏查到的线索来看,黎华与青墨的死的确是他们一手促成。
再回想起之前孟真说的话,如果他真的只杀了青墨,目的是为了夺鬼王之位,那黎华呢?
难不成是丰瑛所为?
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杀了自己的师妹!
听到孟姝这般质问,丰瑛疯狂的神色有一刻的僵硬,却又很快恢复如初。
“黎华……”
他笑了:“我也不想杀她,她知道的太多,而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嫁给青墨,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毁掉她。”
“你——”
当亲耳听到真相时,孟姝双眼一红,忍不住就要提剑上前,好在扶光拉住了她。
“丰瑛,你简直无可救药。”青年持起长戟横在身前,看样子,是要决一死战了。
想着,丰瑛面色却隐露兴奋。
他所苦苦等待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随着朔风忽烈,底下的阴兵开始疯狂叫嚣着,无数怨气拔地而起将这妄枝山笼成密网。
强大的灵力威压向四周散开,孟姝眼眸一沉,心念合一低诵着那古老的秘法,那股尘封在血脉最深处的力量彻底爆发,额间鬼王印也前所未有的耀眼。
以她为中心,青色棠花在空中绽放,天雷轰鸣间,三界开始疯狂抖动,无数生灵哀声长鸣,像在悲嚎,又像祈诵。
那种久违的撕裂感又从身体里迸发,血珠滚滚,孟姝吃痛蹙眉,但没过多久,那种痛苦竟慢慢减弱,与当年截然不同。
在满天华光下,她艰难回眸一望,发现竟是扶光。
他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用蛟月托举起她的身体,神印闪烁,不断向她传输着力量,用纯洁无垢的神力渡化她身上因催动神血之力冲刷出的伤口。
只一瞬,孟姝浮躁的心安定下。
她回以一笑,青光笼罩下,却有泪水隐在眼中打转。
扶光,对不起,你的愿望不能实现了。但好在,我护下的这片天地里,有你。
在她沉重地闭上双眸的那一刹那,神血的力量在天地间发挥到最大,强大光柱自空中劈裂而下,将丰瑛的身形牢牢禁锢,他的痛嚎声被山崩海啸淹没在内。
几乎同时,正与神鬼两军交战的阴兵身体僵硬,恶鬼之力被这光柱所洗涤,一点点向外抽离开,化作飞烟消失在璀璨青芒里。
不约而同地,所有大军纷纷抬眸,在这剧烈的颤动中稳住身形,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去。
云端之上女子身形飘掠,她的青金色战甲再度被撕裂,只余一角素衣悠悠飘晃,好似随时都会湮灭。
“殿下!”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在妄枝山头响起,其间还有着世间所有鬼怪的哀嚎。
他们收回兵器,神色悲戚地朝那素衣身影的方向下跪。
人间内,握着三清铃守在龙麒衙门前的年轻人似感受到什么,他目光一顿,眼神颤动着朝天上看去。
血红的云雾竟在不知不觉内慢慢散去了,他轻轻摇动铃铛,透过音波,他看见了天边弯月般的光弧。
是神界为人间设下的结界。
正因如此,无论外头如何交战,都会护佑人间无恙。
可这一刻,柳鹤眠却哭了。
他紧紧握着手中铃铛,似要将那上头符纹永远刻在自己掌心。
“孟妹妹……”
京城郊外的后土祠前,乌泱泱站着一群大臣,除此之外还有佩甲持武的禁军。
梵钟低鸣,长香高燃,为首的男人身穿龙袍,头戴玉珠冕冠,神情肃穆地带领众臣拜天祈福。
天边忽而传来一声异响,紧接着青光浮跃,恰似星辰,渐渐驱散开那血色团云。
“是天神显灵了,此乃吉兆啊!”
