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甫临近门前,蹲候家奴如临大敌,呼一声簇拥围拢,持棍拦阻去路,为首男子当即圆睁怒眼,一张面孔凶神恶煞:“何人擅闯国丈宅邸?”
望见李惜愿,男子上下打量,抱臂眯目:“怎还有一女子?莫非也来为那杜如晦打抱不平?”
“大胆!”李世勣掀袍上前,将她遮入身后,“公主在此,孰敢无礼?”
家奴观二人穿戴不凡,心中先起惧意,本皆外强中干之辈,闻言声嗓不由悄低,眼珠轱辘一转,赔笑道:“我等皆奉国丈之命行事,国丈亦是得了圣人之意,杜学士挨打,实与我等毫无干系。”
李惜愿不理会他,径直与李世勣穿过前厅,步向后院。
“尹阿鼠何在?”李世勣喝问那追上前来的家奴。
起初支支吾吾,许是被气势所威慑,家奴喏喏指向一处厢房:“家主在饮酒。”
尹阿鼠自女儿得幸于李渊,从此飞黄腾达,跋扈之名便闻于坊间。终日只是酣饮作乐,横行乡里而无人敢言。
他醉眼惺忪,晃着金樽侧卧榻中,忽闻屋门猛地顶开,一家奴跌跌撞撞闯入,在他勃然作色的眼神下惊慌叫喊:“家主……不好了,外面来了一男一女,似乎是为了杜……”
“怕甚么?”尹阿鼠不悦竖眉,未及训斥这冒失的家奴,便见他口中的一男一女迎面踏入。
二人俱是面若冰霜,气氛僵沉,尹阿鼠却睁着一双眼来回扫视,支起上身,张嘴便斥:“你们好大的胆,可知这是谁的府邸?”
“尹国丈。”男人道。
尹阿鼠两唇颤了颤,神态凶悍:“既知我是国丈,还敢冒犯?”
“还望尹国丈自缚见官。”李世勣挑眉,藏过一抹笑,“莫非,需我请你?”
瞥了眼面前这位陌生的年轻男人,尹阿鼠心里掂量他官职,忖度着定是不大,顿时搁下心,一张脸毫无惧色,冷哼一声:“便是圣人,也需卖我三分薄面,你奉了谁的命敢拿我?”
那家奴战战兢兢伏在地上不敢吭气,间歇犹豫着抬起头,插了一句低语提醒:“家主,这两位是……公主与……莱国公。”
话音刚落,尹阿鼠的面色显然一变。
“公主国公不知,给那杜如晦教训乃是圣人与太子之意,我不过是依言办事。”晓得不能硬碰硬,尹阿鼠气势稍弱,搬来李渊与李建成作挡箭牌。
李惜愿蹙眉:“一派胡言。”
“公主冤枉!”尹阿鼠两目猩红,“是那杜如晦过门不下马,无礼在前,岂能责我!”
李世勣视也不视他,眼风转向身旁衙役,喝道:“拿下!”
“李世勣!你以何罪名拿我?”尹阿鼠厉声高叫。
“本官奉了雍州牧之令而来,恐国丈不通文墨,不识律法,本官特来告知国丈,按唐律,无故殴他人者,须笞五十。”李世勣微哂,“国丈,请罢。”
一听要动真格,这五十大板打下去非死即重伤,尹阿鼠怒不可遏,劈头斥道:“你敢!我乃德妃亲父,当朝国戚,谁敢动我!”
李惜愿与李世勣对视一眼。
他旋即扬手,候立门外的卫卒迅疾一拥而上,不待尹阿鼠急唤家奴抵抗,转瞬间,便已被全副武装的精壮卫士挟按于地。
尹阿鼠双臂被擒,拼命挣扎无果,昂起头怒骂:“莫得意,我立刻禀告圣人太子,敢以私刑拿我,看你们有何下场!”
李惜愿踱近两步,盯向他涨红的面孔:“国丈大可马上告诉阿耶与长兄,我就待在家里等着下场,静候国丈佳音。”
长在秦王府这么多年,李惜愿早听惯了李二郎与臣僚们的官话腔调,且一学便上手,把口吻模仿了个十成十。
效果立竿见影,尹阿鼠果然被她气得憋不出话,你你我我了半日,最后一咬牙,以眼神示意家奴速去报信.
“你说甚么?”闻听下人通禀,李建成大惊,“尹国丈被李世勣执去了雍州官衙?”
尹阿鼠家奴不住流涕,李建成不由皱了皱眉。
李世勣素性深沉,最为明哲保身,今日竟掺和进这桩他人避之不及的事中,委实令他讶异不已。
家奴义愤填膺,跪地泣道:“请太子为我家老爷做主!那莱国公不过一介外人,竟敢无所忌惮欺辱国丈,定是借了秦王的势,不将尹妃与太子您放在眼里!”
李建成看他一眼,那家仆倏尔止了嗓。
“还有何人?”他又问。
家奴眉目沾上顾忌,似乎欲言又止,李建成忍不住呵斥,他方答:“还有……有六公主。”
“六娘?”李建成不禁直起身。
“……公主带着莱国公直闯府中,还能令那雍州长史听命于她,公堂之上审问家主,又笞了家主五十大板,家主眼下命在垂危,望殿下为我家主伸冤!”家奴一时激愤,张口向太子哭诉,“公主还撂下话,她就等着殿下上门,恭候殿下光临,让我们随意告状便是。”
“你莫听她。”李建成轻笑一声,抬手止他言语,“你在御前也莫告她的状,她哪来的权。”
他微微倾身,放低声调:“你得告秦王与长孙无忌,他们方是主使,你记住了。”
闻他近乎明示的暗示,家仆立时心领神会,眼目精光一射,当即叩首拜谢:“多谢殿下指点!奴这便动身!”
李建成观望他惶急远去的背影,伸手抚了抚下颌.
“今日小六需感谢先生,若无先生主持公道,那尹阿鼠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李惜愿弯腰道谢,郑重行了一礼,
年逾四旬的雍州长史慌忙回揖:“公主莫如此,在下不过秉公执法,安能劳动公主大礼。”
李惜愿摇摇头:“先生太谦虚了,换个人就不一定能做到,但先生却敢于不畏强权,我很佩服您。”
长史宽厚一笑:“不敢不敢。”
察天色趋暮,李惜愿再次躬身与他道别,长史亦出于礼节,一路将她送至坊门之外,方折返回身。
“天色晚了,世勣也回去罢。”她坐于马鞍,摇手与李世勣作别,“来日我请你用饭。”
“六娘呢?”李世勣视她。
李惜愿笑了笑:“我也回家去了。”
“我送你。”
李惜愿摆手:“不用不用,我有侍女与仆役陪同,一路很安全,不用辛苦你。”
她连声推拒,一副独立自主的架势,李世勣不好再坚持,当下作揖告辞:“那世勣就此与六娘再会,来日再行叨扰。”
李惜愿点头,望他身影消失于小巷深处,待再无踪迹,随即挽住缰绳,一转马头,扬鞭向太极宫方向疾驰。
此时长安城闭门鼓不满三百下,宫中尚未夜禁,卫士瞅她面容亦未拦阻,李惜愿一口气驰至殿门前,纵身下马。
侍者拉过辔头,将白马牵向一旁,李惜愿随即提裙跑上踏跺,冲入殿中。
远远便传出女子声泪俱下的泣涕,哀号不止,间杂几道尖锐控告。
“求陛下为妾身父亲做主!”
“陛下明鉴,秦王目无尊长,指使僚属欺侮国丈,国丈方才反击,哪知无端遭此飞来横祸,眼下筋骨俱散,医者亦束手无策!”
闻言,那女声愈发高亢:“秦王定是不满妾身称赞太子仁厚,是故怀恨在心,只是妾身父亲何其无辜,平白受害,若父亲出事,那妾身也无颜苟活于世了!”
语未竟,李惜愿蓦然出现于殿内。
正中端坐李渊,身旁尹氏拉着他袍角哭哭啼啼,再往侧首,李建成与一干东宫臣子按次序两旁分立。
“阿耶!”
忽然,李惜愿膝跪于地,伏身再拜,口齿清晰响亮:“请阿耶治女儿之罪。”
“阿盈?”李渊诧惑起身。
李惜愿不紧不慢,以大殿诸人皆能听清的嗓音接着道:“这一切与秦王无关,皆是女儿一人自作主张,请阿耶莫要迁怒任何人。”
得一旁李建成眼色示意,家奴狠下心,立即大叫:“陛下莫被公主隐瞒过去,想公主空身一人,如何能调遣得动卫军?驱使得了偌大一座雍州官衙?背后定有秦王教唆,长孙县公莱国公皆为帮凶,岂是公主一人之力?”
他又哼一声:“只怕其中亦少不了杜学士衔恨指使。”
“你住嘴!”李惜愿瞪他一眼,家仆顷刻结舌。
她又转向捋须沉吟不语的李渊,重重道,“阿耶,莫听下人胡话,是杜学士无辜挨打重伤,女儿不忍凶手逍遥法外,私自将尹阿鼠拘捕至衙,与秦王长孙县公与莱国公俱毫无干系。阿耶英明,定能明辨是非,知晓孰对孰错,不会让杜学士含冤受屈。”
殿内气息急停了一霎。
一侍者垂头匆匆走入,向李渊禀告:“报圣人,莱国公求见。”
又来一个。
李渊颔首,俄而李世勣踱步入殿,俯身拜礼。
于在场诸位之中,男人的音调显得尤为冷静,他直视君王双目,一字一句:“禀陛下,此事与公主无关,皆是微臣私带卫卒,私遣长史,得罪了国丈,还请陛下治罪。”
“你别胡说!”李惜愿急了,又望向李渊,“阿耶,都是我一人的主张,是我逼迫了李懋功,阿耶莫听信他的话。”
忽地,尹妃攀住李渊腰带,哀哀戚戚哭喊:“陛下——天下岂有小辈殴打外祖的道理!妾身着实不知,这大唐还有无天理了!”
“谁是我外祖!”李惜愿高声,“你也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只有窦后与万妃,我岂会是你的女儿。”
“陛下您听,在您面前公主便忤逆于您,背地里还不知如何。”
“够了!”
李渊扶额,只觉头痛欲裂,却已将一切心知肚明。
他本是被尹氏与家奴你一言我一语搅得动摇,然而李惜愿一入场,待将经过禀明,他终于洞悉了前因后果。
那家奴一力将起源推往李二郎身上,李渊何尝不知此乃敲打次子及其左右的绝佳机会,可李小六又使劲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他自然不可能责罚爱女。
再者他清楚杜如晦实受冤屈,对女儿的疼惜盖过了借题发挥的念头,一时李渊只想息事宁人,将双方安抚毕便罢休。
但尹氏又在旁不依不饶,李渊深作叹息,只得望向女儿:“与你尹姨妃道个歉,你姨妃宽宏大量定不会责你,日后莫再擅作主张,有事先回报阿耶便是。”
全是他们的错,还想让她道歉!
李惜愿闷了一口气,扭过脑袋:“不可能。”
“陛下——”
尹氏掩面又泣,蓦地,久立李建成身后的魏征忽快步走离殿侧,向中间踱去。
“陛下,公主乃是按唐律定罪,并无过错。”他缓声启奏,“执法过程虽有不当,然律法昭彰,国丈虽贵,亦不可免于刑罚,公主无需致歉。”
小魏先生真好!李小六感激地投去目光。
有直臣出言,尹氏再心有不甘,亦只得暂时将一腔怨气憋回腹里,恨恨收回目光,拂袖告退。
经过李小六身边时,沉浸于大功告成喜悦中的少女未能发觉,那冷不丁掷来的一道阴鸷眼神。
……
“我让你回家,你为何不听?”甫出殿门,李惜愿便气鼓鼓盯着男人。
李世勣淡淡牵唇:“六娘换匹毛色暗些的马,我便不会站于此处。”
“这是别人送我的礼物。”她扬起脸,不无自豪,“我不会换的。”
“那位手下败将?”
李惜愿挠挠脑瓜:“也不能这么讲,他毕竟还送了我一匹好马,不可贬低他。”
李世勣忽一笑。
“我并非贬低。”他翻身上马,声音消逝于暮夜,“我亦是。”
第62章 第六十二话“辅机欲夜叩宫门?”……
月旦日,文学馆照例忙碌不暇。
李小六兴冲冲跑进厅内时,褚遂良正伏案端详字帖,朔风扑入窗扉,哗哗卷起页角。
这些都是各地所献号称王羲之亲笔的“真迹”,李世民酷爱书圣,便有天下吏民投其所好,陆续寄来千百卷传说王羲之流落民间的帖子,一时真假难分,李世民颇感头疼,于是请褚遂良为其辨认。
他自幼临摹,早将书圣用笔烂熟于心,只需览上片刻,即能识出真伪。
李小六一声不吭望着,探出脑袋观摩半日,瞅那一幅幅瞧着都相差无几的字帖须臾便被他分为两叠,终于忍不住,张嘴便夸:“褚老师也太厉害了!”
褚遂良展容:“不过手熟尔,六娘若潜心此道,定能凌驾褚某之上。”
又在劝学,李惜愿吐吐舌,好累,她不想动脑。
“你可瞧见过我的印章?”她想起这趟所来目的,踮脚四处搜寻,却发现毫无踪影,摸摸脑瓜,“奇怪,我明明放在书架上的。”
“哪枚印章?”褚遂良问。
“就是那个刻着狸奴居士的小印哇。”
“那枚小印不是在秦王的书房案前么?奴婢适才收拾时看见了。”经瑗儿路过提醒,李惜愿方醍醐灌顶,咧唇抱歉一笑,随即拔足一溜烟跑去书房。
瑗儿瞥褚遂良伫立原地,笑道:“郎君莫见怪,那枚印章是杜学士亲手为公主所刻,公主几乎日日都用,不见了那小印便魂不守舍。”
褚遂良微怔一顷。
李惜愿再度攥着印章跑回,瑗儿眨了眨眸,打趣道:“杜学士送礼还是这般合乎公主心意,莫非杜学士还想着……”
李惜愿倏尔站住脚打断:“他早就不喜欢我了。”
她垂眼盯向掌间小印:“他送我这个,是在祝我得偿所愿。”
“甚么愿望?”
“嘻嘻,不告诉你。”李惜愿眯起眼,竖起一根指头慢悠悠摇晃,作为对她之前卖关子的报复。
瑗儿按捺不住扒近来问,她故意扭过脸,转向褚遂良,咧齿露出一张笑脸:“褚老师,我能为你画画么?”
他似从沉思中抽出心绪,回过神来,道:“为何想到为褚某作画?”
“褚老师忘了?”竟然有人做好事还忘记,李惜愿点拨,“那三幅字?”
他仿佛终于忆及,牵了牵唇:“举手之劳。六娘不必记挂心上。”
“不行,这违背了我的人生信条。”她总能冒出他闻所未闻的词汇,不过时日一长,他已经学会了自动转译。
褚遂良明白,将他人给予的善意念念于怀是李小六秉承至今的原则,让她忘记恐怕比读书还难。
他不禁微笑,任由她一手搬画具,另一手提板凳,兴高采烈地跑来跑去,坐定后埋头甩动笔杆,时不时抬起脸梢,打量一眼他的隽秀面容。
她唰唰画得迅速,俄而吹口气,搁下笔,扬起手中宣纸:“好啦!”
