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犹豫几秒后才开口道, “宣平长公主育有一子一女,长子袭爵为侯,唯有独子郑寰。此人约莫二十出头, 长相并不出众。”
时间已经来到五月中旬,盛夏初至, 滚烫的阳光透过枝叶洒落, 遍地斑驳光晕。
虫声影绰, 空气略显燥热。
微风拂过林春澹的面颊, 也是暖洋洋的。但他听到李福接下来的话, 却感觉彻骨的冷。
“体型宽厚, 有些……这些倒是其次的。主要他品行不佳,姬妾满院,不学无术, 人还蛮横。之前有传言,他会虐待府中的下人和姬妾。”
少年的眉头越皱越深。
袁令仪出身好, 长相也好,饱读诗书。谢泊和她的父亲竟然为了攀附宣平长公主, 要将她嫁给这样一个不堪的人。
她才及笄多久?
“无耻。”
林春澹浅眸冷幽,低声地骂。
他和袁令仪的交集不多, 却想起自己从前的经历。
指节不自觉地攥在一起, 肩膀微微地颤动,他真心实意地感到愤怒。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些做父亲的, 一个比一个狠心。”
他冷笑着骂, 问李福,谢泊他们何时到京,他要见袁令仪一面。
……
却不想, 袁令仪还没到京城,有人先上门求了过来。
林春澹许久没见到席凌了。
从前在谢府时,他和席凌倒算是相熟,此人虽然也是冷淡淡的,但偶尔逗他两句也蛮有意思。
看在以前的情谊上,谢庭玄进不来的秦王府,他的侍卫倒是进了。
这也是大半年来,席凌第一次见到林春澹。
少年依旧容姿昳丽,漂亮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只是似乎长高了些,比起从前的乖巧可爱,多了几分高不可攀的冷漠。
似乎是上位者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但他还是喜欢穿五颜六色的衣裳。譬如今日,湖蓝色的织锦圆领袍衬得他皮肤雪白莹润,极其贵气。
坐在茶桌对面,少年懒散地支着下巴,却弯着眸冲他眨眼,叫了声席侍卫。
席凌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参见秦王殿下。”
林春澹原以为他是因为谢庭玄来的。忍不住猜想,谢庭玄不会又郁郁寡欢,活不下去了吧。
这个混账。
有些苦恼动了动手指,由下巴转移到脸颊上。
指节也随着陷进去脸颊的软肉中,压出一个小坑来,看起来就知道很软很软。
让所有看见的人,都很想上去揉捏一下,看看手感是不是和猜测的一样好。
席凌默默地移开眼,忍住了这种僭越的冲动。
率先开口道,“小人今日不是为了郎君来的,而是为了自己的私事。”
林春澹愣了一秒,甚至坐直了身子。
想不到席凌会因为什么私事来求他。
下一秒,男人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抿紧唇,冷淡的眉眼中却满是坚定。
他说,“求殿下阻止袁郑联姻。”
少年就更疑惑了,他低头看了席凌两眼,忍不住问:“为什么?”
虽然他并不怀疑谢庭玄,但席凌毕竟是谢氏本家长大的。谢泊这人又十分可恶,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席凌没有一丝隐瞒,他说,“因为我心里有她。”
他抬起眼睛,视线波动着,“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所以从未奢想过。但她可以嫁给人中龙凤,也可以嫁给自己真心喜欢的,就是不应该被卖给这样一个烂人。”
“郑寰是个烂人。”席凌低头,他攥紧的指节轻轻颤抖着,“嫁给他,令仪这辈子就毁了。”
他将利弊权衡得清楚。
也特意向林春澹阐明阻止袁郑联姻的好处。
秦王殿下微钝的桃花眼眨了又眨,浓长眼睫扇动许久才勉强反应过来,忍不住反问,“你喜欢袁令仪?”
提起这个,席凌的脸微热。他抿紧唇,好久才堪堪道,“是自小的情谊。”
“天哪。”
林春澹眼睛眨了又眨,忍不住说,“那之前她和谢庭玄要定下婚约,你又喜欢她……”
他咽咽口水,感叹道,“你们关系还挺复杂。”
“那是因为小人知道,郎君不会答应。”席凌对自己的情谊羞于启齿,但聊起旁人的倒是通透,“郎君心里只有殿下,他又有选择的能力,自然只会娶殿下。”
莫名其妙地被表白一通。
林春澹的脸颊也有点发热。
这只小鸵鸟只想逃避,赶忙阻止,“好了,别说这个。”
席凌立即闭嘴。
至于他说的,自己本来就要做。
但秦王殿下现在是个“坏人”,他轻咳两声,趁火打劫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会想办法的。但同样的,你得帮我个忙。”
男人立即道,“席凌愿听殿下差遣。”
原来,前几天林春澹觐见皇帝的时候,想办法将陆行扮成宫女混进了紫宸殿,观察了皇帝的症状后。
彻底确认下来。
的确是陆行家中祖传的那本秘籍中所记载的毒,一种叫做落回的慢性毒药。通过和药引相互配合,会逐渐变得浑身无力,嗜睡昏迷。
解药的配方也很明晰,只是其中有味名为青龙参过于奇特,闻所未闻。陆行只能想办法去他们家没落的道观周围寻寻,看看能不能找到类似的线索。
此行虽然不算危险,但陆行文弱,林春澹想给他配个侍卫保护。
可做这事是阳奉阴违,他一定程度上还在被崔玉响监视,若是平白消失个侍卫,怕是会被崔玉响发觉。
席凌就很合适。他在漩涡之外,人又谨慎老练,且如今谢庭玄在府中闭门不出,少个侍卫很难察觉。
听完,席凌自然答应下来。“谢殿下成全,小人一定不负殿下所托。”
林春澹有些不好意思。
他悄悄摸了摸鼻尖,不敢让席凌知道,他们本来就打算拆散袁郑联姻。
接下来,席凌又问了不少此行相关的信息。
快速制定了安全隐秘的计划后,便准备离开。
“等等!”
