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瞧见定会吓一跳,她身形翩鸿如轻燕,与其说是跑倒不如说是飞。
南阴山无论四季,都雾气极大,天边团云不散,看着阴雨绵绵,压抑极了。
孟姝望着眼前的山林,神情看似平静,而紧紧攥紧的拳头却暴露她内心焦急。
四下无人,她也不必再掩饰,飞身直接上了南阴山。
“殿下又来了?”
“殿下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好吓人啊……”
南阴山无阳,阴气极重,是鬼怪在人间偏好的藏身之所。彼时正有不少小鬼躲在暗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飞掠的人影。
好奇归好奇,孟姝一身冷肃之意实在太重,小鬼们实在不敢招惹,更别说靠近了,只敢偷偷躲在后头观望。
孟姝自然是察觉到它们,可眼下她却无暇顾及这些。
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让孟姝止不住地乱想,脚步加快起来。
方才昌王通内,王高茂的话仍萦绕在耳边——吞金煞并没死。
吞金煞的附身之术只能施展在方圆之间,那日柳家老宅只有他们几人在场,若它再次附身……
孟姝当然是不可能,扶光是神君,鬼怪妖邪难近他身,更何况昨日还受到反噬,自然不会,柳舒云身上阴气过重,还是经孟姝医治这才悠悠转醒,更何况她还有王高茂保护,身上又挂有香囊。
柳鹤眠的情况则与柳舒云相似,香囊从不离身,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
可偏偏就是这种可能,让孟姝害怕不已,一路赶来南阴山。
王高茂说,吞金煞的附身时间有限,过一段时日便要找到貔貅浮雕,好吸取怨气延长术法,现如今龙麒城内足以承受吞金煞所需怨气的貔貅无外乎两座。
一处是昌王通,那里有王高茂守着,孟姝也曾细细查探过,并无恶鬼踪迹。那剩下的一处……
幽风从山林间呼啸而过,在耳边掀起一阵冷意,孟姝后知后觉惊起一身寒颤,她脚步停在山坡上,看向前方狼藉废墟。
那日夜色深她竟没注意,吞金煞散尽鬼力所释放的大火将老宅烧得片瓦不留,却偏偏那貔貅塑像安然无恙。
那貔貅塑像此时正静静立在废墟之上,原本黑亮的“皮毛”因染灰烬而变得黯淡,但那双泛着幽光的“眼”依旧锐利,阴恻恻地看向她。
一时间,她竟不敢走过去。
寂云剑落入她手中,孟姝吸气提腕,脚步沉重地踏出了第一步。
四下静悄悄的,灿阳天光被阻隔在这满山云雾外,衬得南阴山更为诡谲。
许是方才落了雨的缘故,脚下的泥沙有些湿软,每走一步都不免溅起泥水。
貔貅塑像就在眼前,孟姝站在这已足以将这处废墟尽收眼底。
确定四下无人后,她停下脚步,一路紧绷的神经一松,心生庆幸。
还好,还好穆如癸不在这。
正当孟姝出神间,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厉风,那厉风凛冽,带足了杀意。
她眼眸一凝,反应极快地侧身提腕,手中寂云横剑斩过。
还不等她看清来人,脚下传来一阵强烈的扯力,孟姝身形猛地一歪,腿脚仿佛被禁锢般扎根在地,仍凭她怎么用力都于事无补。
眼前白光一晃,孟姝下意识地闭眼,等她再次抬眸时,自己仍站在貔貅塑像前,可原本的废墟竟凭空消失,空地之上出现了一条条交错纵横的银丝。
那银丝薄如蝉翼,几乎肉眼难见,却在空气中泛着凛冽寒光,似可削铁如泥!
“银丝阵……”
孟姝明白过来,她这是落入了陷阱,有人故意用貔貅塑像引她走进阵法中心。
不知想到什么,孟姝倏然抬头,却在看见来人时,瞳孔一缩:“阿爷!”
在此设下埋伏并袭击她的人就站在银丝阵外,彼时正唇角勾笑,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那人身形矮小,微微佝偻,依旧身着简单的粗布衣,可他的腰间却没有再别着那古铜色小酒壶。
孟姝握着寂云剑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她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鬼王殿下,好久不见啊……哦不,我们当是日日相见才对。”眼前的“穆如癸”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看向她的眼神却难掩挑衅。
“吞金煞,快从我阿爷身上滚下去!”孟姝难得情绪如此外露,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盯着它咬牙切齿道。
吞金煞见状,磔磔一笑,笑声尖锐刺耳,震得人耳膜生疼。
它双手环胸,不屑地嗤道:“鬼王殿下,依我看你还是先从这阵法中出来再说吧。说不定,你已经没机会……”
说着,它眼神忽而一变,透露出几分势在必得来。
孟姝隐隐感到不对,吞金煞为何千方百计要引她来此,还如此笃定让她有来无回……
正当孟姝沉思间,眼前银丝忽然收紧,白光乍现间,孟姝下意识抬手抵挡,却发现自己被脚下银丝缠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银丝一点点逼近。
“噗嗤——”
丝线刺破血肉,白光裹挟而来的银丝刺穿她的心口,孟姝吃痛仰头,瞳孔睁大。
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泥地里,看着阵法中心的女子渐渐屈下身子,吞金煞得意一笑:“你是难对付不错,可并非没有弱点。殿下,你的心还是太软了。”
孟姝的弱点便是身边之人。
黄袍人也正是深知这一点,因此当初便提议唤醒吞金煞,让黑纹面人来龙麒城亲自盯着,随机应变。
于是,见吞金煞在老宅落了下风,黑纹面人便将计就计,让它诈死附身穆如癸,好暗中蛰伏。
毕竟扶光太难近身,而其余人又佩有香囊,反观穆如癸大意,思来想去唯有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也想夺神血”看着那穿透自己心口的银丝,孟姝瞬间明白什么,鲜血自她嘴角渗出,她抬头,额间青筋因疼痛而暴起,可她却依旧神色平静,反噙笑意看向它。
银丝阵她曾在王宅里见过,是杀人于无形不错,但与今日绝对不同。
今日的银丝阵远比那时的更要厉害,那白光看似透明无尘,实则内涵玄机,孟姝察觉到,那是鬼族之力,并且布阵之人修为不低。
“鬼王不愧是鬼王。”吞金煞一愣,旋即拍手一笑:“可你知道又如何神血再厉害,却也并非无懈可击。”
四周静得出奇,除了时不时穿山而过的风声,便只剩下林间乌鸦低飞的鸣叫,银丝阵中白光浮跃,隐约可见笼罩在内的素衣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吞金煞瞧着瞧着,却缓缓皱起了眉。
银丝阵最隐秘的用处是掏心封魂,黑纹面人曾特地叮嘱它,想要取得神血除了留孟姝活口外还有一法,那便是剜心取血。
可鬼王心哪是那么容易取的
为此,它先是附身穆如癸接近孟姝,正愁着怎么将孟姝扶光二人分开时,扶光却突然回了神界,这倒是给了吞金煞可乘之机。
它知道孟姝定会察觉王高茂的存在便特地留它活口,好让它提供线索将孟姝引来此处。
起初吞金煞还担心孟姝不会来,可那黑纹面人却十分笃定,她一定会来。
因为是“穆如癸”。
可眼下,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按理说神血已被取出,可阵中却一点动静也无。
吞金煞迟疑着上前,探头探脑好一阵后,疑惑地打开了银丝阵。
就在此时,在光罩缓缓打开的瞬间里,有把长剑侧身飞出,带着强大的法力震慑,将银丝阵一击而溃,连带着吞金煞都被掀飞在地!
银丝阵震碎在她身后,白芒光罩化作块块碎片漂浮在空中,有一女子身上带血,眼神阴沉地从中走来,而那条刺穿她心口的银丝早就被她一掌碾碎。
“怎么可能……”吞金煞狼狈起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黑纹面人分明说过,掏心之法定能取出神血,吞金煞这才敢铤而走险来搏这一回!
眼见孟姝提剑飞身要朝它袭来,吞金煞眼神一变,竟也不躲,反倒嘴角带笑,睨眼看她。
果不其然,剑意掀起的风浪吹开两人衣发,当寂云只差一毫便要刺穿吞金煞的脖颈时,孟姝却停住了。
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眼中浮现挣扎,持剑的手用力一握。
“嘭!”吞金煞缓缓勾唇,十指作爪,反手抓向她,两道灵力相撞间,威压瞬间向四周震开。
吞金煞附穆如癸的身上,无论是伤它还是杀它都会波及穆如癸。孟姝下不去手,于是,一方带着杀意攻击,一方只后退抵挡,慢慢的,孟姝肉眼可见地落了下风。
利爪划破她背后衣裳,血肉翻出间,孟姝下意识勾剑反击,却再次在吞金煞胸前停下。
见状,吞金煞玩味一笑,利爪举起,狠狠拍向孟姝!
孟姝险些被打下山坡,她借力翻滚而起,拭去唇角血迹,看向那步步走来的“穆如癸”,神色凝重,攥紧了拳。
四周山形忽地动荡,就在吞金煞凝结怨气,准备再次动手时,不知发生什么,它眉心一皱,捂着胸口连连后退。
孟姝眼眸一闪,刚吃力站起,就见吞金煞变了副神色,双眼难掩担忧地看向她:“阿姝……”
而那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第212章
而烟波之中静静站立着两人。
其中一道身影矮小佝偻,表情略显僵硬,向来风轻云淡的姿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饱经风霜的皱纹,他的四肢疼得无法使劲,却依旧坚持着直起身,微笑着看向他面前的孟姝。
可乌血已经从他的印堂缓缓流下,顺着笑意流入他的嘴中。
“阿姝,别怕。”
“阿爷!”孟姝想冲上去抱住他,却被穆如癸拦住。
“别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穆如癸如此狼狈,他向来是闲云野鹤,一壶酒走江湖的随性姿态,可现在,他却咬碎了牙也要拼命逆转经脉,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将孟姝阻隔在外。
意识海内灵力翻涌,吞金煞正在和他争抢着这具身体,穆如癸难捱地闭眼,从额间蜿蜒流下的血液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依旧不愿放弃。
不能让它伤害阿姝,绝对不能!
随着一阵爆裂声响起,四周山脉轰然抖动,落石滚滚间,血气迸发而出。
孟姝眼睁睁地看着穆如癸自断经脉,以身为符禁锢住蠢蠢欲动的吞金煞,将其封印在自己体内。
“阿爷!”泪珠砸落在地,孟姝几乎低喝出声。
她拼命拍打着眼前屏障:“阿爷,你不要做傻事,你出来,你出来好不好我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穆如癸却摇了摇头,他依旧笑着看她,似在安慰。
没有别的办法了。
吞金煞一旦附身,除非它自愿,非死不能化解。
更何况,只要吞金煞在他体内一日,孟姝就无法狠下心对付它。
穆如癸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他只能将孟姝阻拦在外,一旦孟姝靠近,体内的吞金煞暴动起来,他便无法再掌控这具身体。
“阿姝,你还记得阿爷跟你说过什么吗?”