褚遂良起身去视,李惜愿仰面窥他神情,见那脸色是一贯的平静,固然未皱眉头,但也未浮笑容。
“褚老师?”她心里打鼓,看来他是不满意,悻悻然收起画纸,“那我给你重画。”
知他向来挑剔,不喜欢之物绝不会违心说喜欢,她又新换了页,这回愈发上了心,勾线也比以前更细致。
“褚老师再看看。”
“……”
他还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见识到完美主义者对人的摧残,李惜愿小小吐槽了下,依然不肯泄气,深吸一息:“你再予我一次机会,这一回,我一定要为你作一幅最无懈可击的画像!”
深刻意识到前两次着实马失前蹄,这回万不能再出错,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搬凳靠前两步,一双瞳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屏息凝神,试图捕捉所有微小细节。
她心无旁骛,脑际唯余将他画好的念头,待最后一笔落下,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双手将宣纸递予他,翘首以盼他的回应。
“多谢六娘。”谢天谢地,褚遂良的神色终于松动了,自她手中将画纸接过,李惜愿顿时如释重负。
她自学画以来,未尝遭遇过三易画稿的惨痛,不过这也教育了她,即便是好意赠画,也不可粗糙对待。
她拾印呵气,想往题跋上盖,可他忽而作止:“不必盖章了,就这般便好。”
李惜愿只得罢手。
褚遂良酝酿措辞,欲启唇邀她用饭,话音未出,忽然,一侍者自文学馆侧门跑来,气喘吁吁,经仆役指引来寻她。
“公主,公主——”
褚遂良旋即咽回邀请,李惜愿认出来人正是李渊身边的近宦。
“公主,陛下深夜高热不退,染恙在榻。”近宦急匆匆拭汗,“请公主速随奴婢往太极宫探视。”
完了,阿耶该不会是被自己气坏了!
李惜愿顿而惊恐,立时向他鞠一躬告辞,褚遂良颔首回礼,静静视那道背影小跑离开。
稍顷,男子望向案角那两张废稿,伸手将之珍重叠起,收入袖中.
李渊身子骨一向硬朗,李惜愿本以为只是小疾,不料这回高热来势汹汹,李渊至今躺卧榻中,阖目不醒,任凭寝殿围拥一簇人众,亦不闻不问。
李惜愿愧疚不已,垂下脸深为自责,太医令以为她是为阿耶担忧,不由发话宽解:“公主莫虑,病情虽一时凶猛,然陛下脾肺强健,心脉无损,应无大碍。”
她点点头,又转眼环顾周遭,侍者们端药捧壶,殿内外鱼贯穿梭,而她似乎除了干愣观望,并无可以插手的地方。
早知当初该翻翻李世赠的那本《脉经》,如今也能派得上用场了。
她正为自己的无能而丧气,一宫女倏靠近她,深行一礼,唇畔挂上和善笑意:“公主如若无事,万妃请公主来随奴婢前去抄写经文,为陛下祈福。万妃言,公主书法精妙,所抄经文定能事半功倍。”
李渊素来笃信此道,李惜愿想着这或许是唯一能为阿耶帮上的忙,当即愉快应声,迈开脚步,跟随那宫女身后而去。
皇城偌大,她七拐八绕越过殿宇楼阁,不知走了多少弯,至一僻静偏殿,宫女曲身请入:“公主,便是此处。”
瞥出少女疑惑目眸,宫娥笑道:“抄经需一间*安宁处所,万妃特令奴婢挑选此屋舍,便于公主静心。”
李惜愿抬脚跨入屋门,此间已废弃多年,空旷无人,陈设惟一张小桌,一把月牙凳,案上一沓纸,以及笔墨若干。
宫女瞟她坐入凳中,瞳珠一转,放轻手脚,悄悄后退至屋门外。
“公主,万妃娘子吩咐,经文需连抄两百卷方显诚意,明日一早,奴婢便来为公主开门。”
李惜愿未察觉出异样,一面低头翻看需抄经文,一面问她:“那何时能来送饭?”
宫女笑音不改:“至晡时,奴婢自会来为公主送饭食,公主安心抄经便好。”
门扉骤掩,屋内除了少女,此外空空荡荡,李惜愿就着灯烛,提笔舐墨,坐直身板,开始工工整整抄写。
她暗下决心,今次一定不能辜负母亲期望,自己也要为阿耶的病情效一份力!
她一旦写字,便能迅速进入旁若无人状态,忘记时辰更移,满心惟有眼前尺牍。
此处偏僻,她亦听不见更漏,当下奋笔疾书了不知多久,待小腹发出咕咕直叫,她方发觉,此刻应当早过晡时了。
说好的来送饭,李惜愿愈思愈觉不对,那宫女怎还不来?
她饿得提不起笔,从凳上虚乏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预备出门寻饭吃。
既然无人关心,便只能自己觅食,她伸手去推门,可那木板竟像生了根,怎么用力也移不动。
好奇怪。她又试着用身子去顶,可无论门扉被撞得阵阵抖颤,也透不开分毫缝隙。
倏地,李惜愿瞳孔蓦然放大,脑海霎空,无尽绝望随即翻涌而来。
门被人自外锁住了。
“来人哇!”
“有人么?”
“快来个人哇!”
她拼命拍门,盼望有人恰巧路过,又恰巧听见,可任她高声喊叫半日,亦无一声应答。
李惜愿饿得发昏,眼冒金星,只得走回去,蹲下身翻箱倒柜,寻找还有甚么足以充饥的食物,忽地,四下陡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原是案上蜡烛燃尽了,也无人来添。
……她又被抛弃了。
李惜愿意识到这一事实,全身恍如栽入冰窟,刺骨的寒冷侵刺她的肌肤,她的心仿佛猛然从高处坠落,随即掉进沉不见底的深渊。
没有人会过问她,也没有人会知道她被困在这里。
她又一次,被动地与世间隔绝。
可她饿得连流泪的力气也竭尽了,冷不丁眼前一黑,四肢发软,身子往地上跌去.
“哥哥今日怎回来晚了。”褚遂良直至暮鼓响后方下值,褚庭祯接过披风,叠放平整,又抬首问询。
“公务繁多,便晚了两刻。”褚遂良道。
“□□后可遣人归府通报一声,妹妹也好为哥哥提前准备热食,免得再吃冷炙,对身体也无益处。”
褚遂良微颔,忽听外头传来焦切女声,似与家仆交涉:“我寻你家郎君有急事。”
他听出那是白日里侍女瑗儿的嗓音,心底顿袭一股不祥预感,立刻疾步踱出。
“郎君!”瑗儿惊慌唤他,满面仓皇,“公主,公主不见了!”
瑗儿只知他是最后一位见过少女之人,是故发觉少女凭空消失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来寻他。
褚遂良惊问:“公主入宫后,便再未归来么?”
瑗儿咽泪点头。
“可去过宫中找寻?”
瑗儿神色凄惶:“夜深宫门已下钥,奴婢冲不得宫禁,王妃也忧心如焚。”
褚遂良抚颌,自古君王宫门森严,除却军国大事则决然不得夜闯,事后追究起来,便是皇亲贵戚亦难逃一死。
倏忽他思及一人:“寻过太子殿下不曾?”
李建成虽与李世民不睦,但毕竟是李小六的长兄。
然而瑗儿摇头:“殿下带兵出征了。”
褚遂良闻言,随即温声安抚侍女:“你先随我赴雍州官邸。”
知晓这是最后的办法,暗暗祈祷尚有官员留下,瑗儿抹泪跟去,不多时与他至了官衙。
果然,此时暮夜已深,灯烛俱歇,薄雪覆遮屋檐,归巢的倦鸟皆无声息。
除了三五名当值的差役,官府空无一人。
眼见最后一分希望也被泯灭,瑗儿放声大哭。
“郎君,我家公主怕黑……她最害怕一个人……”忠心的侍女嚎啕泣泪,陡觉肩膀教褚遂良一拍。
公厅大门骤然洞开,随后踏出一人,刹那止住瑗儿泣声。
长孙无忌伫立阶上,蹙眉呵斥:“哭甚么。”
瑗儿却像一瞬间看见救星,扑上前去:“长孙先生,我家公主不见了!”
长孙无忌视清是她,疾步下阶,旋问来龙去脉,瑗儿攥手强迫自己冷静,完完整整为他转述:“陛下急病,将公主召入宫中,可寻常此刻早该回来了,奴婢担心公主遇到不测,求先生将公主带回家,奴婢感激先生大恩!”
语未竟,远处倏响马蹄,直奔府衙而来,须臾,那人急停,跃下马鞍,匆促道:“王妃已探明消息,公主是被自称万妃侍女的宫女请去抄经,自此不知所踪,可是目下夜里宫门封锁,陛下病重不醒,王妃亦无计可施。”
瑗儿冷汗直出,张口呜咽:“长孙先生,快救救公主……若是纯粹抄经,怎会至今不归!外人皆不知公主有饥厥之症,饿久了会晕过去,倘无人管,奴婢恐怕要出大事!”
“我即刻启程。”
话音未落,长孙无忌披上外袍,大跨步向外行去。
“辅机欲夜叩宫门?”褚遂良视他唤掌事备马,惊诧上前。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他言简意赅。
褚遂良明白,眼前男子此一去,却是甘冒性命之险。
“那褚某与辅机一道去。”褚遂良分毫未有犹豫,转首示意仆役。
“不必了。”
长孙无忌抬手止他动作,斗篷随风飘曳,他扬鞭纵马,疾驰于暮色之中。
天外月影明胧,北风啸卷,初冬露水深重,沿道旁枝梢簌簌淌落,沾湿了夜行者的衣袍。
第63章 第六十三话“辅机老师吃我的剩饭?”……
“如何了,寻到阿盈了么?”
但见宫女内侍无一例外默然摇头,万氏两行清泪忽地淌坠。
“这平白无故的,怎会在宫城里消失了呢!”万氏坐立难安,慌匆道,“快,多唤几个人去寻,愣着作甚!”
一行人领命,拔足猛奔,这时殿外忽然跑来一内监,喘吁吁跨入屋中。
“娘子,娘子——”内监满头大汗,“长孙县公请娘子往太极宫一叙。”
万氏大惊失色:“他如何入得这宫禁?”
内侍摇首称不知。
事不宜迟,她不便细问,旋即起身出屋,于夜色中焦急而去。
所居寝殿距离李渊太极宫不远,她不用乘辇,加快步伐,约过半刻,万氏于巍峨殿宇的踏跺前眺见了人群中的男子。
他越过人潮迈步踱来,深作一揖,万氏站定,当先低声问他:“长孙先生可知夜叩宫门是何后果?”
诚然为李小六安危挂心,她亦不希望男子涉险。
遑论一旦治罪,台官纷然弹劾,整座天策府,雍州牧公衙,乃至陕东道大行台皆难辞其咎。但万氏清楚,连她一深闺妇人也洞察的利害关系,眼前这位男子不会未有知悉。
长孙无忌却从容行礼。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臣不得不冒死叩开宫禁,望陛下与贵妃恕臣之罪。”
万氏视着他,倏尔长释一息。
“是何军情?”她问。
“臣接密奏,探知北方突厥十八部颉利可汗登位,亲率草原二十万兵马攻破代州,进击渭州,此刻于长安不到七百里,望万妃转告陛下,速调精兵早作迎战。”
“陛下有疾,一应大事由太子代行。”万氏道。
“殿下已出长安。”
“秦王何在?”
“大王正于赶赴途中。”
“速速以状纸发往各宰辅与兵部,召相公们连夜政事堂商议。”
长孙无忌应诺,却并未动身,一双瞳目注视她。
万氏会其意,料定他早已告知妥当,瞥眼四下,道:“先生请随我来偏殿。”
待至殿中,侍女将窗扉门扇紧掩,燃起两根灯烛,万氏立刻覆上愁容,切急道:“我已派人寻过皇城御园上下,可阿盈仍不见影踪,先生可有消息?”
长孙无忌问:“万妃确信已将全禁城里里外外搜寻过了么?”
万氏摇头:“我已加派人手去寻,奈何这成百上千楼台殿阁,明日之内如何能一一搜遍?”
“臣有一言,或许不必悉数搜寻。”
万氏忙问:“先生之意是——”
长孙无忌倾身:“请娘子速召尹德妃详询,臣以为,满宫无人有胆量敢害公主,与公主不和者,惟德妃而已。”
她如梦初醒,联想至李小六之前与尹德妃诸多矛盾,有些是为了友人,另有些却是为了她这个母亲。
万氏扭紧掌心绢帕,一颗泪滴落,立唤心腹侍女以李渊之名召来尹氏,随即眉梢直竖:“尹氏安敢如此恣意!待陛下苏醒,我必如实回报,今次陛下断然不会轻饶了她。”
长孙无忌道:“是故臣斗胆揣测,此事恐少不了齐王之力。”
“齐王?”万氏讶愕。
望她困惑,长孙无忌为万氏冷静作析:“若无齐王推波助澜,德妃不敢伤损公主。臣断言,齐王事先有所允诺,届时德妃定将一切推往齐王,且陛下怜惜爱子,德妃料得自己足以全身而退,方狠手对公主不利。”
稍顷,尹氏赶至,未料迎头万氏沉面步来,脸色肃峻,劈脸将她怒斥:“我女儿何在?”
为母则刚,平日人淡如水,温婉似菊的女子,今朝为了女儿,一声厉喝将尹氏唬得骇然一震。
尹氏骤打寒噤,片刻后勉力镇定,抬眼视她:“贵妃在说甚么?公主的去向妾怎知晓?”
万氏怒不可遏:“公主若出事,你尹家满门坐罪,一个也逃不脱,你敢担得起么?”
“贵妃莫诬告妾,妾此来是为觐见陛下。”尹氏犹然冷硬,“贵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来人!”万氏气得发抖,环顾内侍。
她张口怒瞋尹氏:“待下了刑部,堂官面前你便也这般供述!”
闻听她以刑狱威胁,尹氏一刹慌神,立时争辩:“与妾有何干系?皆是齐王一人谋划,贵妃何不拿这话去恐吓齐王?”
果如长孙无忌预料,万氏依照他事先嘱咐,放缓了声嗓,步步诱引:“你说甚么?怎会与你无干?”
尹氏气势稍弱,避开她紧盯的视线:“贵妃明鉴,妾偶然听得齐王密谋,因恐惧齐王威慑,不敢报知而已。”
“齐王为何加害亲妹?”
“贵妃误会了,齐王并未加害。”尹氏辩驳,“不过是请公主抄经,将她饿个一天一夜而已,齐王亦仅仅不忿于兄妹之间嫌隙,又非甚么大事,贵妃何必小题大做。”
她语气轻描淡写,浑然不以为意。
“饿上一天一夜?”
万氏勃然大怒,目眶通红:“你可知我的女儿素患饥厥!她会死的!”
“你是不知,齐王又岂能不知?”她连连逼问,“她只是个甚么也不懂的小姑娘,你们如此待她,可还有一分一毫的良心!”
“娘子,娘子!”
“娘子莫气坏身子!”