却被叫住。
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坐在位子上的秦王殿下。
少年神态有些扭捏,绷着小脸,强装出一副随便问问的的样子。
敛下浅淡的眸光,“那个,你家郎君还好不。”
说完,又觉得脸热。
感觉自己有些不值钱,干嘛巴巴地问这些。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羞耻,他咬了下唇,镇定地找补,“你别想多,是他之前要死要活的,本殿下怕他……真死了。”
真死了就死了呗,又有什么关系呢。
局外人看得最清楚。席凌微微颔首,道:“郎君应是不好的……他将自己关在屋里许久了,也不见人,总是在画画。一开始我们做属下的很疑惑,他到底在画些什么。”
“前几天才能进屋,几百张画裱得精致,上面无一例外,都是殿下。”
说完,他又补充了些:“这大半年来,郎君活得像个幽魂,之前见到殿下之后才稍稍正常了些。而在江南的时候郎君身体不好,总是病殃殃的,夜里站在湖边,寒风刺骨,却痴痴地看着你们结发的锦囊。”
席凌说着,缓缓抬目,说不出的平静。
“其实那时,我以为郎君会死在江南的。”
听着,少年明显愣了一下,但没说话。
席凌继续道,“我们这种人,被家族驯化得不像正常人。家主只教会我们奉献自己给家族,不准以一己之私危害谢氏荣光,却没有教会我们怎么去对待想要保护的人。或者说,他并不希望我们会这些东西。”
“夫人未和离时经常和家主吵架,郎君被飞来的砚台砸得头破血流。却也只会平静地擦干血,然后继续背诵诗书。所以他那时做出囚禁您的事,小人并不意外。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外人都说郎君天资聪颖,可他只是个又笨又蠢的呆子。那时我和他还不熟悉,见他满头是血,便想帮他包扎。却不想他冷着脸问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这些话他憋了太久,还想再说,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好像在辩驳绑架少年一样。
可林春澹不欠他家郎君的,谢家子弟的凄惨也不是他造成的。只是冥冥之中,命运交缠在一起,阴差阳错地,就变成了这样。
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小人知道殿下为郎君做得够多了,也不觉得您应该原谅他。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承担代价也是应该的。只是情不自禁地说出来是想告诉殿下,郎君其实没有那么无所不能。”
言毕,席凌便告退回府了。
徒留林春澹站在原地,久久站着……
他垂眼,清澈的眸底情绪汹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只是好像看到小小的谢庭玄,他们都一样的可怜。
他尚且能够体会到没人爱是种痛苦,可谢庭玄冷得好似铜墙铁壁,无坚不摧一般,谁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
还以为,他什么都有,还以为他出身名门贵族,是件多值得羡慕的事情。
心里莫名的难受。
浅色樱唇嗫嚅几下,艰难道:“混蛋,傻子,笨蛋……”
连卖惨都不会,真是笨到极点了。
*
不日,陆行便和席凌出发去寻找青龙参,而席凌也将联姻的事全权托付给秦王殿下。
临走前,林春澹其实还见了他一面。
什么都没说,却莫名问了一句,“你说谢泊教你们不准损害谢氏荣光,你这样破坏联姻,岂不是背叛谢氏。”
席凌神色平淡。
“是,这是背叛。我甚至无法预料这样做的下场。能力也有限,也没办法猜测成功以后她会怎么样……但一定不会比这更差了。”
“令仪这辈子都在被逼着做各种事情。却没人在意过她真正想要什么。她明明极富才华和抱负,明明可以入朝当个女官,但她的亲人永远只会用恩情绑架她。”
少年听完,眼神忍不住地悲悯起来。
他想,一定要改变什么吧。
一定要拯救这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谢泊人在兖州,却对京城的局势了如指掌。入京之后甚至没去谢府,似乎是对谢庭玄这个嫡长子失望了。
借住在好友家之后,便密切派人关注着秦王和崔玉响的动态,似乎是怕他们搅合联姻。
所以林春澹绕了好几个大圈才堪堪见到袁令仪。
帝王信任他,已经暗中将金吾卫的指挥权交给了他。只是外界不明,还以为金吾卫只听从皇帝差遣。
而作为金吾卫左将军的魏泱忠于陛下。陛下将指挥权交给林春澹,他自然便助力林春澹暗中行事。
只是事情做得隐秘。
先是和金吾卫大将军私下设局,让他身为诰命夫人的妻子举办宴会,邀请了郑寰等一众年轻的贵族子弟,自然而然地请了身为他未婚妻的袁令仪。
宴请名单上自然没有林春澹他们,避免谢泊他们推脱,不让袁令仪参加。
其后,秦王殿下扮成叶昭的侍女,悄悄混进去完成会见。
这局布得隐秘,谢泊方面小心翼翼地盘查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允许袁令仪去了。
日子也过得很快,赏花宴那日热闹极了,年轻的小姐公子们说说笑笑。
林春澹穿着侍女的装束跟在叶昭后面,敷面化妆。乍一看高得有些怪异,但他好看,众人一眼眼地掠过去,硬生生地没发觉异常。
原本现场气氛轻松,大家说说笑笑,还有小姐拿糕点逗小侍女。
叶昭也趁机往秦王殿下嘴里塞了一块,然后满意地看着他像小松鼠一样嚼嚼嚼。
少年也听话,吃完了又被塞进一块。
他就继续嚼嚼嚼。
叶昭的心又要萌化了,差点上手去揉他的脑袋。
隐隐发觉龙子的脑袋摸不得之后,才讪讪收回手。
直至两个人的到来,袁令仪和郑寰。
众人都停下了交谈,目光忍不住地凝在他们身上。
袁令仪神态冷淡,但容貌极好。清清冷冷的样子,像是落入凡间的仙子。穿得很素,只戴了一根银簪。
林春澹眨眨眼,忍不住想谢氏出来的孩子都这样吗?
一个个都很年轻,偏偏每个都穿的像奔丧。
但没等他想太多,接下来上场的人简直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完全呆愣在原地。
亲眼看到郑寰之后,他觉得李福所说的“体型宽胖”还是太仁慈了。
这哪是体型宽胖,简直是一头猪登场了。
满脸横肉,走一步喘一步。偏偏穿着绫罗绸缎,像头偷穿主人衣服的猪。
而且他很恶心……
不是胖的原因,而是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猥琐的气质。
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色眯眯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现场的每个女人。
平等地骚扰着每个人。
不仅是扮成侍女的他,在座所有女眷心里都涌出一种没由来的恶心。
他先是看见了叶昭,觉得她有种与旁人不同的气质。但被她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后,觉得此人过分有攻击性,便不敢看了……
视线更深地落在她身后的林春澹身上。
看见那双漂亮得像宝石的眼睛。
咽了咽口水。
叶昭真更想揍他一拳了,赶紧护着身后的“小侍女”。
但少年早就不是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林春澹了。
反而微微失笑,眼底冷幽又极具蔑视。
淡淡道,“别急,先干正事。”
这反差极大的两人一出现,大家的议论的话题顿时转向了他们。公子哥们艳羡郑寰命好,这个衰样也能和袁小姐订婚。
而少女们则是有些怜悯的。左右谈论的不过是袁令仪很惨,因为生母早逝,继母不慈,竟然被家人撺掇着嫁给这样的人。
岂非这辈子都毁了。
毕竟之前京中都盛传她要嫁的人是谢庭玄,当时多少人艳羡……不曾想那位谢宰辅喜欢男人,娶的还是。
她们不敢再说下去。
但终归是心疼袁令仪的。
席间,郑寰一会看向叶昭身边的小侍女,一会儿又忙着看自己的未婚妻。
时不时还要偷瞄旁的小姐,别人觉得晦气。
他自己倒是喜不自胜。
举办宴会的楚夫人都看不下去了,赶紧寻了个由头将袁令仪带到了后厢。
而叶昭也已提前行动,故意将酒倒在衣服上,借口换衣,带着林春澹也到了后厢。
楚夫人见到他后,赶忙行礼带路。
然后才带着人和叶昭守在前院。
林春澹站在屋前思考了几秒,而后才推门独自进入后厢房。
屋中的袁令仪原本就有些奇怪,楚夫人为何让她在这里等着。
见到一个陌生的侍女推门进来就更疑惑了。
但凝目多看了几眼,愣神了几秒,“林、春……”澹。
她瞬间反应过来,赶紧改口道,“秦王殿下。”
第92章 只是人而已 你也是个蠢货
两人满打满算也没见过几面, 袁令仪再傻,见到林春澹出现在这也能猜到他是为了什么。
既是政治联姻,谢泊将其中的利害关系都向她陈述得清清楚楚。
自然也让她警惕秦王, 毕竟他如今和太子分庭抗礼,亦在争夺皇位。崔党定然不会放弃阻止他们联并宣平长公主和袁氏两股势力。
所有人都知道郑寰是个烂人, 但她的姨母、姨夫、父亲和继母却都沉默着允许了她的牺牲。谢泊明着安慰, 暗着威胁, 用生养之恩绑架她。
要报恩, 要回报家族, 镇守西南的父兄有多么辛苦……
到最后, 也只有身边的小侍女为她掉了眼泪,哭着说,小姐明明没有做错没有任何事。
而从始至终, 袁令仪的神色都没有什么变化。她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
为家族父兄奉献,因为是他们镇守西南, 才给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
也要为了姨母奉献,因为姨母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却将她接到兖州亲自抚育。
她知道姨母作为续弦地位不高,所以在谢氏的这些年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
即使讨厌兖州, 讨厌谢氏, 讨厌一切一切束缚她的规矩,但为了姨母,为了父兄安心, 她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明明不想嫁人, 但谢泊让她和谢庭玄定亲时,犹豫拒绝的话含在口中,但看见姨母那双温柔期望的眼睛, 还是咽了下去。
嫁给谢庭玄是嫁,嫁给郑寰也是嫁。对她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再一次接受了。
她低头,看向杯中上下浮动的茶叶,枝缕姿态舒展,似乎很自由的样子。
眼眸微深,平静地开口,“我知道殿下想做什么,但是您找错人了。我不会破坏郑袁联姻的,我愿意嫁给郑寰。”
少女素衣清丽,坐在那里。明明窗外光芒倾泻,耀眼夺目,但好像照不到她身上一样。
清清冷冷的样子,一双眼眸平静如水,没有任何情绪。
林春澹说不出的感觉。
他没有反驳,也没赞同。
只是在她对面坐下,抬目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弯眸懒洋洋地说,“袁小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浅樱色的唇微勾,明亮的眼眸好像落着星子一般。
垂着眼帘,淡淡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你劝我走,我说你很残酷。却没想到,你对自己也这样狠心。”
袁令仪眸色微微波动,却没说话。
少年继续说,“嫁不嫁郑寰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真的甘愿这样被绑架。我听席凌说……”
他特意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果然发现她按在桌案边缘的指节用了些力,边缘泛白。
“你爱读书爱学习,想做女官。”
话音未落,便见袁令仪抿着唇,睫毛轻轻地颤动着。
她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出了始末,声音轻轻地问:“席凌求了殿下吗。何必呢,明明这样就很好,他们养育我,也到了我回报他们的时候了。”
“好在哪里?”
