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她不是做妻子的人选


    侍卫们鱼贯而入,押走朱氏,朱氏哭喊叫嚷着只要宜安郡主救命,剩下的人又惊又怕,交头接耳,满屋子混乱中,王十六怔怔地站着。


    眼睛酸涩,心尖肿胀,她原以为,只是她一个。


    一腔孤愤,孤立无援,独自面对所有的耻辱、嘲笑、指责,可是,还有他。


    天壤之间,总还有他在,总还有他懂她,总还有他!突然之间,他的脸那么清晰,直到脱出昔日幻影,变成他自己,王十六在强烈的晕眩和迷惑着,低低唤了声:“哥哥。”


    “裴郎来我郡主府拿人,好大的官威啊,”宜安郡主


    冷冷开口,压倒所有喧嚣,“朱氏咆哮郡主府,是大不敬之罪,那么王十六呢?”


    纤手一指王十六:“先是打伤郡主府吏员,方才又当着我的面,意欲动手殴斗,她又是什么罪?”


    “不敬之罪。”裴恕沉声道。


    方才的愤激都已过去,此时长身玉立,依旧是光风霁月的裴郎:“王十六隶属魏博,我这就着人押她回魏博处置。”


    王十六听见了,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怎么都是困惑。他是说她错了吗?方才那个与她并肩,共同面对这些嘲笑辱骂的,难道不是他吗?他为什么,突然又转变了态度?


    “是么?”宜安郡主敏锐地注意到不敬和大不敬之间的区别,淡淡笑了下,“裴郎公平公正,铁面无私。”


    “公务在身,不能久留,郡主请见谅。”裴恕叉手一礼,转身向外走去,“来人,押王十六回魏博。”


    侍卫们进来拿人,王十六不等他们近前,立刻追出去:“裴恕,你等等!”


    裴恕步子一顿,心里突如其来一阵疑惑,要细想才能确定,她刚才没叫哥哥,叫的是裴恕。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王十六追到庭中,脚踩着红毡地衣,飘忽着,像踩在云端的感觉,心里恍惚得厉害,只是追着前面的人:“裴恕你站住!”


    伸手一抓,抓到他素色袍的一角,他不得不站住,紧紧压着的眉头,王十六在强烈的哀伤和失望中望着他:“难道,你跟我想得不一样?难道你也觉得,我母亲合该寻死?”


    宴会厅。


    宜安郡主端坐榻上,明艳轻快的笑容:“休要让那个粗鲁村妇坏了雅兴,郡主府新近招徕了一班波斯伎乐,请诸位共赏。”


    欢快的鼓乐声中,胡姬轻纱披拂,旋转着舞了上来,四座宾客一声声喝彩,宜安郡主握着玉杯,望着门外。


    裴恕跟王十六站在一处,他说是缉拿她回魏博,可他的侍卫根本不曾碰王十六一根手指头,他们现在,在说什么?


    庭中。


    乐舞一声一声,划过耳畔,裴恕深吸一口气。不该回答她的,可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不。”


    抽出袍角,快步离开,她很快又追上来,红着眼望他:“我知道我没看错。”


    她没有看错他,从南山那夜,他敛葬了那些乡民的尸体,从薛临灵前,他带着不甘突然说了一声不,他是悲悯的,是懂她的,他绝不会像这些为虎作伥的恶人,不敢斗恶人,只会欺凌这些无辜弱小!


    乐舞声骤然一静,他们走出中庭,来到前院,心里的话,压抑了多少天,无人可以诉说,此时再也压不住,王十六抓着裴恕的衣袖:“我母亲逃了很多次,我没出生时,她就逃了,她不想要王焕的孩子,服了落胎药。”


    裴恕心里一跳,停步,她望着前面,红红的眼梢:“没想到我这么难杀,她受了许多罪,还是不得不生下我,不过我也因此,生下来就带着病,老天真是作弄人,假如我没活下来,大概对谁都更好吧。”


    宴会厅。


    侍婢悄声回禀:“王十六还跟着裴翰林,侍卫并没有拿人。”


    宜安郡主唇边带着笑,目光冷到了极点。


    最初挑中裴恕,更多是考虑储位之争,权衡了利弊,可这一年多里所有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两情相悦,说得太多,连她自己都几乎信了,可是裴恕信吗?


    朱氏是郡主府家丞的妻子,她的心腹,他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说拿就拿,而王十六,都说他厌恶她,三军阵前公然拒婚羞辱她,可他只治她一个不敬的罪名,还带着她一起走了。


    他看似两边都不偏袒,也维护了她的面子,可他心里偏向谁,一眼就能看出来。


    陡然生出羞恼不甘,啪一声,将玉杯拍在案上。


    堂中众人都吓了一跳,乐舞声也有片刻停止,宜安回过神来,笑得嫣然:“一不留神手滑了,无碍。”


    乐舞立刻又继续下去,宜安郡主笑吟吟看着。先前忌惮王焕,未免束手束脚,但如果她不是王焕的女儿,如果王焕也想除掉她,那么。


    门外有车马停住,是迟到的宾客,匆匆往里走去,裴恕侧身让过,那人在看清他的同时笑着拱手:“是裴郎啊。”


    说完了才看见他身边还有个年轻女子,抓着他的衣袖,与他并肩同行,裴郎身边有女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位是?”


    “公务在身,再会。”裴恕甩脱王十六,迈步出门。


    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她很快又追上来,低着头,喑哑着嗓子:“那次是璃娘帮着我母亲逃走的,王焕生了气,也为了惩罚母亲,于是强占了璃娘,有了我二弟。但我母亲还是逃了,她也是真傻,逃回了郑家,那时候我外祖父母都已经过世,郑家根本不敢收留她。”


    不远处,柳氏试探着靠近,忽地对上裴恕冷厉的目光,连忙又缩回了头。


    乐舞声已经彻底听不见了,他们来到了府门外的小街,裴恕望着高高壁色的天空,沉沉吐一口气。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她种种纠缠,他却始终不曾对她下狠手。这世上,大概也只有这个蛮横强势的女子,以偏执激烈的方式,和他一样,维护着遭受了不公和屈辱的母亲。


    “我母亲,厌憎我。”王十六还在说,有那么多话,必须说出来,心里才能不那么痛,“我七岁时她又逃跑,没打算带我,我当时太傻,偏要跟着她。都怪我。”


    都怪她,如果不是她非要跟着,薛临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的声音低下去,渐渐听不见了,裴恕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握上来,在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里,任由她握住。


    没有母亲会厌憎自己的孩子,但若婚姻原本就是强迫,那么郑嘉因为痛恨王焕,连带着痛恨王焕的孩子,是不是,也没有错?只不过,这个无辜的,遭受母亲厌弃的孩子,依旧选择了为母亲挺身而出。


    道边。


    周青迎过来时,入眼看见他们交握的手,声音一顿:“娘子,怎么样?”


    手上一空,裴恕松开了她,王十六怅然若失,低声道:“我没事。”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此时心里空荡荡的,解脱,又觉得迷茫,快走两步想要跟上裴恕,他忽地停住步子:“王观潮,我会派人押送你回洺州。”


    漆黑眸子在她脸上一顿,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再回避她的,但他很快转开脸,接过侍从牵来的马。


    所以他当真要赶她回去?他对她的认同维护,难道只是她的错觉?王十六追过去:“为什么?我没有做错,难道你可以任由别人侮辱你的母亲?”


    裴恕翻身上马。


    不能。换做是他,他会让那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但这些,不需要让她知道,长安城波谲云诡,不是她凭着蛮力横冲直撞就能闯出去的地方,她想杀王崇义,他便是为着自己,也会帮她做到,至于她对他的那些妄念。


    她是王焕的女儿,他们志趣不投,她蛮横偏执,从来不是做妻子的好人选,早些断了她的念想,对谁都好。


    催马离开:“即刻押送王十六回洺州。”


    一群人持着兵刃围上来,是京兆府的衙差,王十六紧紧咬着牙。他是真的,要赶她走。那么方才那一切,又算什么?


    周青立刻拔剑前来卫护,王十六沉声道:“住手。”


    对方的人数是她的几倍,况且惊动了京兆府衙,未必会像裴恕那样对她手下留情,她不能让自己人吃亏。她可以先退一步,等办完该办的事,她再回来找他。低声吩咐周青:“想法子引王崇义过来。”


    抬高了声音:“你们要押送的是我,跟我的侍卫无关,让他们走。”


    衙差得到的吩咐的确是押送她回乡,并没有要求限制这些侍卫的自由。思忖着点了点头。


    “娘子。”周青唤了一声,不想走,但对上王十六不容违拗的目光,也只得低声道,“千万小心,青奴很快就回来。”


    “娘子,奴留下服侍你。”锦新上前扶住。


    王十六点点头,登


    上马车:“走吧。”


    衙差们护持着,车子向坊外行去,裴恕驻马回头。天好像是一下子冷下来的,坊墙下渠水缓慢,即将上冻的时节。


    但她会这么听话,真的回去吗?叫过张奢:“你远远跟着,务必确保她安全回到黄刺史那里。”


    入夜,潞王府。


    宜安郡主低着头,依在潞王身边:“朱孺人下了大牢,我让家丞过去说项,大理寺也没有放人,我想不通,裴恕为什么这么狠?”


    “你年纪小,有件事你不知道,大概全长安也没几个人知道。”潞王低声说道,“那年突厥打进来时,裴恕的母亲曾经被贼军抓走了几天。”


    宜安郡主怔了下,原来如此!怪不得裴恕那时候脸色那么难看,经此一事,他们之间,彻底完了!


    “你还是年轻,太心急了。”潞王摇摇头,“你早该想想圣人为什么一直不发话?他一向疼你,要是觉得可行,你撒撒娇,他早就给你定下了,圣人不说话,那就是不准备让裴恕在立储这件事上帮我们,不过这样也好,有你们这个传言,你那些兄弟们也不敢招揽裴恕,那么这个人,至少不会是我们的敌人。”


    宜安郡主一口气堵在心口:“所以父亲什么都知道,却还是由着我放出那些话,坏了自己的名声?”


    “我说过,这件事也是好事,等王焕的事定了,裴恕恐怕就要拜相,这么个人,就算拉拢不到,也好过让他跟别人一条心。”潞王拍拍她,“长安大得很,这些风言风语的,过两天,还有谁记得起来?”


    不,她自己会一直记着,耿耿于怀,一想起来就觉得耻辱。宜安郡主忽一下起身,一言不发出了门。


    门外冷风一吹,蓦地想起那时候裴恕紧握着王十六的手。他那样孤高,她曾以为他对任何女子都不会假以辞色,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了王十六的纠缠挑衅。王十六今天的反应,只怕正好撞到他心坎上了,到时候万一他俩成了,受嘲笑羞耻的,就要变成自己了。


    她是天之骄女,活到这么大从没有一件事落在人后,岂能让一个乡野村妇看她的笑话?


    叫过心腹侍婢:“去找王崇义,就说王十六,留不得。”


    三天后,潼关驿。


    衙差送来了饭食,往常都是锦新接了再送进王十六的房间,结果今天左等右等,还是不见锦新出来,衙差有些等不及,敲敲虚掩的门:“锦新,饭得了。”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衙差忍不住推门一看,屋里空荡荡的,王十六主仆呢?


    官道上。


    王十六快马向长安方向奔去,赶来接应的侍卫紧紧跟着,飞快说道:“青哥把王崇义引到山谷那边去了,咱们在那里设了埋伏,不过王崇义带的人不少,加起来有十几个。”


    她的人手也只有十四五个,这场仗不好打。王十六皱眉:“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人?”


    “郡主府借给了他几个侍卫,娘子,青哥请娘子不要过去,那边交给他就行。”侍卫道。


    不,她一定要过去。王崇义本身就是猛将,又有郡主府的侍卫帮忙,她不能让周青他们独自面对危险,况且,她是一定,要亲手杀死王崇义的。


    加上一鞭,催着马飞快地奔到前面,两座山夹着中间一条道,正是周青设伏的地方。


    “娘子,”周青从几株灌木后抬头,带着懊恼,“你怎么还是来了?”


    “我跟你一道。”王十六将马藏好,快步走过去,和他一起在灌木下隐蔽住身形。


    远处一彪人马飞快地逼近,正是王崇义。王十六屏住呼吸。


    “停。”最前面的侍卫正要踏进山道,王崇义高声叫住,四下打量着周围的地势,“原地扎营,哨骑去探探路。”


    他行军多年,眼光老辣,一眼就看出这种地势适宜伏击,周青一路上引着他往这边来,不能不防。


    哨骑独自走来,四面勘查着地形,又下了马往山上走,这样不行,一旦被发现,前功尽弃。王十六扯了下周青的袖子:“你跟我下去,引他们过来。”


    “我自己去就行。”周青哪里肯让她冒险?连忙蹲伏着往外爬,衣服被抓住了,王十六跟在后面:“我跟你一起,王崇义见了我才肯上钩。”


    她越过她,借着灌木的掩护飞快地下山,周青咬着牙,连忙也跟了下去。


    山前。王崇义取下酒囊,灌了一大口新丰酒,热辣辣地从喉咙到肚子立刻暖热起来,正要再灌一口,余光突然瞥见一个人影。


    在山脚附近,躲躲闪闪,拣着隐蔽的地方往上爬,不是王十六又是谁?她前头那人身子躲在灌木丛里,只露出半边脸,是周青,他们引他过来,为的是设下埋伏,伏击他。


    王崇义仰头再灌一大口,甩下酒囊。眼下他俩还在山脚下,说明埋伏还不曾设好,宜安郡主交代过,杀了王十六,保荐他进监门卫,时机再好不过。


    翻身上马,一鞭冲了出去:“杀了王十六,赏银白两!”


    山中。周青将王十六护在身后:“快回去,这里我应付。”


    王十六越过他,看见不远处留下的记号,要到记号的位置,山上的滚石才能正好砸中。“你在这里,我去引他过来。”


    拔出匕首,迎着王崇义走过去:“王崇义!”


    侍卫们为着百两银子的激励,争先恐后冲了过来,王崇义落在最后,警惕着周遭的动静,王十六没有动,近了,更近了,最后一名侍卫冲过了记号,王崇义还是不肯过来。


    等不及了,先收拾这些人。王十六大喝一声:“放!”


    无数磨盘大的石头从山顶滚下,周青飞身抢出来,一把拉过她:“娘子小心!”


    砰!第一块大石滚落,擦着衣角过去,砸翻冲在最前面的侍卫,王十六屏着呼吸,隔着升腾的灰土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冷冷望着王崇义。他在另一边,那些滚石没能波及到他。


    王崇义拍马往回跑。还是大意了,想着她一个女子,掀不起大浪,谁知她竟然这么狠!方才躲得稍微慢些,石头就要砸到她了。


    前面突然拦出几人,王崇义认出来了,是王十六的侍卫,什么时候埋伏的?也没有停,抽刀在手,借着奔马的去势重重劈去!


    一个侍卫挥刀来敌,当!虎口被震得流血,手中刀飞出去,王崇义立刻又是一刀,劈翻马下。


    另两个侍卫左右夹攻,很快也被他劈落马下,但这耽搁的一会儿,周青已经带着人追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王崇义大喝一声,手中刀又急又狠,肆无忌惮收割着性命,正是杀得兴起,忽地听见娇柔的女子声音唤了声:“阿兄。”


    王十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明知道不能分心,王崇义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笑盈盈的:“咱们是兄妹,何必闹得你死我活?阿耶那里我替你说情,从前都是裴恕陷害你,我最清楚,阿兄从来没有背叛过阿耶。”


    身下突然一颠,却是周青趁他这片刻分心,一刀斩在他马腿上,马匹长嘶一声摔倒在地,王崇义被掀翻下来,借势一滚,立刻又站起,伸手来抓王十六:“好妹妹,就照你说的办。”


    拿住她当人质,先冲出去,等到了长安,再杀她也不迟。


    王十六没有躲,反而笑着向他怀里来,周青大吃一惊,飞身扑上来:“娘子快走!”


    眼看就要抓到她,王崇义耳边突然捕捉到极细的风声,来不及躲,右手腕上早已中了一支袖箭,是谁,躲在暗处偷袭?


    拿不住刀,立刻换了左手,此时不敢再托大,一刀向王十六劈去。


    “娘子!”周青一把推开王十六,噗,刀刃入肉,沉闷的声响,这一刀落在他胳膊上。


    刀卡在骨头里,左手不方便,急切着抽不出来,王崇义心知不好,紧跟着后心上一疼,王十六的匕首刺中了他。


    拧着,转着,让血流得更急,跟着夺过侍卫的刀,从他前胸,捅个对穿。


    王崇义低头,看见鲜血喷涌,她眼中带着疯狂:“当日你怎么杀他,我就怎么杀你。”


    电光石火间


    突然想明白了一切,王崇义嗤一声笑:“难怪你缠着裴恕,你是为了薛……”


    临字没说出口,她又是一刀,声音戛然而止。


    血沾了满身满手,王十六一下一下,怎么都停不住。世界变成了一整个血红,仿佛又回到永年城破的那个黄昏,血色和火光中,几支箭疾疾向她射来。


    要反应一下,才反应过来,臆想中的永年城是假,但这箭,是真的。除了王崇义,还有人要杀她。


    “娘子快躲!”周青也看见了,拖着伤臂疯了一样往近前跑。


    箭是一瞬间到眼前的,王十六躲开第一支,躲不开第二支、第三支,就是这样了吗?她可以,去找薛临了?


    手腕突然被攥住了,一个挺拔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第32章 第32章无声无息,茜纱帐落了下……


    一切突然都慢到了极点,王十六看见他手中的佩刀挥出去,击落第二支箭,但第三支紧接着来了,他急急闪躲,用身体遮蔽住她,那箭擦着他脸颊过去,在他左边脸上留一道长长的血痕。


    是裴恕。他怎么来了?


    手腕被他紧紧攥着,他那么用力,她皮肤上起了红红白白的印痕,后知后觉的疼,他棱角分明的唇紧紧抿着,那支箭溅起的血,落在他左边眼皮上,幽深眉宇间。


    她又看见薛临了。哥哥,你来找我了?


    “你不要命了!”他拽着她往山间躲,带着盛怒,凤目里似有火在燃烧,“为什么不躲?”


    头脑混乱到了极点,王十六只是怔怔看着他。薛临从来不会吼她,无论她做什么,薛临都有无尽的温和耐心,所以他是裴恕?可为什么,这么像?从眉眼到体温,连他冲过来救她时的急切,都是一模一样?


    光线突然变暗,裴恕拉着她,推进道边的灌木:“躲好,别出来。”


    握刀在手,心脏砰砰跳着,盛怒来得古怪,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他都看见了,她一直迎着王崇义,甚至是自己送到王崇义刀下的,她是要用自己为饵,拖住王崇义,她为了报仇,命都可以不要。


    他答应过帮她,为什么不信他,为什么从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郎君,”张奢上前禀报,“是郡主府的人,目标是王女郎。”


    裴恕重重一扯领口:“一个不留。”


    嘣一声,领口的银纽扯断,划一条弧线飞出去,裴恕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当初便留下张奢隐在暗处,随时照应,两天前王崇义突然出京,又有宜安郡主府的人尾随跟踪,他推测必是与王十六有关,到底不放心,亲身走了这一趟。


    没想到恰好碰上这一幕,若非他去得快,方才暗处飞来的几箭,她不死也是重伤。


    鲁莽,任性,固执。他是真的,不该再管她。


    抬眼,山道上横七竖八,王崇义带来的人一大半被滚石砸死,还有些受了伤,挣扎着往外逃命,裴恕沉声:“不留活口。”


    张奢吃了一惊,自家郎君平日恪守律法,今日怎么下这样狠手?忙道:“是。”


    侍卫飞快地过去处理,裴恕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克己复礼,宽仁忠恕,他自少时便认同奉行的理念,甚至他名字里这个恕字也是这么来的,但是今天,他竟不经府衙,大开杀戒。


    说到底,宜安郡主与王十六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宜安郡主对他的留意,也无非是为着利益,可宜安郡主,竟对王十六下如此狠手。若他心软放过,宜安郡主只会变本加厉,必须以重击予以震慑。


    至于得罪郡主府和潞王府的后果,他既插手了,便是他来担。


    “哥哥。”远处一声呼喊,王十六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飞快地向他跑来。


    裴恕冷冷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今日原不该来。既然来了,他亦不会后悔。但,从此天涯陌路,再不必相见。


    “哥哥!”王十六追上来,想握他的手又被甩开,他翻身上马,向着来路疾驰而去。


    为什么?他明明救了她,一转眼为什么又对她这么冷淡?王十六想不通,他好像从来都不在她意料之中,他与薛临那么不同,又那么相似,他到底是谁?


