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值得吗?”


    火把插在城楼上,歪歪斜斜,投下来惨淡的光影,裴恕拂了拂衣袖,却在这时,看见一小片光,照住王十六的脖颈。


    深深一道伤痕环住,凹下去,又在咽喉处渗了血,高高肿起,让他突然之间心惊肉跳,问出了声:“谁伤的你?”


    王十六听见他声音里的急切,方才的嫌恶不见了,他低头看她,眸子映着火光,似乎也有了温度。薛临,她的薛临,回来了。王十六哽咽着,握住他的手:“哥哥,带我走吧。”


    裴恕甩了一下,许是不够用力,便也没能甩开,她冰凉的手紧紧抓着他,指骨纤细,努力着,想要与他十指相扣。心里突然生出个荒谬的念头,这动作,也许她之前,曾与别人做过无数次。


    “娘子,”城门内有人喊,裴恕回头,周青打马奔来,一把抱起她,“快走!”


    手上一空,那冰凉的温度消失了,裴恕下意识地追上一步,那马走得飞快,她从周青身前回头,喑哑的声:“哥哥,王焕要杀我。”


    身后蹄声杂沓,王焕提刀追了出来,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决断,裴恕横身上前拦住:“都知,方才的文书,还需签花押。”


    “姓名都签过了,一个花押,有什么要紧?”王焕不得不停住,抬眼望去,王十六已经逃进了洺州军营,那里有人迎住,是黄靖,护着她往里面去了,“让开!”


    “按规制,须得签花押。”裴恕递过文书。


    火光飘摇,照着文书末尾的署名,签不签花押,确实没什么要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深夜叫开城门,只为补上这无谓的一笔。


    王焕胡乱画上花押,再要追过去拿人时,裴恕纹风不动,牢牢挡在身前。心念一时转动,王焕哈哈一笑:“好好好,我家十六,以后就交给你了。”


    裴恕皱眉,他拨马回头,一道烟奔回城中。


    轰隆一声,城门关闭,裴恕转回身,王十六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是黄靖给她安排了去处。


    那道伤,从咽喉处勒紧,向后颈交叉,他曾在御史台待过一阵子,认得出是勒伤,而且,下了狠手。


    但是方才,王焕又那么说。是真要杀她,还是又一出苦肉计?


    洺州军营。


    金疮药敷了厚厚一层,锦新收着力气,一点点细细包扎,王十六靠在榻边仰着头,伤口是疼的,心里是软的,反反复复,只想着裴恕方才的模样。


    那双眼望着她时,第一次,有了温度。


    从前他不信她,处处防着她,现在他是不是知道了,她从来没骗过他,她一心一意,只是想要守护他?


    门外有脚步声,是他,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已


    经足够她认得出他的脚步声。王十六一骨碌起身,边上周青着急着,连忙来扶:“娘子慢些!”


    王十六已经跑出去了,帐篷一座连着一座,密密层层,夜色中虚虚的影子,他素色的衣袍在远处一晃,转进帐篷后浓黑的夜色,王十六飞跑着:“哥哥,等等!”


    裴恕听见了,步子不停,径直走进帐篷。


    王十六追到近前,又被侍卫拦住,隔着门唤他:“哥哥,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要说什么她连自己也不知道,唯一想到的便是,她要进去,她要看着那双眼睛,她要那熟悉温暖的目光抚慰她,给她一点支撑下去的勇气。


    没有人回应,只有侍卫面露尴尬,低头守在两边。


    “哥哥,”王十六又唤一声,“让我进去吧。”


    门开了,郭俭走出来:“郎君还有公务,女郎请回吧。”


    他关上门走了,王十六从一闪而逝的门缝里,看见案上的烛台,一排三支银烛,裴恕的脸落在光影里,眉睫低垂,投下悠长的阴影。


    真像啊,只要稍稍移一下目光,只看鼻子以上的部分,那么,就是她的薛临,在灯下读书的模样。王十六在无法抵抗的眷恋中湿着眼,为什么?方才他明明那样看她,为什么现在,又对她这样冷淡?


    门内,裴恕拿过卷册,推演军情。


    往日里一目十行,此时一个字一个字看着,心绪却始终不能投入。她嗓子嘶哑得厉害,听得出是受伤不轻。她突然没了动静,不叫他,也没敲门,她走了吗?


    不,应该没走,她一向固执霸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她这些天口口声声,只要他带她走。


    突如其来的焦躁,裴恕合上卷册,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黄靖来了。


    门外,王十六也看见了,福身行礼:“王十六谢过黄伯伯救护之恩。”


    她从前只见过黄靖两三次,是在南山的时候,黄靖公务之余,会到南山探访薛演,把臂同游。那时候母亲害怕被王焕发现行踪,总是深居简出,黄靖隐约知道有她们这两个人,偶尔碰见了会点头致意,却从不曾盘问过她们的来历。


    她也从不曾想到,会是黄靖,昨日今日,一再照拂。


    “不打紧,举手之劳。”黄靖虚虚一扶,手没到跟前便缩了回去,“快回去好好养伤吧,夜深了,裴公还有公事,怕是不能相见。”


    他推门进去,王十六从他身侧望去,看见了裴恕,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背对着她,垂手立在案前。


    就连这如松如柏的背影,也那样像他。烛光一闪,黄靖关上了门。


    “裴公,”压低声音,不想外面的人听见,“她还在在外面等着,她伤得很重,要么去看看她?”


    “不必,”若是心软见了,她越发会纠缠不休。裴恕下意识地向外面看一眼,门关着,其实并不能看见,“我找你来,是想商量一下怎么安置王十六。”


    门外。


    “娘子,”周青匆匆赶来,手里拿着披风,“快回去吧,夜里冷,你还受着伤。”


    是很冷了,地面上厚厚一层霜,今年的天时,比往年冷得要早。王十六接过来披上,脖子疼得厉害,领口没法拢,只能用手握着:“你回去吧。”


    “娘子不回,我也不回。”周青便也站在她旁边,夜风冷嗖嗖地往衣裳里钻,她脖子上的伤包了几层,高高鼓着,让人突然恨怒心疼到极点,嘶哑了声音,“值得吗?”


    王十六抬头,他低着头红着眼:“为了一个假货,值得吗?”


    门内。


    “此次平定王焕之乱,王十六出力颇多,我打算回京面圣之时,为她请一个封赏,有陛下的封赏傍身,王焕应当不敢轻易动她。”裴恕思忖着,手指下意识地轻敲书案,“她与王存中颇有姐弟之情,到时候回了魏州,王存中应当也能庇护她。”


    可他们这些明眼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王十六之所以背叛王焕,豁出性命来帮官军,全是为了他。那时候两军阵前王焕亲口提亲,王十六又口口声声要他带她走,又怎么肯回魏州?黄靖踌躇着,半晌:“要是,她不肯回魏州呢?”


    门外。


    王十六怔了下,没有说话。


    她瞒不过周青,周青跟着她这么多年,最了解她的心事,何况裴恕,跟薛临生得那样像。


    低头拢着披风的领口,心里煎熬迷茫,半天理不清个头绪,周青还在说话,压低着声音:“他哪比得上郎君一根手指头?郎君待娘子如珠似宝,他是怎么对娘子的!”


    他是怎么对她的?肩上的伤,脖子上的伤,新伤旧伤加起来,不及他的冷淡,更能伤人。


    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娶你,他说。那么多眼睛,那么多耳朵,他一心一意想甩开她,他从不曾顾忌过这些话,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羞辱。


    “娘子,我们回南山去吧,”周青还在劝,嘶哑哽咽的声,“为了这个人,不值得。”


    门内。


    裴恕模糊听见外面有男子的语声,想来是周青,她做事肆无忌惮,蛮不讲理,却又总是能够让身边的人死心塌地跟着,真是古怪。


    发散的思绪迅速归拢到正事上:“要是她不肯回魏州,便是上次我与你商议的,你收她为义女,我依旧会为她请封赏,若她出嫁,我也会为她添妆。”


    出嫁。黄靖心中一动,蓦地想起薛临。从前他不怎么留意,但永年围城之时,他亲眼看见王十六去刺史府找过薛临,他两个躲在墙后说话,那样子,很亲密。


    烛花忽地爆了一下,裴恕低头,黄靖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又是一跳。从这个角度看,他与薛临,生得颇有几分相似。同样是骨秀神清,同样是浓睫凤目,长眉入鬓。


    让他恍惚想起,裴恕的母亲,与薛临的母亲,好像是表姊妹。这样算的话,他与薛临也算是远房表亲,表兄弟之间生得相像,是不是,也不算奇怪?黄靖踌躇着:“要是她,还是不肯呢?”


    啪,烛花又爆了一下,裴恕垂着眼,半晌没说话。


    门外。


    王十六借着灯火,看见周青赤红的眼。他为她伤心,亦为她不平,他问她,值得吗。


    值得吗?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值得不值得。她只是拼尽了所有力气,抓住一切还能抓住的东西。“没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我是为我自己。”


    “娘子,”周青恍惚觉得听懂了,细想又不很懂,在怅惘和无奈中喃喃念着,“娘子。”


    门内。


    烛花又爆了一次,太久没剪,火焰都有点昏黄。裴恕拿起烛剪,嚓一声剪断。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大约,还是不肯的。但他也绝不会任由她摆布。“她若是还不肯,就随她去吧。”


    他为她筹划这么多,仁至义尽,他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裴公,”黄靖唤了一声,想说王十六唯一想要的,就是跟着他,但这件事,他岂会不知道?他当众拒绝几次,态度狠绝,事已至此,他这个局外人,又能说什么,“那么,到跟前再看吧。”


    嚓,裴恕又剪去一截烛花,剪得狠了,火焰一下子缩到极短,黑沉沉的笼着,让一向波澜不惊的心绪,无端也有点发沉。


    ***


    悠悠荡荡,四更的刁斗响起,远处隐隐约约能听见动静,大约是魏博兵在收拾行装,王十六动了动站得酸麻的腿,冷得很,从里到外凉透了,连心口都是冰的,疼的。


    门还紧紧关着,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外面等着,他只是不肯见她。


    “回去吧,”周青不知第几次来劝,“娘子,你的伤……”


    王十六听得出他压在嗓子里的哽咽,每次她有什么,周青总是比她更难过。生平亲近熟悉的男子,薛临宽厚包容,是父亲是兄长更是爱人,周青赤诚柔软,许是身份所限,明明比她大两岁,却像是弟弟一般,对她存着敬畏。唯独裴恕。


    她从不曾被人这般冷淡,这般厌弃。她从不曾看懂过他,她跌跌撞撞,拼上所有的力气靠近,换来的,只是遍体鳞伤。


    值得吗?自己也说不清。她拼命想抓住,却像手中握沙,什么也没能抓住。


    懒懒转身,却在这时,身后一丝风起,门开了。


    王十六在惊喜中回头,黄靖低着头从里面出来,门没有关,裴恕站在门内,凤目幽深,恰恰看过来。


    目光


    一刹那碰上,裴恕立刻移开,伸手关门时,她已经追了过来:“哥哥别走!”


    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强烈了,她看着他,又仿佛越过他,看向未知的某处。灯火照着她脖颈间的伤口,她脸色苍白到极点,就连一向嫣红的唇此时也失了颜色,憔悴支离,即将凋谢的花。


    就算是苦肉计,这个苦,也真是个大大的苦头,她好像,还有很严重的心疾。


    侍卫还要再拦,裴恕抬手止住,刹那间突然有点想问,值得吗?假如不是苦肉计,那么为了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值得吗?


    “哥哥,”王十六一个箭步跨进来,等了太久,伤得太重,眼前突如其来一阵眩晕,下意识地伸手抓他,“王焕要杀我,我不能回魏州,我跟你一起去长安。”


    疑心掺杂在晦涩难明的情绪里,扭曲生长,裴恕闪身躲开:“我不会带你。”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灯火朦胧着晕成一片,他的脸在其中放大,晕染,越来越模糊,王十六在最后的清醒里再又伸手,想要握住他,“哥哥,我……”


    她突然软软倒了下去。


    指尖在最后一刻,触到他的手,划着冰冷的弧线拖下去,裴恕下意识地去扶:“王观潮。”


    “娘子!”周青抢进来,一把推开他,“让开!”


    裴恕在后退中扶住书案,灯影一晃,周青抱起她,冲了出去:“来人,传医师!”


    从手背到手腕,一线陌生的凉,是她指尖留下的触感,心跳快着,裴恕快步追出去,周青跑得很急,一闪没进了黑暗。


    眼前残留着她最后的影像,双目紧闭,手从周青怀里垂下来,失去了所有生机,无力地垂着。


    “传医士,快。”裴恕吩咐着,紧跟着便想到,行军之中诸事从简,配备的医士也都是擅长处理外伤的,她如果不是外伤引起的病症,只怕,治不好。“快马去永年,请治心疾的大夫,快!”


    周青飞快跑回帐篷,砰一声踢开门:“水!”


    锦新飞跑着上前,军营里诸事简陋,水也只是一盏发黄的冷水,周青接过来,掏出丸药往王十六嘴里塞,又将水盏送在她嘴边,她在昏迷中不知道吞咽,水流下来,打湿了脖子上的包扎。


    “我来,”锦新见他手抖得厉害,连忙接过水盏,从他怀里接过王十六搂在怀里,慢慢灌进去一点水。


    药丸卡在喉咙里,并不能咽下去,周青语声里带着颤抖:“不行,这样不行。”


    蓦地想起永年城破后王十六挨了王焕鞭打,受伤昏迷时,请来的大夫摇着头叹息:“小娘子娘胎里就有病症,这次又伤到了心脉……今后万万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劳累奔波,尤其不能再受伤,否则只怕性命难保啊。”


    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奔波劳累,尤其不能再受伤,可自从遇到了裴恕,大喜大悲,奔波劳累,甚至还为了裴恕,受了这么多伤。


    一时间痛恨到了极点,突然听见门外裴恕的低低的语声:“用水化开了再喂。”


    周清抬头,他带着两名医士进来,波澜不惊的从容:“去为王女郎诊脉。”


    周青狠狠瞪他一眼,掏出一丸药,在水盏里化开。


    裴恕远远站着,就着案上那半支残烛,看着王十六。


    锦新在喂她吃药,羹匙舀起一勺,到嘴边总要流出来大半,她一动不动靠在锦新肩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一片淡淡的阴影。


    那么安静,那么脆弱,那么让他,不习惯。从认识她到现在,她一直都是动的,骑着马,挥着鞭子,在跑,在冲,激烈着要打要杀,或是蛮横着,用无数方式纠缠他。


    她好像永远都不能安静,永远都在争什么,抢什么,勉强什么,她好像活得很用力,那是他不喜欢的一种姿态,但此刻她这样安静,又让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有点习惯了她那么用力地活着。


    那盏药水终于喂完了,她依旧没有醒,锦新扶着她在榻上躺下,医士上前诊脉,周青跪在榻边,红着眼梢,看着她苍白中透着淡淡灰色的脸。


    裴恕便也默默看着。屋里安静到了极点,让人蓦地想起潜入洺州那天,仓促布置的灵堂里也是这样安静,妹妹的尸体放在木板上,泛着灰色的脸。


    “裴使节,”医士终于诊完脉,带着忐忑,“小娘子除了外伤,好像还有什么内伤,在下不擅长这个,诊断不出来,不敢用药。”


    “我去求王焕,”周青霍地站起身,“城里有医士。”


    “我已派人去永年请大夫,快的话明天上午就能到。”裴恕道。


    “明天上午?”周青恨恨说道,“还能等到那个时候?!”


    “王焕的大夫,你敢用吗?”裴恕看他一眼。他也正是顾虑这个,所以才派人去永年。


    周青心中一凛。先前或者能信,但今夜,王焕是真的起了杀心。那道伤那么深,一看就知道下了死手,要不是锦新发现不对,让侍卫闯进大牢放他出来,也许刚才,他的娘子,就在劫难逃了。


    周青心如刀割,慢慢蹲低,握住王十六冰冷的手。


    裴恕依旧站在原处,心绪缭乱着,看着王十六。


    她一动不动,毫无生机的脸。他一直疑心她是使苦肉计,但现在,他是真的希望,她是用苦肉计。


    在晦涩难言的情绪里,低低唤了声:“王观潮。”


    王十六在混沌中。


    到处都是狰狞的血色,到处都是永年城那日的夕阳,铺天盖地的火光。她徒劳地奔波着,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口,总觉得要去哪里,要找什么人,找到了,从此就好了。


    可腿沉得像是钉在了地上,用尽全身力气也抬不动,急躁迷茫到了极点,在即将把人逼疯的寂静中拼命想要喊叫,突然听见极远处似有似无,有人在唤:“王观潮。”


    王观潮。


    迷乱的心境突然清醒。她知道她要找谁了,薛临。


    王观潮,薛临给她的名字,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哥哥,是你在叫我吗?你在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你?


    榻前,周青惊喜地叫了一声:“娘子好像眨了下眼睛!”


    是好像动了下,他也看见她眼下的阴影,细细一颤。难道方才叫她名字,是有用的?裴恕凑近了,微微俯身:“王观潮。”


    洺水城中。


    “节帅,”陈泽匆匆走来,“预计到辰时能收拾完启程。”


    王焕点点头,忽地说道:“王崇义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就去长安。”


    去长安,就是变相夺了兵权,回不回得来另说,就算回得来,能不能再拿回兵权又是两说,王崇义一向狡诈,绝不会这么容易答应。


    “王崇义眼下还不知道节帅的安排,”陈泽道,“不如先备好人手,若是他痛痛快快去了最好,如若不然,便制住他。”


    “就是这样吧,你去安排些妥当的人手。”王焕眯了眯眼睛,“那个逆女,还在裴恕那里?”


    那时候,他是真的起了杀心。甚至追到城门外时,他还是一心想要杀她,但几次迁延,到这时候就有点反复,须知打仗,向来都是要一鼓作气才成。“当初就该杀了她。”


    陈泽顿了顿,不是很确定他的心思,便劝解道:“眼下十六娘子跟裴恕在一处,这门亲事,总还是有指望。”


    “没指望,一个男人,但凡对女人有一丁点怜悯,就不会当着她父亲,当着那么多人,说那么难听的话。”王焕冷冷道,“那个蠢货识人不清,只会害我,传令下去,以后再见到王十六,立刻绑了!”


    往榻上一倒:“你退下吧,我要眯一会儿。”


    明天撤兵,有裴恕在,有李孝忠插了一脚,还有王崇义要收拾,他得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洺州军营。


    裴恕走近些,又唤一声:“王观潮,醒醒。”


    那纤长的睫毛随着他的呼唤微微一颤,裴恕屏住呼吸。


    混沌之中,似乎有天光一闪,王十六拼着全部力气,努力向跟前去。


    哥哥,是你吗,你来找我了?


    激荡的头脑却在这时骤然一凉。不是薛临,私下里两人独处,薛临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叫她,而是会轻轻柔柔,唤她阿潮。


    不是薛临,是谁,冒充他的样子,来骗她?


