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分了◎
她说,想明白了而已。
“嗯。”
郁离淡淡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她们之间,不过是回归正途。
其实真正算下来,也没有什么想说的。
只*是身侧味道浓郁了好些,回神时,眼皮上覆了只手,和当年在医院里的那只一样。
温暖、干燥,只是没了戒指的凉意。
她是什么时候取下的戒指呢?
郁离恍惚一瞬,又被拉回现实。
“小离,你恨我吧。”
耳边人嗓音哑住,喉口像是堵了东西,很干涩。
也许是在挽留,郁离不懂,她仰着面,微凉的夜风拂过下半张脸,她说不了什么。
只是问:“棠总,我们到哪了?”
她多冷漠多无情啊,上位者有意展露出的脆弱在她面前被忽视了个彻底。
也是,她看不见。
她跟她谈恨,恨是个什么东西啊,能吃吗,能让她的眼睛复明吗?
她长久地坚持着,眼皮一眨不眨。
好半天,棠念意温热的唇落在脸上时,她才有了些动静,眼皮眨啊眨,不知道为什么,泛着酸热,有东西聚集在眼眶里,饱胀得很。
“别这样。”
她推开棠念意,完全没了先前的顺从模样。
她还没有打过棠念意,扇巴掌耳光什么的,一直没有。
即使知道棠念意才是幕后主使,她该狠狠打她一巴掌才是。
可是,她们的差距好大啊。
那样有钱有势的上位者,好像她做的一切都可以是对的,有人会为她解释,有人会美化她的所有。
所以郁离面对她时总是胆怯懦弱,从一开始就是,以至于后来,她还是那副窝囊样子。
出事后所做的也不过是装聋作哑,面对棠念意的示好无动于衷而已。
她的底色如此,不会因为身份上的转变而改变。
“是她教你的吗?这样抵抗我,只是因为你遇到了一个自以为喜欢的人?”
然而棠念意并不是轻易就能被劝服的人,她双手捧着郁离的脸颊,湿热的吻贴着她的眉眼落下。
到底多吃了好几年的盐,所以教育起人总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标准。
郁离偏头,却是躲不开的。
鸟雀怎么可能飞出主人的手心里呢。
棠念意生气了,她的情绪一点点堆积起来,直到现在,才开始释放。
所以捧掐着郁离脸的手分明颤着,还是很用力,比她方才把方向盘时要用力些多。
“还是你嫌弃我了?你还年轻,初生的太阳,我却是垂暮夕阳,我让你觉得丢人?”
她大概气狠了,以至于开始说胡话。
这样的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她们俩的关系该说的。
她该冷静的。
这样一点也不像商场上叱诧风云的棠总,也不像总眯着眼笑的棠家主。
郁离深吸一口气,要说话时,又被堵了回去。
棠念意是耽于欢爱的,至少在郁离跟前,是这个样子。
所以亲吻都格外激烈,唇舌交战,攻城掠地。
现在更是如此。
像是要把郁离肺部的空气都吸干一样,一点喘息的机会也不给她留,唇齿碾磨着,要榨出点汁液才罢休。
一番亲吻挣扎,原先整好的衣摆乱了许多,衣领最上头的纽扣被扯开,露出大片莹白肌肤。
棠念意的吻流连向下,齿间轻咬着,似是惩罚。
又或者是给好孩子的蜜糖。
棠念意修白指尖点在她心口,纤薄皮肤正如蝶翼般起伏颤动,里头藏着那颗玲珑心。
郁离呼吸急促,因着那个叫她喘不过气的吻,也因为棠念意。
原先白皙的肌肤泛着粉,任谁看了都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棠念意伏在她肩头,指尖摩挲着郁离的后颈,慢慢道:“你的身体还是向着我的。”
所以……
“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和她分了。我查过她,她给不了你想要的。她也还是个孩子。”
成熟的大人说着冠冕堂皇的教条,她勾着郁离的下巴,试图让她回心转意。
郁离唇角向下,脸沉了好些。
她知道那是什么,大人拙劣的谎言。
也许是想挽留的,只不过拉不下脸来求,所以变着法地说许柠的坏话。
两个孩子在一起是不会有好未来的,她这样说。
可她连调查都没有,郁离的谎言她照单全收,最后又变成了她自己的语言来规劝郁离。
这就是……所谓的大人的世界吗?
郁离闭了闭眼,纤长的眼睫颤动着,如一只振翅的蝴蝶,坠着些微的水珠,亮晶晶的。
“你还拿我当个孩子哄吗?”
她气势渐弱,声音也是,似乎下一刻,整个人就要随着微凉的夜风消散了。
“你在我眼里……”
棠念意开口,要接着哄的,然而——
随着她的尾音逸散,有那么一瞬间愕然,似是不可思议。
“啪——”
耳光甩在她毫无防备的脸上,极清脆的一声,将那些哄孩子的话都扇没了。
气性改为颜面被踩在地上的愤怒。
棠念意自从当上家主之后,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哪怕是在酒会上也都是她朝别人脑袋上倾倒酒水,哪有人敢在她脑袋上撒野啊。
所以,是愤怒的。
可这愤怒化作眼底火焰灼向始作俑者时,却黯淡了些。
郁离正握着震得发麻的手腕喘息,胸口起伏不定,本就纤细的人现在更显孱弱,似乎被打了一巴掌的是她。
那双无机质的眸子里含着泪花,水汪汪的,看向她时眼底是染着歉疚的,可眼眸深处依旧是固执。
她要走一条不归路,第一步,就是先把拦路的阻碍解决掉。
棠念意不得不承认,她是那个阻碍。
不知为何,棠念意突然想起荒废了好些年的初中知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所以在郁离打她时,疼得不止是她,还有郁离。
她本该愤怒,该一脚踩油门将郁离甩到江家,她回图南市,从此再也不见。
可她好像……做不到。
兴许是歉疚,是她让郁离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
所以看到她那副固执模样时,胸口燃着的火焰一下子就熄灭了。
左半边脸还发着烫,面皮被狠狠扇打,火辣辣的疼。
可她只看到了郁离的眼泪,珍珠一样圆滚,顺着苍白的脸滑落时闪着暗光。
棠念意想,她一定吓坏了。
她凑过去,指腹揩着郁离眼下的泪,轻声说:
“别哭,我知道你是成年人,你二十二了,再过不久就是你的生日,我只是……”
关于她的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她过的生日是农历生日,每一年日子都不一样,所以她特意查过日历,助理也会提醒。
但她以为是愧疚。
其实按理来说,像棠念意这个高度的人是不应该产生愧疚的。
她会把这场交易称之为等价交换,她给了郁离过去她永远也触摸不到的世界。
死读书不可能闯进的世界,就那么轻易在她面前敞开了。
她给了她云港江家三小姐的身份,给了她财富,甚至是关心也多过于她母亲给她的。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啊。
棠念意紧盯着她,唇瓣张合着,尾音沉默。
她说不出来,她在高位上待得够久了,所以对一个要仰望她的人,她说不出来。
郁离昂着脑袋避开她的手指,眼泪扑簌簌落下,她的声音都颤起来,“没必要这样的。”
“您根本不缺我这样的,只有您想要,大把的人供您选。我不一样,我只有那么一个人,我就遇着那个一个,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学坏了,说谎话连草稿都不打了。
偏偏情真意切,好似爱的当真轰轰烈烈,棠念意隔在她们中间,是什么阻断有情人的银河一样。
这么一遭,谁受的住啊。
棠念意的脸面好似甩到了地上,沾了泥般,红一阵白一阵。
她看得出来,郁离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的。
所以那些说不出的话成了另一个调子,泛着冲天的酸涩,她问郁离:“你爱她吗?”
又或者是——你懂爱吗
郁离怔然一瞬,许柠不过是她拿来胡编乱造来搪塞棠念意的工具。
可她仍是说:“爱。我爱她胜过我的一切。”
那些在学生时代看过的爱情小说听过的歌起了作用,郁离可以说出好多种爱,爱到奋不顾身难舍难分什么的。
风忽然大了些,车内却是死一般的沉默。
好久好久,郁离的眼泪慢慢止住时,棠念意兀自笑出了声。
郁离没敢细想。
她转过头,面朝着车门方向,当自己耳聋。
车子极速启动,郁离不得不攥紧了胸前的安全带时,想的却是棠念意有没有系安全带。
她的耳力是很好的,并没有听见塔扣扣住的声音,车子开的那么快,风驰电掣,她担心驾驶员的安稳,同时也担心自己的安全。
这是很正常的事。
所以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提醒时,车子骤然刹住,女人声音不似方才般沉,仍旧哑,说:“到了,我还有事要处理,就不送你了。”
“……谢谢。”
郁离微顿,点点头,摸索着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车子还没熄火,她下车时,听见清脆的一声咔嚓。
车内,棠念意斜睨着车外的郁离,她站在那,眼下泪未干,纤瘦的一只,裹在宽大的衣服里仿佛风一吹就不见了。
棠念意深呼出一口气,
这只猫从此不属于她了。
这只猫,成了另一个人的。
家主眸光晦暗,车内只一点星火燃起。
青烟缭绕间,车窗缓缓关闭,车内手机屏幕亮起又黯淡。
是个聊天界面——
【人送回来了,麻烦江总过来带她回去】
122棠念意篇
◎这玩笑并不好笑◎
车子开出去,风吹过来,空气中有极淡的烟气弥漫开来。
郁离眉头皱起,片刻后又舒缓下来。
无关她的事。
人被丢在江家门口,江喻烟不在,打电话给宋姨让去接。
等宋姨赶到的时候,郁离正蹲在一片树荫下。
晚上八点的天气渐凉,夜风吹过,体质弱点,能带起连片喷嚏。
道旁的路灯不知为何暗了许多,浅浅淡淡的光亮只照出些许枯黄叶片,坠到风里,不知归途何处。
宋姨不懂那些的,她只看到了郁离,小小的一只蹲在路边,似乎下一秒,人就要融到黑暗中去。
她疾步过去要扶着郁离起来,她看不见,所以宋姨的动作小心再小心,扯扶住郁离手臂的那一瞬间,有滚烫液滴砸到她手背上。
“小姐,别哭,身体本来就不好……咱们受了委屈和家主说,昂,咱们先回去。”
她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位棠总是怎么对她的啊,怎么能把她丢在路边之后就不顾不管了呢。
宋姨慌乱中从兜里翻出干净手帕,要给郁离擦眼泪。
她往后挪了下,手抹着脸上的眼泪,小幅度摇了摇头。
“宋姨,”
她轻轻叫了一声,底下颤音比风吹叶子的声音还要重。
“我想妈妈了。”
好像无论任何时候,总是能想起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这是什么样的两个字——妈妈,云朵一样,偏偏坠着血,沉重的不得了。
这两个字承载了好多东西啊,一条脐带连接着母女两个人,是旁人无法插入的天然盟友。
其实妈妈对郁离很好,她给了郁离一个家,她尽己所能供养郁离,哪怕她有点小缺陷。
都是无伤大雅的问题,四年后回头看看,没什么的。
妈妈是出于好意,她太担心女儿的未来了,害怕她和她走向同一条路。
所以她严格管控,只是想让女儿过得更好。
妈妈是对的吗?