    头脑越来越混乱,低头,看见身上手上,干涸阴暗的血迹。


    她终于杀了王崇义,给薛临报仇了。报仇,失去薛临的一百多个日夜里,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唯一理由,可真的报了仇,才发现,她失去的,也回不来了。她好像什么都没能改变。


    风越来越冷,心里也是,王十六沉默地望着裴恕的身影消失在山的末路,直到听见周青唤她:“娘子。”


    王十六回眸,他半边身子都是血,伤口还没有包扎,血从手指缝里不停往外流。思绪突然被拉回来,王十六急急上前:“我给你包扎。”


    “不,不用,”周青躲避着,不肯让她碰到,“太脏了,我自己来。”


    “我来,”王十六按住他,“别动。”


    他伤在右臂上,衣服被血浸透,和伤口粘在了一起,王十六细细看着,拿起匕首。周青一动也不敢动,眼前冷光一闪,她用匕首割开袖子,嗤啦一声,撕开他的衣服。


    周青心里一跳,不敢看,也不敢动,急急转过脸。


    王十六细细检查着,伤口有男人的手掌那么长,皮肉外翻,露出内里生白的骨头,触目惊心。金疮药在他怀里,掏出来撒上,立刻又被涌出来的血冲散,周青的开始躲闪,王十六轻轻按住:“别动。”


    冰凉的手指按着皮肤,心跳越来越急,周青嗫嚅着:“娘子,我自己来,太脏了。”


    这样丑陋的伤口,丑陋的自己,怎么能让娘子看见?


    “别动,”王十六按住他,少年身躯单薄,血没沾染到的地方,皮肤是阴阴的白,“从前哥哥手上破了皮,都是我给他包扎的。”


    周青感觉到她微凉的手指,然而她按着的地方突然发热,一眨眼就成了滚烫,让人心里跳荡着,话都几乎说不成句子:“不,不一样的,青奴怎么敢跟郎君相比?”


    郎君是天上的太阳,是娘子的太阳,他什么都不是,还这样没用,连娘子都保护不好。


    “青奴也很好,”王十六撕下自己一片衣襟,堵住伤口,血渐渐没那么急了,金疮药一层一层撒上去,终于没再被冲走,“得赶紧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没事的,娘子别担心。”周青低着头不敢看她,声音越来越低,“不过那些弟兄们有的受了重伤,须得立刻看大夫。”


    是那时候拦截王崇义的几个侍卫,伤得很重,锦新正带着人给他们包扎。王十六抬眼一望,四面都是荒野,无有人烟,最近的大概就是二十多里以外的潼关驿,官家馆驿,一般都配有大夫。


    “你们去潼关驿,那边应该有大夫。”王十六道。


    周青点点头,忽地反应过来,急急追问:“娘子不去吗?”


    “我有点事要回去一趟,到时候去找你们。”嗤啦一声,王十六又撕下一片衣襟,密密裹住他的伤口。


    她去找裴恕。她得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起身牵过马匹,正要上马,周青追过来:“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下,替我照看他们。”王十六将他敞开的衣襟掩住,“等我。”


    马去如飞,霎时已在丈外,周青小跑着跟上几步,伤口疼得厉害,犹自咬牙支持,拽过马匹正要上去,张奢一把挽住:“周兄放心,我正要去找郎君复命,顺道会照应王女郎。”


    他飞马追着王十六去了,四下里工具翻土的声响,是裴恕的侍卫在掩埋尸体,销毁痕迹,她说过,让他替她照顾那些受伤的弟兄,她还要他等她。


    “娘子,青奴等着你。”周青一步一步折返回去,定定神,“把受伤的弟兄抬到车上,咱们去潼关驿。”


    王十六打马向前飞奔。


    耽搁得太久,便是极目眺望,


    也看不见裴恕的影子,夕阳一点点下坠,树梢山顶,零星的归鸟,你在哪里,哥哥?


    十数里外,裴恕在驿站前下马,天已经黑透了,站前灯火照出一小片光,越发显得暗夜无边,张奢几个还没有赶来,那边可安置妥当?那个横冲直撞,从不肯听话的人,可肯听话返程?


    驿丞殷勤迎出来,裴恕迈步向内走去:“要一处安静院子。”


    半个时辰后。


    王十六在驿站前停住,张奢从身后跟上来,递过火把:“王女郎,再往前不到二里地就有客栈,可以投宿。”


    “你家郎君在驿站?”王十六追问着。


    张奢顿了顿,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只好一言不发,推门进去。


    那么,就是在里面了。王十六跟上去,又被驿卒拦在门外,没有官府的路引,这官家驿站,她进不去。


    那么,就在外面等着吧,不然她去了别处,他又要甩下他。


    驿站内。


    张奢上前禀报:“郎君,尸体都已掩埋,痕迹也都清理了。”


    裴恕点点头,有一刹那很想问问王十六有没有回洺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决定再不相见,那么,她去哪里,是生是死,从此再不与他相干。


    下一息,从张奢口中,说出了那个名字:“王女郎追过来了,等在驿站外面不肯走。”


    心里突地一跳,说不出是意外,还是意料之中,裴恕顿了顿:“由她去。”


    当,三更的刁斗敲响了第一声,寒气冷嗖嗖地上来,炭盆里的火光幽微,小小一片光热。


    当、当、当,三声之后,隔一会子再响三声,三更报时的刁斗。王十六拢了拢领口,觉得冷,靠着马儿,挪了挪冻得麻木的脚。


    有多少回了?被他拒之门外。他不是薛临,薛临绝不会这么对她,可为什么,心里还是恍惚得厉害,还是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鼻尖突然嗅到淡淡的柏子香气,王十六回头,裴恕站在门内,提着灯笼,脚下一团圆圆的光晕。


    “哥哥!”王十六惊喜着扑过去。


    裴恕闪身躲开,眉头越压越紧。不该来的,然而她太疯太固执,若他不理会,她必定会在门外守一整夜,隆冬的天气,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冻出病来。


    转身往里走,她跟在身后,冻得冰凉的手只是要来握他,裴恕低眼,看见她手上的血迹,早就干透了,一块一块,黏在手心里。


    十几岁的小娘子,最是爱美的年龄,偏她什么都不在意,就这么一手一身的血,追了过来。


    眼前出现一座小院,门槛高高,门内昏黄的灯火,王十六顿了顿,有点不确定是不是裴恕的住处,下一息,他迈步进去,上了台阶,进了主屋。


    那么,就是他的住处了。王十六快步跟上,门帘一晃,裴恕端着一盆水出来,一言不发,放在她面前。


    屋檐下挂着一盏灯,照出她脏污的双手,连指甲缝里都沾着血,扑面的腥气。王十六没有动,只是怔怔看他,恍惚到极点。


    从前她骑马回来,薛临也会给她打水,让她洗手。


    裴恕又等了一会儿,她只是不动,目光看着他又越过他,看向他不知道的某处。心里突然生出郁燥,几乎是凶狠着抓过她的手,按进盆里。


    这水,很暖。空白的脑中唯有这一个反应,王十六下意识地弯腰,他也弯着腰,入鬓的长眉拧着,一点一点,洗净她手上的血迹。


    是薛临。唯有他会记得,冷天的时候永远给她备热水,唯有他会这样耐心细致,连手指缝里,指甲里,都一点点替她洗干净。“哥哥。”王十六喃喃唤一声,拥抱住他。


    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好累,好想你啊。


    湿漉漉的手,带着水的温度,忽然一下抱紧,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裴恕咬着牙,掰开她搂在他腰间的手指。


    “别赶我走,求你,别赶我走。”王十六呜咽着,死死抱住。他掰开她的手,她便去搂他的胳膊,搂他的脖子。


    水,到处都是,衣服沾湿了,还有手,脖子,脸颊。裴恕甩不开,心上也似蒙了一层水雾,湿漉漉的,闷而缠绵,拖着人往下坠。


    灯笼晃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在屋里了,也许是她主动,但也有可能是他,裴恕沉沉吐着气,清醒着,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


    “哥哥。”王十六又唤一声,踮着脚尖,吻上他的眼睛。


    一百多天了,为什么连梦里,都不肯见我?为什么总赶我走?为什么,让我找得这么辛苦。


    冰凉的唇,落在他发烫的皮肤上,裴恕闭上眼,立刻又睁开,她踮着脚尖捧着他的脸,柔软的身体几乎全部落在他手中,清冽的柏子香气和他的缠在一处,混着炭火的暖,一点点扭结,发散。


    那吻,汹涌着,从左边到右边,留恋往复,片刻也不舍得离开,可她为什么,只肯吻他的眼睛?


    “哥哥。”王十六在亲吻的间隙,含糊不清唤着。


    都怪我,假如我不是那么任性,早些向王焕服软,你是不是就不会死?假如我当初没有追着母亲逃去永年,没有遇见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裴恕看见她咽喉上的伤疤,凸起一条,带着红白的印痕,疼吗?让他蓦地想起,这伤,是因为他留下的。她从不曾骗过他,除了纠缠他,千方百计逼他娶她,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在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中,伸手,轻轻抚过她发硬的伤疤。


    似有什么突然被触动,王十六难以控制地战栗着,喉咙里逸出呜咽,脚尖酸软,落在他怀里。


    哥哥,我找到你了。我们这次,再也不分开。


    温度升高,发a热,滚烫,银霜炭蹦一两点火星,照出榻上凌乱的衣衫,四周围一片寂静,也就越显得胶/着在一起的两道呼吸,那么沉,发着涩,停顿着,又顺畅着。


    裴恕极力想要挣脱,与自己,与她,对抗。他从不是意志薄弱的人,但意志突然之间,无法再抵御这极深的渴望,她始终睁着眼,带着水色,带着迷茫,看着他,又越过他。欲a念不断冲击,让人突然失去耐心,变成燥怒:


    “王观潮,看着我!”


    似乎有什么被唤起,王十六茫然着,对上他明亮的眸子。他眼中落着烛火,映着炭盆里的红光,那么陌生,他是谁,薛临吗?


    混沌的头脑想不清楚,下一息,他突然攥紧,吻向她的唇。


    越来越近,花瓣一样柔软,饱满,嫣红的唇。裴恕嗅到了香气,不是柏子香,是她自己的女儿体香,轻盈着上扬,她微张着红唇,生涩中的诱惑,似乎在欢迎他的侵略。


    裴恕紧紧捧住她的脸,在即将触到的刹那不知道第几次想起,为什么,她只肯吻他的眼睛?她既然爱他,情人之间,难道不该是唇舌厮磨,用最亲密的方式,倾吐爱意?


    王十六嗅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不一样的,薛临的气息同样温暖,但不会像他一样带着强大的侵略,无孔不入,几乎要夺去她所有的自己。有什么突然惊醒,在清醒的边缘挣扎躲闪,怎么都不肯被他亲到,他失去了耐心,猛地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整个压进怀里。


    铺天盖地,全部都是他了,柏子香浓到了极点,王十六呼吸不得,在重重迷雾中挣扎求索,他是谁?


    唇上一热,他吻住了她,王十六在本能中,重重咬下去。


    唇上一阵锐通,裴恕尝到了甜腥的血味儿,一霎时充满口腔,他不肯停,她便依旧只是狠狠咬着,裴恕看见她睁大的眼睛,瞳孔里映着他的身影,很好,至少现在,她只是看着他了。


    在无法言说的郁燥和不甘中,裴恕握紧她的脸,男子强健的臂膀禁锢住她所有的挣扎,重重吻上去。


    纠缠,厮磨,柔软温暖的唇,从陌生到渐渐熟悉,带着强烈男子气息的体温。头脑渐渐空白,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那么急促,那么沉重。王十六闭上眼又睁开,他暖热的身体在她手里,那么充实,那么真实。


    哥哥,是你吗?


    这样亲密,这样分不开的纠缠,唯有你。哥哥,我找到你了,天上地下,水里火里,我们永远不分离。


    搂住他劲瘦的要,在回应的间隙里断续着唤他:“哥哥。”


    裴恕难耐地仰了头。她的吻开始游移,从唇边,到脸颊,到脖子,生涩,热烈,混乱无序,又带着致命的吸引,让他渐渐也失去了清醒,只是沉没着,随着她的引导,给予最热切的回应。


    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也许是方才,不小心碰翻的。王十六居高临下,搂着他的肩膀,他的发髻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于是她的手滑进去他的头发,密密实实,握了满把。一切都这么真实,他暖热的皮肤,键实的身体,就连他的头发,也这样真实。


    “哥哥。”在炭火微弱的光亮里看着他。我找到你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离。


    裴恕又看见了那种目光,看着他又越过他,望着他从不曾窥探到的某处。这感觉让他突然激怒,在近乎嫉妒的强烈情绪中,握住她的要,猛地调过来,放她在下。


    枕边丢着她的小衣,素白的颜色,轻软的质地,裴恕一张口咬来,蒙住她的眼睛。


    现在,她看不见了,她所有能想的,只能是他。


    反手扯落金钩,无声无息,茜纱帐落了下来……


    冷冷清清,四更的刁斗响起,王十六在乱梦中。


    依旧是那片混沌,她惶恐孤独,找不到方向,看不见出口,唯有远处一声一声,薛临呼唤阿潮的声音。


    哥哥。你到底在哪里?王十六拼命想要跑过去,腿像有千钧重量,怎么都拖不动,想喊,发不出声音,在几乎让人疯狂的急怒中用力一挣,猛地醒来。


    炭火的微光,照着榻上的混乱,身边的男人睡得熟了,手臂横在她腰间,依旧紧紧搂着。


    也许方才,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在梦里,也不能奔跑。


    王十六怔怔看着,在混乱与痛楚中,极力想要弄清楚发生的一切,手稍稍一动,便是碾过似的酸疼,身边的男人被惊动了,闭着眼,将她向怀里再搂紧一点。


    头顶上茜纱帐纹路细密,来来回回,晕成一团混乱的光影,刁斗还在响,将睡梦前的一切慢慢带回脑中,王十六低眼,看见他不安稳的睡颜,眉头紧紧皱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底投下虚虚的阴影。


    那双眼,看不见了。现在,她终于看清楚了,不是薛临。


    世界突然冷到了极点,让人不自觉的发着抖,王十六紧紧咬着牙,许久,露出一个涩涩的笑。


    她是真的可笑,怎么会分不清楚呢?


    薛临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就算他生着一样的眼睛,就算他不知因为什么,和薛临言行相似,可他,绝不是薛临。


    先前她怎么能分不清呢?


    沉默着,拿开他的胳膊,慢慢下床。


    东一件西一件,从案上到榻上再到床上,凌乱丢着的衣服一件件穿好,王十六挽了头发,推门出来。


    天光朦胧,早起的仆役洒扫着庭院,这场乱梦,该醒了。


    赝品,始终只是赝品。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她得回去,杀了王焕。


    到那时候,她就能去找薛临了。


    裴恕亦在乱梦中。


    到处都是她,花萼似的脸,花瓣似的唇。他困在其中,欲挣脱而不能,也许他,原本也不很坚决的想要挣脱吧。


    懊恼着,又沉沦着,直到怀里突然一空,裴恕睁开了眼睛。


    窗纸上透出青白色,天亮了。


    原本搂在怀里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发皱的床单,屋里暧昧的气味,还有他唇上被她咬出的伤痕,告诉他昨夜的一切并不是梦。


    一向自恃定力的他,竟在她诱惑之下,要了她。


    裴恕闭了闭眼睛,安静地躺着。


    她种种诱惑,千方百计,无非想要他娶她。


    那么,娶吧。


    发生了这种事,无论她有多不合适做裴氏冢妇,他都会负起自己的责任。


    门外有动静,是早起的侍卫,裴恕起身。


    “郎君,”隔着门,张奢的声音传进来,“王女郎天没亮就走了。”


    裴恕蹙着眉,一时竟有些,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33章 第33章没有人能替代(火葬场开……


    门窗关了整整一夜,满室都是浑浊暧昧的气味,让人的头脑都有点不太清醒,裴恕沉默着,直到门外再次传来张奢忐忑的唤声:“郎君?”


    到这时候,才有点反应过来,她走了?在她千方百计诱惑了他,在他们做出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在他终于如她所愿,准备娶她的时候,走了?裴恕呼一下坐起身。


    门外,张奢有点忐忑,正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的时候,门开了,裴恕阴沉的脸出现在眼前:“你说什么?”


    张奢看见他胡乱披着的衣裳,不曾扣住的领口,他棱角分明的唇上留着新鲜暧昧的伤痕,显然与昨夜王十六留宿他房中有关。心里一跳,连忙低头:“王女郎天没亮就走了。”


    怎么可能。她千方百计,无非是要逼他娶她,如今她得偿所愿,怎么舍得走?裴恕抬眼:“她留了什么话?”


    也许她忘了什么东西,着急回去取,也许她着急去给那些侍卫治伤,她这个人,对于划归为自己人的,一向都是掏心掏肺。


    “王女郎一句话都没说,”张奢瞥见他身后,满屋凌乱暧昧的内室,头越垂越低,“取了马就走了,看方向是去洺州。”


    没有留话?裴恕三两步下了台阶,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胸臆中憋闷着,诧异着,怎么都不能相信。她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她千方百计终于得逞,难道不应该趁机跟他敲定婚事,逼他尽快娶她?她一走了之,到底什么意思?!


    “郎君!”张奢牵着马追出来,裴恕一把拽过,翻身跃上。


    不等出门便加上一鞭,青骢马长嘶一声,甩开四蹄跳过门槛,裴恕长长吐一口气。


    他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就必须给她,给自己一个交代。


    ***


    王十六打马疾驰,冬日的风刀子一般,割着皮肤刮过去,身上冷透了,心里却是火热,昨夜的片段零零散散,总在不经意时出现在眼前。


    蒙住她双眼的纱衣,隔着灯火,晕出迷乱的光影。他的头发落下来,与她的纠缠在一起,堆了满枕。他握在她手中,暖热的身体,柏子香气浓到了极点,升腾着扭曲着,让她在痛楚与生涩中,幻化出异样激烈的快意。


    那么真实,似乎是牢牢攥在手里了,可他,不是薛临。


    她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不过从今往后,她再不会弄错了。


    ***


    裴恕追出去十几里远,猛地勒住马。


    冬日的朔风从未曾扣住的领口呼呼往里灌,身上冷透了,激荡的头脑也随之冷静下来。


    她从来诡计多端,昨夜的事既是她蓄谋已久,那么后续如何,大约也是她早就筹划好的。


    她很知道他们两个之间有天壤之别,与其留下来苦苦相逼,不如以退为进,让他主动去给她一个交代,一来趁机坐实婚事,二来若有人质疑嘲笑,她也能理直气壮,说这桩婚事,是他求她。


    慢慢扣好领口的衣钮,整整衣服,拨马回头。


    他从不是始乱终弃之人,既要了她,自然就会对她负责,又何须这般算计手段,令人不齿。


    加上一鞭,催着青骢马向驿站返回,心里却突然跳出另一个念头。


    假如他弄错了,她不是这么盘算呢?