    “王观潮。”裴恕又唤一声。


    “郎君,”侍从寻过来,在门外回禀,“黄刺史和众位官员都已到齐,等郎君布置撤军的事。”


    裴恕顿了顿,站起身来。


    此处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她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人。明日王焕撤军,千头万绪,无数枝节,都还等着他去布置,他该走了。


    快步离开,衣袖带风,撩起极淡的柏子香气,掺在浓重的血腥味里,让这夜色,也平添了几分狰狞。


    翌日,辰时。


    洺水城大门敞开,魏博大军排着阵列,依序撤出,通往魏博的大道上,裴恕负手而立,沉默地望着。


    人马精壮,进退有序。王焕虽然吃了败仗,但他麾下的魏博军主力,依旧是天下最强悍的军队之一。


    “哟,裴老弟呀,”王焕催马从城中出来,伸手要拍他的肩,“我家十六在你那儿过了两夜了,有劳你照顾得好。”


    裴恕沉肩躲过,眼前闪过王十六苍白的脸,紧闭的眼。她至今还没有醒,永年的大夫也还没有赶到。思绪只是一掠,立刻又收回来:“王女郎这两天有文达先生照拂,都知请放心。”


    “说是她舅舅照顾,其实谁不知道,她只是要找你。”王焕笑着,“我知道你瞧不上她,嫌她脾气坏,嫌她疯疯癫癫的,不过没关系,她活不了多久,这门亲事划算得很,等你腻烦的时候,也许正好来得及换一个。”


    他刚找到她时,就听大夫说过,她从娘胎里就带着心疾,王崇义那一刀又刚好伤了心脉,极是险恶。她活不了多久了,就算一直服药,最多也就十来年光景,运气不好的话,一次剧烈发作,立刻就能要了她的命。


    裴恕心里突地一跳。惊讶和疑心纠缠着,疯狂增长。她有心疾,他也是做如此判断,但她年纪轻轻,何至于到这个程度?


    王焕窥探着他的脸色,闲闲笑着:“我是管不住她了,以后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就交给你了。”


    他一开始宠她,一大半是为了郑嘉,还有一小半,因为她活不长。后来发现她比所有儿女都更像他,他的宠爱愈发没个度,结果就因为她,他竟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裴恕脸色一沉。疑心扭曲滋生,淡淡道:“事关王娘子闺誉,都知慎言。”


    王焕嘿嘿一笑,拍马向前:“行,我不说,走了!”


    转过脸时,笑容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要想成事,决不能心慈手软。他为着心软,被那不孝女坑成这样。裴恕看着端方,其实多疑得很,昨夜他那么说,刚才又这么说,足够裴恕好好疑心一回了,那不孝女这么害她,他也绝绕不过她。


    这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不孝女,也是像他得紧。


    三军簇拥着,潮水一般,向官道上涌去,裴恕拉过马,一跃而上:“出发。”


    洺州军阵列整齐,全副武装跟在道路两侧戒备,防止魏博军生变,裴恕走出去几步,忍不住回头一望。


    王十六的帐篷孤零零地立在远处,她这时候,醒了没醒?待王焕撤出洺州,他就要返回长安,今生今世,也许,再不会相见。


    帐篷里。


    锦新闪身进来:“节度使撤兵了,裴使节也走了,留了一队侍卫照看娘子。”


    “用不着他假惺惺。”周青拿湿帕子轻轻擦着王十六的额头,焦虑到了极点,“大夫怎么还不来?”


    “来了,”侍卫飞跑过来禀报,“大夫来了!”


    周青刷一下起身:“快带进来!”


    官道上。


    亲卫在前面开道,王焕掩在三军中间,突然看见道边上千名衣甲鲜明的骑兵,是李孝忠的成德军,协助洺州军,防着他中途生变。


    他辛辛苦苦打了四个月,连下四城,最终却只得了一城,李孝忠背后捅他一刀,轻轻松松,拿走了平恩。


    裴恕用的是离间计,用一个平恩,拆散河朔三镇的攻守同盟,可李孝忠敢要,就是把他的脸丢在地下踩,这个仇,他一定会报!


    “父亲!”远处有人喊,王崇义一霎时冲到了近前,“我刚刚才收到的消息,父亲当真签了协约,当真要退兵?”


    这些天报马隔四五天来报一次王焕平安,他并没有疑心,直到平恩突然被李孝忠夺了,溃败的军队逃到他的驻地,两下里一对账,这才发现事情不对,他快马加鞭跑来,半道上却听说王焕已经跟朝廷和谈,撤出洺州。


    “崇义来了啊,”王焕没让他再细问,“圣人要颁节度使的正式任命,我受了伤,不方便入朝谢恩,你替我走一趟。”


    王崇义心中警铃大作,待要拒绝,忽地看见四周围密密麻麻,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圈兵,都是王焕的亲卫,最悍勇忠心的一帮人。霎时看清楚了利害,一口应下:“好,我替父亲走一遭。”


    后面不远处,裴恕沉默地看着。


    如若换了其他人,也许两下里一对,就能识破他的计策,可偏偏,这对假父子都是野心勃勃,背信弃义的小人,双方都深知对方的秉性,都存着戒备忌惮,这离间计,也就结结实实起了作用。


    思绪有一刹那又掠到王十六,这一点,她跟他们都不一样。她肯冒着生死维护周青,对她划归为自己人的,也都不遗余力护着,所以那些人,才肯对她忠心吧。


    大夫到了吗?她现在,醒了吗?


    洺水城外。


    “小娘子是不是有心疾?近来是不是有过量服药?”大夫诊脉足足一刻多钟,眉头越皱越紧,“这症状像是药物过重,有些反噬,再加上几次受伤,失血过多,又兼七情不畅,情志郁结,是个大症候。”


    过量服药?周青吃了一惊,忙道:“没有过量服药,娘子吃药都是我看着的,只有发作时吃一丸……”


    蓦地想起他曾经有十多天不在王十六身边,声音戛然而止。


    那十多天里,她以自己为质,受了伤,救走了裴恕。他后来跟锦新核对过,破城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一个人,没有人跟着,也没有人知道她那时候的情形。她随身带着的药,后来他数过,少了三颗。


    是裴恕,那天必定是情况紧急,娘子又犯了心疾,不得不加量用药。一时恨透了裴恕,半晌:“怎么治?需要什么药?我去找。”


    “我先开个方子,汤药配合针灸,一起试试吧。”大夫摇着头,松开了手,“不过这个病到这个地步,一半看人力,另一半,只好看天命吧。”


    周青僵住了,脑子里嗡嗡响着,再一次想起那句不祥的话:只怕性命难保呀。


    药方匆匆写完,侍从飞跑去洺水城抓药,大夫取出银针,细细看着穴位,忽地刺入。


    周青看见王十六紧闭的眼睛微微一抽,是疼的吧?让他一时心如刀割,紧紧攥着拳头。等她醒了,就算是拼上性命,也绝不让她再见裴恕!


    一天,两天,到第三天时,清漳县交接完毕,魏博军尽数撤出洺州界,王焕在界碑处与裴恕挥手作别:“十六就交给你了,办喜事时,叫我一声。”


    裴恕脸色一沉,他拨马调头,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所以,这还是苦肉计么?裴恕同样拨马掉头,在从未有过的焦躁中,用力拽着丝缰。


    王十六还没醒,这消息,是留在那边的侍卫送回来的。她活不了多久,王焕说。可是,那样固执霸道,那样从不认输,总是用力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的人,怎么会活不长?


    蓦地想起南山那夜,她跪在灵前,喃喃自语:“也好,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


    不,她不会死,他还从不曾见过哪个人,像她那样用力地活着。


    远处张奢拍马奔来,裴恕下意识地迎上去,张奢一霎时到了近前:“郎君,李孝忠派了县令,过来交接平恩。”


    不是王十六的消息。裴恕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望后顿了顿,松开紧握的缰绳。


    他这三天,太过放纵自己,沉溺于不该沉溺的情绪,该抽身了。


    一刹那敛尽所有情绪:“成德的军师是谁,查出来了吗?”


    “只查到姓林,来历还没查到,”张奢回禀道,“听说身体不大好,深居简出的很少露面,三个月前投靠李孝忠幕府,三个月里连升几级,很受重用。”


    裴恕抬眉。短短三个月就能取得李孝忠的信任,这个人,不容小觑。李孝忠一向跋扈,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次能主动协助官军,是不是与那军师有关?但李孝忠又占了平恩,若是一心维护朝廷,便不该有此举。


    所以这个军师,究竟是敌是友?


    “再去查,一定要查清此人的身份。”裴恕吩咐道。


    兵戈已平。丢失的四座城池收复了两座。割让出去的两座,必将成为成德和魏博争斗的导火索,河朔内乱,将由此始,河朔平定,也将由此开始。


    他从一开始,做的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成德的投靠,并不在他计划里,他原是想以城池诱惑李孝忠,让他与王焕翻脸厮杀。所以,是不是那林姓军师的出现,改变了李孝忠的想法?


    握住丝缰一抖:“返京。”


    青骢马撒开四蹄,如飞一般奔驰,冬日的风割在脸上,寒冷,生硬。她这时候,还没醒吗?


    洺水城外。


    又一碗药喂下去,大夫俯身在榻前,开始针灸。


    一根,两根……五十八根。眼看王十六额头,人中、手臂,密密麻麻全都是长长的银针,周青紧紧攥着拳。


    整整三天了,药吃了那么多,这么长的针一天扎几遍,她为什么,还是没醒?跪伏在榻前,几乎是绝望着,一声声低唤:“娘子,快醒醒吧,青奴求你了。”


    “郎君,”大夫犹豫着,“可以试试针灸膻中穴,只不过男女有别……”


    周青红着眼,许久:“好。”


    王十六依旧困在混沌中。


    没有人唤阿潮,也没有人再唤王观潮,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都消失了,天地之下,只剩下一片寂静,空虚。


    让人陡然失去了心劲儿,只想就这么算了,这样,也许就不会那么累了吧。


    却在这时,陡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混沌在旋转,在消失,虚空之中,模模糊糊,出现那双熟悉的眉眼,是薛临,低头看她,语声温存:“阿潮,回去吧,你不能来这里。”


    哥哥!王十六踉跄着去追,去抓,那双眼消失了,在几乎把人撕裂的痛苦中拼尽全力喊了一声:“哥哥!”


    噗,有什么腥热的东西喷出来,王十六猛地睁开眼睛。


    “娘子!”眼前是周青赤红的眼,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你终于醒了。”


    昏迷前的一切慢慢回到脑海里,王十六闭着眼躺了会儿,再睁开眼,看见胸前的衣服剪破一小块,扎着几根长长的银针,看见胸襟前面暗红的血迹,她吐血了。


    “娘子漱一漱吧。”锦新端来温水,轻轻扶她。


    王十六就着她的手漱了漱,定定神:“我睡了多久?”


    “三天,”周青忙道,“不过没事,吃了药就好了,娘子不怕。”


    怕?她有什么可怕的。他们都瞒着她,但她早知道了,大夫说她活不了多久。无所谓,只要报了仇,她早就想去找薛临了。“裴恕呢?”


    “裴恕他,”周青犹豫着,许久,“和谈已成,节度使撤军,裴恕回长安了。”


    阿潮。王观潮。


    王十六又闭上眼睛,许久:“收拾一下,我要回南山。”


    第23章 第23章拥抱


    冬色渐浓,树木一大半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直插向天空,南山北面大片的松柏虽不曾落叶,但天寒地冻,也早变成阴郁的深绿,看起来冷而压抑。


    王十六从半敞的车窗里,沉默地望着外面。


    她很少坐车,在她的认知里,坐车意味着身体弱,成为别人的累赘,她生平最不愿意的,便是成为别人的累赘。


    “娘子,”周青控着马跟着车边,低头轻声,“外面冷,要么关上窗吧。”


    “开着。”王十六依旧靠在窗边。


    她极少生病的,哪怕天生就有心疾,但她一直都知道,要跑得快,要跳得高,要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哪怕是凭着意志,根本无法改变的身体。


    天生就背负罪孽的人,事事都必须做到最好,让母亲再找不到理由,用那样冷淡失望的目光,轻轻地,瞥一下。


    “娘子,奴有点冷,”锦新坐在对面,低低咳了一声,“能不能关下窗?”


    王十六知道,并不是锦新怕冷,是锦新怕她受了风加重病情。这种体贴到极点的关切让人突然难过到了极点,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周青连忙关了窗。


    车厢里安静下来,马脖子下面的金铃叮当叮当,闷闷地传进来,车子转了个方向,他们拐进了上山的路,是大道,那条通往薛家别业的隐蔽小路太窄,只能走马,不能走车。


    那时候,她便是因为这个,要学骑马。年纪小,马匹高,她的天分又不十分好,一次次摔下来,再一次次爬上去,不知第几次摔下时,薛临握着她的手,抱她坐在身前:“我还不会两个人共骑,要么你带着我吧。”


    他哪里是需要她带?他是为了在后面,替她拉住缰绳,免得她再摔下来。既要帮她,又要照顾她的自尊,她这样骄纵的坏脾气,便是他一天天惯出来的。


    无数过往突然一齐涌上,心脏刺痛着,王十六深吸一口气。


    阿潮,阿潮。王观潮。那么相似的眉眼,那么相似的唤声。一样吗?


    平恩城外,通往长安的官道。


    诸事交接完毕,裴恕在城门外停步,向前来送行的洺州众官员拱了拱手:“诸位,就此别过。”


    青骢马四蹄如飞,踩着经霜的乱草向前奔去,身后人影憧憧,黄靖等人都没有走,三三两两,遥遥跟着相送。


    裴恕望见极远处苍灰的山色,看见路两旁迅速退后的树木,王崇义绷着脸,心事重重落在队伍最后,使团行进得很快,仿佛是一眨眼间,便已经越过十里亭,再过城外驿。


    心里的异样越来越浓,他好像有什么事,不大不小一件事,忘了办似的。是什么事?


    南山。


    山路越来越窄,终于连马车也不能通行,王观潮扶着锦新,慢慢下来。


    兵乱之后,昔日平整的道路此时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周青生怕她磕绊到了,忙跳下马来扶:“小心。”


    小心,从前薛临,也总这么跟她说。她初初学会骑马时,嫌山上地方小,不好施展,便在这条山道上练习。母亲要躲着王焕,她便也不能抛头露面,所以每次都是在黄昏时,踩着暮色,在山道尽头草草跑上几圈。


    夏天有蚊虫,冬天有冰雪,春秋时游人多,而且黄昏时,光线大抵是不太好的,要注意脚下的路面有没有坑洼磕绊,注意前面,会不会突然跳出来什么野兽。


    有太多问题需要留心,她总是记不住,也许是因为,薛临总会跟着,薛临总会,帮她记着吧。


    阿潮。王观潮。一样吗?


    官道上。


    前面一座青石牌坊横跨道路两边,半圆形的斗拱又宽又厚,高悬在半空,裴恕拍马穿过,一刹那间,想起洺水城悠长的门道,握着丝缰的手不觉就是一紧。


    他有些明白,这异样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那个总是缠着他追着他,让他厌烦,让他总想甩开的人,不见了。


    王观潮,已经三四天不曾有她的消息,她现在,醒了吗?


    南山。


    山道走到尽头,向后山处拐进去再走一段,便是薛家别业。王十六沿着外围慢慢走着,地面上堆着层层砖石,砖石上面又是砍倒的树木竹枝,密密层层堆满了,地面上几乎一点空隙都看不到。


    是她上次来时布置的。这样毫无区别,无处下脚的一堆,就算王焕来了,也休想找到薛临的埋骨地。


    可她,一直都牢牢记在心里。


    拨开横七竖八的枝干,王十六


    高一脚第一脚走着。这边一棵杏树压着的地方,是中庭的方池,养着金鱼种着碗莲,她和薛临时常在池边喂鱼赏花。这边松树压着的地方是小书房,薛临时常在窗下给她描双勾字帖,供她临摹。


    她的字,是薛临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小时候跟着母亲东躲西藏,虽然开了蒙,但母亲没多少心思认真教,到七岁时,她的字依旧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也就因此,时常看见母亲那样冷淡失望的,轻轻一瞥。


    后来,薛临教了她。她起步太晚,于间架结构上不很领悟,纸写了一张又一张,怎么看都是难看,急躁起来,又撕了一张又一张,她恨透了自己的无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每到这时候,薛临会捡起她撕碎的纸片,展开了捋得平整,一点点找出比之前进益的地方给她看,他带着笑,温存鼓励的目光:“阿潮每天都在进步,阿潮是天底下最好的阿潮。”


    阿潮,阿潮。王观潮。一样吗?


    官道上。


    队伍追随着主帅的速度放慢,裴恕在晦涩难言的情绪中,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山色。


    三天过去,他没有收到过她的消息,这三天里他也很少想起她,事情太多,丝毫容不得分心,而她一向,也不该是他记挂的人。


    可现在,在这寂寥的大道上走着,突然之间,有点不习惯。没有她追在后面,一次次拦着,拽着,向他说着各种不妥当的话,一切都太过于安静了。


    从前,他享受甚至追求这种安静,而此时,在经历了王十六一次一次,用力在他眼中心里留下印象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有些习惯了她的存在。


    魏博与朝廷,是敌手。他与王焕,有私仇。他与王十六是注定不可能相交的两条路,洺州诸事已毕,一切不该有的,都该抛下。


    心中陡然清明,裴恕加上一鞭,催着青骢马飞快前行,远处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奔了过来,裴恕认出来了,是他留在洺水,照看王十六的侍卫。


    南山。


    暮色一点点落下,王十六在后宅遗址处站定:“都退下。”


    锦新很快带着侍卫们离开,周青犹豫着,不肯留下她一个人,王十六转过脸,看他一眼。


    她也不要他留下。她一向,都是说一不二的。周青沉默着,不得不退去远处树下,眼下,这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王十六蹲身,双手在废墟中扒出一小片空地,双膝跪倒。


    没有标记,没有坟茔,但她牢牢记得,薛临,就在这里。


    匍匐下去,脸贴着地面,经了霜的土地冰冷坚硬,她曾经那么温暖的家,现在,只是一座座孤坟。她的薛临,那么好的薛临,孤零零一个,埋在这里。


    “哥哥。”喃喃唤着,眼泪掉下来,落在地面,很快看不见了。


    她从不曾奢望过遇见薛临,也不曾奢望过,会有人喜爱她,关切她,拼上性命护着她。薛临,她从不曾有过的父亲,她宽和包容的兄长,她刻骨铭心的爱人。


    “哥哥,”整个身体都展开了,贴着地面,王十六在无法承受的哀恸中闭着眼睛,“哥哥,我好累。”


    疲惫到极点,有一刹那极想就这么算了,她也可以放下一切,去找薛临,下一息,又再打起精神。她不能放弃,王焕穷途末路,王崇义也夺了兵权,只要再努力些,这些害了薛临的人,她能一个一个,亲手杀掉。


    “哥哥,等我。”红唇吻过冰冷的泥土,跟着起身,“青奴。”


    周青飞跑过来,王十六低声道:“找个地方歇宿,明天一早,启程去长安。”


    周青吃了一惊,想要劝她,王十六摆摆手,走去山崖前。


    天光是一下子落尽的,冬天的夜,来得很急。“阿潮,不要太勉强自己,那样太累了。”薛临抱着她,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说。


    她从来都不是天分高的人,世上很多事对她来说都太不容易,她需要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跌倒再爬起来,撑不住的时候,总会看到薛临温存的眸光。


    可是这一次,她偏要勉强。老天不给薛临公道,那么,她来给。


    官道旁。


    最后一丝天光落尽,使团离大道不远处的破庙歇脚,裴恕屏退从人,独自坐在半塌的偏殿中。


    方才侍卫回报,王十六已经醒来,回了南山。


    他总以为她还会继续纠缠,没想到,她竟然放手了。


    这样也好。既然绝无可能,那么早些放手,也不至于闹到太难堪。南山是她旧居,靠近永年,黄靖也能照顾她,以她强势的性子,想必将来也不会过得太差。


    “裴公,”王崇义站在殿门外,笑容和煦,“能进来吗?”


    裴恕看着他,点了点头。


    王崇义从门缝里挤进来,拽过边上的旧蒲团,盘膝坐下:“先前在南山时我就跟裴公说过,只盼着两家早日罢兵,万幸终于罢兵了!再想不到我竟有机会跟裴公一起进京面圣,我是个粗人,嘴笨得很,能不能求裴公在陛下面前,替我表明这番忠心?”