“陛下果然是真龙天子,诚心苍天可鉴。”
底下的百官见状,面露吃惊,忍不住交头低语起来,看向高台上宁玄帝的眼神愈发敬重。
而守在沈褚礼周围的几名“禁军”则面面相觑,眼中凝重一闪而过。
他们并非什么真的禁军,而是当时孟姝派下的鬼军之一。
这些凡人或许不知道,可作为鬼族的他们立马就察觉到了,这并非什么“天降吉兆”,而是鬼王的力量。
底下,在百官之前,除了禁军外,离沈褚礼最近的还有一人。
他身着“钦天监”的官服,周身气度却在众人之中难以忽视。
他今日没有手执折扇,而是有模有样地学着其余人拿起长香,当抬头看见那云层后的青光时,男子向来放荡不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严肃。
此人不是别人,而是按照扶光和孟姝吩咐,守在京城的兰子舟。
这几日他一直守在沈褚礼身边,扶光他们猜测的不错,白眉道士的确派了阴兵前来,欲杀天子扰乱人间,好在有兰子舟,他怎么说也是神界仙君,这些来在昆仑上也学得了不少本事,对付几名阴兵还是绰绰有余。
为了行事方便,沈褚礼还将他塞入钦天监,看似随口地指了个官职,实则大大方便了兰子舟跟在他身边,贴身保护,也方便京城与神鬼两军传信。
可他一直以来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兰子舟眉心紧蹙。
凡人肉眼或许看不见,那云层之后的光亮愈发强烈,他能感受得到,现在妄枝山外定是一场恶战,而扶光和孟姝都还在那里。
看这气息,不像是神族功法,倒更像是鬼王。
他深吸一口气,持香的掌心有些发汗。
孟姝啊,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若扶光再“疯”一次,怕是没人能拦得住他了。
妄枝山外,猛烈颤动的云端中,随着光柱一点点收缩,凝聚在一起的恶鬼怨气被其打散,丰瑛不甘地瞪着眼,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阴兵湮灭,自己的力量缓缓流失。
“不,不可能,你怎么知道阴兵之源在哪!”他怒吼着,血色自他瞳孔间流下,模糊了那张俊美斯文的脸。
他以设好阵法,就等着孟姝入阵,趁着她催动神血对付自己时,好借机挖心偷取神血。
可没想到,孟姝既然懂得如何用神血摧毁阴兵。
阴兵实力确实恐怖如斯,只要世间怨气不断,阴兵的力量便会永远增长。
但他们也并非没有弱点。
阴兵的致命弱点就在于“淬炼重塑”的地方。
所以他将阴兵藏在苍梧山附近,利用苍梧山的“不生之火”塑造阴兵,那里还有着强大的结界,根本不会被人发现,孟姝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是孟真!
丰瑛的面容开始扭曲,指骨因用力而嘎吱作响。
隔着青光,对面的女子只笑而不语。
“你也配死得明白?”
她轻启朱唇:“丰瑛,你的罪孽是洗不清的。”
随着女子唇边笑意越来越大,面前的光柱开始剧烈晃动,带着巨大的灵力刺入丰瑛的四肢百骸,他惊恐地瞪大双眼,呜咽声淹没在漫天青光里。
结束了……
耳边风声忽地停滞,孟姝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夜。
脖间的棠花玉在剧烈闪动着,方才的大战也耗尽了它所有的灵力,现如今只剩一微弱莹光。
可孟姝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光是棠花玉的还是别的,她只觉得眼皮很重,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玉骨村一普通凡人,每日与阿爷作伴,时不时上山采药制蛊。
直到那日,她遇见了神仙。
“阿姝!”
身形在往下坠中,有人揽腰稳稳接住了她,菩提香顺着温意传来,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
那场大战几乎耗光了神鬼两军所有的元气,许多山川河流也因灵力动荡在此战中消失,也包括了那令人闻风丧胆的“不生之地”苍梧山。
但好在除去军中伤亡后,三界百姓并无大碍,鬼王与神君珠璧联合,率两军征战,携神鬼凡之力护佑苍生的事迹更是传遍三界,后人将此战称为“渡鬼之战”。
而鬼王姝死而复生、再度救世的两世传奇也被各界编为话本,广为人知。就连奇书《神鬼录》也将此闻编入,增添了一篇章,名为“渡姝”。
而孟姝再醒来,已是多日后。
当她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躺在鬼王府的棠园时,心里却有种大梦初醒后,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怔怔地望着那床幔许久,大脑一片混沌,只记得她倒下后,是扶光接住了她。
扶光……
她指尖一动,忍着身上疼痛艰难起身,刚要下榻,却被端着药碗走进的游音怀拦住。
“殿下!”