这话将秦王殿下气得不轻,蹙着眉毛,温软的瞳中满是凶狠的光。
拍桌恶狠狠地骂道,“你也是个蠢货。”
突然被骂,袁令仪都愣住了。
“狗屁的养育之恩,既然生了你凭什么不养育你,将你丢到兖州算是养育吗,将你卖给郑家算是养育吗。”
“郑寰品行那样低劣,连今日宴会上与你素不相识的贵女都担心你的安危。而他们呢,有人在意你的死活吗?当他们用这些绑架你的时候,就没什么恩德可言了。”
林春澹大声地骂道,骂完后气喘吁吁的。
掐着腰缓了好久,伸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少年眉眼昳丽,神色却是愤怒的、反叛的。
浅淡的瞳仁犹如琥珀般,在阳光的折射下犹如宝石,漂亮极了。
“告诉我,你真的要这样吗。你如他们所愿嫁给郑寰,日后被欺负被凌辱,死在郑家他们也不会流一滴眼泪的。”
“你不欠他们的,也不欠任何人的。你是你自己,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为自己而活的。我知道他们是怎么绑架你的,但本殿下话撂在这。”
“无论是谢泊还是你父兄,谁再说这种狗屁不通的话,我就亲自送他嫁给那头肥猪。”
曾经他也是这样的,林敬廉难道没绑架过他吗?那种渣子没有尽到任何当父亲的责任,让他奉献的时候倒是一副无私的样子。
可他林春澹向来不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因为他始终相信,即使再渺小也有活着的价值。
没有人爱他,他就爱自己。
林敬廉想利用他,他就算做男妾也绝不让他如愿。
谁也别想逼他放弃自己。
“无论怎么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林春澹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抿唇补充了句,“我知道谢泊是怎么教育你们的。可为什么不能自私呢,我们明明只是人而已。”
明明只是人而已。
又不是神。
袁令仪那双习惯了冷漠看待一切的眼睛,从未如此明亮过。
深深的触动,眼底浅浅的颤动,像是在平静到快要干涸的死水里注入了一缕清泉。
她第一次开始思考,可以这样吗?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所以她总是理智的,冰冷的,不近人情的。
就像那次谢庭玄病重,她觉得林春澹那样很笨,是徒劳无功的,是没办法改变任何事的。
可是,为什么不能做无用的事情呢,为什么不能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心呢。
就像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人是可以只为了自己而活的。
林春澹的话像是点点星火,照亮了她。
她看到了炙热的自己,听见自己的心一遍遍地说不要。也许它一直这样说,只是她总是刻意忽略。
不想嫁给郑寰,不想这样嫁给任何人,想做女官,想实现自己的抱负……更想,见一见席凌。
“你说的对。”
那只永远妥协,永远向下垂着的袖子里,拳头重重地握了起来。
她的神色不再平淡,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漆黑的眼睛坚定又有力量。
“我,不要这样。”
闻言,林春澹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松开袁令仪的手腕,坐回位子上。
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掌心发麻,还有点疼,明显是因为他刚刚群情激昂地拍桌子导致的。
真疼。
“嘶。”
秦王殿下没忍住,嘶了一声,眼尾微微泛红。
泪珠已经娇气地蓄在眼眶里了。
看他这样,袁令仪关切地问:“殿下怎么了?”
好疼呜呜呜。
林春澹下意识想撒娇。但想起自己刚刚表现得那么帅,若是此刻撒娇,岂不是太有损他英明神武的形象。
深呼一口气,绷着小脸正经道,“无妨,微痛而已。”
表面上坚强无比,实际在心里悄咪咪哄了自己半天:
谁叫他现在是个高深莫测的秦王殿下呢,这点小痛是绝对不能将他打倒的。
这才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可惜很轻易地被对面这人看穿了。
但袁令仪是个好人,没有揭露英明神武的秦王殿下,只在心里悄悄笑了两声。
岔开话题问,“殿下,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逃婚。”
*
林春澹阻止郑袁联姻的原因,不单单是席凌的请求和他想要拯救袁令仪的私心,更因为他如今是皇位的争夺者,必须和太子党处处敌对。
所以制定了三个计划,如果袁令仪始终不愿意出面帮助。那他们只能从别的方面下手,一定会阻止这场联姻……
但三个计划的意义是不同的。
别的计划只会暂时将袁令仪拖出嫁给郑寰的苦海,但她如果一直逆来顺受,那么未来是不会改变的。谢泊和她的父兄能卖她一次,就能卖上许多次。
不可能每一次都能得到他人的助力。
所以就和林春澹始终坚信的一样,能够拯救你千千万万次的,始终只有自己。
袁令仪这一次的抗争,其实也是对以后千万次的反抗。
再过一个月便会开启下半年的女官遴选,林春澹已经上下打点好,等时机一到,便送她去参加女官考试。
让她的人生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接下来要做的也很简单,袁令仪甚至可以趁着这场宴会回一趟住处,取好东西后,便随着林春澹他们离开这里。
她原本怕节外生枝,是不准备回去的。反正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好带走的。
但仔细思索了一下,突然想起母亲唯一留给她的遗物还在住处。
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拿时,秦王殿下细心地发现了。
他取下腰上的令牌塞到她手上。
桃花眼弯着,颇有几分矜骄,“拿着这个。见它如见本殿下,谢泊那个老不死的不敢为难你。”
袁令仪内敛,轻轻地嗯了一声。
少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鲜活又美好的人。
她快速回了府,因为这局设得隐秘,甚至没有任何人发觉她的异样。
她来不及和侍女解释,两个人在卧房中翻翻找找,一个人收拾东西,她在找母亲的遗物。
许是因为声音略大,路过的谢夫人被吸引了注意力。
她有些奇怪地推开门,见到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
以及坐在中间的袁令仪。
瞳孔瞬间缩小,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声音颤抖起来,“令仪,你要干什么。”
袁令仪正巧找到母亲的遗物,她将它握在了手里,拉着侍女就准备离开这里。
谢夫人顿时急了,她踉跄着几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眼眸含泪,声音急促,“你不要姨母了吗。”
“令仪,你不能走。”
第93章 你又不姓陈 想亲。
谢夫人的确对她很好。
当年她母亲因病去世不久, 袁将军便再娶新人。继母不慈,父亲不顾,袁令仪日子不好过, 是远在兖州的姨母将她接去照顾。
重新给了她温柔的爱。周遭的人不停地告诉她,姨母是谢泊续弦, 日子不好过, 养着她更加辛苦。所以她应该乖一点, 听话一点, 这样才能报答姨母。
袁令仪也是个听话的孩子, 她始终对姨母付出所有。
可是此时此刻, 昏暗的房间里,她看着姨母那双温柔的眼睛,突然感觉那是一把软刀子。
软刀子也会杀人的。
谢夫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 像一株藤蔓般,紧紧地攀附着, 缠绕着她。眼底闪烁的泪光,仿佛是来自地狱诅咒。
她哭着说, “令仪,你若是离开了, 姨母怎么办。你姨夫他本来就不喜欢我, 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
“你不能这么自私。当年我怀着身孕,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将你接到这里,含辛茹苦地养大你, 没有苛待你半分。就当是救救姨母吧, 就算是可怜可怜姨母吧……别离开,听话好不好。”
如果她离开的话,姨母会怎么样呢?谢泊对这个续弦没什么感情可言, 而她们血脉相连,他说不定会将这份怨恨转递到姨母身上。
姨母的确养育了她,没有姨母就没有她的今日。袁令仪那双好不容易变得明亮的眼睛又再次暗淡下来,任由女人抓紧她的手,像是要被这份温柔寄生一般。
可恍然中,她又想起林春澹的眼睛。
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逼问她:“看着我的眼睛。”
告诉我,你真的要这样吗?
