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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七十一话“我的心。”


    闻出镇益州的妻弟窦轨写信邀请李小六前去,李渊初时犹豫不定,经过万氏劝说与李小六的软磨硬缠,终于松口。


    但出于对女儿安危的关心,老父亲还是提出了条件。


    “你一个小姑娘务必注意安全,如今仍算不得太平。”李渊殷殷叮嘱,“路上恐有流寇盗匪作乱,你万不可与陌生面目搭话,至益州记着与阿耶和你母亲寄信。”


    李惜愿乖乖回答记下了。


    “陛下就放心罢,阿盈早就长大了。”万氏笑道,“何况还有人护送,自长安至益州而已,距离算不得遥远。”


    李惜愿感激地朝打配合的母亲眨眨眼。


    “既然你母亲都为你说话,那阿耶断然无拒绝之理。也罢,出去瞧瞧也无妨,正好你舅父舅母俱想见见你。”李渊道。


    “去了之后,记着听你舅父舅母的话,去人家做客莫被人嫌弃。”


    “阿耶嫌弃我?”


    李渊皱眉:“阿耶岂会嫌弃你。”


    李惜愿鼓颊:“我跟阿耶长住这么久阿耶也没嫌弃,那舅父舅母便更不可能嫌弃我了,阿耶太多虑了。”


    “你这孩子!”李渊指她,语调尽是无可奈何,“阿耶之意是,阿耶能容忍你胡闹,人家却未必。”


    “知道了,阿耶最好了!”她乐呵呵拍马屁。


    “少来!”.


    雍州牧衙执掌一州事务,两棵郁郁苍松屹立檐下,府吏、差役、尉官众人川行庭前,忙碌不息。


    于志宁拾阶而上,两名守门阍者识出面容,忙欠腰恭敬道:“于学士所来为何?”


    他驻足,询问:“长孙县公回来了么?”


    阍者摇头,道:“县公出外,至今未归,如若于学士等得急,可于府中稍待,老奴料想县公今日也该归来了。”


    语未竟,便见男子下马踱来,于志宁不禁牵唇,撩袍迎上前:“甫来官署寻你,恰逢你便来了。”


    长孙无忌道:“仲谧所为何事?”


    “辅机可知秦王前日赴宴,教齐王下毒酒中,险些丧命?”笑容变作忿然,凝于他素来温润的脸梢。


    “甚么?”长孙无忌蹙眉,“秦王安好否?”


    于志宁颔首:“幸有宫中御医及时诊治,秦王捡回一命。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屏退四下闲人,道:“纵我等如何旁敲侧击,秦王终未决意,不知此事能否使秦王……”


    “仲谧。”长孙无忌忽而作止。


    于志宁遂视向他。


    “非至最末一刻,秦王终究难下决心。”


    “何为最末一刻?”


    “你我拭目以待。”


    “辅机尚且候得起,志宁自不多言。”于志宁道。


    长孙无忌挽唇:“仲谧性情向来宽和,今亦激进至此。”


    “彼者步步紧逼,不容束手。”于志宁眉间拢两簇忧色,喟叹道,“时也易也,十年前晋阳兴义兵之时,诸位同心齐力,只为大唐初创,不想却沦落今日。”


    “志宁着实不知鼎之轻重,终是何人叩问。”他长久慨然。


    蓦然,一声凄厉马嘶长啸,惊破天外墨云,随即传来卫卒高呼:“速拦住它!”


    长孙无忌视向庭外,却见一匹满身血污的马冲入府衙,依稀可见雪白毛色,后股上教利箭射穿,兀自外冒鲜血,却宛如癔魔般横冲直撞,足蹄狂奔至屋檐下。


    “郎君当心!”掌事慌忙提醒。


    那马径直向他驰来,眼见相距不过一丈之遥,于志宁猝而拔剑,手腕倏地被他按住。


    他诧异转首,却闻这疯马又鸣一声,四蹄陡然曲弯伏地,似耗尽全身最后气力,骤而侧倒。


    于志宁视着长孙无忌瞳目怔了一瞬,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刹那笼罩住他,那张一贯处变不惊的面容竟变得惶惧,亦如一道阴影霎时席卷过于志宁的心头。


    “辅机?辅机!”他连声问。


    “你速去请尉迟敬德来,一刻之内,我需见到敬德。”


    “究竟发生何事?”于志宁脚步逐渐挪移,疑惑问他。


    “是阿盈!”


    他唇梢掀启,却似惊雷。


    话音未落,已不见了身影。


    “我这便去请!”


    闻声,于志宁转身即去,片时未缓,匆入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还余五日动身,李渊瞧女儿收拾罢行装便无事可做,观阎立本已将破损壁画修补完整,旁边却又空出一大片,于是唤李惜愿前来。


    “若阿盈空闲,可愿为阿耶作幅画?”


    阿耶难得有命,李惜愿欣然道:“阿耶要甚么样式的?”


    李渊捋须思忖,稍顷回答:“阿耶上了年纪,愈思留白旷远之道,阿盈绘幅你最拿手的山水画便好。”


    山水固然是她最擅,可毕竟需展示于群臣每日途经的大殿前,李惜愿冥思苦想,决定比起以往,这回必要作一幅具有新意的画作。


    整日窝在家中自然只能闭门造车,征得李渊允许,她同往常一样背起画具,前去外城山间写生,借以获寻灵感。


    这座曲江池畔的小山是她从小多次造访之地,人迹罕至,因而很安全,李渊自也放心,批准她不必携仆从,独自一人乘马而来即可,又嘱咐务要傍晚暮鼓散前归家。


    李惜愿一口应承。


    约过半个时辰,她抵达山下,迎着清爽惬意的凉风上山,寻了处绝佳的观景位置,她摆上画具,席地而坐,一笔一画描摹九月中旬的金秋佳景。


    山间秋气袭人,一泊清浅溪流飒飒潺湲,红枫染遍半山,一行飞雁掠过枝梢。


    李惜愿将这映入眸中的人间至色呈现纸上,正专注握笔作画,忽闻鸟雀扑棱棱振翅声音。


    几枝叶片拂落在地,她未加注意,这时一只苍鹰张开雄壮两翅,划过天边隐隐堆积的墨云,又扇两下翅膀,倏尔停于她发顶树干。


    不巧,似乎即将下雨了。


    天公不作美,今日宣告罢休,李惜愿只得收起画具,从随身携带的箱箧里翻出一把伞,准备去往她之前常用以躲雨的山洞中暂且栖身,待雨停了,再驱马回家。


    她对这一带很熟悉,知晓只需往北翻过一座坡头,将画册与笔墨塞回箱中,视线无意滑过那只左右晃首的苍鹰。


    李惜愿蓦然瞪大瞳眸,咻地躲入树干后,不忘将箱箧随身带上免留痕迹,双眼四顾搜索,确信无人后方松了口气。


    ——这只头顶一点雪色的雄鹰,如她未视错,常伴随李元吉四处游猎。


    须臾,人声自山径间渐渐放大,钻入她耳中。


    “届时大哥骗他来府中做客,趁机将他结果,我便将他手下众将以打猎未由引至此地,一个不留杀之。”


    那人声嗓咬牙切齿,又与身边人道:“万彻,你便负责带兵前去他府邸,将他家小一个不留斩草除根,不予阿耶半分后悔余地。”


    “还有文学馆那帮舞文弄墨的学士——”他愤恨难消,“必须悉数清洗,省得大哥心慈手软,也不惧他们心念旧主。”


    李惜愿蹲身藏在茂密林间,瞥着李元吉与身旁貌似薛万彻的男人经过,三人相隔百步远,李惜愿稍稍放松,暂时不必担心那二人会发现。


    孰料,两条半人高的猎犬一瞬间如风般跑上山来,似闻到甚么诱人之物,凑于李元吉跟前,仰脖激跃喘息。


    “去去去,莫来烦扰。”李元吉扬手驱逐。


    那两只猛犬却置若罔闻,仍围着他,不停甩动尾巴。


    “滚,你们自去寻吃食。”李元吉厌烦至极,摆手呵斥。


    两犬骤然得了允许,鼻尖一阵嗅闻,忽地,撒开足蹄,竟直直往少女所在灌木丛方向冲来。


    完也。


    李惜愿浑身惊惧,幸好反应快,回身便向山下疾奔,她从未跑得这般快过,满心里只有对求生的渴望,将身后猛犬远远抛下。


    “是李六!”李元吉闻这边响动,眼目一撇,顿时冒出精光,兴奋高叫。


    前夜的屈辱顷刻漫过脑海,罔顾人伦的他已然忘却了道德与血缘,竟欲将亲妹杀害,他叫嚣着鼓动身畔的男人,扭头示意:“万彻,我们速追!”


    远方李惜愿狂奔不止,穿越密林之间,找着了自己停留山下的雪骓,飞身上马,夹紧马腹,雪骓呼啸一声,往宫城疾驰。


    身后二人二犬亦上马追逐,眼见她骑得快,李元吉大叫:“万彻,挽弓射她!”


    薛万彻伸手取箭,搭上利矢,两手拉开弓弦,此乃他成千上万次重复过的动作,却于此刻,心念猝偏。


    “嗖”一声,箭矢风驰电掣般穿透半空,不歪不倚,正中那马尾部。


    李惜愿察觉雪骓速度减缓,当机立断跳下鞍,拍拍马背,呼道:“快,快去报信!”


    雪骓深通人性,强忍股间箭伤疼痛,用尽所剩力气,迈蹄朝远处驰去。


    她拔足继续跑,耳畔秋风啸卷,脚下黄叶翻飞。


    没有人来。


    不会有人来。


    「你必须信任自己能够解脱出牢笼外,倘能如此,在无人来时,你便不会再有绝望。」


    但她有自己。


    那便足够了。


    两只恶犬仍紧追不舍,李惜愿掐紧手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脑际回忆长安城离此地最近的官署。


    惟有公堂之地,方能从李元吉手中庇佑她。


    她来不及回家了。


    此时此刻,对长安的熟悉救了少女,这座城的片砖片瓦,坊间僻壤,悉被挚爱家乡的她牢记心底。


    又于生死存亡之间,电光石火般,涌入她的记忆。


    她自幼在长安长大,岂会遗忘。


    是了,是位于城东延兴门旁的雍州牧衙!


    “你为何放她一马!”察出薛万彻手下留情,李元吉勃然大喝。


    男人道:“多日生疏,手感不佳。”


    “一派胡言!”李元吉眯目,试图从他固若冰霜的面上徘徊出神情,哂笑一声,“本王还有几个妹妹,万彻如有心仪之人,本王可全力为你做主。”


    “齐王!”薛万彻忽怒,将手一掷,弓箭应声落地。


    “你要反抗本王不成?”李元吉恼羞成怒。


    “是。”


    “你敢?”


    “薛某自问为人处世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委实做不来这等残害无辜,殃及幼弱的丑事,薛某在此告辞。”


    他话音干脆利落,不惧对方阴沉面色,薛万彻作了一揖,当即策马离开。


    身后两犬仍吐舌追逐,李惜愿循沿回忆中的路线,她迈足奔向雍州牧治所,雪骓在她视线中先一步冲入官邸。


    她竟跑得几乎与千里驹一般快。


    长孙无忌匆促出府,少女正于此时迎面奔来。


    “辅机老师!”李惜愿远远望见他,骤喘一口气,一头扑入男子怀中,“元吉在追我,我跑不动了,辅机老师快帮帮我!”


    观她并无伤处,男子绷紧的神经倏然松释。


    “与我来。”


    “将马带去草厩,血迹清理干净。”他低声吩咐僚吏。


    少女的手在掌间发烫,他推开一间里门,李惜愿立即躬身躲入,听他道:“你便藏在此屋,莫出声,且耐心等候半晌,我自会来接你。”


    她点点头:“辅机老师也要小心。”


    少女半蹲躲在墙角阴影下,一双明眸澄澄发亮。


    他掩上屋门,未至庭前,已闻聒噪厉喝。


    “李六!你躲不掉!”


    “你给本王滚出来!”


    旁边围拢一圈僚吏与卫卒,与李元吉虎视眈眈的随从对峙,双方俱手持利刃,皆不敢先挑起战端。


    瞟见长孙无忌出现自厅内,卫卒们纷纷拱手听候指令,李元吉笑一声:“我道是谁如此大胆,原是你。”


    “在下道是何人,原是齐王如此大胆。”


    “放肆!”


    “齐王谋杀亲妹,不怕陛下降罪么?”


    “本王怕甚么!”李元吉蔑道,“少拿父皇压本王,即便是李二郎死了,父皇也不会舍得动他的亲儿子。”


    “齐王不若试试?”


    “你在激我?”


    “这岂非齐王蓄谋已久么?”


    “你怎敢揣测本王。”


    长孙无忌淡笑:“齐王已将意图挂于面上,在下不欲揣测也难。”


    李元吉睁圆双目,刚欲发作,忽饮醍醐:“你在拖延时间?”


    他环视随从:“将官衙的每一间房,每一寸土都翻倒出来搜查,本王今日定要找见李六。”


    “齐王!”


    衙外,一道轩朗高呼顿响,足靴踏地震天,李元吉转头,却见尉迟敬德迈入官邸。


    “你来有何贵干?”


    “敬德特意找小六来家做客,齐王莫非不同意?”


    彪形身壮的猛将体格健硕,旋即把他遮了大半头,脸上似笑非笑,身旁一行卫士执剑而立,李元吉呼吸一凛,恨恨地瞪了长孙无忌一眼。


    “算李六运气好!”他恶狠狠扔下一句,返身退去.


    暴雨却在此时不合时宜降落,打落庭前梧桐叶,滴淌屋檐。


    谢过尉迟敬德,又将偷听得来的李元吉阴谋告知于志宁,让其立刻报告李二郎,李惜愿留于官邸用过晚饭,本欲等待雨停后告辞,不料秋雨连绵不绝,分毫无平息架势。


    她自觉不宜再留下,否则阿耶母亲该担心,再者,她还得将今日历险向阿耶诉苦。


    “辅机老师,我得走了。”李惜愿起身弯腰一礼,“今天……多谢你。”


    长孙无忌视着她,微微展容:“何*须谢我,你该谢你自己。”


    “我送你回去罢。”他命掌事备车。


    今次李惜愿未再拒绝。


    “听闻你即将动身前往益州?”长孙无忌似踟蹰半晌,终于出声。


    淅淅沥沥的雨滴拍打车窗,李惜愿低着脑袋,望向自己潮湿的鞋尖。


    “嗯。”声音微弱蚊蝇。


    得让李元吉赔她一双好鞋,当然,那太轻了。不知不觉,她神思飞往天外。


    “待多久呢?”他问她。


    李惜愿思了思,道:“多则一年,少则数月,辅机老师会想我么?”


    “会。”他竟答得毫不犹豫。


    不知为何,惯于甜言蜜语不脸红的少女,忽然不吭声。


    末了,她扯了扯唇角:“我也会想辅机老师的。”


    “那辅机老师会一直在长安么?”她抬起头问他。


    长孙无忌摇头:“不会。送了你,我即赴往洛阳。”


    “这般匆忙?”


    李惜愿随后想到若不是因为她,他本应早已启程。


    话音刚落,前方车夫道:“公主,宫门到了。”


    车轮渐缓,碾过行过无数次的那条石板路,最后止停。


    李惜愿挪动脚步,车夫伸手来搀扶,她慢吞吞爬下马车。


    她的瞳眸隐在伞下,朦胧嗓音自雨帘中传来:“辅机老师再会。”


    折身踱往宫门中,听见那车轮再度行驶,一股空落却如藤蔓,自足底悄然生长,缓而慢地攀上脊骨。


    深红宫墙延伸于视野,雨雾氤氲,恍惚中李惜愿踱回了家。


    早从传信的侍女口中得知了女儿遭遇,万氏心疼不已,见她走上踏跺,趋步迎来。


    “阿盈饿了么?”她将李惜愿上下端详,幸而,除了湿漉漉的鞋底,别无损伤。


    李惜愿摇摇头:“我在辅机老师那儿吃过了。”


    语调闷闷不乐。


    “亦是长孙先生送的你?”


    李惜愿点头。


    “那他人呢?”


    “辅机老师马上便要去洛阳了。”她答得前言不搭后语。


    万氏不禁抿唇。


    “他应未至灞桥。”万氏道。


    灞桥位于长安城以东,若从长安出关至洛阳,则是游人必经之路。


    李惜愿接过侍女端来的糕点,咬入口中,齿间启阖,此时她忽地听见,仿佛有甚么在她炽热的胸间跳动。


    「……我不知道。」


    「那你如今知了。」


    「按上你的胸口,若你能感知它的声音,便是你动了心。」


    她轻轻抬手.