侍女见她将欲冲上前,慌忙蜂拥拦阻,一番安抚后,万氏方缓和些许,捂着胸口,直指瞠目结舌的尹氏:“公主在哪儿?你如实告诉我,我赦你的罪。”
尹氏看她欲为女儿拼命的神态,过往娴静此刻竟荡然无存,惧得魂也掉了三分,提着喉咙,支支吾吾:“……妾亦不知。”
蓦地,手指伸向一旁同样心惊肉跳的宫女:“她知。”
“速带我去。”万氏大喝。
宫女战战兢兢出列,软着腿脚,躬腰为她指引。
*
昏黑沉寂的暗室,李小六孤零零地趴在地上,意识浑噩,脑际飘浮半空,一时竟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老师,你能不能别叫我爷爷?」女孩小心翼翼地盯着面前的中年女子,胆怯地问她,「打电话给我妈妈好不好?我妈妈会来的。」
中年女子不由叹气:「好。你妈妈电话多少?」
女孩眼里泛光,抱过手机,按动了默念无数次的号码。
「喂?」长久的拨号声过后,疑惑的女声终于自那端传来。
这是三年来,女孩第一次听见妈妈的声音。尽管只有一个问字,已足够令她欣喜。
她忍住“妈妈是我”的下意识回答,听见老师说:「是李盈同学的家长么?她的成绩最近下降得很厉害,请家长这两天有空来学校,我想与你为了这孩子的学习谈一谈,别耽误了一个好苗子。」
对面倏然静默,女孩才唤醒不久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可甚至就连静默也未持续,女声简洁而短促:「她爷爷带着她,不用来问我,她跟我没有关系。」
随即利落地挂了电话。
老师怜悯地望向呆立原地的女孩,摇了摇头。
她跟我没有关系。
女孩蹲在地上,脑海里重复回响这句话,她讨厌自己的好记性,让她甚至能记住每个字的语气,让她幼小的心被切割得七零八落,让她夜深失眠时都在回想那通本不该拨打的电话。
女孩为了能再见一次妈妈,故意把成绩考得很差,以为她能出于最后的关心,打也好骂也罢,总能再看一眼妈妈。
原来她和她的妈妈没有关系。
少女半梦半醒之间,模糊了现实与过往的边境,闭眼,是女子漠然的声调,再睁眼,又是黑洞洞万籁俱寂的长夜。
她绝望得直打颤,可心底仿佛有一道声音絮絮碎语,不停提醒着她。
要坚强。
不能哭。
从前那么多年都过来了,那么多失眠的夜晚,那么多无人倾诉的话语,皆是她孤独一人熬过。
“阿盈,阿盈!”
“阿盈能听见么?听见便回母亲一句话!”
“母亲求你了,阿盈快回母亲!”
忽尔,一连串急迫的女声陡响。
是和梦里的冷漠截然不同的语调。
李小六试图回应,眼皮使劲抬起,半晌又闭拢。
“贵妃恕罪!奴婢……奴婢实不知锁钥在何处。”
“请借娘子侍卫佩刀一用。”男声道,“还请暂且退后。”
话音刚落,俄而一道金属撞鸣的铿然巨响,须臾,一束光倏忽透入,钻进她半阖的瞳眸中央。
教光一照,李小六一瞬间恢复了几分力气,她揉着饿得虚脱的小腹,手脚并用,强撑着自地上爬起。
门扉骤开的那一刻,男子疾步走入,随即俯身折膝,近乎半跪靠近她:“阿盈!”
堵在胸腔的那股绝望霎时倾泻而出,直至烟消云散,她终于寻到了一处肩膀,终于不用再憋闷,终于能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
李小六倏地搂住男子的脖颈,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哇地一声哭出来:“辅机老师——”
男子将她抱得弥紧,李小六伏在他的肩上,被眼泪洇湿的朦胧视线里,看见了不远处喜极而泣的万氏,身旁侍女的烛灯照亮了她上扬的唇角,以及颊畔尚未干涸的两行泪痕。
……
“若非娘子及早召来下官为公主诊治,勿怪下官直言,恐怕公主性命有危。”
“那如今可有碍?”
“娘子勿虑,待公主静养数日,便可恢复如初。”
两侧香炉飘出缕缕柏木熏烟,有安稳宁神的功效,李小六酣然睡了两晚,待睁开双眸,瞥见头顶一架天香色床帐,目光移转,正对榻旁万氏因数日不眠而泛出青白的面容。
望她醒了,女子长舒一口气。
“母亲!”李小六自被窝里伸出手心,摸向万氏脸颊,将她泪痕轻轻拭去。
“母亲莫哭,我以后再也不会让母亲担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她收拢指尖,扬起小拳。
“傻孩子。”万氏弯唇,将她冰凉手掌塞回被褥,“这又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让母亲担心了。”
万氏抚摸她脑瓜,眸中一汪清潭,映出少女愧疚的脸,笑了一笑:“莫自责,天下能有几个不为孩子忧虑的母亲,经此一事,母亲意识到之前自己或许错了。”
李小六原本蓬乱的长发已被她梳理平整,此刻被她贴在掌间,视着李小六疑惑的神情,万氏歉然喟叹:“母亲为你婚事牵挂,亦是想为你寻个终身好归宿,一时心急了些,你莫为此气恼母亲,母亲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所愿皆能圆满,就如你的小字一般,好能顺遂些,再顺遂些。”
李小六眸前若凝雨雾:“我知道的,母亲,我从未怪过母亲,母亲都是为了我。”
万氏摇头:“不,母亲已经醒悟了,母亲如今只愿女儿长久陪在自己身边,我不求其他,惟求你平安一世,在我眼前安然无恙便好。”
“母亲——”
李小六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温热馨暖的体温,嗅着衣衫间阵阵清香,将脑袋深深埋入女子怀中。
灯火莹莹,面前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母亲,她想,她从此不会再梦回那个下午,也不会再梦见那句话,过往的孤寂已该遗忘。
因为母亲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
再歇一旬,李小六提出该回文学馆做功课,万氏虽心有不舍,但看她一脸好学,知实是宫禁拘不住她,只怕学习不过是个幌子,只得派内侍通知秦王府来接。
待宫女禀告来人后,李小六提起行装,与万氏辞别,一路行至左掖门。
那里已有长孙无忌在等她。
“辅机老师!”李小六露出粲然笑容。
长孙无忌示意仆役将行装接过,将她上下端详,随即问:“饿么?”
“辅机老师请我吃饭?”
“自然。”
“东市还是西市?”
“任君自便。”
于是李小六跑去据说新开了好几家食店的东市。
吃撑喝足后,常言道人不能吃太饱,脑海里不合时宜掠过那个不省人事的夜晚,李小六愈想愈不安,刨根问底之心顿冒,瞳眸盯向他:“辅机老师,那晚我究竟说了甚么?”
长孙无忌气定神闲:“我想,还是不必再提了。”
完啦!
可李小六又感觉哪哪有问题,她总记得辅机老师似乎也与她说了话。
“辅机老师是不是也与我说话了?”
他的眼眸竟闪烁了一瞬,随即道:“不曾。”
李小六捕捉出他的反常,意味深长地眯起眼:“你一定说了,我还记得你的话。”
实则她压根没记忆,吓唬他而已。
“你记得?”长孙无忌蓦然抬首。
李小六莫名从那双瞳目里视出急促与紧张,以及不知为何的隐隐期冀。
“骗你的!”李小六观他反应如此异常,诚实惯了的她编不下去,如实供述,“我连自己的话也不晓,又怎记得你的。”
“饭快凉了。”他目光幽微地视着她,末了作出提醒。
李小六打了个嗝:“我吃饱了。”
长孙无忌接过她的碗,淡然自若地继续用食。
“辅机老师吃我的剩饭?”李小六愕然地望着他,大为吃惊,“我阿耶都不吃我的剩饭!”
第64章 第六十四话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无故被提及的李渊蓦地咳了声。
“我若不食,莫非平白浪费米粮?”长孙无忌自然道。
李小六摇摇头:“我不是此意。”
她斟酌词句,道:“呃……辅机老师不觉得别扭么?”
长孙无忌笑了一笑,却未答她,似乎她的疑惑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李小六支颐看他,窥着这张仿佛无尽智慧的清癯面容,喉头一热,忍不住发出由衷感激:“辅机老师,谢谢你。”
“你最该感谢之人,是万妃。”不顾李小六瞬间耷拉的脑瓜,长孙无忌冷酷指出,“还有你容易轻信他人的头脑。”
“啧啧,辅机老师嘴好毒。”
这几日以来,她已经在万氏一半教育一半恐吓的劝导下反思了自己的行为,痛定思痛,若非出于对李渊忽发急病的愧疚,她也不会害得这么多人为她牵挂。
“是么?”长孙无忌哂笑,续往她伤口上撒盐,“比不得你吃的亏毒。”
“我向你发誓,从今往后,除了你们,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李小六竖起两根指头,严肃起誓。
“你们?”
李小六点头:“就是哥哥秦王府里的人们,唯独你们我才可以无条件相信。”
她不知为何他的神色陡然凝重,倏尔,长孙无忌视她一眼:“还是无甚长进。”
李小六不解:“那我究竟该信谁?”
语未竟,她福至心灵,刹那意会,慢慢弯起了唇角。
“其实我已经最信任辅机老师了。”
他的心骤然猝动了一瞬。
李小六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说出真心话:“辅机老师很早便予我无所不能之感,似乎甚么棘手之事你都能替我解决,遇到难题我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你,可是我明白了,我不能一直靠着辅机老师,我也要自力更生,摆脱对你的依赖。”
长孙无忌注视她须臾。
少女神色诚恳,是一贯的真挚,宛如一块未经打磨的澄澈璞玉,令人爱惜,偏也令人愠恼。
脑际似思索了一刹,他掀袍起身:“我送你回去。我有话与你说。”
李小六于是跟在他后面。
他放缓脚步,让她能在暮光中看见他的眼睛。
默了一顷,她问:“辅机老师莫非是不赞同我的感想么?”
“不,我认同。”
长孙无忌想,倘他自私一些,他便会否认,并且对她说,她此生此世都不妨依赖他,如有可能,长安城甚至不会有长孙无忌,李小六想去哪儿,他便陪她去哪儿。
可他做不到如此自私。
他岂能如此自私。
他必须为了她,告诉她:“阿盈,从头至尾,朝暮春秋,惟你一人能陪你自己。”
他洞察少女的孤寂,为之感同身受,可他必须再告诉她:“万莫画地为牢,困住你的孤独,是你的心。”
“你一人便可自足,便是圆满,毋须借助他人,更毋须悲观地向外渴求。”长孙无忌道,“与其依赖他人的保护与情感,你要尝试接纳自己。”
“勿过度轻视自己,莫将他人看法作为你衡量自身的尺度,阿盈,你反复为之痛苦的孤独与牢笼,原本可以并不存在,你必须信任自己能够解脱出牢笼外,你方能真正得到解脱。”
“倘能如此,在无人来时,你便不会再有绝望。”
李小六听得怔住了。
便是在遥远的后来,也没有人这般告诉过她。
“辅机老师……”她抬头凝望他,眸中若有触动,“你是从何而来的体悟呢?”
长孙无忌微微笑了:“我毕竟年长于你。”
他并未与她谈及少时,曾经的国戚贵胄,一朝跌入尘泥,何等狼狈至极。可他从来只字不提,过往早如云烟飘散无踪,何况那落魄磨砺了他的躯壳,锤锻了他的心志,反成了不可多得的珍重之物。
时至今日,他已惟余一笑了之。
可他纵然不提,李小六猜出来了。
她没有多问,面上浮出笑痕:“辅机老师会不会觉得我很不懂事?”
“倘我说会,你当如何?”灯烛映入他视来的眼眸。
李小六转了转脑袋。
“我会听取你的意见。”她知道这是辅机老师在考验自己有没有把方才的话听进耳朵里,忖了忖,回答他,“但我不会为你的话而难过,因为我爱自己。但是,我会改正的,你放心。”
她这句“你放心”显得稚气,长孙无忌不禁挽唇.
两日后,李渊终于痊愈,听闻这个消息的李小六按捺不住,立即跑去了太极宫。
甫至殿门口,便听万氏与李渊恼忿的声音:“这孩子纯挚良善,以为抄经便是抄经,哪里想得到那些算计!可怜这孩子一片孝心教齐王与尹氏利用,若非阿盈福大命大,陛下可就见不着她了!”
李渊雷霆震怒,恨声穿破耳膜:“混账!”
当即拍案唤内侍:“来人,将那二人与朕召来!”
李小六眼珠轱辘一转,尹氏必得哭哭啼啼,李元吉更是擅长人前认错,立时提足跨入殿中,拦住内侍得令离去的脚步:“先莫去。”
旋即踟近李渊,咧嘴大哭:“阿耶——我不想看见他们——”
李渊慌忙接过她身板,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声长叹:“好阿盈,你受了苦,阿耶必得为你主持公道,这回阿耶断然不会轻饶了他们。”
李小六抬起脸梢,水汪汪的瞳眸眨巴眨巴:“那阿耶能不能听一回女儿的?”
李渊视她:“阿盈想如何惩罚?”
身为父亲,他一眼便知女儿意图,却也顺水推舟。
李小六清清喉咙,口齿间仍带鼻音:“请阿耶休了她。”
话音刚落,她盯向尚在思忖的李渊,又道:“阿耶上回便是犹豫了,若非阿耶顾念旧情,女儿今次也不会险些见不到阿耶。”
“一切随阿盈之意。”
最后一语果令李渊心惭,又闻李小六清晰声嗓:“阿耶还要把她和尹阿鼠一家逐出长安,她父亲横行霸道,玷污阿耶的名声,女儿不愿再瞧见他们。”
李渊颔首。
“元吉更不能放过!”李小六随即皱起脸,“他才是主谋。”
她一股脑将状往李渊面前告了,愤怒控诉:“他明知我吃不上饭会晕厥还把我锁起来,分明就是想害死女儿!女儿都不怪他之前找我撒气的那些小事,可他竟然对女儿下如此狠手。”
不待李渊答话,她呜哇一声,扑往李渊双膝:“女儿在那黑屋里,甚么吃的也寻不见,连蜡烛也无一根,四处黑漆漆一片,女儿害怕得瑟瑟发抖,以为活不到明日了……孰知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亲四哥!阿耶,我可是四哥的亲妹妹哇,他岂能对亲妹妹这样绝情,女儿心都碎了!”
这番叙述声情并茂,可因皆是李小六亲身经历,听起来格外令人动容。
饶是知天命之年千帆过尽的李渊,亦不禁眼底生热,万氏更是泫然泣泪,起身踱来,将李小六搂入怀中:“好孩子,这回有阿耶为你做主,阿盈莫再怕了。”
“这个逆子!”李渊勃然,两侧短须翘颤,“来人传朕口谕!”
内监倏躬身听令。
“齐王向前便几次三番忤逆朕命,今次更是不守孝悌,不尊人伦,即日起……”在李小六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中,李渊狠下心,拧眉咬牙。
“褫齐王爵,禁足皇城六月,非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内监领命去了。
李小六大仇得报,心情舒畅,又问李渊:“阿耶,突厥犯境可击退了?”
李渊虽愁虑,在她面前犹未表露,依旧宽和展容:“有二郎在,兵戎之事无需阿盈忧心。”
“不。”李小六凝重道,“我是阿耶的女儿,大唐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无法坐视不管。”
“人尽其才,我们阿盈为大唐效力的方式可与二郎不同。”李渊抬手,示意两名早候立门口的内侍步入。
内侍疾步趋至,跪地回奏:“禀陛下,倭国遣唐使已至驿舍,请求陛下召见。”
李渊转向李小六,含笑道:“阿盈可愿为阿耶展示大唐气象?”.