    丧家之犬,现在着急着,给自己找个新主人。裴恕看着他,他还不知道吧?三个月前魏博军强攻肥乡,王崇义放纵部下烧杀劫掠,那些被害的百姓里,有一个,就是他唯一的妹妹,裴贞。


    淡淡道:“左司马一片忠心,我自会向陛下禀明。”


    “裴公大恩大德,王崇义永世不忘!”王崇义原以为还需要花费许多唇舌,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惊喜着起身行礼,“以后裴公有什么差遣,兄弟万死不辞!”


    “好说。”裴恕颔首,“左司马在王焕身边多年,王焕做的那些不法之事,王焕与朝中哪些官员有来往,左司马想必最清楚,左司马愿不愿意站出来,指证王焕?”


    “这,”王崇义吃了一惊。和谈已成,朝廷虽然割让两城,但也算是扳回了一局,他以为这事就算完了,但裴恕这话,是要赶尽杀绝?他是王焕的先锋,头一个冲锋陷阵的,真要细究起来,难道跑得掉?忙道,“我义父多疑的很,一直防着我,很多事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定想办法替裴公打听打听。”


    “左司马不知道的话也无妨,”裴恕点点头,色冷淡,“想来还有别人知道。”


    他起身离开,王崇义暗叫一声不好,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眼下王焕推他进京谢罪,摆明了是要夺兵权,或者还起了杀心,不管怎么样都该答应下来,过了眼前这关再说,难道还有别的选择?连忙追出去:“裴公等等!”


    侍卫上前拦住,裴恕慢慢走进夜色。南山此时,也当入夜,上次她在薛演灵前跪了一夜,今夜她是否,也在灵前跪伏祈祷?


    不过,从此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翌日。


    车马驶出山道,王十六回望山上,默默告别,哥哥,我走了。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立刻就回来,陪你。


    “娘子,”先期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返回来,“裴使节昨日从平恩出发返回长安,王崇义同行。”


    从平恩走,就是走河朔与东都的官道,再由崤函古道到长安。王十六吩咐道:“你沿官道去找,碰见了,即刻回来报我。”


    侍卫拍马去了,王十六抬眼,看见周青欲言又止的脸。他不想她再见裴恕。


    昨日那反反复复思量的疑问重又浮上心头,阿潮,王观潮,一样吗?


    官道上。


    裴恕催马快行,王崇义跟在身后,陪着笑脸:“昨晚上我想了整整一夜,凡是能想起来的都过了一遍,裴公要是有空的话,待会儿我给你细说说?”


    裴恕并没有停,望着前方大道,淡淡说道:“等有空时,再说吧。”


    看来昨天,惹恼了他,王崇义心里懊恼着。这几天明察暗访,终于将前因后果弄个明白,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洺水被围了那么多天,不消说,王焕肯定怀疑他是故意不救,所以借着进京谢罪,夺了他的兵权。


    裴恕这招,实在阴险毒辣。王焕是个疑心极重的,闹到这地步,就绝不会再用他,魏博已经没有他的位置,就看这次进京,能不能找到出路了。


    陪着笑忙又跟上:“我有一事,禀


    报裴公,前任节度使田沣,是王焕下药毒杀。”


    裴恕看他一眼:“可有证据?”


    “这个么,”王崇义顿了顿,证据当然有,他就是人证,就连田沣两个儿子也是他亲手杀的,但这么一交代,岂不是把自己绕进去了?“我再找找。”


    所以,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裴恕忽地加上一鞭,青骢马一声长嘶,向着岔路口另一边奔去。


    王崇义皱了皱眉,那是去肥乡的路,他去肥乡干什么?


    第三天。


    过午之后,依旧不见裴恕的踪影,王十六皱着眉:“停车。”


    昨天今天,车子马不停蹄走了将近两百里路,南山距离长安比平恩近,就算裴恕骑马走得快,此时也该碰上了,为什么一直没有他的影子?


    周青连忙上前询问:“娘子,怎么了?”


    “再去探探路,裴恕有可能没从官道走。”王十六道。


    也许是临时有事,也许是防着她追上来吧。毕竟他,是那样厌弃她。


    肥乡。


    使团在城外十里停驻,县令刘复得到消息,率领部下官吏仓促迎出来,满脸都是惶恐:“宣抚使莅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不知宣抚使有何吩咐?”


    “我返京路过,顺道看看。”裴恕道。


    顺道?王崇义跟在身后,百思不得其解,到肥乡要出官道,绕行上百里,算得上什么顺道?难道是来宰肥羊?可肥乡也不是什么富庶地方,上次他带兵攻城,七七八八加起来,也不过抢了几千贯财物。


    刘复听他这么说,也猜不透他是要如何,慌张着令人设宴,又请进城歇息,裴恕抬手止住:“不必,我在附近随便走走,明府不必相陪。”


    侍卫簇拥着他走了,王崇义被拦着不能跟上,眼睁睁看着他转过大道,往旁边的松树林里去了。


    树林只是一小片,裴恕走到头,折向附近一座小山。


    七月里王焕突袭洺州,第一个攻打的,便是肥乡。那时候裴贞刚刚到肥乡探望舅父,魏博兵一夜之间破城,烧杀抢掠,裴贞随着舅父一家逃难,在城外山上遇到乱兵,为保全名节,自尽身亡。


    呼吸有片刻凝滞,裴恕抬眼,望着冷冷悬在空中的红日,深吸一口气。


    裴贞,闺字无垢。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盼望她坚贞洁净,白璧无瑕。她自幼读女则、女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贞节看成天一般大,可女人的贞节,难道真的比性命更重要?


    “郎君,”郭俭牵着青骢马紧走几步,“路程还远,要么骑马吧。”


    裴恕没说话,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松林稀稀拉拉,大半松树都被砍断烧毁,地面上光秃秃的,山上也是,连野草都看不见几根。这三个月里肥乡两次被攻陷,又两次被收复,几万大军反反复复碾过几遍,如今的县城十室九空,原本的城郊野山,也就更加荒凉了。


    裴恕沿着山道慢慢网上走去,半山腰几块半人高的青石,侧面几处暗红,是未曾被雨水冲洗干净的血污,裴恕停住步子。风吹过耳,呜呜咽咽的声响,三个月前,裴贞便是死在这里。


    他极后悔,不曾陪裴贞一道来肥乡,也几次忍耐,为着大局不曾对王焕下手,可这三个月里,他想的最多的,却不是这些。


    比起失节,他更愿意让裴贞活着。女人的贞节,怎么能够,比性命更重要?


    官道。


    日色渐渐西斜,王十六再一次叫停车马:“别走了,等着探路的回来。”


    再往前走,只怕真的要与裴恕错过了。王崇义还在他手里,她得亲身盯着,决不能让王崇义有机会,逃出生天。


    “娘子!”先前探路的侍卫快马奔来,“裴使节拐去肥乡了。”


    他果然改了道,是不想被她追上吧。“掉头,去肥乡。”


    肥乡。


    最后一丝天光落尽,裴恕依旧站在青石边,一动未动。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衣袍吹透了,彻骨的凉。纷纷乱乱,仿佛想了很多,细究却都是些无从探究的混乱,裴恕慢慢转回身。


    他极少有这样放纵七情的时候,即便是当初亲自来接妹妹,亲手敛葬妹妹,也都是从容沉稳,并不像此时这般,沉溺于哀恸。


    也许是洺州战事平定,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稍稍松懈,也或者是,与王十六纠缠太久,她那不管不顾,粗野放肆的行经,到底是影响了他。


    她现在,该不会还守在薛演坟前吧?


    远处有脚步声,一眨眼便到了近前,夜色中看不清楚,鼻尖先嗅到一缕淡淡的柏子香气,心里便是一动。


    熟悉的身影如鬼魅,突然便从夜的轮廓里跳出来,紧跟着腰间一紧,她抱住了他。


    第24章 第24章吻


    双臂交叉了箍住,紧一点,更紧一点,男人的体温,和着淡淡的柏子香气,王十六突然之间湿了眼睛。


    有多久了,不曾这样拥抱。多少惶恐,害怕,孤独,都在这久违的拥抱里冰消雪融,哽咽着:“哥哥,我好想你。”


    裴恕在短暂的怔忡后,用力推开:“放肆!”


    她踉跄着退出去,好几步才能站稳,星子黯淡,照着她苍白的脸,漆黑的发,脖颈间束着帕子,她的伤,还没有好。突然之间不想再跟她计较,裴恕快步离开。


    “哥哥,”她追在身后喊着,久违的,执拗霸道,近乎命令的口吻,“别走!”


    心里有莫名的悸动,步子却放得更快,听见衣衫摩擦带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追上来,从身后,再次抱住了他。


    “别走。”带着哭音,少女低哑的语声,在耳边一遍一遍,“别走,哥哥。”


    心跳快到了极点,在难堪与被冒犯的怒意之外,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扭曲滋生,裴恕沉默着,一根一根,掰开她紧扣的手指。


    纤细笔直的指骨,冰凉,像玉,像冰,似乎没什么生气,偏偏她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况,哪怕是受着重伤,昏迷这么多天以后,依旧是横冲直撞,从头到脚,勃勃的生气。裴恕抿着唇,掰开最后一根手指,心中突然生出深沉的哀恸。


    为什么是她,这个轻浮浅薄,让他鄙薄厌弃的女子,却有着他无法释怀的,强悍粗野的生命力?


    “哥哥。”王十六追在身后,踉踉跄跄跑着。


    那短暂拥抱的余温还留在手中,太想念了,薛临的怀抱。他们差不多个头,差不多身材,就连抱紧时踏实的感觉都那么像。哥哥,抱抱我吧,我好累,只要你抱一抱我,无论多难,我都可以再撑下去。


    裴恕越走越快,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快,哀恸如同春草,愈割愈乱愈生。当初妹妹可曾这样奔跑?可曾这样呼救?可曾竭尽全力,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


    不曾吧。妹妹读的书,学的规矩,都要求她温柔顺从,要求她言行适宜,要她在可能失去贞节时,抛却性命,保全贞节。天知道他此刻多么希望,他的妹妹,能像王十六这样粗野浅薄,不通礼数,也许那样,妹妹就不会死吧。


    王十六终于追了上来,他预判到她的动作,拧着眉侧身一让,她的拥抱落了空,在失望与哀伤中,哽咽着,想要握他的手:“哥哥。”


    裴恕有片刻犹豫,她已经握住了。


    那双手,比他的体温低,细细的手指,小心翼翼覆上来,试探着,握他在手心。裴恕看见王十六微垂的眼梢,沾在睫毛上,欲落未落的水滴,她看着他,又越过他,朦朦胧胧的泪眼,让他突然之间,焦躁到极点:“王观潮,你看的是谁?”


    他甩开她,拂袖而去,王十六在惊讶中,一时竟忘了去追。


    她看的是谁?他怎么会这么问,他怎么知道,她看的不是他?


    裴恕越走越快,怒意只是一瞬,迅速就被压下


    ,心头的郁燥却始终不曾消散。她看的到底是谁?这样尖锐执拗,透着哀伤的目光,他与她何曾有那么多委曲深挚的情分,她看的,怎么可能是他!


    夜风飒飒,王十六觉得冷,抱住了胳膊。


    裴恕已经走远了,山上光秃秃的,到处是战乱后破败的景象,他的影子孤零零的,模糊着拖在地上。他为什么突然拐到肥乡,又在这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野山上待了这么久?她第一眼看见他时,他神色是哀伤中带着恍惚,她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他在哀伤什么?


    在恍惚中,他已经走进山影里,王十六回过神来:“哥哥等等!”


    山不高,山道也没有多长,裴恕很快望见了山脚下等待的侍从,点着火把,一点微弱的光亮。王十六在后面追着,跑得那样快,伸着手只是想要抓他,她难道,从来都不知道疲倦,不知道罢休吗?


    脚步不觉慢下来,她很快逼近,伸手来捉他:“哥哥,我跟你一起去长安。”


    “不行。”裴恕拂袖躲开。


    道路千里,他不想再与她纠缠。他已经极力避免,但王焕当众提亲之后,这件事还是脱出了掌控。平息王焕之乱的重臣,和王焕的女儿有了瓜葛,无论他如何不曾徇私,无论这场和谈的结果费了多少心力,还是难免要被人猜测怀疑,若只关系自身荣辱倒也罢了,他担心的是,让此次和谈,再起波澜。


    “若是你不喜欢,咱们各走各的,”王十六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努力找着借口,“我不会纠缠你,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自己,难道会信这些鬼话?裴恕微哂:“你能做到?”


    王十六怔了下,抬眼,他棱角分明的唇微微翘起一点,似是笑细看却又不是,那张素来端严的脸陡然生出无数风流。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王十六微张着红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裴恕撂下她走了。


    山脚下拉过青骢马,一跃而上:“出发。”


    他御下严整,令行禁止,众侍卫得了吩咐立刻上马,王十六匆匆跑下来时,无数蹄声一时响起,他冲进松树林,在夜色中消失了踪迹。


    那个笑。如暗夜灯火,风流韵动,若是再少一分嘲讽,那么,就跟薛临一模一样了。


    手中残留着他的体温,王十六在恍惚留恋中登车:“跟上他。”


    裴恕催马穿过松林,转向官道,路旁几个黑影闻声而出,是王崇义,带着几个心腹亲卫,亲亲热热帮他举着火把:“裴公是要进城歇宿吗?”


    “连夜赶路。”裴恕道。


    青骢马毫不停留,冲进深沉的夜色,王崇义拍马跟上,听见身后车声辘辘,是王十六,带着随从又跟在他后面。骑马原就比乘车快,何况王十六受了伤,随从怕颠簸到她,走得也慢,转眼之间,就被甩下一大段距离。


    王崇义轻嗤一声,看来想巴结上裴恕这棵大树的,可不止他一个。


    夜色寂静到了极点,马蹄声踏过,回声也是空寂孤独,裴恕飞快地跑着。


    夜风刮过,手背上一阵凉,让人恍惚着想起王十六,她的手,为什么那么凉。然而怀里又是热的,她的身体贴着他拼命搂紧时,暖得那丝丝缕缕的柏子香气,也似在蒸腾,发散。


    心底最深处蓦地生出一丝缠绵,陌生着,在未及扩散前便被掐断,裴恕猛地勒马:“郭俭!”


    郭俭应声上前,裴恕顿了顿:“拦截王十六,休让她再跟着。”


    郭俭领命而去,裴恕慢慢地,拂了下衣襟。没什么热的凉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自恃心志坚定,然而与她纠缠太久,终于还是,受了这轻浮女子的蛊惑。返程还长,出不得一丝差错,不如从根子上断绝,从此两不相见,便再不会有任何动摇的可能。


    “连夜赶路,明日在涉县歇宿。”此处到涉县三百里地,便是骑马昼夜兼程,也要明夜才能赶到。她刚受了重伤,她那个侍卫周青极是担忧她的身体,绝不会让她如此劳累,如此,就能甩开她。


    裴恕加上一鞭,青骢马一跃而起,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


    前面的人越来越远,渐渐连火把的光也变成模糊的一点,车慢马快,王十六焦急着,连声吩咐:“再快点!”


    “不能再快了,”周青紧紧抓着缰绳,控制着车行的速度,“车子颠簸得厉害,而且娘子该休息了。”


    从昨天早上出发到现在,除了昨夜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其他时间,她都在拼命赶路。为一个裴恕,值得吗?周青极力压着忧虑和愤怒:“娘子,前面有座破庙,就在那里歇一晚上吧。”


    “赶上了再歇。”王十六道。出了洺州地界,去长安有几条路可选,若是错过,这一路上,怕就再不能见到他,“再快些!”


    前面一阵蹄声缭乱,紧跟着郭俭的声音响起:“我家郎君请女郎莫要再跟着。”


    王十六推窗望去,郭俭带着几名侍卫一字排开,将道路死死堵住,他是执意要甩开她了,可她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推门下车,忽地扯过备用的马匹,跳上去,向郭俭冲去。


    “娘子!”听见背后周青急到破音的喊声,“你伤还没好,不能骑马!”


    没有什么不能骑的,等报了仇,她就可以去找薛临了,现在只需要留着一口气不死,就够了。王十六加上一鞭,直冲冲向着郭俭撞过去。


    距离迅速拉近,一丈,半丈,一尺。现在,距离已经近到能看清她脖子上包裹的伤口,剑握在手中,郭俭不敢拔,眼看她就要撞上来,在极度诧异中猛地收紧缰绳,马匹一声低嘶,让开道路。


    素白衣裳一晃,王十六疾驰而过,身后周青紧跟着过来,郭俭不能再让,连忙拔剑来拦,周青躲也不躲,追着王十六只管向前,嗤一下,剑尖在他胳膊上划一道口子。


    裴恕从不曾说过要伤他们,况且这次洺州之行,若非有他们,也难这么快解决。郭俭急急收手,衣衫一晃,周青冲了过去,紧跟着是锦新和一众侍卫,郭俭纠结着,到底放行。


    王十六催马疾驰。入冬的天气冷得很,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行动时扯到了伤口,觉得黏黏的热,大概是又出血了吧。


    满眼都是那个笑,哪怕是带着嘲讽,可是,那么像薛临,她有多久没见过薛临的笑,有多久,没抱过他了。


    “娘子!”缰绳突然被拉住,周青追来了,从自己马上跳过来,紧紧拽着缰绳,“别跑了,青奴求你了,别跑了。”


    他的声音喑哑到极点,眼角有什么亮光,映着极淡的星光,倏地一亮。王十六回过神来:“青奴,你哭了?”


    “没有,”周青转过脸,“娘子,别追了,冷,你的伤还没好。”


    他的伤,也没有好。这些天她昏迷着,也算歇了一场,可他肯定为她忧心,几天都没合眼。王十六长长吐一口气:“好,我不骑马了,坐车,我们慢慢追。”


    身后匆匆忙忙,锦新催着车子过来,王十六下马上车。他不要她跟着,因为厌恶她纠缠不休。他一向心冷意冷,逼急了,必定会使出手段甩掉她。她得改个法子。


    郭俭最后过来,知道裴恕一向法度森严,若不能拦住,回去必要受罚,可她为了自家郎君连命都不要,他又怎么能拦?只得催马跟在旁边,倒像是特地过来护送的了。


    火把照着脚下一小段路,车声辚辚,追着前面的蹄印去了。


    翌日入夜。


    裴恕在涉县驿落脚,翻来覆去,将近五更,还不曾睡着。


    许是太安静了,烽火三月,路上很少再有行人,随从们两天没合眼,此时都已经睡得熟了,寒风吹着窗下细竹,淅淅沥沥,格外让人难以入眠。


    郭俭一直没回来,还在拦截王十六吧,那么执拗霸道的人,不好对付。


    若是她在,今夜必定不会这么安静,必定又要与她来来回回说那些无谓的话,费无数口舌。不


    却在这时,听见隐隐约约,车马的动静。


    涉县驿,墙外。


    “去看看在不在这里。”


    王十六吩咐道。


    侍从翻墙过去探查,不多时回来:“回娘子,裴使节在里面。”


    王十六松一口气,心里那根弦突然松开,突然之间,浑身酸痛到无法忍受,伤口火辣辣的,似是发了炎,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终于追上来了,他休想甩下她。“都歇歇吧。”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头一歪,沉沉睡去。


    “娘子!”周青以为她再又晕厥,一个箭步冲过来,却见她迷迷糊糊向他摆摆手,这才知道她只是睡着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弯腰从车中抱起她,轻柔的语声,“青奴送你去屋里睡。”


    大门突然开了,周青抬头,裴恕站在门内,沉默的脸。


    周青一言不发,抱着王十六径直从他身边走过,郭俭跟在后面,到跟前单膝跪下:“属下办事不力,请郎君责罚。”


    “到长安后领罚,”裴恕淡淡道,“你知道规矩。”


    回头,周青抱着她往后面去了,她的头靠在周青肩上,手放在身前,让他蓦地想起她昏迷那次,手是从旁边,无力垂下来的。


    所以这次,她应当只是睡着了吧。三百里地,带着伤,车子又慢,想来她是不眠不休,硬扛着追过来的。


    “郎君,”郭俭犹豫着问道,“现在要走吗?”