郁离想,也不全是。
她成长路上并不快乐,一开始是想着先苦后甜。
她麻痹自己,说那些不过是为以后的幸福人生做铺垫,现在苦了点,往后的日子就甜了啊。
可是……可是……
她还是觉得好苦啊。
没有妈妈的日子好难熬。
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谁想在这样一个地方待上四年啊。
而且,她和图南市唯一的联系也没有了。
是她先开的头。
郁离清醒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觉得更痛苦。
她没想哭的。
只是嗅到了那点烟草味,没由来的,眼泪再度涌出。
胸口发酸发涩,情绪跟下了雨一样,滴到地上,不会再被阳光照到,永恒潮湿。
她手上还戴着棠念意送的镯子,给她的生日礼物,再过不久,就是她的生日。
二十三岁。
宋姨会说,才二十三。
她荒废了四年,可认真想起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好像眼睛看不见了,人生都坍塌了一样,废墟一片,那些曾经幻想过的美好未来通通都消失了。
回到小楼里时,宋姨去忙了,茶几上的固定电话有铃音响起,清脆的声音一串一串的,像是夏日里涩口却诱人的葡萄。
郁离窝在沙发里当没听见,电话响了好半天,一直没挂断。
最后是宋姨过来接的,不知道说了什么,片刻后听见宋姨压低的声音,“小姐,找您的。”
郁离这时才缓过神,手指按了按眉心,想起来在餐厅把号码给出去了。
“宋姨,给我吧。”
话筒放到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立刻蹦了出来,是许柠。
“姐姐,是我呀。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会不会打扰到你啊?”
年轻人的热情永不消减,连话里的欢喜都不会改变。
“……不会,你有什么事吗?”
郁离顿了顿,说:“许小姐。”
她是无意牵扯进来的局外人。
郁离应该跟她坦白一切的。
许柠歪头:“唔……没有事的话不可以来找姐姐吗?我好喜欢姐姐好想听见姐姐的声音啊,这也不行吗?”
怎么会有人这样说话啊,像只活泼可爱的小鸟。
郁离稍稍将话筒拿远了些,心情有些复杂。
“不,不是这个意思。”
郁离纠正她,“你叫的太亲密了,我有点……不习惯。”
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叫着姐姐,好像她已经是这个人的全世界一样,郁离分外不适应。
而且,她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说出那样的话——喜欢
她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她根本不理解郁离,又为什么能下定论说她喜欢她呢。
“许小姐,我要跟你道歉。”
郁离说她利用了许柠,她坦白一切。
信息量有些大,许柠花了点时间理清一切,第一个反应便是:“姐姐,所以你现在是单身了吗?”
她显得好高兴,欢欣鼓舞。
郁离愕然,但她说的并不错,“嗯。你……不难过或者生气吗?我们明明才见了一次,我为了自己说了那样的话,损害了你的名声。”
“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快乐小狗尾巴都要甩起来了,声音黏糊糊的,说:“姐姐给我补偿好不好啊。下周三陪我出来玩,可不可以啊,我发誓,会照顾好姐姐的!”
小狗追爱都是这样的吗?孔雀开屏似的,郁离难以招架。
她对许柠是无感的,太过热情的火焰会在某个时间毫无征兆地熄灭,冷雨一般。
而且,下周三……是她的生日。
生日其实也只是寻常的一天,除了宋姨会特意下一碗长寿面收几个礼物以外,并没有什么特殊。
所以,郁离在短暂思索之后,答应了下来。
她也需要改变的啊,不如,就从那天开始。
电话挂断不久,铃音再度响起。
不似先前的清脆,反而沉哑,似古寺荒钟。
郁离以为是许柠还有什么话没说完,接起时,听筒里却是一片安静。
不像是小狗的做派,郁离手指抬起,先开了口。
“你好,找谁?”
语调生疏至极,冷冰冰的。
大概猜出了电话那边是谁。
“是我。”
好半响,才听到回答。
简短的两个字,有细微的电流穿插其中,些微失真,仍旧磨不灭棠家主特有的嗓音质感,如同音乐会上的大提琴音,只开口便知其矜贵。
“……嗯。”
郁离安静坐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她们才分开多久,有三个小时吗?
连一天都不到啊,打电话过来做什么呢?
她们不该再有联系的。
可是……她顶着那双哭肿的眼睛,却没有立刻挂断。
“还有事吗?”
她轻轻发问,一边想自己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递到棠念意那边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哑住。
毕竟她先前哭过,担心被听出来。
“我到图南了。”
似乎是在等她出声,棠念意握着手机说得很快,几分忐忑,转瞬即逝。
她在想什么呢?
郁离不明白的,专门来一通电话报平安是为了什么呢。
而且,她怎么就到了图南市呢,回去的那么快的吗,不是说还要在云港待一周的吗?
郁离呐呐着,“嗯,我知道了。”
听筒里传来一段笑音,棠念意忽而开口,却是叫她小乖。
小乖……
长到那么大,只有棠念意这样喊她。
妈妈喊她小离,朋友也那么喊。
小离小离,吃饭了,睡觉了,快去学习……
只有棠念意会小乖小乖的叫她,好像那样,她真的是她宠爱的孩子,是她捧在手心里的公主。
可她不是。
一只鸟雀是没有名字的,小乖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所以……没必要的。
郁离握着听筒的手指紧住,艰涩道:“喊我名字吧,郁离。那样称呼不太合适了。”
那边没有回音。
似乎觉得这样说话有些强硬,郁离玩笑似的添了一句:“这称呼您该留给下一个……”情人。
这玩笑并不好笑。
沉默于两端蔓延开来,如同纤细却极具有韧劲的藤蔓自脚踝攀缘,直至裹住心脏。
郁离本能按住心口位置,皮肉之下的心脏有一瞬间要抽紧了似的疼。
棠念意正按着手机,驾驶位上助理正专心开着车,偶尔透过车内后视镜瞥一眼老板,发现她浑身的气压越来越低。
电话那边是谁?是谁惹了老板生气?!
助理是新来的,且十分有上进心,想起先前捕风捉影听到的八卦——棠总在云港养了只金丝雀。
所以,这是吵架了?
助理哼唧两声,觉得升职加薪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她调整了坐姿,满脸认真道:“老板,这吵架哪有那么快和好的,您先委屈自己一下先忍忍,年轻人脾气都大,过几天买个礼物哄一哄就好了。”
还不如不说呢。
后座上的棠总显出几分疲态,但她依旧保持着优雅姿态,连坐姿都不曾歪斜。
听到小助理的话,也不过是配合着笑笑,随即按起隔绝两边视野的黑色挡板。
助理说话的时机不太好,和手机里郁离的声音重合到一起。
而棠念意只想听郁离的声音。
郁离说了什么?谢谢?谢什么?
棠念意问了出来,只是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她想叫小乖的,不止是肌肉记忆。
郁离只好又重复一遍:“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这话本来也不重要,只是觉得沉默令人窒息,没话找话而已。
“不用谢,就当是我给你的……”
棠念意轻吐出一口浊气,没说下去。
123棠念意篇
◎生日约会◎
云港城的天气无常,时间过得快些,便能看到小雨过后晴天,再是小雨。
如此重复,没完没了。
在云港住了四年,郁离早该习惯的,空气里弥漫着的都是潮气,吸入一口,便觉得人要长蘑菇了。
时间的流速好似被加快了一般,郁离眨了眨眼,时间就到了周三。
周三啊。
郁离恍惚一下,愣坐在沙发上有些呆滞。
人刚清醒,特意接了冷水扑脸。
夜里她做了个梦,罕见地,不是噩梦。
梦到过去的日子了,和棠念意一起的那些时候,并不属于她的人生。
像是在光下折射出璀璨色彩的泡泡,然后,在完全无防备的时候迅速炸开。
水汽扑到脸上,是滚烫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醒来时脸上有湿意。
“小姐,生日快乐!”
宋姨特意做了碗长寿面,卧了两个溏心蛋,葱花点缀在泛着些微油光的汤面上,是用了心的。
她端给郁离,连同生日快乐一起。
郁离眼底闪过一瞬茫然,她的时间流速好像和大家不一样,尽管知道生日是周三,但想起来是另一回事。
直到手捧着面碗,指腹染上瓷碗里的热意,人好像才真的清醒过来。
猛地想起来,哦,已经到今天了。
从那场幻梦中彻底抽离,忘掉棠念意,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再然后,是答应了别人的约定。
她淡笑着,回应着宋姨,心里却想着真的要去吗。
去的话,会错过什么的吧。
就像她今天有预感似地起得很早,守在楼下,但四周静悄悄的。
只有宋姨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的声响,并没有她期盼的动静。
古寺荒钟一样沉哑的铃音,和那天她的声音是一样的。
她——
“叮铃铃……”
清脆的铃音突兀响起。
似乎是心灵感应般,那个人也想到她了吗?
郁离带着几分迫切接起电话,听筒贴在耳朵上,小狗欢快的声音飘了进来。
不是她。
说不上几分失落,都是郁离应得的。
好似又印证了另一件事。
她对于她而言,本就没有多重要,从前有愧疚勾着吊着,现在说开了说破了,便是愧疚也没有了。
而且,她会再找一个听话顺从的吧,比起她的无趣,该是像小猫一样探出爪子勾住头发一样的可人。
她想的有点多,话筒里的“姐姐”叫了好几遍都没入耳,还是宋姨拍了她一下才让她回神。
许柠说:“姐姐,我要出发啦!”
郁离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嗯,路上小心。”
电话挂断,小狗的声音消弥于话筒中,室内又归于沉寂。
郁离没放下话筒,好像里头还有另一个声音,温声笑着同她说小乖生日快乐,就像最开始那样。
狐狸笑眼眯起,等到再睁开时,里头只盛着她一个人。
郁离知道的,那是妄想。
连宋姨都看得出来她在等谁。
也是,毕竟四年多都是这么过来的,每回郁离生日那位棠总都会打电话过来。
宋姨是理解的,她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劝道:“小姐,要不您跟许小姐说一声,等到了那位的电话再过去?”
她只是建议。
郁离却是懵住了。
她瞬间松开了话筒,话筒坠到地板上,发出好大一声,弯弯绕绕的话筒线长长扯着它,为它抵抗重力,绕是如此,话筒表面依旧有了破损。
“宋姨,不会再有电话打进来了。”
郁离起身,摸了摸额角的发丝扯开笑说。
她语气很平,只是在叙述一件如水般平淡的事,尽管内心已经如浪潮般涌起。
她的表现有那么明显吗?
她在等棠念意的电话?
她还念念不忘?
不,郁离下意识否认。
可临出门的时候,她还是回头了。
“宋姨,”
她语气很轻,握着宋姨的手冰冷一片,只是恳请:“你帮我等好不好。要是没接到的话我会……会后悔的。”
觉得难为情的话如此轻易地说了出来。
“就当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可以吗?”