    灞桥边筑堤五里,栽柳万株,枝条拂落雨雾,行人极目远眺,闾阎扑地的长安城已掩于模糊暗影之中。


    掌事掰指计算路程,与男子道:“郎君今日后半夜可需于沿途驿馆歇住?”


    “不必了。”长孙无忌道,“行台事务繁多,我们日夜兼程,五日内需尽快抵达洛阳。”


    掌事颔首应是。


    临上车前,他回首复望一眼,那巍峨城墙边的灯火在雨中飘摇,微弱而摇摇欲倾,他疲惫阖目,默叹一息。


    “走罢。”


    “辅机老师!”


    倏尔,少女的叫唤越过雨幕而来。


    他顿然睁目,旋身视去,与执伞下车的少女迎面相对。


    “你为何而来?”他问。


    李惜愿弯唇,撑伞向他走近,身后一道影子垂落雨底。


    “你将我最重要之物带走了。”她说。


    “甚么?”


    “我的心。”


    语罢,少女踮起足尖,吻上他的唇角,将他额际流淌而下的雨珠吻落。


    第72章 第七十二话“我还是最爱你了。”……


    晚秋将长安城笼盖于一层雾气之下,适才下过雨的天空格外澄碧,道旁枝叶葱翠。


    李渊下诏开科举,指令吏部考功员外郎申世宁主持选拔,今日正逢阅卷结果出炉,擢出十名进士,李渊龙颜大悦,遂命光禄寺承办筵席,宴请新科才子们并一众臣僚。


    昨日淋了雨,李惜愿本有些着凉,说话声里塞着鼻音,但李渊为安抚受惊的女儿,重罚了李元吉,又大方允诺她任意点菜,李惜愿难以推脱阿耶盛情相邀,于是欢欣赴宴。


    席间,舞女弹筝鼓瑟,浑脱柘枝轮番奏演,座中一人身着绯红圆领窄袖袍,下披横襕,迈过觥筹交错的人潮,端盏踱向她。


    “世勣?”李惜愿扬起笑脸,“听闻你又将出镇并州?”


    李世勣颔首,道:“突厥压境,世勣当即刻动身。”


    “那你此去何时再归?”


    询问的语气仿佛期盼他早日归来,尽管他知晓对方并无此意。


    他勉力一笑,举盏饮过半杯。


    “待陛下召归,世勣便马不停蹄回长安。”


    然而二人皆清楚,并州地处边境冲要,凡担当驻守重任者,非经数年不会去位。


    “六娘会回晋阳么?”他不抱希望地问她。


    李惜愿点点头,唇梢弧度勾如新月,道:“晋阳有我的美好回忆,我一定会回去的,至少我得再去瞧一眼琉璃塔,你可知那年我才十三岁,就能于几十人中蟾宫折桂,夺得撰写铭文的光耀,我现今还不如从前了。”


    她语调里不乏骄矜,杯盏中清酒轻微晃荡着,倒映出少女怡然自得的笑容。


    李世勣不由莞尔。


    李惜愿弯弯眼,忆及从旁人口中偶闻的消息,问他:“听说尚书卢大人欲把爱女许配于你?”


    这已并非传言,乃李世勣长姊透露。李氏寡居多年,而他不忍长姊一人孤寂,遂将其接入家中多加照顾。


    闻言,他面上浮现一瞬尴尬,扯起唇角,道:“世勣才欲回绝这门婚事,却不料令六娘耳闻,六娘讯息未免灵通了些。”


    “为何要回绝?”李惜愿劝他,“这可是门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卢娘子才貌俱全,你配她将将好,若是错过了,你往后可就遇不上了,不论如何,你至少得先见一面,说不准你便一见倾心了呢。”


    语竟良久,未闻答音。


    她自觉话多了,笑了笑:“我不劝你了,一切全凭世勣主张。”


    李世勣缄默注视她。


    “不。”他忽然打断她,“六娘劝得是,世勣决定听从六娘之言。”


    “这才对嘛。”


    话音刚落,李惜愿咦一声,一拍脑瓜,望向他:“上回世勣套得一只玉梳篦,目下不正好派上用场了么?你还记得么?”


    “世勣记得。”那是她提醒他赠予心仪女子之物,他岂能忘却。


    “卢娘子保管喜爱那柄梳篦,没有女孩子能拒绝得了的。”李惜愿道。


    可她偏偏拒绝了他。


    甚至一力促成他与别家女子的婚事。


    罢了。他自嘲掀唇,从此他长留并州,关山南北,便就此别过也未尝不可。


    “来,我们干杯!祝世勣一路顺风,前方俱是坦途。”


    李惜愿将手中酒盏斟满,摇晃着向他示意,他仰首,旋即一饮而尽.


    “甚么?辅机得了风寒?”李世民惊诧不已。


    而回报的掌事点头:“郎君昨夜归来淋了雨,推迟了动身日期,后日再启程。”


    青年敏锐的余光一扫,陡然发觉墙角的少女心虚地低下头,把脑袋埋入厚厚的书牍里,闷不吭声。


    “这般巧合,我的妹妹也着了凉。”李世民摸了摸下巴,“你们同时染恙?”


    得不到回音,他眯目瞥向李惜愿,视她仍维持读书姿态,正襟危坐,对外界充耳不闻。


    “公主,您吩咐熬的暖汤好了。”瑗儿敲门,提醒某正在苦读的少女。


    “端进来罢。”李世民代替她答。


    须臾,瑗儿两手捧一只沉甸甸的三足罐,吃力地踟入屋中,搁在案上,置稳后,拍了拍沁红的掌心。


    “你一人要喝这般多?”李世民面露怀疑。


    “干你何事。”李小六轻哼,却因底气不足,而声调微弱。


    “来来,你喝给哥哥瞧瞧,为哥哥开开眼。”李世民摇手作邀。


    李惜愿翻他一白眼。


    “我发觉你这人真的很讨嫌哎。”她撇过脑袋,不理他。


    李世民翘了翘嘴角。


    稍顷他掀袍起身,离开桌案:“走了,我去探望探望淋雨落病的某人。”


    “慢走不送。”


    “你不随我去么?”李世民站住脚,稀奇挑眉。


    “有你去了,哪还有我的份。”


    李世民挽唇:“这可不一定,说不准你一去,某人便不治而愈了。”


    李惜愿发现了,对付嘴欠之人的最佳办法,莫过于让他自讨没趣。


    他果然耐不住了,暗叹小孩长大了就是不如小时可爱,俄而转头窥来,见她仍是端坐不动,率先沉不住气:“小孩当真不去?”


    “去去去。”李惜愿腾地离座,将书脊塞回原处,屈下腰,向他比了个请的动作,“秦王先行。”


    “小孩优先。”他回礼。


    长孙宅邸距宫城不远,一男一女不消多时抵达目的地,下了马,早有家仆远远瞧见,忙趋来请入。


    “郎君于后堂相请。”


    李世民早对至交的家宅轻车熟路,惟李惜愿稀少登门,记忆朦淡,只得跟在他身后,绕过前厅,穿一条点缀花木树石的抄手游廊,随家仆指引步入后堂。


    主人因是见熟客,未着正式袍衫,仅穿一身寝衣,见二人踱入,唤家仆端三盏热茶。


    三人坐定,李世民先嘘寒问暖,关切问询:“辅机素来谨慎,昨夜怎会淋雨?”


    屋内蓦然咳了一声。


    长孙无忌微笑:“天公不作美,转瞬即暴雨如注,未能及时寻一避雨之处。”


    “我妹妹亦犯了与辅机相同的错误,不过她淋得少,弗如辅机严重。”李世民道。


    他转视一旁默默不语的李惜愿,轻抬下颌:“可长记性了?”


    她盯着他,嘴唇翕动半日,末了化为三字:“知道了。”


    李世民复旋身,问长孙无忌:“辅机后日启程洛阳?”


    “后日清晨动身。”


    他闻言点头:“你与小孩一人往东,一人向西,却是背道而驰,须得一年之后方能再见了。”


    “我会想辅机老师的。”李惜愿道。


    李世民牵了牵唇,觉腹中饥肠辘辘,问他:“辅机家中可还有晚膳?未用晡食便赶来瞧你,不想此时却饿了。”


    长孙无忌随即命家仆引他至后厨,瞅他前脚出门,屋内只余两人,李惜愿终于活了过来。


    “辅机老师。”她凑上前,摸向他的额头。


    “还好不烫。”搁下手,她倏尔松口气,幸无大碍,要不然她会自责坏的。


    手心留于额间的触感轻若羽毛,长孙无忌视向她:“你如何?”


    “瞧我活蹦乱跳的,自然无事。”李惜愿笑嘻嘻道,“我又未淋多少雨,全浇你身上了。”


    “辅机老师,我给你带了暖汤。”


    言罢,她将从家中携来的三足罐抱来,取下罐顶倒置的陶碗,却闻他道:“我来罢。”


    李惜愿放开手,观他先倒一碗,递予自己。


    “我是为你熬的,太苦了,我才不喝。”她眨动睫羽,明眸湛湛。


    “不喝,小心得风寒。”


    “我又无事。”


    “我喂你。”


    “好。”李惜愿乖乖答。


    长孙无忌接过汤匙,一勺一勺送入她唇边,她皱皱眉:“唔,好苦。”


    手中动作分毫未有减缓,他继续耐心舀匙,忽而抬首,凝视她莹亮的瞳眸。


    “昨日……你的话作数么?”仿佛内心难作确信,他轻声问。


    “我讲甚么了?”李惜愿转了转眼珠。


    “你——”长孙无忌气急,汤碗砰地搁回案,“再胡闹。”


    她是不自卑了,可她开始任性了。


    “骗你的,莫生气,莫生气。”自觉玩得太过,李惜愿赶紧补救,嘿嘿一笑,“那辅机老师喜欢我么?”


    她岂能有此疑问。


    长孙无忌按下无端浮出的愠恼,深深视她:“十年光阴,我惟心仪一人。”


    “是何人?”她明知故问。


    “问我是否喜爱她那人。”


    她垂下瞳眸,掰起手指算了算,忽然抬头。


    “这么多年?”李惜愿双眸炯炯。


    “是。”长孙无忌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


    男子不习惯这般直白地表达感情,言罢,他下颌骤绷,伸出手,将案上那碗暖汤重又端入掌中。


    ……


    望见李二郎才回后堂,不过往门扉缝隙间瞟一眼,便又忽地踱回游廊,迎面步来的掌事不禁诧异。


    “秦王为何不进屋?”他困惑。


    李世民沉浸于思索,未答老掌事的疑问,他逡回于游廊与后堂门之间,仿佛不停琢磨。


    适才屋内情景足令他震惊,少女闲闲躺卧椅中,任凭视线上方长孙无忌一勺勺喂药,至最后,他揩去她唇边余渍,她亦未抗拒,自始至终,少女皆比在自己面前表现得乖巧十倍。


    直至长孙无忌吩咐家仆进屋收拾碗具,李世民终于迈步走入。


    青年目神幽微,深吸一息,随即徐徐垂首,紧盯面露无辜的少女,缓缓绕她踱圈。


    李惜愿心里发寒,喉咙不敢吭气,抱膝缩在椅中,不与他目光正面相触。


    长孙无忌上前,不动声色遮过她身板,注视面色不善的李二郎:“你意欲何为?”


    李二郎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转投他面庞,启阖双唇,齿间迸出一字一句。


    “带小孩回家。”.


    夜底冷风簌簌,钻人骨髓深处,沿途坊间人家的萤萤灯烛闪烁风中,照亮夜归人的前方。


    李惜愿听了一路窸窣蛩鸣,提心吊胆听候发落,然而如是半晌,李世民仍未发话。


    “哥哥——”她接受不了此等折磨,可怜巴巴,“我还是最爱你了。”


    他终于开了口,哼一声。


    “你自然得最爱我。”


    “我命都能给你。”李惜愿长吸一气,紧接以甜言蜜语趁热打铁。


    “胡言乱语。”


    “真的。”她鼓起脸颊,“世上不会有人比妹妹更爱你,你永远是我最最最亲爱的哥哥,我无条件全力支持哥哥的一切,我发誓,李小六永远是哥哥最忠实的小跟班。”


    她一连加了三个最字,语气强烈之极,李世民拧紧的双眉不禁缓和。


    “哥哥,我能不能与你共乘一匹马?”


    窥他似乎不生气了,李惜愿小心翼翼提出请求。


    “此马担不起你的斤两。”


    只要不是坚决的拒绝,李小六皆视作默许,于是她绽开眉眼,减缓速度,从自己的马上翻去他身后。


    “坐稳了。”李世民低喝一声,调转马头,扬鞭往另一方向疾驰。


    她张开双臂,于风中抱紧了他的腰。


    第73章 第七十三话“我愿意。”


    天外一轮昏黄圆月,云翳半遮,吞吐夜间花露。


    长安的夜阗无人声,马蹄踏碎枯枝,风萧萧,叶飒飒,飘曳地上二人投落的身影。


    耳际风声呼啸,扑面而来,仿佛意欲将整具躯壳穿透,吹起二人轻盈衣角,钻过映着月光的发梢,铺天盖地般朝后倾涌。


    自武德末年半软禁以来,李世民已许久未这般肆意跑马,青年的袍袖随风飞舞,猎猎作响,李惜愿怔怔地望着他,瞳眸出神,恍惚间又回到儿时与他打猎击鞠的葳蕤初夏。


    旧游何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可她知道,毋论时光改换,斗转星移,那个踌躇满志,永远如朝阳般灼炽热烈的少年也未曾变过。


    直至后半夜,马蹄稍稍放慢了步履,李世民挽缰徐行,任夜风吹干额角汗珠。


    飒露紫缓缓踱步,李惜愿脑瓜往前倾,一侧脸颊贴紧了他。


    “哥哥,谢谢你。”她情不自禁道。


    “何来此怪话?”


    “谢谢你是我的哥哥。”


    他不由在风里弯唇。


    “那我有何办法。”李世民道,“我总不好阻止你出生,就只能勉为其难接受你这个妹妹喽。”


    李惜愿咬牙捶他后背一拳。


    “轻点!”


    “到了。”飒露紫倏忽顿了步伐,李世民扭头示意她下马。


    “这里是——”她跳下地,好奇抬头,视清眸前连绵入天,云霞明灭的高耸群山,“是终南山!”


    哥哥竟带她来看星星。


    李世民停罢马,迈步走来,眼神催促她跟上。


    兄妹俩沿着少时记忆中的路径上山,借着稀薄月色,相互提醒小心脚下,拨开拦路野草,一步步爬上山坡。


    约过三刻,登上袁天罡所搭天文台。李惜愿终于能缓一口气,此时方觉出浑身冒汗,才欲脱下罩衫,李世民视她一眼:“山间夜寒,小孩若急着发烧去不了益州,大可只剩条中衣。”


    于是半脱的衣袍又裹了回去。


    二人沿石阶并肩坐下,李惜愿仰起面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闪烁夜空。


    她忆及过去袁天罡所言,想到天上星辰俱与世间人事对应,那她身边的师长朋友们,是否正是那一粒粒璀璨的群星。


    “哥哥,那会不会是玄龄先生。”她指向其中一颗明灿星曜,与旁边另一颗交相辉映,道,“那是小杜先生。”


    “是有可能。”李世民循沿视去,若有所思。


    “还有那边形似猎户的星群,为首的我猜是小李将军,还有尉迟阿兄。”


    “那边像仙女的,是阿音。”


    “这个,视着像悬壶济世,博爱无私的孙先生。”


    她挨个点名,似要大度地将群星赠予每一位亲朋故友,李世民专注地聆听着,直到最后,忽然转首问她。


    “那哥哥呢?”


    李惜愿弯了弯眼:“哥哥是那轮月。”


    李世民笑一声,哂道:“阿盈才是那圆月,哥哥将之让与你。”


    “不。”她摇摇头,“你做一天,我做一天,我们轮着当。”


    倒是讲公平。李世民啼笑皆非。


    “小六为何将众人与星月作比?”笑罢了,青年一手抚膝,另手攀搭她的背。


    闻问,李惜愿面上忽而挽出丝缕笑意,瞳眸澄亮,万千言语藏于其间,道:“在我眼里,你们便如星星一般照亮了我的前路。”


    “我一向是个很怯懦的人,特别是与优秀的你们在一起,我时常会觉自身渺小。”她诚恳地告诉他,“但后来我发现了,只要沿着你们指引的灯烛前行,我便不会迷路。”


    语未竟,她伸臂抱住他,李世民微怔一瞬,立时回拥这具纤小身躯。


    “哥哥,我也要谢谢你。”深长拥抱间,她在他耳畔轻声道。


    幸好,最易自卑的少女遇到了世间最明朗的理想主义者,从此不再迷惘,足步逐渐坚定,迎向了新一个富于生机,晴空盎然的夏日。


    “在妹妹心中,哥哥无所不能,你能做成想得到的任何事。”李惜愿将目眸盯向他,瞳中火焰隐燃。


    “小六是在鼓励我么?”李世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


    从来是他激励她,此刻反倒角色调换了。


    李惜愿点头,仰脸问他:“哥哥可知,世上最坚不可摧之物是甚么?”