    裴恕沉默着,许久:“你们整整两天不曾合眼,先去歇宿,明日再走。”


    嘴上说着,心里突然有点不确定,他真的是为了让他们歇宿吗?


    第三天一早。


    裴恕出发时,王十六也出发了。


    使团在前面,她的车马在后面,不远不近,保持着二三里地的距离,他歇脚时,她也歇着,他走时,她便也走,她没再上前纠缠,甚至连话也不曾跟他说过,裴恕觉得意外。


    前夜她说各走各的,不来纠缠,他当时笑她口是心非,却没想到,她竟真能做到。


    她意志之锐利坚定,在他生平所见的人中,也算是数一数二。她既说到做到,那么他,便也没必要再去撵她。


    半个月后,队伍到达潼关。


    天气越来越冷,冰霜越来越厚,铅灰色的浓云低垂着,从一大早早,便像是傍晚般昏沉的天气。王十六拢了拢领口,冬天里伤口不太好养,到现在还隐隐作疼,只怕,要留下疤痕了。


    从前她翻古书,见到什么美容颜的方子,总要拉着薛临一起尝试,若那时候哪里有伤痕,必要用玉肌粉之类,每日里细细敷上保养,如今脖子上这么深,这么丑一条大伤口,反而不在意了。


    将死之人,大约终于能将外物看开一点了吧。


    前面的队伍突然停住,王十六探身一望,裴恕独自催马,往道边去了。


    他去做什么?他走得很慢,低着头似在沉思,让她蓦地想起肥乡那夜的野山上,他恍惚哀伤的模样。


    裴恕又走一阵子,远离大道,在荒僻处,望着远处的风陵渡口。


    入冬已久,河水快要结冰了,几条小船泊在岸边,斑驳破旧的颜色。七月里妹妹去肥乡时,他送她,便到这里。


    原该一直送到肥乡的,只是他公务繁忙,已经是极力抽出来的时间了,裴贞一向懂事,再三再四劝阻,兄妹两个便在此处分手。


    犹记得临别时裴贞从车窗里向他挥手,笑着说冬至跟前一定回来,与他一起吃冬至馄饨,赏梅花雪。


    假如他能护送裴贞到肥乡,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死?


    一阵寒风刮过,冷浸浸的,带着浓重的湿气,裴恕抬头,灰沉沉的天幕上,几粒小得难以分辨的雪粒子,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王十六也看见了,在难以言喻的心情中,停步伸手。


    一粒,两粒,雪粒子落在手心里,变成针尖大小一点水渍,很快被体温蒸干,看不见了。


    风不知什么时候越刮越急,雪粒子下得也越来越快,渐渐变成雪珠,又变成雪片,眨眼之间,地上已经是薄薄一层。王十六望着远处的裴恕,慢慢向前走去。


    裴恕回头,看见了她。


    风刮得急,她脸被冻得雪白,颊上却是胭脂一般的红,想来是走了有一阵子路了。地面粗粗一层白,她穿着素白的羊皮小靴,踩过去时扑簌簌的,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脚印。


    她不守承诺了,她现在,离他太近了。可奇怪的是,这念头只在脑中打了一转,他却并没有想要撵走她。


    王十六又走了几步。越来越近,他萧萧肃肃的身影立在风中,肩头上染了一层白,天光昏暗,唯有他幽深的眉眼突出苍茫的背景,那么熟悉,那么让人依恋的模样。


    “哥哥。”王十六喃喃唤了一声。


    裴恕看见她口中丝丝缕缕,呼出来的白汽。她在说话吗?声音太小,他并没能听见,看口型,也许在叫哥哥。


    她为什么,总要叫他哥哥?


    王十六又往近前凑近些。他不曾拒绝,她便试探着,再近一些。


    裴恕看见她睫毛上的冰,口中的热气呼上来,那点子冰渣化了,凝成极细的水珠,又成星星点点,水晶般的光影。


    她越来越近,并不像是要停,裴恕在期待与拒绝中,低低压着眉。


    王十六也看见了风陵渡,水边一层阴阴的白,是雪片化在水里,但还没有结冰。


    薛临说过,冬天里海水也会结冰,海岸边上一大片一大片,连绵望不到头,保持着海浪卷来的形状,像一匹匹腾跃的马。薛临还说,阿潮,等将来,我们一起去东海看雪。


    东海的雪,是什么样子?她想象不出来,从魏州到永年,已经是她十六岁年来走的最远的一段距离了,她什么都不曾见过,可是没关系,薛临说,将来带她去看,去走。


    她没等到那天。她永远,失去了薛临。


    突然之间,悲怆难以抑制,哽咽着唤出了声:“哥哥。”


    裴恕看见她睫毛上的水汽,和着泪,倏一下滑落。她又哭了,她在哭什么?为什么她看着他时,总有这样古怪的目光?


    王十六走到了近前。他不曾推开,不曾躲闪,甚至他漆黑的眸子也看着她,生平第一次,没有嫌恶,只是那样平静的,带着她那么熟悉眷恋的温存看着她。


    贪念一霎时膨胀到最大,王十六踮起脚尖,向他的眼睛,轻轻吻去。


    第25章 第25章唇


    时间突然变慢,慢到了极点,裴恕看见一片雪花被风推着,落在王十六嫣红的唇上,她的唇,似乎是一刹那间逼近的,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眼睛跟前,她双手扶着他的肩,脚尖踮起来,她的吻,马上就要落下。


    裴恕在清醒的刹那,急急伸手挡住。


    于是那个吻落在了他的手心,柔软,微凉,像雪花一样轻柔,她的唇也是,柔软微凉,花瓣一样饱满。让他在惊讶和迷惑之后,突然盛怒:“放肆!”


    拂袖甩开,她失了平衡,踉踉跄跄退出几步,脸上犹是迷茫恍惚的神色:“哥哥,让我亲亲你,就一下。”


    地上凌乱杂沓,一个一个,留着她的脚印,他的心绪也是,裴恕低叱一声:“王观潮,你知不知道羞耻?!”


    纠缠,拉扯,甚至那个拥抱,他都可以不计较,但是吻?她当他是什么,她当自己是什么!


    “哥哥,”王十六追上来,心里依旧乱得厉害,循着本能哄着他,“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以后再也不会了?除非是傻子,才会信她。裴恕一言不发,快步往回走,手心里残留着她嘴唇的触感,软得很,让他突然对自己生出不齿,明知道她轻浮放浪,别有用心,为什么还会有这感觉?


    “哥哥,等等我。”成年男子甩开步子走得极快,王十六要小跑着才能追


    上,他怒得厉害,让她疑惑到极点,也迷茫到极点。


    那天抱他时,他明明对她笑了,为什么现在突然翻脸?是怕她逼他娶她吗?不会的,她从来没想过嫁他,他不必担心这些。


    心里想着,嘴里便说了出来:“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娶我,我只要跟着你就行了,别的我什么都不要。”


    她以为,他会蠢到相信她的鬼话?还是以为他好色浮浪,是个只想占女人便宜的登徒子?怒气压不住,又死死压住,裴恕冷冷道:“让开。”


    拉过道边拴着的马匹,一抖缰绳:“休要再纠缠,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


    王十六一把扯住缰绳,拦在面前。他是真的生了气,从前她碰他也好,抱他也好,他虽然不快却并没有发怒,为什么只是亲一下,就不行了?这种事,从她极少的社会经验,和她从书上看到的推测,明明应该是女子更吃亏才对,她都不计较,他为什么沉着脸,红着耳根,仿佛受了她玷污一般?


    疑惑着,只管拦住不放:“哥哥,你听我解释。”


    裴恕不打算听。拽走缰绳从她侧面越过,重重加上一鞭。


    青骢马踏着雪泥一跃而出,王十六突然有种感觉,若是让他走了,他从今往后,再不会理她。在突然的惊惧中高喝一声:“站住!”


    裴恕没有停,身后脚步急促,她追上来,横身挡在飞驰的马前:“你不能走。”


    马去得快,她不肯让,眼看就要撞上,裴恕在惊怒中用力收紧缰绳,青骢长嘶一声腾起前蹄,离她的脸只有寸许距离。只差一点,就要撞到她。“你疯了!”


    马匹咻咻的呼吸声就在脸前,王观潮皱着眉:“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还没做,你不能甩下我。”


    裴恕居高临下看着。她薄薄的肩端得平直,因为用力,下颌骨露出清晰的轮廓。南山那夜,她说我要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傲慢执拗的模样。


    她的本性就是如此,伪装了这么久,现在,到底装不下去了。一言不发拨转马头,她一把又拽住:“你答应过我,杀了王崇义,你还没有做到。”


    他不记得曾经答应过她,但是,关于此事的立场,他与她原本一样,他也没必要与她多费口舌。裴恕抬眉:“那又如何?”


    “这些天你们形影不离,那个人最会巴结讨好,你是不是不准备杀他了?”王十六仰着脸,他端坐马背上,雪花飘舞,在他两肩落下薄薄一层白,从前薛临也曾在这样的雪天,骑着马带她去看雪,雪落下来时,也是这样薄薄的两肩白。不一样么?为什么,那么像,“我得跟着你一起,找机会杀他。”


    “不行。”裴恕一口拒绝。这些天王崇义零零碎碎,吐了许多王焕的私隐,但最关键的,河朔三镇私下的来往勾结却只字未提,况且王崇义进京乃是受王焕差遣,替王焕上谢罪表,若是不明不白死了,王焕就有借口发难,“时机未到。”


    时机,要什么时机?眼下王崇义只带着七八个亲兵,要杀他,这就是最好的时机。王十六顿了顿:“那么我就得跟着你,免得你变卦。”


    “不行。”裴恕立刻驳回。她诡计多端,有无数诱惑的手段,他没有那么多精力,镇日防着她动手脚。


    见她仰着脸看他,睫毛上沾着雪,笃定的口吻:“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娶我。”


    他岂是怕这个!刚刚平复的怒气瞬间点燃,裴恕用力一抖缰绳:“我也说过,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娶你!”


    加上一鞭,青骢马利箭一般,嗖一下已经在丈外的距离,王十六追出两步没有追上,他转回大道,向郭俭交代了几句话,催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娘子,”周青牵着马迎过来,见她脸色不好,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王十六翻身上马,望着裴恕的背影追过去,刚到大道边,郭俭已经带着人拦住:“女郎,郎君发了话,请女郎不要再跟着。”


    王十六没说话,故技重施,只管拍马撞过去,郭俭闪身躲开,身影交错之际扬手向马腿上射出一枚石子。


    正正打中马腿,马匹吃疼,陡然向下一扑,王十六急急来控,郭俭已经替她拽住了缰绳:“女郎,得罪了!”


    他不停掷着石子,眨眼之间,王十六部下几匹马都中了招,周青正要上前阻拦,郭俭飞身上马,追着裴恕走远了。


    石子击中的都是马匹的关节部位,虽然不是大伤,但短时间内必定不能疾驰了,他是一定不要她再跟着了,王十六抿着唇。他不要她跟着,那么,她自己去。潼关到长安只剩下几百里地,没有岔道,她自己也能摸过去。


    “怎么,”王崇义催着马走近,“又在裴恕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王十六冷冷看他一眼。这些他一直追着裴恕寸步不离,眼下,是他第一次落单。


    “听说义父替妹妹提了亲,”王崇义低低一笑,“裴恕不单当众拒绝了,还说了很多难听话?”


    王十六还没说话,边上周青刷一声拔剑:“住口!”


    王十六看见他涨红的脸,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件事,应该是很难堪的吧,也许已经传扬得很广,连王崇义这个不在场的人,都会拿来说嘴。


    “我不是来取笑你的,”王崇义道,“好妹妹,王焕要杀你,也要杀我,眼下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得看着裴恕的脸色过活,咱俩联手怎么样?”


    “你不是王焕的狗吗,怎么,这就另找主子了?”他身后七八个亲卫,为着主人没走,此时也都等在原地,王十六慢慢看过去,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当初屠薛府时,人人都动过刀,“裴恕还年轻呢,肯定不会收你这个儿子。”


    王崇义脸上一红,握紧了腰间刀,周青连忙拔刀护住,王崇义却又轻嗤一声,松开了刀柄:“王焕的狗,跟裴恕的狗,有区别吗?妹妹说得清高,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个不是王焕给你?我比不得妹妹会投胎,托生在王焕家里,都是讨口饭吃罢了,谁又比谁高贵?”


    王十六只管看着他那些亲卫,他身边,只剩下这几个人了,杀一个少一个,到时候只剩他自己,就好杀了。“你一条丧家狗,能怎么帮我?”


    王崇义轻轻笑着,压下心中愠怒。这些天裴恕跟她的情形他都看在眼里,裴恕似乎很讨厌她,但她狗皮膏药似的一直跟着,换了别人裴恕早就下手收拾了,那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结果她一点儿事也没有,甚至方才郭俭动手,也只是对付马,丝毫不曾伤人。


    裴恕对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嫌恶,跟她联手,也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你还不知道吧,裴恕的娘也是洺州人,听说跟薛演的夫人是表姐妹,你想拿下他,不如去试试他娘的路子。”


    砰,王十六听见心脏重重一跳,呼吸艰难着,半晌才透过气。他的母亲,跟薛临的母亲是表姐妹?怪不得,怪不得他们生得这样像!“真的?”


    “我还能诳你不成?”王崇义笑了下,“你舅舅不是在长安吗?他们这些高门大户肯定互相都认识,你让你舅舅给你引引路,只要说通了裴恕他娘,裴恕还敢不娶你?”


    郑嘉在洺州被王焕强娶后,郑家人为着面子,为着捂住消息,已经搬去了长安,按理说应该是认识裴家的,但,她不需要裴恕来娶,她要嫁的,从来只有薛临。“你从哪里打听的消息?”


    “我有我的路子,要是你还想知道更多,我可以帮你再打听打听。”王崇义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好妹妹,我帮了你,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缠绵的情思都被打断,王十六抬头,王崇义低头瞧着她,带着急切,还有试探。他现在没了兵权,又被派到长安,自己也知道前途不妙,他恐怕是指望能借着她,攀上郑家和裴家。嫣然一笑:“我当然得好好报答阿兄,来。”


    手指对着他轻轻一勾,王崇义戒备着走近,手上一凉


    ,她笑笑地握住了他:“阿兄想要什么报答?”


    手被拽住了,她忽地凑近,一股子冷冽的香气,王崇义心中一动,却在这时,一股子凉意从身前掠过,多年沙场养出来的警惕让他立刻甩开手撤身,是把匕首,她一击失手,咬着牙立刻又是一刀刺来。


    王崇义一把拍飞匕首,却在这时,听见身后一声惨叫,回头一看,一个亲卫捂着心口摔下马,却是周青趁他不备偷袭,一刀毙命。


    “王十六,”王崇义刷一声拔刀,“你真是找死!”


    侍卫们立刻拔刀护住,王十六笑得无辜:“这个人当初在永年伤过我,我看他不顺眼,一个奴才,死了就死了,哥哥不至于为着他,要跟我生气吧?”


    王崇义紧紧握着刀,杀她或许要费点力气,但也未必做不到,但是裴恕。


    肥乡那夜他两个在山上不知道做了什么,裴恕下来时神色古怪得很,就连他那个心腹郭俭,都因此受了罚。裴恕对她一再例外,难说是不是看上了她,他眼下确实是丧家之犬,稍有不慎,性命不保,这口气,得忍。


    慢慢收刀还鞘:“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呵。”


    王崇义冷笑一声,拍马走了,亲卫们簇拥着,一霎时跑了个干净。


    地上撂着那具尸体,血漫出来,黏糊糊地淌了一地,王十六转过了脸。


    她杀了这人,王崇义不但不报仇,甚至连尸首都懒得管,剩下那些亲兵看在眼里,怎么能不寒心?她会在他们中间造出嫌隙,然后一个一个,全都杀掉。


    薛临的仇,她一定会亲手报。


    “娘子歇歇吧,”周青撑着伞,替她挡着风雪,“马受了伤,正好也歇歇。”


    眼下,也只能歇歇了。王十六抬眼,不远处风陵渡口客栈的招牌隐在风雪里,这个地方,住宿饮食很是方便,裴恕留她在这儿,也不算很为难她。“走,去客栈投宿吧。”


    雪越来越大,鹅毛似的,翻卷舒展,王十六慢慢走着,听着靴子踩过,雪片被压实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东海的雪,是什么样子?薛临总说,以后会带她去东海,带她游历天下名山大川,现在,她终于能出来了,生平头一遭走了这么远的地方,看了这么多风景,可那个说好陪她一起看的人,永远回不来了。


    官道上。


    雪片密密麻麻,挡得连路都看不见,裴恕脸上被风吹得冰凉,眼皮上却一阵一阵,火烧也似。


    那个轻薄浮浪的王十六,竟敢。


    但她为什么,要吻他的眼睛?


    就算他与男女情事绝少涉足,但也知道,情动之时,怕是要唇舌厮磨,绝非她这样古怪冒犯的,吻他的眼睛。


    身后马蹄声急,王崇义追了上来:“裴公,我劝了我妹子好几句,她这会子往风陵渡口投客栈去了。”


    风陵渡是大道通衢,附近客栈又多又洁净,这大雪天,她还带着伤,住下也好。裴恕点点头,手心里蓦地一热,荡起一缕说不出的缠绵之意,仿佛她的唇又吻在上面,轻,软,花瓣一般,饱满的形状。


    “郎君,”郭俭从前面探路回来,落了满身的大雪,“前面路上已经积雪了,要么也歇一会儿,等雪小点再走?”


    也?他为什么说也,因为王十六歇下了吗?他们现在,不自觉中都把他两个相提并论了吗?裴恕心中一凛,回想起方才那缠绵悱恻的滋味,顿时警铃大作。


    他于男女情事绝少涉足,头一次碰上这种情形,说到底,还是被她扰动了心神。须得离她越远越好。“趁现在路还能走,尽快赶路,过了华阴再歇。”


    众人得了命令,顶着风雪继续向前,裴恕走在最前面。这样大雪,夜里路面多半要结冰,雪中还能行走,结了冰,就是寸步难行,明天她也未必能够动身。如此,到长安之前,他大抵,是不会再碰见她了。


    也就不必再因为她,一次次心志动摇,上次这样发怒,算算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又一阵朔风卷着雪片扑来,裴恕随意拂了下,忽地想到,他若是不想再让她纠缠,有的是手段杜绝,为什么却一而再,再而三,纵容她到如此地步呢?


    第二天时,雪虽停住,地面却结了冰,湿滑难行,王十六赶着上路,但路滑马伤,只走了二十几里地便不得不停住,就这样越落越远,到后面,再不曾追上过裴恕。


    四天后。


    车子到达长安,王十六抬眼,望见高耸入云,巍峨的城墙,一时间百感交集。


    长安,天下最繁华的都城,薛临出生在这里,在这里长到七八岁,她曾无数次和薛临说过要来长安,看看他从前生活的地方。如今,她终于来了。


    车马驶进城门,王十六贪婪地看着,听着,满眼都是陌生的景色,满耳朵都是陌生的口音,然而,这是薛临出生的地方,只这一点点联系,已经足够让她生出亲近,眷恋了。


    “娘子你看,树上都包着彩绸,还扎着绸花呢。”锦新指着远处,小声说道。


    王十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宽阔的街道足够七八辆车子并排行驶,街道两旁的树木上包着彩绸,挂着红绿绸缎做出的花朵和叶子,乍一看,就好像不是冬天,而是繁花似锦的春日。


    长安,竟如此壮美繁华,若是薛临也在,他们该有多少话要说啊。


    “这得花多少钱啊,”这几天看她心绪平静,周青的精神也跟着放松许多,笑着说道,“天子脚下,果然富庶。”


    王十六沉沉望着:“应当是有什么盛事,所以这样装扮。”


    薛临说过的,每逢异邦使者前来朝贺,或者圣人的千秋节,再有元日、元宵这些节日,长安城都会装饰得花团锦簇,天街上洒水铺沙,沿途围锦步障,树木包彩绸花叶,甚至连城中的流水里,都会放上彩绢的鸭子、鹅儿。


    只是眼下不年不节的,又是为什么盛事,这样盛大地装扮呢?