你真的愿意为这份养育之恩,放弃自己的所有吗。
任道德如何折磨。
这一刻她心如明镜,心如烈火,只为自己燃烧。
抬起手臂,狠狠地向后一挥,挣脱开来。
少女说:“我不要!”
谢夫人踉跄两步,堪堪扶着桌案才站住。上面的茶杯应声滚落,摔在地上碎成了千万片。
她满目震惊地抬头,看向乖巧了十几年的外甥女。唇颤抖着,眼泪又继续流了下来。
袁令仪拉住了侍女的手。她往后退了几步,目光却还是坚定的,“姨母,是我对不起你。但是这辈子,我还想为自己活一回。”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只想做我自己。”
闻言,谢夫人却突然变得激动起来。那双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歇斯底里,她不管不顾地宣泄着情绪,“每个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嫁给未曾谋面的人,为什么偏偏你不行呢。”
“为什么你偏偏要反抗呢。”
她抬眼,恨意剧烈地波动着,“我嫁给谢泊做续弦那年,也才十八岁。”
“所以我不要!”袁令仪胸膛轻轻地颤抖着,“我不要变成姨母这样,不要在十几年后这样去逼迫下一个女人。”
谢夫人的脸色瞬间惨白。
唇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袁令仪拉着侍女,背着行囊从她身边大步迈过。
出门前微微停顿了一下,垂目道,“姨母的养育之恩我此生无法还尽,若姨母以后还愿意见我,随时都可以去找我。我不恨姨母,我爱姨母。”
她知道姨母也是受害者,她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只能依附。所以相比于对谢泊和父兄单纯的怨恨,她和姨母之间,更是一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
听到最后一句,谢夫人泣不成声。
她闭上眼睛,小声地道歉,“对不起,令仪……”
其实姨母也爱你的。
那时你小小的一个,姨母见你第一眼就想保护你。给你扎过那么多次辫子,抱着你叫过那么多次令仪,可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
明明也被你滋养了生命,在无数个深夜被你温暖的小手拭去眼角的泪,却又自私地用养育之恩绑架你。
逼迫你葬送自己的后半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袁令仪背着包袱,路过门房的时候被察觉了异常。府内的家丁围上来,她直接掏出了林春澹给的那个令牌。
见它如见秦王殿下本人。
家丁们顿时跪了一地,无人敢阻拦,只能看着她上了停在府门外的马车。
并派人去寻出门在外的谢家主。
另一边,秦王殿下和叶昭还在宴会上。
郑寰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见现场的贵女们都不愿意搭理他。便凑到公子哥那边去吹牛,言语之间满是冒犯。
“她袁令仪嫁给我算是命好,不然嫁给谢庭玄那个废物岂非太过倒霉?”
人一向如此,最近秦王监国,谢庭玄接连被罚了数次,没怎么露面,敢冒犯他的人多了不少。
从前的郑寰连看他一眼都不敢,如今倒是敢说些浑话。
其余的公子哥看在宣平长公主的份上,也就随着他插科打诨了几句。但大多数都笑而不言,心想着嫁给你?
第一个月成寡妇才能算命好吧。
他说着,兴致来了,叫仆从给他弄了半壶酒。灌下肚子里后更加放肆,眼神也变得猥琐起来。
路过的贵女们纷纷走得更快,生怕被他的眼神骚扰了。
而他啧了几声,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叶昭身上。
但这死胖子理智尚存,知道叶昭不是好惹的,她家中显贵,又是魏泱的新婚妻子。
于是,贪婪的目光就落在了她后面的林春澹身上。
心想着惹不起叶昭,还惹不起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吗?
便晃了过去,笑眯眯地伸出手,想要去拉林春澹的手。
知道他尿性的公子哥们纷纷别过头去,叹息着想今天这个漂亮的小侍女怕是要倒霉了。
结果,郑寰还没碰到他的手呢,便被叶昭一脚踹在胸口。
她之前行军在外,可不是什么娇花。
加之带点私人恩怨,用的力气就更大了,差点没把他的肋骨踹断几根。
但他实在太胖,像个肉球一样在地上弹了两下,竟然安然无恙。
不过酒倒是醒了。
仆从想把他扶起来,可他实在太胖,像个肉墩子成精,根本没办法扶起来。只能扶着他上半身,帮他顺顺胸口的气。
郑寰的祖母可是宣平长公主,他这辈子都没被这么对待过。他自认为是皇室中人,此刻气急败坏地冲着叶昭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么对本世子!真觉得魏泱如今得宠,你就为所欲为了?”
“说破天了你们也不过是臣子,是我们皇家的狗!”
他真的气死了,他那么尊贵的一个人,只是想摸摸侍女的小手,竟然被那么对待?竟然敢踹他!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毕竟又不是所有人都是皇亲国戚。这么明晃晃地被说是狗,谁心里能好受。
但他们的确不敢招惹郑寰,现场一片寂静,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只是猜测,再怎么说郑寰的确是皇室中人,叶昭最后还是要低头的。就是那个侍女怕是……保不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地呵笑一声。
大家愣了一秒,不知道是谁敢在这个时候笑。纷纷抬头看过去,却见笑出声的人竟然是叶昭身后的那个小侍女。
他身量很高,此刻却莫名解了头上发髻。
如瀑般的乌发倾泻而下,莫名的优雅。
他伸出两只修长的手收拢长发,嘴里咬着半截红绳。有些含糊,但声音却很清越,不像女声,“郑寰,你的脸倒是挺大的。”
“满朝臣子都是皇家的狗。那你算什么,半条狗?”
毕竟他只有宣平长公主这半支血脉是皇家的。
少年动作流畅地用红绳扎了个高高的马尾。
随着侍女的服饰,但满身的贵气遮掩不住。他挥挥手,埋伏在暗处的侍卫全部涌了上来,只用了半秒就将那地上的肉墩控制住。
抬腿,靴子踩在郑寰脸上时,众人才发现他穿的是男士筒靴。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原来是个男人。
浅色的琥珀眼眸,容颜昳丽,又敢踩在郑寰的脸上。全朝也就只有一个人……
所有人的脸色骤然改变。其中既有意外也有惊恐,毕竟林春澹现在是和崔玉响混在一起的狠毒角色。
瞬间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参见秦王殿下。”
“参见秦王殿下。”
皆是小心翼翼地冲着这位漂亮少年朝拜。
郑寰吓疯了。
他尝试解释求饶,却被鞋底堵住了嘴。
只见到秦王殿下那堪称绝色的脸上,露出狠毒的笑容。浅唇微勾,好整以暇道:“你又不姓陈,怎么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郑寰一动不敢动。
他是真没想到这位表得不能再表的表弟会出现在这里。
当然不敢惹了,他郑寰向来欺软怕硬,怎么可能敢得罪陛下宠爱不已的秦王。更何况,这人如今的名声很差……
心狠手辣的。
林春澹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眼底隐隐透着些讥嘲。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收回了脚。
因为觉得此人的模样实在有碍观瞻。
看在他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的份上,他冷笑着说:“真是打你都怕侍卫累……”
皮这么厚,能有用吗?