孟姝含泪点头:“我记得,你说无论我以后遇到什么,都不能牺牲自己。”
穆如癸欣慰地点了点头:“阿姝,你要记得阿爷说的……”
话音未落,他神色一变,双眼瞳孔忽闪红光,但很快又恢复原本的黑瞳。
穆如癸低咳出声,斑斑黑血溅落泥地,与他从四肢百骸流出的鲜血融到一处。
孟姝大脑嗡地一白,怔怔看着穆如癸身下那摊血迹,瞳孔紧缩。
或许别人很难看出,但是孟姝马上就察觉到,那摊血迹颜色诡异,厚重粘稠,透着点点乌色。
不是毒,是蛊。
她几乎一瞬就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抬眸:“阿爷,你给自己下了蛊”
看这血迹,此蛊霸道,不仅如此,怕是已深至肺腑。
孟姝第一次觉得如此心慌。
她强忍着心头震动,吃力地直起身,乞求般拍着眼前屏障:“阿爷,我求求你,让我进去……”
强破结界会伤害设界之人,穆如癸仿佛笃定了孟姝不会,只是微笑着看她。
孟姝猜的没错,蛊已深入他的肺腑,而方才穆如癸自断经脉,已是自断生路,彻底激发了蛊性。
无数只深褐色的蛊虫在他内脏中蠕动,啃噬血肉,钻出小孔,于他体内突破高墙,从双耳、脖子、手臂、脚踝一点点爬出衣裳外。
那蛊虫无眼无足,无翅无鳞,细小纤长,唯独尾端呈赤红艳色,乍一看去如血覆焉。
似乎是感受到了蛊虫的噬咬,体内的吞金煞正在剧烈挣扎想要脱体而出,可奈何穆如癸早有所料,用肉身封印了它。
看着屏障外哭红了眼的孟姝,穆如癸心疼地别过头,拳头紧攥。
“阿姝,别哭,”他忍着喉中翻涌而上的腥甜,扯了扯唇角:“我这条命早在百多年前就该被收走了。”
若不是孟姝,他根本坚持不了这么多年。
隔着屏障,他笑着看向女子脖间青玉,那是一块玉符,他曾亲手交给她。
得幸,这块护身符真的护佑她至今。
“殿下,萧穆也算不负你所托。”
穆如癸闭了闭眼,清泪从眸中落下。
在从玉骨村离开的那日,他就给自己种下了蛊。
之所以不带孟姝走,那是因为他早就抱了必死的决心。若有朝一日他落入那群人手中,他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他们控制孟姝的把柄。
后来孟姝苏醒,鬼王回归,他以为自己这蛊是用不上了,可没想到,造化弄人,最终还是要分别。
穆如癸想,或许这也不是分别吧。他终于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他不是穆如癸,他是萧穆。是那个鬼界中美酒轻裘,资质风流的“潇洒蛊客”,是十二鬼将之一,是苍梧山的一缕幽魂。
他的战友、亲人,都在苍梧山等他,他改头换面,一生漂泊,这样的孤魂注定回不到故里,那他便去到他最牵挂的地方。
“阿姝,我不过一流浪乞儿,此生何其有幸听你唤我一声阿爷。”
在阖眼前,他最后再看向她。
青墨走后,孟姝便成了萧穆唯一在意之人。在外人眼里,她或许是百鬼之王,是鬼王座上权力的巅峰,但在萧穆这,他们曾一同生活十多载,他亲手将她救起,看着她从哭闹走到坚毅,从稚嫩孩童出落到亭亭玉立,她唤他一声“阿爷”,他又何尝不将她视作血亲
从前萧穆常常担心,他若走了,孟姝怎么办?会不会有人提醒她天冷加衣,按时吃饭,会不会有人保护她让这个傻姑娘凡事多为自己考虑一些,不要只一味地牺牲自己。
好在,她有了朋友,有了满心满眼皆是她的知心人。
萧穆想,他是时候该放手了。
可惜的是,他没能看到孟姝出嫁的那日。
按照人间礼制,女子出嫁时要有父母至亲在侧,一为撑撑场面,好叫夫家知道我们姑娘不是好欺负的,她自有母家撑腰。二是寓有美满幸福之意,得了亲人的祝福,在大家看来这桩婚事会格外圆满些。
现在青墨和黎华不在了,他厚着脸皮,也勉强算得上孟姝的至亲吧?若是孟姝出嫁,他理应要亲自送嫁,将她交于夫家才对。
但他命薄,等不到那日了。
萧穆笑着笑着,有泪水顺着眼角皱纹滑落。
直到眼前视线模糊,他彻底看不见孟姝身影后,血气弥漫,漫天白光散落中,矮小的老头微微欠身,朝她拱手:“鬼族萧穆,辞别殿下。”
……
扶光得了消息从神界匆匆赶来的时候,孟姝正跪坐在泥地上,背后落叶层叠,山石凌乱,貔貅塑像更是从中劈断一分两半,唯独她前方格外空旷。
天光已经暗下,南阴山又比别处更为昏暗潮湿,此时林叶遮蔽,更显阴郁。
扶光脚步很轻,等他缓缓走到孟姝身后,看清她在做什么时,心口止不住一酸。
前方的白骨已经化为骨灰,穆如癸先是自断经脉,鬼力爆体而亡,后又被蛊虫啃噬肉身,在死后不过片刻便化作了一具白骨。
紧接着,又从白骨被腐蚀成灰屑。
而孟姝,正在俯身,赤手一点一点的,将那被风吹散的骨灰拢在一起。
“阿姝。”
扶光叫她,她却充耳未闻,像个提线木偶般双眼无神,只是一味地重复着手上动作,哪怕她的手已被地上碎石划破也全然不觉。
扶光蹙眉,蹲下身扳过她的肩,在看见她那失神的双眸后,心疼地抱住了她。
孟姝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扭了扭头,闷闷出声:“扶光……”
“我在。”他皱眉:“是我不好,我来迟了。”
一番寂静后,感受到她身上凉意,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温柔地抚上她的头:“阿姝,难过可以不用忍着,哭出来吧。”
似在回应他的话,怀中女子顿了一下,随即搂住了他的腰。
湿意在他肩头漫开,颤抖肩膀下的情绪终于宣泄而出。
扶光长叹一声,轻缓地拍着她的背,静静拥抱着她。
山上温度本就低,夜晚的南阴山更显寒凉,她刚哭过,为了避免凉风受疼,扶光特地用身体挡住她,孟姝顺势将脸埋入扶光怀中,抽泣道:“扶光,我没有亲人了。”
扶光身体一僵。
他用自己的袖口给她拭去眼泪,温声道:“阿姝,我们先带穆老回家吧。”
南阴山山风呼啸,夜中的深林树影婆娑,鬼鸟飞行间,窸窣虫鸣不绝于耳。
有小鬼躲在远处的树干后,惊奇地朝山坡上张望:“殿下和神君在做什么呀”
长手鬼从另一棵树后飘出,闻言也顺着那小鬼的目光看去。
在光秃的山坡上,貔貅塑像早已碎裂,而前方正蹲着两道身影,他们弯着腰,用手一点一点拨着泥土,似在找什么,将它们汇到一处。
山间的小路难走,平日鲜有人烟,只因此处崎岖不平又恐有野兽埋伏,待走出密林,眼前视野终于空旷些,稀疏月色也透过叶隙落入。
可南阴山众多野兽鬼怪,却独独不敢靠近这头。
夜色下,有道人影从深林中走出,迎着月色慢慢朝山下走去,他的背影略显沉重,朦胧的月光照在上头,映亮了周身轮廓,这才发现那人背上还有一人。
第213章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夜色寂静,野外小路中只剩下他们的声音,青年突然道:“你还有我。”
孟姝一怔,后知后觉才反应到他说了话:“什么?”
“你说你没有亲人了。”
扶光侧眸看向趴在他背上的姑娘,稳稳背好她:“阿姝,你还有我。”
淡淡月光倾照在青年脸上,映出那张白玉无瑕般的面容,他的眉尾红痣在暗夜中衬得格外多情,眸色温暖又缱绻。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孟姝那颗空掉的心仿佛又被一点一点地填满,她靠在他背上,感受着他的温度与气息将她包围,心下多了几分踏实,来之不易得让她恍惚。
她好像很少会有这种感觉。
一直以来,她好像习惯了什么都自己扛着,唯有在做凡人孟姝时,能多些随性娇气,因为她知道,阿爷会护着她。
现在,穆如癸走了,可她好像又找到了能让她心感踏实的人。
一个人冲锋陷阵久了,都忘记人与人之间,原来也是可以相互依靠的。
这让她又想到了在九幽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在暗夜中行走时,她曾无数次异想天开:扶光,如果六百年前那日你在那该多好。
若六百年前你也如这般背着我、带我离开,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事实上,并非是她一厢情愿。
百年前,他的确是来了,许是他们前生无缘,这才错过。
但现在也很好。
孟姝低眸,圈着他脖颈的手更用力了些,将自己与他贴近:“扶光,你是我的爱人。”
辗转两世,枯木逢春的爱人。
而爱人,也是亲人。
……
柳鹤眠正坐在宅门台阶前打盹,困到眼皮都撑不起来,脑袋一磕一磕的,眼见就要睡过去时,天边流光划过,眼前忽而落下人影,他瞬间激灵,连忙上前。
“扶……”
他刚要出声,却见扶光手指放到唇边,比了个手势。
他歪头一看,发现扶光正背着孟姝,而孟姝竟睡着了。
青年朝里头看了眼,轻声道:“进去说吧。”
他先是将孟姝背回房中,给她盖好了被子,又在床头点了一盏细烛后,这才悄声合上门,转身去了前厅。
厅内,柳鹤眠与兰子舟已等候他多时。
说起来,今日还是柳鹤眠发觉不对,连忙去找兰子舟让他给自己传信,扶光这才能从神界赶回。
方才他们回来时就没看到穆如癸,柳鹤眠有些不安地蹙眉,见扶光终于来了,他有些着急地上前:“穆阿爷呢?”
扶光不语。
坐在椅上的兰子舟将扶光的神情看入眼中,他仿佛明白什么,垂眸一顿,将刚刚拿起的茶盏放下。
“扶光你说话呀,穆阿爷他怎么样了?”今日孟姝神色匆匆要找穆如癸时,柳鹤眠就觉得有些奇怪,等到后面他察觉不对去找兰子舟时,已是心乱如麻。
扶光抬手,手中锦囊暴露在厅中灯火之下。
柳鹤眠蹙眉,疑惑着接过,却觉得那锦囊沉甸甸的,可装的又不像是银子。
“奇怪,我问你穆阿爷,你给我锦囊做什……”
锦囊打开,里头东西跃然映入眼帘,纵使柳鹤眠再迟钝,此时也恍惚明白什么,整个人如五雷轰顶,僵硬在地。
兰子舟也起身,快步走上前顺着柳鹤眠的目光往里一望,这不看不要紧,只一眼,哪怕早有心理准备的兰子舟也愣住了。
柳鹤眠眼眶顿时就红了,倒是兰子舟先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扶光:“这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指使吞金煞附身穆前辈,欲杀害孟姝,为了不让他们计谋得逞,穆前辈不惜自尽破局。”扶光默眸。
“那孟妹妹她……”柳鹤眠脸上挂着泪,哽咽道。
“她没事,”扶光叹息:“我已为她疗过伤,但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几日你们不要打扰她,让她静一静吧。”
兰子舟也没想到,此来人间一趟居然还会发生这种事。
先前他曾听扶光说过人间恶鬼一事,但怎么样没想到那群黑衣人组织竟会如此猖狂,暗中培育恶鬼不成,还想谋害鬼王,大开杀戒!
怪不得扶光与帝君如此重视,甚*至动用了天地龙舆图。
前厅中静谧下来,只剩下盏中烛火轻舞摇曳,在寂静深夜里牵扯出无形长影,如同悲痛之人的思念,无限蔓延。
孟姝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了玉骨村,回到了她十二岁的时候。
小院中篝火点起,伴着月光清莹,轻风飘拂,村民们手拉手围着火堆起舞,她和穆如癸亦在其中,咿呀呤哦地唱着苗疆特有的古调。
小孟姝拉着穆如癸的手,学着村民们的步伐,踢腿、转身……随着喝彩响起,天边烟火绚烂一瞬,就在小孟姝欣喜地转头时,身边缺空无一人,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孟姝猛地惊醒。
她睁眼躺在床上,泪水早已无声湿润了满脸。
原来只是梦啊。
她闭眼,轻轻翻了个身。
好在只是梦。
……
听到孟姝和扶光准备启程要回鬼界,柳鹤眠惊了一惊,旋即又想到什么,低头坐下。
“那你们,还会再来人间吗?”