看呐,她还是放不下。
也许是依赖,也许是不习惯,总之,在今天这个足够特殊的日子里,她想听听棠念意的声音。
不说生日快乐,说别的也好。
哪怕是借着别人的口复述出来,她也会觉得安心
年轻人总是这样,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会假以各种理由粉饰。
宋姨面露怜爱,忍不住摸了摸郁离发顶,承诺她:“您放心去吧。”
——
许柠和她约在了游乐园,大概是童心未泯,或者查了攻略。
毕竟游乐园也算是约会圣地。
第一次约会总要留个好印象。
郁离到了的时候许柠已经等在外面了。
周三小孩上课,来的人没多少,反而方便了她们。
许柠远远便看到郁离了,她冲着那边招招手,随后意识到郁离看不见,立刻背着小包飞奔过去。
“姐姐姐姐,我在这呢。”
哪怕等了一段时间依旧活力满满,面对领着郁离来的司机也轻轻颔首打了个招呼。
“嗯,早上好。”
郁离笑着回应,许柠很是自然地挨过去,问她:“姐姐,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礼貌又兼具攻势。
郁离稍微顿了一下,司机已经离开,她站在那儿,四周是茫茫的黑沉,唯有跟前人是唯一的浮木。
她可以勾住的,她仅能依靠的,她决定要依靠的浮木。
从决定和许柠一起出来不就是了吗,很多东西都已经默认了。
所以,牵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郁离唇角弧度扬了些,轻声道:“可以。”
小狗欢欢喜喜地探出爪子牵过去,一边想姐姐的手软软的想一直牵,一边想该怎么才能让姐姐更靠近她一些。
倒是郁离轻皱了下眉又松开,她有些不适应。
牵着她手的许柠很有分寸,仅仅握住指尖,可耐不住她的热意滚烫。
小姑娘气血好,郁离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由着许柠带她排队进了游乐园。
她们全然不知道暗地里两双眼睛正注视着她们。
车内,气氛要冷成冰了,助理抖了抖直挺挺的脖子,小声道:
“老板,要不您也过去?”
两人不太乱,不然把老板也放下去,三人行才好嘛。
助理将手握成筒状望着远处的两个人,一边忍受着车内老板的冰冷气压,一边偷窥着两个女生。
都是漂亮小姑娘,一个温柔一个活泼,站在一起就是养眼,怎么看怎么般配。
助理小心捂住心脏,觉得她现在像是身在敌营的卧底,已经开始磕起了对方的cp。
棠念意冷冷瞥了毕业还没几年的助理一眼,往日的笑脸全然不见。
看到两个人牵了手,她气压更低,肉眼可见地往外冒冷气。
助理被冻得哆嗦一下,颤颤巍巍道:“老板,小女生手牵手挺正常的,您不要……”
没说出去的话被棠念意瞥过来的一眼截住,助理立刻正襟危坐,“老板,这事是郁小姐不对,她不该背着您在外面找……”
助理的话又没说下去。
“别多想,我只是担心她的安全。”
棠念意闭上眼,抬手按在太阳穴上揉着,慢慢道:“那女孩是她前几天才认识的,我担心她被骗。”
助理背着自家老板翻了个白眼,做了个“担心她被骗~”的口型,阴阳怪气的。
她才不信的,还担心什么的,什么担心能从图南市跑到云港城啊。
“是,还是老板您想得周全。”
助理不理解但够狗腿。
“不过,老板,这个许小姐应该没什么危险性吧。”
助理又八卦起来,“就一没出社会的大学生,还是学医的,我看她就是见色起意。毕竟咱们郁小姐长相放在那儿呢,楚楚可怜的,要我我也心动。”
棠念意闭上的眼睛又睁开,心里竟然开始考虑要不要换一个助理。
助理专业性够强,唯一不好的就是爱八卦,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被她刨根问底。
棠念意望过去,视野内已经没有两人的身影了。
“人呢?”
助理探头看看:“哦,进去了呗,这会儿估计在玩鬼屋。”
助理大学也谈了几段恋爱,知道鬼屋对处于暧昧期的两个人来说是什么样的至高地位。
不害怕鬼的也得装害怕,啊鬼突脸了,然后转身扑到姐姐怀里嘤嘤哭,感情自然就蹭蹭地往上涨了。
“鬼屋?”
棠念意顶着一张顶级高知感的脸眼底罕见流露出几分不解。
助理立刻将搜索了关键词的手机呈上去。
棠念意接过来,只见“鬼屋”“情侣”下面是一列相关帖子——#鬼屋密室情侣失踪##鬼屋毁了情侣##快跑!情侣别去鬼屋#
几乎是瞬间,棠总推门下车疾步走进游乐园寻找两人的身影。
助理万分不解的在车上捡起老板丢下的手机,便看见页面上充斥着红色警告的帖子。
嚯!退出去一看,是她设置了搜索偏好,平时搜索不用这个的,单纯是昨天晚上用的时候忘记关了。
怪不得棠总那么着急,怪她,都怪她。
助理锁好车也跟着老板的脚步一边跑一边喊:“老板!不是!是我搜索软件用错了!”
而另一边,许柠并未带着郁离去鬼屋。
她来之前查过攻略,姐姐眼睛不好,那些过分刺激的项目肯定会吓到她,她们得去玩温和一点的项目,比如……
“许小姐,”
在许柠牵着郁离的手到达旋转木马前时,郁离突然开口。
她想了好久,觉得不应该这样。
她还想着棠念意,重新开始对许柠不公平。
124棠念意篇终
◎永远一起◎
“抱歉。”
郁离低头,一点点扯开许柠牵着她的手。
“姐姐?”
小狗大概预料到了什么,所以眼睛里染上失落,站在风里,显得可怜巴巴的。
“你还记得那天在餐厅里问你是谁的人吗?”
郁离看不见许柠的反应,只是淡淡陈述,不待许柠说话,她继续道:“我忘不掉她。”
“我可以等的,姐姐现在是单身了,我相信我可以让姐姐忘掉的!”
许柠还想争取的,郁离却只摇头。
“许小姐,今天是我的生日。按理来说,我应该高兴和你一起度过的。毕竟是重新开始,我想我可以高兴的。”
她说得认真,许柠一下子就愣在那里呢,满腔热情被泼成了冰,身后却是满是童趣的旋转木马,手风琴的声音伴着欢快的鼓点奏响,她想,她今天是该高兴的。
“早上出发的时候,我一直在等她的电话,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家里的阿姨却看得很清楚。她向我建议,可以等到电话再过来。而我居然……很想那么做。”
郁离轻轻柔柔地撩开头发,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太在乎额角的胎记了。
她后退一步,许柠的味道渐弱。
“许小姐,你在我这里永远不会是第一位。”
这才是不公平的事。
谁能容忍爱人喜欢的是别人呢。
许柠的笑脸早已消失,满心苦涩无处倾诉。
她只好抓紧了书包带,勉强维持着体面道:“那好吧,姐姐,祝你生日快乐。”
年轻人拿得起放得下,也许过一周就好了,也许就会忘记曾经喜欢过的她。
郁离唇角微微带笑,“谢谢。也祝许小姐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那……我送你回去吧。”
许柠想恋人做不成朋友还是可以做的,可转眼间,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天在餐厅里的女人。
她站在不远处静静围观着她们,她听到了一切。
许柠直直和她对上视线,女人的眼*神含笑不显锋芒,丝毫没有偷窥被发现的窘迫。
比起许柠对视一秒便转开视线的羞赧,她游刃有余。
怪不得啊,那样的一个人,她一个没出象牙塔的学生怎么比得过呢。
所以临时改了口,说:“那个……我还是先走吧,有人在等你。”
小狗灰溜溜夹着尾巴走了。
终于说出去,郁离紧绷的身体都放松下来。
虽然这样对不起许柠,但她如果继续下去更是对她的不负责。
所以这样很好了,她两不沾,一个人也蛮好的。
只是……很偶尔会想起棠念意,她还在图南市吧,有没有打电话过来呢,还是她已经忘了她?
郁离以为司机在等她,毕竟许柠临走前说了的。
她转身,听见有人靠近。
有脚步声接近,皮鞋踩着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一下又一下,几乎是走在了她的心上。
不是司机……是
——她
她嗅到了来人的气味,格外熟悉的,怀念的味道。
“生日快乐,小乖。”
她靠近,还是在旋转木马前,风已经换了个味道。
看,郁离盼了一早上的声音就那么降临在耳边,如此真切,如此梦幻。
说不喜欢是假的,说恨也是真的。
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当热吻落在唇边时,心里完全乱了套。
远在图南市的棠家主在她生日这天来了云港,来到了她身边。
她同她说生日快乐,她送的生日礼物还在郁离手腕上带着。
郁离开始不知所措,这完全不在她的计划里面。
就像她从前的人生规划一样,也是没有棠念意的。
可棠家主总是能闯进来,譬如今天,譬如四年前。
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觉得呼吸有些急促,连同心脏一起发着颤。
她是高兴的,可又卑劣地不愿承认,只好说:“谢谢。”
她的谢谢和在许柠跟前说的谢谢完全不一样,没有半点冷漠,完全是面对棠念意时下意识的依赖,声音软下来,像是只找到主人的流浪小猫,努力克制着想要蹭主人裤脚的念头。
“只是这些吗?”
棠念意温声道,她不满足于一句生疏的谢谢,成熟的大人会自己索取。
只需要一点手段而已。
郁离愣了一下,思索着,然后问她:“您来这……是陪朋友吗?”
年岁上去了,装傻充愣的本事也上去了。
棠念意笑意扩大,她轻弯腰,温热的手覆住郁离的眼睛,而后道:“不,是来找你。没有朋友,只有你。”
旋转木马的音乐声一瞬间在耳边消失了,郁离想,她听到了什么啊,棠念意只有她,她是来她的。
“不该说说吗,你用来和我分手的理由——你爱上那个学生了。”
她听起来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可郁离的关注点只是那两个字——分手。
她们那样的关系,在棠念意眼里算是恋人了吗?
分不清为什么,心头悸动又大了些,好似一句分手,她们的关系被承认了般。
郁离眨了眨眼,纤长眼睫扫过棠念意的手掌心,不知道为什么,眼眶莫名饱胀起来。
“您……”
她想问的,为什么用错了词,还是故意这样的。
总之心里是没安全感的,所以揪住那两个字不放,几秒后,又觉得不是这样的。
“说什么?”
她装傻,眼睛眨的频率明显变快了。
棠念意帮她说了出来:“说你骗了我,那个学生和你才认识不过几天。你爱她是假的,是装给我看的。”
“我说的对吗?”
末了,她问了那么一句。
可以点头也可以摇头,随她选择。
结果都一样就是了。
郁离该想到的,棠念意不是普通人,她想查一个人不可能查不到。
所以,她轻轻点了头,直截了当地承认了。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啊,棠念意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她跟她说:
“是我错了,你恨我的,对吗?”
郁离又愣住了,她没想到棠念意会那么说的。
上位者低头的戏码在她面前上演,不是做梦,也不是演戏。
“恨的,可是……”
郁离像个小学生被她循循诱导着,说恨,然后,是喜欢,再然后,是爱。
棠念意没那么坏,她恨得也没那么深,下意识的依赖却已经刻入骨髓里。
不止是依赖,又或者是习惯,她习惯了棠念意在身边,以至于爱上。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郁离仰面,她看不见棠念意,只是在脑中想象着她的模样,和从前一样,连脸都不曾变。
所以,那样的家主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她问:“你只喜欢我的身体,对吗?”