    “是信念么?”


    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信仰,成其道而在所不畏的笃志。


    “猜对了。”她拍拍他,“但未猜全。”


    “甚么?”李世民问。


    “爱。”李惜愿道,“哥哥的家人与朋友对你的爱,莫非还不能笃定哥哥的信念吗?”


    她言得无错,他有永不背叛的挚友良朋,那是上天赐予,他本不该踟蹰。李世民想道。


    可这一次,却无一血脉相连的亲人站在他的身后。


    “还有我的爱。”李惜愿随即道。


    萤光在她的眸底深漾:“妹妹的爱或许不值一提,但也请哥哥收下,忆起我时,倘能使你由衷一笑,那亦算是我能给予哥哥的微薄力量。”


    李世民笑了,抚摸她柔软的发顶:“怎会微薄。小六于哥哥而言,是不曾轮换的明月,明月之光岂会微小?”


    “那我成了月亮,哥哥怎么办?”


    “我么。”李世民挑眉,“是太阳。”.


    因前一晚凌晨方归,翌日李惜愿窝在被褥里,舒适沉入梦乡中,足足睡至晡时方起身。


    侍女敲门将她唤醒,委婉提示已经到了晚膳时辰,她方洗漱用食,慢悠悠穿戴完毕,侍女交予她一封来自卢四娘的信札。


    两人并不相熟,因而初时她有些心疑,待揭开封泥取出笺纸,目眸一行行阅过信里内容,少女的唇角慢慢弯起弧度。


    信中笔迹娟秀,字体清丽,喜悦之色溢于言表的女子感谢她为自己牵线,言道李世勣同意了与卢家结亲,并将委托其长姊择吉日下聘,此外卢四娘又云,她愿意随他出镇并州,并不会独留长安。


    李惜愿览信后,不禁为这桩良缘喜上眉梢,决定亲笔为二人写一幅贺辞,日后作新婚之礼。


    长孙无忌来时,她正呵笔舐墨,伏案于一卷宣纸中工整撰书。


    他伫立一旁静观,未作打扰。


    直至停笔,她俯身吹干清墨,长孙无忌方道:“阿盈。”


    她抬眼,手中将字帖收卷起,向他扬了扬:“我在为世勣新婚写字。”


    长孙无忌拧眉,显然误解。


    李惜愿当即意识到引发了歧义,挠挠脸,嘿笑一声:“世勣即将新婚,我得送他们一件礼物,想了想,好像还是我的书法最拿得出手,便给他们写一幅字当贺礼。”


    “那你呢?”他凝目视她半晌。


    “我甚么?”李惜愿疑惑。


    长孙无忌深吐一息。


    她迟早要将他气急。


    李惜愿睁大瞳眸,作出一副醍醐灌顶的表情:“我明白了。”


    “辅机老师想娶我?”


    “……你愿意么?”


    “唔,我得想想。”李惜愿指抵下颌,一脸思考状,似乎犹豫不决。


    他又一次为她牵绊,一颗猝烈悸动的心在她掌间浮沉,可偏奈何她不得。


    “我愿意。”


    末了,那颗心几欲沉没之时,她终于回答。


    “不过你得等我。”迎着他陡然松缓的面色,她又道,“我得去益州舅父家里了,至多一年后才能回来。”


    长孙无忌颔首,道:“我会去接你。”


    那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李惜愿重重点头:“那我等辅机老师来接我。”


    当日,长孙无忌即修书一封,寄予远在南方公务的舅父高士廉,将此事悉数告知。


    高士廉欣然提笔,回信称秦王舍得将幼妹嫁予外甥,老夫不胜感激,来日定当登门拜谢。以及辅机自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古怪脾气,望公主若是发现,还请多加包容云云。


    不过待这封回信寄至洛阳时,李惜愿已经无缘得见,他自然也不会让她瞧见。


    高舅父自是不出所料全力支持,而当面临李二郎时,方是令人忐忑万倍的山雨欲来。


    李惜愿出于心虚,不敢与他相对,左思右想之下,还是趁他未归之际,一溜烟跑回宫中母亲身边,减少与李二郎正面接触的机会。


    不料当晚即有一封饱含失望与怒斥混合的函件投进她屋里,信中言辞之激烈,情感之切切,她甫瞄了一眼便甩回桌案,仿佛火药般原地搁放了一夜,待清晨时,李惜愿做好心理建设,方重新拎了一角,心惊肝颤阅览。


    大意是她羽翼丰了,胆子肥了,竟敢背着他擅自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他李二郎作为抚养李小六长大的亲兄,对此痛心疾首,字里行间俱是对白养了一个妹妹的懊悔与痛彻。


    早知如此,他便当没有这个妹妹,她也不必在意他这个哥哥。


    似乎一闭目,李二郎气急败坏的脸便呼之欲出。


    李惜愿毛骨悚然,下意识将信压回箱底,再次为之提心吊胆了一日,直至来自舅家的马车终于如期停驻宫门,长孙无忌过来送她。


    仆役帮忙将行装塞上车,李惜愿抬足跨入,坐定后,她掀起帘角,招手与他作别。


    “我等辅机老师来益州接我。”她最后笑眯眯地说。


    他微颔,马夫唤她坐稳,轻车一路往西,在夹道秋烟中渐行渐远.


    转眼又是一年夏至。


    荷风十里的仲夏,益州窦宅门前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茉莉清香缓过街巷,洗过石板,一声嘶鸣仰天长啸,男子翻身下马。


    从侍女口中闻有客至,李惜愿跑至府门,一见来人面容,蓦地跳下台阶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男子的脖颈。


    “辅机老师!”


    第74章 第七十四话“就现在。”


    七月季夏,一辆马车拨开丛簇夏草,驶过深绯宫墙,停驻东宫踏跺下。


    正在庭间玩耍游戏的稚童抬眼瞅去,立时兴奋地手舞足蹈,跑向自车上跃下的女子。


    “小六姑姑!”


    见着二童,李惜愿喜色顿开,摸着为首年长男孩的脑瓜,笑眯眯道:“承乾个头又高了,马上都快赶上姑姑了!”


    “那可不!”男孩得意道。


    又转视另一边稍矮的男童,忍不住捏他脸颊:“青雀又圆了,偷吃多少好东西,嗯?”


    “甚么偷吃,你冤枉我。”青雀不满撅嘴,“明明是阿耶允许我吃的。”


    “那姑姑给你们带了好吃的,你还想不想要?”


    “要!好吃的多多益善。”青雀瞳目溜圆,泛出期待亮芒。


    “给,拿去分罢。”


    二童翘首以待,注视她自车里提出一只硕大的纸包,顿时欢呼雀跃。


    “你们阿耶呢?”李惜愿笑观二人争相分食,吃相风卷残云,逮空询问。


    “阿耶?”两个男孩挣起头,齐齐转了转眼珠,视线向她后方投来,“阿耶就在你身后哇。”


    李惜愿悚然,慢腾腾回头,挠挠脸:“哥哥好。”


    她不敢去瞥对方神情,未料李二郎声调中挂含惊讶:“小六怎么了?”


    一股热流自鼻尖涌冒,春日来她总是犯此毛病,不足以大惊小怪。


    “无甚么。”她满不在乎地拭干,“水土不服,兼具舟车劳顿,难免常有。”


    “况且,我一直在辛勤学习!”李惜愿不无得意,向他邀功,“我在学吐火罗语噢,待我学成,我便是大翻译家。”


    “你何时对经文有了兴趣?”李二郎瞟她,显然不信。


    “我一直很有造诣好罢?”


    话题被她很满意地偏移至别处,李二郎果然挑起兴致,扬唇问:“何以见得?”


    “世间万事如露如电,聚散应作如是观,是故我们更应活在当下,着目于现今每一瞬间,将过去当做幻梦,如此才不会痛惜一切美好的逝去。”李惜愿将自己的人生哲理告诉他。


    “那你做到了么?”


    李惜愿抚了抚鼻尖:“暂时尚在践行。”


    凡事说比做容易得多,否则她早已学会了告别。


    “期你早日学成。”李世民道,“待天竺高僧再来长安开译经道场,今次我任命你为首,为你的大翻译家事业助一臂之力。”


    他亲口同意为她开后门,她岂有推脱之理,当即一口应承一年以内必熟练掌握吐火罗语,为大唐经文传播增砖添瓦。


    “这才像话。”


    李世民一双明目在她脸庞身上来回打量,半晌,皱起眉头:“小孩怎么瘦了。”


    “想你想的。”李惜愿深知,只有甜言蜜语灌耳,方能让他不好意思发作。


    不过,这一招试过太多,李二郎已然免疫,翻一白眼:“但愿是想我。”


    “天地可鉴。”她竖指,委屈道,“你最爱冤枉我。”


    他嗤笑,视了眼四下,转身踱步:“还不快进来。”


    “不进了。”李惜愿摇头。


    李世民停了脚,稀奇转身:“小孩有急事?”


    “我得去阿耶那里。”


    闻言,李世民倏尔立直了身躯,面容缓缓厚硬。


    沉默一顷,他仰面望了眼飞檐,目光不知在透过青空视向何处,道:“你是该去,阿耶很想你,去瞧瞧他罢。”


    “我这便去!”


    她应声,向他露出一个笑容,随即调转方向,步去太极宫。


    当李惜愿走进屋时,室内未点灯烛,案上七零八落散着未阅的奏疏与公文,遥闻一声沉闷咳嗽,李渊自内堂踟出。


    他手持纳凉蒲扇,端茶斟碗,水流声脆响,陡然察觉屋内多了一人,讶异视来,目光中迎上她怔愣的神情。


    “……阿盈?”他顿然惊愕。


    “阿耶。”


    李渊回神,扯出勉强淡笑,瞳目浑浊无光。


    “回来了?”


    “嗯。”


    “回来好,回来便好。”他点头重复。


    “阿盈坐。”他示意女儿。


    “阿耶也坐。”


    李渊摆摆手:“阿耶不坐了。”


    笑容隐含三分自嘲:“阿耶腰不济,坐不了了。”


    “那我也不坐了。”李惜愿道,“我陪阿耶站着说说话。”


    李渊伫立原地,将她看着,她便拨亮烛芯,大方任他细瞧。


    “二十二了。”李渊转回目光,倏尔感慨,“岁月不饶人,女儿大了,阿耶也老了。”


    “我以为阿耶忘记我的年纪了。您记性真好。”李惜愿唇往两旁咧开。


    李渊笑了:“阿耶岂会忘了儿女的年纪。”


    空气忽然静止了一刹。


    “不提了。”他抬头望她,指腹滑过她莹白的肌肤,问道,“在你舅父那儿,可还快乐?”


    李惜愿点点头:“舅父舅母待我都很好,益州的风土也与长安不同,女儿在那儿长了许多见识,感谢阿耶能予我这个机会。”


    她时常会感激李渊与常人父母不同的开明,正是他拔于凡俗的眼界,让她能接触到更旷远的天空,琳琅的风物充实了还是幼童时少女的回忆。


    “快乐便好,阿耶只望你能顺遂平安。”李渊道。


    他思及一事,微顿了顿,慢慢问她:“听你母亲言,阿盈答应了长孙辅机的求娶?”


    她嘿嘿一笑:“是哇。”


    李渊笑容忽而落寞,道:“阿耶还思着……至少能有一人陪在阿耶身边,不想你也走了。*”


    她立即改口:“那我不嫁了,我就一辈子随在阿耶身边,让你躲也躲不掉。”


    李渊无奈笑了:“傻阿盈,阿耶岂会不期冀女儿如意。将你托付与辅机,阿耶很放心,辅机行事稳重,胸有远志,能心仪我的女儿,更是好眼光。”


    语未竟,李惜愿倏忽张臂抱住他。


    来自小辈的情感炽诚浓烈,老者一时难以适应,他不自在地偏了偏身躯,提起唇角:“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无拘无束。”


    “阿耶,女儿爱你。”她脱开手臂,微微撤开身子,澄澈瞳眸紧盯他后缩的视线。


    他一愣:“你不怪阿耶?”


    “我为何会怪阿耶?”李惜愿疑惑。


    “阿耶犯过那么多糊涂,阿盈不怨么?”


    李惜愿摇头:“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亲爱的阿耶,这一点未曾变过。”


    他不禁微笑:“除了阿盈,还有孰人愿意来哄阿耶高兴。”


    “我说的是实话。”李惜愿肃色,将手伸出袖中,掏出一本画册,递予李渊,“阿耶瞧,你送我的礼物,我一直保留着,只怕连你也忘了。”


    李渊借灯看去,那本画册他记得,只是未料她这般活泼好动的性子,竟能将小时之物保留至今。


    “阿耶还记得么,你希望我好好学画画。”李惜愿捏着画册一角,“我可以骄傲地告诉阿耶,我的画技已经能为阿耶作出一幅满意的肖像了。”


    “那改日请阿盈为我作一幅画?”李渊笑问。


    “不。”李惜愿拿起画笔,搬来小凳,“就现在。”.


    武德九年八月,李渊下诏,正式禅位于太子李世民,退任太上皇。


    朝野上下,长安内外,俱是一派万物勃发,四野茁竞的新气象,坊间民众无不欢欣鼓舞,期待着这位年轻的新皇领着他的臣子,展开一番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


    而李惜愿沉浸于吐火罗文的摧残之中,为了兑现对哥哥的承诺,她整日泡在文学馆内,在各位学士的指导与教诲之下,进步神速,足令李二郎也讶愕不已。


    “小六向谁学的?”


    “敬宗。”


    “许敬宗?”李二郎大为吃惊,“辅机不是素来不喜敬宗?”


    “学习而已,三人行必有我师,都是给你干活,再不喜欢还不是得一块共事。”李惜愿谴责视他。


    李二郎一哂:“与我有甚干系,不过是怕某人不乐意。”


    出他意料,长孙无忌并未抱以反对态度,因李惜愿偷偷背着他请教许敬宗,他对此一无所知。


    而许敬宗也乐得享受当老师的感觉,每回必不厌其烦予以点拨,促成了李小六短时间内的突飞猛进。


    这般美妙的生活过去三月,李惜愿不是学习,便是写字绘画,过的何止飘飘欲仙的悠哉日子。


    直至一日,受托远赴钱塘找寻王羲之《兰亭集序》真迹的褚遂良寄来了一封信。


    她拆信阅读,信中称他虽未能取得李二郎心心念念的《兰亭集序》,却在江南发现了许多古人石刻,如获至宝,待他一一拓下,便会带回长安。


    李惜愿攥着信,眼珠一转,盘算出一个新的主意。


    “虞老师要回钱塘,我打算陪他一起去。”


    “你此去待多久?”长孙无忌问她。


    李惜愿想了想:“最多三月,这次很快便回来了。”


    虞世南自觉年迈力衰,恐日后再无机会返回故土,是故向李二郎请辞官职,于人生最后时刻归乡一探,以安此心。


    “你很想去么?”


    “想。”李惜愿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要陪陪老师,他一人会寂寞的。”


    可他也会寂寞。


    固然不愿她陪同,他亦不好做自私之人,长孙无忌咽回话音,佯作大方地视她收拾行装,翌日动身。


    一去便是一旬。


    她仿佛在江南便遗忘了长安,连片纸也不曾寄回,幸而此时新朝初创,长孙无忌身为吏部尚书,执掌百官擢黜升贬事宜,成篇累牍的案卷暂时令他无暇落寞,纵心里稍微牵挂,也未尝责怪李小六的乐不思蜀。


    他正伏案理事,忽听门外掌事恭敬一声:“陛下。”


    “辅机!”


    长孙无忌抬首,视李二郎径直踏入,眉目欣然,将手中一物与他分享:“过来瞧瞧我新得的书圣拓本。”


    与亲近的臣子与挚友在一起时,他往往称我而非朕。


    目光投落,书圣之笔果然不凡。


    “难得罢?”李世民喜悦道,“此乃遂良寄回的珍品,我如今难以亲临外地,多亏了遂良,才有机缘目睹书圣遗迹。”


    长孙无忌颔首,道:“此拓本从何处拓来?”