“甚么!阿耶为了她,竟要追我王爵?”李元吉火冒三丈,恼极切齿。
妻子杨氏瞅他神态,亦瞧不上他这副做派,提唇轻笑一声:“六娘又碍不着你甚么,你处心积虑想害秦王便罢了,跑去害六娘,岂不存心惹父亲动怒?”
“你懂甚么?”李元吉呵斥。
杨氏背对他梳妆,翻一白眼。
“我是不懂。”杨氏慢条斯理道,“我着实不明白你妹妹又得罪了你甚么。”
随即她闻身后男人咬牙:“你当然不知,自小父亲母亲便宠爱他们兄妹,我一出生,母亲却想扔弃我,置我于死地!若非我那乳母怜悯,将我捡回抚养,我哪还有命活至今日。”
懒于提醒丈夫,正是他自己又亲手杀害了有救命之恩的乳母,杨氏挑眉,又听李元吉屋内焦躁徘徊,愤愤道:“凭甚么?凭甚么他兄妹俩能备受呵护,而我得不到半分母亲的爱!现在父亲又这般偏心于李六,我见不得她舒心,二哥一人性命哪够,我要她也陪着二哥一块下去!”
“你真是不可理喻。”杨氏摇摇头,不愿再听他泄愤话语,盖上铜镜素布,起身推开了屋门。
李元吉恨意难平,浑身如坐针毡,随即更换装束,直奔太极宫而去。
他不信,凭李渊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当他亲身向阿耶诉苦之时,李渊不会不予以原谅。
闻今日倭国委派遣唐使来长安,大唐建立之初,急需威服番邦以显风度,因而李渊对使臣来朝殊为重视,亲自于太极宫接见,又设宴舞于朝,一时喧嚣欢腾,众臣同乐。
此地人多,李元吉只得暂且按住怨气,却又于李渊身旁,瞥见了正朝身材矮小的遣唐使好奇观察的李小六。
眼风一动,李小六亦瞧见了两侧队列里的李元吉,冲他挤眉。
还未等李元吉发作,她倏尔别开眼,似乎压根不愿理会他,李元吉恨得牙痒,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又奈何她不得。
玉阶下,十余名遣唐使皆着*中华服饰,入乡随俗,为首者操一口流利汉话,熟练而谦恭地应对正中央李渊的问询。
“回陛下,曾蒙天朝赐弦歌雅乐以东渡,敝国欢欣鼓舞,学成乐师数十名,各处传播演奏,敝国开化,皆是天朝恩赐。”遣唐使伏地拜谢。
为人君者,无不最喜万国来朝之景,李渊龙颜大悦,道:“倭国既学中华汉字,可于书道有所造诣?”
遣唐使顿时惶恐:“敝国君主素闻天朝盛产书道大家,诸如欧阳公询,虞公世南,僧智永,又闻陛下公主书道亦炉火纯青,声名遐迩,却无缘得见真迹,实为可惜。”
李渊捋须,指向身畔李小六:“这位便是我大唐公主,朕唤公主亲笔书一幅,你且带回,以作我大唐国礼。”
遣唐使欣喜再拜:“若能如此,则谢陛下隆恩!”
“阿耶,写甚么?”李小六戳戳李渊,小声问。
“不拘写甚么,阿盈随意即可。”
李小六脑里开始琢磨,一面接过笔墨,深作呼吸,胸腔酝酿气息。
稍顷,大殿之上,少女蘸墨挥毫,分毫未有怯场,笔下若行云流水,手腕折转间,一幅大字跃然纸上。
内监奉命高举示向众人,群臣霎时投去目光,不经意间,异口同声读出宣纸上遒劲有力的墨字。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好!”
“好句!”
“公主好才华!”
嘿嘿,报纸上看的,群臣山呼之际,李小六摸摸通红的脸。
使者大喜过望,如获至宝将宣纸接过,领一众遣唐使叩谢君恩:“臣代敝国君主,敝国臣民,谢过天朝陛下,天朝公主。”
后来唐人笔记有云,高祖曾以第六女墨宝相赠倭国,倭人趋之若鹜,争欲赏观,其后百年虽毁于兵燹,亦为一时佳话也。
第65章 第六十五话“我选辅机老师。”……
武德七年冗长的秋冬在日复一日地学习,无事便去李渊万氏膝下孝敬的日常中悄度。
前线战报一如从前,源源不断送至李渊的御案,李渊虽仍细致阅览,但李小六能敏锐地感觉到,阿耶的笑意已明显褪去了几分。
联想她所学不多的历史,李小六知道,李渊早已不满于次子的威望,原先引以为傲的卓著功勋,今日竟成了引发父子失和的利刃,悬在太极宫那座龙椅的头顶。
固然李建成与李世民相差十岁,自小关系便不甚密切,但无人希望自家院墙起火,兄弟相争。
可偏偏这是皇家,自古群雄逐鹿千百年,所求皆只为那方帝位,李小六有时会觉得,倘若阿耶还只是唐国公,大家都安稳融洽地生活在长安城中,哥哥便还是阿耶的爱子,李渊对他依旧是最慈爱的父亲。
可她从小就知道哥哥的愿望。
倘他意欲实现这个愿望,他便注定放弃父子之情,兄弟之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李小六清楚这个道理。
而她惟能时常往李渊跟前跑,将近期用功成果在阿耶面前展示,博得李渊会心一笑,瞅准时机便夸是哥哥教得好。
最近李渊持办一宴,酒至半酣,宴上文人纷纷起兴提笔,虞世南亦接过笔墨,须臾赋诗一首,李渊阅过后,扬手令李小六先来评鉴。
李小六凑近前,睁大瞳眸细观,见是一篇五绝: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这首诗她学过!
李小六按捺不住激动,喜色溢于言表,闻李渊问:“阿盈可知你虞老师咏的何物?”
“是蝉!”
李渊与虞世南不禁俱微笑颔首。
李小六没想到,后世一字一句剖析的经典诗作,竟是诗人在她的眼前,情感涌注之下挥毫而就。
她再一次感受到历史际遇的奇妙。
“阿盈可有感悟?”李渊又问。
问对人了。
李小六滔滔不绝:“开头两句状物,描绘蝉的外形与鸣声,后两句引发议论,表达蝉鸣不需要秋风的借力,自能飘送四方。”
她转向虞世南,瞳眸莹亮:“虞老师这是在托物言志,表面咏蝉,实则意在自喻,表达您与蝉一样有着高洁疏朗的品格,即便位居显赫,也不会改变您内心的操守与气节。”
话音刚落,在座的虞世南与欧阳询皆投以慰然目光。
李小六脑际转动,嗓音清亮:“其实,我对虞老师的立意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哦?”虞世南凝视她露出牙齿的笑容,“阿盈但说无妨。”
又到了展示的机会,李小六道:“虞老师诗中的蝉栖息于梧桐树上,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蝉不仅秉持自身志行,也正是因为择了梧桐,鸣叫声才这般高远彻亮,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虞老师这里的梧桐树实则是明主,是能庇护蝉餐风饮露之人。而虞老师在哥哥的文学馆中担任学士,所以您的梧桐不正是哥哥么?我猜,哥哥是不是虞老师的蝉所赞誉的明主?”
虞世南欣然展颜,须髯向外舒张:“知虞某心者,莫过于阿盈!”
“秦王于虞某有知遇之恩,倾力倚重,推心置腹。”虞世南抚须感慨,“虞某无秦王,则无今日。”
李小六嘿嘿笑:“也是因为虞老师具有独步天下的才学,打铁还需自身硬,不像我,还没爬上树就得摔下来。”
虞世南被她的比喻逗笑,座中诸人亦抚掌开怀,一时君臣同乐,笑声疏朗。
后来据一同赴宴的人回忆,这是武德末年难得的放松时刻,不久后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李渊亦未再邀请文学馆官员参宴,直至贞观年间,太宗无事便□□请近臣,虞世南终于再次出现于筵席之中。
……
李小六从席上为万氏带了瓜果,趁尚沾着露珠,匆匆跑向殿门前,闻听里屋传来李渊言谈声,隐隐提及自己的名字,顿时站住了脚,悄立门外,附耳聆听。
“听说今日席间,虞先生对阿盈大加赞赏?”万氏与李渊闲话,“看来她在二郎的文学馆学了不少,师傅也用心教导了她,哪日陛下不妨亲赴文学馆慰劳那些学士们。”
“我早已有所赏赐,这你便不必操心了。”随即李渊似是噙笑,“怎么,你向前忧虑阿盈婚事,怎今日关心起学业?”
一听婚事,李小六不感兴趣,将瓜果递予侍女代为转交,调头离殿。
一语却提醒了万氏,道:“经上回那一遭,我倒不是那般心急了。但我想这孩子年将二十,若能有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那再好不过。”
“听你的口气,好像有了主意?”
“我原先怎未曾注意,最好的郎君便在阿盈身边。”
“何人?”李渊仿佛提起兴致。
“奇怪,陛下与我皆忘了长孙郎君。”万氏道,“上回若非他来帮忙,还不知何时方能救出阿盈,我看无论是才学还是笃行,长孙郎君皆是一等一的人选,且我观他举止,似乎对咱们阿盈有些情意,但愿我并未猜错。”
“你意图让长孙辅机娶阿盈?”李渊口吻陡然不悦。
“陛下不同意么?”万氏道,“陛下先前向来对长孙郎君颇为欣赏,我以为……”
李渊蓦地打断她:“先前是先前,今朝是今朝,岂可同日而语,你莫再提他。”
随后他竟是声色俱厉:“朕宁可让阿盈嫁裴律师,也断不许让长孙家的人娶朕的女儿。”
万氏察他动怒,知晓此语又触犯了李渊隐忧,看来不便再提,摇摇头:“瞧阿盈与那裴相公长子更是无可能,也罢,此事我从今往后不再提了。”.
那边李渊与万氏还在为分歧而不快,这边李二郎击溃犯边突厥,历经一年苦战,终于班师回朝。
“哥哥,你不知道,元吉有多么过分!”与哥哥讲完这一年来有趣的事,李小六便向他告状,将之前那桩遇险遭遇详述与他听。
李世民直皱眉头,拧成川字:“元吉岂敢如此!”
“就是,我都伤心坏了!”李小六语调添油加醋,又拍拍他肩,“哥哥你可得当心,元吉连我都下手,你便更是他眼中钉,他若想害你,可分毫不顾兄弟之情,哥哥莫对他心软。”
“在你心里,哥哥可是心慈手软之辈?”李世民眯眼视她。
李小六一双眸子盯向他,望他望了半晌,良久之后,点了点头。
“不是么?”
李世民一敲她脑瓜:“看来是哥哥对小六太好,你去外头问问,孰人不闻秦王威名,震慑退走?”
“嘁。”李小六翻翻眼,她都习惯了,“自我感觉良好。”
随即耳朵被他拎起,险些两脚悬空:“高声重复一遍。”
“咝——”李小六控告,“你家暴!”
李二郎松开手,李小六揉揉耳朵,咕哝道:“提醒你保护自己,好心还当成驴肝肺。”
“你保护好自己罢!哥哥可用不着你费心。”李二郎横她一眼。
李小六未当即回答他,倏然,拂起垂胡袖,露出半截上臂。
“你摸摸。”
李二郎抬眼视去,目光中浮现出少女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
李小六一咧嘴,满面得意般地炫耀:“瞧见不曾?我能保护好自己!”
李二郎毫不留情,哂笑一声:“那怎么元吉略施小计,你这能丝毫不顶用?”
“我是饿晕过去了!”李小六为自己正名,一抬足跳至他眼前,急欲让他相信,“就算是最强壮的大力士,你不给他饭吃,他饿着肚子也得认输。”
“好好好,我信,在外人面前,切不可这般。”他伸出手,将她挽至肩膀的袖口拽回原处,重抚平整。
“怕甚么,又没人对我有想法。”李小六撇撇嘴。
李二郎啼笑皆非,倏尔,他敛了唇角。
李小六不关注他异样的反应,只顾着又问他:“哥哥,鸿胪寺收女官么?”
李二郎目眸警觉一转,幽深视她:“鸿胪寺无女官,欲入只得靠应试。怎么?你想考鸿胪寺?”
“不能考?”
他脖颈往后一仰,挑挑眉,语调是令她牙痒的谑笑:“你如何考得过天下饱学之士?我可不会为你徇私。”
李小六本也没打算走后门,她要凭着真才实学考入,可李二郎竟然嘲弄她。
“说罢,何以又心血来潮?”
事情得从数天前,欧阳通愁眉苦脸回家那刻说起。
当时的李小六还在受李渊所托,为一间新落成的大殿题写铭文,有一字无论如何也写不好,只得来找欧阳询请教,迎面遇上满面郁闷的欧阳通,不禁停下来过问究竟为何。
“我被同舍生嘲笑了。”欧阳通埋着头,嗫嚅道。
“甚么?他们霸凌你?”李小六大惊。
闻言欧阳通疑惑抬头,不明白何为霸凌。
“罢了,六娘未能亲身经历,不知我心内苦痛。”不等她回复,欧阳通老成地摆摆手,重又垂头,“他们嘲笑我是个只能靠门荫做官的无能之辈,说我是纨绔子弟,只会靠沾阿耶的光上位。”
“他们太过分了!”李小六同情道,“你莫理会他们,只要你不听进耳中,便不会有任何话可以伤害到你。”
她已经学以致用,将这个道理深刻践行于现实生活,教育人时也是信口拈来。
“不,我反而认为他们言之有理。”欧阳通摇摇头,不采纳她的意见。
“那你想要放弃门荫?科举做官?”李小六猜出他下一步要做甚么,不由骇一跳。
这世上居然有人没苦硬吃,不愧是欧阳老师的亲儿子。
当时做官无非两条途径,一为荫官,便是为他这样父辈有门路的子弟预备,二则为科举,常设科目为明经与进士,其中进士难度更大,不独要考诗赋,还要考体现综合素养的策论,待中了第也未大功告成,还得经历两节关试,入了吏部籍册,再守选三年,方能进铨选环节。
而这铨选,共需经过颁格发解、磨勘检核、三铨三注、送省过官等诸多程序,通过四才标准,分别为身、言、书、判,不仅仅看书法言辞,相貌也必不可少,这么多关卡下来,才能成就一个官吏的诞生。
当年杜如晦便是历经这吏部铨选的复杂环节,最后得到一个县尉官职,在才高气傲的他眼里自然不值一提,然而这已是四海士子求而不得的殊荣。
眼下欧阳通便是这般想不开,甘愿舍弃捷径不走,非去踩一踩科举的虚实。
“没必要为了他人的闲言碎语,放弃你光明的大道,你父亲已经吃过他们都没吃过的苦,不就是为了你能少经历一些挫折么?”见过杜如晦过去所受的磨难,不忍心年纪小小的欧阳通再去碰一次壁,李小六还是苦口婆心相劝。
欧阳通却相当固执,继续摇头:“不管如何,我尚年轻,我必须得放手一搏。”
李小六顿时被他的义正辞严之光照射,忽感自惭形秽,她就是太过安于现状,不知奋斗之可贵,这可不行,她必须也得励志起来!
“那这般。”她下定决心,“我陪你一块考,我们共同进步!”