郑寰浑身的肥肉都震颤了一下,不敢想,他原来是准备把他打一顿的吗。
他可没挨过打。
他唔唔地喘着粗气,好容易才坐起来。哭着说,“殿下别跟我计较,我是不知道您……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家人。”
“谁跟你是一家人。”
秦王殿下眉眼间满是嫌恶。
郑寰顿时不敢说话了。
"你既然觉得臣子都是我们皇家的狗,本殿下算是嫡系中的嫡系吧。那就奖励你,以后见到本殿下先跪下磕几个头。"
“再汪汪叫两声。”
郑寰那张满是横肉的脸涨得通红,憋屈极了。
他还没被这样对待过。
可看着少年眼中冷幽的光,心里又害怕得不行。
正要汪汪两声的时候,有个太监打扮的人急匆匆地跑来,在其耳边低语了什么。
秦王殿下的神色更冷。
低头看了他一眼,又踹了两脚,说:“以后给本殿下夹着尾巴做人,再敢做这种事,小心自己的小命。别说你不姓陈,就算姓陈,本殿下也可以。”
换做旁人说这话太狂妄。
但如今皇帝病重,他监行国事,权势滔天。加之太子不在朝中,他真的能做到……
郑寰打了个寒颤。
不敢造次。
少年冷幽幽地瞧着他半晌,盯得他快要尿□□了。
才大发慈悲地抬腿,带着叶昭一起离开了此处。
余下众人才终于敢喘口气。
被侍卫拦住的仆从们赶紧聚上来,艰难地将郑寰扶了起来。
后者咬牙切齿地问:“秦王怎么会在这?”
心腹低声道,“袁氏刚刚传来消息,袁令仪逃婚了,似乎是秦王的授意。”
“原来是在这等着我!”
虽然两方都知道秦王是为了削弱太子党的势力才极力组织联姻,但郑寰这个蠢货却觉得他是为了袁令仪。
低声嗤笑,道:“原来是为了个女人。让给他不就好了,还非得把我羞辱一顿。”
忽然又想起了之前的传闻,忍不住说:“先是谢庭玄,后是灵素道长,他的风流韵事不都是男人……怎么改喜欢女人了?”
心腹沉默了。
对于这个蠢货,真的不好解释,这桩联姻的价值。他难不成真觉得,是袁郑两边都觉得他们相配才促成的?
*
林春澹先是在厢房里换回了男装,洗掉了脸上的妆粉。出来的时候让叶昭先走一步,帮忙去照顾一下袁令仪的安危。
叶昭抿紧唇。她知道林春澹接下来要去见谢泊,而此人的刻薄人尽皆知。
之前还和林春澹有些过节……
禁不住地担心,小声道:“殿下,千万小心。”
“放心吧,如今他拿我没办法。”
少年说着,浓长眼睫微敛,琥珀色的眼瞳里像是燃着簇火苗,“况且,他来得正好。我可是很记仇的,当时他不准我见谢庭玄,还说我卑贱。”
“都还没报复回去呢。”
谢泊就在后厅等着。他今日本来是去郑府商谈婚期等具体事宜的,结果在回府的路上被赶来的仆从告知袁令仪逃婚了。
消息传得迅速,他刚到宴会门前,便知道秦王也隐在今日的宴会中。
原本是想让袁令仪和郑寰稍稍熟悉些,却不想让秦王钻了空子。
几乎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
不急不躁地派人通传,要见林春澹一面。
初夏燥热,谢泊喝着杯中的茶,心中其实也有些燥。
毕竟袁令仪成功逃婚,那么他们满盘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她还是落入了秦王手中。
他能够猜到秦王的打算,在宴会上表明身份,逃婚这事随之也闹得满城风雨。他们就算是想偷偷换个人继续联姻也难了。
如果没办法弄回袁令仪,那联姻就必须搁置。毕竟宣平长公主不是傻子,不会允许袁家的庶女嫁给她的宝贝嫡长孙的。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他也顺势抬目,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的漂亮脸庞。
谢泊从来没有想到,当日谢府将他引以为傲的长子迷惑得神魂颠倒的卑微男妾,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竟然能爬高到这个地位。
如果当初他猜到的话,一定会想办法将两人撮合在一起。毕竟林春澹也是皇后的儿子,若谢庭玄能扶他上位,做个权臣,他们谢氏又得以延续百年荣光。
只是兜兜转转,谢庭玄成了弃子。倾尽所有,狼狈不堪,最后还是没能留住林春澹。
那他们谢家只能将所有的赌注押在太子身上了。
“参见秦王殿下。”
谢泊行礼完,轻轻地叹息一声。
还是觉得若有机会,押宝林春澹更好,毕竟如今皇位争夺也是他更占上风。
少年冷笑道:“你叹什么气。”
“只是有些可惜而已。”谢泊虚伪又势利,“当日竟没有发现,金鳞岂非池中物。”
说得隐晦,但大体意思是,没有识得他身上的潜力。
和那时林春澹猜想的一样。若当时谢泊知道他的身份,还真会特意将谢庭玄送到他床上来。
少年都有些被他的无耻气笑了。
他略微平复情绪,眨眨眼,睫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般,格外生动。
笑得也很鲜活,“本殿下更好奇的是,接下来你该怎么做呢。”
他伸手,很欠地将杯中倒好的茶翻转,淋在桌面上。
托着下巴,好整以暇道:“有没有想到过,还会栽在我手中呢?”
谢泊面色微僵。
就听他继续说,“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什么来着,好像是说本殿下生来下贱,人也下贱。”
“又说什么,以色侍人,不能长久之类的话。”
他快速眨眨眼,见谢泊脸色越来越难看。
突然又笑了,桃花眼中满是纯良无辜,“本殿下记性很好,更是睚眦必报。谢泊,你不是最关心谢氏满门荣耀吗,那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修长的指节在茶水中轻轻搅动,修剪整齐的指甲被水浸没,模糊地倒映着那双冷幽的浅眸。
“你们都知道的,我这人名声差,人也坏,还记仇。”
“之前腾不出手,但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好生气啊,你竟然敢那样说我……报复你们谢氏满族怎么样。”
林春澹托着下巴,又眨了眨眼。看起来美丽无害,但说出的话却像是恶魔一般,萦绕在谢泊耳边,“他们没什么错。错的是你,你口舌太多,害死了他们。”
“不是满口为了谢氏荣光。因你灭族,你下去还有脸面见列祖列宗吗。”
这话戳进了谢泊心底最恐惧的地方。
他不能担着害死全族的罪名,他一辈子都在说为了谢氏荣光,怎么能因为他害了谢氏呢!
哐当一声,老匹夫猛地跪在少年面前。
磕头。
虽然不愿意这样,却又不得不压制自己心中的不爽,乞求少年,“求秦王殿下高抬贵手,放过谢氏。”
林春澹眸光不明,神色晦暗。
其实他内心在悄悄憋笑。看着谢泊这幅衰样,他都要笑出声了……
眼神飘忽,他当然做不出灭门这种事了,只是诓谢泊的。
但还是很好笑。
人名声差也是有好处的,他和崔玉响深度绑定之后,所有人都将他当成杀人不眨眼的坏人,微微勾勾手指。
就能吓得一片人跪倒。
比如此刻的谢泊。他竟然真的觉得他会因为几句话,就灭谢氏满门。
眼底促狭,笑意更浓。他故意道:“那你说说,谁下贱。”
“自然是我,下贱……”
老匹夫回答完,颤抖着像是受了奇耻大辱。
林春澹又问,“以色侍人,你似乎很喜欢用这个词。”
他唔了一声,乖巧的样子又初显端倪。
但说的话却让老匹夫屁股一凉,“正好郑袁联姻不是没了新娘?你的算盘落空,应该挺失落的吧。不如这样,你嫁给郑寰吧。”
“秦王殿下!”