    “那好像是个茶楼,”锦新指着不远处一座两层楼阁,“娘子要不要去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去坐坐吧,”周青也道,“一大早赶路到现在,该歇歇了。”


    王十六点点头,那茶楼地势高,正好能俯瞰长安,她也想,好好看看薛临出生的地方。


    茶楼里。


    王十六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茶博士殷勤送了水,上了干湿果碟,笑道:“客人有什么吩咐,叫一声某就来了。”


    王十六看着窗外色泽艳丽的绸花,随口问道:“近来城里有大事吗?装饰得这般富丽。”


    “好叫客人知道,正是件天大的盛事!”茶博士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讲了起来,“客人知道裴郎吧?陛下最信任的翰林,咱们长安人都唤他做内相的,前日裴郎平定王焕之乱,得胜还朝,这些都是圣人为了迎接裴郎,特意下旨装扮起来的!”


    王十六心里砰的一跳,抬眼,绸花如火,残雪里最耀眼的颜色,裴郎,是裴恕吧?再没想到,会在进长安的第一天,就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你说的,是裴恕?”


    “对,就是他!”茶博士笑起来,“当真是了不起!先前只知道裴郎文才了得,没想到打仗也绝顶厉害,客人看王焕厉害吧?在河朔横行霸道的,打了那么久都打不服他,结果裴郎一出手,他立刻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回去了!”


    是的,很厉害呢。王十六生出一种不知是自豪,还是别的什么的晦涩心情。他到洺州之前,杀死王焕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么让人绝望,他去了以后,突然,都有了希望。


    三层一半是雅间,一半是散座,此时天色正好,散座的客人不少,听见茶博士说得热闹,七嘴八舌跟着议论起来:


    “裴郎当真好本事!那天我亲眼看见,圣人亲自在五凤楼迎接裴郎,好不荣耀!”


    “裴郎本事厉害也就罢了,生得也仪表堂堂,风流倜傥,长安多少小娘子,那天跟着车驾追了一路,都为了看看裴郎的风采呢!”


    “追也是白追,”又一人笑道,“那天宜安郡主也去了,也许裴郎跟郡主,好事将近呢。”


    王十六


    握着茶碗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溅出来,小小一个水点子。


    一旦提起男女之事,众人越发来了精神,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于是王十六便知道,裴恕与宜安郡主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凡裴恕出现的地方,郡主多半也会出现,情分非同一般。


    “娘子,”周青心里忐忑着,轻声道,“我们走吧。”


    王十六放下茶碗。他是怕她难过,但裴恕要娶谁,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本来,也不要嫁他。


    却在这时,又一人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裴郎在洺州时,差点让个叫王十六的野蛮女人给抢了!”


    远处雅间门帘子一动,悄悄开了一条门缝。


    王十六抬眼,说话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笑得意味深长。


    第26章 第26章羞辱


    日色从镶嵌着薄蚌壳的窗子里照进来,投在茶楼的粉墙上,流动斑斓的光影,王十六微微皱着眉。


    到长安的第一天,没想到,会从陌生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他们说她野蛮女人,野蛮吗?应该是吧,母亲一直觉得她举止粗疏,没有名门淑女的风度,连生身母亲都这么看,那么外人觉得她野蛮,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王十六是谁?”众闲人乍然听见这段公案,顿时都来了兴致,“抢裴郎,这话又是怎么说?”


    “王十六是王焕的女儿,王焕这次打洺州,就是为了王十六和她母亲。”说话那人见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心里得意,说得越发绘声绘色了,“这个王十六跟她耶耶一样粗鲁野蛮,不过,她倒是有点眼光,她呀,看上裴郎啦!”


    雅间。


    门缝细细,裴恕意外着,从中窥见王十六平静的脸。


    他原以为,以她那种一点就炸的脾气,此刻早已经动起手来,却没想到她只是安安稳稳坐着,连一丁点难堪的神色都没有。她好像,总是出乎他所有的意料。


    “家门不幸,”郑文达低声道,“真是家门不幸,竟有这么个不成体统的甥女!”


    和谈签署的第二天,他便启程返回了长安,原以为再不必与王十六打交道,哪知今天裴恕约他在这里见面,竟告诉他王十六也要来长安,更没想到两个人正说着话,王十六也进了这座茶楼。


    此刻听着外面的嘲笑,郑文达难堪到了极点。寻常女子听见人们这么议论,早就找个地缝躲起来了,她怎么还大咧咧坐着,丝毫不知道羞耻?


    听见外面有人问道:“一个女儿家,怎么叫这种名字?太潦草了吧!”


    是的,潦草到了极点,所以在她稍稍懂事以后,便痛恨这个名字。王十六沉默地听着。


    “王焕那种粗鲁武夫,能起什么好名字?”说话那人笑着饮一大口茶,“那个王十六本来也是个粗鲁蛮横的,这名字跟她倒是般配。”


    王十六望着窗外,轻轻摇了摇头。不对,不是王焕取的名字,是母亲。她曾以为长大后,母亲就会给她取个像样点的名字,但是并没有,长大以后,她依旧叫做王十六。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明白,母亲恨透了王焕,连带着,也恨她。


    “娘子,”耳边低低的唤,王十六转过脸,周青咬着牙,“我们走吧。”


    雅间。


    王十六,简单到潦草,是为着什么缘故,她有这么个名字?


    裴恕蓦地想起南山那个雨后,她站在悬崖前回头,朦朦胧胧的脸:“我的名字,唤作王观潮。”


    她应当是不喜欢叫王十六,所以才这么着急,告诉她别的名字。那么王观潮,又是谁给她取的名字?


    外面一阵哄笑,有人追问道:“先不说这些,你就说说,这个王十六是怎么抢裴郎的?”


    “她呀,裴郎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整天打扮得花枝招缠着,可裴郎根本不理她,她没办法,就想了个歹毒的主意。”那人卖关子,到这时候突然停住,“你们猜,是什么主意?”


    雅间。


    郑文达再听不下去,霍地起身:“我去带她走。”


    再不带走,郑氏数百年的名声,全都要让这个粗鲁野蛮的外甥女给毁了!


    裴恕沉默着,看他快步走向门前。这些事发生在洺州,他快马加鞭赶回来也才刚刚两天,这说话的人,又是从哪里知道?


    郑文达拽开门,声浪一霎时高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在问:“王十六想了什么主意?快说,快说!”


    王十六回头,那说话的男人眉飞色舞:“她让王焕以和谈做要挟,要是裴郎不娶她,王焕就不和谈。”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也敢妄想裴郎!”


    “裴郎真是无妄之灾,被这种女人缠上,后来怎么样了?”


    郑文达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只脚跨出去,另只脚半天没动,长安这么多人认得他文达先生,要是这时候出去,被人发现那个不知羞耻的王十六就是他外甥女,他的脸往哪儿搁?


    “后来呀,裴郎在三军阵前,当着几十万人的面说,今生今世,绝不会娶她!”嚷骂声中,说话的男人得意洋洋接上了话茬,“王十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碰了一鼻子灰,我要是她,我就找个地方一头碰死,别留在这世上丢人现眼啦!”


    “好!”茶楼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鼓掌,所有人都在笑,在骂,王十六拎起案上的茶壶。


    满满一壶茶,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壶嘴里冒着热气,刚刚煮好的茶,想来还很热吧。


    周青快步跟上:“娘子,我来。”


    恨透了这些背后嚼人舌头的闲汉,更恨的,是裴恕。就算是两军对敌,各为其主,但娘子没有半分对不起他的地方,反而一再豁出命来帮他,他为什么做得这么绝,让娘子受这么大的羞辱!


    “不用。”王十六轻声道。


    提着茶壶走到那正说笑的男人面前:“你认得我?”


    男人愣了下,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美貌女子,摇了摇头:“不认得。”


    “你不是我说野蛮粗鲁吗?”王十六揭开壶盖,“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野蛮粗鲁。”


    满满一壶热茶向他兜头一泼,男人嚎叫着,脸上立刻烫出几个燎泡,王十六放下茶壶。


    咔!周青一剑劈下,茶桌一劈两半,吃的喝的咣啷咣啷掉了一地:“再有敢背后乱嚼舌根的,有如此桌!”


    王十六慢慢走下楼梯。楼上楼下,无数双眼睛看着,无数张嘴议论着:她是谁?她替王十六出头,难道她就是王十六?


    周青那一剑挡不住这么多张嘴,这件事,应该很快就会传遍长安了吧,换了个地方,她依旧是,寸步难行。


    雅座。


    裴恕隐在窗后,看着王十六出了茶楼,在门前上车,她神色极是平静,就连方才泼那壶热水时,也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


    这样的她让人觉得陌生,又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怎的,突然便想起南山那夜,她跪伏在地上,喃喃自语: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心里突地一跳,连忙叫过张奢:“查清楚那人从哪里得的消息,是否受人指使。”


    一切都太古怪了。从洺州到长安,消息不该传得这么快,那人连他的原话都能一字不差复刻,这些,除非在场的人才清楚,那人是个长安口音的闲汉,怎么可能在场?


    起身离开,雅间有单独的楼梯通向后门,专供需要隐藏行踪的贵人们使用,转进楼梯时,听见外面吵嚷嘈杂,犹自在谈论着方才的一幕。


    门外。


    车子刚走几步,斜刺里突然有人走来拦住:“站住!”


    王十六推开窗,是郑文达,脸上带着愠怒:“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立刻掉头,我让人送你回魏博。”


    他方才,也在里面吗?那些人辱骂嘲笑,他却只觉得她给郑家丢脸了。王十六关上窗:“不回。”


    “你!”郑文


    达一个箭步冲来,伸手扳住窗户,“尊长有命,轮得着你个小辈说不?立刻回去!”


    “尊长?”王十六轻嗤一声,“哪个尊长会任由我受人欺凌?你也配!”


    用力将窗户合上,郑文达险些被夹到手指头,气得胡子都发着抖:“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车子绕过他继续向前,周青隔着窗户来问:“娘子,我们去哪里?”


    “去安仁坊。”车子里传来王十六毫不犹豫的回答。


    周青顿了顿,他也猜到她会去安仁坊,薛临在长安的家。


    车子碾过残雪的路面,车夫一路打听着方向,往安仁坊薛家行去,王十六推开窗,望着外面陌生又熟悉的景色。


    那么大,那么壮美,陌生又熟悉的长安城,她听说过很多这座城的事,从薛临口中。


    天子所居之地,天下最繁华的城,每逢盛世节庆,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①。天街贯通南北,横道连接东西,街坊巷陌划分齐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②。曲江池春满潮水之时,天下高才进士及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③。


    所有关于长安的一切,都带着薛临的痕迹。薛临所居的安仁坊有小雁塔,有荐福寺,风起时,雁塔四角的铁马叮咚叮咚,宛如泉声,荐福寺的琉璃瓦顶上飘着流云的阴影,大海一样,深不见底的蓝。


    她一直以为,有朝一日,会和薛临一起来长安,没想到如今,是她孤零零一个。


    心情一霎时沉到最底,王十六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忽地想到,裴恕的家在哪里?他的家,能看到雁塔,能看到荐福寺碧蓝的琉璃瓦顶吗?


    茶楼后门。


    裴恕催马跟出去两步,想了想又站住。


    他提前回来,为的就是甩开她,又何必再生枝节?长安不比洺州,不是她能横冲直撞的地方,如今这样两不相见,当是更好。


    “郎君,”家中的仆役匆匆忙忙赶来,“宫中传旨,请郎君即刻入宫见驾。”


    裴恕拨马往大明宫方向行去。前日还朝,昨日早朝,都与嘉宁帝长谈许久,唯独今日没有朝会,不曾相见,又是为着什么事,这么着急叫他?


    青骢马踏着残雪,霎时便消失在远处,半条街外另一座茶楼里,王崇义凑在窗边望着,裴家的仆役没多会儿押着一个男人从后门出来,半边身子水淋淋的,头脸上几个燎泡,正是那个在茶楼里散布消息的人。


    连忙转回来,隔着屏风躬身说道:“人让裴恕带走了。”


    半晌,才听屏风里的人说道:“裴恕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这里是长安城东边的春明门,裴家和郑家都不在附近,怎么会约在这里见面?王崇义思忖着:“他来了也不妨事,反正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王十六动手打人,越发坐实了传言,不出两天,全长安都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就算郑家插手,这事也绝对成不了。”


    半晌,又听屏风里说了声:“退下吧。”


    王崇义倒退着出门,直起身时,藏好了眼里的不甘。


    前天到长安面圣,满心里想巴结皇帝,没想到皇帝只接了他呈上的谢罪表,连他的名字都没问,就命他退下,这两天没头苍蝇一样在长安乱撞,找不到任何门路,心里越来越没底。


    人生地不熟,要权没权,要兵没兵,王焕多半还想杀他。需得尽快抱上可靠的大腿,在长安站稳脚跟才行。


    半个时辰后。


    车马在薛家门前停住,看房子的老仆人薛和开了门,睁着一双昏花老眼,看着面前陌生的一群人:“你们找谁?”


    “是我,”周青连忙上前,“老薛叔,我是青奴,小娘子回家来了。”


    他五六岁上父母双亡,被薛家收养,在长安也曾住过两三年,薛和仔仔细细看了半晌,依稀认出小时候的模样,哎哟一声:“真是青奴啊!阿郎和小郎君,他们,他们……”


    “已经安葬了。”王十六下了车,向他福身一礼,“薛叔,我有些事,要在长安住一阵子。”


    “这就是小娘子,好,好。”薛和也曾听薛临说过,在洺州有了个妹妹,此时湿着老眼上上下下看着,“快进屋吧,外头冷。”


    王十六跟在他身后进门,是所三进小院,许久不曾有人住,门窗多数都封着,看起来有点萧索,但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砌成的甬路两边堆着积雪,斑驳着绕过穿堂,伸向内宅。


    薛临的家,她曾在想象中描摹过那么多次的家,她终于来了。


    大明宫,春晖殿。


    裴恕走进来时,嘉宁帝正闭目打坐,听见动静时没有睁眼:“九郎来了。”


    他是神童试时由嘉宁帝亲自挑出来的,这些年嘉宁帝看着他从总角童子长成朝中的股肱之臣,对他除了对臣子的赏识,更有种对晚辈的亲昵,平日里也都只叫他的排行九郎。


    裴恕上前见驾,知道嘉宁帝今日功课没完,便眼观鼻鼻观心,在边上端然侍立,两刻钟后,嘉宁帝打坐完毕,睁开眼一瞥:“朕听说,九郎在洺州时惹了桩桃花,被人追到长安来了?”


    好快的消息。裴恕心里一动,王十六进城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这就传到皇帝耳朵里了?“微末小事,不敢有污圣人清听。”


    “那就是真的了?”嘉宁帝轻笑一声,“你没回来的时候,宜安天天跟朕打听你的消息,你一回来,就带了个旁的女子,宜安只怕又要闹着不依。”


    宜安郡主,嘉宁帝的侄女,父亲潞王是嘉宁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因着宜安性情活泼开朗,很受嘉宁帝喜爱,所以经常来宫中玩耍,也就因此,时常碰见裴恕。


    裴恕躬身答道:“圣人玩笑,臣担当不起。郡主与臣只是相识,臣不敢连累郡主清誉。”


    当年神童试时,嘉宁帝见他一个七岁的孩童,性子却极沉稳,大约是觉得有趣,便时不时召他进宫考问学业,宜安郡主也常在宫里,两人也算是自幼相识。但宜安郡主格外留意他,应该就是这一年多的事,无论他去哪儿,总能“偶遇”宜安郡主,这种事传得快,也就难怪方才茶楼里,都说他们好事将近。


    嘉宁帝又笑了下:“宜安可不这么想。”


    裴恕顿了顿:“河朔未平,何以家为?臣眼下,不打算考虑这些事。”


    “那么王十六,又是怎么回事?”嘉宁帝盘膝坐着,眼皮一抬,“朕听说她一路追着你来了长安,你今天,是因为她去了城东?”


    “非是。”裴恕沉声道,心里却突然一动,为什么会约郑文达在城东茶楼见面?那里离裴家和郑家都不方便,但那里,是潼关进京的必经之路。


    一时间警铃大作,面上却是丝毫不露:“臣正有要事禀奏圣人,此次能平定王焕,王十六出力不少,尤其攻打洺水,声东击西收复肥乡之时,是王十六里应外合,才能顺利达成,她也因此激怒王焕,险些被绞杀,如今她走投无路,臣想替她求个封赏,也算给她寻个出路。”


    “她为了你,爷娘不要,连姻缘名声也都不要了。”嘉宁帝笑了下,“裴郎如玉,爱煞长安城的小娘子,这话果然不假。”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每次他不赞成时,便是这个态度。君心莫测,到这个程度,原不该再多说的,但他既然答应给她寻个出路,又怎么能丢手不管?


    裴恕继续说了下去:“王十六本性不坏,与王焕并不相同,况且这次她又有功于社稷,还望圣人开恩,给她一条出路。”


    “她不是郑家的甥女吗?”嘉宁帝淡淡道,“堂堂荥阳郑氏,何至于养不活一个女


    子。”


    郑家是靠不住的,她那样骄纵不肯受气,几次当面顶撞郑文达,又怎么肯依附郑家?裴恕低着眉,今日茶楼里一闹,她的名声只会更坏,他答应过给她寻个安身之所,那就自然不会食言,但嘉宁帝明显不愿给她封赏,此事该当如何了局?


    安仁坊。


    薛和坐在小杌子上,恭恭敬敬答着王十六的提问:“裴府在安邑坊,跟咱们家隔了两个坊,裴郎君的父亲在工部任职,家里有个庶出的弟弟,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不幸几个月前病逝了。”


    王十六怔了下,蓦地想起南山那夜,她说不如死了的时候,裴恕异样激烈的反驳。


    当时她就强烈地觉得,他一定藏着什么极不甘的事,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她追问许久,也问不出他想的是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流露出内心的情绪,让她至今还时常想起,时常猜测。难道,他是因为妹妹?心中禁不住生出怜悯,她从来都知道他多谋善断,几乎无所不能,可这样的人,也有和她一样,无法挽回的痛心事。


    她现在,更迫切的,想要见他了。叫过锦新:“准备礼品,明日一早,我去趟裴府。”


    去见见他,还有他母亲,她总觉得,她和他,又多了许多隐秘的联系。


    翌日一早,裴府。


    仆役踩着最后一声开门鼓走来通报:“郎君,有个叫王十六的登门拜访。”


    裴恕自窗前抬头,淡淡道:“不见。”


    门外,王十六抬头,望着裴府紧闭的门扉。


    第27章 第27章相见


    日头越来越高,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王十六挪了挪有些发麻的脚。


    裴府的仆役前来拒绝,已经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裴府大门随即关闭,高高的门槛之外,只留她还在等待。


    开门鼓后,坊市通行,此时人越来越多,过去的,过来的,无数道目光窥探着她,无数个声音嘁嘁喳喳议论着,王十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昨天的事已经传开了,那些人的目光,是同样的鄙夷,嘲笑。


    她敢来,也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不远处几个闲人,向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议论,眼看声音越来越大,锦新忍不住问道:“娘子,要么先找个地方坐坐,等裴郎君出来了再说?”


    周青一大早出去查探王崇义的动向,此时并不在身边,锦新很有点怀疑她这么安排,就是知道来裴府会有什么遭遇,不想让周青难过,特意支开。她能对下人体贴照顾,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点呢?