她以同样的口吻询问,不自觉的,声线染了细微的颤音。
她像是矛盾铸成的血肉,一边渴望棠念意说不,一边又觉得怎么可能是不呢。
“小乖,是我表述还不够明显吗?”
棠念意略低头,顺势在郁离仰起的脸上落下一个吻。
“如果喜欢你的身体一辈子,算不算是爱呢。”
“再准确一点,我爱你。”
她抬手握住郁离,郑重问她:“我爱你。”
因为爱啊,哪怕从来不说,下意识的举动是骗不了人的。
郁离又怔住了,她本能发声,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您只喜欢我吗?只爱我吗?”
声音尚未落地,一只微凉的戒指沿着中指套进了指根。
郁离讶然,她从来没被那样坚定的说爱过。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我伤害了你,我毁掉了你的人生,小乖,恨我的话,不如把我绑在身边,让我没机会去作恶。”
戒指的触感短时间无法消弭,郁离很清晰地感受到了戒指的存在。
不知为何,她心头鼓胀起来,要被填满了般。
是棠念意啊,让她又恨又爱的棠念意,她说,我爱你。
所以,郁离摩挲着戒指,问她:“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嗯,定情信物。”棠念意脸皮不薄,说这样的话也不脸红。
倒是一旁追上来的助理小脸通红,一面伤心于自己的cpBE了,一面又磕起了老板和金丝雀的cp。
郁离跟着她重复一遍:“好,是定情信物。”
助理也跟着念了一遍,嘿嘿嘿的,像是鬼屋里扮演怪巫女的NPC。
最后,棠念意在郁离脸上亲了一口,牵着她戴着戒指的手问:“在这里玩一天还是回去?”
她的手握得很紧,扯也扯不断的那种,郁离红了脸,轻轻道:“我还没有逛过游乐园,你陪我吧。”
棠念意眉眼弯弯:“好,我和你一起。”
两人一起默契在心里想着,永远。
永远一起。
简明月篇
125简明月篇
◎一样好哄好骗◎
女人的惊呼声伴着如水的月光流淌而下,墙角蹲着的人面露惊惶,小小一只急切地缩成一团,像是刺猬自我保护。
好像没变过一样,依旧是一副胆小的样子。
简明月抬脚朝着那地方过去,她无比确定那人是郁离,但她走得很慢,总觉得是场梦,只给她一个人的美梦。
所以手指掐紧,直至疼痛传来,才确定不是梦,是现实。
于找不见她的第四年初秋,于深深庭院里的二层小楼下,于皎白清辉游离浮光之下,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她靠近,郁离却是要起身回避。
她不喜欢有人来这里,更何况是一个陌生人。
“别走!”
简明月忽而攥住了她的手腕,连喝了几杯酒以至于开口时嗓子都哑住,全然不见方才宴厅里的笑面虎样子。
似乎是哀求,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从四年骤然缩减到了十几厘米。
她的身体好凉,是夜里的鬼飘到她跟前的吗?
真的是梦吗?也许是喝醉了,简明月指尖捻着郁离手腕间的骨头想,她为什么还不肯理她呢。
四年时间还不够消气吗?还是,她已经忘记她了呢?
“别碰我!”
女孩扭动手腕挣扎着,模样可怜又可爱。
简明月敛眸看她,忽然觉得时光一瞬交错,似乎回到四年前一般。
“你还生我的气吗?”
她低声问,风儿吹过,她看到郁离垂着眼,脸颊气鼓鼓的,像只河豚,是全然的陌生样子。
她心里起了个不好的预兆,心尖止不住地跳着。
果然,郁离停下挣扎,她试图看向简明月,脸却偏了些。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不止是反应,连声音都冷下来,如沉水般凉。
那么一瞬间,简明月的心也落进了水里,沉得不能再沉,吸饱了水的海绵般,难以上浮。
跟着母亲们学到的待人接物如何微笑显得亲切全然消失了。
黑云压过明月,她眸底深深,直直注视着郁离,如世间最高明的侦探要识破她的谎言。
是故意的吧,为了气她,毕竟她做的事很过分,她不想和她相认也情有可原。
只是,她不允许。
她跟她道歉,好话说尽,甚至下了保证。
好似在玩一个证明自己是简明月并且认识郁离的游戏。
可惜,游戏里的另一位主角并不配合。
“四年了,我好想你,小离,同桌,你不能那么对我,我好难过啊,我知道错了……”
她说了好多,感觉快要哭了。
平静水面上拓印的满月一旦投下一颗石子,月亮就碎了。
郁离默默听着,做出努力辨认的样子,但很遗憾。
在简明月假惺惺的泪眼注视下,她歪着脑袋,显得很纠结,依旧看错了方向,小声说:
“抱歉,我并不记得你的声音。”
声音落下,很明显能感觉到攥着她手腕的人徒然僵住,连同要哭不哭的眼睛也眨啊眨的,半天不见回应。
郁离低下脑袋,唇角在黑暗中微微扬起,这不怪她啊,是简明月的错。
所以,这场戏才开始。
无形中伤人的话语随风散去,简明月将被石子砸碎的月亮碎片一一捞起拼好。
没什么的,她习惯了被打击,简明月想,这没什么的。
“也许是我认错了。”
攥着人的手慢慢松开,她后退一步,忽然听见郁离的声音,带着些不确定说:
“你别难过啊,我之前因为一场病导致记忆受损,对不起啊,我真的想不起来你了。”
看呐,她还是善良的,愿意安慰她,也愿意给她一次机会。
简明月松开的手又握上去,她抓着她,紧紧的,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轻轻叹道:
“是啊,你失忆了。”
她很轻易就接受了郁离突如其来的失忆,温柔道:“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你好,我是简明月。”
她朝郁离挨近些,随后开始自我介绍。
“嗯,你好。我叫江离……”
郁离顿了下,用更低的声音说:“你别跟别人说啊,姐姐不许我说自己失忆的事。”
简明月了然点头,她先前是听过一些小道消息的,被保护的很好的江家小女儿什么的。
她仍叫她小离,撇去那个陌生的江姓,眼前人和四年前无甚区别,依旧容易交付信任,小兽一般轻易依赖她人。
甚至于连失忆这样的事也同一个才见过一面的人说。
简明月弯起眼,笑意盎然。
“好,我会保密。”
没有什么是比失忆更好的事情了,郁离可以忘却前尘,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她不会记得简明月做过的那些事情,她只会知道——简明月是个体贴又良善可以托付的人。
她们会重新开始,在云港,在今夜。
忽然,简明月弯起的眼睛眯了下,一切的前提得是——
她真的失忆了
她知道的,郁离的报复心有多强,她的爱恨多果断。
连一点舍不得都不曾有,错就是错,无需那些过分矫情的理由,只是说出真相就让她们离了心。
当然,这是简明月单方面的看法。
郁离装得很像,但总会有疏漏。
“所以——”
简明月开口,她尽量柔和,这是她最擅长的事,比起只对她扮乖装可怜,她更擅长这个。
“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成年时的心比少年时还要狠些,藏在温柔表象下的不外乎一颗冷漠至极的心。
所以,在看到郁离第一眼时简明月想的也不是什么愧疚。
世上人那么多,总有几个是特殊的。
随着年岁增长大部分人是愧疚往深里走,直到刻进骨头里,怎么也祛不掉。
但也有少部分人的心是反着长的,愧疚愈加浅淡,只觉得感情不够浓烈,该是那人欠了她才是,明明一开始,她说了会原谅的。
简明月笑起来,依旧风清月明,如天边月。
郁离皱了下眉,只是摇头,显得无奈又歉疚。
“你先前送了我一个水晶星星的吊坠,很漂亮。我一直戴在身上,你想看看吗?”
简明月从脖子上解开项链,拎在手上,要展示给郁离看。
半透明的水晶里映着颗月亮,由一根银链串起,圈子里不值钱的玩意,她戴了四年,这是第一次要给别人碰。
“我……我看不见,不过,应该很好看吧。”
郁离摇摇头,脸上显出一种神秘向往。
这在简明月的意料之中,关于她的眼睛,简明月也是知道的。
所以她只是安慰,“没关系,摸摸也好。说不定可以找回过去的记忆呢。”
她牵引着郁离,带着她摸向那根项链,她知道的,郁离为了这项链的努力,仅仅六百块,在她眼里算不得钱的数量,却花她了小半月的时间。
指腹触碰着细细的银链,随后沿着细链向下,直至摸到那颗尚且温热的月亮。
郁离一瞬恍惚,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
“很熟悉的感觉,不过,这个形状是月亮吧。”她不太确定。
她纠出了她话里的错误,简明月却只是轻轻的笑,她确定了。
“见到你太紧张了,我一时口误,可以原谅我吗?”
她心里已经开始计划了,面对一个失忆且目盲的人,她有好多种方法让她重新回到她身边。
郁离也笑起来,“我理解的。而且,过去的我应该很喜欢你吧?”
她直白好多,是云港城的开放与浪漫影响到她了吗?
简明月想,这不是坏事。
她顺着郁离失忆后的天真沿着月亮落下的清辉编织了一个谎言,说:“你忘了啊,那时候我们是同桌,你说以后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在同一个城市定居,然后,我们养一只猫,我们可以教小猫叫妈妈,上班之后下班,就这么一直平淡地生活下去,直到老去。”
郁离忍不住跟着幻想起来,美好的生活和现实截然相反,没有会叫妈妈的小猫,也没有什么大学,有的只是冰冷的现实。
可她仍旧笑着,面露向往,说:“这样的生活真好,跟梦似的。”
片刻后,她又失落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忘了你的。”
好似做错了事的人是她一般。
简明月想,她傻得可爱。
“没关系的,你一定遭受了很大的痛苦,所以才决定忘记过去。”她心安理得地承受了郁离的歉疚,并且引以为豪。
是郁离忘记她了,不是她做错了什么。
她微笑着,夜风吹过,额前碎发遮过眼眸,掩住眼底汹涌思绪。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对吗?”
