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真心如淬火,经死亦不息◎
仲夏,长思长成了一个圆乎乎的小婴儿,闷头睡大觉。
原本被赵亭峥嫌弃为“丑得不知道随了谁”的五官面目也渐渐地出脱出一副美人儿样子,恬静得不行,此时午后,婴儿的枕旁睡着一头小小的黑色刃兽,刃兽的下巴搭在小丫头身上——是只漂亮的黑豹。
听见摇篮旁的响动,刃兽睁开了眼睛,懒洋洋地直起了脖子,见了来者,又爱答不理地把自己缠上了长思藕节似的手臂上,任由她被轻轻地抱了起来。
“不是这般抱孩子的,”楚睢轻声道,“来,手托住下面,轻一点。”
即便是身为君后,楚睢亦是穿着素淡,一袭白衣,只是有了长思后,他身上总是浮动着淡淡的温柔平和,赵亭峥小心翼翼地把崽子揣着,崽子被抱得不舒服了,瘪嘴就要哭,登时赵亭峥像捧着个了不得的火药包,拿着也不是,丢了也不是,立即屏息凝神地把孩子递给楚睢:“你来,你快来!”
感觉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怀抱中,长思才打了个哈欠,重新睡下去。
赵亭峥道:“一日日地别老放着她在宫里头了,有刃兽护着,哪会出什么差错,叫乳母瞧着不就是了。”
楚睢清冷漂亮的眼睛微微瞥了赵亭峥一眼。
封了君后,楚睢移居中宫。为了方便哺育,长思都是放在楚睢宫中的——这就苦了赵亭峥,每天一下朝就往楚睢宫里头跑,结果不等温存两下,孩子便哇哇大哭,不是饿了就是困了,当即楚睢便心神不宁的,赵亭峥也只好放他走。
新婚之际,正是蜜里调油之时,连皇帝都有三日婚假的,结果,自打大婚那日开始算到如今仲夏,她次次半路收兵,竟没吃饱过一次。
楚睢那么香,那么好看,她又不像旁人那般需要歇息,别说是三日,拉着他慢慢地做上三十日也不是不行,谁料楚睢就那么在眼前干晃着,次次吃不着,赵亭峥感觉自己要着了。
楚睢平静且面不改色道:“陛下若不说清楚,长思会在臣下这里养到三岁。”
赵亭峥:“……”
他冰雪聪明,很快就将圣娘娘神迹与赵亭峥身体的异象联系到了一起,还有她至今未曾复原的金色眼睛,楚睢认为一定是与圣娘娘有关。
当然,他也没猜错。
楚太傅的执拗是很可怕的,赵亭峥对此深有感触,他看着温文,实则认准的事情八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赵亭峥这些年算是见了楚睢的犟与嘴硬,如若真跟他在此事上犟下去,保管是一辈子也过不去。
良久,赵亭峥与其大眼瞪小眼,沉默半晌,憋出一句道:“你等着。”
当日,楚文絮与刘念来了。
因着赵平秋的缘故,楚文絮与刘念已淡出朝堂,留于楚府清修,另辟了处清净宅院作私塾,教导些毛头幼童。近来正是暑热,孩子们歇暑,二人便清闲。
一是许久未见楚睢,二则记挂他生子,于是赵亭峥一请,二老便进了宫来。
楚睢有些匆忙道:“母亲,父亲,你们怎么忽然来了。”
刘念鬓发苍白,见着楚睢,只微笑;“前些日子怕叨扰君后,如今听陛下道君后大安,如今一瞧,果然是好。”
二老年岁已高,见着小皇女便喜欢,楚睢有些无奈,目光越过其乐融融的祖孙三人,轻轻地瞥向了站在不远处的赵亭峥,果不其然,赵亭峥躲过他的视线,道:“国丈进宫不便,不如留于宫中多住几日,也多享享含饴弄孙之乐。”
再严苛的妇人在见到孙辈时都会露出慈爱之情,楚文絮对着胖乎乎的小皇女爱不释手,抑制不住喜色道:“多谢陛下赐住,臣等必将尽力照顾。”
见状,楚睢只能叹了口气。
是夜,孩子果然被送到了二老的寝宫里头,另指了两个乳母及数位得力宫人去伺候,凤鸣宫终于不闻婴儿哭啼声,夜过子时,只听不住的轻喘。
终于开荤,赵亭峥只卯足了劲要把这些日子挨的饿一口气吃饱,楚睢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赵亭峥还恶趣味地伸手压了压,登时逼得人眼角落下泪来,她尤嫌不足,不顾耳边的苦求,又多埋进去一条。
楚睢的身体高热,惯常挽弓的手臂肌肉流畅漂亮,此时却只能无力地抓着床帏,他咬牙道:“陛下小人行径。”
赵亭峥正懒洋洋地拥着他漂亮的胸膛,黏糊糖似地把脸埋在楚睢的颈间,闻言,闷笑着抬起头来,亲了亲他微吐出来的舌尖。
“你我见过天地,拜过高堂,朕与自己夫君鱼水之欢理所当然,我又没偷旁人家的夫君,怎么小人了?”