    “不了。”王十六摇头。


    这里不是洺州,长安这么大,找一个人太难,裴恕又刻意避开,稍有疏忽,她恐怕就再难见到他。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为着裴府门第森严,不敢公然到门前窥探,便在路对面不高不低地议论起来:


    “那个就是王十六吧,那个从洺州纠缠裴郎到长安的女人?”


    “看着也干干净净的,怎么这么疯?听说昨天在春明门茶楼那里,为着人家揭了她的老底,把人脑袋都打破了!”


    “呵,这么野蛮,裴郎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陌生的长安口音,虽然需要分辨才能听清楚说的什么,但王十六还是听懂了,冷冷看过一眼。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模样也都是寻常百姓,看见她回头,有几个没敢再说,还有几个胆大的,带着鄙夷的笑,与她对视。


    却在这时,侧门打开,素衣的身影一闪,裴恕出来了。


    “哥哥!”王十六再顾不上这些人,飞快迎上去。


    许多天不见,心跳突然那么快,让她几乎分不清楚,是为着见到他欢喜,还是为了见到他那双眼睛。


    裴恕目不斜视,拍马离开。


    他没想到她竟然能等这么久,在他印象里她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然而仔细回想的话,她在他面前总是很有耐心,不然又怎么能千里迢迢,从洺州追到长安?


    “哥哥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王十六追在身后。


    小别重逢的依恋之外,更怀着隐秘的欢喜。她今天过来,除了见他,更想拜见他的母亲。从前她只道他与她是陌生人,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母亲,和薛临的母亲是姐妹,他们之间,突然有了种藏在血脉里,隐秘牢固的联系。


    她是真的,可以叫他哥哥了。


    裴恕单手控着缰绳,右手抬起,制止的手势。


    郭俭硬着头皮上前,拦住王十六:“女郎请留步。”


    侍卫一字排开,将道路挡住,王十六不得不站住,因为失望,紧紧皱着眉头。


    她现在知道了,南山那夜裴恕意外流露的情绪是什么。他们是一样的,他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他们同样痛苦,不甘,他们之间除了血脉的联系,还有更多、更亲密的联系,这些,她都知道了,他为什么不肯听她说?


    瞅准空隙冲过去,可不管往哪个方向闯,总有郭俭死死拦住,大道通衢那样宽阔,偏偏她过不去,在极度的失落中喃喃说道:“哥哥,我都知道了,为什么你不肯听?”


    风过两耳,送来她零星几个字,裴恕没有回头。她知道了什么?疑问在心头一掠,旋即消失,在洺州时她种种放肆,他都可以不计较,但长安不一样,诸般形势错综复杂,离她越远越好。


    青骢马转过街角,将身后众人远远甩下,郭俭这才上马,带着众侍卫一阵风似的跟上去了。


    轰然一声,路对面看热闹的人拍着手大笑起来:


    “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裴郎是什么人物,也是她能肖想的!”


    “也不瞅瞅自己几斤几两,碰了一鼻子灰!”


    “就是,裴郎跟宜安郡主才是天生一对,从哪里蹦出来个王十六!”


    王十六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马去如飞,溅起道边不曾化尽的雪泥,身后一声声吵嚷,是那些看热闹说闲话的,被溅了一身泥水。


    大门后,裴家阿郎裴令昌听着外面的吵闹声,沉着一张脸:“以后王十六再来,不准通报,更不准她在门前逗留。”


    快步向内宅走去,还没进门,先已气道:“九郎太不省事!出去一趟,招惹个疯女人回来,真是家门不幸,这些年从头到尾,就没一天安生的!”


    他的妾室陶氏早听下人说过了原委,此时连忙迎出来接住,柔声劝解道:“这也怪不得九郎,实在是无妄之灾,九郎既然不肯见她,她当众没脸,以后肯定也就不敢再来了。”


    “但愿吧。”裴令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前天在顾家赴宴时,潞王府的长史也在,还特意与我攀谈许久,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潞王殿下对郡主和九郎的事,也颇是赞同。不行早些给他们定下来,也免得这个王十六再来纠缠。”


    陶氏笑道:“阿郎打算得自然周到,不过九郎是个主意大的,婚姻大事,总还得问问他的主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时轮到他定!”裴令昌沉着脸道。


    话虽这么说,但心里也明白,这个儿子太强太有主见,早已不是他能随便安排的了。宜安郡主这一两年亲近之意全长安无人不知,他却总是不冷不热,从不曾有过任何表示,看这样子,心里多半不情愿。他还真不敢替他做主:“我出去一趟。”


    嘉宁帝膝下无子,储君之位,都说要在几个侄子里选。潞王的长子建安郡王是嫡亲侄子,雅流宏器,颇有贤名,都说是东宫储位的最佳人选。得再去探探风声,能与潞王府结亲,比起被那个王十六纠缠,岂不是好上千倍万倍。


    陶氏侯着他走远了,这才叫过心腹丫鬟:“你去趟钟南山,就说阿郎有意为九郎和郡主许婚。”


    ***


    王十六飞快地跑着,道路横平竖直,视线并没有什么遮挡,然而裴恕,已经看不见了。


    从前凭着一腔赤诚,他冷淡也好,叱责也好,哪怕他在三军阵前,用那么难听的话拒绝了她的亲事,她总觉得只要能看见他,这些都不算什么,但此时,冬天的朔风吹在脸上,她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也许长安城真的太大了,她那些眷恋热诚,落在里面,根本连一丝风都掀不动


    吧。


    对面一骑飞奔而来,是周青:“娘子。”


    没到跟前已经跳下马,快步迎上来接住:“你还是来了安邑坊。”


    一大早她就打发他去探听王崇义的消息,他猜到她是要支开他来找裴恕,但她的命令,他从来都不曾违抗过,也只能去了。此时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看着不远处挤挤攘攘,凑在一起议论的人,周青便知道,今天自家娘子又受了裴恕的羞辱。


    一时间心疼到了极点,转开了脸:“王崇义如今住在进奏院④,里外都有守卫,公然动手恐怕不行,等我摸清楚他们的规律,找机会下手。”


    进奏院是王焕设在京中,与朝廷联络的机构,内外守卫几十个,王崇义要是躲在里面不出来,的确不好下手。王十六沉吟着:“给二郎君捎个信,让他想办法把王崇义撵出进奏院。”


    “好,我这就去办。”周青终是忍不住,开口央求道,“娘子,以后不要来了吧。”


    王十六低头,他仰着头看她,脖子上深深一道伤疤,衣领也挡不住。她自己可以不在乎的,所有事情结束,她就能去见薛临了,嘲笑也好,羞辱也好,都跟她再没有关系,但是周青。


    语气不觉放软了:“你别担心,我没事。”


    周青黯然低头。劝不住的,这世上娘子只肯听郎君的话,他又怎么能跟郎君相比。“娘子,现在回家去吗?”


    回家去吗?王十六也不知道。天色还早,仿佛有许多事都还没做,但也没什么事可做了,她计划中的第一步是来见他,拜见他的母亲,如今这第一步,直接就断绝了。


    想了想:“去荐福寺看看吧。”


    看看薛临那么喜欢,时常向她说起的地方。隔着无数岁月,也许还能,找到当初薛临的影子。


    ***


    裴恕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下马,这是他的私宅,一些不方便让家中知道的事,通常便在这边处理。


    张奢迎出来,低声道:“招了,是王崇义指使的。”


    柴房里一人五花大绑,垂头坐在地上,正是昨天在茶楼宣扬他当众拒婚的闲汉,裴恕顿了顿,觉得蹊跷。


    他猜到背后应当有人指使,但是王崇义?丧家之犬而已,一路上极力向他投诚,又怎么会如此不明智,散播他的隐私?除非。“去查查王崇义与宜安郡主有没有来往。”


    张奢领命而去,四围寂寂,除了柴房里那汉子的呻吟,再没有别的动静,裴恕负手出来,蓦地想起安邑坊中,王十六急切的容颜。她口口声声说有话跟他说,她说她都知道了,她知道了什么?


    荐福寺中。


    小雁塔直入云霄,在湛蓝的天空里留一道巍峨的影子,王十六仰头看着。


    薛临说,从前他曾跟着父母,登楼扫塔,楼梯又高又陡,他要拽着栏杆,极力迈步才能上去,要爬很久,额头上出了汗,才能到十五层塔顶,从塔门里俯瞰,能看见长安城棋盘似的格局,薛家嵌在棋盘里,小小一颗棋子。


    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薛临总是能把寻常事物,说得那么生动有趣。她也想去看看了。


    抬步往塔前走,周青猜到她的意图,连忙劝阻:“娘子伤还没全好,要么改天吧。”


    王十六摇摇头:“不碍事。”


    塔虽然高,楼梯虽然陡峭,慢慢走着,总可以爬上去。她要在薛临当年登临的地方,看看薛临口中的棋盘和棋子。


    塔前一个老僧守着,看见来人合掌说得:“女施主,今日塔门不开,改日再来吧。”


    王十六失望着,央求道:“我专程来的,师父能不能行个方便?”


    “非是贫僧不肯通融,山门自有山门的规矩,”老僧道,“女施主若是想要观瞻,后面有碑林,有经幡和钟鼓楼,不妨到那边随喜。”


    王十六也只得罢了,舍不得立刻就走,随步走去碑林,但见三五步便是一座石碑,密密麻麻刻着经文典籍,薛临说小时候时常来这里,那些碑文千姿百态,造诣深厚,是他学字的第一课。不知薛临看的,是哪一座?


    “女施主请看,”老僧指着最大、最高的一座石碑,“那便是当今天子发愿刻的达摩东渡图。”


    碑身笼着碧纱,碑前供着香烛,看得出极重视了,王十六正看着,老僧又道:“当今天子虔诚供奉我佛,日日念诵经文,有天子倡导,所以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也多有信士,远的不说,比如翰林院的裴郎,他母亲十多年前便发愿入教,如今也是位造诣极深的居士。”


    王十六怔了下,裴郎,是裴恕吗?连忙追问道:“师父是说裴恕?”


    “正是。”老僧微微一笑,“裴夫人愿心虔诚,这些年一直在终南山修行,极少踏足红尘。”


    所以他母亲十几年前,便已经隐居终南山了吗?算算年岁,那时候裴恕,应该也只是八、九岁的孩童吧。王十六突然有些难过,原来他,从小也失去了母亲的爱护。


    她原以为,以他那样的出身,必然是一路吉庆安乐,却原来和她一样,少小时便要独自面对许多事,而如今,他又失去了嫡亲的妹妹。


    突然之间,迫切地想要见他,想要安慰他。可是他,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王十六望着碧纱笼罩的石碑,长长叹一口气。


    这夜王十六翻来覆去,直到三更鼓响时才勉强睡着,昏昏沉沉中,又置身于那片无边无际的混沌。


    没有方向,没有出口,空寂之中,仿佛有人在唤,一时是阿潮,一时又是王观潮,一时是含笑温存的,一时是冷淡拒人千里的,王十六徒劳地走着,找着,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找什么,疲累到极点时,突然听见遥远空寂,咚一声鼓响。


    王十六猛地睁开眼,窗纸上漫上曙色,长安城的开门鼓,敲响了。


    “娘子,”锦新听见动静连忙进来,手里提着参茶,“昨夜便用文火炖上的,大夫说早起吃一盏,对身子好的。”


    王十六接过抿一口,涩涩的略有苦味,梦里那声王观潮仿佛又响在耳边,握着茶盏吩咐道:“备车,我要去终南山。”


    去看看他的母亲。那是这世上,与薛临关系最近的亲眷,也是她和他之间,更多,更隐秘的联系。


    宫城。


    裴恕刚在门内下马,边上王崇义便迎了过来:“裴公早啊。”


    裴恕看他一眼,昨日张奢追查了王崇义这几日的行踪,王十六进京那天,王崇义也去了城东,虽然目前还没查到他与宜安郡主有没有联系,但王十六名声坏了,宜安郡主当是受益之人,此事十有八九,便是他两人所为。“左司马有事?”


    “听说节度使的任命就快下来了,我想求裴公帮我美言几句,”王崇义带着谦和的笑容,“让我以后就留在京中,为陛下效力吧。”


    和谈签署之后,立刻便快马送回京中,此后便紧锣密鼓开始办理王焕魏博节度使的正式任命,听说如今也差不多了,再有三四天敕命就能正式下发,按规矩他得随颁旨的天使一起回魏博,但他不准备回。


    临别那天,王焕已经有了杀意,如今他兵权不在手里,回去就是砧板上的肉,不如在长安找找出路。


    裴恕停住步子:“左司马是王都知的左膀右臂,我怕都知不舍得放人。”


    王崇义笑了下,这帮文人,总是一本正经说着鬼话,着实可杀。“我还有件事禀报,田沣被害之前,王焕曾经秘密见过北边来的人,我怀疑是突厥人。”


    裴恕心中一凛。突厥屯聚北方,历来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河朔三镇之所以地位重要,便是因为要在北部边境抵御突厥的缘故,若是王焕与突厥有勾结——河朔危矣。“你可有证据?”


    “王焕的牙兵里有一千精锐骑兵,备用马还有五六百匹,从前用的是中原马,羸弱不堪大用,但是这两年间陆续换成了突厥战马,


    寻常人弄不到那么突厥战马。”王崇义道。


    裴恕越发警惕起来。突厥战马绝佳,为了保证骑兵的战力能够独步天下,突厥严格控制马匹流入中原,王焕能到这么多战马,与突厥的关系非同一般。


    河朔三镇常有养寇自重,维护地位的习惯,但也掌握着分寸,不至于出事,朝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近两千匹战马不是小数目,王焕能弄到这么多马,要许诺突厥多少好处?裴恕思忖着:“我知道了,左司马的忠心,我一定代为禀奏陛下。”


    “那么我求裴公的事?”王崇义赔笑问道。


    “左司马稍安勿躁,有消息时,我会着人通知。”裴恕看着他,在袖子下微微握了拳。


    眼下还不能动他,再忍耐几日,等国事已毕,他会亲手,为妹妹讨个公道。


    身后郭俭匆匆走来,低声回禀:“郎君,王十六一大早往终南山去了。”


    裴恕吃了一惊。


    终南山下。


    日色从渐渐向西下行,已经过了未时,王十六揾了揾额上的薄汗。


    一刻钟前她才赶到山下,钟南山太大,山上房屋众多,有贵人们的别业,有名士们的草庐,也有修行者的禅堂,他的母亲,在哪一处?


    “娘子,”周青去前面问路回来,摇了摇头,“没打听到裴夫人的去处。”


    王十六也猜到不好找,不然薛和在长安十几年,怎么从不曾听说过这件事?想来她身为裴家妇,抛下夫婿和儿女奉教修行,更愿意隐藏行迹,不想招人议论吧。


    “再去问问,”王十六慢慢往前走着,连日奔波,昨夜又不曾睡好,此时很有些疲惫,“找那些寺庙禅堂问。”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霎时便到了近前,王十六回头,裴恕盛怒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第28章 第28章他第一次,看见她笑……


    青骢马咻咻地喷着鼻息,马背上的人盛怒之下,剑眉飞扬在鬓边:“王观潮,我已一再容让,再敢来骚扰我家人,休怪我不留情面!”


    一阵紧似一阵,山间冬日的风,王十六带着微微的困惑,拢了拢斗篷的领口:“我只是想来拜见,并没有骚扰令堂。”


    更何况这件事与他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她想见他的母亲,因为那是这世上,与薛临关系最亲近的人了。


    “你觉得我会信你?”裴恕反问道。听到消息的一刹那,他便知道,她是为了接近他。她在裴府吃了闭门羹,知道他不可能见她,便把主意打到了母亲身上,“你千方百计,无非是为了逼我……”


    “你弄错了,”她打断他,神色平静,“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陡然一股怒气升起,裴恕几乎是疾言厉色了:“王观潮,我也说过,绝不会娶……”


    话到一半,又急急停住。


    自己也察觉到这股怒气不仅是为了她来骚扰母亲,更有对她回答的不满,这情形让他陡然心惊。在她面前,他的情绪似乎总是太容易波动,甚至大起大落,她与他所熟知的一切都不相同,也许正是因此,事情总是一次次脱离掌控,也就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失态。


    裴恕定定神,抬手:“送王女郎回去。”


    侍卫上前驱赶,周青再忍不住,刷一声拔剑:“裴恕,你欺人太甚!我家娘子从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青奴,算了。”王十六止住周青。


    她想他真的弄错了,她是想要他,但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绝不会用什么迂回的手段,更不会通过他的母亲,来给他施加影响。他大可不必这么想:“我来是为了拜见令堂,我也是刚刚知道,令堂与我哥哥的母亲,是表姐妹。”


    所以,那又如何?只是远房表姐妹,平日里很少走动,更何况她与薛家,最多算得上收养,薛家的亲眷,跟她又有什么关系。裴恕冷冷道:“不必,她不会见你,你走吧。”


    侍卫们将车马团团围住,郭俭把着路口,神色警惕。王十六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苍青的山色。进山的道路好几条,郭俭却想也没想便拦到了这个路口,那么他母亲的居所,多半就在这条道上。


    他不愿她见,她也不想跟他争执,不如改天再来。“好,我听你的,回去。”


    裴恕怔了下,不明白她方才明明那么抵触,为何突然又态度转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霎时想明白了原因,一阵懊恼。她已经发现了,母亲居所的方向,就凭郭俭无心中一个动作。她一向狡诈,此时服软,说不定哄得他走了,她就要杀个回马枪。


    催马走近一步:“现在就走。”


    他得盯着她,押她回长安。母亲已经避世多年,他绝不容许她为着一己私心,再来骚扰纠缠。


    来时是坐车,但王十六这时候不想再坐了,拉过备用的马匹,扳着马鞍跃上。


    现在,她与他并辔而立,斜阳暖和和地照着,他带着戒备看着她,让她恍然想起已经很多天不曾见他,不曾跟他说话,哪怕这样冷淡抗拒的目光也有许多天不曾见,她有些想他了。


    裴恕拨马向来路行去。原是打算制止了她后,自己快马先回,但他现在不能放心。谁知道她会不会在他走后又回来骚扰?她一向蛮横,万一不管不顾坚持要去,郭俭这些人拦不住她。不如一路押她回城。


    “哥哥,”边上低低的语声,她突然开了口,“我都知道了。”


    裴恕转过脸看她,她专注地看着他,眸子映着斜阳,是神秘的琥珀颜色。她知道了什么了?昨天她便这么说,故弄玄虚,无非等着他问。


    裴恕转过脸,偏是不问。


    王十六却也不需要他问,这么多天,她已经习惯了在他面前自言自语一般,他不问,她便自己说,也没有什么。“我知道南山那夜,你为什么那么回答我。”


    裴恕几乎是一瞬间,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哪件事。


    眼前再又浮现出那夜她苍白消沉的脸,她伏在地上喃喃自语,死了干净,活着有什么意思?那时候他说,不。


    不该是无辜的人身死,不该是弱势的人身死,该死的,从来都是那些作恶的人。时隔这么久突然收到回响,裴恕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出了声:“为什么?”


    “哥哥,”王十六犹豫了一下,那件事,他妹妹的死,他也许不想别人提起,像他这样强大的男人,大约是不愿意被人窥见心里脆弱的一面吧,“若是难过的话,就跟我说说吧。”


    裴恕心里突地一跳,立刻便想起了裴贞。难道她知道了裴贞之死的真相?不可能。后事是他亲身过去处理,绝无可能走漏风声,而裴家嫡女死在乱兵之中,哪怕是为保全名节自尽,父亲也担心被人闲话,对外一直报的是病故,这件事,她绝不可能知道。


    那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她是在说这件事?