孟姝没有说话。
她从前日穆如癸走后心情就不太好,柳鹤眠将目光移向扶光,青年一愣,看了眼身旁的孟姝,朝他轻轻一笑:“会的。”
说着,他还指了指柳鹤眠腰间的三清铃:“你在人间可别荒废了功课。”
先前柳鹤眠练习三清铃遇有迷障时,都是穆如癸在侧点拨他,现如今穆如癸走了,柳鹤眠便提出拜扶光为师。
扶光倒是答应可以“指导”一二,但是拜不拜师的还是算了,他没那么讲究,也不可能时常在人间看着柳鹤眠,不过他倒是教给了柳鹤眠一小术法,让他有疑问可随时联系自己。
这样一来二去,天上人间也能互通有无。
柳鹤眠倒是乐得高兴,虽没正式拜师,可他也算得上是神君扶光座下一“散徒”,这下神鬼两条路都让他打通了,以后走南闯北,各路神仙鬼怪都得掂量掂量!
毕竟,他柳大师可是有神君和鬼王撑腰的人!
可眼下分别在即,想起这些,柳鹤眠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最近的变故实在太多,他仿佛也一夜成长,拿孟姝的话来说,就是心思都比先前更重了些。
见柳鹤眠难掩失落,扶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总归是要分别的,但每次的分别都是为了下次更好的见面不是”
扶光从前哪里会安慰人,这一路走来,他仿佛也被孟姝与柳鹤眠感染到不少,面上笑容多了,也不似原来那般冰冰冷冷的,让人瞧着发怵。
有了扶光这句话,柳鹤眠心情这才好转不少。他瞥到一旁正摇扇扇风的兰子舟,说来也奇怪,不管天气是酷暑还是凉爽,这位仙君都一如既往地摇着手中折扇,拿准了天外飞仙的逍遥姿态。
他问道:“子舟兄,你也要走了吗?”
“不啊,”兰子舟“啪”地一声收扇,目光看向窗外,仿佛隔着柳宅庭院都能看到那绵延远山:“我的新作还尚缺头绪,得在人间再游历游历。”
“子舟兄,你还写书啊”柳鹤眠惊讶出声。
就连孟姝与扶光都有些意外。
她抬头看向扶光,扶光却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认识兰子舟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知道神界大名鼎鼎的“二世祖”居然还会写书。
在大家怀疑与吃惊交织的眼神中,虽然大家都没有说话,可兰子舟总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
“怎么,我不能写书?”他愤怒道:“我可是很有才华的。”
说着,似为了得到认可,特地看向了扶光,扶光见了,略显敷衍地点了点头。
见他们不信,兰子舟特地变出了一本书,将其放在桌上,颇有神气地颔首,那模样,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这是你写的”
柳鹤眠心生好奇,正要拿过细看时,却在看见封面上三字后,惊了又惊,指着那结巴道:“神…神鬼录”
闻言,孟姝扶光几乎同时转头。
“《神鬼录》是你写的”孟姝蹙眉。
那桌上的书卷厚厚一本,看上去颇有眼熟。孟姝拿过一看,的确是《神鬼录》不错,除了崭新些,倒是与之前她给柳鹤眠的那本一模一样。
兰子舟打开折扇横在胸前,故作高深地点头:“不错!百年前我在昆仑山闲来无事时,就将这三界中的奇闻轶事记录成书……当然,还加了一点点夸张的手法,著成了这本惊天地泣鬼神的《神鬼录》。”
“可惜元本在多年前遗失了,我便按照记忆重新誊了一份,怎么样,我厉害吧”
他挑了挑眉,昂头等待夸奖,谁料座下鸦雀无声,孟姝与扶光面面相觑,唯有柳鹤眠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激动地抱住了他,那阵仗,好比见到了神仙。
不过兰子舟也的确是神仙。
想起之前刚从湘水镇出发去往褚镇时,扶光看到自己拿着《神鬼录》说的那番话,孟姝暗自咂舌。
扶光说的没错,这本书居然还真是个“二世祖”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编纂的,偏偏还落在了他们手中。
有时候回头想想,这缘分还真奇妙。
第214章
为首的人是个黄衣女子,腰间别着翠绿长笛,柳鹤眠远远瞧着有些熟悉,待看清脸后,他有些意外地上前:“游姑娘”
游音怀朝他拱手,寒暄几句后,目光却看向他身后:“殿下还没出来”
最近鬼界事端频发,孟倚出事在前,长老院的各位长老们不再放心孟姝在人间,便急匆匆地修书催她回去。不仅如此,各长老还扬言要亲自前来护送她归界。
可孟姝哪里受得了这阵仗更何况如此浩大的声势只会引来外界的无端猜测。
穆如癸刚走,孟姝也没有闲情逸致与长老们相互拉扯,便退了一步,要护送她归界可以,只能来一个。
而且点名要游音怀。
无奈之下,长老们只好作罢,让游音怀带了一队人马来了龙麒城。
来之前长老们特地叮嘱了,务必要她催着孟姝回来,不能再耽搁。
但游音怀是有分寸的,她是孟姝手下的人,自然只听孟姝吩咐,而且孟姝之所以点头让她来,这背后的原因游音怀并不难猜。
见孟姝终于出来,她连忙上前:“殿下。”
她身后的鬼兵们也纷纷行礼:“殿下!”
孟姝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她看向游音怀,低声道:“段之芜情况如何?”
游音怀瞥了眼四周,垂首:“殿下放心,都安排妥当。”
孟姝了然,见游音怀目光一顿,转向她身后的扶光,问孟姝:“神君也跟我们回去”
孟姝点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准备启程吧。”
游音怀领命,走到前头差遣队伍去了,孟姝他们与柳鹤眠几人一一告别,转身却见柳舒云也在不远处看着她,见她瞧来,行礼一笑。
孟姝点头示意,正欲向前走出,袖下的手却被人拉住。
她回眸,只见扶光噙笑看她,轻轻捏了捏她掌心,他虽只字未言,可孟姝却读懂了他的意思,忐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知道他在陪着她,这一路想来也不算太难捱。
回到鬼界,三重鬼阙门外众长老已等候多时。
为首的是孟忍,他依旧穿着长袍马褂,不苟言笑。
自孟倚去世后,身为三长老的孟忍自然而然接过了长老之首的责任,眼下看守祠堂的重任也交到了他肩上,这几日来孟忍几乎没阖眼,眼下乌青一片,看上去难掩憔悴。
其他七位长老站在他身后,见到孟姝都毫无例外的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作揖行礼。
就连孟真也在。
他看上去更为沮丧些,是众人中神情最为落寞之人,低垂的眉眼中透露悲伤。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都不必拘礼了,平身吧。”
孟忍抬头,在看见她身旁的扶光后,表情明显一怔,古波般的眸子里有什么闪过。
他先是给扶光行了个礼,继而走近孟姝,犹豫着低声问她:“神君,怎么也来了?”
孟姝扫了他一眼,反笑:“他不能来?”
总归扶光是当过几百年的鬼王的,与孟忍他们都算相熟,更何况,鬼界的确承了扶光的情,孟姝不在的这些年里才得以安然无事,现如今他这态度,属实有些奇怪。
孟忍被孟姝一噎,话在嘴边,却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忍长老,我这都已经回家了,说话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
孟忍为人古板,尊奉礼教的很,在大事上向来沉得住气,压得住局面,是以在孟倚出事后,孟姝才放心将长老之首的位置交予他。
但也就是他这般性情,对外族人总带着一些排斥,说一句话更是埋着三四个心眼,时不时搬出些“古曰”“祖记”的,孟姝别说应对了,光是听着都心累。
见孟姝都点明了,孟忍也不好再遮遮掩掩,他蹙眉,低声道:“孟倚被人所害,死得蹊跷,此事族内还没有查清,若是大肆宣扬传到了其他两界,怕是会引起非议。”
这些天来,就连鬼王宫对鬼界百姓也只是宣称孟倚为病逝而已。
孟姝明白他的意思了,孟忍是觉得自家的事该自家关起门来处理,而扶光身份尴尬,他并不完全信任。
她停下脚步,神色端正,连带着语气都带了些威严:“我明白长老的顾虑,但您大可放心,扶光是自己人,信得过。”
她只抛下了这一句话,便带着身后随行的一群人往祠堂走去了。很显然,她要先去看看孟倚。
方才孟忍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扶光五感极佳,再加之孟姝并没有打算瞒着他,扶光早已将二人对话尽收耳中。
他跟上孟姝的步伐,想起她那护犊子般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勾起。
“孟忍看重礼教,你方才这样说,在他眼里或许与离经叛道并无区别。”
孟姝背着手,轻哼一笑:“那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赌孟忍会不会跟上来。”
他若真生孟姝的气,自然是不会。
扶光看着她,扯唇一笑:“好。”他本没打算与她赌这无聊的事,但见她难得心情舒畅,便笑着答应下来。
反正她开心就好。
果不其然,孟忍愣在原地,看着孟姝离去的背影,将这句话在心中反复嚼、反复品,过了片刻,仿佛吃下颗定心丸般,面色一松,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见状,扶光收回目光,学着鬼族人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朝孟姝行礼,摇头失笑:“鬼王殿下属实厉害,扶光甘拜下风。”
孟姝笑而不语。
在鬼界里,尤其是面对众长老,与其和他们争辩,特地去证明什么,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们答案,为他们指明方向。
并非是孟姝自大。
只是鬼界中人人都知,她的一句话,可敌千钧重。
更别说承诺了。
……
鬼族祠堂很快就到了。
许是前段时间的风波后,鬼王宫中守卫加强了不少,为了防止贼人闯入,鬼族祠堂前更是重兵把守。
见到孟姝,祠堂前的鬼军纷纷收起手中长剑,青羽墨甲在天光照映下凛冽生寒,他们高喝出声,整齐划一地朝她行军礼。
鬼族祠堂是要地,孟姝将其余众人留在殿外,只带了扶光、孟忍,以及游音怀进去。
檐下古着铃叮当作响,不算清泠的音调带着沉闷,仿佛蕴含着祠堂千百年积攒的厚重古韵,飘过无数个山头,这才随着风意降临。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又是那脚踩祥云,手持神武的女神雕像。
孟忍在前方引路,走至右侧烛架旁,手掌往鎏金兽形摆器上一按,只听“啪嗒”一声,机关后的一扇暗门被推开。
他抬手:“殿下,请。”
孟姝率先走了进去,刚一踏进,一股寒气便顺着脚底窜上,紧接着包裹住人的全身,试图夺走来人身上那为数不多的暖意。
“这里的玄冰来自极寒地狱,大家最好运起功力自行护体,免得被寒气所伤。”孟姝回眸道。
她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换句话说,儿时借着练剑的由头,无聊时,她可是将这祠堂内外都摸了个透。能去的不能去的,她都去了。
可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踏入这间冰室。
见孟姝沉默,孟忍好心地给扶光与游音怀介绍:“冰室是用于存放族中之人遗体的,由于玄冰灵力有限,除了王室或重臣外,便只有死因重大蹊跷,为保尸身暂时不腐可用,与祠堂一样,向来不为外人所进。”
这处冰室不算小,可在众多冰床中,现下只有一张冰床上有人。
很显然,躺在上头的孟倚将孟忍所说的两种条件都占了去。
孟姝轻步走上前,像怕吵醒谁似的,静静立在那出冰床旁,眼眸低垂。
孟倚的面容依旧与他生前一样,和蔼可亲,哪怕死了也是面带微笑的。
可孟姝却无法忽略他身上那骇人的刀伤。
段之芜知道孟姝回来定会查看尸体,便特意叮嘱其他人不准擦掉尸身上的血迹,尽量保持原样,免得影响孟姝判断。
因此,孟倚在祠堂外死状如何,如今在冰床上就是何模样。
孟姝宽袖下的手却有些犹豫,她几度欲伸手查看,却总是在最后一步止住。
想到在去往龙麒城之前,他们还曾在宫门处交谈,那时的孟倚拄着拐杖,笑着说要等她酒一幕常在孟姝脑中挥散不去,她不忍地蹙眉,垂下的睫毛隐去了眸中情绪。
翻手间,一个酒壶出现在冰床旁,那里面酒香四溢,装的正是鬼界最有名的“忘忧君”。
“倚长老,孟姝没有失约,我带着酒来看你了。”
她站在冰床前,手背贴于额面后又翻至胸口,朝孟倚行了个敬重而又正式的大礼。
扶光他们站在她身后几步远,谁都没有说话,就这般看着她,神情亦复杂悲然。
就如同段之芜信中所说,孟倚身上的伤多为刀伤,伤口处血肉模糊带着焦黑,似被焚烧般卷曲着。
只一眼,孟姝便笃定什么,眼眸重重闭上,等她再睁开时,那双清亮通透的眸子里已覆满寒霜。
第215章
这几日积压在案的奏折不少,虽说长老们先前已帮她处理了一些,但想着鬼界诸事都要经由孟姝过目,便特地整理在侧,等着她回来翻阅。
看着眼前排山倒海般的卷轴,孟姝只觉得头疼。
穆如癸与孟倚的身后事都需要安排,而穆如癸又身份特殊,不能大操大办,孟姝走不开,大事小事一件件压下,她这几日本就身心俱疲,现如今更是分身乏术,扶光看在眼里,便特地揽下丧仪这边的事,领着几名长老走了。
孟忍看着,欲言又止,可孟姝承诺在前,纵使觉得不合适,却还是拨了人,让他们听扶光安排。
更何况,他总觉得孟姝这次回来怪怪的。心里好像装了许多事,就连话都少了不少。
但以他的身份,不宜揣测太多,想着,他便招呼来游音怀,指了指那紧闭的殿门:“殿下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恐是为孟倚的事忧心。”
游音怀读懂了孟忍的言下之意,心里也担心着孟姝,炖了碗莲子羹后便敲响了殿门。
“进。”
殿中烛火未点,直到游音怀走进,孟姝这才恍然,原来天已经黑了。
游音怀将莲子羹放在她桌前,淡淡甜香从碗中飘来,伴着缕缕温意,孟姝只闻了闻,便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她摸了摸肚子,先是匆匆从人间赶回,后又去查看了孟倚尸体,还在幽冥殿中坐了一下午,今日的确没吃什么。
随着殿中青莲灯盏一个接一个地逐渐亮起,游音怀走回案前,见孟姝垂眸盯着那碗莲子羹不语,还以为是她不喜欢,作势便要拿走。
“诶,”孟姝叫住了她:“放下吧。”
白瓷羹勺被她握入手心,她搅动着碗中莲子,目光随着里头汤水起伏:“已经入秋了,居然还有莲子吗?”