    ***


    王十六在潼关驿前下马。


    周青守在门前,看见她时飞快地迎上来:“娘子!你回来了。”


    “回来了,”王十六顺手将马鞭交给他,“弟兄们可都医治了?”


    “昨天到了以后立刻请医用药,他们几个昨晚上都不曾发热,大夫说若是今晚上也没有发热,就是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后面就可以慢慢调养了。”周青细细看着,她脸色差得很,眼底下一片淡淡的青灰色,却像是没有睡好,“娘子,昨晚没睡好吗?”


    昨晚直到四更跟前,才迷迷糊糊睡了大约不到两刻钟时间。王十六顿了顿:“还好。”


    “娘子一个人回来的?”周青看见她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了,阴郁的红色,她的发髻大约是随手挽的,骑了这么久的马,鬓边的头发颠簸散了,飘拂在腮边,“没有人送你吗?”


    没有。早晨走时,张奢追过来说要去禀报裴恕,派个侍卫护送,她没理会。王十六摇摇头:“我没事。收拾一下,咱们去魏博。”


    回去,杀了王焕,等所有的事都做完,她就可以去找薛临了。


    ***


    日色偏西时,裴恕还在驿站中停留。


    昨天她手下几个侍卫都受了重伤,最近一处方便看大夫的便是潼关驿,她去的,应该就是那里。


    潼关到此四十多里路,她天不亮走的,若是快马加鞭,最多再有一两刻钟就能赶回来,他可以再等等她。


    “郎君,”张奢在门外请示,“时辰不早了,要出发吗?”


    “再等等。”裴恕说着话,心里突然一跳。


    他怎么忘了?她如今犯了不敬之罪,由京兆府衙押送回洺州,京兆府不放人,让她怎么回来?忙道:“你带上我的名刺快马去趟潼关驿,告诉京兆府衙的人,不必再押送她了。”


    ***


    潼关驿。


    行李收拾完毕,重伤的几个侍卫没法赶路,于是留下两个妥当人在驿中照顾,王十六登上车子,最后望一眼长安路。


    十几天前,她便是从这里,追着裴恕进京,蹉跎至今,终于弄明白了一个早该明白的道理。


    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薛临。裴恕也不行。


    “走吧。”


    ***


    日头一点点西斜,渐渐低过屋脊,裴恕站在檐下,伸手,折断一根垂下来的冰棱。


    冰冷冷地握在手里,片刻之后化了些,留一点陌生的湿意。又一个时辰过去了,为什么,她还是不曾回来。


    院外突然有马蹄声,裴恕一个箭步下了台阶,人很快进门,不是她,是张奢。


    按下心中的郁燥和失望,平静着声音:“人呢?”


    “王女郎回洺州去了,”张奢看见他平静的眸子突地一亮,唇也抿紧了,连忙低了头,“属下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走了。”


    长久的沉默,空气似乎一下子冷到了极点,张奢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许久,听见裴恕问道:“为什么不追?”


    语气极是平静,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张奢跟随他多年,一下子便听出来,这位主子,心中有怒火。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让人不自觉地,生出畏惧:“已经让李武追过去了,属下怕郎君等得着急,所以先赶回来报信。”


    啪,冰棱掷在地上,一声碎裂的脆响,裴恕闭了闭眼睛。今日里诸般凌乱,他方才竟忘了吩咐张奢多带几个人过去,倒是张奢,悄悄替他弥补上了。


    为着一个王十六,让他心浮气躁,面目全非。


    转身往回走:“即刻启程,回长安。”


    女色果然,为噬骨之毒。她百般诱惑,待他入彀之后又立刻丢下他离开,诸般做作,只为了吊着他,让他对她俯首帖耳。


    可他从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她这般算计,实在是用错了人。


    ***


    日暮时分。


    一人一骑从远处飞奔而来,高喊一声:“京兆府的弟兄们,请留步!”


    队伍很快停住,王十六推开窗,认出来人是裴恕的侍卫李武,周青立刻警惕起来,护在车前,低声道:“娘子别怕,如果裴恕再有什么花招,我来挡着。”


    王十六摇了摇头。没什么可怕的,昨夜是她弄错了,不过这种事对于男子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裴恕素来厌恶她纠缠,如今她走了,他自然乐见,又怎么会耍花招。


    边上李武双手向京兆府的差役递上名刺,语声朗朗:“兄弟是裴翰林府上的,翰林说不必再押送王女郎,诸位可以返京复命了。”


    周青吃了一惊:“怎么会?”


    娘子背上官司,全是裴恕一手造成,怎么突然这么好心,要还娘子自由?


    领头的差役接过名刺仔细验看,字迹鲜明,的确是裴恕的名刺,况且先前也见过李武,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只不过这差事来得奇怪,裴恕要拿人,却是通过京兆府,如今突然又说不拿了,到底什么缘故?笑了下:“行,我们这就回去。”


    “有劳兄弟们。”李武从怀里掏出掏出一个锦袋双手递上,“天冷,翰林说请兄弟们吃杯酒,挡挡寒气。”


    差役越发眉开眼笑起来,连声道:“怎么好让翰林破费?”


    嘴上这么说,手里早已接过来,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三四贯钱,原以为裴恕是清高孤介的人,原来竟如此晓得变通!“我们这就走,不聒噪王女郎了!”


    十几名差役一霎时走了个干净,王十六关上窗:“走吧。”


    车子起行,李武追在后面:“女郎等等。”


    想说自家郎君还在驿站等她,想说郎君从早晨到现在,苦苦等了她几个时辰,但裴恕既不曾发话,他一个侍卫,自然什么都不能说,也只得问一句:“女郎不去长安吗?”


    “不去。”车子不曾停,王十六隔着窗答道。


    她已经去过长安,看过薛临小时候的家,看过小雁塔的铁马,荐福寺蓝色的琉璃瓦顶。该回去了,薛临还等着她呢。


    ***


    入夜时分,裴恕在四十里外的驿站投宿。


    从出发到此时,两个多时辰只走了四十里地,比正常速度慢了太多,也许他还是不自觉的,在等她追过来吧。


    包袱里叠得整齐,是昨夜用过的床褥,自己也觉得此举甚是可笑,甚至近乎猥琐,可这些,保留着他们昨夜的痕迹,又怎么能留在馆驿,让他人看见,甚至使用?


    一念及此,眼前忽地浮现出王十六的脸,隔着白纱小衣,朦胧着看不清楚,但唇是露出来的,那么柔软,含住时,几乎要化在他唇舌间。


    又那么香甜,花瓣一样,怎么也尝不够。


    那么红,让人分不清是被她咬出的血色,还是她自己的颜色。


    一缕热意蓦地涌上,裴恕慢慢合上手中书卷。


    这便是她的目的吧,以色相为诱饵,让他俯首帖耳,从此为她驱使。他若是中计,连他自己,都要鄙弃自己了。


    门外有脚步声,李武回来了,裴恕安稳坐着,慢慢翻开手中书。


    脚步声很快到了门前,李武叩门后,恭敬回禀道:“郎君,京兆府的差役已经返程。”


    那么,她呢?裴恕顿了顿:“知道了。”


    时间被拖到极慢,无法忍受的漫长,许久,才听见李武又道:“王女郎回洺州去了。”


    回洺州去了?书攥在手里,握得太用力,纸张都已经变形。裴恕慢慢吐一口气:“退下吧。”


    她在欲擒故纵。她吃准了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不给她交代,所以假装回洺州,等他过去求她。


    她想玩,那么,他奉陪到底。


    两天后,终南山。


    裴恕叩开柴扉,迈步进门:“母亲。”


    草堂前他的母亲杨元清正亲手编着草鞋,看见他时含笑抬头:“九郎来了。”


    “母亲。”裴恕在她下首的小凳上坐了,似


    乎有很多话,但此时此刻,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杨元清看出来了,问道:“九郎有事要跟我说?”


    “是有件事,”裴恕顿了顿,“儿子打算成亲。”


    杨元清放下草鞋,在冬日午后的暖阳中,细细打量着儿子。几天不见,他看上去似乎跟以往没什么不一样,但不经意时蹙起的眉头,却让她看出来了,这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子,有心事。


    也许已经困扰他许久,所以才让他在母亲面前,也不能松开眉头。“是谁家的女儿?”


    “是,”裴恕又顿了顿,“王观潮。”


    伴随这名字一道涌上来的,是那夜摇曳的烛火,她掩在白纱之后,朦胧的脸庞,她居高临下俯视他时,那让他至今耿耿于怀,古怪执拗的目光。


    整整三天过去,她不曾露面,甚至连一个字也不曾对他说,她可真是,沉得住气。


    “果然是王家小娘子。”杨元清并没觉得意外。上次儿子匆忙赶来,只说有个叫王观潮的女子可能会来纠缠,要她留神戒备。看起来似乎很是厌恶那女子,可儿子从不曾对任何女子留过心,为这点小事亲身跑来一趟,已经够奇怪了。


    也许儿子自己还没意识到,但她做母亲的早看出来了,儿子对那个小娘子,上了心。“九郎觉得好,那必定是很好了。”


    好吗?裴恕沉默着。她粗鲁野蛮,言行放肆,绝非高门贵女的懿范。她是王焕的女儿,娶了她会让他和王焕捆绑在一起,稍有差池,前途尽毁。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逼他娶,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饵,丝毫不顾忌名节。她从来都不是做妻子的好人选。


    “怎么了?”杨元清见他神色不虞,柔声问道。


    “没什么。”裴恕抬眼,“母亲,儿子该走了。”


    他已经离京五六天,当初走得急,只向翰林院告了事假,却没有向嘉宁帝说明,眼下王崇义的事多半已经传到宫中,需得尽快给嘉宁帝一个交代,以免变生不测。


    “好,”杨元清点点头,“王家小娘子的身份可能有些麻烦,你好好与你阿耶商量,不要争执。”


    父亲那里,多半是不同意的。不过,他也从来不需要他同意。裴恕点点头:“儿子告退。”


    出门下山,山口处几条岔路蜿蜒伸展,蓦地想起上次追着王十六过来时,她平静的面容:“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心里突地一跳,裴恕随即否定。绝无可能。她自相识之初便各种纠缠,为了他背叛王焕,以自身为人质,助他破城。为了他被王焕报复,差点死在亲生父亲手里。为了他,连女子最珍视的东西也都抛下,做出婚前苟且的丑事。


    她是爱他的,虽然这爱,掺杂了太多算计和目的,但她总归,只是因为爱他,想嫁给他。


    她年纪小,自幼受母亲冷淡,无人管教,所以才长成这般扭曲恶劣的性子,他是男人,又大她那么多岁,这些事,他都可以不计较,等成亲后再慢慢教养便是。


    她现在,在哪里?裴恕催马走出山口,整整三天音讯全无,这一次,她做得太过火了。


    崤函古道。


    零零星星,又飘起雪花,路上结了冰,车轮开始打滑,周青连忙叫停:“路上太危险,娘子,还是歇歇再走吧。”


    王十六推门下车:“步行吧,过了这段路就好了。”


    长安到魏博道路几千里,她已经耽搁了太久,一刻也等不及了。


    “天太冷了,娘子还是歇歇吧。”周青苦苦劝着,忽地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彪人马飞快地向近前来。


    领头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神色冷淡。到跟前时翻身下马,向王十六躬身一礼:“阿姐。”


    长安,宫城。


    裴恕走进来时,嘉宁帝刚刚打坐完,抬眼一笑:“九郎总算还知道回来。”


    “陛下。”裴恕撩袍跪下,“臣有罪,请陛下处置。”


    “哦?”嘉宁帝垂目看他,“你有何罪?”


    “三日前王崇义追杀王十六,宜安郡主府中侍卫亦在暗中下手,臣未曾上报陛下,未经有司审理,擅自处置了。”裴恕叩首,“王十六于社稷有功,又是王焕之女,对魏博局势颇有影响,臣不能坐视不管。当时情势紧急,臣来不及禀奏陛下,又不能让郡主府私隐泄露,因此下了狠手,请陛下治罪。”


    自幼长伴君侧,他对这位天子的脾气总还摸得着几分,嘉宁帝看似醉心修行,不问政事,但朝堂上下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耳目。与其隐瞒,不如亲口上奏,宜安郡主近来频频行动,这位陛下看似不言语,心里未必乐见。


    香烟缭绕,殿中一片祥和,许久,嘉宁帝开了口:“朕听说,你撤了京兆府的差役?怎么,你就不怕王十六再来纠缠你?”


    裴恕心中一宽。如此发问,便是不准备再追究了。“臣还有一事禀奏殿下,臣要成亲。”


    “哦?”嘉宁帝抬眉,“你该不会说,是王十六吧?”


    不错,是她。再不合适,再不明智,他做的事,他必定会负起责任。裴恕抬头:“正是王十六。”


    脑中有一刹那闪过她苍白的脸,这一次,她玩得太过火,他会娶她,但他也绝不会任由她摆布。


    晾一晾她,等她急了,自然会来找他。


    崤函古道。


    王十六定睛看了一会儿,认出来人是王存中。


    姐弟两个虽然只在洺州时见过一面,但她一直记得他的模样。意外着:“二弟,你怎么来了?”


    “母亲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王存中看着她,比上次见面又瘦了许多,她过得很不好。


    进奏院连日传信回魏博,道她在长安受了羞辱,又被裴恕问了不敬之罪,押返洺州。母亲心疼得吃不下睡不好,于是他借口练兵,私下过来接她:“我带了一辆车。”


    知道路不好走,她又带着伤,所以提前准备了防滑减震的车子。王存中扶起王十六:“我送你去洺州。”


    “不,”王十六回头,“去魏博。”


    长安,裴府。


    “什么,你要娶王十六?”裴令昌惊诧之下,说话都有点磕绊,“你,你,你是不是弄错了?”


    “儿子没有弄错,”裴恕沉声,“儿子要娶的,正是王十六。”


    方才在宫中,嘉宁帝的反应虽然比裴令昌冷静许多,但也不是不惊诧。许是出于对这个亲手提拔起来的臣子的关爱,还隐晦地提醒他,若是一意孤行,则前途堪忧。


    “你糊涂!”裴令昌到这时才不得不信,怒到了极点,“那么个粗鲁野蛮的女人,你怎么能娶她!”


    裴恕顿了顿:“成亲之后,儿子自会管教约束。”


    “她举止放荡,追着你从洺州跑到长安,全不知道廉耻,”裴令昌激怒之下,越说越难听,“她娘失身于贼,连她自己也不一定是王焕亲生,这种不知廉耻,败坏名节的女人,你娶她,就是污秽裴氏门第,我绝不答应!”


    半晌不听裴恕回应,裴令昌抬眼,他一张脸冷若冰霜,幽深凤目却像淬着火,冷冷看着他。当年那些人逼杨元清自尽时,他曾见过裴恕这番模样。裴令昌心里一凛,听见裴恕冷冷说道:“裴氏的门第,岂是系于女子的名节!”


    他不再多说,转身离去,裴令昌气得跳脚:“逆子,逆子!”


    裴恕走出住院,唤过书吏:“备婚书庚帖。”


    等诸事齐备,她必定,也该回来找他了。


    一天两天三天,第十天时,王焕为魏博节度使的任命正式颁下,裴恕也收到消息,王十六已经回到魏博。


    啪一声,信函重重拍在案上,裴恕抬眼,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她好像,真的没打算,回来找他。


    第34章 第34章我娶你


    冬月里接连下了几场雪,官道上的积雪堆了厚厚几寸,莫说行人,连鸟兽也看不见几只,到了午后积雪融化,路上又成了一片泥泞,更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了。


    没有人来,公事自然也少,潼关驿的几个驿卒闲来无事,坐在院门前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近来的新闻:


    “听说近来圣人有点不待见宜安郡主,小寒那天宫里开宴,都没让她去。”


    “谁说不是呢,听说连潞王都有点受牵连,看了圣人脸色呢。”


    “那


    建安郡王立储的事,是不是没指望了?”


    你一句我一句正说得起劲,突然听见远处有动静,却像是车马的声音,一个驿卒懒洋洋起身,笑道:“这鬼天气,该不会还有人赶路吧?”


    话音未落,早看见一队人马正沿着官道往近前走,离得远看不清楚,然而最前面的人公服官帽,必然是名官员,连忙招呼同伴:“快去通报,好像有上官来了!”


    那队人来得快,没多久就到了近前,驿卒看清楚了最前面几人是仪仗,跟着是侍卫,中间一人紫衣官靴,面如冠玉,但年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什么人这么年轻就能服紫?连忙挺得笔直候在道边,以为他们要进驿站休息,谁知人马不停,飞也似地从门走过去了。


    “看来是有大事啊,好大的阵仗,”一个驿卒忍不住问道,“就是不知道那位上官是谁,这么年轻就能服紫?”


    “是裴翰林,”却是驿丞赶出来接了一句,“王焕封魏博节度使的任命下来了,裴翰林亲身过去颁旨。”


    “他就是裴翰林?”几个驿卒一齐惊讶起来,“这样年轻,这样相貌,这样的气派,怪不得长安都唤他裴郎!”


    几个人一齐目送着,但见队伍踏着泥泞走得飞快,泥水溅得老高,连障泥上都糊着厚厚一层,大冷的天气,差事又辛苦,以裴恕的身份竟然亲力亲为,当真是极难得了。七嘴八舌又赞扬起来:


    “裴郎真是忠心为国,这种鬼天气,竟还亲自办差!”


    “可不是嘛,这一去过年都未必回得来,公而忘私,真真让人敬佩呀!”


    “听说圣人早就有意拜相,是不是这趟差事回来,朝中就要多一位相公了?”


    队伍已经走得远了,这些议论猜测,裴恕并没有听见,举目望着前方,眉头始终不能舒展。


    他也是前几日才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那夜之后,王十六再没有了消息。


    她并不知道,他打算娶她。


    从前提起婚事,他把话说得太绝了。她表面上看起来不在乎,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母亲没了,父亲又是那样的人,也许正是为着这个原因,她每每装作不在乎,甚至跟他说,从没想过嫁他。


    但她心里,其实是很在乎的吧。那夜发生了那种事,也许并不是她的预谋,也许她只是想亲近,却一不小心越界,事情来得突然,超出她的掌控,她又害怕他不肯娶,所以才一走了之。


    前面道路上郭俭探过路径,逆行而来:“郎君,往前一百多里地全都结了冰,要不要通知地方官员,组织力伕铲冰?”


    太慢了,等积冰全部除掉,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况且为着他出行,使百姓无故增加一项劳役,亦不是他行事的原则。裴恕催马前行:“不必,你去潼关驿要些稻草,包裹住马蹄就好。”


    郭俭带着人去了,前面一段是狭窄山道,背阴处积雪冻得滑硬,无法通行,侍卫们上前铲雪开路,裴恕下马暂歇,不由自主,又再想起王十六。


    他竟如此大意,直到几天前才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他打算娶她。


    若她知道了,肯定不会走。颁旨并非特别紧要的公务,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不需要亲身前去,但一来,他需要彻查王焕勾结突厥之事,去趟魏博自然更好,二来眼下的局面既是他疏忽所致,那么他亲事过去化解,也是理所应当。


    于是他向嘉宁帝讨了这件差事,带着婚书庚帖,出发前往魏博。耳边听着金属撞击坚冰,细碎单调的声响,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她生动的眉眼。


    等她见到他,等她知道他愿意娶她,这张脸,该是如何欢喜的模样。


    “郎君,可以走了。”张奢铲完了冰,抹着汗过来回禀。


    裴恕回过抬眼,山道中央开出了尺许宽一条小道,正好能让一匹马通过,郭俭已经带人给马蹄全都包裹了稻草,马夫在前面牵着,裴恕翻身上马。


    偶尔有未曾铲干净的碎冰,不小心踩上去,便是一个趔趄,裴恕控制着缰绳,慢慢穿过最狭窄的一段路径。


    天寒地冻,道路难行,赶到魏博怕是要半个月以后了。他一再要她回洺州,她却由着性子回了魏博,王焕上次差点杀了她,她现在,怎么样?