语音轻佻又俏皮,偏偏满榻的刃像是要把他的命夺去似的贪婪,楚睢伸手抓住她啪嗒啪嗒拍着的刃,咬牙道:“陛下曾言帝后一体,无可不言,如今食言而肥,如何不算小人?”
一说到这里,赵亭峥就止不住地心虚,瞧着楚睢饱含担忧的眼睛,索性发了狠,直到那双清冷漂亮的眼睛渐渐失焦,才缓了动作。
临到末了,赵亭峥吻上楚睢汗湿的长睫,认真道:“我只是有点儿害怕,过段时间,我自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
楚睢已倦得极了,赵亭峥以为他已经半睡,吹了灯正打算埋回楚睢怀里,便听一道声音沙哑道:“……好。”
她瞳孔猛地一缩,楚睢落在她腰上的手已紧了紧,大手安抚似的抚了抚赵亭峥背后长发,如往常一般,珍重地把她拥入怀中,睡去了。
嘴上说是过些时日,但日子过得飞快,转瞬间,便过去一年。
长思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了,小丫头的脸和母皇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偏偏性情沉稳安静,像极了父君,仰起头瞧着人的神情淡淡的,性子也不爱和小孩子们扎堆凑对。
今日,卢珠玉向赵亭峥请了外派的旨。
“老呆在洛京这一个地方也太没意思了,”卢珠玉大剌剌道,“这么大的天地,又是安定,又是繁华,若臣不去看看,也太过可惜了。”
这些年间,卢珠玉执掌工部,造出了许多惊世的工物,她尤嫌不足,誓要走遍天地、造访天下工匠。
请命之时,她眼中亮晶晶的。这些年间,卢珠玉一直未曾婚配,哪怕提亲的媒人踏破了这位当朝新贵的门槛也没用。
洛京不是她的家,而她已经生了坚硬的羽翼,足以遨游天下。
“……”赵亭峥沉思片刻,道:“行——等去宫中给你找得力的侍卫,护送你出行。”
闻言,卢珠玉嘿嘿一笑:“那可好了,陛下得给臣挑个俊俏的。”
而一旁的周禄全却陡然沉默了,半晌,一步走了出来。
“臣奏请随卢大人出京。”
登时间,殿中一片寂静,赵亭峥神色不动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他,卢珠玉被吓了一跳,忙道:“这这这怎么可以!周大人是陛下的御前侍卫,怎么可以屈尊就下,做臣的侍卫呢!不可不可!”
而赵亭峥却陡地若有所思,她摸了摸下巴,道:“你想好了?”
周禄全沉沉地磕头:“是。”
自打楚睢入主中宫,皇女顺利诞下后,周禄全心头便止不住地如同刀绞。
尤其是不知来龙去脉的赵亭峥依旧待他如常的时候,他更是夜不能寐。
楚睢什么也没有和赵亭峥说。
哪怕楚睢腹中的第一个孩子是因他骗楚睢服下仙人香才被赵亭峥误杀的。
大皇女越长越大,眉眼生得很像赵亭峥,周禄全看着越长越大的长思,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阴差阳错为他所杀的孩子。
已成心魔,他夜夜难眠,幻觉如影随形。
周禄全已经无法面对赵亭峥了。
“……你可想好了?”
周禄全沉沉地叩头:“臣愿剥去官职,白身出京,护卫卢大人左右——如此这般,卢大人便无僭越之嫌了。”
卢珠玉呆住了:“周大人,你何须——!”
苍白瘦削的少年重重地磕下头:“请陛下全臣夙愿。”
咚,咚,咚,磕头叩首的声音不住地在殿中响着,一下一下地,砸得人心中生疼,赵亭峥闭了闭眼睛,良久,道:“卢大人愿不愿意收下这一员侍卫?”
周禄全的武艺做她的侍卫简直是暴殄天物,卢珠玉又惊又喜,虽不明所以,但连忙叩头道:“多谢陛下!”