这碗莲子羹,倒是让她想起了前段日子在柳宅时,萧玉吟也曾给他们做过。
只是现如今想来,物是人非。
游音怀笑:“殿下莫不是糊涂了,鬼界无四季之分,只要殿下想,这莲子自然是随时都有的。”
孟姝握着羹勺的手一顿。
是啊,四季分明的是人间,而她现在是鬼王。
不知怎的,方才刚起的食欲又没了。
进了幽冥殿四下无人,不再怕被人听去墙角。孟姝放下碗,抬眸看向游音怀:“段之芜这几日可有来信?”
游音怀唇边笑意一滞,连带着神情严肃起来,她摇了摇头,却道:“他没传信或许是件好事。”
孟姝不可置否。
游音怀说的没错,若他们此计成功,眼下段之芜当是传不出信的。
不知想到什么,孟姝放置膝上的手缓缓收紧,眸色忽变阴沉。
那人的动作远比她想的要快,还不到她拿到实证抓人,他便欲闯鬼族祠堂,还杀了孟倚。
不仅如此,他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居然一石二鸟,连穆如癸也算计在内,想要利用附身的吞金煞刨心夺血!若非孟姝提前融合了神血,此行多半无归。
这一次看似是孟姝他们险胜,实则损失重大。
幽冥殿内,在游音怀不解的目光中,孟姝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那雕金绣玉的大窗。
殿外的风瞬间涌入,连带着九曲回肠的宫廊月色,以及远处那高低错落的琉璃瓦檐。
“各位长老近来身体如何?”
游音怀虽疑惑她方才还在问段之芜,怎的又转到了长老那去?但还是恭敬回答:“自倚长老去世后,其余长老们也郁郁寡欢,孟真长老甚至还大病了一场,幸亏花医姑亲自为他调养,这才见好转。不过殿下要归界的消息传回后,长老们翘首以盼,这再乏力的身子也好了。”
游音怀这后半句倒是不假。
今日孟姝一踏进鬼阙门,那些长老们的眼神一个比一个炙热,仿佛见到了再生父母般,若非顾着局面,怕是都要声泪俱下了。
孟姝无奈摇头,捏了捏眉心。
游音怀此时又从袖中掏出什么,递到孟姝面前:“长老院那边选了几个日子,神君觉得六月十八不错,忍长老让我问问您。”
六月十八……那就是后日了。
孟姝点头:“闰六月,落十八,是个适合出丧的日子,就按扶光说的吧。”
“那丧礼安排……”
“让他们听扶光吩咐就好。”
游音怀一顿,她总觉得这次回来,殿下与神君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在她愣神间,游音怀听到孟姝回头叮嘱自己:“你明日去找几坛忘忧君,要最好的。”
丧仪是需要用到酒,但从来不会用忘忧君,但毕竟是孟姝交代,殿下说的总不会错。游音怀点头,领了命后就出去了,殿内顿时只剩下孟姝一个人。
有只蝴蝶从殿外飞入,身带异彩,泛着莹光。
是九幽冥蝶。
孟姝抬手,那蝴蝶轻轻落于她指尖,翅膀振动间,灵力化作碎光向外发散。
传说此蝶掌控生死,穿梭阴阳,翅膀一扇便能撕裂空间,神威无敌,因此鬼界中人都把其当做故去冥鬼的传信蝶。
只要有九幽冥蝶出现的地方,就代表有人在思念你。
“阿爷,倚长老,我会为你们报仇的。”
殿中有人轻语,重新扇动翅膀的蝴蝶高飞,从窗楣飞向远方。
……
鬼历六月十八,三重鬼阙门内,丧钟敲响。
“咚咚咚——”
伴随着六声哀钟响遍宫内,漫天白纸散开,落在台阶之上,祠堂门前端放的冰棺处,于棺顶盖下厚厚一层。
鬼族祠堂前的队伍开始动了。
呜咽悲风震空而起,黑云压顶下,哀钟旁按照礼制排起长队,与其他人的低眉垂首不同,为首的女子目视远方,带着浑然天成的气势。她长发簪起,身着净白素衣,袖口勾勒棠花纹样,样式简单肃穆,年轻秀丽的面容神情严肃,配上眉间青墨钿印,自带威严。
她双手放置腹前,四周风意渐起,裙裾飘动间,随着她抬脚往前一步,身后鬼界重臣也纷纷跟着她的步子踏步前行。
与此同时,周围画着鬼族符咒的阴幡同时升起,这些阴幡取七七之数,各立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并有重兵把守,四周顿时寂静下来。
前头女子右手轻抬,涌动的风意瞬间停滞下,幡上用鬼族灵力绘制的符咒在半空中泛出幽幽光芒,并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向中间汇聚,逐渐凝结成半闭合的棠花模样,想上空迸发出耀眼青光。
鬼界中,无论身处何处的鬼怪们齐齐跪拜,朝着光芒散出的方向磕头,一时间内,鬼泣之声震彻界内。
而在鬼族祠堂前的众人们,随着司礼高呼的一声声:“跪、兴…跪、兴…”身姿起伏,面露悲切。
冗长的仪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大风卷过散落一地的白纸,以及那高高竖起的幡布,方才乌泱泱的人群队伍已经消失不见,仿佛都被这场大风吹得干干净净,一切不曾发生过。
孟姝穿过零星几个收拾残局的宫人,踏上长长的台阶,在祠堂前守卫注目的眼神中,推开了那扇刚刚关闭的殿门。
殿门在她背后合上,她径直走过女神雕像,来到按阶排开的九层牌位前。
明黄香烛高燃而起,供桌上还有未烧完的香灰抖落,鬼族祠堂内的牌位是按逝者在位时间的前后所摆,现如今在第一阶左端靠中的空位上,已经摆上了一块崭新的牌位。
上头的朱砂御笔还未干,在香烛火光中透着鲜艳绯色,越是颜色鲜亮,就越映得上头“孟倚”二字冰冷发寒。
孟姝取了柱长香,在蒲团前跪下,先是给孟倚磕了个头,随即又看向第二阶的某一处。
第二阶正中间的是青墨与黎华的牌位,而在他们身旁,是那大名鼎鼎的十二位鬼将。
其中那块刻着“萧穆”名字的牌位已经古旧沾灰,孟姝拿起那块牌位,在怀中仔细擦拭,后又翻转过来,以手作笔不知在背后写了什么,末了还拿起一看。
不知站在那看了多久,她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继而掌心一翻,又变出什么。
那是个古铜色的小酒壶。
孟姝离开柳宅前,在穆如癸房内找到了它,里面还装着那日孟姝托柳鹤眠给他的酒。
只可惜,最爱酒的穆如癸在死前都没能喝上一口,就连酒壶也不在他身边。
孟姝垂眸,将壶塞拔出,壶中酒水倾泻而下,洒在了蒲团前,不过眨眼的功夫又消失不见。
她将托游音怀备下的忘忧君拿出,将它们灌入手中酒壶,直至酒水溢出,醇厚酒香传来,孟姝这才恍然回神。
装不下了。
她平静地将小酒壶塞好,放到那刻着“萧穆”名字的牌位前,收拾好一切后,面无表情地推开祠堂大门,从内走了出去。
扶光已经在外等候她多时。
明黄烛火顺着合上的门缘攀爬,焚香弥漫中,有一股不合时宜的香气从牌阶上的小酒壶中散出,融入进这方烟云缭绕里,最后乘着这白雾,飘绕过其后牌位背面的几个字。
那朱砂像是新添的,刻印边缘仍刺手。
那是一个令鬼界众人陌生的名字,现在,他却进了鬼族祠堂里——
“穆如癸”
第216章
“阿姝,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扶光是在带着答案在问她。
孟姝缓缓走到他身侧,与他共同看向天边卷云,风起叶落。
在祠堂外的小亭旁,原本盛开满地的紫色鸢尾花也已凋谢,故人辞去,就连那片紫云也随着消失无踪。
孟姝忽而叹息。
龙麒城事毕后,天地龙舆图没再显现恶鬼所在,他们都心知肚明,吞金煞或许是那群黑衣人埋在人间棋局下的最后一只恶鬼。
此卒已死,将,要开始动手了。
现如今,这看似平静却又阴云密布的天象便是最好的答案。
“他们躲在暗处太久了,是时候要逼他们现身了。”
不知想起什么,孟姝眉心轻蹙:“不过,我总觉得我们遗漏了什么。”
扶光侧眸。的确,这种感觉自褚镇一事后他也时常萦绕心头。
可到底是什么呢?