    魏博。


    王十六跟在璃娘身后,迈步向节度使府邸走去。


    她回来已经有段时间了,以她的主意立刻就要去见王焕,可璃娘担心王焕杀心未消,再三再四劝阻,一定要她先躲躲,等劝好了王焕再露面,她拗不过璃娘,只好先在王存中军中住下。


    这些天明察暗访,对于魏博的形势和王焕的处境,更多了几分了解。原本魏博分成三派,一派是王焕的嫡系,一派是王崇义这些后来投靠过来的,再有就是前节度使田沣的旧部,如今王崇义身死,他这一派群龙无首,她留心看着,却又一大半,悄悄跟王存中搭上了线。


    从前她也知道这个二弟不显山不露水,办事却极是牢靠,如今看来,王存中只怕比她预料的更有手段,只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让她有些吃不准,璃娘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但王存中呢?洺州败绩之后,王全兴也受到王焕猜忌,眼下王存中逐渐崛起,但还没有绝对优势,一旦她杀了王焕,魏博立刻就要大乱,王存中必定受损,他会跟她一条心吗?


    “你阿耶这些天差不多都在夫人灵堂里待着,”璃娘领着她转向前院,“我看他今天心情还好,待会儿见了面,你跟他认个错服个软,应该就揭过去了。”


    这些天她做小伏低,百般哄着王焕,终于哄得他松口,说不再追究王十六的罪过。但王焕这人从不是什么讲信用的,王十六又太犟,她很怕待会儿一言不合,又再喊打喊杀起来。


    王十六点点头,看着她忧心忡忡的面容,一霎时拿定了主意。璃娘若是知道了,必定要愁的睡不着觉,她的打算,谁也不能说。“好,我知道了。”


    灵堂设在前院东边,那里原本是读书消闲之所,如今几个院子全被征用,亭台楼阁包裹了麻布,触目一片白汪汪的,就连廊子上铺的地衣也都是赶着织出来的白色锦毡,璃娘低着声音:“你阿耶近来脾气有些古怪,要是他发怒,你立刻提提夫人。”


    是了,母亲也算是王焕唯一的弱点了。王十六望着长廊尽头用白色锦缎包裹的灵堂,觉得疑惑,人会对抢回的东西如此珍视吗?是因为喜爱,还是因为,这是费尽了手段,才终于占有的东西呢?


    眼前一暗,她们进了灵堂,棺木旁边设着坐榻,王焕独自坐在榻上,握着酒杯,正在饮酒。


    “节帅,”璃娘连忙拉着王十六走近,“小十六回来了。”


    王十六抬眼:“你还敢回来?”


    王十六一言不发,撇下他往灵前走,王焕脸色一沉,璃娘只道是王十六倔脾气犯了,连忙替她掩饰:“十六已经知道错了,这些天一直跟我要听节帅的话,好好孝敬节帅。”


    话音未落,却见王十六焚了一炉香,在郑嘉灵前双膝跪下,伏地叩首,原来却是要先祭拜母亲。璃娘松一口气,眼睛一下又湿了,小娘子这般聪明,真是和夫人一模一样。


    王十六再拜起身,余光瞥见王焕脸色已经好了不少,看来她这些招数,如今依然奏效。向王焕福了一福:“阿耶,我回来了。”


    “怎么,追到长安也没本事把裴恕拿下,如今灰溜溜地滚回来了?”王焕冷冷道。


    裴恕。许久不曾听见这个名字,王十六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低着头,看见王焕脚上白色的麻鞋,蓦地想起上次见裴恕时,他穿的,也是麻鞋。


    “节帅,”门外脚步匆匆,陈泽快步走来,“任命诏书已经颁下,三天前颁旨天使已经出发,预计月底就能赶到。”


    王十六余光里瞥见王焕微微的笑意,外面陈泽还在说话:“来颁旨的,是裴恕。”


    官道,驿站。


    三更将半,裴恕沉在梦中。


    灯火摇曳,银霜炭在角落里微微亮着,忽明忽暗的光。茜纱帐在摇,动荡不休,她的


    脸隔着白纱小衣,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纠缠,沉沦,从未有过的快意,从未有过的诱惑。


    像旋涡,明知道靠近不得,还是情不自禁,放任自己被她拖着,共赴沉沦。


    摇荡,交缠,她在上面,现在换成是他,白纱小衣突然滑落,她的脸展露在他面前,冷静、淡漠,一如终南山下那日。


    她开了口,声音冷淡: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裴恕猛地醒来。


    窗外一盏孤灯,照着寂寂长夜,心跳快着,呼吸急促着,一缕陌生的热意夹杂着快意,丝丝缕缕包裹住。


    他竟做了这种梦。他竟在梦中,一遍一遍,回味着那夜的一切。


    裴恕披衣坐起。满室清寒,让发烫的体温稍稍冷静,窗棂上簌簌的轻响,想来是又下了雪,这样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魏博。


    她现在,还好吗?王焕对她起了杀心,她为什么不听话,非要回魏博?她要如何确定,王焕不会再下杀手?


    披着外袍下了床,呵几口热气暖开冻住的笔尖,匆匆写下一封短信:“来人。”


    巡夜的侍卫应声而来,裴恕折好信笺:“交给驿站,用八百里加急送去魏博,一定要交到王焕手上。”


    侍卫飞跑着去了,裴恕望着外面扯絮一般,不断飘着的雪片,紧紧皱着眉头。驿站有传军情的八百里加急,一路换人换马,快的话三四天就能到魏博。


    信中只有一句话:王公当日所提之事,裴恕应允。


    王焕会明白他的意思。他既愿意娶,那么她就是裴家妇,王焕自然不敢再为难她。


    而她。裴恕慢慢吸一口气,心里一缕隐秘的欢喜,慢慢浮上。虽然不能由他亲口告诉她,但也足够让她惊喜了吧。


    也许不等他到魏博,她就已经找过来了呢。


    四天后。


    大雪从头一天傍晚开始下,纷纷扬扬,一整天都不曾歇,王十六提着食盒,踏着雪往灵堂走去。


    这些天她留心观察,王焕的确一有空就在灵堂待着,甚至许多军政之事也都在灵堂处理。自洺州失利后他脾气暴躁了很多,但在灵堂里,当着母亲的面,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好说话。


    迈步进门,老远便唤了声:“阿耶。”


    屋里只有王焕一个,站在棺木前低头看着,棺盖打开了,内里装裹华丽,珠光宝气,映得天花板上都是光影。


    他不知什么时候,竟把封住的棺材打开了。王十六心中一凛,提着食盒慢慢走近:“阿耶,我给你炖了鸽子汤。”


    这几天她每天都带着吃食过来,王焕也习惯了,摆摆手:“放那儿吧。”


    “要趁热吃才行,”王十六没理会,自顾打开食盒,连肉带汤盛出来一碗,“凉了味道不好,也没有进补的效力了。”


    从前她筹划杀王焕,总想着要么埋伏偷袭,要么挑起内讧,甚至想过借裴恕之手,动用朝廷的力量,但杀死王崇义之后她突然悟到,越是设计得复杂,越是不容易得手。


    譬如王崇义,她从前大可以先示好,哄得他不防备时杀了,也就不用费尽周折夺兵权,半路设伏,搭上几个重伤的侍卫甚至险些搭上她自己,才算达成目的。太复杂了,稍稍有一个环节出错,就前功尽弃。


    杀人的手段很多,比如,下毒。


    端着碗拿着牙箸,双手奉给王焕:“阿耶,快吃吧。”


    王焕接过来放下,角落里一个小童连忙过来,用调羹舀一点出去,稍稍侧过身子吃下。


    是给王焕试毒的童子。洺州败绩之后,王焕疑心病重得很,但凡饮食必要人先试毒,否则一口不吃。但没关系,她可以耐心等着,她每天都会给他送吃的,让他养成习惯,渐渐对她生出信任,她总会找到他大意的那天。


    青烟袅袅,在灵堂里晕染出淡淡的香气,那童子吃完之后又退回角落,许久,王焕才拿起碗,喝一口汤便又放下。


    “阿耶再吃点,你都瘦了。”王十六忙劝道。


    是真的瘦了,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大腿上的肌肉不如以往强健。王焕拿起来又喝了一口,忽地说道:“这棺材里躺的,你确定是你娘?”


    王十六心里砰地一跳,抬眼:“阿耶?”


    王焕抬手,在下巴处比了比:“你娘应该到我这儿。”


    跟着向上挪高一点:“棺材里这个到我这儿,烧成这样子,只会比活着时更短,那么这个人,还应该更高才对。”


    王十六诧异着,待反应过来时,不由得一阵恶心。尸首放在棺材里,他要怎么比较身高?是拿出来比?还是自己爬进去比?


    许久:“阿耶记的身高,还是很久以前的吧?阿娘年纪轻轻,后来再长高些也是正常。”


    王焕顿了顿,恍然想起当初比身高,还是刚成亲那会儿,后来郑嘉一再逃跑,两个人见面就是剑拔弩张,倒是的确没再比较过了。


    皱着眉,下意识地又端起汤碗,王十六屏住呼吸。


    她好像,找到下毒的办法了。小童试过毒之后,她再下毒。


    “节帅,”门外陈泽匆匆赶来,双手呈上一封信,“裴恕有封亲笔信,注明了要节帅亲自拆。”


    王十六退在边上,余光瞥见王焕接了信拆开,脸色忽地一变。


    大约是军政要事,他现在防着她,说要紧事的时候从来都不让她在旁边。低着头正要离开,忽地听见王焕叫了声:“十六站住。”


    王十六停住步子,王焕拿着信在她眼前一晃,哈哈笑了起来:“有你的呀,什么时候不声不响给耶耶办成了?”


    信笺上银钩铁画,一笔俊逸的好字:王公当日所提之事,裴恕应允。


    当日王焕向他提的,是婚事。王十六皱着眉。


    第35章 第35章“我愿意娶你。”


    大寒前一天,颁旨的使团顶风冒雪,赶到魏博。


    城门前鼓乐喧天,城中官吏夹道相迎,裴恕目光一掠,无数张面孔挤挤挨挨,唯独没有他想见的那个。


    她呢?他抛下一切,千里迢迢赶来见她,她为什么还不露面?


    节度使府邸。


    璃娘安排好了内宅事务,匆匆来到王十六院里:“十六,收拾好了吗?”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王十六的声音:“姨姨,进来吧。”


    璃娘推门进去,不由得一怔。王十六穿着孝服,头发随意挽了,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耳朵上光秃秃的,连个坠子都不曾戴。


    从她回来至今,一直都在为郑嘉服丧,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王焕的喜事,裴恕又来了,为什么还是这副打扮?这些天为着裴恕允婚,合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唯独她反应冷淡,就像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又是因为什么?


    璃娘走近了挨着她坐下,柔声道:“是打算过一会儿再换衣服吗?”


    “不换,”王十六窝进她怀里,“王焕的喜事,与我何干?”


    “傻孩子,也是你自己的喜事呢。”璃娘以为她是害羞,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合府上下都换了新衣裳,姨姨给你做了几套,你看看喜欢哪套,姨姨帮你换好不好?”


    侍婢抬进来衣箱,里面是簇新几套冬衣,白狐裘也有两领,王十六瞟一眼:“没什么喜事,我不想换。”


    她不会嫁给裴恕,除了薛临,她谁也不嫁。


    璃娘疑惑着,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这次回来,她好像多了很多心事,从前那个会窝在她怀里哭,什么话都跟她说的小娘子,变成了苍白沉默的少女,但她一个字都不肯对她说。


    她一直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现在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秘密,。璃娘轻轻叹口气,抚了抚她的脸颊:“也好,都听你的。”


    城门前。


    裴恕压下心里的失望,下马上前。


    寄出那封短信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怀着隐秘的期待,以为下一刻就能看见她骑着马,横冲直撞的出现在他面前,也许会皱着眉带着怒,埋怨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愿意娶,也许会哭会笑,会惊喜心愿终于达成。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一路行到如今,还是没


    收到她一丁点消息。


    一个二十出头,身披狐裘,面阔体健的男子迎上前来,满面笑容地向他行礼:“裴使节远道而来,辛苦,辛苦。”


    这个年纪,这个打扮,是王全兴。裴恕还礼:“王留后辛苦。”


    “父帅在城中等候裴使节,”王全兴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裴使节请。”


    裴恕迈步往前走:“有劳。”


    官员和百姓簇拥着,无数张喜气洋洋的脸。裴恕抬目望着远处节度使府邸高高的门楼。也许,她是害羞吧,亲事已经敲定,她一个闺阁女子,要是出来迎接他,想来会被人调侃取笑,她便是再胆大,到底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


    那么,他去见她。已经走了几千里路,也不必计较再多走几步。


    朔风夹着雪片,翻卷着落在他头上肩上,王全兴看见他睫毛上结了薄冰,两鬓也有,如今热气一呵,湿湿的留一点水迹,若是旁人,这副模样该是狼狈的,但在他身上却是风度高华,自有一种洒脱超逸的气质。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出身,居然能看上王十六那个疯子?若是婚事做成,郑嘉的地位更加水涨船高,母亲扶正,就永远没指望了。王全兴笑了下:“今后兄弟还要裴使节多照顾了。”


    裴恕看他一眼:“留后言重了。”


    两人并肩越过城门,街道两旁排列整齐,是全副武装的魏博牙兵,号手吹起号角,一呼百应,升入云霄,裴恕踩着铺了白沙的街道缓步向前走着,这么大动静,她一定知道,他来了吧。


    号角声越来越响,即便在内宅也听得清清楚楚,王十六起身合上窗户。


    “娘子,”锦新推门进来,“裴郎君马上就到,阿郎已经在府门前恭迎了,让娘子也快些出去。”


    “不去。”王十六淡淡道。


    她没想到裴恕会来,然而如今,跟她也没有关系了。


    节度使府门外。


    王焕率领文武官员迎出去数丈远,满面笑容:“王焕恭迎天使!”


    裴恕双手捧着圣旨,进门来至正堂,朗声道:“王焕接旨。”


    王焕连忙跪下,身后众官员并合府眷属一齐跪下,裴恕语声朗朗:“魏博都知兵马使王焕军功卓著,公忠体国,可为魏博节度使,赐持节,余如故。”


    王焕叩首跪拜,高声道:“臣谢主隆恩!”


    裴恕递过圣旨,王焕双手接了,恭敬供奉在香案之上,起身时,早已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裴老弟,咱们可是许久不见了啊!”


    话没说完,立刻又改了口:“不对不对,我怎么糊涂了?以后不能再叫裴老弟,该叫贤婿了!”


    周遭所有的目光一齐都盯了过来,裴恕看见王焕脸上是笑,眼中却是戒备、试探,那封短信说得简略,虽然王焕猜到是允婚之意,但没有他亲口确认,总归还是不能放心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至今不曾出来见她。裴恕躬身行礼:“晚辈见过伯父。”


    方才传旨,是公事,他代天子颁旨,王焕须得跪接,如今是为私事,他既决意要娶她,那么,无论王焕有多不堪,从此他必须对王焕执子侄礼。


    有他这句话,那就是当面确认了这门亲事,王焕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双手扶他起来,哈哈大笑:“贤婿免礼,免礼!”


    上上下下打量着裴恕,今日里官服齐楚,越发显得人物俊逸,况且都说他马上就要拜相,从军往后,自己就是相公的岳丈,裴氏的姻亲,还怕什么魏博人心不服?就连河朔三镇,从今往后自己也是老大!


    王焕心里痛快至极,连前阵子在他手下吃的大亏也都算了,挽着裴恕往厅堂走,连声吩咐:“备宴,我与裴贤婿痛快喝一场!”


    一转头又向王全兴:“去跟你妹子说一声,裴贤婿来了,让她赶紧出来迎接!”


    裴恕心里一跳,目光下越过重重屋檐,望向雪中的内宅,他当众确认了亲事,这下,她该放心出来见他了吧?


    王全兴答应着离开,回头,母亲魏氏跟在女眷中间,脸色阴沉。


    内宅。


    锦新快步进门:“娘子,方才裴郎君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承认了亲事,还改口唤阿郎伯父呢!”


    王十六抬眼,她脸上带着笑,欢喜的模样,她们为什么都觉得,她会关心这些事呢?


    锦新对上她冷淡的目光,心里一动,脸上的笑容立刻便收敛了。她早发现了,自从杀了王崇义,娘子独自追着裴恕返回长安之后,从前娘子对裴恕的执念好像就消失了。


    这大半个月里娘子一次也没提过裴恕,就连婚事敲定,所有人都欢天喜地的时候,娘子也是冷淡得很,就好像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所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妹妹在家吗?”门外传来王全兴含笑的语声,“阿耶请裴恕在前面吃酒,让你也过去。”


    “不去。”王十六坐着没动,头也没抬。


    王全兴一阵愠怒。郑嘉在时,仗着是正室,后进门的人反而死死压了母亲一头,如今她仗着是郑嘉的女儿,又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堂堂留后,魏博第二号人物,她对他连最起码的敬重都没有!


    脸上还是笑着:“成,那我回去就这么跟阿耶说。”


    “随你。”王十六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冷冷道。


    王全兴忍着气出来,走几步又回头,目光向锦新一横。


    快步向院门处走去,身后脚步轻盈,锦新果然跟了出来,王全兴一把拽过,搂在怀里:“她先前不是天天缠着裴恕吗,为什么这次回来这么冷淡,连见都不肯见?”


    锦新低着头:“奴也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给我打听清楚。”王全兴向她腰间重重捏了一把,“办得让我满意,我就讨了你来,给你个名分。”


    正厅。


    又一波人上前敬酒,裴恕量窄,都只是抿一口致意罢了,一双凤目下意识地,向厅外找着她的影子。


    “这小十六,怎么这么磨蹭?”王焕心情大好,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哈哈大笑,“哎呀贤婿,我猜她是为了见你,忙着梳妆打扮呢!”


    梳妆打扮吗?裴恕慢慢地,在唇边又抿了一口。相识至今,她好像从不曾为着他,梳妆打扮过。


    从来都是素着一张脸,从来都是斩衰或者素衣,连发式都是最简单的。她眉目如画,天然不需雕饰,其实也是美的。


    但有句古话说,女为悦己者容。


    门外人影一晃,裴恕下意识地抬头,却是王全兴,快步走进门来,拂了拂肩上的残雪:“妹子不肯出来,还抢白了我几句。”


    “这不孝女!”王焕啪一声放下酒杯,“这是害臊上了?真没办法,女儿大了,如今连我也管不住她了!”


    心里越来越焦躁,裴恕慢慢地又抿一口酒,终南山下她平静的容颜不知第几次出现在眼前: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不可能。她那么爱他,拼上性命帮她,他们还有了那种事,她怎么可能不想嫁他?


    “我给你出个主意,”王焕笑着,压低了声音,“出了大厅顺着回廊往里走,从右手边的角门进去,再过两道门,东跨院就是十六的院子,你悄悄过去,我保证不会有人发现。”


    裴恕淡淡看他一眼。他把他当成什么人?幽期私会,行桑间濮上之事吗①?心里却突然一热,他与她,原本也是无媒而合,未曾成亲,便有了肌肤之亲。


    他素来不齿这般浮浪行为,却不想到头来,在她诱惑之下,做出了这般行径。


    内宅。


    锦新闪身进来,关上了门。


    “王全兴叫你?”王十六从窗前回头,“为什么事?”