回家后她翻遍吏部名册,从上百上千个官名中选出最适合自己的职位:专掌接待外宾,处理外事的鸿胪寺译语人。
她和李渊一样,也爱观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且她自信学外语的接受能力比同时代之人要强,此外她还会打马球,书法绘画,应能很快与外国使者打得火热。
最关键的,她能创造自己的价值,能让李渊视见,在李二郎的抚养教诲之下,如何教出一个为大唐作出贡献的人。
“译语人?”李世民听她如实道来,不禁讶愕,“那需得掌握多门外邦番语,你这脑袋……”
他以怀疑目光打量她:“学得过来么?”
“更何况……”不顾李小六眼神警告,他续提出疑问,“考试中有大量文史题,你……”
李世民谨慎斟酌用词,最后道:“你当真要考么?”
“我可以补课,你帮我找一个老师教习。”李小六干脆利落答,“这是我唯一需要你帮我开的后门。”
李世民抚抚下颌,为她思索人选,正当此时,顿而有人敲门。
“秦王,杜学士求见。”仆役来禀。
李世民瞳目放亮,一拍双膝:“你从前就常寻杜克明补习,今次再寻他,想他定然不会拒绝你。”
屋外,一门之隔的杜如晦忽听李世民似提及自己,不由伫立门口,凝神静听。
青年话音方落,随即少女拒声忽响:“不可,我想换个人。”
“为何要换?”
“……选了杜学士,玄龄先生就会不高兴。”
青年似乎憋笑,问她:“那你心欲选择哪位?”
“我要选——”少女犹豫了一顷,末了,她道,“我选辅机老师。”
第66章 第六十六话“那我最后一位所见之人,……
李小六从此开启了一更睡,五更起的勤学苦读生涯。
长孙无忌自有公务,本不会常赴秦王府,可李小六发觉,自从她请求他再度教自己补习后,辅机老师几乎日日都会拨冗前来,准时至家。
她将这桩新发现告诉李二郎,并附以肯定:“辅机老师好勤勉负责,做官考绩一定也名列前茅,绝对从不迟到。”
李二郎未作应答,保持沉默。
“哥哥不认同?”李小六转向他。
李二郎的神情却令人捉摸不透,眼皮掀了又阖,半晌方道:“因人而异罢。”
甚么意思?她挠了挠头。
“你当真不明白?”
“明白甚么?”
“罢了。”李二郎微哂,“看来我们小六是真不明白。”
于是李小六揣着糊涂点了点头。
待日暮时分长孙无忌来到宅中,她照常在他指导下诵读《汉书》——李二郎点名让她从最难最晦涩的开始——长孙无忌一字一句为她解析,为防止走神,还时不时考问她每一段的即时感想。
今晚读的是《霍光传》,李二郎难得无事,便兴致勃勃踱来书房内,观摩李小六上课全程,时而忽发一阵锐利点评,惹来李小六频频侧目。
忍住让哥哥闭嘴的冲动,李小六排除干扰专注朗读,一遍通读罢后,望她神情若有所思,李二郎问:“莫非小六有了甚么感悟?”
李小六点头,视线不离书卷,将字里行间一一重复览过,凝肃道:“不要做权臣,权臣都没有好下场。”
“何以见得?”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再忠心耿耿的臣子,只要手握重权,无论如何舍身为国,皇帝也会忌惮。皇权与相权永远无法相容,臣子想要明哲保身,就只能赶紧让位,否则祸及全家,皇帝也识不得他的忠心。”
这是她读了这么多权臣传记之后,结合之前听过的历史老师讲课,由衷心发的观后感。
李世民颔首,俄而又晃:“因人而异。”
他撑颌而坐,两腿稍叠,瞧着意态悠闲:“愈是胸怀狭隘,愈容易猜疑臣子,权臣也好,直臣也罢,只要为君者堪称万乘之主,自不会生忌惮之心。”
李小六瞥他:“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自信。”
“那不消说。”
随即他的唇角不自然地向两边扯去,李小六望着他,读出了无奈与苦涩,蓦地怔了一刻。
这两种情绪稀少在他面上显露,因此格外突兀。
她伸出手心,想去碰一碰他的脸,可她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
触摸不足以表达情感。李小六张开双臂,倾下身,给予此时正处于前所未有低谷的青年,一个最诚挚最炽热的拥抱。
“哥哥一定能得偿所愿的。”她在他耳边坚定道,“大唐需要你,天下无人会比你做得更好。”
青年予以回拥,而后一道目光忽然视来。
李二郎唇梢弧度上扬,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考虑考虑在场另外一人的感受。”
李小六方脱开手臂,撤回了身子。
“我不打扰你学习,先走一步,你好好读书。”李二郎扶膝起身,视线投向长孙无忌,“小六的未来,且托付于辅机了。”
“哥哥放心,在辅机老师教导下,我一定能考上鸿胪寺。”李小六信誓旦旦作出保证。
李二郎笑了,一面抬手推门:“哥哥从未不相信你。”
屋门闭合,李小六拖着脚步,一屁股坐回椅凳,揉揉眼,打开了适才拢上的书页:“辅机老师,我们继续。”
长孙无忌缓缓视向她,道:“听你的评议,阿盈似乎对霍光的际遇感触颇深?”
“倒也谈不上感触。”李小六道,“只是觉得霍光忠心为国,扶持幼主,一辈子为汉室鞠躬尽瘁,可是皇帝自始至终都防范他,他去世后更是全族被灭,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凄惨了。”
“那阿盈认为,再来一次,霍光还会选择相同的道路么?”长孙无忌问。
李小六紧盯着他,重重点头。
“会。”她毫不犹豫地说,“汉武帝对他一家有知遇之恩,无论是霍去病还是他,霍光即便是为了武帝托孤的那份珍重,也断然不会走向另一条道路。”
“为何作此想法?”
“从前我不会有,我只会觉得,牺牲自己与家族决然不值得。”李小六瞳眸忽然深远,像陷入了悠长的回忆,“可是我见过许多人,他们为了情义甘愿赴汤蹈火,那样的情感纵然虚无缥缈,可又重如千钧,让他们甚至能舍弃自己的生命。我以前只觉得历史书上的人物距离我太过遥远,不愿去了解他们,可是我逐渐发现,我身边的人最终也会成为历史,无论是古人,抑或今人,他们具有的灵魂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少女的眉眼安宁而静谧,是与她平日的活泼截然不同的柔和,如是稍顷,他仿佛意识到这样的目光过于逾礼,微微偏过面容。
陡然,耳畔李小六又严肃道:“不过辅机老师不要学霍光。”
“阿盈方才不是还赞赏霍光么?”
“这不一样。”李小六摇头,“我舍不得你们有和古人一样的结局,原谅我,我就是自私,但那又如何。”
长孙无忌不禁轻笑。
“阿盈思虑过多了。”他弯唇,“霍光一人秉汉室中枢,大权独揽,我岂能有此时刻。”
也对。李小六撇过这一话题,翻开书,沿着下一篇续读。
不想这一则传记更是艰深,她甚至连人名也不认识,困意上涌,李小六眨了眨沉重的眼,捂唇打一呵欠,扭头与长孙无忌商量:“辅机老师,我能打个盹再起来么?”
得他首肯,李小六放心趴桌,闭目睡去少刻,旋即进入梦乡。
此时夜深人寂,伴着初夏的虫鸣入眠,庭内梧桐萧萧,微风钻过窗扉,曳动着昏黄的烛焰。
她睡梦正酣,待朦胧睁眼时,偌大一座沉静的室内,惟余一道孤影在那一豆灯火之下,似乎正独自批阅公文。
“……辅机老师还不睡么?”她从桌上直起身,伸个懒腰,撑起面颊,迷迷糊糊地望向男子。
“醒了?”长孙无忌闻声抬首,“若还困倦,便去卧房睡罢,明日再读不迟。”
李小六本想应好,眼往桌案一瞟,察他果是在览看繁重案牍。
「永徽初年,长孙无忌,褚遂良与李世勣共同辅政,延续贞观遗风,此时唐朝版图达到巅峰,百姓乐业,天下太平,史称“永徽之治”。」
蓦然间,她回忆起历史老师上课时被她忽略的讲述。
原来他是丞相。
她陡然发觉。
深感自己太过懈怠的李小六愈发不好意思半途而废,忙笑了一笑,掀起一旁静置已久的书籍,道:“我再读一会儿,辅机老师先忙正事便好。”
“阿盈若有疑问之处,可先做好标注,待一篇习罢,再来一道问我。”
李小六点头,取笔蘸了蘸墨,埋首开始下一轮苦学。
满室安静,除却均匀的呼吸与轻微翻动的纸页,此外别无声响。
长孙无忌提笔撰文,心无旁骛之际,身前光线陡明亮几分,他诧异抬眼,迎面视入李小六流水盈盈的目眸。
她端来两盏灯烛,伸手剪去蜡芯,须臾,那簇焰芒倏尔跳跃于瞳间。
“辅机老师把灯都分给了我,你眼睛会看坏的,我去隔壁房间为你拿了两盏。”她语调关切。
随后他的瞳目被一只温热手掌蒙住,听见李小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能再看字了,你得休息一会儿。”
她抽回腕,与莹莹灯烛相似的目光在他脸上转动:“我不希望你熬出病来,把头脑熬坏,日后躺在榻上连我也不认识,我会难过的。”
“岂能不识阿盈。”他的话听入耳中,染着玩笑口吻,“倘人临终前实有走马灯,那我最后一位所见之人,也定会是公主殿下您。”
李小六咧唇:“当真?”
“我从未有半句虚言。”
“我相信你。”她敛回笑意,“不过我更希望辅机老师好好的,不要说临终,走马灯那样不中听的话,我会不高兴。”
话音刚落,她忽尔正色:“我在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你一定得听我的。”
“谨遵公主之令。”
“还有不许熬夜,保重身体,听见了不曾?”
“臣不敢不从。”
“拉钩。”李小六扬了扬小指。
他微愣。
李小六示意他张开掌心,缠绕住他的尾指,晃了晃:“不守信用的人,就会受到惩罚。”
“甚么惩罚?”
“下地狱。”窥他刹那怔住,李小六扑哧笑了声,“骗你的,我最多只会不理你,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便当做不曾认识过你。”
那还不若下地狱,长孙无忌一瞬思道。
“我答应公主。”他牵唇,“我不愿下地狱。”
“这才对!看来是得适当恐吓你。”
“那公主也得答应臣一件事,要不然,算不得公平。”长孙无忌微微一笑。
李小六挑眉:“你在用甚么身份与本公主谈条件?”
“公主之师。”
一语顿令她松了眉,李小六两脚站累了,搬把凳子坐他身旁,道:“那老师说罢。”
“你日后不可再胡闹。”
“不可妄自菲薄。”
“也不可逢迎讨好他人。”
“更不可——”
最后一语未完,他倏地失了声。
——她将额头搁在他的肩口,霎时进入了沉睡。
他的心跳一刹静止.
李小六宁愿从此以后皆刻苦习读诗书,也试图留住这暂时岁月静好的生活,可很快天不遂人愿,秦王府发生一桩大事。
李渊偏听李建成献策,认为逐渐剪去李世民羽翼,可削去次子根基,于是身为谋主之首的房玄龄与杜如晦,被李渊一纸诏命,下令逐出长安。
又言,若擅自私回长安,则杀之无赦。
李小六刚从文学馆回家时,才下了马,从门前仆役的口中,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则晴天霹雳。
“玄龄先生和小杜先生呢?”她睁大眼,四处探看身影,意欲最后与二人告别。
可面前众人俱是哀戚之色,再无两位男子的面孔。
李世民缓步踱来,默然摇首,眸中惆怅挥之难去:“玄龄与克明……已经离开了。”
若是往常,李小六早已难抑眼泪,可现今她不能哭了。
她必须安慰哥哥。
“他们会回来的。”她神色坚毅,直视他黯淡的眼目,“只要哥哥与大家笃定这个信念,我们便还能在长安见到他们。”
李世民勉力微笑,看向她:“克明此时应已行至灞桥,小六不去折柳相送么?”
长孙无忌倏忽视去。
李小六未注意到他的神情,当即唤人备马,扭头跑向门外,不见了踪影。
长孙无忌自嘲地勾了勾唇,转身行远。
他怎会痴心妄想至此,他又岂是如此大度之人,能眼睁睁视着她向另一人奔去而能面不改色。
“陛下口谕!”忽地,府门前又有一匹快马驰至。
一声马嘶,牵引王府诸人的忐忑,传令的黄门随即高声宣告:“陛下召长孙县公觐见。”
……
未料长孙无忌亦被呼去,李二郎忧心忡忡,于檐下负手徘徊,竟是失了惯常的镇定自若。
“哥哥!”
不过片刻,那小身影出现于庭中,李世民睁目望去,李小六竟又跑回。
李世民接着她,蹙眉惊诧:“你未去送杜克明么?”
她摇摇头,光洁的玉白额头凝结细汗,宛若露珠一颗颗滴落,李世民以手背为她拭去,听得她说:“我半路折返了。”
“为何不去?”
“因我听见——”李小六抬头视他,“辅机老师被叫去了宫中,我很担心他。”
李世民道:“你莫忧虑,你的辅机老师很快便会回来。”
李小六静默一晌,良久,她似下定了决心。
“哥哥,我得回去了。”
“你回哪儿?”
“回到阿耶和母亲的身边。”
李二郎讶愕:“为何?”
“我知道阿耶定是责斥了辅机老师,且是为了我。”李小六道,“我不能再留在哥哥的府里,你也不必劝我,其中的利害是非我都一清二楚,我留在这儿只会给予阿耶迁怒于你们的借口。”
“那小六……还会回来么?”
她闭了口,没有回答他。
与侍女收拾罢行装,李世民出门送她上车,车轮滚动的那一刻,李小六望着他,向他挥了挥手。
“我等哥哥来接我。”她扒着车帘,最后这般对他说.
足至深夜人定时分,暮色暗沉,月色低落,映出道中晚归人的影子,长孙无忌方回府中。
果然,再无粲然欢笑的少女下阶相迎,周遭沉寂得仿佛阗无一人,惟一声鸟啼凄厉划破长夜。
门哗然开了。
他回转身,见是李二郎。
“她走了。”心事重重的青年慢慢踱近他。
长孙无忌提了提唇。
“我知。她去寻了克明。”
李世民摇首。
“她未去。”青年猝然视他,“她为了你,回到了她的阿耶身边。”
第67章 第六十七话“万彻可欲为驸马?”……
六月初,暑热正炽,李渊凭着躺椅纳凉,座旁环绕三五盆才至窖中取出的寒冰,单手翻阅四方呈上的奏章与战报。
“陛下昨日责了长孙辅机?”闻万氏探问,李渊头也不抬,权作默认。
“怪不得。”万氏似若有所思。
李渊方望她:“怪不得甚么?”
万氏道:“怪不得那孩子昨晚忽然回来了,说要与我长住,尽她未完的孝心。”
“她肯来与我们住,岂非好事?”李渊目光重又垂了回去,道,“正好也收收她的心,你不是一向期冀她做闺秀么?”
万氏瞥他神色,摇摇头:“我倒认为这孩子未必心甘情愿,陛下是否威吓了她?”
“朕威吓她甚么?”李渊抬眼,“朕令那长孙辅机不得再教导公主,莫非她不乐意了?”