演戏这方面她最会了呀,从前就把郁离骗得团团转,这次也不会有例外,更何况,是个瞎了的郁离。
这次的游戏,她依旧会赢。
郁离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很是纠结。
“真的吗?可是……重新开始的话,我眼睛坏掉了……”
又是这样,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配得感太低了啊,所以患得患失,总觉得自己手掌心里的东西该是别人的。
简明月脸上笑意更大,这是郁离的优点,也是她拿捏她的着手点。
而且,这句话给了她心里一份安定感来抵消今夜的不真实感。
眼前身穿白裙的郁离和过去穿着校服的郁离逐渐重合到一起,不止是样貌,连同眉梢蹙起的弧度都一样。
所以,也一样好骗好哄。
126简明月篇
◎疯月亮◎
月亮是会骗人的,无论阴晴圆缺,眼泪还是笑容。
她只会让人看见她想被看到的。
所以,在盲眼的女孩明确表达出她的担忧时,简明月俯身将郁离搂抱在怀中,“没关系啊,你还是你,无论完整还是残缺,失忆或者记得,我喜欢的都只是你。”
她惯会说那些好听的话来哄人了,郁离也知道的。
但她仍是红了脸,无焦点的视距能看清些朦胧的影子,再近些,她能看到皎白月光落到简明月身上的虚浮柔光。
慈悲观音像,却又——
触手即碎
无论是观音还是月亮,都是纸做的啊。
“真好。”
郁离轻叹一声,仿佛在听旁人的故事般游离于外无动于衷。
那般深情的话只当做是耳旁风,即听即忘。
她看得清的,月亮再圆再亮也是假的,不是她的。
郁离抬头,视野内关于简明月的轮廓是黑色的,无底洞般的黑,一点亮色也没有。
她如今是什么模样?从前就长了一张欺骗性极强的白月光脸,现在应该……更漂亮了吧。
郁离不喜欢欺骗,她忽而觉得好没意思。
在简明月顺顺当当说出那句话之后。
她总是这样,编织谎话一点也不慌张。
郁离也骗了她,她说自己失忆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只是为了骗简明月。
大概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把简大小姐施加给她的都还回去,无论痛苦还是彷徨,都要让简明月也感受一下。
但说真的,编造一个谎言并为之行动时,既不简单也不轻松。
郁离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欺骗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有意思。
反而,让她更痛苦。
那么,郁离抬手抵在简明月心口,用了些力将她推开。
她想,为什么简明月会以此为乐呢?
欺骗、谎言甚至编造出一整套故事直至事实砸下来也要狡辩的理由,是什么呢?
看她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设落泪伤心感同身受,简明月披着那身皮冷眼看她时,是否觉得自己是坐在马戏团里看猴子无实物表演呢?
这样的话,未免太可怕了。
郁离浑身悚然。
她不情愿变成简明月的样子,更何况,她永远不可能是简明月。
所以才开始困惑啊,哪怕极力想象也想不出快乐到底来源自哪?
还是说,拆穿谎言后当事人面红耳赤的窘迫与难堪更为刺激呢?
她走神了,不想继续欺骗,想结束。
“你愿意吗?”
简明月的声音唤住了她,郁离能感觉到简明月的目光注视,深切的、滚烫的、牢牢扒在她脸上。
她在看什么?在说什么?
郁离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她好半天不言语,沉默在两人之间如一张网般往四下蔓延,落了雨,几乎要结了冰,连简明月的温声软语也不起作用。
郁离深吐出一口浊气,她下了决心不让谎言膨胀,抬脚便走,一点征兆也没有。
简明月该是预料到了的。
月亮其实是纸做的,一点水就能让她变形,变成一堆湿答答的废纸,即便在阳光下暴晒也还是有湿水的痕迹,再也做不了天上清白的月亮。
所以在郁离沉默的间隙,小简总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是个聪明人,她了解郁离,至少在四年前,她要比棠西了解她。
她很快意识到,也许,她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不,不对。
这确实是个梦,是美梦。
可惜得很,戳破的时候太早了,有半个小时吗。
她沉溺在这个美梦里,白日梦一连做了十几个,什么重新开始,养几只猫,相伴一生,都是些幸福终老的无趣故事。
但这些的前提都是:郁离失忆了,她忘记了那些不愉快。
但转念一下,小简总又觉得,这样才有意思。
比起不记得她的郁离,眼前这个郁离才是白月光般的存在啊,她得抓住她才是。
似乎只要是郁离,她才能提起一点兴趣,至于集团公司的繁琐事务,她并不想理。
所以,月亮是烂的又如何呢,只要她还是那个形状,外人看来是轮发光的月亮就好。
郁离没走成。
简明月从侧边紧扯住她的手腕,她似乎早有准备,以至于动作不疾不徐,甚至恰到好处,拇指落点在她手腕间的静脉位置。
“郁离,你骗我的,对吗?”
依旧是那副语气,是为了确认。
温温柔柔的月亮要撕开那层伪装了。
郁离僵在原地,欺骗获得的快感忽然降临,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看一个原本理智平和的人深陷在谎言里并不愉快,更何况她已经意识到了谎言,她开始崩溃。
理智铸就的高台一旦坍塌,后果难以想象。
郁离下意识抬眼寻了下简明月,心里默默添了句——也许。
对于简明月,她可能根本没有走进郁离拙劣的谎言里。
郁离承认了:“对,我就是骗你的。”
一点扭捏也没有。
简明月低眉凝着她,试图从郁离脸上找到愧疚,但很遗憾,完全没有。
她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把简明月仅存的一点希望、她捏在手心的美梦都击碎了。
简明月想,她好疼啊。
被重重打了一下,总觉得当年那一巴掌余震未消,以至于面对郁离时,那半边脸还是带着幻疼。
“这算是我们……扯平了吗?”
她细细地问,心里已经想好了答案。
当然不算,郁离想,怎么可能呢。
比起简明月的恶劣行径,她所做的不过是小打小闹,甚至她承认了的。
郁离摇头,却听见简明月又问:
“你的眼睛呢,坏掉了吗?”
甚至是带着笑问的。
郁离直起背脊,冷声道:“和你没关系。”
一眨眼的功夫,乖乖摊开肚皮任揉的小猫又变回了那副冷漠的样子,一如那个夜晚,堪称简大小姐的人生噩梦。
她仅有的一次,还是在生日那晚,漂亮礼服穿在身上,珠宝王冠佩戴得当,体面和尊严都抛在脑后,但无济于事。
她当时怎么求她的呢,大小姐的尊严落到地上,挨了好几下踩,打了巴掌还不解气吗?
还是她的生日,连生日礼物都锁在包里不肯给她。
她就那么讨厌她吗?
但转念一想,现在的情形不比那时更坏了。
讨厌与恨会随着时间削减,而难得的欢乐时刻会慢慢加深。
更何况,她们之间有许多那样的快乐时光。
所以,郁离也许只是在生气。
简明月拇指沿着郁离那截显于薄薄皮肤上的青色血管往上,问她:
“你心里还存着气吗?”
“打我几巴掌,嗯?只要你消气了,我怎么做都可以。”
一阵风卷着枝头上的叶子哗啦哗啦地响。
郁离怀疑是她听错了。
可下一秒,简明月扣住了郁离的手背。
她当真拉着郁离的手往她自己脸上招呼,风声很大,但比起那些,结结实实的清脆巴掌声还是让郁离怔住了。
她不自觉眨了下眼睛,视野内有了一点亮色,是简明月那张被打偏了的脸。
正侧对着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燃着与瞳色相匹配的火光,目光牢牢锁在郁离身上,然后很轻又带着笑问她:“够吗?”
一点也不理智……
郁离后背冷汗都下来了。
那一巴掌简明月用了十成十的力,借着郁离的手掌心打的,力道之大,她现下掌根还是微微发麻的状态。
郁离不禁道:“你疯了吗!”
如郁离所说,简明月现在哪儿还有一点精英样,她像个疯子。
不,她就是个疯子。
可简明月依旧笑着,她捏着郁离的手,要揉进自己骨血一般,嘴上轻飘飘的,说:“我没疯,郁离,没有比现在更让我清醒的时候了。”
“再打我一巴掌吧,至少,别不理我。”
忽然,在郁离愈发紧皱的眉头中,简明月弯了腰,全然的乞求姿态:“郁离,我好疼啊。”
不止是脸,心也是。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无论是疯月亮还是沉底的纸月亮都不会有什么不同了。
失去郁离后简明月陷入了一种无止境的循环里:在极度高压下向母亲们证明身为简氏唯一继承人的价值,然后,在快要喘不过气的某个间隙想起郁离,再然后,是忘掉她继续证明自身价值。
高中毕业后她没有顺从母亲的要求出国,而是选择了国内金融学顶尖的大学。
那是她第一次违抗母亲的旨意,母亲气极,为了逼她出国,冻结了她的银行卡,顺便把她踢出了公司。
她是知道的,两位母亲的结合也不过是为了继承人,是商业联姻,她们在外面各自有家,甚至,都有了各自的孩子。
她们不会再管她了。
大学需要负担的费用要简明月自己挣,她是那时开始创业的。
之前在集团时积累了点管理经验,但一切从零开始还是不一样。
公司很小,基本只能招到刚出社会的大学生,跑业务拉客户,都得她自己上。母亲们不会给她一点帮助,最忙的时候,她脚不沾地,连续三天高强度工作只睡了三个小时,醒来后,还没来得及担忧小公司该何去何从时,忽然在洗手池冰冷的清水扑面时想起了郁离。
好久没看见她了。
她去了哪?
有没有去念她喜欢的大学?
有没有过上她想过的人生?
以及,她恨她吗?
127简明月篇
◎一无所有◎
简明月拥有郁离的时间很短暂,以至于连想起她的时间都相当短暂。
镜花水月,仿若一场幻梦。
也许是恍惚一瞬,从不算干净的镜子里窥见几分幻影。
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简明月开始频繁地想起郁离。
最深刻的是有一回,为了拿下单子在酒桌上拼酒依旧无果。简明月在酒店的洗手间里吐到昏天黑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全然没了那副清风朗月的温柔像时,想到了郁离。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过来了,那家酒店极差,但胜在价格便宜,位置更是偏僻,她偏偏看到了郁离。
在洗手间里。
她踩着脏旧的大理石地板蹲在简明月身边,手轻轻拍着简明月的背,宛若明月一般降垂下来,落到她身边了。
那其实是人在最无助时候的幻想,没有郁离,只有没拿到单子的简明月半跪在洗手间里,颓废又迷茫。
那个时候,简明月开始想要变成“简明月”。
不是简家唯一的孩子,简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而是一个大家族里被忽视的老末。
她情愿是那个没人疼没人爱的简明月,在家人的不在意下长大,连生日都不会被人提起,十足的透明角色。
起码自由,像风一样。
而不是困固于家族事业里,连追寻的勇气都没有。
而且,如果她是那个“简明月”的话……
假如世界上真有那么一个人,那么,郁离会爱她的吧。
她那么善良,怜悯弱小,她一定会心疼那个简明月的不容易,会在她失败被重重打击后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安慰吧。
就像那个月亮吊坠,为了那个简明月的生日,郁离兼职了小半月。
她还是爱她的。
简明月想,如果“简明月”真的存在的话,郁离会为了那个简明月,付出一切。
一定。
月光垂照,乌云翻滚,转眼间,天上没了月亮。
简明月的腰弯成了一个问号,切切哀求着,如那夜一般,尊严面子都丢到泥地里了。
但郁离没反应,没有怜惜也没有动容,从始至终,她只是冷眼旁观。
简明月慢慢往前探出手,她想要抓住郁离,至少扯住一片衣角也好。
这样,就好像她并没有失去她,她还牵着她,温度顺着织物细密的线传递到郁离掩于衣物下的肌肤上,她们又是一体的了。
她想,她没疯。
重压之下,她只是……快疯了。
郁离眉头压根没松开过,她后退避开简明月的手:
“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和以前一样傻?会那么容易相信你?”
好伤人的话。
简明月捻转着指尖,忽然感受到眉尖骤然落了水点,她摸过去,指腹染上湿意。
郁离继续说:
“你走吧,就当从来没来过。以后不要再过来了。”
她赶她走,一点也不留情。
简明月低垂眉眼,脸上的悲意化作浅笑,弯起的脊梁渐渐掰直,仔细听,甚至能看见皮肉下骨骼咔咔响的声音。
似是重塑,又只是起身。
她依旧站在原地,问郁离:
“如果我真的是那个简明月,你会爱我吗?”