    王十六等着他的回答,他久久不曾回答,抿着唇望着前方,端得平直的肩。是了,他还是不愿意跟她说,毕竟他,一直都是在竭力避开她的。


    但他们,原是一样的,同样失去了重要的人,同样的痛苦,不甘。心里的怜惜越来越浓,王十六轻声道:“我之前,也曾想过去死。”


    裴恕心里一凛,立刻又想起南山那夜她苍白消沉的脸,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见她流露出那么脆弱的一面。回头,她神色平静,语声也是,就好像说的是别人,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后来,我想明白了,就算死,也先要把仇人都杀了。”


    裴恕下意识地,又看她一眼。她说的明明是杀人,但他无端觉得,她这话似乎也有点淡淡的,厌世的意味。但是不应该,这些天里他冷眼旁观,看着她那么用力地活着,她这种人,似乎跟厌世之类,全然扯不上关系才对。


    “哥哥,”王十六侧着身子向他,距离足够近,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能看见,他没有在拒她于千里之外,反而是带着点微微的疑惑,平静地看着她,这神色鼓励了她,“不要难过,活着的时候好好活,将来死了,也不会有遗憾。”


    裴恕心里又是一跳,那隐隐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她这样子,却像是不久于人世,毫无留恋的模样。


    道路在前面一转,他们走过一个弯道,日头从


    身后映照,影子斜斜地拖在侧旁,两个人交缠亲密的模样,裴恕陡然清醒。


    他竟为了她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胡思乱想了这么多。她一向诡计多端,她这么说,也许就是为了接近他。


    加上一鞭,眨眼便将她甩在身后,山道上积雪不曾化尽,马蹄踏过时高高溅落在道边,裴恕紧紧压着眉。


    他越来越容易被她扰动,几乎要让他鄙视自己心志不坚了。


    王十六催马追在身后。山道在前面通向大道,出了这里,就不再是终南山范围,他去得很快,风吹袍角,鼓荡的衣袖,让她忽地想起方才他追过来时,也是这般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一听见她来找他母亲,立刻就追过来阻拦,哪怕他这些天极力避免与她见面。他很关切他的母亲。那么他的母亲,也同样关切他吗?


    这疑问怎么也压不住,加上一鞭,竭力追赶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你小时候,想念母亲吗?”


    他母亲奉教之时,他有多大?会不会像她小时候一样,一面怨恨母亲的冷淡,一面又为母亲不经意一次温柔,控制不住的留恋?


    裴恕惊讶着回头,看见她眼中的怜悯,一下子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会有这种目光看他,他自出生便是天之骄子,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二十多岁年纪便已经是天子股肱之臣,人们看他会敬畏,会羡慕嫉妒,但绝不会是怜悯。


    但眼下,王十六,一个粗鲁轻薄,遭无数人耻笑议论的女子,这样怜悯地看着他。


    让他突然之间,困惑到极点,随即那个早就隐隐存着的疑虑跳了出来,她怎会知道?


    母亲隐居终南山乃是裴家秘事,这么多年裴家对外都是宣称母亲身体欠佳,在家中养病,莫说外人,就是自家亲戚也少有知道实情的,她刚到长安,怎么会知道这事?


    脸色瞬间沉下去:“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日色仿佛随着他的神色,突然便冷了下去,王十六拢了拢斗篷:“昨天去荐福寺,一位老僧告诉我的。”


    “一派胡言。”裴恕冷冷道。荐福寺是佛寺,母亲是奉道,佛道自来不相干,又怎么会从荐福寺一个老僧口中,得知母亲奉道的事,“说,你从哪里打听来的?”


    “我说了,荐福寺的老僧,”王十六发现他的神色又变了,冰冷,尖刻,他再一次,成了她熟悉的那个裴恕,“哥哥,我从没有骗过你。”


    裴恕顿了顿,固然对她的品性多有非议,但她说得不错,她好像,从来没骗过他。荐福寺的老僧不可能知道母亲的事,更不可能知道此事,却连母亲是奉道还是信佛都弄不清,此事是个圈套,为的是引着她来见母亲。“什么样的老僧?”


    “五六十岁年纪,花白胡子,瘦,不高,眼睛有点突,是看守小雁塔的。”王十六回忆着,“哥哥,你是说,那人可能有诈?”


    她果然狡诈,他只问一句,她便猜到了原委。裴恕叫过张奢:“去荐福寺查查,有没有这么个僧人。”


    如果是故意引着她来,会是什么人指使,目的是什么?


    张奢快马走了,裴恕抬头,日头已经很低了,此处到城中还有四五十里路程,再不赶快,日落之前,只怕进不了城。


    加上一鞭疾驰而去,王十六追在后面:“哥哥等等我!”


    他没有理会,快马加鞭,霎时已成了大道上一个影子,王十六正要发力去追,周青赶上来,拉住了马:“娘子歇歇,还是坐车吧。”


    天这么冷,骑马是吃力的事,她再这样奔波下去,伤口什么时候能够长好?


    王十六顿了顿,不忍心让他担忧,也只能坐了车。马快车迟,裴恕的影子越来越远,快要看不见了。他方才还明明好好的,对她前所未有的平静,为什么突然之间,又翻了脸?


    裴恕奔出去一段距离,下意识地,又放慢了速度。


    她已经猜到了母亲居所的方位,他一路跟着,为的就是防止她再回去骚扰母亲,若是先走了,又怎么监视她。


    压着速度慢慢走着,身后车轮碾过雪泥,沉闷悠长的声音,她的车子渐渐赶上来了,她推开车窗,探身来看,裴恕立刻加上一鞭,将距离再又拉开。


    天冷的很,呼吸出来的白雾朦朦胧胧,萦绕在眼前,王十六便隔着雾的影子去看,他奔到极远处,速度突然放慢,于是他的影子一点点的,又大起来。


    他是在等她。让她突然欢喜到了极点,不敢跟得太紧,耐着性子等着车子向前,将距离一点点拉近。


    裴恕再次加鞭离开,余光瞥到她含笑的脸,蓦地一怔。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明知道不该回头,还是忍不住回头,她半个身子都探在窗外,眼梢翘起,嘴唇也是,天冷的很,将她两颊冻成胭脂一般的红色,四下里都是冬日的萧索景象,唯独她的脸脱出了周遭的一切,如此鲜活,生动。


    有什么情绪还没来得及发散,便已经被抛开,裴恕加上一鞭,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十六到这时候想明白了,他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为的就是不让她离开视线,他是怕她再回去打扰他的母亲。


    他应该很看重母亲吧,即便那么嫌恶她,也会为了防止她接近母亲,忍耐着与她同行。


    她好像,又看见了一个从前不曾见过的裴恕。


    日头仿佛是一瞬间便落到了山顶,天边描出橙红的云霞,裴恕又一次放慢了速度,低着眉头。


    日落之后,城门便要关闭,再不快些,就进不了城了。


    王十六很快赶了上来,见他没有再避开,心中猜测着缘故:“哥哥是在等我吗?”


    裴恕看她一眼。她没再笑了,颊上的红晕消失了,被风吹的,冷玉一般白净的肤色。他什么时候,竟留意起她的模样了。


    心里莫名有些焦躁,加上一鞭:“快些,城门要关闭了。”


    马匹泼喇喇地跑远了,王十六听见了鼓声,在远处,一下接着一下,浑厚,高亢。


    是长安城的闭门鼓,这两天她每到日落时都能听见,起初并不习惯,因为洺州没有这个,但现在,竟然有些隐隐的欢喜。闭门鼓响,天色已暮,飞鸟投林,人们也该回家了。


    这次回家,有他陪她一道。


    向车夫吩咐道:“快些,赶上郎君。”


    车子快快地行了起来,他的身影一会儿拉近,一会儿又走远,王十六靠着窗看着,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回家呢。


    裴恕很快看见了城门的轮廓,而闭门鼓的最后几声,也在此时敲响。催马向前飞驰着,将到门前时,猝然又停住。


    他得等着她,不然她进不了城,就更有借口转回去了。


    这稍稍一停顿,最后一声鼓落了下来,城门关上了,身后的车子也在此时赶上,王十六探着头,轻声来问:“哥哥,你在等我?”


    是在等她,为着等她,错过了入城。


    裴恕一言不发,催马往城门前去,以他的身份,应当能叫开城门,但夤夜入城,不免又要犯夜归家,他身为天子近臣,实在不该带头破坏规制。


    便又勒马停住,身后车声辘辘,王十六赶了上来:“哥哥,城门关了,眼下怎么办?”


    怎么办?城门外十里有驿站,今夜也只能在那里落脚了。


    两刻钟后。


    驿丞殷勤出来迎接,裴恕进了门,余光里瞥见王十六的车子被驿卒拦住,还等在门外,她非是官身,按规矩,平


    民百姓不能投宿官家馆驿。


    “翰林这边请。”驿丞在前面带路,走进最大、最洁净的一处院落,“今夜委屈翰林在此将就一晚。”


    裴恕顿了顿:“后面那些人是跟我一道来的,给他们安排个去处。”


    驿丞吃了一惊,方才分明看得清楚,那车子坐的是个年轻女子,难道是他的内眷?没听说过裴郎成婚了呀!一时猜不透来历,又不敢怠慢,忙道:“下官这就安排最好的院子。”


    “不必,他们非是官身,安排下等住处即可。”裴恕迈步进院。


    驿丞越发摸不着头脑,不敢给上等院子,但跟裴郎来的人,又怎么敢安排下等院子?想了想:“安排那位小娘子住旁边的院子。”


    与裴恕的院子一墙之隔,规制虽是次等,但也干净整洁,又有一道小门通往裴恕的院子,方便互相照应,这样,总挑不出毛病吧。


    二更鼓响时,王十六翻来覆去,还是没能睡着。


    虽然是坐车,但这些天奔波劳累,一日都不曾好好歇过,此时疲累到了极点,怎么躺,都觉得不自在,想了想,索性披衣下床。


    外面静悄悄的,锦新趴在灯下已经睡着了,王十六轻轻推门出来。


    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抬头,一轮圆月高照,地上纤毫毕现,周青不在,也许是去喂马了吧。


    顺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廊下几竿细竹,掩着小小一扇门,王十六随手推开,却是另一处宽阔院落。


    院里,裴恕闻声回头。


    第29章 第29章吻


    那张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发髻已经拆了,乌发如云,披散着拥在两肩,越发显得她单薄苍白,仲夜的乱梦一般,似真似幻。


    裴恕在片刻怔忡后沉了脸:“你从何处闯进来的?”


    王十六也有片刻怔忡,随即便是欢喜:“哥哥,原来这是你的院子。”


    她还以为,那扇门是通往后院的呢。


    快步上前:“哥哥,你也没有睡?”


    裴恕下意识地向游廊上退了一步。她的头发很长,又厚又密,一直垂到腰间,她走动时,发梢便颤悠悠的,勾着她不盈一握的腰,又在她细细的手腕边流连。她竟如此荒唐,连梳妆都不曾,便闯进男子的住处,甚至到现在,还丝毫不知道避嫌。


    腕上一凉,她握住了他。裴恕心里突地一跳,她凑近了,发丝披拂着,在他脸边:“我很久没见你了。”


    一派胡言,他们白天时,分明还一处盘桓了大半天。裴恕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形,他竟在这里想这些没要紧的!


    用力甩开她,转身要走时,听见她低低一声呼。


    身体反应极快,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判断之前,裴恕已经停步回头,循着本能一把拉住,到这时候,才发现她被他方才一甩,险些摔出了台阶。


    现在她又踉跄着,向他摔过来。大约是她太瘦,他用的力气,又太大了些吧。


    王十六握到了他的手,很大,很暖,很安稳。指骨长长,骨节分明,将她的手整个包裹在其中,他那么有力,只轻轻一扯,她便身不由己,向他怀里扑去,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喃喃唤了声:“哥哥。”


    哥哥,你有多久,没有这样拉着我了啊。


    轻,软,凉。在一切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落在他怀里,裴恕在短暂的怔忪后,急急推开。


    那安稳的,久违的胸膛,刚刚触到便又离开,王十六在强烈的眷恋中挣扎着又扑过来,他不知怎的没有躲避,于是再一次,她拥抱住了他。


    浑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到了极点,裴恕听见自己的呼吸,长一声短一声,涩滞得难受,她的头刚到他的下巴,于是双臂落在他腰间,箍住了,带着浓重的泪音:“哥哥,别赶我走,你抱抱我,抱抱我呀。”


    鼻尖嗅到了淡淡的柏子香气,和着她自己的香气,冷冽着,从身体,从发丝,从她微凉的肌肤传过来,让人心烦意乱,想要推开,又怕她再摔倒,她埋在他胸前低低呜咽着,他总觉得衣服仿佛是湿了,但冬衣那么厚,其实根本是觉察不到的。


    流云掠过,月色突然一暗,裴恕猛地警醒,用力推开了她。


    王十六踉跄着摔下台阶,又在最后,抓住廊柱站稳。他一言不发往屋里走,她又怎么能让他走?


    飞快追上,死死抓住他的手:“哥哥别走,我好想你。”


    想他?他们相识才几天,哪里有那么多深情厚谊,可以让她想他,让她不顾生死帮他,让她一次又一次抛下女子的名节,对他投怀送抱?怒气来得毫无缘由,裴恕回头:“你究竟叫谁哥哥?”


    月亮在这时候露出来了,水一般明净的光,笼在她脸上,她果然哭了,眼角一滴泪,拖着淡淡的湿痕,倏一下落在腮边,裴恕突然之间,想起妹妹哭的时候,也是这样默默一滴泪,从眼角,到腮边。


    那些怒气,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哀伤。


    王十六能感觉到,那股子一直想要挣脱她的力量消失了,他任由她握着,没再躲闪,也没再说话,月光淡淡地笼在他脸上身上,眉骨高高,眉头微微蹙着,眉尾斜飞入鬓,鼻梁也是高的,从双眉之间延伸,岩崖一般挺拔,人中分明,嘴唇也是棱角分明,他那双眼。


    漆黑,幽深,哀伤,他在哀伤什么,和她相同吗?让她的心,突然就发了颤。


    在恍惚和眷恋中踮起脚尖凑近,柔软的唇,贴近他的眼睛。


    近了,更近了,裴恕又看见嫣红的颜色,柔软,饱满,雪花一样轻盈。现在,这瓣柔软,落在他眼睛上了。


    时间突然凝固,一切都停止了,裴恕觉得微微的凉,让人想起风陵渡外飘舞的雪花,想起曾经落在他掌心的花瓣,想起一切不该想的东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哥哥,”王十六吻完一边,又吻另一边,他的脸是暖的,唇擦过去,沾染了他的体温,让人冰凉的心,也跟着暖起来,“我真的好想你。”


    裴恕用力睁开眼睛,带着怒恼,对自己和对她的,一把推开。


    王十六猝不及防,跌坐在游廊冰冷幽绿的栏杆上,他转身就走,王十六急急抓住:“别走。”


    衣袖被她攥住,她冰凉的手指挨着他的皮肤,明明可以摆脱,裴恕却没有动。心绪起起伏伏,在沉沦的边缘,不停敲着警钟。


    想他,可她凭什么想他?他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而且她每次对他说着情话,她的眼睛——


    看着他,又越过他,望向他不知道的哪处。他总隐隐有种感觉,这里不止他们两个,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什么人。


    太挤了,让人失去耐心,生出怨怒。裴恕一根一根,掰开她攥紧的手指,抽出衣袖。


    衣衫带风,拂得脸上冰凉,他推门进去,无声无息关上了门,王十六在希望过后巨大的失望中,哭出了声。


    廊外一丛绿竹轻轻晃了晃,裴恕在窗前看着,眉头紧锁。


    是守夜的侍卫,因着他不曾发话,即便看见了,也没敢过来插手,但这驿站里还有别人,由着她哭下去,都会被吵醒。


    她的名声固然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但他也没必要,再让她多一个话柄。


    压下心里烦乱,推门出来:“起来,我送你回去。”


    王十六低着头,模糊的泪眼中看见他素色的袍角,素色的麻鞋,让她突然意识到,他这副打扮,是为妹妹服丧。


    他日日陪伴君前,不可能公然服丧,便用这样隐晦细致的方式默默怀念着妹妹。不幸,又是幸运的,被人这样放在心底温存怀念着。若是她死了,他会不会有时候,偶尔也能想起她?


    伸手,握住他的手:“哥哥,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


    心底某根弦突然被拨动,裴恕忘了推开她,在无法言说的情绪中反问道:“为什么要死?”


    快步向前,她起身跟着,冷月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到很长,她低低的,哭过后嘶哑的声音:“总会死的吧,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可留恋呢。”


    不,


    什么是该做的事?保全名节,为了裴氏的声誉,为了那些根本不值得的东西,牺牲自己十五岁的年轻生命吗?心绪突然激荡,裴恕猝然停步:“除非天不与人,否则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人抛却性命!”


    王十六看见他突然燃烧的眸子,那样激烈,让她呼吸也跟着紧张,凭着直觉问出了声:“哥哥,你是想起了你妹妹吗?”


    可他妹妹不是病故吗,为什么他的语气这样不甘,痛苦?


    裴恕心中突地一跳:“你知道了什么?”


    王十六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戾气,他俯身向她,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牢牢罩住。他有秘密,不想被她发现。这让她意识到,眼前被他握着,被她拥抱亲吻的男子,从来不是温和可亲,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里握着不知多少人的性命,他是不是,起了杀心?


    可他根本不需要担心,莫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他的秘密,在她这里,也永远是安全的。将他的手又握紧些:“我听说,你妹妹前些日子不幸病故。”


    裴恕沉默着,猜测着她的用意。她从来狡诈,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但她从来也不按章法行事,便是多谋善断如他,一时也推测不出,她到底是为什么。


    许久,裴恕转过头,快步向廊下走去。


    王十六跟着他,下了台阶,往她住的院落走去。他走得很快,不多时便已近在咫尺,太短了啊,他们独处的时间,她还有许多事想问他,许多话,要跟他说。


    贪念无声滋长,终是问出了口:“哥哥,你母亲离家时,你多大?”


    裴恕步子一顿,目光恰在这时,看见她来时那扇门。依旧打开着,她那会子只顾欢喜着飞跑过来,连门都忘了关。


    迈步过门槛,她仰着脸看他,等他的回答,裴恕松手,关门。


    咔一声,门闩落下,他消失在门外,王十六紧追几步,隔着薄薄的门板,听见他迅速远离的脚步声。


    裴恕快步往回走着,脑中不由自主,跳出那问题的答案。


    九岁。


    那年河朔内乱,三镇为争抢地盘混战数月,以至于边防空虚,突厥趁机越境,攻入长安。天子在匆促中逃往奉天,公卿百姓十数万人追随逃蹿,前路有趁乱劫掠的匪徒,后路有突厥追兵,许多人死于乱军之中,或者失陷贼手,其中,就有母亲。


    仅仅只有三天,三天后,母亲找到机会逃走,追上了裴氏的队伍,但这三天,已经足够生出猜忌,流言,甚至许多人以失节为名,逼迫母亲自尽,以证清白。


    母亲不肯死。八个月后,母亲生下了妹妹。


    裴恕迈步走上游廊,目光落在阑干上,王十六坐过的地方。


    你母亲离家时,你多大?她问。


    九岁。


    哪怕妹妹的出生日期没有任何问题,哪怕妹妹的容貌一看就是父亲的骨血,流言却从不曾停止过,后来连父亲也开始抱怨、冷落,明里暗里逼迫。母亲还是没有轻生,奉道离家,隐居终南山。他经此一事迅速长大,成人,以铁血手段肃清一切猜忌、耻笑,压下了这桩陈年旧事。


    可母亲,再没有回来。他失去了母亲。


    小门背后。


    隔壁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王十六懒懒向回走去。手上残留着他皮肤的温度,让人在短暂的拥有之后,生出更多贪念。


    她是真想就这样守着他,看着他,永远永远。哪怕是赝品,但此时此刻,连她也分不清,到底有几分假,几分真了。


    “娘子,”细竹一晃,周青走出来,“我想了很久,王崇义虽然躲在进奏院不出来,但他那些部下时常要出来办事,我们可以个个击破,等只剩下王崇义的时候,下手就容易了。”


    王十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吧。”


    “娘子,”周青声音闷闷的,“等杀了王崇义,我们回南山去吧。”


    王十六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消沉:“青奴,你怎么了?”