细数这一路走来,先是樊家村的昬鬼,又牵扯出林敬冤案,引向褚镇野鬼庄文周,最终指向京城影鬼,宫变后,本以为线索会在此断下,没想到却让他们发现红丝玉背后或许还有秘密,阴差阳错的,鬼界冥鬼失踪、玉骨村被屠,竟又让他们齐聚西疆玉人城。
扶光抬眸,脊背一紧。
当时那群黑衣人之所以抓冥鬼,除了借用它们培育红丝玉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让他忽略了……
他看向身旁孟姝,眼眸沉下。
若他当时没被引走,与孟姝一起回了玉骨村,是不是就可避免一场灾祸?最重要的是,那日幸亏孟姝的鬼王之力有苏醒之兆,激发了神血,她这才逃过一劫,没死在那场大屠杀中。
一直以来,那些人的目标看似是恶鬼,但实则一直都是孟姝。
孟姝看了眼扶光,见他面色难看,心下他是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伸出手握住了他:“别担心,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许是扶光百年前菩提仙山那一拜感动了天道,不仅让她有了再活一世的机缘,还让她今生的命格外硬。
非但没死在这危险重重的渡鬼路上,还阴差阳错唤醒了沉睡的鬼王之力,重新归位。
孟姝把自己这想法告诉他,扶光一愣,被她的话逗笑,严肃的神情终于放松,嘴角不自觉勾起,思绪再回到方才没想完的问题上。
玉人城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找到了阿爷,却再次遇到黑衣人暗算,不管是宝凤楼还是后来的雪域,那群人仿佛算准了我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提前设伏,引我们入局。”孟姝道。
不错,那一次他们甚至知道扶光会因追查冥鬼失踪一事去往西疆,并暗中暂封他的神力,好让他们在雪域中无翻身之力,只能眼睁睁等死。
扶光:“再然后,你的鬼王之力进一步苏醒,神血再次出现,我们逃出了雪域,回到鬼界。”
后面,便是为破蛊毒去往苍梧山,孟姝鬼王力量彻底被激发,扶光记忆找回,至此鬼王苏醒,神君归位。
若非如此,他们后面便不可能向天帝拿天地龙舆图,更不可能去往龙麒城寻找下一个恶鬼。
“鬼王苏醒……”
扶光琢磨着,眼眸微眯:“你的鬼王之力一路被激发,其中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是啊,孟姝被他点醒,眼神一动。
若不是这一路接二连三的恶鬼与险情,她便不会如此顺利苏醒。
“鬼王之力一旦苏醒,意味着什么呢?”扶光蹙眉。
孟姝心下一动:“意味着神血。”
困扰她这么多日以来的疑惑被扶光无意中点出,孟姝面色一喜,拽了拽他的衣袖:“之前我还奇怪,自雪域后,那群黑衣人的行事风格似乎变了,先前他们一直隐匿着恶鬼行踪,之所以处处阻止,是为了避免我们发现、渡化恶鬼,但后来却不是,以苍梧山为分界线,龙麒城吞金煞最为明显。”
后来,他们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引导他们发现恶鬼,却又在每次答案将近时对他们下手。
就好像障眼法般,一扇门背后还有一扇,他们被黑衣人引入局中,之所以难窥其真面目,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走黑衣人已设定好的路!
但扶光方才的话却让孟姝想明白:“他们想要神血,但是他们不清楚神血究竟是什么,以何种方式催动,又以何种方式取得。于是乎,他们在尝试。”
这种尝试自百年前大战后就一直持续至今。
因孟姝在灭世之战中激发了神血,让他们发现原来那些上古传说并非噱头,世间或许真有一物具有毁天灭地之能。
于是在孟姝战死后,他们一直在试图寻找,想要卷土重来,再次颠覆三界,但奈何他们对神血的了解实在太少,因此只能做两手准备,借人间怨气,培育恶鬼。
“或许后来他们真的发现了什么,知道神血伴鬼王血脉而生,但身为鬼王的我已经战死且没有留有后嗣,于是他们试图在妄枝山附近寻找我的踪迹,看我真死假死,也正因如此,阿爷担心他们发现我在玉骨村,这才冒险出村想要引走他们。”
但穆如癸此举有利有弊。
利在他们的确被转移了视线,暂时没察觉孟姝。弊在正因此举,他们欲发笃定。
鬼王仍活着。
“起初他们发现我时,并不想杀我,而是想将我活捉,所以他们那时已经知道神血可以取出,但必须在我活着的时候,否则我一旦身死,神血就会跟着鬼王血脉的消失而消失。”
所以在玉骨村和雪域中,乃至苍梧山那次,他们都是想活捉孟姝。
“既是要活捉,便要阻止我苏醒力量,也要引走你,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下手抓人。”
但后来却不一样了。
尤其是这次与吞金煞的交手,他们似乎想掏她的心……
“你是说掏心取血?”扶光有些惊讶,脸色愈发难看。
他紧握着孟姝的手,心里涌起一阵后怕。
他差点就失去她了。
孟姝朝他轻轻一笑,似在安抚他,接着道:“鬼王手札中有记,神血的确可以通过掏心强行剥离体外,这样那群黑衣人便不再有顾忌,可以趁我在人间法力受制之时取我性命,便予掏心。”
所以才有了吞金煞附身穆如癸,引她入阵一事。
“他们对我下手多次,甚至算到了鬼王之力的苏醒,却独独遗漏一步。”
“什么?”扶光垂眸看她。
“你。”孟姝看着他笑。
他们没想到,扶光居然真的会帮她,毕竟神凡有别,他又素来冷心冷情,却在雪域中不惜自毁神丹也要冲破封印。
那*群黑衣人早在人间布下一局大棋,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神君会在某一日来到妄枝山,在玉符光芒的笼罩下,亲自踏入了这场棋局。
孟姝仰头看他,感受着手心温度:“我之前一直不理解何为因果轮回,循环往复,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他亲手在菩提仙山种下的机缘,改变了她的,也改变了他的。
“你的推测多半是对的。”扶光想了想,沉吟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很怪。”
孟姝看他,示意他接着说。
却没想到,扶光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背后发凉:“纵观全局,如今倒回来想想,龙麒城或许才是恶鬼现世的源头。黑衣人图谋恶鬼需要大量钱财,宁宣帝又是贪心之人,你怎知高邱茂与王家往来他不知情?从他派高邱茂来龙麒阻止沈禛与苏素见面来看,他想控制这个儿子,说不定这么多年来,他亦借票号之手揽尽天下财富,高邱茂不过是个与王家联络的工具罢了。”
而这一切,正中黑衣人下怀。
他们觉得宁宣帝是个可以合作之人,吞金煞的存在又能使“钱生钱”,便将这笔财富挪用至西疆,培育红丝玉,建起宝凤楼,故意释放宝玉消息,引宁宣帝心动之时,又借商队之手将蕴含恶鬼力量的红丝玉上献京城,成了国玺。
国玺有鬼,害死众多无辜之人,但宁宣帝手段了得,这么多年来只有燕无瑶一桩案子暴露,进入了大理寺少卿林敬的视线。
于是,林敬开始秘密查案,那群黑衣人亦盯上了他,他们不希望宁宣帝的丑事被发现,恰好这时樊宏天出现了。
“樊宏天一纸告密林敬,是黑衣人撺掇宁宣帝除之而后快?”孟姝蹙眉。
“不错。”
扶光点头:“但宁宣帝没有直接杀林敬,而是将他贬官至湘水镇,其余家人则回了老家褚镇。”
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黑衣人发现了林敬之女林素文或许可以利用,除此之外,她身边还有一人名为庄文周,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为了培育下一个恶鬼,庄文周入了局。
后来的故事他们也都知道了,林素文死,林敬疯病一场,庄文周魂魄弥留阳间。
在林敬变疯一事上,其中少不了白眉道士的手笔。
或许就连樊宏天贬回湘水镇也是他们算好的。
他们擅长利用人的爱恨嗔痴贪欲恶,樊宏天也无疑是个好的棋子。
果然,有樊宏天的推波助澜,林敬不仅疯了,他们还借机在湘水镇樊家村埋下了另一个恶鬼的种子。
“冥婚,李念晚。”
听完扶光的话,孟姝几乎脱口而出。
原来是这样……
他们先入为主的以为,人间恶鬼一事由樊家村而起,却没想到樊家村才是最后一环!
“可为什么是樊家村呢?”
孟姝不解。
樊家村不过是湘水镇的一处偏僻村庄,此地并没有什么特别,那群黑衣人为何偏偏选中了这里成为最后一个地方?
沉默压抑的氛围弥漫开,天边阴云依旧密布,久久不散,耳边传来古着铃随风晃荡的声响,那声音沉闷,一下一下的,却恰巧与扶光的思绪合上。
他忽而抬眸,眼神一寒:“是玉骨村。”
他转头看向孟姝,声音极厉:“或许不是多月前,是更早!他们早就发现玉骨村,发现你了,之所以按兵不动是为了引出你与穆前辈,而樊家村离你们最近,昬鬼便是引你们上钩的第一步。”
他们想看看,孟姝与穆如癸是否真的异于常人,从很早开始,他们便怀疑二人身份!
孟姝骇然,震惊间,寒意遍生。
就好似头顶有张巨大的网,他门虽早就知道此网所在,可直到此刻才真正看清那张网,网上有着三只手,这三只手有先有后,位次鲜明,其中离这张网最近、最直接的,是那黑纹面人。
而其他布网之人的面目依旧是模糊不清的。
他们埋在人间的恶鬼暗子皆伏,接下来,他们会干什么呢?
结合之前孟姝的发现,他们意在建立一只恶鬼军队,而段之芜在查的事情也证实了她的想法。
不知为何,孟姝忽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这种感觉很强烈,与她知道穆如癸被吞金煞附身时一样!
沉思间,祠堂台阶下有人影匆匆跑来,她手里拿着一封信,面色焦急,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第217章
见到孟姝与扶光都在一处,她慌乱的脚步稍缓一些,却仍未停下,依旧面色焦急地捏着手中那封印信。
看那印信,是鬼族人发来的。
游音怀虽不比段之芜稳重,但素来张弛有度,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慌忙。
孟姝心起疑窦,刚接过信还不等她打开,只听游音怀颤着声道:“湘水镇出事了,苏姑娘她……”
孟姝拆信的手一抖,几乎同时,扶光伸手扶在她背后。
她知道那股由心底而生的不安是什么。
那群黑衣人组织既能从鬼军中暗暗抓人,那便有可能也从别处军队抓人,三界或许都不能幸免,他们的目的,意在打造一只修炼恶鬼之力的“不败之师”。
现在这只军队若已初见雏形,那么他们的下一步无疑是发动战争。
而鬼界在人间据点最多,冥鬼们又是成为“不败之师”的最佳人选。
若孟姝是他们,定会先捣毁鬼界据点,不仅能切断鬼界的消息网,还能俘虏冥鬼纳入军队。
想到这,哪怕不拆印信,孟姝仿佛也知道了其中内容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眼眸垂下,快速地拆开那封带着鬼族灵力的印信,刹那间,其中内容飞跃而出。
是苏素的字迹!
扶光面色微沉。
“黑纹面人率奇异之军冲入湘水,伤亡惨重,望君速……”
后面的话苏素没有写完,可孟姝和扶光都看懂了,一时间两人表情沉重。
孟姝握紧拳头,当机立断,冷着脸将一枚令牌模样的东西抛给游音怀:“我们先行一步去湘水镇,你马上召集一支精兵赶来,速度要快!”
话音刚落,孟姝与扶光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眼前,游音怀知晓事情严重,也连忙赶去军营。
段之芜不在,现如今这重任落在自己身上,游音怀捏紧手中的鬼王令,只恨自己速度不能再快些!
……
人间已经入秋,渐起的凉风席卷天边云色,蜿蜒水乡一片寂静,待孟姝与扶光赶到时,街巷外一个人影也无。
看清眼前景象后,白衣女子脚步顿下。
眼前街巷一片狼藉。
被打翻的小摊、散落一地的物件、被碾烂的吃食、断掉的梁木,以及那深浅不一、喷溅不同的血迹……
可唯独没有人影。
孟姝从未感到四周如此静过。
脚边有只竹蜻蜓被风卷起,许是哪个孩童惊慌时落下的,也不知这满地狼藉里,有没有他的鲜血。
白裙落下间,孟姝只觉得浑身发抖,有股怒气从心底点燃直窜四肢百骸,她咬紧牙关,看着这被颠覆了往日安宁的边陲水乡,几乎要失了理智。
好在扶光拉住了她。
“阿姝,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冷静。”
他薄唇紧抿,似也在极力隐忍什么:“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苏素。”
是啊,暮春楼,苏娘子!