“这点微末小事何苦插手,教学而已,难得阿盈一心读书,陛下如此反倒显得狭隘。”
“你说甚么?”李渊眉头皱起,“朕是她的父亲,自当我来做主,此为天经地义。”
眼*风一扫,即触见扒在梁柱后的少女身影,看光景,已是偷听良久。
“莫躲了,出来罢。”李渊摆手。
李惜愿见被发觉,迈足乖乖走出,低着脑瓜:“阿耶。”
“怎想到回来?”李渊打量她郁郁不乐的面孔。
“哥哥让我回来的。”她盯着他,脑海飞快思量措辞,“哥哥说阿耶母亲看见我便会高兴,若我能长时间陪在你们身边,你们也不会寂寞了。”
李渊轻哼一声:“他倒识趣。”
“那当然,哥哥一向都最在乎阿耶了。”
他不置可否地撇了撇两抹须,似乎不愿提及李二郎,道:“听闻阿盈要考鸿胪寺?”
消息真灵通。李惜愿点点头。
李渊颔首:“你有这志向,阿耶自然支持你。只是这师傅的人选……”
他抬眉视她:“不可再由长孙辅机担任了。”
“为何?辅机老师很负责的。”
“他太年轻,恐缺乏经验。”李渊一手攥须,这般答复她,“我朝自有其余博览群书的宿儒,朕为你指一个,无一不比他合适。”
最后李渊精挑细选,一番斟酌之后,唤来李建成的东宫属官,太子中允王珪,命他尽心教诲公主。
王珪领命。
“阿盈从此便在阿耶身边安心住下,莫再去寻二郎。”李渊道。
“女儿全听阿耶的。”这不用他嘱咐,她也不会再去了。
有了李渊亲自指定的老师,李惜愿于是再度开始勤勉不倦的学习生活,王珪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面上少有表情,教起课来也是一板一眼,有错必纠。
起初她与这位素不相识的新老师相当生疏,认为他必定是个严厉不讲情面的师长,上课也是如履薄冰,生怕出错。
可她向来有问必究,不怕对方嗤笑,直接跑上前去,将疑惑直白告知。
未料王珪非但不曾有任何嘲弄眼色,反而接过书页,一丝不苟地回答她的所有问题,甚至举一反三,又给李惜愿举了许多她闻所未闻的例子。
最后连李惜愿都赧颜了,她挠挠头:“王老师不会觉得我的问题很幼稚么?”
“为何?”王珪道,“为师者,最求而不得你这般学生,流水方能不腐,惟时刻为学生解惑,方能促进自身学问更上一层。”
大格局!李惜愿肃然起敬,翘了个拇指。
想不到李建成身边除了小魏先生,也有如此品德高尚、学识渊博的大儒。
后来她才知道,王老师在隋末隐居终南山时,与房玄龄杜如晦二人交好,时常来往拜访,饮宴酬酢。
果然品性相近,难怪能玩到一起!
李惜愿趁机寻个四下无人的机会,问他:“王老师想玄龄先生和小杜先生么?”
王珪瞥她一眼,似乎将她心思看透,却不点破,面目凛然:“他二人犯了国法,由不得我以私情徇之。”
好罢。李惜愿放弃了从他身上入手的想法。
看来各为其主,在忠义面前,任何私交友谊都得让路,这是入仕的君子们皆不容动摇的原则。
可目下她已与秦王府断绝音讯,再见不到任何一位熟悉的面容,唯一能让她感到亲近的,便只有王老师。
此外,长兄成了除却万氏和李渊以外,她所见最多的亲人。
她发现李建成每次来,身边经常随着那位曾惹她不愉快的薛万彻,两人一道在园中与几位将领习射,常常是薛万彻夺魁,李建成次之,她的大哥往往爽朗一笑,伸手拍拍男子的肩。
这薛万彻倒是一点也不讲人情世故。
李惜愿闲来旁观时,见他又摘得桂冠,心里不禁嘀咕。
“阿盈来加入否?”瞟见视线中她坐在草地上写生,李建成不由转首,向她示意手中弓箭。
“我要画画。”
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李建成视向身畔男子:“万彻可为我请来公主?”
“不必请,我累了。”未料李惜愿耳朵尖,随即扬声应答。
他面上掠过一丝尴尬,摇摇首:“罢了,待元吉来,我们三人赛射。”
耳畔再次传来箭矢破空之声,李惜愿只顾握着笔杆,专心描线勾稿,她最近有个宏大的计划,打算将哥哥王府里的人们凭着记忆都画下来,以免时日一长,自己会忘记他们的脸。
“阿盈?”李建成又来唤她。
“不玩。”她垂着脑袋回应。
“这里有蜜馅儿,阿盈不来品尝么?”
不过这回,总算让她提了兴致。她搁下笔和画册,自地上爬起身,拍去裙摆上沾落的草叶,向李建成踱去。
“哪儿?”
仆役随即奉上装满糕点的食盒,李惜愿拈取一块,放入口中。
不如哥哥家里的好吃。她咀嚼后咽下肚,心里作此评价。
此时,身后蓦然响起一声得意高叫:“李六!”
李惜愿转过身,正对李元吉挑衅十足的面孔。
目光偏移,她倏尔瞳眸睁圆,李元吉手中正捏着她的画册,浓眉上挑,唇角泛着阴鸷笑意。
“还想要么?”他不轻不重,手指攀着纸页,作出一个撕毁的动作。
“你敢!”李惜愿警告,“我立刻告诉阿耶。”
“元吉!”李建成亦轻喝。
李元吉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你李六也有怕我的一日?”
李惜愿盯着他,却未如他所愿求饶,她只是静静地注视他的神情,旋即,蓦地回身,将薛万彻手中弓箭接过。
“借我一用。”
搭箭上弦,拽如满月,锋尖笔直地对准李元吉。
“阿盈!”李建成见状,慌忙跨步来阻。
然而迟了一瞬,待他手臂伸出时,那冷箭已飞离弓弦,风驰般穿透长空,裹挟风的呼啸,精准射向五十步外的男人。
李建成眼睁睁视着箭入半空,却为时已晚。
猝地,但闻啪一声,李元吉头顶的树枝陡然掉落,砸中他的肩部、双足与全身,顷刻踉跄跌倒,狼狈仆地。
李惜愿跑过去,从自顾不暇的他手中夺回了自己的画册。
“再如此,下回可就不只射树枝了。”她眯起眼,掷下狠话。
李建成顿舒缓一息,令仆役速搀起李元吉,瞥向遥眺少女远去背影的薛万彻,观他瞳目隐动,不禁挽唇。
“让万彻瞧见兄妹龃龉,见笑了,不过他们二人自幼失和,我亦无可奈何。”
一语勾回他神思,薛万彻收回凝视,意味深长道:“这恐怕怪不得公主。”
生性桀骜的男子从未这般评价他人,李建成刹那微笑,目光幽微。
“万彻于疆场中时,也是这般任由敌将夺去手中弓箭么?”
“下不为例。”薛万彻一滞,俄而回答。
“万彻可欲为驸马?”唇梢一偏,过了一顷,李建成忽然问。
男子视了他一眼。
“不敢。”男子答。
“骁勇如万彻者,也有不敢之事?”李建成笑道,“我惟此一亲妹,除却你,岂能令外人窥伺?”
“外人?”薛万彻生疑。
“我那二弟打的甚么主意,你我心知肚明,若非我及时提醒父皇,万彻岂能有此大好良机。”李建成勾唇,搁下弓箭,命仆役收去,信步行于园中.
傍晚,暮鼓渐起,乌云四合,掩去天边清月,李世民携着倦怠的身躯归家。
“秦王回来了。”家仆躬身牵去他的马匹,从前威武神姿的飒露紫此时眼皮半阖,恹恹欲睡,琉璃目眸间全然失了往日的光彩。
一阵轻快足步骤起,兴奋唤声瞬间扑来:“哥哥!”
李世民惊讶视去,少女自檐下阶上一跃而起,迈开脚步,似小鹿般向自己奔来。
“你在做甚么?”
“我在看星星,哥哥一块来看么?”
于是李世民欣然撩袍,蹲身与她坐下,两人并肩抬首,望向天外星汉灿烂。
星月的光晕映在他澄宁瞳目中央,如漩涡徐徐转动,他一时陷入了怔忡。
“秦王?秦王?”
倏尔,耳畔传来家仆关切叫唤。
李世民下意识搭上身旁少女的肩,却摸了个空,他转过面容,阶上悄寂无人,惟余一地夜影。
“秦王竟忘了。”
神思回笼,他视向月色中缓缓踱来的男子。
“尚抱有微小侥幸。”李世民望他,“辅机不具有么?”
观他缄默,李世民深作呼吸。
“但愿小六在宫里过得快意,有时乐不思蜀反是最好。”他自嘲笑道,“我盼她无心无肺,万莫如我们挂念她般思念我们,从前我或许会怨她,时至今日,却惟能如此作想。”
“她未给秦王寄信么?”
李世民摇摇头,牵了牵唇:“看来是阿耶待她太好,真将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也是好事。”
“可惜了。”话音刚落,他忽而作叹。
“秦王可惜甚么?”
李世民旋身,道:“可惜我见不了她,你却未必。”
“反正你已被我父亲责了一回。”他疏朗浮笑,“也不惧第二回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话试试,她就试试。
至鸿胪寺开考那日,李惜愿早早便起了床,不用万氏催促,卯时前整装出发。
由于李惜愿这位考生身份特殊,李渊在考官的选择上也颇费了一番思量,最终经过熟虑,委任魏征与温彦博担当考官。
这两位俱是当朝公认的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直臣,从根源上杜绝众人质疑的可能性,确保选拔的公平公正。
至鸿胪寺时,虽不过清晨,公厅门前已三五成聚簇拥许多考生,其中既有部分汉人面孔,也有不少毛发卷曲,深鼻高目的异族人,且皆胸有成竹,瞧自信笑容对结果势在必得。
译语人考试需要过两道关,第一则为蕃汉互译,需于粟特语、吐火罗语、梵语梵文、波斯语、突厥语等语言中选择一种,李惜愿从一开始便选了吐谷浑语,只因她本来就会,如此更为轻松。
而第二关,却是最令她头疼的,即考察历代文史,以及当朝礼仪、文化、山川地理等诸多繁复知识,以便促进大唐的对外交流。
这个初生的国度气象万千,正以前所未有的恢弘胸怀,海纳各国文明的交融与共生。
上午是笔试,统一被安排在一间偌大屋舍内应考,待铜铎振动,李惜愿跟在鱼贯而入的考生之后,坐在了贴着自己姓名的桌凳上。
随考官缓步踱来,将试卷下发,李惜愿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她拭去手心细汗,开始阅览试题。
题量不多,首先便是出了篇吐谷浑语的经文,这类题最是考验对专业术语的掌握与用词的精妙,以往她对此颇发怵,不过经历了数月的名师授课突击恶补,目今看来,经文也没那么晦涩。
她发现只需心静了,便自能读进去。
将一篇翻译罢,一炷香已然燃去一半,抓紧时间,李惜愿接着瞥向下一道。
下一道也是类似策论一般的题,不过要求用外语书写,也更贴合实际情景,大意为长安西市居有无数胡民,倘若他们之间产生殴斗,请给出处置建议,如何既维护大唐国威,又能避免异族争端。
李惜愿初时一懵,很快脑际一转,瞳眸放光,提起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大致为倘若同族相犯,则依他们本国律法,倘是异族相争,诸如高丽与百济人互殴,既然发生在大唐地界上,那么就用大唐的法律去处置。
后来永徽年间,长孙无忌受命编定《唐律疏议》,采纳当年妻子考卷上的答案,并简化为“其有同类自相犯者,须问本国之制,依其俗法断之。异类相犯者,皆以国家法律,论定刑名”一条,论者无不传为美谈,以长孙相公此律条既不失包容,亦彰显大国风度,今后更是沿袭历代一千余年。
然而当时的李惜愿仅仅想答完题而已。
……
上午笔试题答完,李惜愿在公厨简单用过午膳,预备先寻僻静处打个盹,全力以赴面对下午的征程。
她正捧着盆,狼吞虎咽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忽地肩上教人一拍:“六娘!”
李惜愿抬头,身后欧阳通将脸孔凑过来,眨眨眼:“感觉如何?”
他本在太学读书,今日闻李小六来考试,特意溜出侧门跑来探望,顺带打气。
“感觉挺好的,基本全会!”李惜愿毫不谦虚道,“下午是当堂面答,那才算是考验。”
“六娘请听题。”欧阳通忽然正色板脸,充当考官。
他接连问了几个自以为难度高深的偏题,哪知李小六对答如流,压根难不倒她。
“会了这么多诗赋,进步这般大,六娘一定花了不少功夫。”欧阳通由衷夸道。
“那当然。”李惜愿弯弯眉眼,“天道酬勤!”
为表自己书法也没落下,李惜愿扒完饭,还和他切磋了写字,却因多日不练,行书落笔竟陌生了不少。
“嘿嘿,是鸿胪寺的这支笔用起来不顺手。”欧阳通深表怀疑,她忙为自己找补。
送走了欧阳通,她暗下决心,以后一定多加练习,这一赖以夸耀的技艺可不能荒废了。
至午后,便由魏征与温彦博坐于正中,考问参试人员。
李惜愿抽签手气不佳,抽到最后一个出场,她需候在后排,观摩前面考生的表现,顺便深作呼吸,调匀气息。
场上考生无不战战兢兢,早闻魏温二人出了名的不近人情,骂起人来更是分毫不顾及颜面,当下便因两名少年未答出考题,魏征勃然,怒叱其书都读去了哪里。
李惜愿因早有心理准备,因而尚且镇定,其余人却大汗淋漓,待书僮踱来提醒入场时,李惜愿最后整理衣冠,默默为自己打了遍气,起身走入堂中。
两位考官俱风清骨正,卓尔不群,其中温彦博更是以气度雍容著称,只是李小六发觉,这二位先生似乎很不对付,全程几乎零对视零交流。
起初先由温彦博考了她两道文史知识,难度不大,李小六皆顺畅答出。
而后书僮端上案盘,示意她抽取考题,李惜愿拈了一张,揭开看时,问的是如何处置投降的突厥部落。
她思了思,忖度着温彦博的喜好,答:“教突厥以礼法,收归内地,由大唐选取首长加以治理,使他们畏威怀德,敬服称臣。”
闻言,温彦博果满意抚须,正欲握笔撰写评语,忽闻魏征一声呵斥。
“谁教的你?”
李惜愿挂汗,顶着魏征冷峻的面容,硬着头皮道:“学生自己想的。”
“一派胡言。”
“那先生以为呢?”李惜愿抬头望向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突厥唯利是图,窥我大唐强盛,便暂时归服以谋利,待大唐稍有衰微之势,突厥必成我心腹大患。”魏征疾言厉色道。
温彦博当即回击:“玄成此言谬矣,我儒家素以抚恤安顺为道,若剿灭突厥,其余诸国如何服我大唐?”
“儒家?”魏征怒道,“国之大计当前,你大谈甚么儒家?”
“不以儒治国,莫非听你魏玄成的?”