    锦新抬眼,身上被王全兴碰过地方火辣辣的,让人一阵阵恶心:“大郎君要奴打听打听,娘子为什么对裴郎君这么冷淡。”


    王十六轻嗤一声,她对裴恕如何,干王全兴甚事!但王全兴一心想让王焕扶正魏氏,肯定不希望她与裴恕成亲。“他许诺你什么好处?”


    “他说,若是奴办得好,就给奴一个


    名分。”锦新语声平静。


    王十六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唯有有过事实,才需要名分。蓦地想起当日审问锦新时,她问,“我阿耶,或者我那些兄弟们的妾侍,你也不愿?”


    “不愿。”当时锦新答得干脆。心里突然有些难过,放轻了声音:“他动你了?什么时候的事?”


    锦新低头,要用尽力气才能压下心里的恨:“三年前,奴刚被抢回来的时候,后来璃娘夫人见奴可怜,一直庇护着奴,大郎君才没能再得手。”


    三年前,锦新那时候,是不是才十三四岁?王十六轻声道:“过来。”


    锦新慢慢走近,王十六握住她冰凉的手:“我既答应庇护你,就绝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人欺辱,你放心,这笔账,我替你讨。”


    正厅。


    又一轮酒过,厅中歌舞声越来越喧闹,让人心里闷沉沉的,呼吸都不得舒畅。


    王焕已经带了醉,言行越来越放肆,举着酒杯凑过来:“贤婿,来,陪我喝一杯。”


    裴恕闻到一股浓烈的酒臭气,和这厅中的气味一样污浊不堪,令人厌恶,郁燥。放下酒杯:“伯父见谅,晚辈不胜酒力,需得去更衣。”


    “去吧,赶紧去,”王焕眨着眼睛,意味深长,“你放心,不管你去哪儿,保准没人发现。”


    裴恕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雪还在下,冷风一吹,污浊气息消失了大半,唯有心口的愤懑久久不能消失,厅前回廊幽深,顺着墙边通向内院,从右手边的角门进去,再过两道门,东跨院就是她的院子。


    心里抗拒着,脚下却还是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向里走去。内宅寂寂无人,偶尔几个侍婢在远处一探头,看清是他立刻又缩回去,再不曾露面。王焕说的不错,没有人发现他。


    除了,印在雪中,他的脚印。从远处蜿蜒着,独自通向她的所在。


    眼前出现一个小院,粉墙灰瓦,朱门两扇,是这里吗?


    另一边突然有人过来,裴恕下意识地向墙后一躲,看清楚了来人,是周青。


    雪大得很,乱纷纷地挡着视线,周青低着头一径走进门,向锦新摆了摆手。


    锦新连忙出去守着,顺手关上了门,周青快步走近,低着声音:“娘子,这是你要的东西。”


    小小一个纸包,打开来是微黄的粉末,王十六接过来正要闻,周青急急拦住:“别碰!这东西要命的。”


    就是要要命的才行。王十六抬眼:“没人发现吧?”


    “没人,我易容后去独自去弄来的,绝不会有人发现。”周青犹豫着,“娘子,交给我办吧,别自己动手。”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紧跟着听见锦新惊讶的语声:“裴郎君?”


    裴恕,他怎么来了?王十六连忙原样包好,塞进袖袋,脚步声不紧不慢,一眨眼已到了近前,裴恕低沉浑厚的语声随之响起:“王观潮,是我。”


    许久不曾听见这个名字,心里突然一阵恍惚。王十六沉默着起身,打开了门。


    风卷着雪花,倏一下拍在人脸上,他站在阶下,两肩披着雪,萧萧肃肃的身影:“我来跟你说一声,我愿意娶你。”


    第36章 第36章她不要他了


    裴恕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


    依旧是脂粉不施,未曾有一丝一毫雕琢,那双眼梢微垂的琥珀色眸子看着他,带着点意外,也许是他弄错了,似乎还有些冷淡?她站在门内并没有出来,幽黑的长眉毛蹙了起来。


    裴恕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听见了她的回答:“我说过,我从没想过嫁你。”


    裴恕顿了顿,一时无法确定她的意思,是说她不敢奢望能嫁给他?还是,在拒绝。


    王十六居高临下,看着他微带着疑惑的脸,入鬓的长眉微微蹙着,那双深不及底,漆黑的凤目映着雪色,倏地一亮。完全不一样的,他跟薛临。她那时候也太糊涂,竟然以为一个赝品,能够替代正主,但现在,她已经弄明白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薛临。她不要他了。“你走吧。”


    转身进门,他一个箭步追过来:“等等!”


    王十六回头,他抓着门,手指微曲,绷紧的骨节,让她蓦地想起洺水城外那个夜,她也是这样抓着门扉,一声一声,求他多看她一眼。


    “你放心,”裴恕定定神,“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会向你父亲正式求娶。”


    听见她带着微微的不耐烦,忽地唤他的名字:“裴恕。”


    裴恕下意识地停住,她看着他,平静的神色:“我不需要你娶,我也绝不会嫁给你。”


    她没再理会,走去窗前坐下,裴恕紧紧攥着门扉,到这时候,再不能欺骗自己,再不能给她找任何借口,她不想嫁给他,她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么那些千里迢迢的追随,那些让他无法放下的纠缠眷恋,他们那个意料之外的夜,算什么?!


    在诧异与恨怒中冷冷唤道:“王观潮。”


    王十六从窗下抬头,他一张脸平静到了极点,唯独凤目明亮,似淬着火:“我做的事,我就一定会对你负责。”


    周青心里砰地一跳,负责?他对她,做了什么事?


    “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王十六皱着眉,心里越来越不耐烦,“你走吧。”


    走?他早该走了,他从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从不曾被人视之如敝履,如此厌弃。但他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裴恕转身离去,语声清淡,穿过风雪而来:“这件事,不是你说了算。”


    王十六呼一下起身,最恶劣的脾气全都被他挑起:“我要如何,也不是你说了算!”


    没有人回应,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庭中寂寂两行脚印,蜿蜒消失在门外。


    “娘子。”耳边传来周青低低的语声。


    王十六回头,他咬咬牙,很快转开了脸:“没什么。”


    裴恕越走越快,袍袖带着风,拂得雪片一阵阵盘旋。


    可笑他千方百计,为她找了这么多借口,可笑他怕她为难,动用公器八百里加急送来书信,可笑他直到方才,还试图解释成,她是因为害怕,才说不嫁他。


    她从不曾想过嫁给他,那些拥抱亲吻,那些因为她一句话,缭乱起伏的心绪,那个让他一分一毫都无法忘掉的夜,统统都是笑话。


    初次相见,她对他傲慢无礼,到南山后又突然对他百般亲近,她一向肆无忌惮,行事乖戾,也许是为了拖他下水,借他之手杀王崇义,也许是她生性轻浮,根本没把这些顺手发生的事,当成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可笑他竟当了真。为了娶她对抗家族,影响仕途,甚至方才对王焕执子侄礼,口口声声,唤他伯父。


    重重一扯领口,嘣,金扣斜飞而出,裴恕一脚踩进雪泥之中。


    冷风卷着雪片,冰冷冷往心口灌,迎面王全兴笑眯眯地走过来:“裴兄去了这么久,是不是找借口逃酒?”


    裴恕慢慢整好领口,将拽断的纽襻在衣领下折好:“不胜酒力,出来稍作发散。”


    “父帅正到处找你,”王全兴笑着上前挽住,“还有许多兄弟都等着给裴兄敬酒呢!”


    裴恕不动声色拂开:“好。”


    她不想认,但这件事,由不得她。他从不是始乱终弃之人,他既要了她,就一定会娶她。


    内宅。


    王十六叫过锦新:“你去前面盯着,要是阿郎吃醉了,赶紧过来告诉我。”


    王焕酒量极好,轻易不会醉,但今天人多,几轮酒敬下来绝不会少吃,吃醉之后多半想睡,半睡半醒之间最是恍惚,警惕心也最低,也许就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


    锦新匆匆去了,王十六掩上门,掏出那个小纸包,又倒了一盏水。


    问周青:“一次要下多少?”


    “小指甲盖一半那么大就够了。”周青低着声音。


    王十六用指甲挑出来一点,在水盏里搅了搅。从决定下毒,她便留起了长指甲,方便□□,不容易被发现。淡黄色的粉末在水里化得很快,


    不见痕迹,没有颜色气味,谁又能发现呢。


    “娘子,”周青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道,“得手之后,你准备怎么脱身?”


    这些天她废寝忘食,想的都是怎么杀王焕,但他留神看着,她竟丝毫没考虑过事成之后,如何脱身。她要亲手下毒,到时候一旦追查起来,她就是头一个嫌疑人,她手中没有兵权,在府中也没有其他接应,她准备怎么逃,逃去哪里?


    王十六垂目看着盏中清澈的水色:“我自有办法。”


    先前她也曾想过,杀了王焕后,她回南山自尽,但既然要下毒,她又是经手之人,只怕没那么容易逃掉。无所谓了,在哪里死不是死,只要到时候,把她的尸体送回南山,跟薛临合葬就行。


    “什么办法?”周青追问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王十六抬眼,“现在还愁不到那里。”


    下手时,得想办法先把周青支开,不然他拼上性命也不会让她死。只要周青逃出去了,自然会想办法接她的尸体,送回南山。


    周青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说不清为什么,本能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娘子还是告诉我吧,青奴好提前替娘子安排着。”


    “阿姐,”窗外突然有人唤,“在吗?”


    王十六连忙收起纸包,门开了,王存中迈步走进来:“裴恕好生心急,连媒人都不曾请,就向阿耶提亲了。”


    正厅。


    王焕惊讶着,哈哈大笑:“我还以为贤婿挺沉得住气的,没想到竟然是个急性子!要定亲,怎么也得找了媒人,合合八字,再算个黄道吉日,哪有你自己跟我提的?”


    裴恕垂目。礼数规制,他从来谨守,来的时候虽然带了婚书庚帖,为的也是让她看了安心,若要定亲,自然是回到长安以后请媒人提亲,等她出了孝之后,一步步按规矩来。


    但眼下,他不准备再守这些规矩。“晚辈来得匆忙,又是办公差,不好预备,若是方便的话,都请伯父代劳了吧。”


    亲手为王焕斟满一杯,双手奉上:“晚辈先行谢过。”


    “行,”王焕端起来一仰脖饮尽,“包在我身上!”


    他也是这个打算,先前裴恕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肯娶,眼下突然松口,他也怕拖得久了夜长梦多,想早点敲定一切。没想到裴恕倒自己先提了,他竟比他心急?一切办得都太诡异,不合礼数,但规矩礼数算个屁?只要实实在在拿到了好处,谁在乎那些虚的。


    抓过酒壶又给裴恕斟满:“来,贤婿喝了这杯,明天我就给你办好!”


    裴恕一饮而尽,空杯放回案上,觉到微微的醉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书写定,她不嫁也得嫁。


    周遭一哄而上,全都是过来敬酒的,七嘴八舌说着各种话:“恭喜裴使节,这杯喜酒一定要喝!”


    “裴使节痛快!从今往后在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杯认亲酒一定得喝!”


    裴恕沉默着,一杯饮尽,又是一杯。酒意涌上来,眼前纷纷乱乱,全都是王十六决绝的脸,我不需要你娶,我也绝不会嫁给你。


    她想反悔,她把他当成玩物,用过了就扔。很好,他会让她知道,这件事,从来不是她说了算。


    内宅。


    王存中扶着桌子坐下,多饮了几杯,说话的语调都带着飘:“方才当着那么多人,裴恕就那么直戳戳的跟阿耶开口,说想尽快定亲,请阿耶成全。”


    他知道王焕一定会答应,所以赶着出来给璃娘报信。这桩婚事母亲悬心了太久,早些告诉她,也能让她早些放心。方才去母亲院里时并没有找到人,所以他顺脚走到这边,跟王十六也说一声。


    听见王十六淡淡的语声:“随他去吧。”


    若是顺利,今天她就能杀了王焕,去找薛临了,裴恕想如何,根本不需要她考虑。


    王存中笑了下,先前风言风语传回来,都说她对裴恕死心塌地,裴恕对她不屑一顾,没想到事实竟是相反。见桌上放着一盏白水,随手去拿:“吃了许多酒,有点口渴,向阿姐讨杯水喝。”


    指尖刚碰到水盏,王十六已经劈手夺过,推开窗户泼了出去:“这盏我刚刚喝过,我再给你倒一碗。”


    王存中抬眉,她将那个茶盏放去桌角,又重新拿了个杯子,调了一盏桂花蜜水:“喝点蜜水吧,解酒的。”


    王存中接过来,慢慢饮一口,余光瞥见周青藏在袖子底下,握紧的拳头。


    所以那盏水,有问题?


    放下杯子:“我得回去了。”


    推门出来,窗下一片水迹,是方才王十六泼掉的那盏水,王存中慢慢走近,不偏不倚,正正踩着那滩水过去。


    王十六站在窗前,看着他走远了,松一口气。大白天不好锁门,但她这屋里时不时总有人来,也是个麻烦事。


    “娘子,裴恕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周青忍不住问道。


    他至今还牢牢记得当初三军阵前,裴恕用那么难听的话拒婚,给自家娘子带来那么大的耻辱。让他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杀了裴恕。为什么突然又说要娶,是因为他不曾跟着的那夜吗?那夜,裴恕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王十六顿了顿:“我也不知道。”。


    是因为那夜吧,那夜之后,他们再没有见面,他却突然改变了态度。真是可笑,她并没有要他负责,他却口口声声要对她负责,这就是他眼中的夫妻?他根本不爱她,却能为着一次情事,违背心意娶她。


    这样的婚姻,与王焕对母亲,有什么区别?赝品终归只是赝品,这般虚伪做作,他拿什么,跟薛临比。


    “青奴,你再出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好用的药。”王十六吩咐道。


    这东西不好找,做得又必须隐秘,没有一两个时辰周青回不来,支走了他,她就能动手了。


    周青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重,怎么都不肯走:“要么明天再去吧,今天下着雪,天也不早了。”


    “立刻就去,”王十六不容置疑,“机灵点,回来时候先蹲蹲府里的动静,别着急进门。”


    “为什么?”周青追问着,“娘子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没有。”王十六站起身来,“我去找姨姨说话,快去。”


    她不再多说,冒着雪往璃娘院里去了,周青追出来,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紧紧攥着拳。


    从长安回来以后,她多了很多心事,开始瞒着他了。她身边亲近的人,锦新虽然忠心,但刚刚收服,有些事不能说。璃娘对她像亲女儿一般,但她要杀王焕,许多事也不能说。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可她今天,太不对劲。


    她不肯说,还要支开他。周青慢慢走出府门外,留神看着四周没有人,一跃又从墙头跳了进来。


    王十六寻到璃娘院里,雪还在下着,窗户支开一条缝,璃娘在炭火盆上烤花生、栗子,满屋里都是香气。


    “姨姨。”王十六蓦地想起小时候,也曾在这样的下雪天,偎依在璃娘怀里,吃着她剥的栗子。让人冰冷的心,突然就有点留恋,也许她这一生,这样温暖轻松的时候,太少了吧。


    “你赶得真巧,刚烤熟呢。”璃娘笑着拉她在旁边坐下,拿火钳翻出来一颗炸了口的栗子,一边吹着,一边剥壳,“尝尝看香不香。”


    她剥出来一颗完整金黄的果肉,含笑送到她嘴边,王十六就着她的手吃着,也许是香甜的,但此时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只是笑着回答:“很香,好吃。”


    “那就好,你都吃了吧,待会儿再给你兄弟烤点,”璃娘笑得欢畅,“好孩子,你的亲事明天就能定下了,夫人泉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放心吗?母亲应该,根本不在意吧。王十六笑了下:“姨姨,过阵子我可能要出去,到时候锦新还有我那些侍卫,请姨姨帮着照顾吧,锦新她想放了身契回家,我已经答应她了,也请姨姨帮我办了吧。”


    杀了王焕,她也会死,锦新这些人难免要被牵连,但这些天她留神观察,王存中远比她预料的要强,她回来魏博的事,王存中就瞒过了所有人。有王存中在,应该能想办法保住他们,只不过答应锦新的事,她没法亲身去办了。


    璃娘翻着没烤熟的栗子,抬起了头:“你要去哪里?”


    “想回洺州看看,很快


    就回来,”不能再多说,容易露出破绽,王十六连忙搂住璃娘,“姨姨一定要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璃娘亲昵的蹭蹭她的脸,“你这孩子。”


    窗外,王存中悄无声息地离开。


    嚓,又一只栗子炸开了口,室内温暖如春,窗外雪花飘洒,看起来,多么柔软的雪天。


    半个时辰后。


    “娘子,”锦新回来禀报,“阿郎喝醉了,去夫人灵堂睡了。”


    “我有件衣服想赶着做出来,”王十六递过一卷衣料,“你去姨姨那里,请姨姨帮我做,你就留下帮手吧。”


    毒发未必那么快,等闹起来时,璃娘就会明白她那番话的意思,璃娘会帮她安排好锦新这些人。


    灵堂。


    从人都已经退下,王焕靠着棺木歪着,低头看着里面的人,忽地一笑:“我总觉得不是你。你说可笑不可笑?”


    “阿耶,”王十六提着陶罐走进来,“我给你做了醒酒汤。”


    王焕抬头,醉得很了,看人都带着重影,迷迷糊糊只是想睡:“出去,别来烦我。”


    “阿耶吃点吧,”王十六走到跟前,拿汤勺盛了一碗,“是母亲教我做的,我还是第一次给阿耶做。”


    她的母亲,郑嘉。王焕眯着眼,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郑嘉给的东西,还是在郑家当马夫的时候,郑嘉让侍婢给了他一块花糕。那时候,他是牵马的奴,郑嘉是坐在车里的女郎,高高在上,天上的月亮一般,偶尔一点光,照到他这个阴沟里的泥。


    后来他想尽办法摸到了月亮,可惜,月亮从来不稀罕他的追逐。


    “阿耶,吃吧。”王十六捧着碗,送到面前。


    王焕嗅到淡淡酸甜的滋味,郑嘉会做醒酒汤么?他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从不曾尝过。不由自主,接了过来。


    试毒童子一溜烟跑过来,舀出去一口吃了,又退回角落里。


    王十六耐心等着。


    王焕也吃了,酸酸甜甜,仿佛有点子解酒的用处,可他根本不想醒。拍在棺木,像从前在郑家那样唤着:“小娘子,看见没?咱们的女儿就要出嫁喽,嘿,醒酒汤,我这辈子,就没吃过你做的醒酒汤。”


    “阿耶尝着怎么样?”王十六凑近了,帮王焕扶着碗沿。


    门外有脚步声,王存中忽地走进来:“阿耶好些了吗?”


    王十六没想到他回来,怔了一下。药粉藏在小指甲里,指甲,挨着碗沿。只消轻轻一弹,她就能去找薛临了。


    “吃的是醒酒汤吗?”王存中往近前走,问着。


    机会稍纵即逝,下次再想这么巧,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阻止她。


    指甲轻轻一弹,药粉无声无息落进去,王十六拿起调羹搅匀了,轻柔着声音:“阿耶吃醉了,当心呛着,我喂你吧。”


    碗突然被攥住,王存中低着头,神色平静:“我来喂阿耶。”


    王十六想夺回来,他力气大,怎么也拽不动,他一双带着灰的眸子看着她,拿起调羹送到自己嘴边:“我试试烫不烫。”


    王十六一巴掌拍过去。


    当,调羹掉在地上,金属的脆响,紧跟着是碗,碎成几片,汤撒了一地。心脏砰砰跳着,王十六看见王存中弯腰去捡碎片,余光里瞥见一抹紫色,裴恕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沉默着,站在门外。


    “没用的东西!”王焕醉眼惺忪,扯着嗓子骂起来,“喂个汤都办不好,好好一碗全让你毁了,滚出去!”