    “钱塘。”


    “遂良与虞公同行么?”他问。


    李世民却困惑了。


    “世南在钱塘?”李二郎咝一声,抚抚颌,“我记得,世南家乡不是余姚?”


    话音刚落,长孙无忌深吸一息,面色骤然铁青.


    腊月,江南梅枝簇放,清香满溢,乌篷船来往江面,远处青山黛瓦,袅袅炊烟。


    南朝的古迹仍留于草木林中,昔日华屋如今只余一道颓圮墙面,墙后石碑前,却趴着一男一女的身影。


    “你小心些,莫把字敲坏了。”女的低声提醒。


    男的则道:“不使力如何捶拓入纸?不消六娘叮嘱,遂良拓过不下百座碑文,经验想是比六娘丰富,六娘若有心想学,做个看客便是。”


    啧啧,他竟然嘲讽她。


    李惜愿皱皱眉。


    倏尔,余光里似乎掠过一人背影。


    李惜愿瞳孔忽圆,冷汗直冒,仿佛瞧见了甚么可怕之物,咻一声,拉过他便躲向石碑后。


    第75章 第七十五话“倘上天容许,我们还要终……


    “嘘——”


    “甚么?”


    李惜愿扒住石碑缝沿,伸出半颗脑袋往外张望,竖指作嘘:“小声,我好像看见辅机老师了。”


    “我二人堂堂正正,为何需躲避?”褚遂良皱眉。


    “辅机老师见了会误会的。”


    视她紧张地东望西顾,褚遂良一时无言。


    过半晌未有声息传来,李惜愿确信方才不过是一时看花眼,松缓口气,探出足步,自石碑后方踱回正面。


    “褚老师,下一步是甚么?”适才已进行至上墨一步,对这门技术尚处于茫然,她诚心发问。


    少女千里迢迢自长安赶赴而来,甫一抵达,便径自来驿馆寻他,一推门,褚遂良顿时惊愕不已。


    问明原因,他才知少女所来不过是为亲眼欣赏碑文,顺便,借此名号偷偷游荡江南。


    窥他立时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嘴唇一动,仿佛又要来教育她,李惜愿立即道:「褚老师看在我大老远跑过来的份上,教教我拓碑可好?」


    习惯于她素来旺盛的精力与好奇心,褚遂良略忖一顷,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


    她乐得学习新技艺,始终保持虚心态度,褚遂良教授得也愉快,他指点李惜愿将棉花包蘸墨,待拓纸七八成干,上下来回渐次密集捶打。


    “初次上墨时,墨汁需干且浅,之后逐次加浓,以七成干为佳。”


    凡拓碑文,需经四步骤,分别为粘纸、捶拓、上墨、揭纸,将宣纸粘贴碑面后,以棕刷适力敲打,方便使文字凹入。


    李惜愿遵照教诲,一步一步依循程序,褚遂良书僮亦从旁耐心指示,最后她小心翼翼揭开宣纸,如是得到一幅字迹清晰、黑白分明的全新拓本。


    大功告成,她喜滋滋捧着成品向褚遂良炫耀,眉眼欢快:“褚老师,快看!”


    书僮欣然夸赞:“公主慧思灵巧,第一回尝试便有不菲成果,果是心性聪颖,一点就通。”


    李惜愿被捧得飘飘然,正欲回句客套话略表谦逊,忽见书僮浮出惑色,目光穿过自己,向后投来。


    “公主好兴致。”


    身后蓦然一道嘲声。


    李惜愿惊疑转过脸,倏地面色煞白。


    “辅……辅机老师。”连声嗓也不禁打颤。


    她怔立原地不知所措,脖子往衣领里钻,试图逃避面前男子冷若冰霜的目光,又自知理亏,不敢吭气。


    长孙无忌厉色视她,显是忿怒,语调却含讥讽:“早知公主平日素爱玩笑,看来是在下错将玩笑当真,败了公主雅兴。既不愿嫁在下,公主直言便是,何苦劳心作弄。”


    言罢,他怒而旋身,拂袖自去。


    完了。


    李惜愿呆伫片刻,意识回笼后慌忙提步跟上,追着他背影高喊:“辅机!辅机老师我错了!”


    他却不加理会,跨上马背,任凭少女连声认错,头也不回,径直呵马离开。


    道中尘烟翻卷,转瞬无影无踪。


    李惜愿追也追不及,书僮遥观她失望折返,一脸丧气模样,不禁摇摇头,询问身旁褚遂良:“那位先生与公主是……”


    褚遂良不答。


    书僮却已自行摸清,恍然大悟:“我知晓了,那是公主的郎君。”


    “专注手中事,勿言其他。”褚遂良低喝。


    见主人作色,书僮悻悻然闭上嘴巴。


    “褚老师,今日就先至此处罢,下次我再来学。”李惜愿垂头收拾用具,嗓音郁闷,“辅机生气了,我得去寻他道歉。”


    “六娘本不该欺瞒,实言相告又能如何。”褚遂良淡道。


    “他会不让我来的。”她此刻已是懊悔不迭。


    “劳烦褚老师替我将拓本带回去。”


    谢过褚遂良,李惜愿匆匆忙忙上马,一息不停地驰回驿馆,心急如焚问过门口掌事,掌事闻言,犹豫答长孙相公半刻前已经回京。


    “老奴询问郎君为何连夜赶回京城,郎君似乎愠恼,并未理会老奴,一径便走了,老奴追也未追及。”掌事向她回忆当时场景,俄而又面露为难,“郎君还交待,如若公主回来寻他,让老奴带话,言公主不必着急追赶,望公主思考明白再做决定。”


    对发生之事一头雾水的掌事向她转达原话时,仍是满面困惑之色。


    李惜愿脸霎时一僵,请他随后将行装寄回京城,事不宜迟,她又慌促打马,火急火燎穿城而去。


    此时天色已暮,她驰过街巷,一气奔至城门,想趁闭关之前出城,然而门吏迅疾将她拦住,称暮鼓敲毕,毋论贵胄平民,一律不得出入。


    李惜愿只得灰溜溜回去。


    道上人烟稀少,集市阗寂,街边灯花疏落,她无比后悔,早知事态发展至此,她宁可实话实说,也不会费心杜撰那个借口。


    如今一切超出她的预料,不仅令他恼怒至极,还连累了褚老师,更令她的信誉大打折扣。


    马蹄落于青石板,发出笃笃沉响,李惜愿无精打采地牵马返回驿馆,僮仆见她空手而归,沉默着上前将马驹引去草厩。


    陡然,似感应出甚么,她猛地抬头。


    驿舍庭前,银辉浸落月下男子伫立的身影,似是等候已久。


    李惜愿顿而打个寒噤,随后硬下头皮,一步一顿,磨磨蹭蹭向他踟去。


    不知为何,适才思索无数致歉的措辞,此刻面向对方时,脑际一片空白,她甚至不敢开口。


    长孙无忌静静地望着她,迎面踱来的少女视线紧垂,面色涨得通红,不知是因赶路太急,抑或出于内心挣扎。


    此时的少女全然失去以往懵然无惧的伶俐,偏无措得令人愠怒又好笑,他以为自己本该发作,却见她这副可怜模样,一股气恼甫升腾至发顶,旋即又消散于无形。


    他竟奈何她不得。


    长吐一息,两厢寂静之际,他再一次向她示弱。


    “为何目今方回?”他问道。


    少女终于憋出声音,踟蹰回答:“驿馆掌事告诉我,辅机老师回长安了,我本是想趁夜去找你的。”


    “你为何找我。”


    “因我说谎骗了辅机老师。”


    长孙无忌微哂:“公主何必在意区区一桩?”


    “不,这不同。”李惜愿猛然抬头,目光炯然,似一道光射入他心肺,“这一次伤害了辅机老师,我不想让你为我的任性妄为而不快乐。”


    “原你亦知行为伤害到旁人。”长孙无忌道。


    李惜愿深作呼吸,她已反思了一路,深知自己是太胡闹,有时言语举止虽属不经意,却会在她不知晓的角落中埋下创伤。


    “可这绝非我本意,辅机老师相信我。”她趁机剖白内心,“我往后再也不会了,我在此保证,我以后一定会征询你的意见,不会再自作主张,做任何让辅机老师伤心的事。”


    她言语诚恳,两簇细眉聚拢,长孙无忌深长视她肃色面庞,绷紧的下颌最终缓和,目中寒冰消融。


    他慢慢道:“并非惟你,是你我二人从今往后皆需互敬互谅,我答允阿盈,若我有何决定,也必先告知于你,大事我们共同商议。”


    李惜愿一刹露出笑容,那两簇眉梢忽尔跳跃,点头道:“嗯。”


    “今后我与辅机同甘共苦,千帆同渡,辅机也需答应我——”她不顾还有旁人,吻上他的侧脸,“倘上天容许,我们还要终老。”


    长孙无忌缓缓聆听,对她突如其来的吻并未拒绝,反而迎合,倾下身去,尝到她唇齿间的味道。


    “我们定会终老。”他说.


    经过这次教训,李惜愿回到长安后仍在深刻检讨,朋友任性一些无伤大雅,可夫妻之间便多了一份责任,一份约束,她不能太放纵自己,理当设身处地为对方思考,而非过分以自我为中心。


    领悟到这一点的李惜愿当即便与长孙无忌商量,在即将到来的元夕三日放灯之夜,能否一块观灯,共度这一年一度的长安盛会。


    今次意义更是比以往不同,新皇登基,万象更新,伴随年号“贞观”的开始,远方吐谷浑、回纥、高昌国、百济、新罗、波斯等诸异国番邦遣使朝贺,一时男女胡人面孔充溢街巷,里坊四处皆闻他乡话音。


    在李惜愿建议下,李世民允许了今年元夕的新花样,全城坊市内一应灯烛、彩带、花棚布置皆与从前相同,但在人烟最为熙攘的城南曲池畔设立高台两座,其上邀请胡族乐舞,毋论朱门贵人,济济黎元,俱可一饱眼福,观览治世胜景。


    一至夜暮,灯火齐放,箜篌、琵琶同筝鼓齐鸣,响彻不夜长安上空。


    婀娜多姿,身形曼妙的胡姬伴乐声扭动身躯,足尖旋点,裙袂上下翩飞,台下看客亦为气氛所感染,喝彩声中,不约而同伸展双臂,不论男女,尽皆欢声笑语,载歌载舞。


    阿史那酒楼内,每年此日皆是顾客盈堂之时,这次阿史那云闻曲池有此等新鲜可看,在李惜愿一力鼓动之下,将酒楼事务托付于堂倌,自己忙中偷闲,与她溜出前门去瞧光景。


    一路眼花缭乱,阿史那云为儿子容儿买了几样摊上的新奇玩意,置入袖中预备晚间带回,行至曲江池畔,却见一棵枝繁叶茂,黄叶参天的古银杏树之下,无数路人围聚仰首,还有多对夫妻双手合十,对着树梢挂满的红笺许愿。


    “两位娘子可需许个愿?”小贩趁此机会,已然赚得盆满钵满,忙着收另一人钱的同时,瞟见这边二女子似有兴趣,立即堆上笑脸,趋来招呼新客。


    “一文一张愿笺,小的可替娘子挂于树梢高处,助您愿望能够早日实现。”


    李惜愿本只欲凑个热闹,但见阿史那云忽然驻足,想到她多病的容儿,李惜愿便同意了小贩的揽客,道:“那好罢。”


    付过两文,二人取过小贩递来的红笺,执笔蘸墨,工整写下愿望。


    阿史那云写罢,却见李惜愿仍然动笔,足过半晌方抬头,并未唤来小贩,亲手将笺纸挂上银杏枝头,系紧绳结。


    “阿盈怎有这么多愿望?”阿史那云好奇问她。


    “我一共许了三个。”李惜愿抚抚鼻尖,“我想许得越多,便总有一个能实现罢。”


    “甚么愿望?”


    “嘿嘿,不告诉二娘。”她眨眨眸,竖指摇了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还特意用胡语写的,只为防别人看见。”


    阿史那云不由作笑,揉揉她脑袋:“我们阿盈当真是个小机灵鬼。”


    朔风吹过,携来不远处喧嚣香气,拂动树梢红笺,李惜愿仰起头,阖上瞳眸,轻声呢喃祈祷。


    告别小贩,紧接着,二人来到曲池高台旁。


    此时乐舞已至全场酣然,两旁长席摆满珍酒玉醅,红艳的楼兰葡萄酒倒映月夜莹光,吸引众多看客前往品鉴。


    自然,这也是李惜愿的提议,她道集会怎能少得了美酒相伴,不仅助兴,更拉近彼此距离,果然,众人醺醺之下,欢笑声愈发推往高潮,长安的月在飘荡酒液里盈满,长安的人亦在满城昂扬中团圆。


    阿史那云饱览过眼福,挂念西市酒楼生意,便向李惜愿辞行,约定翌日共食。


    “六娘!”


    “阿盈!”


    倏尔,多道呼唤异口同声自四方传来,随即长孙无忌与几位男子穿越人潮步来,连魏征也位列其中,与王珪联袂踱至。


    “玄龄先生!”


    “王珪老师!”


    “小李将军!”


    “还有……玄成先生也在!”


    出乎意料,竟连不常出没于此类场合的魏征也难得出现在人堆里。


    “魏某需向六娘致歉。”迎着她惊讶目光,魏征道。


    “为何?”李惜愿疑惑。


    “魏某上回于鸿胪寺考试中,言辞些微严厉,或许让六娘不快,如若六娘对魏某批评有所不满,还请在此收下魏某歉意。”


    “这有甚么!”她晃了晃脑瓜,“玄成先生是老师,师长批评学生是天经地义,我非但未曾有不满,还很感谢玄成先生指教,您可是当世大儒,别人挤破头皮想求您指点都求不来,更别提挨您一顿骂了,所以我多幸运!”


    言罢,李惜愿向魏征挤了挤眼。


    魏征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骤然牵起唇角,旁边诸人瞧见,顿时忍俊不禁。


    “娘子可愿共舞?”一对胡人男女踩着乐声跑来,双双躬下腰,伸手向李惜愿邀舞。


    她回头视了长孙无忌一眼,征求他意见。


    长孙无忌颔首,微笑道:“随阿盈心意。”


    李惜愿欣然答允,挽上胡姬小臂,迎着二人的动作转圈跳步,翩翩起舞,粲然如风,头顶烛火与夜月萤萤相照,洒落少女掀飞的绯红裙裾。


    众人不由大笑,房玄龄打趣道:“原来阿盈劝说陛下于民间设宴舞,说是与民同乐,招待四方胡汉宾客,却是方便她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啧啧,陛下真是纵容阿盈。”李靖弯唇,“幸好阿盈心地纯朴,不会提甚么过分要求,否则只怕陛下连明月也要替妹妹摘来。”


    话音刚落,大家更是笑声欢畅,乐得前仰后合.


    贞观元年二月春,李惜愿与长孙无忌结为夫妇。


    第76章 第七十六话“哥哥不许恼你,我会生气……


    春风和煦,甫至清晨,屋头鸟鸣喧林。


    今日休沐,掌事难得不必随主人早起,不巧被鸟啼吵醒清梦,正欲阖目再睡一回笼觉,忽闻一阵砰响。


    家仆十万火急敲门:“老伯,陛下微服驾临!”


    掌事闻言,登时汗毛直竖,一骨碌自榻上起身。


    囫囵打理毕装束,他慌忙出门迎驾。


    打眼一望,遥遥便见三两仆从簇拥之下,皇帝一身湖蓝蜀锦越溪纹圆领袍,头戴紫巾,乍眼看如同谁家五陵富贵公子。


    “陛下恕罪,老奴接驾来迟!”管事疾步趋至,立即惶恐躬身,连声谢罪。


    李世民信步踱来,摆手道:“不必多礼,你家郎君何在?”


    管事道:“回陛下,郎君在书房。”


    “公主呢?”


    “公主平旦时即赴大兴善寺辅助高僧译经。”


    李世民颔首,此事他亦知悉,听闻吐火罗有高僧不远万里前来,李小六当即跃跃欲试,请求充当本次助手,信誓旦旦称必定能胜任。


    正问话间,长孙无忌闻讯而来。


    “陛下。”他作揖一礼。


    “进去叙话。”李世民示意。


    一进屋门,仆役悄声退出,放轻手脚将两扇门扉掩合,顷刻,室内惟余君臣二人。


    李世民闲步书架旁,一双目眸打量浩繁藏书,其中许多孤本珍品,然他注意到房内处处摆放精巧花瓶,中插粉雕玉桃,带露海棠,点缀新鲜脆绿枝叶。


    而在此之前,这些装饰极少出现于主人的书房里。


    长孙无忌哂道:“不知陛下何来闲情逸致,想到微服私访臣下家宅?”