当下两人唇枪舌剑,你言我语,互不相让,考生默声旁观,脸上无不瞠目结舌。
“魏先生,温先生……”逮着饮茶空档,李惜愿终于有机会询问,“我——”
“我等需经评议,十日后上报名次。”二人刹那休战,异口同声答。
得了答复,她便先收拾回家,乖乖等待结果。
这期间最令人焦躁不安,李惜愿又别无熟人相伴,近来便是李建成出现在宫禁里的次数也少了,每日只能靠画画打发光阴,百无聊赖地消磨时日。
一日,她正为画册勾线,为玄龄先生绘的肖像已经初步描摹,忽见王珪进来,一道光线倏然带入室内。
“有人寻你。”王珪那张一贯的肃容对着她。
谁还能来找她?
抱着疑惑,李惜愿跟着侍女走出门,绕出宫城偏门,却见满脸沟壑,身形伛偻的老者候立廊下,见着李惜愿,缓慢背手踟近。
是欧阳老师。
“字写成这般,为何不来寻我?”欧阳询面色铁青,将手中宣纸抖开。
是她上回写的字帖。竟被欧阳通趁她不注意偷偷带回了家,还展示给了欧阳老师。
李惜愿惭愧低头,说出实话:“老师,我不能牵累……”
脑门猛然被敲了一记,固然不重,她还是惊叫了一声。
“老师莫打头——”
“牵不牵累老夫不知,你不尊重老师却是不争之事实。”欧阳询观她夸张捂头,唇边冷笑。
“老师我错……”
不等她认错,他忽道:“你随我来。”
“阿耶不让我出去。”
“天塌下来有为师顶着,你惧甚么?”欧阳询喝道。
闻他作保,又终于有了出门机会,李惜愿慑于老师威势,想了想,最终还是随他坐上了马车。
车轮辚辚滚过,一番曲折弯绕,待她掀起车帘,眼前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文学馆。
故地阔别已久,李惜愿兴奋跑下车,跨足迈上踏跺,因速度过快,迎面撞上一男子怀中。
她揉揉脑袋,停了脚,睁瞳视去,褚遂良伫立檐下,微笑望她。
“褚老师!”少女眉目染遍欢跃,恍如一只出笼的鸟雀。
“欧阳公言你笔法生疏,唤褚某来监督六娘。”褚遂良却不与她叙旧,一面步向屋内深处壁间的书架,自那浩繁如烟的卷帙中取下一卷字帖。
李惜愿认命蘸墨,好容易被放出来,未料到还是来学习。
“不该这么落笔。”褚遂良蹙眉,而后挽袖拾笔,为她演示,“褚某记得往日教过六娘,该贴笔入纸,以方笔,细笔在后三分之一,前三分之二就要做好铺垫,待收笔忽然收、提、走,六娘莫非又忘了?”
李惜愿摇摇头:“好复杂,我记不住,早忘了。”
褚遂良微叹一息。
俄而悄默立她身后,掌心包覆住少女的手,附耳温声:“褚某来教六娘。”
李惜愿不满:“从前请你手把手教,你还扭捏不肯,你早这么教,我不就早会了。”
“如今为时未晚。”褚遂良道。
“收笔往下收,再平着提,慢些,再慢。”他轻声提醒她专注。
倏忽,哗然一声,一人推门而入。
“遂——”猝地,唤音戛然而止。
李惜愿埋头写字,半晌后方察觉空气凝重,回过神,诧异抬头。
“辅机老师?”
长孙无忌视清屋中景象,怔了一顷。
“是在下打扰了。”
语罢,门扉掩合,带起一阵风,桌上页脚掀卷,人影随后消失于视线之中。
“先练字,莫分心。”察觉到少女的出神,褚遂良道。
李惜愿点点头,将注意力集中于纸上笔画,墨香淌溢,试图找寻闲置已久的手感。
待一卷练罢,她甩甩已然疲倦的手腕,搁笔落架:“褚老师,我累了。”
“夜深了。”褚遂良视天外暮色,庭中梧桐衔月,萧萧作响,目眸重转回她面容,“若是倦了,便去休息罢。”
李惜愿走出门,脑海忽忆起一人,张眼一瞟,拦住经过仆役:“长孙郎君呢?”
“郎君应回府了。”
不知何故,一阵空落覆上心间,李惜愿摇头,亦准备动身回去了。
“公主且慢!”那仆役蓦地唤住她。
她转首瞅他,仆役站住脚,稍忖片刻:“郎君的马还停在馆门前,应是未走。”
他向她指了处厢房:“郎君若在文学馆,一般是在那间办公,公主可前去试作找寻。”
谢过仆役,她随即向他所指厢房行去,驻足门前,敲了敲。
无人应答。
按下失望,抱着瞧一眼里面究竟有没有人的心态,她微微推开一道门缝,一双眼从缝隙间窥看。
莹白的月光涌入屋内,窗扉外夜虫鸣啼,摇曳的烛火拨乱恬静黑夜,油灯后,男子悄然伏案睡去。
将门缝小心拉开,李惜愿放轻足步,慢慢地踱近他。
桌上未及阅览的文牍繁多成山,几页纸张散落在他的手边。
鬼使神差地,心里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试试,她就试试。
沉睡的人永远不会知晓。
李惜愿屏住呼吸,伸出腕,停滞半空良久,方一寸寸靠近那只手。
触上的那一刻,灼热瞬间四溢,烫得她迅速缩回。
一股力量骤然反握,不待她反应,旋即紧紧攥住她的指尖。
第69章 第六十九话是他太贪心。
她试着抽回手,可发现他攥得很紧,她无论如何也抽不回。
“辅机老师?”李惜愿唤他。
长孙无忌方似如梦初醒,抬起头,面容竟有迷惘。
“是我,辅机老师认错了。”她终于得以收拢手,回到袖中,笑了一笑,“不是阿音。”
“我知是你。”长孙无忌道。
“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他望向她,“梦中惟余我一人。没想到还有你在。”
“梦都是反的,大家会永远在一起。”李惜愿安慰道,“你太累了,才会做这般噩梦。”
他弯唇:“但愿如此。”
“不管怎样,都有我李小六在,有我一个陪着你,辅机老师便不会孤独。”
少女心意单纯,她不知这一诺言的分量,以为这仅仅是历久弥新的师友之情,长孙无忌想道。是他太贪心,奢求那友谊之上的情感,他竟过分至此。
李惜愿发现,他那双注视自己的眸底仿佛暗潮翻涌,可良久后,还是淡淡一笑,随即起身。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最后这一天以李惜愿婉言谢绝,自己坐车回家结束。
她不能再连累辅机老师挨骂了。
幸好李渊并未追究欧阳老师带她回了文学馆一事,只当她纯粹是为学习,固然她确实只是在学习。
很快便至鸿胪寺放榜之日,一至午时,院墙前对外张贴公告,不过稍时,早已翘首候立已久的应考生蜂拥上前,争相观看自己的名次。
回身时,有人喜色溢于言表,亦有人垂首丧气,连声懊恼。
待榜前人潮散去些,李惜愿凑上前,踮起足尖,一行行查找自己的名字。
本次名单是与其他岗位列在一块,小字密密麻麻,颇不好找,她眯着眼自上至下,再从左往右,秉着一定能考上的信念,坚持搜索。
“在这里!”
李惜愿,位次第三,擢鸿胪寺译语人。
“我考上了!”苦心人天不负,她当即激动出声,一跃三尺高。
当日一整天,李惜愿皆处于兴奋状态,看来只要她想要,便毫无疑问能得到,这世上没有少女办不到的事。
可是这份喜悦除却告诉李渊与万氏,此外别无他人可以分享。
倘如还在秦王府,玄龄先生他们一定会为她感到高兴,可是如今房玄龄与杜如晦俱被逐出长安,尉迟敬德侯君集众将亦被李建成调去讨伐突厥,一时四顾无人,门庭空寂,惟能等待大家再度重聚的时机。
怀揣这股失落与期待的对半情绪,李惜愿闷闷不乐地预备出门用膳,秋风摇曳翠竹,苍青枝叶间,忽见阶上背对一人。
他抱膝而坐,似在沉思,目光投向层峦叠黛的远山暗色,殿宇岿然的影子将他笼成寂寞。
闻门扉开启,那人回过头,脸上旋即挂上笑容,拍拍袍角起身。
“小六!”
“哥哥!”李惜愿一刹咧齿,三两步跑下台阶。
李二郎从怀中取出一只食盒,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绒布,尚冒热气:“为你带的马蹄酥,你先趁温尝尝。”
她也不怕烫,三两口便将一整块酥饼扒完,李二郎衔着笑,站在一旁瞧她。
“闻你考上了鸿胪寺?”
“你才知道?”
“自然是早知晓了,适才寻了个机会,守门侍卫与我相熟,这不便放哥哥进来了。”李二郎敲她脑门,“你这小孩的事,我何时不是一清二楚?怎还质疑你家哥哥。”
“怎么样,考试难度如何?”他一径又撩袍坐下来,自算囊里掏了块绢帕,铺上身旁台阶,示意她也一道坐下。
李惜愿摇摇头:“本是很难的,但我皆学过,是故答得很顺畅。”
李二郎勾唇:“那你目今是位小才女了?”
李惜愿毫不客气地挺直腰杆。
他笑一声,捏她一记脸颊:“从前怕你太自卑,而今看你翘上天的模样,原是哥哥多虑了。”
她大言不惭,回敬道:“还不俱是跟你学的,有其兄必有其妹。”
“那不是好事一桩?”李二郎挑眉,“你本该早日效仿我,今朝才有这觉悟,幸好算不得迟。”
李惜愿未回话,代之以嘁了声,他又随口问:“小六在阿耶这儿可还舒心?”
“比在你那里好玩多了,不用你操心。”李惜愿答。
闻言,李二郎竖起身子,眉目忽地沾上委屈:“小孩,我可记着从未亏待过你,一听你考上了鸿胪寺,冒着被阿耶痛斥的风险便来为你道喜,不求你感动便罢了,怎还说这般话惹你哥哥伤心。”
“我说实话而已。”她撇嘴。
“罢了罢了,我那还有急事,哥哥先走了。”李二郎视她一眼,一面起身,“记着按时用饭,学累了自去休息,要是思念我,随时来寄信,哥哥总能想办法来看你,毋须小孩担心。”
“你这人……好莫名其妙。”李惜愿坐原地不动,一双瞳眸谴责地望他,“才刚来你便要走,都还没讲上两句话,你……你就不能多留一会儿么?”
眸中隐隐氤氲水雾,俄而她别开眼,低下脑袋,吸了吸鼻。
“你这小孩不对劲。”李二郎嘶声倒抽一口凉气,俯身窥她面色,李惜愿扭开脸不让他瞧。
“你在骗我,你压根不快乐。”他抚摸下颌,口吻笃定。
“真的无事。”
李二郎默叹一息,道:“你若是不快乐,那就搬出来和我住,你惧甚么,我又不至于连妹妹欲与哥哥一道住也无办法。你早说这般念我,我当初便不让你来了。”
“不必了,阿耶这儿好吃的也很多,我的快乐岂能让你明白。”唇角挽如月牙,李惜愿问,“辅机老师呢?”
“他出城经办公务了。”李二郎神色终于重沾玩味,“上回你不是见到他了么?他可与你说了甚么?”
目光往她脸上逡巡,企图探出分毫迹象,李惜愿却摇头:“辅机老师睡着了,我未与他说上两句便告辞了。”
“你对辅机是何想法?”停了半晌,他忽然问。
“辅机老师亦师亦友,很了解我的内心,予过我很多帮助,我很感激他。”
“仅仅是感激?”不知为何,李二郎面上蓦地浮出失望。
李惜愿摸摸耳根:“还需要有甚么?”
他轻拍她脑瓜,恨铁不成钢:“你还不明白?”
“明白甚么?”
这番对话与之前如出一辙。
李二郎终于耐不住了,掐脖道:“你可知他为何甘冒逐斥之危,也要去文学馆与小六见上一面?莫非只是为了与你言上两句话?”
“……我不知道。”
“那你如今知了。你若无心,不妨去直白告诉人家,辅机本不是怯懦之人,小六都把他逼成甚么样了。”
瞟她神情愣怔,李二郎叹声气:“哥哥在这待得太久,目下必须得走了。夜里长兄宴请哥哥,小六来否?”
那场面势必相当尴尬,李惜愿当即拒绝:“我不去了,你自去与他交涉罢。”
“那小六等着。”
“等甚么?”
他旋身迈步前行,拨开沿路竹叶,嗓音自风中穿透而来:“哥哥自然不会让你寂寞。”.
却说她正纳罕李二郎神秘的最后留言,当日傍晚便揭晓了谜底。
太极宫殿外壁画年久失修,前日大雨滂沱脱落了一大块,本该是由阎立德来奉诏修补,孰料临时有事,当画师随内监进宫时,领头者是其弟阎立本,伴着两位书僮,皆双手端捧画具与笔墨跟在身后。
李惜愿终于有机会再次观赏师傅作画,上一回还是作秦王府十八学士图,当时画面犹令她心潮澎湃,旁观者无不称颂艳羡,后来她知道了,这便唤作某种气象。
“小六!”她正仰头观摩,阎立本带来的两名书僮却倏尔发声。
话音刚落,其中一少年随即脱去用以御寒的斗篷,声嗓惊喜:“是我!”
她定睛一视,眼前这张面孔笑语盈盈,风华正茂,是李敳。
李惜愿顿时扯开脸颊,露出粲然笑容,脑袋又转向另一位,好奇道:“那这个呢?”
“小六听不出我的声音?”
她挠挠头,深表抱歉。
得不到答案,那人抬手摘下兜帽,现出少年熟悉面容,笑吟吟道:“你瞧瞧我是谁。”
“楚客!”是她曾经最好的伙伴,杜楚客。
“秦王为给小六找玩伴,特意把我们搜罗来,小六你真幸福,有个这么好的哥哥。”李敳由衷夸道。
听声调似有拈酸意味,李惜愿眨眨眼:“我也很羡慕你有小李将军作哥哥,他们只是关爱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你若想要,要不咱俩互换哥哥?”
“开个玩笑,你莫当真,守好自己的哥哥罢。”李敳摆摆手,稍顷仰面,张开口齿,向天长呼一声,须臾,青空外振翅飞来群鸟,呼啸着张开羽翼纷纷而至,结队盘旋头顶,其中两只白鸽落于李惜愿肩头,她伸出手,一鸽便扑棱棱停留在少女的掌心。
“我请小六观鸟。”李敳转动星目,“小六喜爱么?”
李惜愿从白鸽晶莹深邃的眸中,瞅见自己展容:“我很喜爱,谢谢你们能来陪伴我。”
“不用谢我,小六快乐,便是我也快乐。”李敳欣然拍肩。
另一边肩而后教杜楚客拍上:“你是我们大家的公主殿下,即便你哥哥不来相邀,我们也会想法设法来看望你。毕竟除了小六,还有谁愿意顶着家母的脾气,跑去我家找我?”
李敳亦靠上前:“当年我随阿兄调任初至晋阳,只有小六日日陪我游耍打猎,除了你我在晋阳便别无好友,彼时交情我至今铭感五内,更何况,你还假冒你阿耶写信援救我阿兄,我想不出这世上何来第二人会为朋友仗义至这等地步。”
“唯独你哇,我们的公主殿下。”杜楚客道。
耳畔你一言我一语,李惜愿瞳中如映星河,熠熠发亮,道:“那我们都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谨遵公主殿下之令。”两位少年躬身长揖,煞有介事地行礼。
李惜愿不由笑出声来。
三人席地而坐耍玩樗蒲,兴致正酣,忽闻一行匆促脚步,来人一气奔至屋檐下,站住脚,拍打胸口,惶急喘息。
“公主……公主!”