    “儿子知错。”王存中捡起所有的碎片,又拿布巾擦去痕迹,一包包住,退了出去,“儿子告退。”


    他不肯看她,于是王十六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看透了她的打算。


    他为什么,要坏她的事?王十六咬着牙:“我再去给阿耶做一碗。”


    “滚,别吵耶耶睡觉。”王焕趴在棺木上,一歪头睡着了。


    雪突然又大了,朔风卷着,飞快地往下落,王十六快步出门,心里窝着一团火,懊恼,惊疑,恨怒。王存中,到底要干什么?


    身后脚步声急,裴恕追上来,横身拦在面前。


    王十六嗅到金苏酒浓郁的香气,掺在柏子香冷冽的气息里,一时暖一时凉,裴恕的脸一下子逼到最近:“你想杀王焕?”


    王十六冷冷看着他。


    第37章 第37章亲事自此敲定


    短暂的震惊后,裴恕明白,自己猜对了。


    她的确要杀王焕。王存中看出来了,特地赶来阻止。


    他知道她一向无法无天,但是弑父?她竟还是有,连他都不曾预料到的疯狂,也让他不由得再一次追问起最初那个问题,她究竟是会因为什么,这么恨王焕,恨王崇义?


    雪被风卷着,飘飘摇摇,从游廊的空档里往身上扑,这里是前院,有许多牙兵守卫,又有侍婢僮仆人来人往,太不安全。裴恕伸手拉住王十六:“你跟我来。”


    王十六用力甩开,一言不发,飞快地往前走。


    心里像烧着一团火,愤怒,怨恨,不甘。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能得手了。她可以解脱,可以去见她最心爱的人,她再也不用独自在世上游荡,王存中凭什么阻挠她!


    “你过来,”手又被抓住了,裴恕压着眉,“这里不方便,我们到别处去说。”


    情绪一下子恶劣到了极点,王十六一根一根,掰开他握住的手指,冷笑着:“我没话跟你说。”


    裴恕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是了,从前他也曾这样,一根根掰开她紧紧握着他的手指。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从前他如何对她,如今她便如何还回来。


    一刹那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她对他态度转变如此突兀,是不是,为了报复他?从前他冷淡她拒绝她,她一声不吭全都忍下了,她百般纠缠,甚至不惜搭上自身,为的是不是引他入彀,好把昔日所受的屈辱一个不落的,全都报复他身上?


    心绪翻腾着,被这阴暗的念头死死缠住,伸手再又握住她细细的手腕:“跟我来。”


    王十六用力推搡着,挣脱不开,成年男子的力量强大到让人愤怒,在强烈的不甘与挫败中猛地攥住他的手扳到嘴边,重重一口咬下去。


    嘶一声,裴恕吃疼:“放肆!”


    虎口处立刻见了血,她低着头只管咬住不放,咻咻的呼吸声,似一只暴怒的小兽。裴恕看见她眼梢的水色,不知是融化的雪,还是别的什么,这让他的心突然有点抽疼,沉默着,任由她咬着。


    王十六拼着全力,丝毫不曾留情。恶劣的情绪似乎突然找到了出口,起初是为了摆脱他,到现在,纯然是想破坏,想反抗,想做点什么,打破这让人窒息的一切。


    舌尖尝到了血的甜腥味,让人恶心,又让人痛快,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声,宣泄着,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对这世界不公的痛恨。


    腰间一紧,裴恕揽住她,穿出长廊,躲去墙后。


    王十六余光瞥见几个侍婢捧着被褥等物往灵堂去,是赶去服侍王焕的,深吸一口气,松开了口。


    裴恕低眉,看见手背上深深陷进去的牙齿印,上牙左右两边是尖的,她有两颗虎牙。


    思绪一霎时缭乱,那夜她咬他的唇,是不是,也曾留下这样尖尖的两个齿痕?


    在复杂的情绪中,伸手将她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遮蔽住她。


    王十六嗅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夹在酒香里,分外浓郁。这样的温暖充实,属于活人的感觉也让她痛恨,甚至有一刹那让她生出恶毒的念头,为什么,死的是薛临,不是他?


    在强烈的破坏欲望中,又是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下雪天地上湿滑,侍婢们走得慢,许久了,还是在视线范围内,


    裴恕在沉默中,紧紧搂着王十六。


    她是在报复他。平心而论,他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彼时他与王焕敌对,她是王焕的女儿,她先是冷若冰霜,后来又突然豁出命来帮她,这般行事,任谁都会生出戒备。也许他错在,不该在三军阵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那样难听的话拒绝她。


    还有就是那夜,他不该在亲事敲定之前,要了她。


    她恨他,报复他,也许与那夜有关,她再怎么肆无忌惮,到底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发生了那样的事,自然也是无措,而他又是隔了那么久之后,才过来提亲。


    这大半个月里,她大约是辗转反侧,心里片刻也不能安稳吧,也就怪不得,她这样恨他,想报复他。


    心中生出歉疚,掺杂着怜惜,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阿潮,是我错了。”


    王十六猛地抬起头,惊诧到了极点,对上他含着哀怜的眸子。


    他算什么,也配用薛临的称呼来叫她!


    恶狠狠推开,他立刻又拉住,拥她入怀,轻柔的语声:“别走,你听我说。”


    他收着力气,刻意不去弄疼她,但这些,越发使她愤恨。为什么不是薛临?这个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温暖真实,生着同样眉眼的男人,为什么不是薛临?


    “你不能杀王焕。”裴恕耐着性子,在她耳边低语。


    王焕再不堪,也是她的父亲,若她真的下手,将终生背负弑父的罪孽,他并不愿她的余生过得那么辛苦。


    “与你何干?”王十六恶狠狠反问。


    裴恕顿了顿:“我不想你背着弑父的罪名。”


    “又与你何干?”她立刻又驳回来。


    这态度让他生出愠怒,然而裴恕看见她红唇边沾着的血痕,是他的,为她苍白素净的脸添上一抹惊心的妖异,让人有一刹那怀疑,他怀里抱着的,到底是活生生的王十六,还是什么山鬼,精怪。


    她从来都是如此,出人意料,不循常理,他又何苦跟她计较。在复杂晦涩的情绪中,低低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恨你父亲?”


    是因为郑嘉的死?但他之前问过,她含糊着没有给出答案,若郑嘉真是王焕杀的,以她的性子不会对他隐瞒,那么,郑嘉之死,应该跟王焕没有关系。那么,就只能是因为薛演。


    这世上当真会有人,为了给养父报仇,不惜杀死自己的生身父亲?


    王十六不想理会,紧紧抿着唇,裴恕耐着性子等着。真相仿佛就在眼前,可总像是隔了一层纱,怎么都触摸不到。


    内宅。


    王存中走近来时,璃娘和锦新正在里间裁衣裳,一个拿着软尺,一个拿着剪刀,偶尔对视一眼,是同样柔和的笑容。


    银霜炭哔哔啵啵烧着,炭盆边沿放着烤好的栗子、花生,还有几个金黄的橘子,淡淡的果香味混着栗子的甜香,一切都那么温暖,安静。


    除了,那个一直想要打破这一切,一直在不满愤怒的王十六。王存中又看了一会儿,迈步进门。


    璃娘听见动静抬头,唇边带着笑:“二郎回来了,没多吃了酒吧?”


    “没有,”王存中笑了下,“阿娘放心。”


    “我烤了栗子花生,还有几个橘子,你去剥点吃吧,解解酒。”璃娘低着头,用色笔划出袖子的尺量,“我这会子忙着给你姐姐裁衣裳,腾不开手。”


    所以她是用裁衣服为借口,支走了锦新。她想让他们母女,庇护锦新。可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假若不是他及时发现,阻止,她们这些人,也许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王存中拿起一个橘子:“锦新,阿姐叫你回去。”


    锦新放下剪刀,并没有疑心,向着璃娘福身作别:“小夫人,奴先回去了。”


    “我也有事要跟阿姐说,跟你一道吧。”王存中跟在她身后出门,风卷着雪花,下得正急,锦新低着头走得很快,王存中忽地站住脚,“锦新,回来吧。”


    “什么?”锦新怔了下,回头。


    “明天我跟母亲说说,要你回来。”王存中看着她,“以后你还是跟着我们。”


    风雪在他眉眼前隔出流动的屏障,锦新本能地觉得不妙:“为什么?”


    “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被她害死。”王存中慢慢走近,“回来吧,我拦得住一次,未必拦得住第二次。”


    锦新心里砰地一跳。这些天王十六在筹划什么,她并非全无觉察,但她新近投靠,王十六不说,她自然不能追问,可他怎么会知道?“奴不大明白二郎君的意思。”


    “你明白。”王存中淡淡道,“回来吧,母亲那里,我去说。”


    可是,王十六会为了周青拼命,会为了自己人不遗余力,她的希望,都在王十六身上。锦新摇摇头:“我答应过娘子,会好好服侍她。”


    “你跟着我们两年多,我和母亲待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王存中转身离开,“王十六答应了你什么?她能答应的,我肯定也能为你做到。”


    不,做不到的,王全兴绝不会放她走,甚至王焕也曾对她动手动脚。璃娘很好,但也只能护着她不再受辱,唯有王十六不怕天不怕地,敢跟这些人对着干:“娘子答应过奴,放了奴的身契,让奴回家。”


    他忽地停步回头,锦新抬眼,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悯。


    心里砰砰跳了起来,锦新脱口问道:“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王存中沉默着。她从来不知道,王十六能为她做的,他早已替她都做好了,两年前他就派人去她家乡找过,除了被掳劫为奴的她,她家里所有人,都死了。死在了那场王焕与成德军争抢地盘的战乱中。


    他没有告诉她,因为不忍心,让她满怀的希望全部落空。


    “二郎君,”锦新追上来,仰着头看他,“你告诉我,我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三年了,她从良家子变成奴婢,从父母的掌上明珠变成任人作践、侮辱的贱奴,她不是没想过死,但她咬牙撑了下来,她能回家的,回家了,一切都能再好起来,她为着这个念想苦苦支撑到现在,但老天,好像并不肯放过她。


    “回来吧,”王存中转开脸,“有我在,再没有人敢欺辱你。”


    锦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了,摇了摇头:“我知道了。我不回来。”


    她甩下他快步离开,王存中追出去两步,慢慢停住。


    她不会回头的,她会被王十六拖着,卷进她无法掌控的旋涡。那个鲁莽疯狂的王十六,从不管别人死活,从来只考虑自己,但他,决不允许她伤害到母亲,伤害到他在意的人。


    锦新越走越快,眼泪滚下来,用力又抹掉。


    都不在了吧,她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她念了这么久,想回去的家。她没有选错,王十六会杀了王焕的,她也会竭尽全力帮她,不过,她还要杀了王全兴。


    “锦新,”周青迎面走来,“我到处找不到娘子。”


    他总觉得王十六今天的情形不对,所以没敢走,潜伏在府中,后面看见王十六做了醒酒汤去灵堂,那边守卫太多,他不能靠得太近,于是守在墙外听着动静,结果只是一转眼,就找不到王十六了。


    锦新抬眼:“你们是不是要动阿郎?”


    周青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握刀,她摇摇头:“我帮你们。”


    前院。


    王十六挣脱裴恕,转出墙角。


    愤怒丝毫不曾排解,亦且又添了迷茫。王存中已经知道了,他肯定还会再阻拦她,该怎么办?


    “你已经暴露,不可能得手,”裴恕追出来,低着声音又快又急,“以后不要轻举妄动,王焕多行不义,自有朝廷律法惩治。”


    朝廷律法要是有用,薛临又怎么会死?王十六在强烈的愤怒中正要驳斥,忽地又顿住。


    他不可能是说王焕擅自攻打洺州的事,节度使干这种事的多了,而且朝廷还正式任命了王焕。一定还有别的,朝廷不能忍的罪行:“他做了什么?”


    裴恕没有回答:“你不要再动,一切有我。”


    里通突厥,王焕


    最致命的罪行。这些天他的人明察暗访,已经有了眉目,他亲身来到魏博,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扳倒王焕,另立魏博节度使,交给他来办,她不必再背负弑父的罪名,他也会安排好一切,为平定河朔落下第一锤。


    “你什么都不肯说,我不信你。”王十六冷冷道。


    裴恕顿了顿:“国家大事,非是你能窥探。”


    是了,他一直都是这样,端着个正人君子的架子,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王十六觉得厌倦,要走时,心念忽地一转。


    他亲身过来,不可能是为了求娶,他必定已经抓到了王焕的尾巴,预备下手。他的手段她见识过,他能调动的力量也远比她多得多。下毒已经行不通了,王存中以后必定会处处防范,让她束手束脚。但她,可以利用他:“好,我不问,还是从前说的,我帮你,我们一起。”


    一刹那间,时间仿佛闪回到南山那夜,她第一次对他这么说的时候,裴恕看着她,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但此时也不想细究,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提防王存中,若是不对,立刻来找我。”


    王存中没有当面揭穿她,但拿走了证据。碗的碎片,还有醒酒汤的残留,有这些在手里,随时都能出来指证。


    王十六点点头。王存中近来水涨船高,舍不得抛下节度使二郎君的好处呢,她自然会加倍提防。


    “不过也不用怕,”裴恕低着声音,“我们的亲事明天就能定下来,你是我的未婚妻子,没有人敢动你,无论有什么变数,你只管抬出来我,自有我替你解决。”


    王十六抬眼看他,觉得可笑。听不懂人话吗?她说了不止一遍,她绝不会嫁给他。“好。”


    既然还要用他,也少不得,忍住不去驳斥他。


    裴恕松一口气,轻轻拥她在怀里。她的手冰冷冷的,神色也是,他能感觉到这个拥抱跟以往的都不一样,但眼下酒意涌上来,似乎也差不多了。


    第二天王焕果然请了男女媒人,合了八字,换了庚帖,亲事自此敲定。


    阖府上下欢喜庆祝,歌舞丝竹之声从早到晚不曾停过,魏博各州收到消息也纷纷来贺,一连数日,门前送贺礼的车马络绎不绝。


    冬月的最后一天,成德节度使李孝忠的贺礼也送到了。


    十几个箱笼结结实实堆满了厢房,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各种奇珍异玩都有,王十六对这些丝毫没有兴致,也就从来没问过,直到夜里时,锦新带着侍婢,送过来两个箱子。


    一大一小两个檀木箱,光亮润泽,古朴典雅,锦新道:“这两个箱子跟其他的好像都不太一样,娘子要么看看?”


    王十六随手打开,大箱子里是马具,马鞭、铃铛、辔头、护具都有,七宝镶嵌,精美无双。


    小箱子里是褚遂良临的王右军贴,银钩铁画,遒劲中带着秀逸,是她素日习的字体。


    心里突地一跳,王十六怔怔看着。


    第38章 第38章是不是薛临?


    二更近前,王十六依旧等在灯下,翻来覆去看着那两箱东西。


    马鞭是上好的小牛皮编成,柔韧结实,鞭柄用的是白玉,触手温润,嵌着松石、红蓝宝等物,精致得像件饰品。鞍鞯是小牛皮与锦缎织成,轻软舒适,铃铛是金铃,缀着织金穗子,璀璨夺目。


    字帖是褚遂良临摹王右军的几本名帖,王右军的真迹都归了皇家珍藏,世人再难得见,如今这褚遂良的摹本,也是千金难求的物件。


    心中生出强烈的熟悉感,恍恍惚惚,昔日与薛临的情形总萦绕在眼前。


    她刚学骑马的时候身量小,市面上能买到的马具多是成年男子用的,她用着全不趁手,薛临便给她做了马鞭,又让人改小了鞍鞯。她学得上了瘾,跟薛临说以后要收集天下所有漂亮的马具,都改成她自己的尺寸,如今这箱子里装的——


    拿起马鞭,鞭柄细长,在手里刚刚一握,马鞍也比平常的小,显见是比着女子的身量准备的。


    而那字帖,当初她跟着薛临习字,曾感叹一直习王右军体,却从不曾见过王右军的真迹,薛临笑说都已经归了皇家,如今世上最好的,大约就是褚遂良和虞世南的摹本。


    这些事,这世上唯有她跟薛临知道的事,又是谁这么巧,恰好就送了这些给她?


    心脏砰砰乱跳起来,呼吸都有些凝滞,门敲了两下,周青在外面:“娘子,我回来了。”


    王十六急急起身,不等锦新动手,自己便开了门:“查出来了吗?”


    “没有,成德的信使昨天来送的东西,今天一大早人已经走了,”周青摇头,晚上收到东西后,王十六立刻打发他去追查东西的来源,“我追了几十里,没追上。”


    王十六一阵失望。东西是李孝忠送来的,他们素不相识,李孝忠不可能知道她的喜好,而且按着常理,这些东西李孝忠也未必过问,应当是管事按着常例预备的。


    可成德的管事,怎么会知道这些只有薛临知道的东西?巧合,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娘子,出了什么事?”周青看得出她的异样,追问着。


    “没什么。”王十六懒懒说道。


    希望之后,失望也就更加难耐。她都在胡思乱想什么,薛临已经死了,她亲眼看见王崇义的刀穿透他的胸膛,她亲手埋葬了他的尸体,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竟生出这样的妄念,觉得这些东西,是薛临给她的?“你回去吧,时辰不早了。”


    周青也只得退下。


    银烛台摆在案上,照得马鞭上镶嵌的珠玉一阵流光溢彩,王十六沉默地看着。


    许多时日不曾回想了,和薛临的往昔。从上次去南山祭奠之后,她便强迫自己不要回忆从前的事,太痛苦了,唯有抛下所有让人眷恋的东西,只想着眼前,才能撑得更久些。


    “娘子,太晚了,睡吧。”锦新给她披上氅衣,轻声道。


    王十六站起身来,向卧房走了几步,猝然停住。


    不行,这件事不弄清楚,她睡不着。抓起新马鞭:“备马,我要去趟馆驿。”


    裴恕还没走,住在城中的馆驿。周青没能追上成德的使者,但裴恕肯定有办法,甚至裴恕说不定还能查到更多事情。在洺州时,裴恕就是得了李孝忠的支持,大败王焕,他跟成德之间,肯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联系,他会帮她查清楚的。


    前院,书房。


    王焕歪在榻上:“圣旨传完了,婚事也定了,裴恕怎么还不走?”


    “他那些手下连日在城中四下走动,街道巷尾,几乎每一处都走遍了,”陈泽沉吟着,“属下总觉得他的目的未必那么单纯,节帅不得不防啊。”


    王焕冷哼一声:“读书贼,亲都结了,还给耶耶闹这出!”


    “属下最担心的是突厥那边,”陈泽压低了声音,“王崇义在长安时,难保没交代什么,就怕裴恕是闻着这味儿来的。”


    王焕沉着脸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人声马声从远处传来,寂寂深夜里,越发让人心惊。“去看看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在折腾什么?”


    内院。


    上夜的婆子揉着眼,一扇一扇打开锁闭的院门,车马房在睡梦中被叫醒,胡乱套着衣裳,牵马出来,王十六一跃而上。


    手冻得冰凉,脸颊却发着烫。她不会无缘无故有这古怪的感觉,这么多天了,她在梦里都不曾见过薛临,如果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呢?


    “娘子,”周青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去馆驿,找裴恕。”王十六加上一鞭,一跃跳过门槛。


    书房。


    亲兵匆匆来报:“十六娘子要去馆驿找裴郎君,方才让人备马开门。”


    王焕怔了下,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这不孝女,深更半夜的,连这一会儿都等不及!”