    他抚颌:“总不该是为探望你。”


    他寻了处座位,撩袍坐下:“自是来瞧家里小孩。”


    “内子于大兴善寺译经。”长孙无忌道。


    李世民皱起眉头。


    “我在此候她。”眉心跳了跳,按捺住神色,他道,“怎么,你不欢迎?”


    “非也,陛下光临寒舍,臣欢欣之至。”长孙无忌挑眉,视向他身下月牙凳,“只是陛下坐的,正是内子最爱小凳。”


    “我不坐便是。”李世民立即起身,换了把凭几倚着,手也不空闲,又去摆弄架上一只新奇木雕。


    “陛下,那是内子亲手所制木鸟,言机关缜密,不可随意触碰。”


    李二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复踱向屋内另一边,窗台盘子里摆放几串玲珑晶莹的微黄枇杷。


    他伸手欲取,蓦地,长孙无忌挽唇提醒:“陛下,那是臣令后厨今晨为内子采买得来,可不易得。”


    “够了。”李二终于忍无可忍,呵斥道,“这也碰不得,那也食不得,我来你家倒成了外人。”


    “陛下有这般觉悟便好。”他轻笑。


    李二扬声:“小孩做了我二十年的妹妹,嫁你方两月不到。”


    “臣亦与内子相识了十余年。”他回敬。


    李二无话以对,叹了一息,摇摇头:“罢了,与你谈正事。”


    随即注视长孙无忌瞳目:“封德彝病故,尚书右仆射一职空缺,中书省将朕诰敕宣于你,辅机为何推辞不受?”


    李世民微微支起上身,与他面容近在咫尺,眸中幽微隐动:“莫非你不愿拜相?”


    灯火慢晃,他的脸庞半明半暗,竟让李世民一时难以揣测。


    长孙无忌道:“臣全家蒙圣恩荣宠已极,不敢再居相位,只愿任一散官,臣心意已足。”


    “辅机惧甚。”李世民宽慰,“若有那等小人指摘中伤辅机,朕第一个不饶,有朕在你身后,四海孰人敢冒天威。”


    “望陛下虑臣之心。”


    “辅机!”


    长孙无忌仍作坚持。


    “朕拜你为相,是有至重大事委任与你。”


    闻言,他方应答:“望陛下详告于臣。”


    李世民道:“朕的贞观初建,意欲一扫武德朝沉沉殂气,朕察武德旧吏多尸位素餐之辈,空食国家之禄毫无作用,冗官积弊不日渐加深,一味怠慢恐酿大祸,是故朕欲委任辅机为右仆射,亦是为此。”


    长孙无忌倏尔视他,君臣心有灵犀,甫一开口他却知会其意,道:“陛下之意,应是令臣为陛下清除冗官,削减财费,精简中央。”


    李世民舒展双眉,展容大笑:“果然是我的辅机。”


    他再度倾身向前,唇梢盘绕笑意:“辅机可愿勉为其难为朕作回勇士?”


    此事关乎重大,不独干系国体,稍有不慎,甚至引来满朝仇视,而李二忖度了半日,纵舍不得,也寻不出可委托的第二人选。


    房玄龄为人中庸,杜如晦身染旧疾,温大雅温彦博魄力不足,魏征更休提,凭他性子恐一出手,更是惹得朝野怨谤,于是李世民审视来思虑去,除却自己这位少年至交,再无他人合适。


    望他恳切眉目,长孙无忌再难推脱,只得松缓,道:“臣愿为陛下效力。”


    “朕就知你会应允。”


    二人议罢,李世民心念稍定,闻檐下鸟雀扑帘,窸窣啼鸣,他遂踱步至里间,推窗聆听自然之声,借以静息凝神。


    忽尔,一阵欢快女声自隔间响至:“我回来了!”


    长孙无忌声音随后传来:“看你喜悦模样,可是一切顺利?”


    “当然。”李惜愿眉眼兴奋,将今日成果展放他掌中,清墨香气刹那扑袭,“我一气译了两个时辰不歇,连口茶也未饮,翻译了足足一整卷经文!”


    便是连高僧亦出言赞了她。


    「未料大唐缘法竟渊深至此,公主学识出众,见解不凡,贫僧钦佩。」


    当时李惜愿即得意忘了形。


    长孙无忌观她溢于言表的神态,不禁牵唇一笑,然深视她的目中隐含担忧:“稍后我与你共同拜读,你先速去用饭,我等你归来。”


    “我路上吃过了。”李惜愿跨坐他身上,轻柔吻他掌心,“辅机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心间仿佛教淅沥小雨填满,长孙无忌任凭她啄吻,唇角漾出微笑:“你一直令我骄傲。”


    李惜愿嘻嘻一乐。


    “我往后还要多多参加这类盛会。”她道,“师父们都说我是译经的好苗子。”


    “那你内心喜欢么?”长孙无忌问她。


    她一怔,随即点头:“其实不是因为他们夸赞我,我才去,更是因为我乐在其中,所以你放心,这是我真心喜爱做的事,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那便好。长孙无忌道:“我只期冀你能快乐。”


    “我也是。”李惜愿蹭了蹭他的额际,“只有辅机最懂我。”


    “我不懂你?”


    蓦然,隔间的李世民终于难以忍耐,自里屋快步走出,嗓门陡高,以目刺她。


    李小六往后一躲,咻地一声从膝上跳下来,控诉道:“你擅闯民宅。”


    “你二人排挤我。”他目眸幽怨,“连小孩也向着外人。”


    “这里谁最像外人?”李惜愿嫌弃瞥他。


    “你这小孩——”


    长孙无忌淡笑,问他:“陛下留寒舍用膳么?”


    李世民甩他身旁李小六一眼色,指向分明,怪声道:“还留下做甚?你们无人诚心相邀,何必自讨没趣。”


    “好好,我请哥哥留下。”李惜愿唤他。


    他脚步未停,足下生风,不多时,庭外远远飘来嗓音:“罢了,我何尝是那等不识趣之人,不惹你赶客。”


    “辅机你瞧瞧他!”她转头抱怨。


    “你莫怪你兄长,他是在恼我。”长孙无忌微微呵唇。


    “哥哥不许恼你,我会生气。”她鼓起脸颊,“所以他专程跑来是为甚么?”


    “陛下命我为右仆射,明日奉诏就职。”自然,向她隐去了皇帝嘱托的重任。


    李惜愿倏然睁圆瞳眸:“甚么?辅机做宰执了?”.


    夜间就寝时,李惜愿本睡眠极好,脑袋一沾衾枕便能进入梦乡。


    今晚也不例外,她裹进被褥,未过半晌即酣然沉睡。


    忽地,毫无预兆地睁开眼。


    她晃了晃身畔长孙无忌手臂:“辅机,我发觉不对劲。”


    他睁目凝视李惜愿,面前一双莹莹眼眸在夜里发亮,竟能在瞬间困意全无,自上空炯炯盯住他。


    “你又有何新发现?”


    李惜愿一脸肃然,分析得头头是道:“哥哥让你做宰执,听着是风光,暗里绝不简单,辅机老师还未至而立,惯例说来,这般年轻的宰执是很难立威的。”


    “说,你们背地里有何密谋?哥哥是不是威胁你了?”她猛摇他肩膀。


    “睡罢。”长孙无忌道。


    “你不说,我便不睡。”李惜愿撑起侧颊,一本正经地注视他。


    “我倦了,明日还需早起。”


    观他硬的不吃,她眼珠一转,脸凑近前,张口咬住他的耳后。


    “你说不说?”


    “从何处学来?”长孙无忌只觉一支羽毛拂颤心口,试图撬开他的齿关。


    “你莫问,只管告诉我。”


    “我告诉你。”他向她屈服。


    李惜愿这才心满意足地爬下来。


    长孙无忌简略述罢,她一声不吭地听着,目光始终凝固,末了,终于转动双眸,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他们会不会骂你?”瞳眸间流露心疼。


    “不会。”他微怔,俄而道,“因我既未耳闻,便当无视。”


    “那是陛下逼迫你做的么?”她问。


    “陛下未尝逼迫,是我自请。”


    李惜愿倾身抱住他,搂得弥紧:“我明白了,辅机是为了大唐,为了贞观,那我陪你一起。”


    “先睡罢。”他望她良久,最终将她手臂放下。


    “嗯。”她终于缩回被窝,“祝辅机一夜好眠。”.


    于皇帝支持下,这番大刀阔斧、六亲不认的裁撤立刻引起了朝野上下的轩然大波。


    原本二千余人的中央官僚机构,转眼被精简为六百四十三人,被裁去的官吏们一哄而上左仆射裴寂府邸,请求这位武德朝最位高权重的老臣为他们讨要说法。


    李世民下定决心清扫武德旧臣,裴寂便无法置身事外。


    于是他当日便寻至李渊门前,内侍为他通报,然而李渊一猜即中来意。


    他命内侍摆上茶具,端上肴点,又捧出时令瓜果,与老友亲切攀谈,问及长子裴律师婚事,爽快允诺将女儿临海公主下嫁。


    然裴寂纵是感谢,却并非为此而来。


    逮着空闲,他伺机询问:“太上皇久居深宫,可知陛下裁……”


    话音未半,李渊摆手:“我不知。”


    “前朝大事,太上*皇怎会一无所知?”裴寂顿时不安。


    “老了,实是记不住了。”李渊摇摇头,“年岁不饶人,我连过往与裴三在晋阳的逸事皆忘得差不多了,裴三见谅。”


    少年心气当为不可再生之物,诚然有敷衍裴寂之意,可当他果真回忆当年时,发现俱已模糊为烟云。


    早年无父,中年丧妻,晚年失子,人生三大殇,他竟一人占全。


    庭外梧桐飒飒,枝叶繁荣,树干已壮至四人方可合抱,惟他独自在长河里衰朽。


    裴寂会意李渊的失落,可目下并非与他感慨的时刻,遂匆匆与李渊告辞。


    跑了一场空,焦躁等候的官吏见他一无所获,纷纷失望,裴寂却计上心头。


    “诸位稍安勿躁,老夫还有一策。”目中别具意味,他抚须笑道,“源头在何处,我们便着重何处。”


    ……


    时值午后,日光清圆,李小六点亮灯芯,坐在房中校对今晨翻译的经文。


    因术语时常出错,为保证准确,她每日完成翻译任务后,倘无他事,多会趁记忆尚清晰时重新浏览过,翌日再呈上结果。


    这项工作已成了她的乐趣之一,只是今岁冬春之交以来,咳疾初犯,力不从心之感愈发加剧,只能暂缓进度。


    忽然,烛火颤摇,外面隐约响起骚动。


    李惜愿诧异停笔,恰有人拍门。


    “公主,公主!”她打开门,正见瑗儿,女子慌道,“府门前围了好大一群人,气势汹汹,声称要见郎君。”


    话音刚落,便被迎面步来的掌事喝住:“一桩小事,何必来通报公主。”


    被唬了一跳,瑗儿旋即默声无语。


    随即朝李惜愿行一礼:“让公主受惊,郎君此刻仍在政事堂未回,待郎君来了便可应付,公主无需理会,不必出门便是。”


    闻言,她摸摸耳垂,思了思。


    “令家丁保护宅门,但不得伤人。”李惜愿道,“我也出去见见他们。”


    “公主不可!”瑗儿心急拦挡。


    掌事亦劝阻:“公主一介女子,那帮被裁撤的官僚无不戾气满身,公主若去,恐将怨怒向您发泄。”


    李惜愿摇头,发愁地敲了敲脑袋,苦恼道:“总不能任由他们把家都拆了。”


    府外,天边日头高悬,照出人人一副忿然面容,阶下围拢数十官袍男子,无不义愤填膺。


    “让右仆射出来!”


    “滚出来!”


    “长孙无忌砸了我们的饭碗,这会儿倒是成了缩头乌龟?”


    “倒是与我们个说法!”


    等候已久的群僚们已然失去耐心,头顶日轮曝晒,身无遮蔽之物,不由汗湿涔涔,衣襟淋漓。


    他们以为那扇门不会开启,可过了半晌,竟哗然开了。


    出来的却是女子。


    见众人张口便嚷,李惜愿连忙安抚:“不知诸公意欲甚么交待?”


    “恢复旧制,我等官复原职,自不会烦扰公主府上。”为首一男子道。


    她方欲回答,忽闻人群里不知孰人说了一声:“右仆射来了。”


    立时,众人将目光投去。


    长孙无忌勒马落地,将周遭景象环视一眼,蹙眉斥道:“诸位若有分辩,在下于政事堂相候,争至家宅作何!”


    为首男子冷笑:“右仆射春风得意,年纪轻轻一人之下,却不知诸公们因你片纸断了全家生路,不知右仆射夜里能否安枕?”


    诸僚霎时群情激愤,若非侍卫阻拦,已欲奔上前,甚还有数人已不管不顾,竟欲伸手推搡李惜愿。


    “住手!”长孙无忌大喝。


    许是觉出此举委实不妥,那几名男子不由松手,自始至终,李惜愿面色波澜不惊,坦然地伫在原地,仿佛对危险分毫无惧。


    长孙无忌视向众人,道:“诸位要的交待,在下给便是。”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既然诸公指责在下高居相位,而将诸公生计任意予夺,那在下与诸公共进退,明日即自请去位,解去尚书右仆射一职,诸位还有何话?”


    众人脸色刹那难看至极。


    此绝非他们所来本意,未料长孙无忌宁可从此罢相,也不愿有所动摇。


    “诸位莫非信不过在下?”


    望众人仍围聚,无数双眼愣立着视他,长孙无忌道:“我即刻呈上奏疏,诸位俱是见证。”


    见状,众人纵心有不甘,再留下去已是无理可据,只得面面相觑,四顾无言,而后各自离开。


    “右仆射今日做足姿态,我等拭目以待,看明日政事堂,还有无右仆射位次。”为首男子拧眉,拂袖而去。


    门前再度空寂,几只鸟雀掠过屋檐,李惜愿心里有话,长孙无忌端详她上下,问:“方才受惊了么?”


    她摇摇头,道:“辅机当真要辞官?”


    他一笑:“阿盈愿去何处?我自此可陪你。”


    “不要为了我。”李惜愿垂眸,“我知晓,廓清寰宇,抚宁内外是辅机最大的愿望,你若就此放弃,我也会难过。”


    她从前不解世人为何汲汲于功名,后来她知道了,有些人甘守寒窗,风清骨正,并非是为利禄,而是将功名视作实现抱负的阶梯,借以施展大道,以利斯民。这是他们的襟怀,亦是经世之理想。


    “我此举,何尝又非实现愿望。”长孙无忌弯唇,“仅凭我辞一相,便能为国去除上千蠹虫,岂非裨益臣民?”


    李惜愿钻入他怀中,佯作愠恼:“都怪哥哥,害得我的辅机老师受委屈。”


    “无我,此事也总该有人来做。”


    “那也不该是你。”


    长孙无忌轻抚她乌发:“无妨,至少有你与我在一处,无论何地皆是吾乡。”


    李惜愿顿时咧唇笑起来.


    “辅机意欲辞相,我再三阻拦无效,小孩不替哥哥劝劝他?”李世民手攥奏疏,紧皱眉头。


    “我支持他的决定。”李惜愿道,“这是我们共同讨论的结果。”


    李世民瞟她。


    “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哥哥也清楚。”


    他慢条斯理地收起奏疏,指尖缓叩桌案,凝锁双目:“辅机走了,这右仆射一职空缺,孰人能接替。”


    “杜克明。”李惜愿斟酌良久,脱口而出。


    “不怕辅机听了生气?”李世民闻言,抬起头,意味深长地审视她。


    李惜愿避开目光,反问:“难道哥哥心里人选不是他么?”


    李世民微笑,照例是令她牙痒的神情:“小孩少猜大人的想法,顾好你自己。”


    告辞后,穿过红墙,出得宫门,李惜愿正欲上马,却被身后一声蓦然唤停。


    “六娘。”


    她动作顿止,迟疑回首,杜如晦行了一揖,笑容温然一如往日。


    第77章 第七十七话他又有何资格恼她。


    李惜愿足步顷刻滞住。


    杜如晦伫立红墙下,四目相对,他先自打破沉默。


    “闻六娘于陛下面前举荐了杜某,杜某殊为感激。”男子行过礼,唇角挽如月钩。


    李惜愿摇头:“是陛下早已属意于先生,我并未起甚么作用,先生不必谢我。”


    “不论如何,六娘好意,杜某皆心领。”


    他一如往常恪守风度,谦和有礼,她亦不再多话,视他肩胛与之前更为清削,不禁流露关切:“听陛下言先生向前染恙,称病在家,目今好了么?”