孟姝快步向那头方向走去,走着走着,步子不自觉加快,最后便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有根线在心里头紧紧绷着,酸楚伴着疼痛涌上,她下意识地不敢去多想,她害怕苏素会与穆如癸的遭遇一样。
现下,她身边不能再失去一个人了。
可世事总与愿违。
暮春楼外与街上一样,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打凋零的落叶,以及那珍兽翘瓦的飞檐。
当孟姝和扶光怀着忐忑与希冀,共同推开那扇紧闭的楼门时,耳边吹拂的风声仿佛静止了。他们僵在原地,任凭门外卷起的残叶拍打着他们的背影,有束光穿透层云落下,照在僵持的二人身上,亦穿过他们,照在飞遒牌匾下,那面对大门跪在堂中的女人身上。
她身上插着数十只箭矢,最锋利的那只直穿她的胸膛,而那扑面而来的艳色,不知道是流尽了的鲜血,还是她的红衣。
可哪怕跪下,她仍是以一种战斗的姿态,不服输地、抬眸睨向前方,手中紧紧握着那根梅刺鞭。
与此同时,在她周围还倒了很多人。
她们的面庞孟姝与扶光并不尽数熟悉,但她们的尸体却将暮春楼的一楼堂中挤满。
孟姝第一次觉得,这锦绣靡丽的大堂如此拥挤,挤到无法安放下十多位英魂。
十九名。
整整十九名。
这些女子,是他们从樊家村救下,扶光安顿在暮春楼中的那十九名女子。
孟姝垂在袖中的手颤抖着,她驱使着自己僵硬的腿,一步步、艰难地向前挪动,目光却不曾有一瞬离开苏素,等她好不容易走到她面前,无声的泪却已落了满脸。
她在她面前跪下,平视着她那双时刻洒脱漂亮的眼眸,伸出手触碰她的肩膀,试图呼唤她的名字。
可话到嘴边,只剩哽咽。
“苏娘子……苏娘子!”
她几乎是挤着嗓子才能出声,起初声音嘶哑低微,险些和这四周沉重融了去,到后来,孟姝甚至哭喊道,但未曾有人回应她。
“阿姝!”扶光冲上来抱住她,眼神悲恸地从苏素身上收回,喉头一滚,艰涩哄她:“苏素已经死了,她走了。”
“不可能!”
孟姝豁然起身推开扶光,反应激烈:“没有我的允许,冥府中何人敢收她!”
她作步就要往外走:“我现在就去阎王殿,将她们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划去。”
扶光知晓现在跟她说什么都没用,可擅自干预生死有违天命,是不可挽回的逆天之举,他用大力气拽住她,将她牢牢钳制在怀里,哪怕她拼力挣脱、拳头落在他身上,他也只是闷哼一声,环住她的手臂从未松开。
待怀中女子渐渐平静,只余声声低泣在他胸膛溢出后,扶光这才松了些力气,抽出环住她一只手,轻抚上她的头。
掌下乌发柔顺,她却止不住地发抖。
他知道,孟姝在自责。
穆如癸走后,她已经无法再承受身边人离去的痛苦。若前几日的沉默是隐忍,那今日苏素的死无疑使她积压心底的情绪爆发。
事已至此,再多的安慰都只是徒劳。
扶光静静抱着她,目光忽而瞥过苏素的尸体,落在那双始终睁开的眼眸上。
“阿姝,苏素或许还有一魂在附近,她有话想对你说。”
孟姝动了动,从他怀里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鬼王的眼睛能看见世上所有鬼怪,无论何人魂魄,哪怕是神,在她眼中也无所遁形。
而此刻,她极快地捕捉住了苏素看似无神黑眸下,那隐隐浮动的暗光。
那道光若有若无,忽远忽近,仿佛就吊着一口气,随时都有可能湮灭。
她走到苏素身旁,蹲在红裙边,五指聚拢,伸出掌心在苏素眼前划过。
那一刹那,淡淡青光飘浮而动,指引着游荡在这四周的某一缕魂魄,回到它该回的身体里。
几乎同时,跪着的女人身体倒下,孟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再抬头时,她怔住了。
那一缕魂灵归体,沾满鲜血的艳丽面容上,有人绽开笑容望向她。
“阿姝……”她开口。
她的笑容依旧娇媚夺人,眼尾带着独属她的潇洒,热烈得惹人泪目。
“别哭。”苏素想要抬手帮她擦擦眼角眼泪,可只有一缕残魂的她不足以支撑自己做这些,她刚艰难地抬起一点距离,却又重重落下。
“苏娘子……”孟姝哽咽按住了她。
苏素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到孟姝身后的扶光后,欣喜一笑:“真好,你们都来看我了。”
“就只剩柳鹤眠和穆老,他们不来也好……这样就不会看见我如此狼狈的模样,免得毁了我一世英名。”
今日鬼界举办丧仪,孟姝给她传了信,可湘水镇出事,那封信她多半没有看到,眼下她还不知道穆如癸的事。
孟姝默眸,嘴角拼命扯出一抹笑容,也顾不上难看不难看,为她擦了擦唇边血渍:“怎么会狼狈,你一直很漂亮,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
苏素愣住了,飘忽的眼神有些游离。
她还有家吗?
抬起头,高悬于楼里两层之间的三字牌匾潇洒如遒龙。
她想苏暮了,想要去找她。
许是看出了苏素眼底的死志与茫然,仓皇间,孟姝想起什么,手腕翻动,一枚淡红色的梅花剑穗出现在她手中,她举起给苏素看:“苏娘子,你还记得这个吗?”
那日沈禛离开龙麒城时,亲手将这梅花剑穗托付给她,希望她能交到苏素手中。
可怎么也没想到,世事无常,等苏素再次看见这剑穗时,竟是在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
看见孟姝眼中的悲伤,苏素仿佛明白什么,握住她放在自己手心的剑穗,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哭的。
方才中了这么多箭,身上多了无数个孔子,她都没哭。
“你拿回去告诉他,我苏素给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全身力气正一点一点地被抽走,她落着泪,眼前却蓦然浮现那人身影。
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时她刚刚来人间,苏暮还在世,而她是第一次遇见他。
“小将军,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吧。”
苏素性格直爽热烈,曾经幼稚地以为她喜欢别人,别人理所当然也要喜欢她,不仅如此,还曾在无数个深夜营帐里一遍遍地逼问沈禛:“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哦不,你必须喜欢我!”
她从不羞怯于表达自己的喜欢,大胆奔放,一切只随心而活。
虽然沈禛每次都会一本正经地推开她,然后神情严肃又老成地告诫自己:“苏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有别?”
可明明少年人已经偷偷红了耳朵,苏素是鬼族,她五感异于常人,自然听得到寂静深夜下他那砰砰不止的心跳。
她笑了,却又为自己而得意。
看吧,沈禛就是嘴硬又别扭,他喜欢她,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和沈禛都一样嘴硬又别扭。
在汹涌澎湃的爱意中,没有人愿意低下头。
苏素笑了。
她闭着眼睛笑的,最后那口气消失前,她在想。
小将军,如果有来世,我不要先喜欢你了。
换你先来喜欢我吧。
第218章
苏素爱漂亮,孟姝希望她走的时候,也是体面安然的。
可还不等她擦完,怀中身体忽然变得轻盈,苏素的面容开始模糊,淡淡流光自她体内涌出,于半空中散成碎片,施施然飘向远方。
梅刺鞭也随之化为齑粉,唯独那枚梅花剑穗掉落在原地。
与此同时,西疆玉人城外,刚要回到破风军营帐的男人身形猛然一僵。
大漠黄沙席卷着这方天地,燥意伴着灿阳毫不留情地烤炙过每个角落,有一只军队顶着烈日行至中途,如同黑小蚂蚁般在这荒芜疆漠中穿行。
见前头忽而停下,沈南星一顿,不仅是他,就连后头的将士们也纷纷抬头,看向为首那匹桀骜战马上,僵着背脊的冷袍黑甲男人。
他背对着众人,沈南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却明显察觉了不对。
“殿下?”
沈禛没答。
他右手缓缓抚上心口,在那里,坚硬战甲下有什么隐隐作痛。
他一点点蹙起眉,垂眸低低喘息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马侧长剑。
那是一把简单得不起眼,但却无比锋利、曾斩杀过无数敌人首级的将军佩剑,现如今剑柄处却空空如也。
在那里,曾经还悬过一枚梅花剑穗,给他这把长剑增添了唯一的光彩。
心口那抹异样的痛来的快去的也快。
沈禛稳下神色直起身,再度握紧缰绳:“行军!”
大漠的风粗砺干燥,磨得人脸颊发疼,恍惚间,沈禛好似在那尽头的沙堆上看见了一道红衣裙摆,正飘摇着向风而行。
可再一眨眼,那道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原来是海市蜃楼。”他低语,无奈一笑。
……
在苏素身形消散的那一瞬间,背后楼中突然传出一阵剧烈声响,像是有什么宛然碎裂。
扶光最先反应过来,他飞身上楼,不知看见什么,瞳孔一缩。
暮春楼共有三层,除了第一层打斗痕迹明显,尸体横陈外,二、三层也挤满了人。
但都是活人。
那些百姓有的因为受伤已经晕倒,有的则是被苏素设下的结界关闭了五识,等他们再次醒来时,将会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
是苏素的结界保护了他们。
怪不得,怪不得她会在一楼战死,是她将恶鬼军队阻隔在暮春楼外,拼尽全力为他们挡下了危险。
而那十九名女子,扶光方才曾粗略观察过,她们死相凄惨,许是凡人身躯受不了法力压迫,有的甚至爆体而亡。
但无一例外的,她们手中或尸体旁,都散落着武器。
有的是厨房的菜刀、柜台的算盘、打破的瓷片……
就连眼前的男子也不例外。
扶光的目光从那群闭着眼,呼吸平稳的百姓身上移开,落在二楼楼梯拐角处,那身着小厮服饰的男子身上。
那张脸他和孟姝都无比熟悉。
是福源。
他跟在苏素身边最久,虽是凡人,可或许学得了个把招式,因此苏素特地将他安排在二楼守住楼梯,保护这里的百姓。
他与苏素不一样,身上没有多余伤口,只嘴唇发紫,脖间淤痕伤重。
他没有法力,那群黑衣人进了楼后不屑与他对手,便以如此粗暴的方式将他掐死了。
至死,他并未瞑目,发白的双眼依旧死死盯着里头百姓的方向。
他记得苏素的嘱托,要保护好这些人。
饶是扶光情绪再稳定,今日见了如此惨状后也不免心绪起伏,咬紧后槽牙,重重闭上了眼。
他走到福源面前,蹲下身,替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襟,伸出手掌从他目前抚过,将那双眼睛合上。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伴有盔甲踏响之声。
是游音怀带着鬼军来了。
楼中的尸体被一具具收走,孟姝握着那枚梅花剑穗站在门前,看着鬼军抬着他们一个个从面前走过,黯下的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布下有张熟悉的脸从面前略过,孟姝拦住了搬着尸体正欲往外走的两名鬼军,见状,他们有些奇怪地抬眸,见是孟姝,不敢多问,只好乖乖停在原地。
孟姝上前,将那块白布掀开了一些,年轻女子清秀惨白的面容落入她的眼。
李烟……
孟姝记得她的名字,她那鲜活的声色映在她脑海中,想起上次她和扶光来暮春楼时,她还曾兴高采烈地唤他们:“恩人!”