    三四天来,这还是王十六第一次主动去见裴恕,让他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大半。最近的情形奇怪得很,裴恕从前看见王十六就


    躲,如今却上心得很,天天借着议事往这边跑,反倒是自家那个不孝女拿起乔来,怎么都不肯见他,要不是婚约已定,他都有些担心将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陈泽见他高兴,趁机说道:“属下冷眼瞧着,这次过来裴恕对十六娘子颇是上心,如今节帅既然担心裴恕有别的目的,不如借十六娘子的名义请他到府中居住,也方便监视,如何?”


    “好,”王焕一锤定音,“就这么办了!”


    王十六催马来到大街上。


    深夜之中,除了偶尔几个巡夜的不良人,再见不到半个人影。馆驿离节度使府隔着一条街,马行得快,也只是一眨眼间,便已经到了驿馆门前。


    从不曾犹豫的,此时却停在门外,许久不曾叫门。为着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深夜赶过来,她并不怕裴恕嘲笑,但她怕的是,查到最后,却发现只是误打误撞,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紧紧攥着马鞭,细长的白玉鞭柄暖得热了,温润的触感。这么合适,这么趁手,就好像比着她手掌的大小,专门为她做的。


    她一定得弄清楚为什么,哪怕结果是绝望,也好过这样当缩头乌龟,连查都不敢查。攥着马鞭向门上一敲,恰在此时,大门开了,乌漆的门扇后面,露出裴恕的脸。


    王十六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亮光,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欢喜,然而她此时,根本没心思细究:“我有事找你。”


    裴恕退后一步,让出道路。


    心跳快着,在沉默中,看着她下马进门。方才他与部下议事时听见外面有动静,鬼使神差的,竟亲身过来查看,他再不曾想到,来的会是她。


    上次相见还是她试图毒杀王焕那天,之后这些天,他再没能见到她。他担心她的安危,一次次找借口去节度使府,又一次次被她避而不见,这情形让他竟有些患得患失,不确定那天她突然缓和态度,是已经消了气,还是又想出什么的新的法子,来报复他。


    但眼下,她来了。她大约,是消了气了。


    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晕出一点微黄的光,王十六快走几步,回头,裴恕落在后面,慢慢走着若有所思,让她生出不耐烦,停住步子催促:“快些,去你房里。”


    让他的心跳,不受控制的,一下子快到了极点。深夜到男子的卧房并不妥当,他该另寻一处合适的所在,然而脚步并不肯服从理智,裴恕快步跟上,领着她往卧房方向走去。


    近了,到了,裴恕在门前停住,刹那迟疑间,她从他身后伸手,打起厚厚的毡帘。


    案上银烛,屋角炭盆,一如那个,他们最亲密的夜。裴恕在莫名的期待中,反手带上门。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唯有红罗炭燃烧时,若有似无的声响,她突然开了口:“你在成德有细作?”


    裴恕怔了下,旖旎的情思被打断大半,久久不曾说话。


    王十六又等了一会儿,他还是不做声,让她越来越不耐烦,皱起了眉头:“有,还是没有?”


    裴恕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方才有那么一刹那,他是真的,期待她像那夜一样,拥抱,亲吻,甚至。


    可她却只是这样居高临下,带着傲慢和不耐烦,冷冷问他成德的消息。“有事?”


    “我要你查清楚,李孝忠送来的贺礼,是谁人经办,”王十六紧紧攥着马鞭,鞭柄上金丝镶嵌各色宝石,一朵一朵缠枝花的形状,是她喜爱的样式,“尽快给我回话。”


    所以她深夜前来,为的只是这事。裴恕慢慢在榻上坐下,他在成德自然是有细作的,洺州之战李孝忠突然示好,情状可疑,他自然要查清楚,但这些事关朝堂,并非她所能过问,若她以为他们定了亲,她就可以利用他手中公权,为所欲为,那就更是大错特错。


    拿起茶碗抿一口,茶水凉透了,从舌尖到腹中,一线寒意:“我不能办。”


    王十六霍一下站起身:“为什么?”


    裴恕慢慢的,又抿一口:“公器不得私用,朝堂之事,亦非你能插手。”


    王十六一下子沉了脸。希望,失望,还有那个妄念引发的,对自己的怀疑,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让她心绪恶劣到了极点,以命令的口吻,冷冷抬眉:“我要你立刻去办。”


    裴恕放下茶碗:“恕我不能从命。”


    失望夹杂愠怒,对她的,对自己的。他早知道她是这般恶劣的性子,早知道她粗鲁傲慢,任性狂妄,他根本不该与她有任何瓜葛,可他竟还是放任自己,沦落到这一步!


    甚至方才,他竟还在期待她的亲近。就连眼下,他的怒气是为了她的无礼,还是也有想亲近而不得的失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啪!王十六重重将马鞭拍在桌上。


    怒到了极点,下一息就要爆发,他冷冷抬眉,丝毫不肯退让,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他们在南山脚下,她恨他竟敢生着薛临的眉眼,他对她戒备、冷淡,不动声色,窥探她的举动。


    可她现在,还需要他。她必须哄着他,为她所用。恶劣的情绪被强行收起,王十六慢慢地,将马鞭推到裴恕身前:“你看看这个,有什么不一样。”


    新马鞭,白玉为柄,镶珠嵌宝,精致得像个玩器。裴恕很快找到了不同:“是比着你的身量手围做的。”


    “这是成德送来的贺礼,还有一整套比着我身量做的马具。”王十六拿回马鞭握在手里,“成德在这边有细作,也许会对你不利。裴恕,这件事,非是私事。”


    裴恕微微一怔,对这个称呼觉得陌生,从前,她都是唤他哥哥的。


    那时候他觉得她的称呼莫名其妙,他抗拒厌恶,甚至一次次勒令她不要再叫,可现在她改了口,他才发现,他有多盼望听她再唤一声哥哥。


    慢慢吐一口气:“好,我去查。”


    王十六松一口气,立刻追问:“要多久?”


    两地的距离,再加上调查的范围,难度。裴恕略一思索:“十天左右。”


    太慢了,她等不及。等待的每一息,都是煎熬。王十六俯低身子,隔着桌子,握他的手:“能不能快点?”


    冰凉的手,却让他的心突一下热到了极点,心绪翻腾着,裴恕的神色却平静到了极点:“那么,八天左右。”


    她的脸突然一下凑到最近,微微下垂的眼梢,带着急切,带着恍惚:“要再快些才好。”


    她的香气。清冽的柏子香气,还有她自己的,淡淡女儿香气。裴恕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如鼓。手心里发着潮,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一把拽过。


    王十六在抗拒中,落进他怀里。他暖热的气息一下子围拥上来,他低着头,鼻尖在她脖颈上轻轻一触,随即又急急闪开,王十六看见他泛红的眼梢,潼关驿外那夜,他也是这样红着眼,急切又强势。


    让人突然生出厌倦,转开了脸。


    “你呀,”裴恕沉沉呼着气,努力克制着进一步冒犯的冲动,“脾气怎么这么坏。”


    恶劣到了极点。仗着与他定了亲,肆无忌惮,对他呼来喝去。夫婿是该当敬重的,成亲之后,他须得好好管教她,约束她,她这顽劣的性子,他总要一一纠正过来才行。鼻尖忍不住又蹭了下她:“阿潮。”


    她漆黑的眉突然扬起,带着怒气:“闭嘴!谁许你这么叫?”


    裴恕愣了下。


    王十六用力推开他。愤怒到极点,这个称呼,只属于薛临的称呼,谁许他叫的?他也配!


    迈步往外走,裴恕一把抓住:“站住。”


    愠怒来得快,去的也快。她是为了报复吧?毕竟他从前,曾不止一次呵斥她,不许她叫他哥哥。


    像是射出去的箭,隔了许多时日,终于落回自己身上。裴恕慢慢的,将她搂回怀里。她可真是睚眦必报啊,但这是不是也说明了,他的一言


    一行,她都牢牢记在心上?歉疚混杂着欢喜,又有无法忽视的疑虑:“那么,我以后不这么叫了。”


    烛火昏黄,王十六看见他素色绵袍下,原色的麻鞋,让她燥怒的心突然有些踟躇,半晌,嗯了一声。


    有长久的沉默,裴恕觉得仿佛想了很多,但其实什么也没能抓住,她突然挣了下,打破了寂静:“你还没说,最快能多快?”


    裴恕抬眼,她紧紧看着她,眸光清明,让他蓦地想起来,从前的她并不是这样的眼神,从前的她会直勾勾看着他,又越过他,带着迷茫,带着执拗和他不知道的情绪。他并不喜欢那种眼神,可现在这样,他更不喜欢。“三天吧。”


    “好。”王十六松一口气,推开了他,“那我走了。”


    推门出来,冷冽的空气让人心头一阵清明,他追在身后,紧紧皱着眉:“这就走了吗?”


    不然呢?一旦认清了他不是薛临,他就变成了一切不相干的人,无聊,甚至可厌。王十六没说话,快步走出内院,外面灯火通明,王焕等在道边:“我就知道你是来找裴女婿!”


    王十六怔了下,心里警惕着,王焕大笑起来:“深更半夜的,又是大冷的天,连我都替你们冷!走吧,裴贤婿,我特地来请你过去,以后就在我家里住着,你俩爱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见,爱见多久见多久,岂不是方便?”


    裴恕抬眼一望,四下里都是牙兵,手持兵刃,团团围住,王焕志在必得。也好,驿馆太远了,她过来一趟,手都冻得冰凉。躬身一礼:“晚辈从命。”


    抬眼,对上王十六紧抿的红唇。她并不愿意他去。这念头让他心里一紧,再要细究,她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飞也似地走了。


    所以,她是不想让他以身犯险,还是,不愿意他靠近呢?


    三天后,节度使府。


    王十六闪身进门,急急向裴恕问道:“查出来了吗?”


    他说过的,最快三天。她从一大早就在等他的消息,偏他用过朝食便出了门,直到现在才回。


    裴恕顿了顿,方才侍卫禀报过,他不在的时候,她已经来找过七八回。所以那件事,到底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她为什么,如此心急。


    从怀中取出密函:“刚收到,还没来得及看。”


    “节度使到!”门外的侍卫突然高声禀报。


    脚步声瞬间到了门前,王十六来不及多想,伸手,拥抱住裴恕。


    第39章 第39章他是不是,做得让她不满……


    纤细的手指,顺着衣襟边缘滑进来,冰凉中柔滑的触感,让人的心跳都停了一拍,灯火突然一晃,王焕推门进来:“贤婿。”


    电光石火间,裴恕急急抱住王十六转了个圈,用身体遮蔽住她。


    “呸,”王焕笑骂着,退了出去,“这是怎么说!”


    那只手,向他胸前一摸,随即退出,裴恕在短暂的怔忡中,一把抓住。


    细细的手腕攥在虎口里,她手心里扣着的东西,明明白白出现在他眼前,是方才他藏回怀里的密函。


    她明知道王焕要来却突然抱住他,为的就是趁机下手,拿走密函。


    “王观潮,”裴恕一下子沉了脸,“拿来。”


    王十六挣脱不开,索性另只手也凑上来,急急来拆。


    迫切到了极点,那个折磨了她整整三天的问题,答案就在里面。是不是薛临?她那些可笑的妄念,有没有可能,变成真实?


    另只手也被握住了,裴恕沉着脸,将她两只手攥在一处举过头顶,按在墙上。


    于是突然之间,她柔软的身体便在他面前展开了,从下巴落到身前,起伏蜿蜒的曲线,呼吸突然有些发沉,裴恕在说不清的悸动中克制着自己,掰开她攥紧的手心,拿走密函。


    是用暗语书写的,她并不可能看懂,但机要信函,岂能落于第三人之手?尤其她又是王焕的女儿,与魏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给我!”王十六拼命挣扎着,手不能动,便用头来撞,用牙来咬,“快给我!”


    裴恕松开手,她一下子扑上来,柔软的身体纠缠着,只是要夺回,所有被碰到的地方立刻燃起火星,顷刻之间已经火花四溅,裴恕沉沉吐着气,声音都有些喑哑:“别闹了。”


    那封密函,捏在他手里,她苦苦等了这么久的答案就在眼前,他却不肯给她,王十六急了眼,一脚踢过来:“混账,还给我!”


    不偏不倚,恰恰踢在腿根处,裴恕急急弯腰:“你!”


    王十六抢上来,抓住密函的一角:“给我!”


    “王观潮!”裴恕咬着牙,再次将她制住,按在墙上,“够了,我看过了,自然会告诉你。”


    王十六又是一脚踢过来,他躲开了,沉着脸弯着腰,极不自然的神色,让她突然反应过来方才踢到了哪里,于愤怒之中,忽地笑出了声。


    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事大抵是不能笑的,甚至最好连知道都不要,急急转过了脸。


    裴恕看见她脸上飞起的红晕,从两靥升起,一眨眼就到了眼梢,她嫣红的唇翘起来,柔软可喜的弧度,她是在害羞吗?


    他好像从不曾见过她害羞,她从来都是横冲直撞,哪怕那夜,也是她诸般主动,此时她突然流露出小儿女的羞涩,让他心里飘荡着,那点子疼,还有对她的愠怒,不知不觉,全都消失了。


    许久,裴恕慢慢松开她:“我答应过你,就不会食言,等我看完了,自然会告诉你。”


    她这坏脾气急性子,一言不合,就对着夫婿又打又抢。等成了亲,一定得好好管教,全给她纠正过来才行。


    “不行,”王十六盯着他,“我等不及,你快些。”


    明知道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裴恕还是耳根上一热,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层意思。这样龌龊的自己让他吃了一惊,不敢再跟她纠缠,快步走去灯火前,背对着她拆开。


    心跳一下子快到极点,王十六飞跑着跟来,推搡着要看,他已经看完了,伸手在烛火上一撩,那封她盼了那么久的信,倏一下化成了灰烬。


    “你!”王十六怒极,“说了什么?”


    裴恕在脑中迅速拼接着暗语对应的字。通常这种暗语需要用特定的书籍解密,但他记性极好,牢牢记着所有的页码和内容,此时在脑中一过,便已拼出了密函的内容。


    那份贺礼,按惯例由李孝忠幕府中的掌书记置办,唯一不同的是,贺礼送出去之前,李孝忠那位神秘的军师曾要了清单去看过,至于是否进行了添减,却是查不出来。


    “查到了吗?”王十六紧紧抓着他,“贺礼是谁送来的?”


    裴恕嗅到了她身上微微暖热的香气,大约是她闹得狠了体温高,蒸得这香气丝丝缕缕,直望人鼻子里钻:“贺礼是幕府掌书记办的。”


    她的脸突然沉默了,方才的激烈、愤怒、嘲笑,等等一切昭示着生机的神色都消失了,她飞扬的眉梢垂下来,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像。裴恕心里一惊。


    许久,王十六转身离开。掌书记,掌管节度使幕府诸般文书信函,以及对上、对下送礼回礼,王焕手底下也有,这些人办差,自然是照着规制来的,那套马具,那几本字帖,无非是误打误撞。


    一切只不过是她的妄念。薛临已经死了,她便是再痛恨再不舍,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手突


    然被握住,王十六回头,裴恕低头看她,凤眸中带着探究:“你很失望?”


    门外。


    王焕走了一会儿又转回来,隔得远远地一望,门关着,窗子也关着,影影绰绰,两个人影投在窗纸上,靠得很近,亲密纠缠的模样。


    那个一天到晚板着脸,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裴恕,竟然还在里面跟王十六厮混。先前他那样瞧不上,眼下又这样上赶着。王焕低低一笑,他一直疑心裴恕在魏博逗留是为了刺探军情,但现在看来,也许就是色迷心窍,舍不得走。


    也好,只要那不孝女能勾住裴恕,他就能坐稳魏博,高枕无忧。


    转身离开,心情大好,便顺脚往内宅去。这几个月里先是打仗,后来给郑嘉办丧事,心绪整天乱哄哄的,他已经许久不曾进过内宅了。


    穿过垂花门,余光瞥见锦新躲躲闪闪正往这边走,看方向是从外院回来的,方才王十六虽然在裴恕那里,她却并没有跟着,那么她,是从哪里来的?


    王焕唤了声:“锦新。”


    锦新明显吓了一跳,却装作没听见,飞跑着往里面去,王焕越发起了疑心,三两步追上来:“深更半夜的,你不去服侍你家娘子,到处乱跑什么?”


    “没,没有,”锦新慌张着,“奴没去外院。”


    外院?他可没说她去外院。王焕一把揪住:“说,你去了哪里?干了甚事?”


    铁钳一般的手,捏疼得锦新声音都变了,挣扎着回答:“大郎君叫奴过去服侍,没,没做什么。”


    王全兴好色,家里这些侍婢但凡有点姿色的,一大半都被他弄过。王焕收敛了力气,冷哼一声:“小猪狗。”


    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发髻乱了,唇上的胭脂也缺了一块,领口散着,露出一点凝脂似的肌肤。这奴才,偏是一身好皮子,牛乳似的,让人嘴馋。从前他也动过念头,璃娘护得紧,没让他得手,结果被那小猪狗占了先。


    “大郎君还让奴打听娘子跟裴郎君的事,时时报给他知。”锦新又道,因为害怕,一直低着头,脖子又细又白,像一截嫩藕。


    王焕略略一想,明白了原委。王全兴成日里鼓动着让他扶正魏氏,如今王十六跟裴恕定了亲,魏氏扶正越发没了指望——他怕不是要暗地里弄鬼。“他要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奴不知道。”锦新怯怯摇头。


    目光却躲闪着不肯看他,分明有鬼。王焕一把捏住她的脖子:“说!”


    触手的感觉柔滑到了极点,那张美丽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都鼓了起来,王焕在异样的痛快里,看着锦新拼命挣扎着,终于说了实话:“阿郎饶命,奴都招!大郎君买了几个美人要送给裴郎君,让奴帮他打听裴郎君的喜好。”


    这小猪狗!妹子大婚之前送美人给妹婿,摆明了想搅黄婚事,为了给他那个人老珠黄的娘争宠,连大局都不顾了!王焕松开手,拂袖而去。


    锦新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方才那一刹那,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但她还是,做到了。


    王焕这会子,是去找王全兴算账了吧,自从他在洺水被围,无人救援之后,对王全兴就一直不满,这一次,她给他找了个绝好的借口发作。


    而王全兴,心胸狭窄,又最好面子,今天若是受了王焕打骂,必定怀恨在心。她会再找机会,挑唆他们杀个你死我活。就算是微不足道的蚂蚁,一口一口,也能咬死恶狗。


    眩晕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起了她。是王存中。锦新疼得说不出话,他也没说,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往里走去。


    路长得很,也终于走到了头,他停住步子:“王十六让你做的?”


    锦新看见他沉沉的眸子,少年身体单薄,肩却是宽的,能看出长成之后必是强健的体魄。锦新突然有些紧张,转开了脸:“不是,娘子从没让我做过什么,二郎君误会了。”


    不是么?除了王十六,谁会这么疯了似的,拖着身边所有的人往死路里跳。王存中扶着她进了屋:“你好好歇着。”


    他快步离开,锦新突然有点慌,追在身后:“二郎君,真的不是娘子!”


    他已经走远了,没有回头。


    前院,客房。


    裴恕低着头,疑心翻腾着,紧紧盯着王十六:“你为什么这么失望?”


    为什么,只说了是掌书记循着旧例置办,她就突然失望成这样子?这件事,对她有那么重要吗?他私下查过,除了马具,多出来的还有几件字帖,是她习练的王右军体,那个送礼的人非常熟悉她的喜好,而且,也很看重她的喜好。


    若是为了示好,自然会着重向她说明,但这两样东西都是夹杂在那些常规的贺礼中送来,甚至在清单上也不曾标注,那送礼的人似乎只想默默的,让她欢喜而已。“你心里是不是有答案?”


    有,但是,错了。王十六懒得说话,怀着那样的妄念苦苦等了三天,所有的力气似乎都被耗尽,现在就连争吵,也都没了力气。


    甩开他紧握的手,他立刻又握住她的脸,凤眸幽深,直直看进她眼里:“王观潮,你原本以为,是谁送的?”