    杜如晦微笑:“劳六娘关怀,杜某正因日前病体痊愈,故前来拜见陛下,请求为再度国一效绵薄之力。”


    “先生身子一向不好,应当好生休养才是,来日我唤人送补品至府上,好好慰劳先生。”


    语未竟,杜如晦眸中倏尔浮出淡淡落寞。然很快藏去,一顷恢复了神情,道:“六娘一贯细致入微,杜某铭感五内。”


    他忽望向她,眉目牵动:“不知六娘如今可好?”


    “挺好的,我每日都很快乐。”李惜愿笑了一笑。


    当比嫁他快乐得多。杜如晦想道。这样很好,他期冀她能过得比任何人幸福。


    “不过我一直很感谢小杜先生。”她忽然发话,打断他的思绪。


    “谢我作何?”他问。


    李惜愿凝视着他,男子沉静柔和的面庞映入眸中,岁月悠悠,他容颜未改,亦不曾洗褪那颗澄净之心。


    她忆及过往,语调也不禁浸润温睦,道:“没有先生,也即没有现在的我,我从前不爱读书,脾性怠惰,先生也未尝批评嫌弃过我,而是耐心教会我许多,我自然感激先生。”


    此番为她肺腑之言,孰人予过她帮助,她皆挂念于怀。


    杜如晦终于笑了,眼角若翅羽上扬。


    “六娘每日参与译经大会,杜某偶然曾见。”他目中漾起欣赏,“想六娘从前一见经文便唤头晕,孰人能料如今六娘已成大家,足见六娘自身颖慧,只需有信念作坚持,便能获取如斯进步。”


    李惜愿被他盛赞得不好意思,抚了抚脑后:“大家谈不上,可我一直在激励自己,或许能有一日追及先生。”


    “六娘已经超越了杜某,不必以杜某为标准。”杜如晦道,“其实是杜某需感谢六娘,六娘也许忘记了,当年杜某最失意之时,是六娘勉励杜某。”


    她当然记得,虽已过多年,但彼时两位男子对月邀饮,满庭空落,惟能借酒消愁,那幕场景至今仍深深印在她脑海。


    从此她便知了,原来怀才不遇,冯唐易老如此令人遗憾,幸而他们遇见了伯乐。


    “阿盈。”


    身后忽有人唤,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杜如晦循声望去,长孙无忌于墙后缓步踱至,稍稍立定,二人相对作揖一礼。


    唇启又阖,犹豫一刻,杜如晦视了李惜愿一眼,终未再言,最后辞别:“那杜某先行告退了。”


    “先生再会。”


    李惜愿注目他背影远去,几丛绿竹掩映,风掠长叶,终于消失不见。


    “你与克明说了甚么?”他挽起她的手。


    李惜愿眯了眯眸,圈住他的腕,贴了贴他:“我说我现在很幸福,他为我感到高兴。”


    长孙无忌视了视她。


    “真心话。”她弯了弯唇,“辅机还记不记得,那年元夕,你对我的祝愿?”


    “记得,你实现了么?”


    他言,愿灿烂喜乐与她长此以往,长留于女孩的心间。


    “当然!”李惜愿仰脸望他,“谢谢辅机,我寻到了最灿烂的自己。”


    她眉目明娇,仿佛日出江花,长孙无忌注视着眼前面容,骤而,他的心倏尔猝动。


    相伴十年,他仍为她牵绊至此。


    “我亦要谢阿盈,你能来到我的身边。”这一痕初夏日光同样拂开他的寂寞,否则他的人生该如暗室昏沉。


    女孩于年节前夜,在那个本该阖家团圆的冬晚,踩着连绵风雪,敲开他的家门,亦从此锁住了他的心扉。


    “我们走罢。”李惜愿顿感满足,笑眼扬了扬.


    “郎君,那便是公主。”


    随沙弥指引,李世勣投去目光,女子着天青色对襟襦裙,外披翡翠绿罩衫,坐于台上白髯高僧下首,伏案专注译经。


    台下上百名僧人分坐蒲团,默声逐字推敲,四角香炉浮烟,清檀气息随风飘萦。


    “高僧通常于平旦后两刻开讲,往往持续两个时辰,目下还余三刻,郎君可愿暂行等候?”沙弥合掌,低声询问。


    李世勣颔首,撩袍坐入廊下椅中。


    三刻过尽,李惜愿搁下笔,倾身呵墨,将笔迹吹干,复收起经卷,向僧人作别。


    李世勣才欲上前,一行路人遮过视线,再看时,李惜愿却已不见了踪影。


    她正待往一旁公厨中扒饭,冷不丁两书僮唤住她,穿越人潮快步走来,站住脚,叉手深行一礼:“公主,我家老爷有请。”


    视出疑惑,书僮解释:“是裴相公。”


    哦,是裴寂叔父。


    二书僮引她经过数座殿宇经房,走向一僻静亭中,其间已有一紫衫玄黑幞头的老者,正负手远望外城山郭。


    闻得脚步,裴寂转过首来,瞟见书僮身后的女子。


    他缓缓视着自幼看着成长的小辈,面色冷峻若冰霜,淡淡道了声:“老夫见过六娘。”


    李惜愿谦恭行礼:“裴叔父。”


    “你都这么大了。”裴寂打量她,略作客套,“想当年在晋阳见六娘,不过十二三年纪,捧着笔墨为家母作画,身量连够着屏风上端也需踮足,不想如今已是亭亭玉立,聪明灵秀,太上皇可以无忧了。”


    诚然裴寂曾刁难过她,不过她还是感激他于李渊的陪伴,给了陷入孤独的老人许多慰藉。


    于是李惜愿态度良好,礼貌回答:“多谢叔父夸奖,小六受之有愧。”


    裴寂稍停一顷,忖着此来目的,随即步入正题,直截了当看她:“六娘可知汝兄与长孙辅机二人,短短三月革去朝中大半官职,众怒纷纭,朝野震动一事?”


    “不知,还请裴叔父与小六详细讲来。”她摆出虚心求教神态。


    裴寂一口气上来,顿以居高临下的口吻教育她:“太上皇对你自小要求严格,你读过那么些书,想必应知径狭之处,宜让一步与人行的道理,为人处世,当怀变通之智,若行为过绝,则对六娘也无益。叔父将六娘视作亲侄,此番苦心相劝,你应晓得其中利害,叔父望你能与陛下及长孙辅机转达。”


    “可是叔父,我觉得这没错。”李惜愿挠挠脸。


    “甚么?”裴寂万莫料及她如此反应。


    “叔父您想,若是您家宅里一百人里九十人光领工钱不办事,任由您的房屋蛀了也懒得去重修,您不仅要养着他们,每月还要倒贴万贯,您乐意吗?”


    “这不同。”裴寂道。


    “何处不同?”


    裴寂皱眉,语调再次凝肃:“朝野之事,岂能与家宅作比,六娘不懂政务,不应置喙。”


    李惜愿摸摸脑瓜:“那小六是不明白了,还请裴叔父赐教。”


    裴寂观李小六执迷不悟,火气无端上涌,存着将她说通的心思,不懈道:“那些旧臣们,都是随你阿耶奠定大唐基业之人,离了他们,谁来替你阿耶管理国家,稳定朝政?如今你兄长继位,反倒将他们一脚踢开,半分情面不留,岂不知这朱笔一勾,便是一家恸哭?”


    “一家哭,总比一国哭好。”李惜愿回答。


    “你怎如此冥顽不灵!”裴寂气急。


    李惜愿继续道:“现在是贞观了,换一番新气象不是应该的么?”


    “你这孩子——”裴寂拂袖,正欲戳其脑门再行教育,两片唇张了张,眼前蓦然倒伏一道人影。


    ……


    李世勣遍寻李惜愿不得,足过半晌,终于遇到两个知情人。


    “裴相唤公主移步叙话。”僮仆道。


    “裴相?”李世勣蹙眉,“他与公主有何话可叙?”


    僮仆爱莫能助地摇头:“奴不知了。”


    忽然,连廊外响起一声惊呼:“公主!”


    闻声,李世勣刹那变色,猛一旋身,拔足疾奔而去.


    “公主素患家传气疾,近来废寝忘食,难免心脾有损,气虚难补。加之未能及时用膳,一时旧疾发作,郎君日后还需多加留意。”


    朦胧间,李惜愿听见耳畔低微声音。


    随后是男子的回答:“如何调养?”


    “公主切记不可劳累过度,按时进食,其余惟有静养。”


    “知道了。谢先生。”


    “分内之事,郎君不必言谢。”


    笃缓脚步逐渐退去,李惜愿方自混沌中醒来,她睁开眼帘,视见榻边的长孙无忌。


    他静默发怔,似乎思忖,闻身畔细微动静,旋即回神,望她从沉睡中苏醒,终于释缓一息。


    “饿么?”他问。


    李惜愿点点头。是有些饿了。


    他将她扶起,家仆端来一碗白粥,他取过汤匙:“我喂你。”


    手中舀粥,长孙无忌道:“裴寂与你道了甚么?”


    “辅机应该能猜到,他让你们罢手。”


    果然。长孙无忌顿而作色。


    “他不敢与我们力争,竟胁迫于你,枉以长辈自居。”眉心紧拧,他示意她,“张嘴。”


    咽下递来的热粥,李惜愿勾起唇角,宛若无事人:“裴叔父不敢胁迫我,相反,他被我气得七窍生烟,话也说不出。”


    他却不答,面上神情幽深,她瞅一眼,霎时明白。


    “辅机是不是要为我回击裴叔父?”李惜愿道,“我更希望你们不是为了我,要为了朝廷公心,不然你们名不正言不顺,会背负恶名的。”


    “与阿盈无关。”长孙无忌轻抚她瘦弱的背,“裴寂一日留在政事堂,贞观便一日无法步入正轨。”


    “那便好。”


    接下来的几日里,李惜愿受到了车轱辘似的连轴转轮番关怀,卧室里每日都充斥着不同的面孔。


    李二陛下与妻子当晚便来探视,见李小六能吃能喝,已无大碍,松去一口气,李世民拍拍她肩,以商量语调对她:“小六一心向学是好,只是不可亏欠了身体,哥哥宁肯你目不识丁,也不欲在榻上见你。”


    “我懒得读书的时候你不是这般说的。”李惜愿皱了皱眉。


    李世民顿怒,指关节敲她脑瓜:“孰人要你矫枉过正了?哥哥让你劳逸结合,你是只拣一半听。”


    “嫂嫂,你夫君又训我。”她立刻转向长孙知非,神色委屈。


    “你哥哥也是为你忧心。”夫妻难得战线一致,她微笑,“阿盈以后译经,可随身携两块胡饼,想师父不会责怪。”


    “还译甚么!”李二变脸,“还不在家好好歇着?”


    好凶。李惜愿吐了吐舌。


    翌日,除了伙伴们,房玄龄亦与其妻卢氏前来看望,魏征过府时,甚至还带了两罐醋芹。


    李惜愿顿时眼睛放光:“还是玄成先生最懂我!”


    生病竟还有意外之喜。


    至第三日,李世勣到访。


    他此番来也未空手,为李惜愿买了只雪兔,捧在手心里毛绒一团,她立时感激不尽:“还是世勣最懂我!”


    “这世上还有不懂你之人么?”李世勣哂笑。


    “可能我的心思比较好猜罢。”李惜愿嘻嘻一乐。


    “看来六娘颇有自知之明。”


    李世勣瞥她面庞,虽病气未褪,却比当日抱她送回府时富有生机许多。


    仿佛闭上目,那张苍白面容犹浮眼前,仍令他心悸不已。


    “那我就当是你夸我了。”李惜愿莞尔。


    她向来善于自洽,李世勣有时会想,这正是她乐观之处,比恩怨必报的他豁达得多。


    而他今次入京,既为述职,亦为望她。


    他未曾料想,自己方赴并州未满一年,便闻她嫁予那人的消息,忆及她从前信誓旦旦不愿嫁人的神情,他不禁气恼。


    他本欲质问,但那愠怒在见了她笑颜的那一瞬,顷刻烟消云散。


    他到底无法对她作恼。


    何况,他又有何资格恼她。


    收起心神,与她再叙片刻,李世勣起身告辞。


    立政殿内,李世民方卧榻小憩,倏闻近侍来报,并州都督入见。


    “懋功?”皇帝微讶,随即支起身躯,唤近侍请入。


    “臣见过陛下,搅扰陛下清梦,臣内自不安。”李世勣见礼。


    李世民扬唇,示意他入座,观他似有备而来,遂问:“懋功所来为何?”


    他伸手入袖,于皇帝目中,呈上两卷文牍。


    他拱手:“启禀陛下,臣日夜搜讯,密访民间,得来裴相贪赂佐证一卷。”


    李世民忽尔深视他。


    “另一卷是何?”绵缓呼吸间,他复问。


    李世勣道:“裴相与法雅过从甚密,而法雅已以妖言获罪,臣夜审裴相府中下人,得出裴相与其交往记录一卷,足证裴相与妖言一案难脱干系。”


    “望陛下圣恩明断,下诏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严加考问,还清白与公正于天下,莫因太上皇之故姑息纵容。”他俯身于地,明晰请求.


    一月,裴寂去职。


    而长孙无忌亦在不久之后,向皇帝提出卸去一切官职,携家人隐归洛阳。


    第78章 第七十八话“哥哥长命百岁。”……


    奏疏呈上,皇帝不允。


    再上,李世民召其见驾,面容含裹几分指责:“为何急遽离我而去?”


    “弹劾臣的奏折陛下早已阅览,当知悉臣之苦衷。”


    李世民默了一顷。


    对这位挚友重臣的厚待,早已引发他人不满,密奏长孙无忌身为外戚,又居朝官显位,恐意图不轨。


    “有朕支持,辅机无须挂虑,莫非你还信不过我么?”他展露笑意。


    长孙无忌依旧坚持:“请陛下全臣心意。”


    “卿何以固执至此?”


    “阿盈气疾未愈,臣意欲携她回洛阳休养,望陛下恩允。”


    “二郎。”


    长孙知非踱进屋,坐入他身旁。


    “阿音。”


    侍女端来茶壶,长孙知非斟一盏递予李世民,水雾袅袅腾出,闻她沉静声音:“洛阳山清水秀,且不必有频繁人情来往,更适合阿盈疗养,既然哥哥执意去位,二郎何不应允了他。”


    面上略微缓和,李世民终于松动。


    “朕只允一年。”他举盏浅抿,瞳目视向长孙无忌,“一年之后,务必携小孩归来长安。”


    “谨遵圣令。”


    “叫小孩来。”.


    “在外莫忘了给我寄信,至少让我知晓你的近况。”窥李惜愿对远去洛阳满面期待,似乎毫无留恋,李世民将其余话咽回喉咙,只好这般嘱咐。


    “我懒得,反正我们是兄妹,有精神感应。”李惜愿答。


    “小孩!”李世民皱了皱眉,启唇呵斥,“把你贪玩的功夫挪来写封信,不会么?”


    李惜愿吐了吐舌。


    “预备何日动身?”他按下不快,耐心问她。


    她思了思:“下旬。”


    “这般着急?”


    “想我?”


    李世民嗤笑:“想你做甚?你又不是不回来。”


    “哥哥,我跟你商量件事。”李惜愿瞟他面色,小声道。


    “何事?”骂归骂,对李小六他一向有求必应。


    “……我们能不能与阿耶一块聚一顿?”


    李世民掀了掀眼睑,望她的目眸幽深如潭。


    良久,方道:“小孩可以自己与阿耶吃。”


    李惜愿把头摇了摇:“我不要,就要我们三个一块吃。”


    “求求你了,哥哥——”她抱着他手臂晃了晃。


    她一旦如此软言软语,他便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哪怕这并非他所情愿。


    他尚不知该如何与父亲平心静气,犹如寻常人家的父子一般,若无其事地对坐共食。


    李世民勉力弯起唇角,笑容隐含牵强:“恐阿耶不允。”


    “谁说的?”李惜愿眨着瞳眸注视他,“只是你不提,阿耶也不会主动邀请你,你见过哪有父亲主动向儿子示好?当然是我们做小辈的贴上去咯。”


    她下一结论:“你们男人就是太要面子,麻烦。”


    “莫以偏概全,小孩。”李世民纠正,“你又见过几名男子?”


    她见过不要太多。


    “你一人代表全天下。”


    这一语显然令他受用,李世民眉梢扬了扬。


    “那也罢。”他最终答应,李小六顿时雀跃,“你去准备阿耶最爱的菜肴,一切交付于你。”


    “我这便去!”