谢泊不堪受辱,那老脸涨得通红。
他还没这么丢人过,却不能用刻薄话怼回去,只能抖着唇道,“慎言。”
"老夫,还想要保住晚节。"
话音未落,秦王殿下嗤笑一声,眸色骤然变冷。他说,“想要保住晚节,想要保住谢氏,就滚回兖州,这辈子都别来京城了。”
“殿下!”
谢泊瞬间抬头,义正言辞道,“我们是不得不争。谢庭玄从前和崔玉响不和,争斗多年。如今圣上重病,若是您赢了……我们谢氏会不受牵连吗?崔玉响会不放过我们吗?”
林春澹垂眼,淡淡道:“说了这么多,你这个做父亲的,倒是一点不在意儿子的安危。”
“那是他自己选的。”
谢泊抿紧唇,“如若不是他一意孤行,背叛太子和陛下,怎么会被流放江南。整日半死不活的,他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吗。”
狐媚子,他现在只敢在心里骂林春澹。
但还敢骂自己的儿子,“蠢货而已。”
却不料,秦王殿下猛地起身,一把攥紧了他的衣襟。浅眸里波动着复杂的情绪,他声音冷极,“用得着时,他就是你谢氏引以为傲的长公子。”
“快死时,就变成没用的弃子。”
“倒霉了,落魄了……就是色令智昏的蠢货。我倒觉得,他还不如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谢泊被他眼睛里的冷意盯得头皮发麻。
却还是吞咽口水,嗫嚅着开口:“殿下说的对。但至少老夫之前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你们俩之间的确没有好下场。”
“他是个怪胎,生下来就不会哭。天生寡情,对旁人的感情不过是伪装出来的。”
生下来不会哭是错吗?
天生寡情是错吗?
林春澹想起从前颜桢对他说过的,前几日席凌说过的,只觉得一股怒气直直地窜到头顶。
拳头慢慢地攥紧,几乎无法克制地……
一拳打在谢泊那张老脸上。
“谢庭玄是有错,他是伤害了我。”
少年瞳仁轻轻颤动着。
他眼尾泛红,在老匹夫震惊的神色下,又挥了一拳。
谢泊哀嚎起来。
“可你最没资格说这话。”
“他不会哭,但也是个孩子。予你荣耀时,冷静聪颖时,才是你谢泊的儿子。”
“与你相悖时,却又是怪胎了。你这种人——”
林春澹抿紧唇,用尽全力地挥出最后一拳。
而后松开手,任由他如烂泥瘫软在地,冷冷道,“根本不配生孩子。”
“滚回兖州,永远别再回来。”
……
将宴会的事情处理干净后,林春澹才离开这座府邸,出门时天色已晚。
晚霞已经完全消散,天空是深蓝色的,静谧无比。树梢上的夏虫已经悄悄地鸣叫起来。
少年抬头看着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突然有些迷茫。
“又到夏天了。”
他心里波荡着的复杂情绪,让他很想去见一个人。
此时此刻,谢庭玄正在府中做什么呢?
但又害怕去见他……总是问他还有没有情意,总是问他能不能陪在身旁。
缠人得要命。
秦王殿下抿紧浅唇,神色很纠结。
他只想亲亲抱抱,做|爱做的事情,并不想接触有关以后的话题……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其实,他和灵素初识的时候真的想过的。
他不喜欢薛曙,那灵素呢。他和谢庭玄那么像,是一个类型的,能不能喜欢上呢?
可事实上,他控制了灵素之后,两人经常待在一起。
但他们之间就像一潭死水,明明是相似的脸,相似的气质。可看见他的每一秒,心里都有个声音说,不喜欢。
没感觉。
林春澹非常抓狂,却又很想在此刻见见谢庭玄。
没办法,最后还是……服从了自己的心。
但见他的话,要小心一点。若是被崔玉响发觉,恐怕会节外生枝。
于是让人去宫中传灵素来秦王府,营造他在府中的假象。
他则悄悄地乔装打扮,翻墙溜出去,去了谢府……
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在暗卫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地翻墙。
在恢复身份之后,首次回到他们曾经居住的卧房。
里面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唯一改变的是,满墙挂着的画。似乎都是新画新裱的,凑近一看,上面画的都是他。
看得出来,这就是席凌口中,谢庭玄在府中每天唯一干的事情。
卧房里,只有书案旁燃着一盏昏黄的烛灯。纸上的墨迹未干,男人却已趴倒在桌案上。
林春澹坐了上去。
桌案上,他伸出指尖轻轻地描摹起男人的面庞。
先是高挺的鼻梁,一点点地滑下,然后是那双浅淡的、薄薄的唇。
这会有些痒痒的。
谢庭玄浓长的眼睫颤动了两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清冷的眼眸在触及他时,似乎没什么疑惑。
他直起身子,伸出手,想要扣住少年的手指,却在相触的瞬间,神色微微波动着。轻声呢喃,“原来,这次不是梦吗。”
是温暖的。
柔软的殿下。
眼瞳微微变得深邃,喉结滚动着,问:“殿下,今夜是要……”
却不想,两个酒壶放在了他的面前。
里面盛着满满的酒。
少年支使他道,“快喝。”
谢庭玄没怎么喝过酒。他不喜欢发晕的感觉,而更喜欢保持清醒。
所以即使再痛苦,也从来没有借酒消愁。
但林春澹让他喝,他连犹豫都没犹豫。
一句话都没有多问,直接端起酒壶喝了个干净。
虽是尚且温和的果酒,但他一下子整整喝了两壶,瞬间就变得晕头转向起来。
但他面上不显,肌肤仍是冷白的,神色也是沉静的。
只是那双眼瞳黑得纯粹,有种无机质般的冷淡,像是缓不过神一样。
见他这样,少年神色变得奇怪起来。
凑近后眯起浅眸,认真地打量着那张冷淡俊美的脸。
没醉吗?喝了这么多不应该啊。
下一秒,便被毫无征兆地亲了一口。
林春澹:“?”
反应过来之后,他盯着谢庭玄看了半天,都没发现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就当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的时候。
又是一个吻落下。
谢庭玄的目光很迟钝,但呼吸却很灼热。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恶犬一样,低低道。“好亲。”
下一句是什么。
男人喉结滚动了一下,“想亲。”
腰被毫无征兆地握住,面前的人倏然站起,倾压而下,逼得他不得不朝后躲。
却还是被圈在阴影中。
第94章 不是怪胎 因为想让殿下幸福
昏黄的烛火, 照应在谢庭玄的侧脸处,将他深邃冷淡的眉眼削得几分温柔。
或许也不是因为这烛火,只是他的目光落在林春澹身上时, 便会变得如此柔情缱绻。
深如长夜般的眼眸却在醉后多了几分迷茫。
寸寸落在少年身上时,没什么清醒理智可言。像极了饿久的恶犬, 脑袋拱动着凑近, 直至完全挨着他的颈窝为止。
深深地嗅闻一口他发间的香气, 才终于满意地停下来, 轻轻用下巴蹭他的侧脸。
那炙热的吐息在林春澹的耳边盘桓着, 令他的脸瞬间烧得滚烫……亲近倒不是羞耻的原因, 只是这些行为的动物性太强,不像是谢庭玄这种人做出来的。
尤其是那嗅闻的动作,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一只巨大的猛兽压住了。
好奇怪。
秦王殿下伸手去推他的脑袋, 小声地说:“不准闻,你是狗吗。”
腰间的手臂逐渐收紧, 拢得用力。让他几乎不需要使任何力气,也能后仰着悬在半空中。
谢庭玄纹丝不动。
薄唇轻启, 因为离得太近,擦过他的颈窝, 让他痒痒的, 忍不住眯起一只眼,说:“别靠我这么近。”
男人声音低哑,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腰, 一只手缓缓地在那里游动, 像是蛇缠绕着一样。既能裹着,又能悄悄地摸。
下流的话:“腰好细。”
林春澹愤怒了,他说:“不许说我腰细。长高了很多, 现在也有肌肉线条呢。”
一边凶狠地蹬腿,想要痛击谢庭玄的膝盖。
却不想被趁机钻了空子,腿缝之间被并入男人的膝盖,彻底抵得他不能动弹,被控制在桌案上。
而男人直起身子,俯视而下的眼瞳幽暗无比。
瞬间变成了一上一下,秦王殿下受制于人的情况。
他雪颊通红,睫毛眨了又眨,忍不住痛斥道,“谢庭玄,你这个混蛋又装。其实根本没喝醉吧。”
少年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千辛万苦找了这个法子,就是想灌醉谢庭玄后可以趁机欺负他,顺便再做点爱做的事情,然后……
他眼神飘忽起来,提起裤子跑路。
并不想负责。
根本跟他想的不一样嘛。
谢庭玄这个混蛋,到底醉没醉啊。
林春澹抿紧唇,在这种情况下伸出两根手指,问:“这是几?”