风在她脸上留下痕迹,雨点打在她眼皮上,她未眨眼,只专注盯着郁离,讨个答案。
这是她的新把戏吗?
郁离默然凝她片刻,还是将自己代入了那种情景。
如果没有谎言,她真的遇到了小可怜简明月的话,她们现在会是什么关系呢。
郁离是好学生,从小到大都是,所以她说得认真,却也模棱两可:
“也许吧,我也不清楚。”
是真心实意的话。
或许不止是简明月,郁离也会怀念那些日子,那个简明月将她视为依靠,甚至是可以信赖的对象的时光。
虽然,都是假的。
——
简明月走了。
在郁离回答之后,她一言不发,沿着原路折返。
江晚舟的的生日会快结束了,风中再未飘来乐声,郁离在墙角淋了几分钟的雨,转身进了室内。
故友……姑且算是旧友。
故友相逢难免有些怅然,更何况还是简明月。
简明月……郁离轻轻念了一声,有风从虚掩的门缝里吹来,似是回应。
感情说不上多复杂,最开始得知真相的愤怒劲早就过去了,有的也只剩下一声叹息。
她其实是看得见的,眼睛在渐渐恢复,已经能看清模糊轮廓。
所以第一眼,就知道是谁了。
然后,她想要报复回去。
除去开始的惊惶外,她有了那个计划,进行的很顺利。
但她自讨没趣,觉得痛苦,自己揭穿了,连半个小时都没有。
郁离哼哧哼哧爬上阳台,风声呼啸,雨也变大,身后房间内空荡荡的。
没什么意思。
郁离想,无聊透顶。
简明月走得毫不迟疑,甚至连回头都没有。
郁离看不清,但就是觉得,她没有。
所以,她并不知道远处树下有个穿黑西装的女人正盯着她看。
女人目光幽幽,要燃起暗火,哪怕是冰冷雨点也无法*让火焰熄灭。
她势在必得。
——
一个月后,简明月再次找上了门。
当时是早上,电视里放着早间新闻。
不知道播到哪一条,郁离忽然听到了简明月的名字。
新闻主播用字正腔圆的播音腔念着文稿,分明是中央台,郁离却觉得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自动调了台,到了娱乐TV。
“据悉,世界五百强企业简氏集团唯一继承人简明月简女士于昨日宣布与两位母亲断绝亲缘关系,并辞去简氏集团总经理一职……”
简直是轰动全国的大新闻,放到某个软件上,词条后面还得加个红字的“爆”。
郁离听得愕然,转头向正在做事情的宋姨求证:“宋姨,是播错了吗?还是……”
电视坏了?
她心里想,怎么可能呢,那毕竟是简氏集团,天底下能有几个简氏集团啊。
只那一个,单那一个。
做到世界五百强的只有那一个简氏,更何况是……唯一继承人简明月。
宋姨冲她摇头,手上织围巾的针不停,她也觉得惊讶,但距离远,不认识简明月,只当是八卦新闻。
大概是心里觉得不值,嘴上还絮叨着“能是什么事要和妈妈断亲。”
郁离当没听见,对着电视上穿着深蓝色西装的主播发起了呆。
她不由得想,是不是和自己有关联?
简明月那样做,是为了她吗?
不,世界并不是围着一个人转的,郁离晃了晃脑袋里的水,想将简明月摇出去。
新闻早就播过去了,现在在播国外山火持续一月未熄灭。
郁离正愣神中,忽然听见宋姨喊她。
叫了好几声,她回神看过去,那条浅蓝色的围巾已经织了一半,宋姨朝她努嘴,示意她看。
新闻带来的冲击在慢慢消退,郁离扭头,原本出现在新闻里的人忽然闪现在眼前。
简明月候在门口,冷秋的天只穿了一件深咖色大衣,微卷偏棕的长发披在肩头,朝她轻轻地笑。
是本该处于风暴眼面对长枪短炮记者逼问的主人公啊。
和一月前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了。
大概是宋姨也在,她没发疯,只是温温柔柔的笑,还是轮月亮。
她依旧站在门口,似乎瘦了些,裹在大衣里的身体瘦削单薄,整个人框在门里,像一副艺术画,精致优雅,完全不显落魄。
可她说:“郁离,我什么都没有了。”
“哦。”郁离面上平平,心里已经升起骇浪。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起一月前她们最后的对话。
——如果我真的是那个简明月,你会爱我吗?
看呐,大小姐就是有决心。
简明月是来找郁离的。
她现在身无分文。
断亲后两位母亲暴怒,她的那间公司连同身上的一切包括手机车钥匙都被勒令收回。
她现在比乞丐好一些的大概是她身上这身衣服。
但简明月计划很周全,机票是提前买好的,向先前的助理借了点钱,由奢入俭难,她下了飞机选择打车到江家。
只是可惜,原本该有一百块结余的。
这里的出租车司机宰客很重,看她口音是外地的,穿着又好,便虚报了几倍的价格,她将身上全部的钱交上去也只是换来一个白眼。
但好在,快要沦为乞丐的简明月还是有惊无险地到了郁离身边。
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简明月,一无所有,是被所有人厌弃的小可怜。
现在,她出来了。
不止是存在于谎言之中,她到了现实里来,为了郁离。
“我知道了。”
郁离偏过头收回视线,眼盯着宋姨指尖不停拉扯的毛线,觉得她的生活可能要乱成一团毛线了。
她完全说不出什么话了,只是觉得,简明月这个人真的疯了。
可一秒后,她又转回视线,再度看向简明月。
她当真什么也没带,如她所说,两手空空,口袋也空空。
除却肩头上被露水打湿的布料,她风尘仆仆,对自己往后该怎么生活完全不在意,只是笑着说:
“郁离,我无处可去了。”
新闻是真的。一夜之间和血缘上的母亲断绝关系,一点钱也没有,就那么到了郁离跟前。
令人不可思议到怀疑是作秀的程度。
郁离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波动。
她试图辨认出谎言的痕迹,试图证明这是另一场闹剧。
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的眼睛恢复得很好,不再是只能看到模糊轮廓,她能看清东西了。
她看见简明月身上的色彩,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最后还是无法得出结论。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128简明月篇
◎那条鱼◎
让简明月放弃她上等人的身份,从万众瞩目的豪门唯一继承人变成一个穷困潦倒一无所有的普通人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啊。
郁离完全想不明白,只是单纯觉得,不可能是因为她。
富人家里的烦心事未必比穷人家里少,而且那些爆出来的豪门秘辛一个比一个炸裂。
也许是简明月早就厌倦了那样的生活,又正好碰到了郁离。
说起来,她是唯一一个和她过去没有联系的人了,不算朋友,就拿一个有点熟悉的生疏朋友来看。
简明月想重新开始,她要断掉和过去的联系,而郁离恰恰好是她社交圈里延伸出的那个小点。
她远在云港,身边也没有简家的朋友,也和简家没有利益往来,是简明月的最好选择了。
一通胡编乱造安慰自己,郁离指甲尖抵着手心掌纹,忽然记起那夜掌心贴上简明月脸颊的触感,一月前的冷意随着飘荡的风吹过来,她差点打了个哆嗦。
她说:“你朋友那么多,随便去找一个借住。别找我,我帮不了你。”
冷心冷情得很。
简明月眼下染上了些许错愕,其实也早有心理准备了,所以眼底情绪转瞬即逝,又浮上些脆弱,轻轻道:“这种时候,我只想得到你。”
这话无异于说,是专门为了郁离来的。
那么一瞬间,郁离觉得她真的看到了四年前的简明月,如出一辙的轻叹语气,连眉心蹙起的弧度都一般无二。
可是,多突然啊。
从她看到那个新闻到简明月被简家扫地出门到她这地方,有半小时吗。
简明月的意图多明显啊,为了她,只为了郁离。
那晚之后她们再也没有交集了,谁会想到才过去一个月就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而且,这话说给谁相信呢?
放弃了亿万家产,放弃了简氏集团继承人的身份,是为了她?
简直荒谬又可笑。
郁离冷眼看她,落魄的大小姐顺从低下头颅,任她扫视打量。
她没让她进来。
简明月在门口站了好一段时间了。
为了方便郁离进出,门前并没有台阶门框,只需要轻轻往前一点,她就能步入有郁离的室内。
但她没动。
她总是这样稳坐钓鱼台,她的竿上没有挂饵,但鱼儿已经要上钩了。
简明月低望着郁离裸露在外的一截纤细脚踝,皮肤白的能看见里头的淡青色血管。
她心里想,她迟早会握住的。
她是为了她来的,所以,她不能不要她。
她目光太过热忱,郁离后撤一步,勉强拦住了简明月的目光。
她继续冷下去:“这是你的事,我没有义务帮你。”
她说着,简明月立刻接了话,依旧是那副要死不死的语气,连笑都没了,急急道:“郁离,就当可怜我,好不好?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如果你也不肯收留我的话我就没地方去了。”
把自己说得好惨啊。
简大小姐面上温温柔柔的,做事可不是一般的狠。
之前创业在酒桌上就看出来了,别人都是一杯一杯的喝,单她一个对瓶吹。
这是没办法的事,她那时还是个刚成年的乙方,投资人看不上她,也不知道简小姐的名号,她手底下又是一群大学生,只能靠着胆色拼出来。
这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简明月总是这样,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也是场豪赌,赌的是郁离那颗心。
“是我让你这样的吗?是我让你放弃继承人身份、让你和家人断绝关系、让你不远千里来云港的吗?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我吗?”