孟姝眼眶红了,揪着白布的手开始发抖。
那两名鬼军见状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多看,一个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一个低头瞧着自己的盔甲,谁都不敢出声。
此时有只温暖的手伸来,轻轻抓住她的手,将她从白布旁拉开,并给两名无措的鬼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见到是扶光,两名鬼军松了口气,抬着尸体飞快地走了。
“扶光,我是不是特别该死啊……”
被他拉着手的姑娘突然出声,仰头看向他。
那双清亮如星的眼眸黯淡下来,里头细碎的光芒消失不见,彼时正如一潭死水,静静落下他的投影。
扶光心口一抽,钝痛漫上间,他扯了扯唇,尽可能对她温柔一笑:“阿姝,这不怪你,是他们杀了人,错的是他们。”
她随着他的笑意笑了,可笑容并不真切:“可我身为鬼王,却连身边人都保护不好。”
扶光愣住。
他忽而明白百年前,孟姝为何会义无反顾地向天帝请命,一个人去对抗那成百上千的恶鬼。
他要如何让眼前的姑娘知道,鬼王并非是无所不能的,它只是一个名号,一份责任,而不该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
在做鬼王之前,孟姝也不过是个同样有着喜怒哀乐的“人”。
显然,现在的情形不允许他们去讨论这些。
暮春楼外飓风忽起,震得四周砖瓦动荡,是鬼军布下的结界发现了恶鬼气息的动向!
孟姝几乎一瞬间就要冲出,她神情变冷,看着那两道黑烟在空中一分为二,像是要往两个方向逃去的模样,平静地回眸叮嘱扶光:“你我分别去追一个,不能让他们跑了。”
扶光担心孟姝情绪会失控,却也知道她说的没错,现下是抓住他们最好的时机。见她身形飞远,只好提速朝另一道黑烟的方向追去,只希望自己能速战速决快些赶回。
临走前,他还考虑周全地吩咐游音怀,让她带着鬼军继续在原地稳住结界,不可让那群人逃出湘水镇外。
孟姝所追的那道黑烟速度极快。
它熟练地躲过背后的攻击,上天入地,时不时窜进低檐房瓦,后又从窗口穿出,踩水掠行。
除此之外,它力量似乎要比孟姝想的要强大,在遇到鬼军设下的结界屏障时,那道黑烟拧成一股绳仰头而起,在空中灵活如蛇,竟硬生生地钻破了一个小口往不远处的山峰上飞去!
见状,孟姝神情一骇,无波黑眸愈发暗沉,她一边运起法力飞身追上,一边顺手修补了那道缝隙,防止别人再从中逃出。
那黑烟狡猾,一头扎进了妄枝山内。
妄枝山地势复杂,林木暗丛可遮天蔽日,更遑论其中还有不少野兽精怪,它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想要甩掉孟姝,实在不济还能吞食几个鬼怪,好给自己增强力量。
可孟姝注定不会让它如愿!
她凌空跃起,翻手就是一掌,逼得那道黑烟从空中滚落狠狠砸向地面。
这一砸竟从中砸出一个人影来。
黑纹面人暗叫不好,起身就想跑,谁料前后左右都被一层青光挡住,而孟姝的声音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孟真,你还想逃去哪?”
黑纹面具下男人神色一僵,他没有回头,却听见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几步外。
“你苦心蛰伏鬼界多年,向外人出卖神血秘密,杀了倚长老、我阿爷,还有苏素。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自己还能跑的掉吗?”
孟姝冷冷抬眸。
过了半晌,前头男人忽而低低一笑,转身看向她,平静地掀去面上那张黑纹人脸,毒蛇般的眼神暴露在日光之下:“我是何时暴露的?”
他没想到,孟姝居然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更没想到的是,她居然知道黑衣人所掌握的神血线索,是被自己出卖。
“不仅如此,就连我爹娘也是杀的吧。”孟姝嗤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动声色攥紧了手。
没想到孟真闻言却放声一笑:“鬼王殿下,这你或许就错了,我是奸细不错,也想杀青墨,可害死黎华的人不是我。”
当年孟真心高气傲,还不屑于对一个女人动手。
孟姝却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寂云剑横空出鞘,光芒乍现间,她看见了孟真眼神一抖,那一闪而过的恐惧。
孟姝倏然觉得很可笑。
像孟真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害怕吗?
她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剑芒卷起杀气掠出,破开周遭万物,如有万钧之势,招招直逼孟真命脉。
这一次,孟姝是真的动了杀意。
第219章
守着暮春楼的游音怀一惊,转过身顺着动静传来的方向看去。
不仅是她,周围的鬼军也纷纷抬眸,目光惊愕中带着忌惮。
身为鬼族人的他们自然无比熟悉这异象意味着什么。
鬼王,发怒了。
深林内,孟真被寂云剑一剑刺穿胸膛,凌厉的剑气更是将他掀翻,青光乍起,他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捶出几米开外,后背狠狠撞上树干,震断了近十棵直逼苍穹的古树。
血腥味涌上喉间,孟真脑袋发昏,仍留着一点力气想要挣扎爬起,却被女子一脚踩上胸口,将他牢牢摁在地上。
冰凉的剑刃贴上他的脸,那股寒意直窜天灵盖,孟真猝然惊醒,身上的伤口如同烈火烤炙般,酥麻又带着钻心的刺痛,一点点渗入他的经脉,击溃他的理智,让他想要出口求饶,却只能拼命地扑腾四肢,抓着身下泥土。
面前女子微微昂首,像是带着欣赏的姿态,目光一寸寸从他脸上睥睨而过,将他的痛苦尽收眼底,扬唇一笑:“你知道的,鬼王只渡魂灵,鲜少杀人,百年了……”
她素手一指,抚过右手长剑:“寂云剑自被我取回后还未曾真正饮过血,我想,你有资格当这第一个。”
她声音极轻,忽高忽低,如同珠玉落盘,震起盘中血水哗然作响的同时,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像地府里爬出的阎罗女鬼,正在审判着如何夺他的命。
可孟姝就是女鬼,还是鬼中最惹不得的那个。
孟真目瞪圆睁,不甘心地看着她,牙关却止不住地打颤。
鬼王之位一脉相承,竟也有女子当家做主的一天,为此,孟真对孟姝向来不服。
在他看来,孟姝不过是恰巧投生在黎华肚子里,沾上了青墨的血脉,这才有了今日。
女子向来优柔寡断,有她在,鬼界又能成什么大事?但他不同,他孟真可是鬼族中少有天赋之人,年纪轻轻便登长老之位,若非血脉受限,今日之鬼王或许早就是他的了,哪还有孟姝什么事?
纵使百年前她提剑独挡恶鬼又如何?她不还是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那时的孟姝还不知道,灭世之战也有他的一份力。
想着,孟真嘴角一抽,鲜血溢出间,他竟勾起一抹几近癫狂的笑容。
可下一秒,他嘴角笑意僵住,目光惊惧一变,顺着剑刃往下一看。
寂云剑划开他的胸膛,正一点点向更深处刺入,每刺入一分,他便看见孟姝红唇翕合,似在说什么。
但孟真现在哪有精力去想这些?
他只觉得孟姝疯了。
这个疯女人,竟然想将他开膛破肚!
孟真忍痛咬破了舌尖,血腥味在嘴中漫开时,他眼神有红光闪过,欲要奋起挣扎。
他之所以敢直面对上孟姝,是因为他长年修炼恶鬼之力,受吾主庇护,自认为大不了搏一把,反正孟姝不见得能杀了他。
却没想到,随着红光在他眼底越散越大,几乎夺眶而出时,他竟在那闪烁红芒中看见了孟姝嘴角缓缓掀起的笑。
那一瞬间,他如同看见什么洪水猛兽般,瞳孔倏然睁大,带着恐惧。
孟姝太聪明了,没有任何人比她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
他们既想夺神血,那就让他们败在神血之下!
女子掌心不知何时浮现一道符咒,她赤手握住寂云剑剑刃,滚烫鲜红的血珠顺着利刃滴落,顺着孟真的伤口滴进他的血肉,痛嚎声响彻邪山间,她唇边勾起的笑意竟比此山还邪。
原本萦绕的红光骤然黯淡,孟姝的话语再次出现在他耳边,低吟得宛如恶魔:“第一个问题,倚长老待你不薄,视你为手足,你如何能狠心杀他?说!”
见他咬牙不语,那剑刃更刺进去几分,顺着骨骼走向一点点深入。
孟真终于愿意开口。
他因疼痛而眼珠暴起,里头红丝密布如血:“那老头子,是他活该!”
许是再想到孟倚那张脸,孟真脸上浮现一抹狰狞的笑,他梗起脖子看向孟姝:“我从来不需要他的可怜,可他却自以为是地贴上来,逼着我演这手足情深的戏码,所以啊,我亲手给他种了片鸢尾花海,但他肯定没有想到,那片花海竟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说到最后,孟真竟开始大笑起来,充斥着算计的双眼里满是得意。
见孟姝眼神慢慢阴沉,事到如今孟真也不怕激怒她,愈发不知死活道:“也得亏了他的信任,这些年来我在鬼界中卧底才能如此顺利,顺利到我可以随时利用他进入祠堂,查到神血,却没想到最后一次竟被他发现了,否则我还可以再留他一命。”
孟姝握剑的手开始用力,连带着剑刃都有些颤抖。
孟真抬眼,眼睛从她身上扫过,面露凶光:“你不知道吧,那日死前他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死死拉住我的手,求着我让我迷途知返,简直可笑……”
他话音未落,胸膛处的寂云剑更深一寸,利刃开始往他腹部破开,孟真表情一下就变了,吃痛地抽动着。
孟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第二个问题,我阿爷是被你逼死的。”
虽说是问题,可孟姝的神情语气更像是“阎王点卯”,每说到一个罪状,那以寂云为墨的“朱砂御笔”便狠狠勾上一道。
“你说萧穆啊……”孟真扯唇:“我也是没想到,他居然能从苍梧山的烈焰中爬出来,还活了这么多年。”
他嗤道:“说来也是可笑,他为护你不惜改头换面、自削骨血,想当年,在酆都城内策马而行的‘潇洒蛊客’有多嚣张,今时今日就有多么悲哀。”
闻言,孟姝眸色沉沉,表情依旧平静,孟真见没能激怒她,一时间竟还有些可惜。
“第三个问题,你带邪兵攻入湘水镇,是为了切断鬼界耳目,俘虏冥鬼,好控制人间吧?”
没想到她连这个也猜到了。
孟真面上笑意僵住,神情忽而变得幽深。
若说先前他还有一丝希望,那现在他的手中已无任何筹码。
方才他就细细观察过,扶光不在,现如今慢慢想来应是兵分两路,去抓他的邪兵了!
一想到他精心打造的一队人马即将落入扶光之手,孟真脸色有些难看。
肚腹处*疼痛加剧,神武的冰刃被他鲜血浸热,孟真只觉得自己肠子都要被砍断,他知道这是孟姝在逼自己回神。
“是,我不仅要夺得人间地界,我还要杀了他们,那些叽叽喳喳的百姓实在烦人!”
他想起什么,眼眸眯起:“但那个女人实在太碍眼了。不仅如此,那座酒楼的所有人,都很碍眼。”
他盯着孟姝,露出微笑:“不过区区凡人,竟也想跟我作对,所以我杀了他们,唯一有点难办的,是守在一楼的那个女人,我见过她,你们好像叫她苏素。”
说起这个,他玩味地勾唇:“她骨头可真硬,我淬了恶鬼之力的毒箭射出那么多支,她竟一个人都挡下了,还折了我好几个人。你见过她,怎么样,她死的是不是特别惨……”
“惨”字还没说完,女子手腕一勾,真如在生死簿上写状般,寂云剑剑锋转起,有个血淋淋的东西被挑出,在地上化作一摊。
那是孟真的脏腑。
扶光赶到时,只见那姑娘一脚踩在孟真身上,任由旁边血迹泅了满地,恶狠狠地俯身逼问他:“那白眉道士是谁?人界、鬼界,亦或是神界?”