他想,若是回答二的话,谢庭玄就是真的没醉。
若是回答别的数,说明谢庭玄在装醉。
无论如何,都要给他判处罪名,竟敢欺骗堂堂秦王殿下。
可出乎意料的是,男人哪个都没选。
眼睛紧紧地注视着那摇晃的两根手指,喉结上下滚动着。
半晌,微微俯身,将它含了进去。
口腔温热的感觉令林春澹瞪圆了眼睛,浅珀色的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怎么还咬他的手指。
他被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谢庭玄,你真是狗啊。”
但对方并不搭理他,只是含着他的指尖轻轻啄吻。这怪异的感觉令少年的后背瞬间绷直,很异样,很涩情。
明明,只是在咬他的手指而已。
却让林春澹莫名想起了,那次谢庭玄也是用这里……浅淡的薄唇明明形状好看,却恬不知耻地帮他做那些事情。
他瞳仁微颤,很矜骄地吞咽口水,在心中暗暗甩锅。那可是谢庭玄非要做的,不能怪他。
反正他林春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越想,脸颊却越烫。
他抿紧唇,绷着小脸偷瞥男人,却发现他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瞳里,似乎没什么情欲,只是专心致志地含吻那两根手指。
有些湿漉漉的。
难不成真的喝醉了?
秦王殿下狐疑地蹙眉,让他停下来。
但这只大狗不听,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抵住他的面颊,很艰难地从“狗口”中抢走了它的食物。
他的手!
林春澹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指,很嫌弃地用他的衣服擦干净,低声嘟囔道:“坏狗。”
谢庭玄终于安静了一会。他只是那么坐着,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眉眼,真的像极了一只正在等待主人发号施令的恶犬。
少年还不放心,想继续试试他到底有没有喝醉。
便指着自己,问:“谢庭玄,你知道我——”是谁吗?
话未说完,吻先落了下来。
将剩下的话堵进了嗓子中。
灯火阑珊,这个吻珍重又克制,幽幽烛火倒映在男人眼眸中,像是蔓延出一片橘红色的星海。
他捧着他的脸,吻了又吻,却没有掺杂一丝情欲。
低声道:“是我的。”
莫名地,少年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攥住男人的前襟,浅唇微微张开,忍了又忍,还是说:“谢庭玄,我不是你的。”
他故意的。
知道谢庭玄这个人太会伪装,又诡计多端。所以故意趁着他醉的时候试探他,看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料想了许多回应,男人却只是嗯了一声。
漆黑的眼瞳波动着,神色也随之清明了很多。
“对不起。刚刚有些晕,没法控制自己,我……没有想占有,没有想囚禁。只是太喜欢殿下了。”
悄悄地伸出手,勾住少年的小指。
浓长眼睫敛着,卑微地乞求,“殿下别走好不好。”
那夜被捞起来,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再渴求,再打扰了。殿下只是不想让他死,并不是还对他有感情。
他唯一拥有的那个锦囊已经丢在湖中,沉入水底了。
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强求。那天也说了,只会陪着殿下直到他不需要自己为止。
可真的见到林春澹时,却还是不知廉耻地乞求着,渴望着。
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要用这样示弱的、可怜的姿态,谋求少年对他一丝丝的心软呢。
渴望什么呢?
想亲吻,想拥抱,想做太多的事情。
醉后尚且能够不管不顾地亲吻拥抱,但却又很快地清醒了。
此时此刻,不敢做任何的事情。
太害怕,太恐惧……他好不容易才见到殿下,自然害怕惹他不开心,今夜会离开他。
见一面少一面。少年身边有薛曙,灵素,他不是最特别的。
他做了错事,迟早会被彻底抛弃的。
在彻底消失之前,想要留下更好的记忆。
至少,不要是完全的厌恶与恨。
听着他的话,秦王殿下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了一下。
反而一把捉住他的手,坐了起来。
两人贴得很近,林春澹眸光似烛火般浅浅地跳动着。他低声问:“其实,有太多东西我们都没说过。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为什么不问问我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也许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愣了下。
又觉得该说什么呢。
他们之间,是性格使然,更是命运使然。说到底,谁也无法改变。
谢庭玄垂着眼帘,轻轻说:“殿下今日见了谢泊,我能猜到他说了什么。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怪胎,是个薄情寡义的疯子。”
林春澹微微愣住,不自觉抿紧了唇。
“别人盛赞,谢庭玄是淡泊的君子。可他自己最清楚,之所以无私,是因为那些对他并不重要。”
心怀天下,开创盛世,那是书上教给他的话。他其实没什么高尚的品格,天生薄情寡义。
却要按照世俗的想法笨拙地模仿,将自己伪装成光风霁月的君子。
可做清流臣子的这些年,他之所以能那么大义凛然,能那么怒斥崔玉响这种奸臣走狗,能被所有人赞许为两袖清风……因为这些对他根本无所谓。
财富、名利,他其实都是淡漠的。无欲无求地活着,才能始终坚守那所谓的君子风骨。
直到遇见林春澹开始。
他才知道,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也是卑劣的。
为了得到最想要的东西,会虚伪地伪装自己。为了留下最想要的人,可以不择手段地去诱哄囚禁。
做尽下贱事。
“唯一想要的,只有一人而已。在碰见他之后,才终于现了原形。因为本来就是不择手段地疯子……所以明明知道那样做是错的,却还是那么做。”
“就像陈嶷骂的那样,根本没有尊重过你。对你从始至终都只有伤害而已。”
说罢,男人微微用力,将自己的手腕从少年手中挣脱出来。
面色苍白,眸色是凄冷的。
下颌紧绷,艰难地开口:“他们说的对。殿下有更好的未来,会遇上更好的人,没必要和我这种人纠缠。”
“何况我根本,只是为了一己之私。根本薄情寡义,不配陪着殿下。”
这番话,倒是真让林春澹愣住了。
他紧攥手指,猜不透谢庭玄是真的这样想,还是新的诡计,想博取他的同情。
眸光波动起来,他低声问:“你真的这样想吗?”