郁离凉凉问她。
她看得见了,她如今很清醒。
她们对上视线,简小姐眼睛里依旧有上等人的倨傲,那是她的本性。
简明月不敢承认的,她确实是为了郁离,她情愿放弃一切。
但那只是顺手的事。
她不喜欢如今的人生,很不喜欢。
她是被当做挣钱机器来培养的工具人。
比起棠斐姐,她的压力更大一些。
两位母亲只有她这一个孩子,所以,相应地要更严格些。
从小就规划着该怎么走下一步,她的社交,她的老师……一切都在母亲们的掌控之下。
一只鱼落在塞满了鱼食的鱼缸里,水很少,她游不动。身体卡在那些颗粒间,无法喘息。
但她必须游。
为了简家,为了母亲,也是……为了她自己。
她没胆子的,哪怕是第一次违抗母亲也还是选了国内的金融学。
她做得很好,无论是创业还是接手家里的生意,她都是同龄人需要仰望的存在。
但她还是一只鱼。
只不过从狭窄的鱼缸跃入另一个大了些的池子,依旧是四四方方的壁,无论怎么游也不会出界。
郁离于她,大概是乏味高压人生中的甜味剂。
又或许,是春天。
拥挤鱼缸里的唯一星光,她好高兴,甩着尾巴绕着她转了好多圈。
可游戏还是结束了,转轮手枪里的终于不是空弹夹,子弹打在眉心,她才开始明白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不同意暂停赌局顺了好友的意呢,当然是——她的心落在郁离身上了。
一场赌局两个输家,谁也没赢。
简明月想,郁离不该出现在她面前的。
那条鱼原本该老老实实呆在池子底下永远不想着外面的天有多蓝草有多绿。
可偏偏,偏偏让她找到郁离了。
浑浊的池水里突然探进来一根早春的嫩黄柳枝,她蹲在肮脏的池子底,仰面望着那枝柳叶芽,忽然觉得春天来了。
于是乎,那颗沉寂麻木的心忽然动了起来,鱼儿浮在浅浅的水里,吐了一串泡泡出来。
电视还开着,宋姨手里织着围巾,分出些心神去听两个人说话。
“是我,”
简明月又在说那些话了。
“简明月,”
郁离重重打断她。
相逢第一次,她叫她的名字,却在前面加了个冰冷的姓。
简明月从前是喜欢郁离喊她的,她有些气弱,声音又细又小,叫起人来,却出奇的甜腻。
总是明月明月的,好似她真的是天上的月亮般。
但郁离眉宇间染上不耐,她看透了简明月的虚伪,只想她赶快走开。
可简明月又把自己说得很可怜。
她说她身上的钱都被母亲扣下了,身上的衣服就是她的全部家当,而且朋友们也被警告不许接济她。
她无家可归,她一无所有,她要睡大街了。
而且,新闻是央视台发的,不可能作假的。
郁离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想住在她这里,然后继续装可怜扮演落差感极大的落魄大小姐来骗她。
“你去找个工作吧。”
郁离还是没让。
她的善心只能留给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你有学历有经验又年轻,到哪里别人都会要你的。”
她学着宋姨平时说话那样,施了点耐心劝告:“这里我做不了主的,你还是赶快趁着天还早去找个包吃住的工作吧。”
这话其实是赶人居多的。
简明月:“……好!”
她长吸入一口气,心口鼓鼓的,只觉得郁离是在关心她。
她担心她没有工作没办法生活,还特意嘱咐要找一个包吃住的,多贴心。
简明月微微笑起来,心情愉悦,也不多留,转身就离开。
直至人影消失在深处,郁离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松懈下来,她肩膀垮下,满脸的怔然。
那样的坚硬外壳只能穿一小会儿,要是简明月多待的话,一定会露馅的。
“小姐,她喜欢你呀。”
身后宋姨吃瓜吃得火热,连围巾也不织了,眯着眼笑得皱纹都炸开了,用土话调侃了一句。
郁离矢口否认,“她是个疯子。”
毕竟那夜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哪有人自己打自己的。
——
简明月行动力很快,出了江家门不过半小时便找到一份小工。
这还是郁离傍晚出去散步才发现的。
其实不是去散步,是特意出去的。
毕竟寻常人散步不会散到那么远的闹市区里去。
才是晚七点,天刚擦黑,路灯亮起,街两边的小吃摊已经支了起来。
各种小吃的香味飘进鼻腔里,郁离轻轻吸了下鼻子,转眼间便看到她要找的人从旁边那条街走过去。
简明月身上那件咖色大衣已经脱了下来,白色衬衣外围了件满是洗不掉油渍的黄围裙,长卷发挽起来,脖颈修长细白,和手上装着鸡腿肉的冻品箱子以及那件围裙完全不匹配。
甚至是于这条街巷,也格格不入。
大概是那件还印着店铺名字的黄围裙刺了她的眼。
郁离的心开始抽疼,一下一下的。
她悄悄跟上去,距离不远不近,中间隔着许多人。
许多人都在偷偷看她。
简大小姐即使是下了凡身上那股钱养出来的出尘矜贵气也不会丢掉,她依旧夺目璀璨,一出场便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郁离甚至能听到别人的小声议论:
“那个小姐姐新来的吗?以前怎么没见过。”
“她好漂亮好有气质!想加微信!”
“你快去!加上一定要推给我啊。”
……
有人大胆上前,拿着手机想要个联系方式,郁离看得很清楚,但简明月拒绝了。
她似乎往她这儿看了一眼,又似乎只是郁离的错觉。
简明月搬着箱子进了家饭馆。闹市区的苍蝇馆,她在这里做小工,除了炒菜,点菜洗碗擦桌子送餐食,什么脏活累活跑腿活都得做。
但也有一点好处,包吃包住。
129简明月篇
◎没有比她再可怜的了◎
郁离站在不远处,看小店里女人忙碌的身影。
她边上是一家卖手打柠檬水的小摊,生意不太好,摊主瞥见郁离痴痴地看对角店里那新来的员工,她单挑眉,以为又是一个见色起意的,遂劝道:“别看了,小心陷进去,人家有女朋友了。”
“哦……啊?”
她突然开口吓了郁离一跳,她收回视线,才反应过来摊主说了什么。
摊主:“就这儿一会上去要微信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但是都被拒绝了。这不明摆着有女朋友了吗。”
郁离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简明月的事和她没关系,真的。
摊主自来熟,说了两句话就要拉客,招呼着:“小妹妹来杯柠檬水不,纯手打,酸酸甜甜的,绝对好喝!”
郁离耐不住,她脸皮薄,站在人家摊位旁边了,要是不买多不好啊。
“那……来一杯吧。”
时间渐晚,街上人少了许多,小摊贩陆续收摊,那家餐馆还亮着灯。
简明月那件丑围裙还穿在身上,她挽起衣袖,正在店里收拾桌椅板凳。
郁离想,她是故意的。
她在一个地方蹲着,一直到别人收工下班,简明月不会看不见。
但她只是不断地弯腰拿起地上的长板凳望桌子上摞。
她就是故意的。
找这样一个餐馆里的小工,不就是故意的吗。
郁离狠咬了下吸管,柠檬水还剩下大半杯,她在摊主的热切目光下勉强喝下几口,发酸发涩的口感黏住舌尖,她并不喜欢。
就像现在,她站在角落里,眼睛没从简明月身上离开过,心里一半是难受一半是恨铁不成钢。
她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简明月。
她有学历傍身,甚至那张脸就能帮她找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
她本可以找一份更体面的工作,远比在满是油烟的后厨里洗碗强。
而且简明月也不是没有社会经验的小白,就算已经落魄到身无分文也不会沦落到做洗碗工的程度。
吸管已经咬成了扁扁的面条状,郁离已经确定,她就是故意的。
更深的夜里,秋风萧瑟,郁离本该转身就走的。
但不知为何,她没走。
街上人已经很少了,寥寥几个匆匆走过,看见她蹲在那儿也只是迅速瞥一眼。
最后一个人从小餐馆里和简明月有说有笑地走出去,甚至还拍了拍简明月的肩膀。
那是老板。
老板离开后,简明月从店里面关上了门,然后将几张长凳拼在一起,这是她的床。
老板同意她睡在店里。
原来包吃包住是这个意思。
郁离眼着她的动作,几乎要把吸管咬烂了。
为什么睡在店里,夜里不安全,店门只用一把U型玻璃锁锁着,一点保障也没有。
玻璃还是透明的,人家看见店里睡着一个大活人,难免不会起什么歹心。
她是傻的吗?
她在这边为她担心,但简明月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
工作并不分贵贱。
她认真得很,把餐馆小工当成一份优雅的艺术来对待,全程目不斜视,一点也没有往郁离的方向看上一眼。
可郁离忽然觉得,她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发现光是语言无法让她心软后,她开始用实际行动来软化她。
其实说到底,人各有命,简明月的一切都和郁离无关,而且,是简明月自愿的。
可当郁离看见简明月和衣躺在坚硬长凳上时,原本就皱紧的眉头拢得更紧。
这不是她想看得的,但这是简明月想给她看到的。
大小姐落难,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不谙世事不通世情同时也是职场小白的大小姐去找工作被人欺负,总会有个人跳出来救她于水火之中。
但简明月不是傻白甜,郁离也不爱她。
所以那样的情节不会发生。
不过,郁离松开了被咬得残破的吸管,忍不住去想。
如果是她,那个只存在于谎言中的简明月的话,郁离大概会很心疼的。
只是,到最后,她还是从角落站起来,敲开了那扇玻璃门。
门被打开,先闻到的是油烟味,再然后,是简明月身上的淡香。
郁离垂着的眼落到简明月的手上,眼皮颤了颤,心也跟着打颤。
大小姐的手红了一片,她没接触过那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许是过敏,也许是做重活勒到的。
偏偏简明月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半,她笑眼弯弯,炫耀般跟郁离说:“我找到工作了,包吃包住。”
郁离目光上移,望进简明月那双犹笑着的眼里,想,她就是故意的。
但没办法啊,郁离的心还是软了下去。
说到底,还是在意的。
郁离麻痹自己,就当谎言里的简明月走出来了,她只是……在帮“她”。
“我给你找住的地方,别睡在店里面了,不安全。”
“好。”
简明月这会儿又乖了,她锁上店里的门跟着郁离走,亦步亦趋,像是个稍大一点的挂件。
偏偏话多,一路上嘴皮不带歇的。
“这里离江家那么远,你专门来找我的?”
“散步,顺路看到了。”
“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好的?”
“不久。”
……
今夜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上月亮又大又圆,月辉照在地上,银灿灿的。
简明月在郁离半步的位置,凉风吹过,郁离身上的香气随之飘入鼻腔,她深吸一口,舒服地眯起眼睛。
视线从天上的月亮又落到跟前郁离的身上。
她绷着一张脸,只埋头找旅店,基本上都是她问一句她答一句。
“郁离,你什么时候会喜欢我?”
没由来的,简明月突然扯住郁离的手,很轻地问她。
“就今天晚上,可以吗?”
郁离停住脚步,心里觉得离谱,她不该发善心的。
有些人其实是条不知满足的蛇,打一杆都能顺杆往上爬。
但其实,也只是无语。
郁离没说话,直直往前走,一抬头看见家亮着灯的旅店。
她要上台阶,身后简明月却扯停她,惨兮兮道:“我没有身份证。来的路上落车上了。”
不是假话,确实是没有。
这样看来,似乎也不是简明月故意的了。
她虽然有学历有美貌,但行走社会没有身份证可不会有人要。
所以,这样一来,倒显得郁离咄咄逼人了。
郁离刚拧起的眉松缓下来,已经心如止水。
她转过身,“你白天应该和我说清楚你丢了身份证。”
现在大半夜的,想找都不好找了。
简明月抿唇浅笑不语,她故意的。
一番折腾,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家小餐馆里。
简明月打开门,把大衣脱下来,又把那件丑围裙给穿上了。
“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条吧。”
后厨里有新鲜鸡蛋,简明月这一天下来清清楚楚看清了后厨的情况,其它东西都不怎么干净,只能给郁离下一碗面。
郁离摇头,她现在哪有心情吃饭啊。
将那杯拎了几小时的柠檬水放到桌上,郁离看向手里拿着鸡蛋从后厨探出脑袋的简明月,说:“你别做了。”
简明月眼睛扑棱棱地闪,“可我怕你饿。”
她没了豪门继承人的身份之后连身上的精英味都少了许多,但月亮还是那轮月亮,皎洁、圣明、极富欺骗性。
店里的灯没开全,光影昏暗间,郁离的心又一次跳动起来。
扑通、扑通……一下接着一下,怎么也止不住。
她不自觉别开眼,说:“我不喜欢。”
简明月总是有办法让她难受,那双素净细白的手不该拿抹布擦桌子的。
简明月明明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偏偏要装傻多问,“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做的面?”