    得到好结果,李惜愿兴冲冲跑去商定食单,两日后晡时,提前先到达太极宫。


    李渊正卧着一张躺椅上晒日光,得知李小六与自己共进晚膳,当即坐起,连连颔首:“难为你想得到阿耶。”


    “哥哥也来。”


    “甚么?”


    李惜愿重复:“哥哥也来瞧阿耶。”


    “不劳陛下驾临。”李渊方才清朗的面色倏尔坚硬,缓缓覆罩一层坚冰。


    态度果不出其所料。


    “阿耶——”她向父亲卖乖。


    李渊旋过身去。


    “可是哥哥主动要来探望阿耶的,我们兄妹俩想和阿耶吃顿饭也不可以么?”李惜愿凑上前,“我们一家人好久好久没在一块吃饭了。”


    “也罢,二郎愿来,那是最好。”李渊轻捋颌下稀疏白须,慢慢回转了身。


    “哥哥来了。”


    遥见门口徐缓踟近的人影,李惜愿忙又迎上去,挽过李世民的手臂,将他拽至李渊面前。


    “三,二,一!”她挤眸向李世民使眼色,李二会意,齐齐弯下腰杆。


    “儿,女儿拜见阿耶!”


    “恭祝阿耶万寿无疆。”


    “恭祝阿耶喜乐绵延。”


    后半句话一出,两人刹那出现分歧,未能按约定异口同声。


    “反了,是喜乐在前,重来。”李惜愿不满,捶了他肩膀一记。


    “自然是万寿第一,是小孩错了。”李世民不服。


    “当然得是快乐最重要!”这涉及到李小六的信条,她当即跳起来指正,“我希望阿耶日日开心,然后寿比南山。”


    “好好好,重来。”李二妥协。


    “儿,女儿恭祝阿耶喜乐绵延,万寿无疆。”兄妹俩声嗓高扬,清亮如溪。


    话音蜿蜒淌过李渊的心底,填充寂寞胸腔,他恍惚忆起正当壮年之时,年少的李二郎便是这般牵着七岁的李小六的手,童声稚嫩,也学大人语调祝他安康顺遂。


    世上岂有父亲不爱他的儿子。


    李二郎幼时曾患眼疾,亦是他赴寺中捐赠佛像,虔敬为子祈福,刻碑乞愿上天庇佑爱子平安具足。


    “二郎的目疾,如今可还会复发么?”心念至此,他倏尔脱口。


    李世民微怔,旋即明白,牵了牵唇角:“再无复发。”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李渊喃喃。


    半晌过后,老者转首示意内侍布膳,“坐,坐,你们坐。”


    这顿晚膳俱是李惜愿按各自喜好精心挑选,李渊近年来已不着意于饮食之乐,然视出女儿的用心,遂多伸了两筷,望向李小六:“你裴叔父的事阿耶听闻了。”


    李世民眉心顿一跳,指间筷箸忽滞。


    李渊却道:“二郎此举无过,既然裴三有碍二郎作为,我亦赞成罢相。”


    李世民视他。


    “但二郎,我有一言,你若不愿,那便也罢了。”


    “阿耶但说无妨。”他搁下碗箸,作聆听状。


    李渊道:“裴三过错再深,望二郎念在他年迈,且于我大唐有功之份上,善待其晚年,阿耶惟此一请求。”


    不过是一微薄期冀,李世民呵唇:“阿耶宽心,儿子不会剥去他俸禄与食邑,当为其保全体面。”


    “那便好。”


    李渊复转视默默扒饭的李惜愿,目中蒙上惦念,道:“闻阿盈将赴洛阳,那何时归来?”


    李惜愿愣了愣,弯起瞳眸:“我正是来向阿耶道别的,哥哥放了我一年假。”


    “那阿盈需听二郎之言,养好身体,一年之后再来瞧阿耶。”


    语未竟,李渊面容流溢不舍,交错如沟壑的掌纹抚过女儿的发顶,双目流连于她因扒饭而垂低的脸庞。


    察觉他的视线,李惜愿悄悄抬高下巴。


    她从餐盘中夹了一块炙羊肉,塞往李渊碗中:“阿耶多吃些,补补。”


    李渊笑视她.


    行装不多,李小六向来也不爱随身太多重物,收拾了两日,便已大致备妥。


    因知晓她一年即回,李世民并未过多牵挂,在旁静观她整理物什的李承乾却升起一念头,小心翼翼询问:“小六姑姑是要去洛阳了么?”


    “对哇。”


    “洛阳好玩么?”


    “好不好玩,去了才知,承乾和我们一块去看看好不好?”李惜愿笑眯眯,伸手蹂躏他脸颊。


    男孩怯怯地瞟了眼李二。


    “……阿耶?”


    “你去做甚么?”李世民蹙眉。


    李承乾悻悻地缩了缩肩膀,转回李惜愿,苦巴巴垂首:“阿耶不允我去。”


    “你好凶。”她谴责。


    “你当务之急乃是用心随师傅读书,莫整日游乐,不思进取。”李世民继续教育。


    好熟悉,这话似乎从哪里听过,看来也是一代一代传诵。


    勾回往事,李惜愿忍不住打一寒噤,拍拍男孩脑瓜:“乖,想不想跟着姑姑?”


    李承乾不假思索,点点头:“想。”


    “那承乾跟着我们好不好?”


    他却陷入思考,咬了咬唇,仿佛纠结。


    良久,男孩摇了摇脑袋:“罢了,虽然我很想去,但是我要陪着阿耶母亲,我走了他们会思念我,我不想让他们伤心。”


    闻言,李世民唇畔微翘。


    “那好罢,你在家好好读书,听你阿耶和母亲的话。”李惜愿笑了一笑。


    离开时,家仆将一只只箱箧装上马车,身畔车马辚辚,绿柳拂堤,长枝垂烟,两岸桃树初绽,绘尽人间二月。


    “当真要走么?”李二抱臂问她。


    “你都快送出长安了,还问我?”李惜愿耷拉脸。


    长孙无忌不由作笑。


    “既然你去意已决,那我也不拦阻你。”李世民皱皱眉,“只是在洛阳,小孩没有长安这般多故交,恐你孤独。”


    “那把承乾借我?正好陪陪我们。”她半开玩笑道。


    李世民抚颌,眉目犹豫,李惜愿随即撇嘴:“哥哥小气鬼。”


    “你——”


    他张口还未责斥,她又摇摇头:“算了,哥哥长命百岁。”


    李二心间骤动,末了,刮她鼻尖:“小六也长命百岁。”


    李惜愿往旁一躲,忽尔,周遭传来一阵厉声叱骂,瞬间打断四处车轮的滚滚响*动。


    “让开,让开!”军卒蛮横指挥,行人纷纷避过,任这行人马畅通。


    队伍中间押送几名男子,其中之一是名青年僧人,身着深黄裟衣,足缠白巾,人群中格外瞩目。


    李世民好奇循望,随从见状,立即唤住军卒前来问话。


    为首军卒并未认出微服天子,但观气宇不凡,态度顿时恭敬,拱手道:“这位郎君,这帮人是违令出关的平民,未依律携带过所随身,是故我等将其遣送归城。”


    “那名师父出关作何?”李世民问。


    视他饶有兴致,军卒唤来僧人上前。


    他年纪三十岁上下,面目谦和,但眉间一道竖着的皱纹,添了几分坚毅之气。


    “贫僧出关,是因大唐法门纷纭,内心迷惑,为赴天竺求法而西行,并无他图。”


    围观军卒顿生讽嘲,笑道:“你这沙弥不老实,天竺距长安十万八千里,孰人信你说辞。”


    哄堂大笑中,僧人坦然立正。


    “我信。”李惜愿倏发出声音。


    她踱向他,陡然盯视这位眉骨锋锐的青年僧人,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问道:“敢问师父法号?”


    “贫僧俗家姓陈,法号玄奘。”


    李小六难以置信地直直凝视他,瞳眸里蓦然泛出光亮,好似瞧见了崇拜对象,李世民疑惑:“小六认识这位师父?”


    僧人亦不解:“娘子与贫僧曾有过一面之缘么?”


    不,他不会明白她的心情。


    李惜愿先摇头,而后点头:“我见过你。”


    她转脸视向李世民:“哥哥,能不能放这位师父西去?”


    玄奘一刹惊诧。


    “为何?”


    李惜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挠挠脑后,想了个万全的答案,目光霍然炯炯:“哥哥莫非要阻碍有信仰者的前路吗?”


    李世民立笑,舒展双眉,摆手示意随从。


    随从会意,将一纸凭证放入玄奘手中,他惊愕无话,半晌方回过神来,不敢相信今日奇遇。


    “敢问郎君与娘子是……”他攥住手心过所,合掌俯身。


    “不必问我姓甚名谁,那不重要。”李惜愿眸如月牙,口吻笃定,“但您会青史留名。”


    将玄奘送离,李世民伫望僧人踽踽独行,那道清瘦背影消逝于远山,终将隐入边关风沙,最终不知归于何处。


    李世民心内无端浮起一寸怅然,感慨万千:“他会抵达么?”


    “会的。”李惜愿道,“他信仰至高,意志弥坚,终将抵达心中的终点。”


    李世民稀奇瞥她:“小孩说话还挺有道理。”


    “我很用功的,读的书可不比你少,承认罢,你早已经不如我。”李小六得意挑眉。


    “你该走了。”李世民提醒她,仰面望天,日光霎时刺入眼底,他阖上目帘,“快至日中了,你们及早启程,官道上不必壅塞。”


    “那我们走了。”李惜愿抱了抱他,松开手,踱步走向长孙无忌,“辅机,我们该出发了。”


    “走罢。”


    借着他的手背,李惜愿抬足跨上马车,掀起车帘,最后朝那棵柳树下张望一眼,远方那缕颀长身影注视这边多时,直至于天际中化作一墨痕,仍悄然伫立。


    车帘垂落,她问向身畔人:“我们何时能至洛阳?”


    长孙无忌思忖,他从前日夜兼程仅需五日,可如今携着她,不可这般仓促。


    “十日内,途中若有驿馆,我们便停下歇宿。”


    李惜愿掰指计算,忽地,马车后方扑来一阵呼唤。


    “小六姑姑!”


    “等等我!”


    “是承乾!”


    她登时惊讶,随即令马夫停车,李承乾气喘吁吁跑近,抹拭额前低落的斗大汗珠,胸脯上下起伏。


    两颗乌黑溜圆的瞳珠郑重地望着她:“小六姑姑,我决定好了,我要和你们一块去洛阳。”


    李惜愿捏捏他:“你阿耶同意了么?”


    李承乾点头:“阿耶和母亲都同意了。”


    “阿耶起初不同意,但是母亲一劝,他就允许了。”男孩接过水壶,轱辘辘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巴,随后补充。


    她逗他:“那你不想他们了?”


    “想。”男孩抚抚耳垂,难为情道,“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更想和小六姑姑一起,你和舅舅愿意带上我吗?”


    “上来罢。”李惜愿向他伸出手。


    第79章 第七十九话“我的家在长安。”……


    山青鸟鸣涧,流水潺潺,银杏碧叶葱茏,遮入黛瓦屋檐。


    二年,经长孙无忌再三辞让,皇帝罢其尚书右仆射、吏部尚书,改任开府仪同三司。


    后者虽贵,不过一无实权散官,然正合他心意。


    皇帝又因他自请还居洛阳,召其暂任洛阳令一职,东都事务虽繁,但有河南尹、洛州刺史等长官一并分担,因此亦算清闲。


    为便于办公,皇帝又赐他一座宅邸,距官署不过隔坊路程,不过此三进屋舍委实偌大,容纳下三人与数名家仆后,便显格外空旷。


    常有旧友故交前来探访,主人不在,李惜愿便亲自前来接待,端一壶茶,两盘点心,又分瓜共食,与客人谈天说地,笑音萦梁。


    “姑姑,阿耶予我来信了。”隔两扇门,忽闻男孩欢欣话声。


    “给我瞧瞧。”


    接过信札,大致询问洛京风光可有饱览,饮食起居如何,以及叮嘱他随时来往书信,勿令阿耶过分挂牵。


    字里行间惟有一个殷殷关切的父亲,往日严厉全无。


    “距离产生美。”李惜愿读完信,递回李承乾,总结道,“父母都是这样,孩子在跟前一久就不知珍惜,一到外面,又开始牵肠挂肚想念,所以你是该让你阿耶尝尝惦记你的滋味。”


    李承乾深以为然,赞同地点头。


    蓦地,一股焦味钻入鼻尖。


    “甚么味道?”李承乾吸了吸鼻,疑惑地往她身后看去。


    “姑姑你做菜焦了!”他惊呼。


    李惜愿慌急转身,手忙脚乱将锅中食材舀出,原本绿油油的菜叶此刻糊黑一团,不禁气馁地拍了拍脑袋。


    “又做坏了——”她懊恼不已。


    李承乾眨眨眸:“你这是第几回做菜?”


    李惜愿无颜面对他,手指竖了个一。


    “我从来不做的。”她在恍然大悟的男孩面前维护自己形象,辩解道,“我是为了给你舅舅送饭。”


    李承乾会意点头。


    “那目下该怎么办?”他指了指那盘烧焦的菜碗。


    再唤厨娘做已是来不及了。


    “街上买咯。”


    一大一小于是拎着家里的食盒,装满从酒楼里买来的饭菜,沿经两条巷落,步行前往公门。


    “郎君,公主来了。”掌事通禀。


    屋内长孙无忌与于志宁遥望见李惜愿牵着男童,穿过二门走来,长孙无忌起身上前,对座于志宁亦扶膝站起。


    掌事接过食盒,李惜愿弯了弯唇角:“我做了午膳,辅机尝尝看。”


    视于志宁行礼告辞,她忙唤停:“你也莫走,一起坐下用膳,我做了很多,够你吃的。”


    “多谢六娘,那志宁盛情难却了。”他撩袍回座,掌事揭开盒盖,菜品精美丰盛,香气扑溢。


    于志宁不禁赞道:“六娘好手艺,想不到志宁今日能有此等口福。”


    李承乾在一旁憋笑。


    李惜愿按住他后颈,眼神警告他莫轻举妄动,保持笑容:“我会的可多着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如何?美不美味?”她凑上前,询问感受。


    “美味至极。”于志宁大加赞赏,竖起大拇指,“果然六娘学甚么都能精通,志宁佩服,改日还需向六娘讨教。”


    “是挺精通的。”李承乾附和。


    “我还会做红焖鸡,白汁鳜鱼,下回再带给你尝尝。”


    “六娘还会做鳜鱼?”于志宁惊叹,“那最是讲究精细,六娘厨艺当真令我大开眼界。”


    长孙无忌视了他一眼。


    “食不言,寝不语,有话吃罢再论。”


    于志宁立时领会。


    他当即端碗起身,踱向隔壁,摇摇头:“罢了,你们一家自享用午膳罢,我不扰你们,走了便是。”


    李惜愿窥眼他背影,好笑道:“你又赶人。”


    “是他太聒噪。”


    “你就不爱听别人夸我。”她不满。


    “你挑酒楼的本领是该夸。”


    果然从来瞒不了。


    “舅舅好眼力!”忍了一路的李承乾终于能倾吐实话。


    李惜愿捏他一把,却不甘心:“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在家从未下过厨房。”长孙无忌挑眉,“倘你头一回便能有如此水准,那我向你道歉。”


    “你这便唤作过犹不及。”他复冷酷道。


    真难骗。李惜愿不得不承认失败.


    三月三上巳节,二人携着李承乾前去洛河边踏青。


    青年男女们在岸边祓禊祈福,皆精心妆饰,有大胆者赠送心仪女子一枝含露芍药,围观游客不由喝彩起哄。


    李承乾从未见过这副场景,怔坐原地,一双眼盯得目不转睛。


    “看入迷了?”李惜愿敲他脑瓜取笑。


    他揉揉额头,颊上冒出红晕:“我就瞧瞧。”


    “我们承乾将来也想娶自己喜爱的女子么?”李惜愿半蹲下来,视入男孩清澈的眸底。


    “我是太子,可能无法做到。”李承乾面容黯淡了一瞬。


    李惜愿随之沉默。


    “那你愿意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么?”她问他。


    李承乾仰起脸,缓慢凝视她宛若璞玉的一副眸子,那里蕴含着他这个年纪尚未读懂的情感,或许几分怜悯,亦有几分怅然。


    “从小我便知道,我无法从心所欲做自己喜爱的事,姑姑不必安慰我,我都明白。”男孩唇角漾起苦涩微笑。


    心间蓦然怔愣,俄而她回过神,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自己去玩罢。”


    望他跑去河边眺景,她拿出画册,盘膝坐在草地上,开始握笔写生,李承乾观望了一会儿,便拍拍屁股朝她走去,弯下腰,安静地注视她作画。


    笔尖哗哗,半晌初具雏形,男孩由衷发出夸奖:“你画得真好。”


    他看出她在画肖像,遂问:“你在画谁?”