秋九月,工部尚书卢珠玉将官职脱下,拿着赵亭峥赐的钦差宝剑,踏上了出京游遍土地的大路。
猎猎秋风,她身边坐着个黑衣少言的侍卫,抱着剑,神情怔忡,
每逢庙,他便下去,为不知名的小鬼供上一香。
第二年,鸣翠书院重新落成。
楚睢见到时还有些意外,他有些怀念地走进书院里,看见一个个年轻又兴奋的学子,心中不免微怔。
“后宫的事情少,”赵亭峥牵着他的手道,“这些都是各地举荐来的学子,宫中学士众多,年轻得力之人却少,日后望唯唯替朕多费心了。”
闻言,楚睢眼中微动。
赵亭峥拉下他的颈亲了他一口。
他本是误入深宫的状元之才,有一腔报国报民的志向在。
这深宫之外的书院,是给她执手一生的君后,亦是给她惊才绝艳的太傅。
后宫只一人,原本君后处理不尽的的宫务与口舌纷争便烟消云散,长思乖巧安静,二子迟迟未至,鸣翠书院井然有序地运转了起来,渐渐成了闻名天下的帝王智囊。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偶尔,楚睢看着自己始终平坦的腹部,心中不免犯起疑惑。
照着从前那两个来的速度,第三个应该也很快才是,赵亭峥日日压着他折腾,怎么肚子还一点儿动静都不见呢?
还有,赵亭峥好像对此并不意外似的,这才是令他最为疑惑之处。
第三年,圣娘娘再次临世。
万人叩头,不过此时,娘娘们倒不像头一次来般四处显灵,而是尽兴了似的,静悄悄地看了看,便安静了。
娘娘神庙依旧灵验,只是显灵之事已成传说,后人只能从这代大宁人的口中窥得一二了。
北山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为圣娘娘临世时所生,长得健壮又聪慧,南狼在姐姐产子时来京了一趟,递了奏折,宫中提前设宴招待这位年轻的镇北将军。
是夜,恭祝三杯,其乐融融。
赵亭峥眼睛中的金色在这次圣娘娘显灵之后褪去了,变成了黑丝绒般柔软的黑色,外头的京城恭送圣娘娘,已成一片人海,独人声鼎沸时,帝王跪于太庙之前虔诚地上香。
忽然间,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不必说,赵亭峥也知道是谁。
“这只眼睛里曾经住着圣娘娘们的神体,”她自顾自地插上了香,檀香袅袅,“娘娘们离开了大宁许多年,虽为神灵庇佑苍生,终究是想亲眼见见人间。”
答应楚睢的事情,赵亭峥一字一句据实相告,专注又认真。
“这三年间圣娘娘们从未离去,她们一直都在,见着苍生,见着土地,见着统治过又护佑过的人间,见着新生的北狄。”
而娘娘们来到世间,承接一切的是赵亭峥的身体。
以凡人之躯,承接神灵,此为逆天之举,她的身体不知何时就要溃散。
娘娘们曾不太相信这个混了一半异血的混账小皇帝,提出要降神赐福于北狄时,根本不觉得她会答应。
而赵亭峥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神灵加身,第一日,赵亭峥几乎变成了黑水,过了几日,身上便渐渐地回到了人形,到了最后,只有一只眼睛是没有恢复的。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突然就变成一团刃,或者突然死掉。”赵亭峥起身来。
每一日她都当最后一天,但幸运的是,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
她经常会在某一日变成一半的刃,赵亭峥看着自己的身体,担心的却是楚睢——要是她哪天承受不得降神,不告而别地走了,楚睢得有多难过?
于是楚睢的第二个孩子迟迟没有怀上,她怕那个孩子成为遗腹子。
三年期满,她活下来了,北狄与大宁活下来了。
至此两族相合,海晏河清。
楚睢看着她的黑色眼睛,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在今日之前,你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是不是?你什么都不怕么?”
赵亭峥看着他,玄黑龙袍逶迤,身后是高耸的神台,千万长明烛,她背对着烛火,看向楚睢,认真道:“你为我而无惧,我也因你无所畏惧。”
“如若我走了,你会照顾好长思,会念及你我的旧情,不会轻易随我离开,好好地将她抚养长大。”
楚睢会的,她知道。
赵亭峥笑着冲他伸出手。
“我要你与我并肩立于史书之上,万代之中。”
太庙声中九九八十一响,撼古绝今。
他的手落在她的手上,紧接着,赵亭峥拉着他,大笑着冲出太庙,簪环首饰,丁零当啷滚到地上,外头花火一朵一朵炸明,整个大宁如同坠入白昼花海之中。
年轻的帝王回过头,楚睢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牵好了,”她朗声道,“一辈子也不准放开了!”
不会放开的,在震耳欲聋的花火与喜悦中,楚睢想。
这世上的情与爱往往起于一时心动神迷,承于千回百转,终于万籁俱寂,浮华尽去时。
神明宝相庄严,无喜无悲,凡人生于无常,宜喜宜嗔。
偏就凡人,爱痴恨重,为情可舍命,为爱亦孤勇。
二人双手交握,楚睢轻声道:“陛下。”
赵亭峥轻轻偏了头,看向他。
楚睢俯下身,重重地吻了上去。
砰地一声花火,京中万民奔走雀跃,大笑欢呼。
正是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路相伴,正文完结,撒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