看见她醒了,游音怀又哭又笑的,最后怎么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她。
有了六百年前的惨状在前,这一次,每个人对她的苏醒都格外庆幸。
“扶光呢?”孟姝拉着她问。
见游音怀神情一变,方才还在女子唇边的笑意一僵,本就虚弱的脸色在此刻苍白如雪,她抓着游音怀衣角的手开始颤抖,袖子落下间,右腕上空荡荡*一片。
那片银羽不在了。
……
人间四季的变换总是很快,第二年春,是个枯木逢春的明媚时节。
孟姝自北方开始,一路南下。
她去了西疆,将梅花剑穗亲手交给了沈禛,虽然在渡鬼之战前,她已传信告诉他苏素死讯,可当亲眼见到这枚剑穗时,向来强大冷面的将军忍不住泣不成声。
她还去了龙麒城,拜访了柳鹤眠,恰巧碰上柳舒云的婚期,还在那喝了杯喜酒。
经去年事变后,他当时手举三清铃,守护一方城池的事迹已经传遍天下,并传的玄乎其神,说他有通天之能,手中铃铛能上达天听,下问鬼神。
不管如何,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天下闻名的“柳大师”,并于年初组建了“扶鹤堂”,招收子弟,授风水八卦之术,将《易经》发扬光大。
票号“熹微”的生意也越来越热闹,许是托了柳鹤眠的福,现在的“熹微”比起当年的“留盛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掌柜柳舒云,事业红火,更是成了龙麒城众女子的表率。
话说回来,柳舒云与她的夫君是在七夕邂逅时认识的。
孟姝在喜宴上见过他,与柳舒云很是登对,满心满眼都是她,柳舒云亦是愈发开朗漂亮了,那种溢出来的幸福是装不出来的。
席间柳鹤眠喝得有些醉了,想来也很是满意这位“堂姐夫”,话头不知怎的,一时间就转到孟姝身上。
“孟妹妹,若是扶光在,你们现在也该成亲了吧……”
话音戛然而止,他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呸呸”两声,又罚了自己两杯酒,似又觉得不够,正欲再饮时,却被孟姝拦住。
她笑着看他,眉眼间没有悲伤,只有知足:“没关系,我会等他。”
她和扶光都还活着,她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只可惜,扶光要比她贪睡些,许是这长久以来的神生责任太累了,导致他这一觉睡得格外长,长到现在都没醒来。
她不过是早他一步,不着急的,等等他就是了。
反正他也等了她很多年。
辞别柳鹤眠后,她还去了京城。
在那里,她与沈褚礼见了一面。
现在,他是愈发有着帝王风范了,将这人间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喜乐,对他这个宁玄帝爱戴有加。
见她孤身前来,沈褚礼还有些意外:“扶公子怎么没来?”
孟姝摇头轻笑,什么也没说,可沈褚礼仿佛明白了。
他没说话,只是轻叹。过往那点蠢蠢欲动的情意在瞥见她眼底神色时,又蓦然收回。
一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位置,而在她那,已经有人生根发芽。
临走时,孟姝送给了他一个礼物,许是为了答谢渡鬼之战的相助。
纸条被缓缓展开,年轻帝王站在昭华宫里,看着上面的字,眸色触动间,复杂情愫被他永远隐藏下。
“三年之后,南方东位临逢灾涝,此乃大劫,此劫若渡,后民心定稳,国运昌盛。”
从京城离开,孟姝还顺着水路,去了趟褚镇。
林敬已在年初过世了,岑娘和罗六叔也先后离去,林家老宅彻底空下,听邻里说,林敬在生前将林宅租了出去,租人是个长得极俊的外乡公子。
孟姝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兰子舟。
当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敲响那古朴素雅的宅门时,那张熟悉的脸突然出现在门后,惊喜地唤她:“孟姝?”