    到这时候,确定了她之前全都是说谎。什么怕人监视,对他不利,若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此时只会庆幸并没有人监视,可她这般失魂落魄——她心里有猜测送礼的人,如今答案不对,她很失望。


    那个人,是谁?


    大手握着她的下巴,迫她与他对视,王观潮觉得厌倦,低着眼,偏是不肯看。


    “看着我。”疑心煎熬着,真相呼之欲出,裴恕在急切之中,却找不到入口,“王观潮,你以为那人是谁?”


    她还是不肯看,她身上那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儿全都消失了,像个精致的玩偶,一动不动在她手中,裴恕突然有点慌,松开了手:“贺礼送出去之前,李孝忠的军师曾经要过清单,也许还做过添减。”


    她突然抬眼,裴恕看见她骤然明亮的眸子,她急急问道:“军师,是谁?”


    “郎君,”侍卫在外面敲门,低着声音,“前面出事了,王节帅打了王留后。”


    王全兴院中。


    王焕一巴掌扇在王全兴脸上:“小猪狗,你现在翅膀硬了,敢背着你耶耶弄鬼?”


    王全兴被扇得一个趔趄,嘴打破了,一股子血腥气。他也是堂堂留后,魏博第二号人物,竟被王焕这么当众殴打!恨到了极点,却又不得不装出恭顺的模样:“儿子不敢,父亲误会了。”


    “误会了?放屁!”王焕又是一巴掌甩过来,“你弄个人勾引裴恕,想着拆散你妹子的姻缘,你娘就能扶正,做梦!我话放在这儿,这辈子你都休想!”


    王全兴眼里几乎冒火。不消半个时辰,阖府上下,甚至整个节度使幕府都会知道他挨了打,知道王焕绝不会扶正魏氏,让他从庶子变成嫡长子——


    为什么,王焕没能死在洺州?那样,他就是魏博的主人,怎么会受这种屈辱!


    “以后给我老实点,”王焕还在骂,“再敢弄鬼,我有的是儿子!”


    这话,是要撤了他这个留后,另立他人了。王全兴心中一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儿子知错,儿子再也不敢了,求阿耶息怒!”


    王焕的脸色稍稍缓和一点,冷哼一声:“跪着,没我的话,不准起来。”


    他带着亲兵,押着买来的美人走了,王全兴咬着牙跪在地上。院里的侍婢仆役战战兢兢没一个敢过来服侍,那个盘桓多时的念头,在他得知王焕被围困洺州时生出的念头,像是有了声音,不停在他耳边叫嚣:


    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客房。


    “是谁?”王十六抓着裴恕,急急追问,“那个军师?”


    是不是薛临?


    方才那了无生气的人偶,突然间又变成了横冲直撞的王十六,裴恕在翻腾的疑虑中,慢慢说道:“姓林,名字未知,四个


    月前投靠李孝忠,很受器重。”


    姓林。王十六心里砰地一跳,四个月前,那就是永年城破后没多久。强烈的熟悉感挥之不去,让人呼吸都快要凝固:“你去查,立刻去!”


    裴恕顿了顿。在洺州时他就派人潜入成德探查,但时至今日,竟没有一个见过军师的庐山真面目。


    此人深居简出,在幕府中不曾担任任何职务,上下都以军师称呼。此人智计百出,能言善辩,当初李孝忠原本与王焕约定,夹攻洺州,是他游说李孝忠协助朝廷,偷袭王焕。


    也就因此,李孝忠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平恩,还得了朝廷嘉奖,名利双收。此事之后,军师更受倚重,俨然已经是成德的第二号人物。但军师,与她没有任何瓜葛,她为什么这么急切?“王观潮,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一定要查?”


    一份贺礼而已,即便成德派了人在这边监视,也并不是大事,三镇之间互相刺探、戒备,原本就是常态,何至于让她如此关注,甚至不惜对他说谎?


    为什么?王十六顿了顿,为了她那个荒谬的念头,为了证明薛临没有死。但这些,决不能让他知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怕成德对你不利。”


    裴恕看见她眼中的敷衍,他现在,是越来越能看懂她的神色了。


    也就让他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她对他的态度,比起那件事发生之前,几乎是天壤之别。为什么?难道是那件事,他做得让她不满意?


    一念及此,耳根上火辣辣的,裴恕慢慢调匀着呼吸。为这个龌龊的念头感到不齿,又被这个猜测折磨着,生平头一次生出不自信。半晌:“你不说实话,那么,我不能帮你查。”


    怒气一下子涌上来,王十六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裴恕追出门外,张奢刚探过消息回来,低着声音:“郎君,王全兴有异动。”


    王十六快步向内宅走去,思绪翻腾着,乱成一片。


    那个军师,姓林。四个月前去的成德。给她的贺礼,军师曾经看过。


    是不是薛临?


    这念头折磨得她几乎要疯了。明知道是妄想,却还忍不住,一遍遍期待。


    那马具,那字帖,除了薛临,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一百多天里,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真实的触摸到薛临活着的证据。裴恕不肯帮她,那么,她自己去查,上天入地,她也一定要查清楚。


    路边衣角一晃,有人走了出来。


    第40章 第40章“裴恕,你帮帮我。”……


    裴恕追着王十六的背影走出几步,断然停住。


    搬来节度使府,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便于探查王焕的动向,今夜诸般事端,王焕与王全兴父子操戈,变乱在即,他不能为着男女私情,置国事于不顾。


    压下心里的疑虑和担忧,转身回房:“出了什么事?”


    “王焕当众打了王全兴,眼下还罚跪不准起来,因为王全兴买了几个美人,要,”张奢顿了顿,“要送给郎君。”


    裴恕有些意外。王全兴买人的事前几天他就收到了消息,以为是自用,没想到竟是买给他的。王全兴是想毁了他与王十六的亲事,即便不能,若是他上了当耽于美色,自然也会对王全兴另眼看待。也就难怪王焕发怒。


    洺水被围之后,王焕多疑到了极点,对于当时未曾救援的几员将领更是记恨。王崇义被夺了兵权打发去长安,当时驻守平恩、清漳的两名将领被撤职,唯一不曾秋后算账的,就只剩下王全兴。但经过今日的事,这种表面的和平,也许都维持不下去了。“王全兴有何反应?”


    “方才王焕发脾气是说了一句:我有的是儿子。王全兴已经偷偷派人给几个心腹手下送信,命他们明日过府议事。”


    王全兴是要给自己找出路了,王焕那句话说得很明白,若是不合心意,自然会换别人继承节度使之位。裴恕想了想:“箱子里的灵玉膏取一盒,你亲身过去一趟,送给王全兴。”


    灵玉膏是活血化瘀的灵药,宫中御用之物,送过去既是示好,也是暗示自己领他赠美人的情,王全兴此时正是怨愤急切的当口,应当会拼命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


    比起王崇义那个义子,王全兴对王焕的底细摸得肯定更透,这些天他加派人手在城中多方探查,虽然找到了一些王焕与突厥来往的证据,但最关键的,王焕与突厥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却始终没能查到,也许这些,就着落在王全兴身上。


    张奢领命去了,裴恕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渐昏沉的夜色,不由自主,又想起王十六。


    她近来脾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不住气,像是绷到最紧的弓弦,稍稍一碰,立刻就炸。


    她有心事,一直瞒着他。为着这桩心事,她甚至不惜欺骗他,头一次对他说谎。这桩心事,跟成德送来的两样东西有关。那个送东西给她的人,对于她应该十分重要吧,她千方百计都要查到,在他追问时,她宁可失去他的助力,也一个字不肯向他透露。


    那个人,是谁?


    阶下人影一晃,张奢拿着灵玉膏正要去王全兴处,裴恕隔窗叫住:“送完回来收拾一下,你亲身去趟成德,查查林军师的底细。”


    内宅。


    王十六停住步子,是王存中,横身拦在路中间,显然已经等了她多时。


    上次灵堂的事情他不曾向她解释,她恨怒之余也不肯再理他,这还是事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王十六冷冷看他一眼:“有事?”


    “你跟我来。”王存中当先带路,穿过角门进了花园,向湖边的六角亭走去。


    王十六跟在后面,心里生着气,望着四围越来越黑的暮色。这亭子孤零零一座建在水边,周遭空旷,若是有人经过一眼就能看见,隆冬季节花园里除了他俩再没有别人,王存中是有话跟她说,是为了那天的事吗?


    王存中走进亭子,扶着阑干:“是你让锦新做的?”


    王十六怔了下,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锦新险些被阿耶杀了,”王存中语声平静,甚至神色也没有什么异样,唯有一双眉低低压着,像风暴前低沉漆黑的天空,“王十六,你非要把身边所有的人都拖下水?”


    王十六心里一跳:“锦新怎么了?”


    “休要说你不知道。”王存中淡淡道。


    压抑多时的火气噌一下蹿上来,王十六冷冷道:“我确实不知道,怎么,你又想给我扣上什么罪名?”


    “锦新以身犯险,挑拨大兄与阿耶的关系,”王存中望着结冰的湖面,湖边几根干枯的芦苇,随着晚风微微摇晃,“方才阿耶责打大兄,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什么,锦新不要命了吗?王十六急急转身往回走,“站住,”王存中抬高了声音,“我话还没有说完。”


    王十六没理会,低着头只管向外。方才张奢来报说王焕打了王全兴,她满脑子只想着薛临,并没有放在心上,竟是锦新做的?锦新一向妥当,怎么会不商量不禀报,就做出这等冒险的事?


    “站住。”王存中追上来,拦在身前。


    王十六停住步子,带着焦躁:“怎么,你还有什么指教?”


    “我要带锦新走,我不能再让她留在你身边。”王存中道。


    王十六一阵愠怒。上次他拦着她,让她功败垂成,恼恨到如今,现在他又不分青红皂白指责她。冷冷笑一声:“锦新是人,不是物件,她想跟谁就跟谁,你算她什么


    人?轮得着你来替她决定?”


    甩下他离开,王存中在身后冷冷说道:“王十六,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变过。”


    王十六飞快地往前走着,他的声音夹在风里,清晰地送进耳中:“你从来都是为所欲为,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当年你追着夫人逃走,是母亲心软帮你,结果你们走了,母亲被阿耶关进水牢逼问你的下落,差点丢了性命。”


    “你说什么?”王十六大吃一惊,停住步子。


    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璃娘也从不曾跟她提过。


    “不知道吗?”王存中点点头,“母亲不让我说,她怕你知道了愧疚,她从来都为你考虑到最周全。”


    王十六红了眼睛,鼻子酸得厉害,心里也是。她一直都知道璃娘对她好,但为了对她好,璃娘付出的代价,她从来不曾细想过。


    “在洺州你要杀阿耶,母亲得了消息赶去救你,跪了三天三夜向阿耶求情,留了你一条命。”王存中慢慢说道,“你卖了阿耶帮着裴恕,阿耶要杀你,也是母亲做小伏低,百般哀求,才哄得阿耶回心转意,准许你回来。”


    王十六怔怔听着。她以为,这次能回来是王焕消了气,毕竟有母亲那样特殊的地位,王焕迟早会消气。原来,还是璃娘为她求情。


    王存中还在说:“王十六,即便你不知道详细情形,但你总该知道母亲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可曾感恩过?你在灵堂下手时,可曾想过母亲会不会受牵连?可曾想过若是失手,阿耶会不会放过母亲?”


    想过,但没有深想。总觉得王存中现在已经站稳了脚跟,有他在,璃娘不会有事,甚至还有余力维护锦新他们。她可真是,自私透了。


    “你从来没想过。”王存中轻嗤一声,到如今,终于露出唯一一次愤激的表情,“你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都不管别人的死活。”


    王十六怔怔站着。是这样吗?她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她真的是,这样的人?


    “你……”王存中还想再说,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终于没有再说,独自向花园外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花园里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王存中慢慢走着。母亲总说她可怜,总是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她,但是母亲呢,他呢,他们母子两个,就不可怜吗?


    这些年王焕一想起郑嘉就发脾气,拿母亲和他出气,他长到如今,一大半时间都是在打骂声中度过。因为郑嘉的缘故,王全兴和魏氏也看他们母子俩不顺眼,明里暗里下手。他从一开始,就比王焕所有的儿女过得艰难,要付出别人几倍的努力,才能站稳脚跟,保护母亲。


    可王十六回来了。他那些为来日的筹划,他隐忍蛰伏这么多年的努力,差点都被她一包毒药葬送。要是那时候她得了手,王全兴立刻就会继任,立刻就会将他们母子俩赶尽杀绝。他拦住了那次,却没想到,她又蛊惑着锦新卖命。


    她从来没替别人考虑过。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杀王焕,但他清楚地知道,她的疯狂报复,将给母亲,给锦新,带来万劫不复的后果。


    “二郎君,”锦新的身影从黑暗里出现,“有没有见到娘子?奴到处找不到娘子。”


    王存中看着她,有无数话堵在嘴边,到最后只是淡淡一句:“回来吧,以后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再碰你一个手指头。”


    他也许拦不住王十六,但他在意的人,谁也休想伤害。


    锦新张张嘴,许久,一个字也没说。


    六角亭边。


    临水风大,一阵接着一阵,把人从里到外都吹透了,钻心的凉。王十六怔怔站着,耳边来来回回,只是那句话:你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都不管别人的死活。


    是这样吗?


    是的吧。她要杀王焕,连累周青差点死了。她杀王崇义,连累那些侍卫受了重伤。甚至薛临,也都是因为她不肯向王焕服软,死了。


    她一直想着杀了王焕,她就能去找薛临,从此就解脱了。她想当然地以为,到时候王存中自然会护着璃娘和锦新他们,可王焕死了,王全兴就是魏博最大的势力,又怎么会放过他们?


    远处一人一灯,飘飘摇摇,往这边跑,是周青:“娘子!”


    王十六抬眼,他飞快地跑到近前,焦急担忧,额上跑出了薄薄一层汗:“娘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水边风大,快回去吧。”


    王十六看见他胳膊上的伤,是杀王崇义时留下的。脖子上也有,杀王焕时留的。


    你从来都只顾自己痛快,从来都不管别人的死活。是的吧,她一直都是,这么自私,这么害人。王十六恍惚着,轻轻抚上周青的脖子:“青奴。”


    周青一个激灵,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冰凉的手慢慢抚过他的伤疤,手指细细,指尖柔软,渐渐的,又到了他受伤的右臂:“疼吗?”


    “不疼。”周青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不疼。便是砍断了,便是死了,她这么轻轻一摸,问上一句,他都不会觉得疼。


    “青奴,对不起。”王十六低着声音。


    连累你一次一次,因为我受伤。连累你没日没夜,为我担惊受怕,四处奔波。


    “娘子。”周青喉咙哽住了,心跳快到了极点,又觉得她神色说话都古怪得很,让人禁不住担忧,“出了什么事?”


    “没事。”王十六摇摇头,“你以后别那么听话了,多为自己想想。”


    客房。


    郭俭闪身进来:“郎君,王女郎不见了,她的侍卫在到处找她。”


    “什么?”裴恕刷一下起身。


    快步向外走去。这几天她一直不对劲,那两样贺礼让她阴晴不定,越发偏执,方才她又是负气走的,会不会出事?急急吩咐:“人手都派出去,全力搜寻!”


    内宅。


    王十六进门时,锦新正在灯下做针线,是她下毒那天,找借口让锦新做的冬衣。烛光明亮,她咽喉上红肿的痕迹看得一清二楚,王焕一怒之下能下多狠的手,她自己也领教过。


    王十六挨着锦新慢慢蹲下,仰头看她:“还疼吗?”


    锦新连忙放下针线,站起身:“不疼了。燕窝炖好了,奴这就去给娘子拿。”


    外间的小风炉上文火慢炖着一盏燕窝,她虚火旺盛,冬日里时不时会咳嗽一两声,璃娘送了燕窝过来,锦新便一早一晚,每天都记得给她炖。王十六拉住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带:“给你。”


    锦新怔怔接过,心里有预感,只是不敢相信:“什么?”


    “你的身契。”王十六轻声道,“我查过了,身契并没有在衙门登记过,所有能约束你的,只有这份身契。”


    刚回魏博她便让人去查清楚了。原想着等事情办完,再把身契还给锦新,可是,何必呢?她是郑嘉的女儿,裴恕的未婚妻子,她就算干出再大逆不道的事,王焕想杀她总要掂量掂量,可锦新只是个侍婢。


    王焕随时都能要了锦新的性命,王全兴也是。她不能这么自私,拖着身边所有的人一齐去死。


    “娘子,”锦新攥着身契,似有千钧重量,“娘子。”


    “撕了吧。”王十六轻柔着语声,“从此,你就自由了。”


    伸手握着她的手,嗤啦一声,把那白麻纸写成的身契撕成两半,跟着又是嗤嗤几声,变成一堆细碎的纸片。王十六捡起一片在烛火上烧了:“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回家。”


    家?她的家早没了。锦新涩涩一笑:“奴不走。”


    已经无家可归,没有亲人可以相守了。她也看明白了,就算撕了身契,王焕和王全兴,或者这世上任何一个有权势的人,都可以再抢了她来。她要报仇,为父母,为她失去的家:“奴跟着娘子。”


    王十六摇头:“你要是不想回家,那就跟着二郎君吧,他会护着你。”


    她爱过人,所以看得出,王存中对锦新,隐忍沉默的爱。这样才是最好的,跟着她,只会连累他们。


    “奴不去,”锦新摇头,“奴想跟着娘子。”


    王存中的心思她明白,但她不配。跟着娘子,娘子想报仇,她也想,她们会做到的。


    许久,王十六叹口气:“你再好好想想吧。”


    垂花门前。


    裴恕叫过守门的老


    妪,正要开门时,郭俭追了过来:“郎君,王女郎已经找到了,回了房里。”


    悬着的心重重落下,裴恕长长吐一口气。


    从来处变不惊,但只是她消失这么一小会儿,竟让他如此急切,甚至恐惧。他在恐惧什么?裴恕低着眉,折返身慢慢往回走。


    恐惧,源于无法掌控。她太超出他的所知,她太野太偏执,像旋涡,拖着他卷向不熟悉,他也不认同的所在。


    可他还是,不可救药的,为她的一举一动,牵肠挂肚。


    内宅。


    王十六窝在璃娘怀里,紧紧搂着她的胳膊:“姨姨,谢谢你。”


    谢谢你这么多年,像我从不曾有过的母亲一样,默默在身后爱我,维护我。可我却这么自私,理所当然接受你的好,从不曾回馈过你什么,甚至还差点,害了你。


    璃娘怔了下,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摸摸她的头发:“傻孩子,这是怎么说起?”


    “没什么,刚刚看见锦新在缝衣裳,想起来麻烦姨姨为我做了这么多,还从没给姨姨说声谢谢。”王十六嗅着她身上温暖柔和的气息,极力不让喉咙里的哽咽漏出来。


    “这算什么呢,也值得你谢。”璃娘笑着拍拍她,“你喜欢的话,姨姨再给你做,我才得了一件狐狸皮,给你做个暖帽吧。”


    王十六在她怀里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从前总觉得,天底下唯有薛临爱她护她,薛临就是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她的一切,薛临死了,她也不想活了,可璃娘,周青,甚至王存中和锦新,他们对她,又何尝不是爱护?她不能回馈他们同样的热爱,但至少,她不能拖着他们,一齐万劫不复。


    王焕要杀,但她得得筹划得更周全,更妥当,她要她死后,这些人还能好好活着。


    漏下三更,客房的门敲响了,侍卫在外面回禀:“郎君,王女郎来了。”


    裴恕披衣起身,急急打开门,王十六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


    她看着他,低缓喑哑的声:“裴恕,你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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