不祥预感霎时涌来,李惜愿抬头望去,见是母亲身旁的吴婆。
“秦王……秦王误饮毒酒,吐血数升,危在旦夕。”吴婆揾泪泣道。
李二郎素来体恤下人,年长的老妇亦心怀感恩,喉间哽咽:“公主快回去瞧罢。”
李惜愿呆了一瞬。
李敳杜楚客反应快,迅速起身:“我们随你一道去。”
一阵疾驰过后,卧室中清苦药味与血的腥气掺杂交错,李惜愿拨开人群,方见到气息微弱的李二郎。
白日还能言笑晏晏的李二郎,此刻面色惨白如纸,于众人簇拥下躺在榻沿,指尖微动了动,安慰李小六:“哥哥无事,命还在。”
堂下几名府医皆神色凝重,面面相觑,显然束手无策。
李道宗忿然跺足,鼻腔如压抑喷薄的火山,切齿尤甚:“李元吉使这等手段暗害二郎,皆怨我,我为何不及早阻止二郎饮那杯酒,让他休上了元吉的当。”
堂兄李孝恭道:“这与你有何干系?孰人能料及三胡无耻之极,使出这等下作手段,你又如何能防?”
“先生可有治疗之法?”李惜愿又听嫂嫂询问府医。
府医默然摇首。
长孙知非倏然滑落两行清泪,李道宗愈发怒不可遏,眼看张嘴欲呵斥府医,长孙知非慌忙喝止:“道宗,不必为难他们。”
随即女子又唤来仆役:“快去民间请来妙手郎中,若能令秦王痊愈者,千金奉送。”
忽然她忆及一人,疾叫住回身欲去的侍女:“快,快去问问孙思邈先生在否?如若他在长安,速将他请来。”
“秦王如何了?”
门外李世勣与段志玄亦匆匆赶至,却见长孙知非轻轻摇头,顷刻闭口。
李道宗视着榻上李二郎,心急如焚,道:“既然府医无方,而宫中尚药局直长侍御皆医术精湛,定有对策,何不将他们请来为二郎医治?”
李孝恭拦阻:“不可,传唤尚药局需陛下手令,而目今宫门落钥,我等见不得陛下,只能在此静候民间神医,或有治好二郎的可能。”
“等神医来,都不知二郎还有气否!”李道宗怒极脱口而出,语罢噤声一片,立刻意识到出言不妥,他垂下首,踱步退往一旁。
李惜愿脑内琢磨着,陡然,双眸骤亮。
她立起身,与嫂嫂道:“我去宫中寻阿耶,你们放心,请把此事交给我。”
“阿盈,兹事体大,我不能让你一人冒险。”长孙知非面容忧切,话音刚落,一众人瞬间应声。
“我们与小六一块去。”
“我也去!”
“莫忘了带上我!”
满堂请命声四起,李惜愿道:“你们皆不能去,只能我去,我必须得让阿耶知悉此事。”
她回头转视嫂嫂,目眸恳切而急迫,长孙知非凝望她一刻,从那双纯挚澄澈的眸底,她读出少女的勇气与决心,明媚如一道炽热火焰,灼烧她山脊般的轻盈眉骨。
末了,女子终于缓缓颔首。
“速为公主备马。”长孙知非吩咐仆役。
李惜愿瞄见李世勣,想起那个为杜如晦伸冤的夜晚,立时补充:“要一匹乌黑的快马。”
半晌一匹乌马牵来,啸鸣庭前,李惜愿踩上足蹬,裙裾于夜风中飞卷,忽尔,瞳眸环视身畔众人。
“哪位阿兄将佩剑借我?”
“我借六娘。”
一柄剑旋即抛来,李惜愿伸臂,自半空稳稳当当接住,望向李世勣,不禁扬起笑容:“谢懋功的剑。”
此剑乃当年魏公李密所赠,于隋末跌宕起伏的战局之中,曾伴他无数次死里逃生,即便后来李密身死,英雄惜英雄,他亦将佩剑从不离身。
李惜愿珍重收好,一夹马腹,扬鞭拂过两侧梧桐,须臾,少女隐入深黑夜色之中。
第70章 第七十话“我等他来找我。”……
李渊侧卧榻中,阖目正欲入睡,陡闻屋门被大力拍响,发出咣咣震动。
“阿耶,是我!”一阵急促女声骤起,伴随持续的剧烈拍门声。
“公主,陛下已安寝。”内监随即劝阻,“您还是明日再来罢。”
显然这劝阻并不奏效,因少女仍在敲门,且节奏不慢反快。
“阿耶,阿耶!”
“阿盈?”李渊听出嗓音,诧异掀褥,命侍立一侧的宫婢速去启门,须臾,少女三两步跃入室内,手中萤烛顷刻照亮暗室。
宫婢点燃两旁灯火,李渊此时方视清女儿风尘仆仆的面容。
“怎么回事?”
他深知若非大事,少女决不至于深夜叩门。
“阿盈莫急,你且与阿耶详细道来。”
“阿耶,哥哥快死了!”
李渊大惊失色,旋即下榻踱近少女:“是谁害朕的二郎?”
“是三胡!”李惜愿目眶含泪,一五一十与他陈述明白,“三胡趁长兄与哥哥饮宴,往哥哥酒杯里下毒,哥哥未有防备一饮而尽,回府后便吐血不止,目下命在垂危,阿耶如不施救,哥哥就要与世长辞了!”
“这混账!”李渊大怒,又问,“二郎府医呢?府医可有对策?”
李惜愿摇头。
“那还不快召尚药局的奉御直长与司医?”失去亲子的恐惧此刻宛如潮水翻涌而来,将欲吞没五旬老人的头顶,他颤着身躯,嗓音中满含惊惧。
“所以我才来求阿耶,尚药局无您谕旨不敢接治,女儿请您下一道手令,传召奉御速去救哥哥。”
“疾将朕印玺取来。”李渊旋即吩咐内监宫婢。
下人应声,他匆匆撰下手令,末尾处将内监捧来的玉玺盖印,折卷后交予李惜愿:“拿着,快去救二郎的性命,万不能令你二哥有事。”
“多谢阿耶!”来不及拜谢,李惜愿把头一点,旋身便跑,宫婢为她推开门,影子藏入漆黑长夜之中。
门扉再度哗然拢闭,李渊颓唐地躺回榻里,唇边掀出苦笑。他慨叹一声,一行浊泪洇湿眼下交叠的纹路。
纵他身为一家之长,一国之君,如今亦迷惘于前路何去何从。
他竟已不知该如何做好一个父亲了。
……
李惜愿得了手令,乘夜疾驰,尘土与落叶随马蹄飞扬,约经半晌,她抬起额头,遥见尚药局映入目帘。
她加紧步伐,手心早冒细汗,倏尔,当先冲出一骑,随即十余人马一字排开,为首那骑缓缓自殿宇阴影间走出,稍顷,暗月逐渐明晰他的面容,徐徐趋近少女的马头。
正是李元吉。
“想救二哥么?”李元吉挑眉,“李六?”
“你让不让开?”两人近在咫尺,李惜愿盯视他。
李元吉笑一声,眉目骤然阴狠:“我凭何让你?”
“谋杀兄长,你的良心便不会痛么?”李惜愿一字一句。
在他之前,她从未想象过有人能残忍至如此地步,自小到大,他的恶意似乎并无来由,她甚至猜不出他的动机。
“我需要甚么良心?”瞟她微怔,李元吉眯目,“我们一母同胞,凭何你心里从来便向着二哥?我便不是你的兄长?”
“你也从未将我视作妹妹。”李惜愿素不擅贬斥言辞,可胸口一腔激愤怒火燃烧,迫她厉声质问,“你最是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毒害骨肉手足,如若母亲还在世,你有颜面去见母亲么?”
“母亲?”李元吉嗤笑,“她将我出生即扔弃之时,可还念着母子之情?”
“那你又是如何对待你的乳母?”李惜愿道,“倘她在你面前,你能问心无愧么?”
李元吉终于忍无可忍,一刹目露凶光:“住口!与你有何干系!”
“你究竟让不让?”
“李二郎的性命,今日我要定了。”他居高临下视她,鼻腔向外喷气,李惜愿从中窥出他毫不动摇的侮辱。
但闻“啪”一声,猝然打破秋夜寂静。
李元吉颊上忽现一道缬红掌印。
仆从瞬间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你敢——”他恼羞成怒,瞠目瞪她,抬手按上腰际。
“既然如此,我不妨先送你下去!”语未竟,李元吉拔剑出鞘,锋芒横刺入目。
“我奉陪到底。”
“公主!”
“齐王!”
这边动静早吸引夜间巡逻卫卒,眼前剑拔弩张之势仿佛那两具利刃,劈开宫城维持的表面安宁,全副武装的金吾卫纷纷围拢而来,慌忙蜂拥制止。
“齐王万万不可!”
李惜愿炯炯紧盯着他,分毫未露怯意,手中剑鞘隐露寒芒:“我可从不惧你,倘若你胆敢顶着父皇的手令抗旨不遵,此地金吾卫将军们皆为见证。”
她扬起李渊手谕,示予周围金吾卫,道:“诸位将军皆可瞧得清楚,是李元吉先动的手,今李元吉藐视君令,该当如何?”
金吾卫直接受命于天子,其余诸人如若藐视天威,毋论王子庶民,皆一视之仁。
“齐王,再不退下,休怪我等不留情面。”领头一将沉喝。
“李六!”李元吉气急败坏,满面涨红,举鞭指她面孔,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随即环顾左右,扬鞭怒掷马背,引辔离开,随从们孰人敢吱声,悉数紧跟他身后,一言不发走掉.
“娘子,娘子!”春柳急急奔入,一张小脸满布惶恐,“公主要到了手令,只是奴婢听闻齐王带着人去拦公主,奴婢怕……怕公主……”
春柳额前滴汗,抚了抚鼻尖:“一人难以应付。”
“我去接应六娘。”李世勣闻言,立即大跨步出门,翻身上马,沿深入夜底的宫城驰去。
一刻后,他与少女迎面相照,李惜愿霎时止住马,高唤他名字:“世勣!”
他转过马首,望见夜色里少女盈亮的笑容,他倏松释一息。
目光流转,而后触及身后一行医官。
她果然一人将御医带了回来。
“谢你的剑。”李惜愿将佩剑轻巧抛去,划破一道半空弧痕,他随手接过,剑柄仍留有少女掌间的余温。
“咱们快走罢!”话音刚落,一阵马蹄随即踏过驰道,秋荷舒张两旁,晶莹露珠映出天外月影。
“六娘!”
“小六!”
此起彼伏的唤声渐近,一行行火烛照亮前路,众人望李惜愿安然无恙,不由皆缓了口气。
圆满将尚药局奉御直长带归,李惜愿跑入卧室门,四下人群立时后退,不约而同让出一条小径。
“嫂嫂,哥哥有救了!”
长孙知非抬首视去,一颗心瞬间落回原地,却见少女额发湿漉漉沾裹,淋漓细汗如滚珠滴淌,起身拍抚她后背:“阿盈此去可是与元吉起了冲突?无事罢?”
李惜愿晃晃手,接过侍女端来的热茶,轱辘辘一饮而尽,道:“三胡永远也莫想从我李小六身上讨到便宜,嫂嫂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到任何一个我所在乎之人。”
长孙知非弯唇:“嫂嫂只愿阿盈平安便好。”
“我当然能保护好我自己。”李惜愿坚定宣称。
长孙知非不禁伸臂圈揽住她。
蓦地,细心的女子发觉少女脖间一抹血痕,虽极浅淡,却仍深刻割入眸底,刺得她心口疼痛。
长孙知非不由喉头泛塞:“阿盈……”
“无事。”李惜愿捂脖,向她笑了笑,“他的伤口比我显眼多了,嫂嫂忘了我的剑术师傅是何人?”
她的师傅是那位堪称万人之勇的小罗将军,长孙知非颔首。
“阿盈不惧怕么?”她唤仆役取来伤药,又问。
“本来是有些怕的。”李惜愿回忆那道明晃晃的剑刃,彼时惊惧尚未消褪,然很快摇摇头,瞳眸郑重,“但我一想到哥哥,脑海里便只剩下哥哥还在等我了。何况哥哥教过我,人生在世最可贵的便是一往无前的勇气,我若连保护所爱之人的勇气也无,那我就再也不能叫李小六了。”
长孙知非呵唇:“那唤作甚么?”
“李胆小鬼。”
“傻阿盈。”长孙知非微笑刮她鼻尖.
翌日,经御医调养,李二郎缓慢睁目,自混沌意识中挣脱。
闻次子苏醒,且未有大碍,李渊卸下挂虑的同时,惟将李元吉召来太极宫怒斥一顿作罢,并叮嘱既知秦王不擅饮酒,今后不得再请秦王赴宴,便再无后话。
李道宗闻讯,当即于李世民榻前发起脾气:“陛下未免过于偏心!二郎被元吉害得丢了大半条性命,竟能被如此轻描淡写盖过!无非便是欺负咱们忍气吞声,不会闹上太极宫去。”
李二郎咳了声,轻喝:“休再如此说!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岂能再奢望其他。”
李道宗唉一声,思及恼恨处,顿然猛拍桌案:“忍,忍,忍!二郎于战场上何等果断英武,入了宫门,竟成了个受制于人的哑巴,莫非咱们只能坐以待毙不成?”
李惜愿瞅他面色,坐一旁不吭声。
李二郎亦沉默。
“当初二郎早该留在洛阳不回来便了,再如何也能平分半个天下,总好过目今。”李道宗自幼便与李二郎深交,他也无甚顾忌,又发起牢骚,“咱们不若趁机回了东都,陕东道大行台与天策府皆为辅佐,有二郎威信在,咱们徐徐图之,定有将四海鲸吞之日。”
“道宗阿兄志向也太小了。”李惜愿小声嘀咕。
“小六说甚么?”李道宗目光投来。
“我说,道宗阿兄目光太短浅了。”
“何出此言?”即便被当面驳斥,他自然也不会与小妹妹发脾气。
李惜愿道:“你问问哥哥,他是愿意做东都的割据诸侯,还是做长安的天下之主。”
李二郎呷着药碗,未作应答。
李道宗代替他回复:“孰人不愿为天下之主?只是如有些微机遇,谁又能甘心屈就下策。”
他摇摇头:“你哥哥太犹豫寡断,若是辅机在,必能助他决意。”
李惜愿抬头瞟了眼李二郎,后者一碗汤药还未饮罢,她起身小跑过去,拉住他手臂摇了摇,不停眨动瞳眸:“哥哥——”
李二郎终于将空荡荡的汤碗搁回案沿,咣铛一响,他叹口气,道:“又有何事?”
“我想去益州舅父舅母他们那里。”李惜愿软声央求,一般此时只需摆出这副姿态,便能令李二郎不忍拒绝,“他们写信请我过去长住一段时日,我都从未去过益州,哥哥能否派个人送我过去?”
李二郎正视她,目光幽微隐动。
“你不等辅机回来了?”末了,他问。
“我等他来找我。”李惜愿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