    话音刚落,一双眼睛浮现纸上,李承乾旋即认出,兴奋地扬起眉毛:“你在画我!”


    “喜不喜欢?”李惜愿牵唇。


    “喜欢!”男孩连连点头,“你把我画得很好看。”


    “可你本来就是这般好看。”


    他缺乏自信地踟蹰:“真的么?”


    李惜愿笑了一笑,男孩此刻的犹疑神情与从前的她如出一辙。


    “谁打击了你?”她问。


    他摇头:“无人打击我。”


    “那是你自己否定了自己。”李惜愿道,“其实你无论哪里都好得不像话。”


    “谢谢你夸我。”男孩眯眸,视向她手中的肖像,“你能将它送给我么?”


    望着他扑朔的眼睫,她笑嘻嘻道:“你说些好话让我开心开心。”


    “姑姑最可爱!”李承乾乌溜溜的瞳珠转了转,“我最喜欢你了。”


    小手塞入袖中,变戏法般掏出一枝绯红重瓣的芍药。


    “我刚摘的,送给你。”


    清香刹那涌至:“哇,谢谢你。”


    李惜愿接过芍药,摸摸他的发髻,唰唰画完其余部分,递予他:“拿去罢。”


    男孩心满意足地接过画纸,反复观赏,忍不住跑去予长孙无忌过目,分享自己的喜悦:“舅舅,快瞧姑姑为我作的画,像不像我?”


    画上男童眉目清秀,神态灵动,仿佛林中活泼小鹿,长孙无忌抬首望了望他,道:“很像,这就是你。”


    李承乾于是笑起来,末了,他将画纸对半折叠,珍重地放入襟口。


    “是罢。”李惜愿收拾画具踱来,佯作委屈,“我说像他还不相信,看来他还是更信任你的话,哎呀,我好挫败。”


    “我都信!”李承乾忙举双手表达诚意。


    不远处有一对夫妇走近,装束朴素干净,女子怯怯地询问李惜愿:“适才观娘子擅画,倘娘子愿意,可否为我们作一幅?我们会予您酬劳。”


    “可以哇。”她眨动瞳眸,嗓音轻快,“二十文哦。”


    夫妇二人即刻答应。


    不消须臾,她放下笔杆,一幅画诞生。


    那位妻子接画,顿时眉开眼笑,丈夫览过,感激后递予二十铜板:“谢娘子为我们画画。”


    “令郎真是相貌俊俏,冰雪聪明,像极了娘子与郎君。”夫妇俩千恩万谢,最后道出一句诚挚夸奖,还未等李惜愿出言解释,二人便已相携离去。


    她转向长孙无忌,无奈笑道:“难怪说外甥像舅,我们让人误会了。”


    又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脸,苦恼地说:“唉,我以为我还是小女孩呢。”


    闻言,男子与男孩相视一笑。


    夜间归家时,李承乾仍对白日情景心驰神往,拉住她袖角,约定下次还要她带自己出游。


    “那你乖乖睡觉,我就答应你。”被褥已盖得严严实实,男孩却不肯闭眼入睡,无计可施的她只能诱导。


    “可我睡不着。”


    “那我为你讲故事?”她提议。


    “我能不能不听?”他露出颇为抗拒的表情,捂住耳朵,“师傅们就爱给我讲故事,我都听腻了。”


    李惜愿一刹意会,道:“不是《尚书》,也不是《史记》里的故事,我给你讲传说好不好?”


    李承乾终于表现出兴致,点头答应。


    她吹灭蜡烛,半倚着榻沿,附耳与他慢慢讲述女娲嫦娥,未过多久,男孩不知不觉酣然阖眸,沉入香甜梦乡。


    夜底,长孙无忌轻声推门,望见月影自窗棂透入,悄缓移转,彷如水波清浅荡漾,映亮床头一大一小两张面庞。


    小的那个困得人事不省,大的则侧躺在他身畔,一只手掌搁在脸颊下,亦歪着脑袋睡着了。


    唇畔浮出一痕笑意,他悄然旋身,掩上门扉.


    平日长孙无忌身在公门,便是李惜愿带李承乾读书习字,闲时出外游览。


    至休沐日,三人往往一道赴郊外观景,看恢弘壮阔的石窟,欣赏白云山的瀑布,望那一条银练飞落云端,李惜愿想起曾经译过经文中的偈语,恒转如瀑流,以刹那生灭。


    她问长孙无忌:“辅机,你信不信我们皆由命运注定?”


    他缓缓视向她,道:“相较宿命,我更笃信人事。”


    李惜愿一笑。


    入冬以来,她的气疾时好时坏,稍有好转便会提笔练幅字,不至于彻底生疏。


    望着生涩颤抖的行书笔画,她失神了片刻,将这张宣纸握进手心,揉成一团。


    这般有失水平的笔墨,还是不要让人看见了。


    可书桌边已经堆了许多墨纸团,李惜愿惆怅地视了眼,不免难过地想道,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写出一幅满意的作品了。


    未经两月,自远方而来的快马驰至门前。


    皇帝下诏,命长孙无忌携家眷速归长安,领衔编修《贞观律》。


    “哥哥这是想你了。”闻屋外响动,李惜愿踱出门,对长孙无忌笑道,“眼看一年已至,你是该回去了。”


    “你不随我同归?”长孙无忌微讶。


    她摇了摇头,道:“我在洛阳找到了许多经文,既然带不走,我想译完再回去。”


    “我等你。”


    她挽唇:“那你得再等上几个月,我进度很慢。”


    不待他作答,李惜愿牵了牵嘴角:“哥哥和大唐都需要你,你快带着承乾回去罢,他们该等急了。”


    倚门静视家仆将行装搬上小船,与他招手作别,她望着人影逐渐淡化于那缕长堤,方才移目。


    贞观三年二月,一叶轻舟逐渐向西,船夫推开桨楫,水流潺湲,在夹岸春烟中渐行渐远。


    “郎君日后还会回洛阳么?”


    “该是不会了。”水面縠纹复归平静,仿佛那方舟船未曾远离,“他从此将留在长安了。”


    “那您呢?”


    “我么?我的家在长安。”


    第80章 第八十话“我亲爱的,最亲爱的哥哥。……


    贞观三年,李世勣奉帝令,率精兵迎击犯境突厥,激战白道,突厥败,遣使请和。


    李世民闻得捷报,欣然大悦。


    代州都督张公谨又上陈破突厥六事,皇帝深以为然,命兵部尚书李靖为行军总管,张公谨为副总管,李世勣为通汉道行军总管,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合兵十余万,悉受李靖节度,待八月分道出击突厥。


    又因大旱,一平民文士上疏谏议二十余条,李世民嘉纳之,召见这位名唤马周的平民,不拘一格破例拔擢,令他宿直门下省,不久更以马周为监察御史,白衣终至拜相。


    此时长孙无忌亦自洛阳入朝,君王愈发心情舒畅。


    因李惜愿已预先寄信告知暂留洛阳的原委,他便与至交话过寒温,又道:“此番修《贞观律》,当为我大唐律法定本,卿需详审自汉以来历代条文,拨乱勘正,重任一以付卿。”


    长孙无忌应允。


    李世民又命弘文馆诸学士参与刊谬,诏新任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与尚书右丞魏征一并协助,修律之规模浩大,为一时盛事。


    一连留于馆舍三月,逢休沐日,长孙无忌终于归家。


    坐回书房中,点亮一盏油灯,他按了按疲惫双目,随即唤来家仆,询问远方有无寄来尺牍。


    掌事递予一封刚到的家信,他揭开胶泥,纸张窸窣滑过指腹,看见李惜愿将洛阳近事道与他听。


    她说临近七夕,洛京伊阙结花张灯,彩彻区明,暮晚犹如白昼。


    她说,才发觉炙羊肉蘸胡椒末美味绝伦,之前竟从未发觉,人生苦短,又何妨一试。


    她又问,长安有没有下雨。


    她写了许多无关的琐事,想说的话掩藏在细碎的日常之间。


    最后她问,待君王托付终了,能不能早些请辞,他们一块去别的地方看看。


    长孙无忌细读过,借着灯烛提笔舐墨,为她书了回信。


    然而这封信一去即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可他无从知晓她究竟是否收悉,只因皇帝殷殷相嘱,翌日他再度回到弘文馆,重新投入编修之中.


    洛阳。


    七月将过,于志宁结束出外提刑公务回到洛阳,他现任刑部侍郎,巡查地方狱讼乃职责之一。


    检阅箱笼,发现了长孙无忌寄予他的一封信札。


    落款时间已是今年三月,纸缘已微微泛黄。


    “今上屡屡催促动身,洛阳虽我故土,然从此应长留西都,大约再难还归。我此去惟惦念阿盈一人,她向来不愿旁人为其挂心,必报喜不报忧,因而仲谧若有闲暇,烦请为我多行照看她,你与我及阿盈少时相交,今日惟能向你求助,此恩当铭感于怀。”


    又云,倘有事发生,即回信于他。


    可惜于志宁前几月皆远在外地,不过如今再看到也不算晚。


    意外于李小六竟仍留在东都,于志宁当夜便唤仆役备马,驱车前往宅邸探望。


    而他始料未及,竟是在榻上见到了她。


    昏沉中,耳畔惟有嘈杂的话音与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在叹息,李惜愿依稀听到侍女的哭泣,想睁眼安慰没关系,但那困倦压倒了意识,令她无法再作应答。


    错综复杂的梦境交替着呈现在脑海,晋阳与洛阳的风物琳琅满目,可就算身在梦中,她也未能看见长安的景色。


    她竟回不去她的家了。


    “六娘卧病了多长时日?”脑海一片混沌,她听见有人问询。


    “四月以来公主病情每况愈下,五月便已卧床不起。”


    未几,四下陷入沉默。


    “小六,小六?”她听见那道声音在耳畔呼唤。


    “哥哥?”她睁不开双目,惟能恍惚地伸出手,试图触摸那人。


    “是我,哥哥来看小六了。”那道声音说,将她的手心贴近脸颊。


    不,他不是哥哥,她能感觉出来。


    “我写好了信,一月一封,你能替我寄去长安么?”她问。


    于志宁一怔。


    目光视向叠放信札的书案,她早已提前写好,皆按月标明寄出时日。


    “好,哥哥答应你。”他说。


    “谢谢哥哥。”她在半梦半醒间笑起来。


    不知是多少日的午后,日光钻入窗扉,投向她的面庞。


    李惜愿终于睁开双眸,光芒略微刺目,茫然看见榻边侍女焦急的泪眼。


    “公主,公主您终于醒了!”


    对着女子喜极而泣的面容,她弯了弯唇,撑起身体,慢慢走下榻。


    “我已经大好了,别担心。”她笑着说,“预备收拾行装,我们该回家了。”


    桌边余下的经文还剩两卷,李惜愿当下决定翻译完再回去交差,这是她难得找到的热爱之物,必须善始善终,她捏着纸页一角,这般想道.


    八月,杜如晦自感病体难以为继,请辞侍中、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一应官身悉以解职。


    纵知他须因疾归乡,李世民仍叹惋不已,不舍相伴十余年的辅臣与故友就此离别。


    “当真非走不可么?”他这般不抱希望地问。


    闻言,杜如晦笑视他,李世民从他瞳孔间窥出自己不甚成熟的姿态。


    他不禁自嘲。


    “是我失言了,克明不必介怀。”垂下首,他轻轻苦笑。


    杜如晦摇头,将他看着,道:“陛下之心臣尽知,只是世无亘古不变之理,今古终须一别。想臣昔日随陛下募兵兴师,击薛仁杲,破刘武周宋金刚,虎牢关一战擒两王,再灭刘黑闼,玄武门又定乾坤,乃有如今贞观。其间艰难磨折,臣俱与陛下亲历,当为臣此生最珍视回忆,臣将从此时时怀念于心,余生永无褪却之日。”


    话音未罢,君王清泪淌落。


    “陛下?”


    “无事。”他挽唇,目光落向别处,“朕准杜卿离去。”


    “谢陛下恩允。”


    中书省诏书过两日即下,在杜如晦正式辞行前,李世民设宴曲江畔。


    他的身体已不宜饮酒,皇帝只能令他以茶代之,远眺青山红日,阖上目,过往一幕幕掠过识海,仿佛历历如斯。


    李世民顿作感慨:“我年少即与克明玄龄相识,以为终能长久作伴,不料如今竟需与克明作别,原来光阴如梭,半分不饶人。”


    杜如晦举盏回应,清波倒映他微笑的面庞,温和宽解陷入离愁之中的君王:“天下无不散筵席,臣虽辞别朝堂,此心却无时无刻不与诸位同往,望诸位莫将杜某忘却。”


    房玄龄亦端盏,笑道:“克明当为玄龄一世知己,岂能相忘。”


    列座魏征、王珪、温彦博、李靖、虞世南、萧瑀、侯君集、李道宗等众随之纷纷相和。


    杜如晦牵唇。


    他又斟一盏,起身环顾座中众人,天外满月一瞬倾落他满袍。


    “臣此杯,当敬诸公,敬贞观,亦敬那轮大唐明月。”


    满座注目中,他声调清朗铿然,言罢,举杯望视繁星璀璨的夜空,俄而仰首,一饮而尽。


    “好!”


    “我等亦敬克明,敬大唐盛世!”


    杜如晦转向李世民,最后敬他:“此刻宾主尽欢,酒酣人畅,陛下不应伤感。”


    君王回饮,掩去眸中惆怅,缓慢展容。


    他当永远记得此夜良宵。


    送别了杜如晦,望车马逐渐消逝于道途尽头,李世民心间陡而浮出空落,他今岁已逾而立,却已经历了与太多人的离别。


    可他至今仍未习得坦然相待。


    此后几日,李世民皆悒悒不乐,批阅奏疏时亦心不在焉。


    他风云际遇的少年时代就此远去,终于明白,原来过往再如何云霞满天,仍恍如黎明一般转瞬即逝。


    他纵已为人主,韶光也非他所能挽留。


    又想起那人,想到她竟未对自己有丝毫挂念,以为她是玩笑话,当时不甚在意,孰料果真不曾寄来只言片语。


    李世民正失望时,忽报有人自洛阳来。


    倏忽,他长舒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回了便好,他岂会责怪小孩。


    “快请进来。”他吩咐近侍。


    陡然,一阵泣声遥遥传来,自远及近,穿透他的耳廓。


    “孰人在哭?”他蹙眉问近侍。


    话音刚落,他在人群中视见了素衣披麻的瑗儿。


    身旁是同样满面悲切的于志宁。


    然而他们此刻本应在洛阳。


    一股不安猝然笼罩了他,惊惧覆上他的双目。


    “公主……公主……”瑗儿哭得眼眶红肿,喉咙哽咽。


    “甚么?”


    "公主……去了。"


    “陛下,陛下——”


    刹那,李世民只觉头脑如被一双大手攫住,搅得他难以喘上气,眼前一霎昏暗无光。


    瞬间喉咙腥甜冒涌,他只能低头捂住胸口,感受疼痛在其中剧烈地翻滚,灼热的鲜血炙烫他的心脏。


    他跌跌撞撞地想寻胡床坐下,却未及踏上玉阶,脚步虚软,手掌没能寻得支撑,骤然跌坐入踏跺的地砖上。


    他甚至连恸哭也未掩袖,瞳目干涸,失神地望着前来搀扶的近侍。


    “我的小六……没有了。”


    被蜂拥而至的内宦慌忙扶起时,他如此喃喃地说。


    银杏层林遍染,秋风摇落枯黄草木,吹起满地荒疏。


    *


    “我亲爱的,最亲爱的哥哥:


    洛阳已尽夏,不知长安可安好?近来我常常做梦,梦见与哥哥共在长安晋阳玩乐之时,只是思往事已难追,惟愿彼时笑容可常挂哥哥面庞。


    小六已经译完了找到的所有经文,放在从前,我肯定懒得坚持下来,但我如今做到了哦,等我回了家,我要亲自拿予哥哥看,你一定会为我的进步感到骄傲。


    哥哥是小六最亲最亲的亲人,小六在这儿很想念你,还盼着回长安和哥哥一起看星星,一起去终南山打猎,我们好久未玩击鞠了,所以哥哥何时能来接我回家?”


    烛火映照下,李惜愿蘸了蘸墨,晃动笔杆,用她一贯漂亮的字体,专注地给兄长写下了最后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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