孟姝一愣,旋即笑了。
听他讲,他也是刚来褚镇不久,这一趟也是为了润色他的《神鬼录》,还说要将她和扶光的新事迹写入书中,除此之外,还要多写些人间的百姓。
经渡鬼之战后,兰子舟发现,原来凡人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此战若非柳鹤眠他们在人间相助,怕是没那么顺利。
孟姝点头,目光却神游至窗外。
老宅中有很多竹子,上次她和扶光来时是在清明,那时候褚镇的梅花盛开得极好,这院中竹梅夹香,时不时又有梨香萦鼻,倒很是惬意。
想起来,当时大战后,她还是从兰子舟那知道的事情原貌。
原来她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扶光向天帝请命,由帝君率领众仙家在南天门为她布阵,这才保住了她。
他早就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于是乎,他宁愿损耗自身神力,承受反噬之苦,也不愿放弃她。
天帝说,扶光的反噬之伤太重,是否能醒谁都不知道,一切只能等待机缘和造化。
或许是一年、十年、一百年……亦或是永远。
但孟姝不在乎了。
她只要能看着他,感受到他尚还温存的鼻息,这就够了。
所以她想趁着他醒之前,将之前未完成的事做完,一一辞别他们的朋友,将鬼界事务搬去浮阙宫,在那里陪着他,这样,他醒来时就不会是孤独一个人。
而那间暗殿里的长明灯,换她为他点着。
孟姝人间的最后一站,是湘水镇。
他们一切开始的地方。
暮春楼依旧开着,但掌柜的已经不是苏素,听湘水镇的百姓说,这里已由官府接手,孟姝觉得,多半是沈禛。
她先是去玉骨村祭拜了村民,后又去望风岗,最后回到湘水镇,去了一趟之前一直念念不忘的夜市。
绕着环镇的湘水,重走了一遍从前的路。
湘水镇的夜晚依旧热闹。
蜿蜒的湘水清波荡漾,花灯盏盏明亮于波光中,暖意自盛,美不胜收。
街道两旁的叫卖声亦不绝于耳,伴着焰火高燃绽放,华光流转间,身旁有人拦住了孟姝。
“姑娘,可要买个糖人?”
她一愣,顺着小贩的目光,看向他摊上糖色鲜亮的一个个小玩意。
孟姝想了想,将一锭银子放在摊前:“你能帮我画一个吗?”
过了一会,一个身穿飘逸仙袍,发束玉冠的公子糖人就被她拿在手中,她低头看了看那泛着诱人莹光的糖人,唇角一弯,满意地迎着皎洁月光继续向前走。
“不用找了。”
小贩第一次见这么大方的客人,霎时间笑开了花,目送着她离开。
看着看着,却又有些奇怪。
“那跟在姑娘身后的公子,怎么那么像方才的糖人?”
孟姝拿着糖人一路穿街走巷,不知不觉间就慢慢远离了喧嚣人烟。
湘水镇的晚风轻柔,一点点吹拂过女子的素色衣角。
她来到郊外,百无聊赖地坐在水边,时不时抬头看看月亮,又低头戳戳那被她扎在草地里的糖人,笑着笑着,脸颊却有些湿润。
自扶光昏迷后,她很少哭。
但这一次,她却有些忍不住。
许是太靠近热闹凡尘,被这焰火燎的眼。
孟姝将自己圈在臂弯内,正想趁着深夜寂静无人知晓,好痛哭个畅快时,肩膀却忽地被人一拍,身旁糖人也随之不见。
她回眸。
这一次,是他站在声色温暖的凡尘里,拿起糖人朝她招手。
“阿姝。”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