她总是这样。
郁离无语,接着口不择言:“你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不行吗?”
话一出口,人就后悔了。
她不该这样说的。
简明月的身份证没有了,别说是体面且高薪的工作,她连便利店的收银都做不了。
小餐馆的老板肯定也是很勉强才收了她。
简明月从后厨慢慢走出来,将身上那件黄围裙解下来,动作很慢。
郁离悄悄抬眼看她,总感觉人现在是委屈的。
要是长了两只耳朵,也该是耷拉下来的。
郁离跟她道歉,“抱歉,我不是……”
“没关系。”简明月轻轻打断她,她在郁离对面坐下,笑容有些勉强。
“我应该习惯的。”
落魄大小姐的故事真在眼前上演了,郁离不敢再看她,只匆忙找了件事想越过这茬。
“你记得司机的电话吗?我给你找身份证。”
简明月摇头,她对身份证的遗失并不在意。
郁离脑子里开始想怎么求江喻烟帮忙,又问她:“那你今天晚上就睡在这里?”
简明月眸底黯淡一瞬,间隔了两三秒,才缓缓点头。
“老板叫我帮她看店,而且,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破釜沉舟还是有一点道理的,起码,郁离已经开始心疼她了。
郁离打量起店里的环境,店里摆着几张四角长桌,空间逼仄,安全度也不高,总感觉夜里会有人砸碎玻璃门闯进来。
那么,要把简明月带回去吗?
她把那杯柠檬水推给简明月,心里乱得像毛线团。
简明月无家可归,她身无分文,她丢了身份证……
没有比她再可怜的了。
130简明月篇终
◎你会是唯一爱我的人,对吗◎
辗转四年归来,她还是那只天真的兔子。
总会被月亮抓住心神。
简明月捞过柠檬水,就着郁离咬得扁扁的吸管喝了一口。
早就不新鲜了,里头几片香水柠檬飘着,汁水酸涩,简明月心头却泛着甜。
她捏着杯壁注视着郁离,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从未改变。
郁离做了好一番建设,才说:“你跟我回去吧,我去求姐姐给你找份工作,你别做这个了。”
目的达成,简明月却摇头,细细说:
“我拿着店里的钥匙呢,要是走了,老板就不能开张了。”
不过,还是有点开心的。
柠檬水已经去了大半杯,她趴在桌子上,低低仰着郁离的脸,眼角漾开了笑。
“郁离,我好开心。”
口腔满是柠檬的酸,唇角却染着甜,简明月不自觉看向郁离微微晕粉的唇瓣,她涂了什么,怎么那么甜。
她分明没喝酒,却醉了。
郁离在心里吐槽老板怎么不多备一把钥匙,听到简明月的话,不明所以:“什么?”
简明月没起来,那杯柠檬水从左边拨到右边,似乎恍惚一瞬,又回到了高中。
她声音很轻,字句从唇舌间一点点捋出来,“我是说,我喜欢你。”
郁离却看到了她糟蹋咬扁的吸管,而且,简明月已经用过那根吸管了。
/:.
这已经可以算是间接接吻了。
郁离脸刷一下红起来,后悔为什么要把柠檬水推给她。
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啊。
“你别那么说了,我只是……可怜你。”
她挑挑拣拣,觉得不能用太温和的话跟简明月交流,她得毫不留情地斩断她们之间的一切可能。
但即使冷硬起来,也还是像小猫炸毛挠着被剪掉的爪子,伤害力完全不够。
简明月点头,夜已经很深了,接近凌晨,天边月也慢慢消失在云后。
郁离坐在她对面,她整个人窝在宽大的外套里,显得沉静又恬淡。
像是梦里的情景。
要很久很久以后,她们两个都快老了的时候,温暖的房间里郁离窝在沙发里,她们养的猫蜷在她怀里。
多美好的画面啊。
简明月轻叹一声:“要是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郁离正在想事情,倘若简明月只是马路上行动不便的老太太,那她可以毫不犹豫冲过去扶着她过到马路对面。
但简明月不是,她丢了身份证,还和家人断绝了关系,她的生活是要从零开始的。
不是老太太过马路从这边到那边那么简单,中间好多潜在的问题都得想明白,不然,会很麻烦。
要是身份证找不回来了被人捡走了怎么办,要是捡到的人不安好心,拿身份证去结婚都是有可能的。
而且,江喻烟会帮简明月吗,某种程度上讲,她们曾经也是竞争关系,听说曾经为了一块开发地闹得很凶。
但简明月和她不在一条频道上,她似乎遵从随遇而安的法则,像一片从树上掉下来的鲜亮叶子,随风飘,飘到哪儿都随她去。
落到泥里做基肥或是被人捡起做标本,都可能是叶子的命运终点。
她完全不在乎。
她只是低仰着郁离,如同遥望一轮清亮圆月般,满眼浓烈恋慕。
思维紧跟着发散,天马行空地说话,跟郁离说:
“你把我当做一只鱼,好不好?”
像个疯子,偏偏还残留着正常人的清醒,郁离从纷杂的线里回神,轻睨着她,说:
“我不养鱼。”
她好累的,要帮简明月想很多事情,她好困,好想睡觉。
简明月好像真成了一条鱼,小餐馆成了一只鱼缸,昏暗又炫目的灯兜头打下,鱼缸里的水泛起盈盈波光。
有颗星星落到鱼缸里,她要拯救那只被困住的小鱼,她往外散发着星光,温柔又舒缓的光线抚摸着小鱼的身体,将她被尖锐乱石刮破的破烂身体一点点修补。
小鱼围着星星吐泡泡,她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只是那时候,小鱼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你了。
郁离快睡觉了,她眼睛半闭着,睡意伴着浓稠夜色压过来,只能勉强听见简明月的声音。
她说了什么,故意……骗你?
她的思维变得迟钝,身体里的生物钟叫嚣着要睡觉,便又听见简明月问:“你觉得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眼皮重重砸下来,人忽而清醒了。
郁离睁开发懵的眼睛,手指重重掐着手背,刺痛传来,倦意勉强离开。
简明月在对面看她。
她们之间约莫半米的距离,那双浅茶色的眼睛此刻雾蒙蒙的,眸子里头盛了好些看不懂的东西。
郁离和她对上视线的一瞬间,便如触电般缩了回去。
手背还疼着,远不及心口鼓动。
那双眼睛似一口深井,要将她吸进去般。
而且,她闻到了一点陈年旧事的潮湿霉味。
但简明月还在看着她,郁离无法,只好犹豫着挑拣了几个词答上去:“矜贵、温柔、有距离感。”
又或者——白月光。
是在陌生环境里第一眼就注意到的人,她温和有礼,具有叫人忍不住亲近的能力。
郁离没办法欺骗自己,她对简明月恨不起来。
所以她的那些词都是很好的词,简明月伏在手臂间,唇角勾起,眼底却不见笑意。
“我那时候,快要喘不过气了。”
几分悲伤,果然,旧事重提。
依旧仰着郁离,全然的弱势姿态,她轻轻问:“你也觉得我的生活很幸福吗?有钱人家的独女,大集团未来的继承人,长相漂亮,能力也好,你也觉得,这样的我该幸福,所有人都会爱我吗?”
郁离心脏抽了一下,理智告诉她不要相信,感性又让她没有打断她。
面对简明月的问题,她没办法说慌,她必须承认自己是个庸俗的凡人,天真地以为有钱人的生活比她们这样的普通人幸福百倍。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确实是那么想的。
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装乖扮弱,不就是为了戏耍她吗。
简明月惨惨笑着,说:“郁离,没有人会爱我。我的母亲们另有家庭,我不过是她们为家族交出的高分答卷。谁会在乎一张答卷的感受?”
好浓烈的一段话,偏偏语气平平,好像只是在念一段文字,和她毫无关系的段落。
郁离想,不该是这样子的。
她演技那么好,说话感情也充沛,为什么这会儿不演下去呢。
公主的面具从脸中间剥落下来,便如那夜一般,露出内里稻草扎成的粗糙脸庞。
流着血,淌着泪,喊着疼,求着爱。
这些,旁人通通是听不见看不到的。
只能藏在美丽又漂亮的面具下,如同被玫瑰花刺刺穿胸膛的夜莺鸟一般,发生嘹亮又无声的哀鸣。
她哭了。
分明只是一句话,却如同生剖出心肝脾肺一样,连同肠子也一起扯出来,好叫人来看看腹腔里的空荡,除了血水外,*一无所有。
眼泪宛如血滴子般从仍笑着的眼底滑落,简明月笑眼望过来,泪眨眼间落下。
郁离的那点子卷土重来的睡意忽而被那颗眼泪打散了。
人彻底清醒。
她慌起来,去扯桌子上塑料盒里的纸巾,要递给简明月擦泪。
她似乎真成了对方的依靠,汪洋大海里唯一的港湾,所以哭起来无所顾忌。
郁离想,是第几次了呢?
她真疯了吧。
不,她那么可怜,好像……好像是谎言里的简明月,她以另一种形式出现,蒙尘的珍珠随着眼泪滚落露出内里潋滟光泽。
郁离想,她要喘不过气了。
不如这样哭一场,好好宣泄出心里的痛苦。
她递过去的纸巾简明月没接,她又收回去,手腕撤动时突然被攥住指尖。
简明月的指尖将那几张雪白纸巾连同郁离来不及撤回的手一起攥紧。
她手心冰冷一片,隔着几张纸巾,温度连同心跳一起传递过来。
郁离不由得抬眼,听见她问:
“郁离,你一直都在恨我的吧。”
“现在,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心里有没有好一点?”
她仍在笑,却是笑自己。
眼角讥讽着泪,是看郁离,又不是郁离。
软弱或是无能,一张不该有感情的高分答卷,冰冷的赚钱机器。
谁会允许她生出自己的情感呢,谁会允许她有喘息的空间呢。
只有郁离,只是郁离。
她于她而言,才是真正圣洁明亮的月亮。
但明月高悬在那片天上,照亮的不止是她。
那么多人都盯着她呢。
简明月想,她要把月亮拉下来,让她和自己一样,泥潭或是深海,她们都要一起。
间隔着她们的纸巾揉成一团荡下桌面,简明月指尖上攀着落点在郁离手心里。
她要——独占月亮。
郁离是想安慰她的,她觉得简明月要碎掉了。
而且,她开始觉得简明月没有错。
她不过是做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如果……如果是郁离的话,那样的环境下她或许已经疯掉了。
她不恨她,但她也确确实实对郁离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所以到最后,她也只是任由简明月动作。
“郁离,你没有讨厌我,对吗?”
她只是想抓住那根稻草,她没有错。
郁离眼睫轻颤,眼圈已然红了一片。
简明月凑近她,水眸含情,虔诚亲在她眼尾上。
月亮并没有推开她。
简明月泪眼弯起,唇往下移,“你是唯一心疼我的人,对吗?”
郁离颤着身回应她。
她总是这样好骗,一点点眼泪便会落入泥沼陷阱里。
“你会是唯一爱我的人,对吗?”
“……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