    “没什么。”周青低着头,眼前反反复复,只是游廊上紧紧拥抱的身影,方才进门时,他们交握的手,“娘子,我们出来太久,该回家了。”


    柏子香气突然盈满,她托起他的脸,亮闪闪的眸子看着他:“你有心事?”


    喉咙突然哽住了,周青在她手中,摇了摇头:“没有,娘子,太晚了,该睡了。”


    隔壁。


    裴恕推门进屋,解下外袍,嗅到淡淡的柏子香气,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她留下的。


    手上热着,眼皮上也是,那个吻,后知后觉的发作,挥之不去的柔软滋味。


    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


    案上孤灯一盏,裴恕伸手,两指合拢捏住烛心,掐灭。在黑暗中有种异样的清醒,恐怕,是忘不掉了吧。


    无论多么抗拒,厌恶,疑虑,她终是执拗着,横冲直撞的,在他心里留下了重重一笔。


    翌日一早。


    王十六起身时,裴恕已经走了,郭俭候在院中:“郎君命我护送王女郎回城。”


    王十六怔了下,一阵失落。昨晚他没有拒绝她的吻,他甚至还握了她的手,她以为他们之间总比从前能亲近点,可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她妄想。手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懒懒道:“走吧。”


    车马驶出驿站,向着长安城的方向行去,裴恕从墙后走出。


    整整一夜,他片刻也没能合眼,脑中反反复复,总想着她那些话。


    先问妹妹,再问母亲,她的入手点很准确,这些,都是他藏在心里,不愿为外人窥探的痛楚。她很知道,怎么能够一击得手,动摇对方的意志。


    抬眼,车子已经驶入官道,她开着窗,微露一点发鬓的影子。她一再试探,肆意戏弄,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车中,王十六心里一动,急急回头。


    裴恕退回墙后。


    空荡荡的,官道在晨光下安静地躺着,王十六定定看了一会儿,转回了头。并没有裴恕的影子,可为什么,总觉得他在哪里看着似的?


    车声辘辘,渐走渐远,看不见了,裴恕翻身上马。


    彻夜未眠,淡淡的疲惫,在晨光下微微眯了眼睛。他向来定力极佳,即便大敌当前,也从不曾心乱失眠,但是昨夜,他失眠了。


    在疑虑和戒备之间,总能看见那花瓣一样的唇,柔软,轻盈,嫣红,靠近了,轻轻落在他眼皮上。


    她为什么,总是要吻他的眼睛?


    一个时辰后。


    车子在薛家门前停住,王十六迈步下车,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男子飞快地奔了过来。


    五花马,狐腋裘,一连倨傲地俯身,从马背上看着她:“你就是王十六?”


    王十六没有回答,迈步进门。


    “站住!”男子抬高了声音,“我家郡主有令,三天后冬至宴,命你过去一趟。”


    “打出去。”王十六淡淡道。


    第30章 第30章他得看好她


    裴恕从终南山赶回城中,已经是日暮时分。


    耳边隐隐约约,回响着母亲轻柔的语声:“九郎,你父亲有意促成你和宜安郡主的亲事,你可愿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宜安郡主与他两情相悦的说法传遍了长安呢?裴恕望着暮色中的街道,大概是一年多前,他进翰林院,成为嘉宁帝最心腹的翰林,坊间逐渐开始唤他内相之后吧。


    父亲只看到潞王府赫赫扬扬,却看不到这场博弈之后,藏着多少凶险。


    咚。第一声闭门鼓悠悠敲响,暮归的行人中一人逆流而来,是郭俭:“郎君!”


    裴恕勒马停住,郭俭下马回禀:“上午属下送王女郎回府时,恰好宜安郡主府来人请王女郎赴冬至宴,王女郎与那人起了冲突。”


    冬至是大节气,达官贵人多有在这天开宴庆贺,遍请宾朋的,宜安郡主请王十六,原因他多少也能猜出一点:要以地位震慑,让王十六知难而退,也有昭告主权,将他圈定为自己所属的意思:“因为什么起了冲突?”


    “郡主府那人有些无礼,没下请帖,连请字都不曾用,只说郡主命令王女郎过去。”郭俭窥探着他的神色,在此之前,心里有点拿不准是否该上报此事,眼下看他十分关切,忙将后续细细说了一遍,“王女郎的侍卫将


    人打了出去,那人在门前破口大骂,王女郎的侍卫索性把人放翻,填了一嘴的泥。”


    填了一嘴泥?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阴霾的心境突然透进来一丝轻快,裴恕松开缰绳,让青骢马慢慢走着:“后来如何?”


    “那人吃了大亏,这才走了,但临走时放话说要上报郡主,治王女郎一个不敬之罪。”郭俭看见他嘴唇微微翘起一点,这是在笑吗?自家这个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笑一回的郎君竟然在笑?惊讶之极,一时连后面的话都忘了说。


    裴恕觉察到了异样,看过一眼:“郡主府可曾问罪?”


    “没有,”郭俭回过神来,连忙低了头,“属下不放心,在薛府守了大半天,郡主府并没有来人。下午时周青出去了,属下过来时还没回来。”


    裴恕点点头:“好。”


    但此事,恐怕没那么容易了结,她在洺州横冲直撞惯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但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无数,权势压下来时,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近来宜安郡主,太不安分。勾结王崇义,到处散布流言,营造声势,眼下又弄出个冬至宴。他一直不曾干预,是因为嘉宁帝态度暧昧,但嘉宁帝既然能知道茶楼的事,难说不会知道父亲的盘算,这件事,须得尽快了断。


    “郎君,”不远处张奢飞马奔来,“属下彻查了荐福寺,并没有找到王女郎所说那名老僧。”


    如此,则可确定有人背后指使,只是不知这矛头,指的是裴家,还是为了让王十六贸然闯去终南山,激怒于他。


    若是后者,那么主使之人多半是宜安郡主,但若是前者。裴恕望着天边最后几缕余晖,救洺州,平王焕,他最近,也许是太招人注目了。


    “郎君,”张奢犹豫了一下,“方才属下过来时,进奏院那边闹起来了,王崇义的两个亲兵被王女郎的侍卫打成了重伤,王崇义已经上报了京兆府,逼着府尹过去拿人。”


    最后一声闭门鼓恰在此时落定,坊门前盔甲轻响,巡夜的武侯正要出发,赶在这个时候,她还真是,很会给他惹事。


    但,他既答应过给她寻个去处,就不会让她受牢狱之灾。裴恕催马向门前奔去:“随我去一趟京兆府衙。”


    宜安郡主府。


    画堂内明珠高悬,盘金珠罗纱的帘幕重重叠叠,将内里妆成一片朦胧的光影,王崇义躬身站在堂外,神色恭敬:“京兆府至今还没回话,我那两个亲兵一个断了腿,一个打折了胳膊,是王十六的侍卫周青干的,她知道我为郡主做事,故意报复。”


    这些天嘉宁帝还是不曾召见他,王焕倒是传来消息,命他立刻回魏博,他并不敢回,回去就是任人宰割,为了防着王十六动手,他一直在进奏院深居简出,只是千防万防,却没防住王十六对他身边的人下手。


    来时一共带了八个心腹亲兵,在潼关被她杀了一个,剩下的本来就人心惶惶,今天这两个又着了她的道,他是沙场上出来的,最知道这样软刀子割肉,震慑之下人心涣散的可怕,只怕不等她再动手,剩下那五个就要跑光。


    向着帷幕前又凑近些:“我一心盼着为郡主和大王效力,只恨势单力薄,没法表我一片忠心。”


    许久,才听见帷幕里传来回应:“京兆那边我会替你说说话,至于王十六,她有王焕给她撑腰,连我郡主府的人都敢打,呵。”


    王崇义听见那声冷笑又急又短,带着轻蔑,又带着厌恶,连忙上前一步:“我有件秘事正要禀报殿下,王十六未必是王焕的女儿,殿下尽管下手,不必有顾虑。”


    帷幕里立刻有了回应:“此话怎讲?”


    “我也是最近才打听到的,王十六的身世十分可疑。”王崇义忙道,“她娘叫郑嘉,是荥阳郑氏的女儿,王焕本来是郑家的马夫,后来投军得了势,就上门提亲,郑家那个郑文达根本瞧不上他,连门都没让他进,还把他带的聘礼都扔出去在大街上,王焕大怒,直接带着人抢了郑嘉回去,生米做成熟饭。”


    “这跟你方才说的有什么关系?”帷幕里冷冷问道。


    “郑嘉根本瞧不上王焕,没几天就找机会跑了,等王焕抓她回来时已经生下了王十六。”王崇义又凑近些,“时间这么巧,谁知道王十六是谁的种?这次在洺州,王十六为着裴恕惹恼了王焕,王焕差点杀了她,要是亲父女,怎么下得去这个手?郑嘉后来又跑了,躲在洺州跟一个叫薛演的厮混了许多年,要不是旧相好,谁不要命了敢收留她?说不定他俩从一开始就有勾搭,谁敢说王十六不是薛演的种?”


    帷幕里轻嗤一声:“说话怎么这等粗俗。”


    王崇义愣了下,忙赔笑道:“我是个粗人,让郡主见笑了。”


    许久,才听里面道:“退下吧。”


    王崇义也只得出来,此时已经宵禁,他没有夜行的特权,要怎么回去进奏院?正是踌躇的时候,一个侍婢走过来:“王将军,郡主赐你这个,还有这些人送你回去。”


    是郡主府的腰牌,另有侍从五人,看着就精壮强悍。王崇义喜出望外,连忙对着侍婢一叉手:“请姐姐回禀殿下,就说殿下的恩情,王崇义永世不忘!”


    画堂前。


    帷幕拉开,侍婢们簇拥着宜安郡主往内宅去,又一名侍卫匆匆赶来:“禀报殿下,裴翰林连夜去了京兆府。”


    宜安郡主步子一顿,这么晚了,他去京兆府干什么,难道,是为了王十六?


    京兆府衙。


    厅堂中灯火通明,府尹待仆役上了茶,这才笑道:“子仁夤夜前来,为着什么事?”


    他虽年轻,职级也在京兆府尹之下,但满朝文武没人敢轻慢他,只不过此时已经犯夜,为什么急事让他亲自跑一趟?


    裴恕颔首欠身:“听说进奏院有人上报殴斗,请贵府拿人?”


    “正是,”府尹这下明白了,他是想来说项,让他尽快抓捕王十六吧,听说那女子粗鲁蛮横,对他百般纠缠,让他避之如洪水猛兽,王十六犯了事,他自然要推波助澜,解决掉麻烦,“王十六纵容手下伤人,事实清楚,我明天就让人押她到堂。”


    “受伤的是魏博人,动手的也是魏博人,与京兆何干?”裴恕淡淡道,“进奏院虽设在京兆,却不受朝廷调遣,唯节度使马首是瞻,依我愚见,不如将此案发回魏博,让他们自己解决。”


    府尹顿了顿。这话听起来公平公正,但偏向于谁,一目了然。外界都说他厌恶王十六,但深更半夜亲身前来,只为替王十六摆平官司,何曾有丝毫厌恶?“子仁高见,等明日王崇义再来催促,我就让人把此案发回魏博审理。”


    裴恕慢慢饮一口清茶。有京兆府的处理作为先例,那么长安、万年两县,大理寺和刑部自然也会援例处理,至少眼下,她是安全的。但她太野。


    重伤王崇义的侍卫,为的是各个击破,最后击杀王崇义,可王崇义还有许多内幕不曾吐出来,眼下还杀不得,不能让她由着性子胡来。


    他得看好她,约束她,军国大事,半点也错不得。


    翌日,薛府。


    开门鼓还没响,周青便已经起了床,全副武装,守在二门之外。


    昨日重伤了王崇义的手下,听说王崇义已经报到了京兆府,要来拿人审问,到时候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让那些人惊扰娘子。


    “你一大早,只管在外面走来走去做什么?”门内传来王十六的声音,周青回头,她正在窗前梳头,乌油油一把好头发握在手里,那手极白,头发又极黑,黑白分明,让人心里突地一跳,半晌才道:“我怕京兆府过来拿人,惊扰了娘子。”


    “怕什么,”王十六挽上发髻,“咱们是魏博的,不属京兆管,王崇义也是,但凡有来拿人的,就让他先去魏博要文书。”


    那日决定对王崇义下手,她便想好了这条


    退路,祭出王焕这面大旗,就算是京兆府,也未必敢轻易动她。


    周青顿了顿:“还得防着郡主府的人来闹事。”


    王十六挽好发髻,将发尾塞进去藏好,用一根素银簪子别住:“要是来了,就打回去。”


    她猜得到宜安郡主的用心,给她一个下马威,好让她知难而退。她要是怕这个,也就不会追着裴恕来长安了。


    “是。”周青低着头,眼前晃来晃去,始终是她攥了满把的头发,不敢再久停留,“我去前面看看。”


    “那么冬至宴,娘子去不去?”锦新提着食盒进来,“我打听过了,宜安郡主府的冬至宴办得极是隆重,差不多的皇子皇孙、达官显贵都会出席。”


    王十六心中一动。那么,裴恕呢,他去不去?


    两个时辰后,宜安郡主府。


    “你说什么,”宜安郡主抬眉,“京兆尹把案件发回魏博审理了?”


    “是。”侍婢低着头,不敢看她的怒容,“王将军还等在外面,想求见郡主。”


    “不见,让他走。”宜安郡主冷冷道。


    一大早她还打发管事去京兆府递了话,要府尹严惩王十六,结果竟如此处置,分明是没把她放在眼里!蓦地想起裴恕,昨夜他不惜犯夜,亲身去了京兆府衙,这个处置,难道是他授意?但他一向不是最讨厌王十六的吗?


    百思不得其解,唤过管事:“你去一趟薛家,给王十六送张请帖,就说冬至宴时,裴郎也会到场。”


    她死活都要缠着裴恕,留下这个钩子,必定能钓她过来,到那时候,自然要让她知道,跟她作对,是什么下场。


    宫城,嘉宁帝寝殿。


    啪,嘉宁帝将一颗黑棋落在棋盘中央:“朕听说,宜安这次的冬至宴办得很热闹,凡是排得上名号的人家全都下了帖子。”


    裴恕轻轻落下一颗白子:“臣并没有留神。”


    心里却是明镜一般,这次请的人确实极多,朝中重要官员的子弟几乎全在受邀之列。正在立储的关键时候,潞王不方便与重臣联络,便由宜安郡主出面联络他们的子弟,也不失为一种拉拢的办法。“臣这就去查。”


    “查不查的,有什么要紧,你也收了帖子吧?”嘉宁帝又放下一枚黑子,“到时候好好看看,回来跟朕说说。”


    裴恕顿了顿,他原本,是不想去的,但嘉宁帝显然自然有他的用意。起身道:“臣遵旨。”


    啪,嘉宁帝又落下一子,与之前的黑子连起来,将一大片白子围死在中间:“九郎,你输了。”


    棋盘上零零星星,白子只剩下几小片,裴恕看了一眼:“臣学艺不精,惭愧。”


    “行了,你下棋是朕教的,你要是不精,岂不是要怪在朕这个老师头上?”嘉宁帝笑起来,“你去忙吧,王焕与突厥的事,年前一定要查清楚。”


    “是。”裴恕行礼告退,走出几步,忽地听见嘉宁帝问道:“听说昨夜你去了京兆府衙?一向最守规矩的裴郎犯夜出行,插手别的衙门办案,有趣。”


    裴恕回头,他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没有,心里不觉一凛:“魏博形势复杂,此时不宜节外生枝。”


    “所以你对王十六,没有私心了?”嘉宁帝摆摆手,“你自己拿得准就好,退下吧。”


    裴恕退出殿外,自己心里也有点拿不准。


    没有私心吗?他固然是不想节外生枝,也是想守此前对王十六的承诺,但他也可以不用赶得那么急,今天再派人传话也不迟。连夜赶去,是不是担心京兆府会连夜拿人,让她受牢狱之苦?


    冷风一吹,头脑越发清醒。嘉宁帝固然不希望他与宜安郡主有瓜葛,但更不希望他与王十六来往,要想继续做嘉宁帝的股肱之臣,那么,就不能跟任何一方势力扯上关系。


    只是她。迈步走下青玉台阶,只觉得眼皮上一热,那夜她红唇吻过的地方,不受控制的,再又发起烫来。可鄙,可耻,明知道她别有用心,竟还被她动摇至此。


    裴恕慢慢调匀着呼吸,穿过前殿。河朔未平,王焕通敌卖国,在这个节骨眼上,决不能失去嘉宁帝的信任,十数年心血谋划,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绝不能因为一个王十六,再生枝节。


    宜安郡主要对付她,那么。假手宜安,断绝后患。


    安仁坊,薛府。


    管事躬身弯腰,双手奉上请柬:“这是郡主殿下给小娘子的请帖,殿下还说,到时候裴郎也去。”


    他也去吗?王十六心里一宽,点了点头。


    郑府。


    郑文达拿着请帖走近内室,向妻子柳氏道:“宜安郡主府下了帖子,请你赴冬至宴,郡主也请了王十六,到时候你想法子带她出来,我立刻送她回魏博。”


    三日后,宜安郡主府。


    王十六在门内下车,入眼所见无不是花团锦簇,隆冬之时,廊下还摆着鲜花,放着珠玉制成的盆景,地上铺着寸许厚的红毡地衣,婢仆们锦衣鲜亮,来来往往许多人,却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


    天家富贵,果然不同一般。王十六迈步向宴客厅走去,唱名的侍者连忙高唱一声:“王十六到!”


    厅中的月舞声倏地停住,王十六走上台阶,迈过高高的门槛,庭中衣香鬓影,座无虚席,主位上一个年轻女子闻声望过来。


    臻首娥眉,明艳动人,头上的嵌宝凤钗衔着珍珠流苏,拇指大一颗金珠滴溜溜垂在眉心处,目光相触,女子饱满的红唇微微一抿,笑出了声:“原来你就是王十六。”


    那么她,就是宜安郡主了。王十六福身一礼:“见过郡主。”


    “看着也是花枝一般的人,”宜安郡主笑了下,“为什么如此野蛮,全不知道礼数?”


    王十六站直了,冷冷抬头。


    堂中七嘴八舌,自有知机的人替宜安郡主说了下去:


    “郡主殿下看得起你才让你过来,你竟敢辱骂殴打郡主府的人?这是不敬之罪,还不快跪下给郡主请罪!”


    “乡野村妇,她知道什么礼数?追着男人从洺州跑到长安,人家都说了绝不会娶,她还是死缠烂打着不撒手,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一个妇人笑起来:


    “她哪里知道羞?这叫做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娘的不检点,做女儿的就更不知道羞耻了!”


    门外,裴恕步子一顿。


    门内,王十六抬眼,看向那发话的妇人:“你说什么?”


    目光狠戾,惊得那妇人心里一颤,欲待不说,余光里瞥见宜安郡主含威不露的脸,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我说错了吗?你娘失身于贼人还贪生怕死,不舍得自寻了断,保全名节,真真是天下女子的耻辱……”


    凭什么,男人作的恶,要让女子承受!一股愤激直冲胸臆,王十六快步上前,扬手就要向她脸上掴,手腕突然被攥住了。


    抬眼,是裴恕,一张脸寒若冰霜,冷冷道:“孺人朱氏咆哮郡主府,污言秽语,有污郡主清听,为大不敬之罪,即刻收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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