或是迫于孟姝冷着脸的模样气势太过逼人,孟真疼得牙齿发颤,汗水浸了满额,竟也不敢抬头看她。
这个问题,他是不会回答的。
但恰恰就是他什么都不说,答案或许就在其中了。
孟姝察觉,在她说出“神界”二字时,孟真眼底有一抹异色闪过,她心中微沉,顿时有了打算。
“最后一个问题。”
寂云剑已经逼至腹底,只要她手指一动,他的五脏六腑都将被掏空。
年轻的女鬼王神色阴沉看向他,点卯般问道:“当年是我爹亲手将你提拔,于你有着再造之恩,你又为何故意引他去苍梧山?我娘黎华,究竟因何而死?”
不远处持着蛟月的扶光手指一抖。
许是死到临头,孟真的胆子反而大起来。
他眼尾扬起,吐了口血气,撑身颔首示意孟姝靠近,似要细细与她说道。
他的命已经捏在她手中,孟姝不怕他耍花样,刚要侧耳探去,手中寂云剑一动,被孟真体内仅剩的恶鬼余力震飞。
身后有人掠身而起,青年接住寂云剑,从密林中缓步走出。
孟真本就不抱希望,最后一搏只是想从孟姝身上讨些彩头,见到扶光,他心如死灰地躺在地上,连挣扎的力气都彻底没了。
孟姝对他耍的花样并不意外,孟真桀骜不驯,他越是听话乖巧此事才愈发有鬼。
孟姝直起身,目光从他染血左手的其中一只手指上瞥过。
在那里,有道肤色与周围明显不同,那是多年佩戴指戒留下的印记。
孟真问自己是如何发现的他,其实他暴露的疑点不只一两个。
当初在苍梧山,她其实注意过他左手印记,但那时的她并没有联想到鬼族长老的黑曜石指戒上。
再然后便是瓷瓶、军队中悄无声息少掉的人……这种种迹象表面此内奸位高权重,而在鬼族中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并不多,更何况还牵扯到宫内及军队上。
孟姝一下子就将目光放在了长老院,其中孟真最有嫌疑。
然而,让她确定答案的关键一步,却是孟倚的死。
她之前曾赠过孟真一把刀,那刀名为“赤焰”,凡是赤焰所伤定会留下烧焦痕迹,而无论是段之芜的来信还是她亲自查看尸体的那一趟都证明了,孟倚身上的伤痕的确与赤焰相符。
但这些话孟姝并不会告诉他。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面露冷笑。
想死的明白?也配。
第220章
问题问完了,他该上路了。
孟真顿时明白什么,哪怕他已经失了气力,可人在濒死之际的潜力是无限大的,他掀起眼皮,五指扒地死死扣着泥土,想要往后爬。
孟姝也不急,就这般看着他拖着自己掉出的脏腑一步步挪动,在泥地上拽出一条血痕。
他无恶不作,杀了这么多人,若只是一剑封喉,那也太便宜他了。
孟姝抬起手,身后的扶光抬眸看来,手腕翻转将剑柄对外,递给了她。
她重新将浸了血的长剑握在手中,寂云是神武,灵性非常,此时的它也感受到了主人前所未有的杀气和压抑着的怒火,剑身一颤,隐隐发着铮鸣。
在孟真惊恐的目光中,那把雕刻着神秘符纹的神武带着寒芒斩下,剑刃破开血肉,孟真浑身一抖,只觉得从右肩到胸口处都已没了知觉。
“这一剑,是为孟倚。”
孟真如今失血过多,经脉又被鬼王之力震碎,不仅如此,那神血压制着他体内恶鬼灵力,让他求死不得。
他害怕一缩,只见下一剑又挥来。
这一次,那剑锋落在了左肩。
“第二剑,是为凡人穆如癸。”
鲜血顺着寂云滴滴答答往下落,在泥土上开出了一朵朵妖冶灿烂的花。
孟姝仍一步步逼近。
“第三剑,是为苏素。”
血气飚出间,地上男人仰头痛嚎。
山中所有野兽精怪早已被惊动,蔓延的血腥味对它们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但此刻它们却无一敢上前。
无数鬼怪躲在密林之后,瑟瑟发抖地看着这边。
那可是鬼王,她若发起怒来一般小鬼靠近可是会灰飞烟灭的!
与那些精怪的避之不及不同,扶光眉心抽动,她每挪动一步,他便上前一步,时刻在身后护着她,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晦暗,似有情绪涌动。
没人知道孟姝这一路走来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看着身边之人一个个离去,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她面前消失,那种煎熬与无奈不比现在的孟真好受。
她敛眸,看着孟真因痛苦而逐渐扭曲的面容,她心里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哀。
为死在他手下的无数人命而悲哀。
“第四剑,是为我爹娘,以及苍梧山十二位鬼将英魂。”
泪水自她脸庞低落,她将剑锋指向他的脖间,握着剑柄的指骨因用力而发白。
“最后一剑。”
“是祭奠那些被你当做登云梯、垫脚石的无辜百姓和将士,祭奠被你残害为恶鬼的未亡灵。”
眼见寂云剑又要落下,临死前的不甘与恐慌浮现在孟真沾满血污的脸上,他瞪大双瞳紧紧盯着那血刃,破空挥出的寒芒在他眼底交织成光。
“你……你不能杀我,孟姝你以为你们算无遗策吗?等着吧,阴兵铁蹄将会踏破三界,吾主佑我,尔等死……”
他瞳孔一缩,那未说完的话语便被扼制在咽喉里。
四周风声忽地安静,虫鸣窸窣不再,血花伴着腥臭散开,有什么从男人僵硬的身体上掉落,骨碌碌滚向一旁,直至撞到树干才停下。
那是孟真的头颅。
人七魂六魄凝结的精气都汇聚在天灵盖骨处,失了魂魄的人将无法被鬼差所指引,自然难以轮回,而被鬼王亲自斩下的头颅,就代表着此人再无来世。
他的七魂六魄将永远湮灭在六合中。
孟姝握着寂云剑的手一抖,缓缓闭上眼,有泪水顺着她睫毛滑落。
阿爷,苏素,倚长老……阿姝也算为你们报仇了,但这还只是第一步。
孟真一死,剩下的黑衣人定会有所动作,那白眉道士也该现形了。
心里那口一直吊着的气陡然松落,孟姝身形一歪,好在扶光一直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没事吧?”他低问。
孟姝摇了摇头,却见他握住了自己的手,她连忙抽出,“别碰,脏。”
孟姝仍穿着举办丧仪时的那件净白素衣,衣上却多了许些血迹,既有方才苏素的,也有杀孟真时溅上的,但无一例外颇为狼狈。
眼看着就要弄脏扶光干净的软袍,她往后一撤,谁知他却拉住了她。
青年没说话,低头牵过她的手,在孟姝惊讶的眼神中拿起自己的袍袖,耐心地帮她擦过掌中血迹,甚至连指缝也没落下。
直到孟姝的手干净了,可他的衣裳却脏了。
他却一点也不嫌弃,十指紧扣反握住孟姝的手,朝她弯唇一笑:“好了,现在不脏了。”
孟姝怔住,他的体温透过肌肤传来,酥酥麻麻的异样自两人相牵的掌心爬上,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心一点点缠紧,那暖意如春风化雪,将一切瑟寒阻隔在外。
扶光没察觉她的愣神,目光落在地上的尸体,回想起方才孟真临死前所说的话,眸色一沉。
“阴兵铁骑踏破三界。”
他和孟姝的猜测并没有错,这些人的图谋,真的意指三界。
他们想再掀起一场大战,就如同六百年前的灭世之战一般。
孟姝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平静垂眸。
从男人脖子上滚落的头颅血迹斑斑,那张还未来得及闭合的嘴,以及凄白双眼里的惊恐都暴露着他死前的绝望。
她知道扶光在担心什么,想着,孟姝不禁勾唇冷笑。
“他们对自己太自信了,真以为我们对那阴兵一无所知,妄想称霸三界。”
将奸细摆在她眼皮子底下,还从鬼军中劫人,当真以为她这个鬼王是摆设,被他们耍的团团转吗?
阴兵……
孟姝抬眸。
这一次,棋盘的掌局人该换了。
……
昏暗压抑的石洞内,有杂乱的脚步声踏过,他慌忙地穿过洞道向前方开阔处奔去。
原来在这狭窄的石洞后还别有洞天。
那是一座规模极高的地下宫殿,石壁上赤红色晶石热烈,火光灼意穿过缝隙暗暗浮涌,三四座用奇异石材建造的宫殿勾连而起,檐角飞翘,阴森诡异。
面前传来一阵异响,铁甲摩擦发出的碰撞声刺耳萦绕,像是有针一下又一下地碾过大脑,震得人牙齿发颤。
若是有人瞧见这一幕定会觉得奇怪,那群迎面走来的人身上并没有穿着盔甲,那摩擦声像是从血肉中发出,不仅如此,他们身形瘦长高大,四肢各异。
有的手臂纤长,如同螳螂般蜷缩着。有的头颅巨大,宛若熊首。有的又五官扭曲,像是人皮拼凑而成……
总而言之,这些“人”要多怪有多怪,但唯一相同的便是它们都目露红光。
在这宫殿四周有不少这样的“人”在走着,那模样像是巡逻,可手中却一把武器一无。
那人脚步匆忙,对他们见怪不怪,轻车熟路地从中穿行而过,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途中还险些被颗石子绊倒,临至一扇殿门前,他抹了抹额头往下滴落的汗,这才抬手敲响。
不过片刻,沉重的黑武玄金殿门从内打开,缓步走出一个身披黄色道袍的男人。
他的形容都隐匿在宽大的袍子下,随着走动,偶尔能见其露出的白色发须,像是垂落的白色长眉。
一见他走出,那人连忙弯腰,颤颤巍巍道:“尊主不好了,副尊主那出事了。”
被唤作“尊主”的黄袍男人闻言一动,沉默着抬眸,示意他继续说。
虽隔着帷帽,可他还是感觉到了那底下眼神捉摸不透的寒意,那人脖子一缩,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里头的人都知道,尊主与副尊主高深莫测,从没有人见过他们的面容,但都无一例外唯命是从。但相比脾气暴戾的副尊主来说,眼前这位不动声色的尊主才是真正的可怕。
不仅如此,能被那位认可,成为“尊主”的人身份、实力自当不容小觑,他可是离“吾主”最近的人,虽说不过一字之差,可就连副尊主也要看他脸色行事。
想着,那人保持行礼的手更颤了。
他硬着头皮回话:“放出的血虫查探到,副尊主的气息消失在妄枝山,没一会就彻底湮灭了,就连用恶鬼之力也联络不上。”
这番话说得很明确,孟真多半是回不来了。
黄袍下的眸子一沉,“其余人呢?”
尊主竟没有意料之中的生怒,那答话的人一愣,反应过来他在问孟真带出去的那队人马后,结巴道:“被……被神族人给抓了。”
扶光?
黄袍人蹙眉,倒是有些没想到。
“全部?就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那人摇头。
察觉周遭气场顿时冷下,他打了个寒颤,往后缩了一步。
就连他这种身份低微的人都知道那队人马意味着什么。
现如今他们所打造的阴兵数量并不多,孟真今日一带便是二十名,可别小瞧了这二十名阴兵的实力,经过恶鬼之力炼化的它们战斗力非同寻常,修炼速度更是原本的三倍,更别说它们体质与恶鬼同源,寻常兵器根本伤不了它们,可谓是“刀枪不入”。
虽说今日孟真前往人间的他们预先计划的一环,可没想到湘水镇没拿下,反而葬身在了那里,还折了他二十名大军。
黄袍下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提了口气,缓缓攥紧了手。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宫殿拐角后,有一人影一闪而过,将这番谈话不动声色收入耳中。
又有阴兵要换岗,摩擦碰撞的甲器声传来,有人悄无声息地回到队伍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