谢庭玄知道他为何这样问。
自己太过卑劣,用各种手段试图让少年心软,所以才会在此刻被这样怀疑。
是卑劣者应得的。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面前的少年,紧紧地凝视着。
似乎妄图将他的眉、眼、鼻、唇,每一寸都深深地刻在脑海中。
不知道地狱是什么样的,但他应该是要下地狱的。再也不见之前,只想永远记住这双温软明亮的眼眸。
这双生命中唯一有色彩的眼睛。
“因为想让殿下幸福。”
所以认输了。
在无数次与情敌的争斗中,无论对方是谁,无论他处在何等劣势的地位,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认输。他性子孤傲,从不愿意输给谁,骨子里带着的掠夺性让他永远不会放手。
可兜兜转转到了这一秒,他唯一不能抛却的,唯一不能失去的。
却主动松了手。
不是什么阴谋,也不是什么迂回的战略,而是他真的……没办法了。
如今唯一渴求的,是让林春澹幸福。
这份感情,胜过他心中所有的妒忌、阴冷。只要林春澹是幸福的,他失去所有都无所谓。
因为想让殿下幸福。
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让少年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
他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的。”
反抱住男人,将脑袋搁置在他颈间,有滚烫的泪水滴落,“不是的。”
“谢泊说的不对,你不是怪胎。”
第95章 下流话 首当其冲的,是那个该死的阉人……
仍是这样的初夏夜里, 有蝉鸣声声,有风拂过窗边海棠树时的沙沙声。
也有少年低低的啜泣声。
他拼命地抹着眼泪,心里觉得好丢人, 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得这么伤心。
或许是因为他也这样被对待过,所以格外感同身受。
世界上没有一个孩子在出生时是有罪的, 可总有人这样说。因为自己是恶毒的, 因为要掩盖自己的虚伪与冷酷, 所以给刚刚诞生的婴儿赋予罪名。
妾生子是低贱有罪的。所以可以丢在角落里十几年不管不顾, 是正义的。
生下来不哭也是有罪的。这样就可以将失职的罪名丢给那个孩子。
因为天生薄情寡义, 所以不需要父母的疼爱, 所以怎样冷漠地对待他,都是理所应当的。
无论是漠视,还是当成延续家族荣耀的工具, 都是正义的。
这样想着,林春澹心里闷闷地疼。他的眼泪像流不尽的泉水, 怎么都擦不干净,蛰得他眼圈都泛着微微的刺痛。
却被捧住脸, 下巴抬起。
被迫直视着男人。
容颜昳丽,却泪盈盈的。琥珀色的眼眸, 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子, 直直地砸进谢庭玄眼中。
脸侧的指节微微收紧,男人的眼瞳深沉似潭,望不见尽头。
眉目清冷, 喉结滚动了片刻, 才低低开口:“别再哭了……”
嘶哑的声音里已经隐含着祈求。
别再哭了,再多一秒,他就要再次欺骗自己, 林春澹对他是有情意的。
是旧情难忘的。
他还在艰难地克制自己,即使脑中无数个声音在叫嚣着,想要吻掉面前人的眼泪,想要不停歇地亲吻那漂亮的眼瞳,不知廉耻地占有。
别再笑了,别再对他说话,也别再叫他的名字。
就算仅仅是看他一眼,都是致命的吸引。
会令他恬不知耻地放弃道德底线,在心底情不自禁地谋算,想出更多的诡计去引诱林春澹……和他做更多的事情。
这样是不对的。
他分明清楚。
可垂下眼帘,望着少年的眼睛,水盈盈的。
是……为他而流的泪水吗?
幽暗的眼底,占有欲如洪水般席卷而来。眼下的阴翳更衬得他鬼魅无比,他收紧了指节,两只手捧着少年的脸,又问了一句,“殿下何必流泪。我对殿下做过很坏的事情,这都是报应而已。”
之前的那一句,是真心认输,真心放手。
但片刻的相拥,他又再次被蛊惑了。此刻这句中,夹杂着隐隐作祟的私心和谋算。
还是想听到林春澹的回答,只要有一丝丝的情意,他就还能顺杆子往上爬,还能继续用阴谋诡计留在少年身边。
反正……他就是无比卑劣的人。
从林春澹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他格外破碎,像是轰然倾颓的玉像,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幽魂般飘零着。
瞳仁颤动着,他说:“你是很坏。我可以骂你是个混蛋,谁都可以说你薄情寡义,偏偏谢泊没资格说。他没尽到当父亲的责任,只将你当做振兴门楣的工具。”
“没将你当成人,却又怨恨你没有感情,他太坏了。活生生有感情的袁令仪,不也被他教成了那样。席凌告诉我,父母吵架砚台砸到你头上,你却只是没表情地擦擦流出来的血……”
“笨蛋。”
秦王殿下眼眶又湿润了,他咬紧唇,声音闷闷的,“那种情况,小孩子应该哭的。”
他曾在谢庭玄、席凌和袁令仪身上感知到过,一种淡漠到残酷的理智,好像做任何事都不会感情用事。
可是那还是人吗?
直至袁郑联姻,他看到袁令仪平静到痛苦的眼睛时才真正明白,没有真正的理智,从来只是在压抑自己。
想着,少年的眼眸变得复杂起来。
却被谢庭玄拭去一颗泪珠。
眼睛中柔情缱绻,垂目注视着他,珍惜不已的样子像是在看什么宝物一样。他语气平淡地说,“那些对我来说,都是不重要的。谢泊如何,我都不在意。只是在想,殿下会这样觉得吗。”
薄情寡义,他的确如此。
但他只在意,林春澹还怨不怨他,恨不恨他。
被这样深情痴缠的眼神注视着,是有所触动的。林春澹那双浅珀色的瞳仁波动了一下,缓缓开口,“以前是这样。以前你的好坏,但是好像有一点改变了。”
从前的谢庭玄,做不出认输的事,也绝对不会放手。
从前的谢庭玄,隐藏着自己的真实面目,骨子里疯狂的掠夺和阴冷,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却也在这半年中逐渐收敛爪牙,不再为非作歹。
“如果你今天说的放手是真的,那你就不是谢泊说的那样。薄情寡义的人,是不会为了别人的幸福做什么努力的。”
只是这半年来,谢庭玄的诡计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提起这事,林春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许多羞耻的场景。什么跪下来,踩下去啊,亲上去,抓住他的腿啃咬啊。
他脸顿时红了,突然想起了今夜来要做的正事。
就、就是怕被这样问来问去,掉进陷阱里,才逼迫谢庭玄喝酒的。没想到他醒得这么快,说了这么多,再往下说一点……又要不由自主地袒露自己的内心。
差点让这狗东西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秦王殿下气鼓鼓的,都分不清是自己太好骗,还是谢庭玄实在太聪明。却无意识地忽略了,其实是因为偏爱是藏不住的。
喜欢就是喜欢……即使之前真的下定决心想和谢庭玄断开,但也是用“舍弃”的方式进行的。
而舍弃这个词本来就意味着想要的,却不得不放弃的东西。
都怪谢庭玄。
林春澹在心底骂了句。
目光幽幽地抬眼,却正好望见男人俊美冷淡的脸。
他蹙着眉,微微抿起唇,视线审视着扫过,万分不爽。
狐媚子!
“所以,殿下是希望我放手吗。”
谢庭玄漆黑的瞳底,情绪剧烈地波动着。
被少年这样不爽地盯着,他以为自己又被讨厌了。
可还是这样厚着脸皮问出口。因为今天又吃了一口甜枣,因为殿下为他流泪,又说他改变了。
所以能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呢?
秦王殿下没有回答他。
而是用那样不爽的小表情盯着他许久,然后慢慢靠近,吧唧一口亲了上去。
目光幽幽地控诉,“混蛋,勾引人的手段真是了不得。”
明明不想这样的,但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地亲了一口。
甚至还想亲第二口。
第三口……
这句话,虽然没有承诺任何事情,也没有回答任何的问题,却犹如定心石般,稳住了谢庭玄分崩离析的精神世界。
这些天,没有一刻是想活下去的。
但在被亲吻的这一刻,内心生发出无尽的力量,渴望着活下去。
因为,他好像还有机会。
谢庭玄神色变得晦暗起来,眼底情慾涌动着。他坐回椅子上,复而揽住少年的腰,将他抱起,迫使其岔着腿坐在他的腿上。
两人离得好近,面对面地看着对方。
他凑近,几乎用薄唇摩挲着少年脸颊上的软肉,呼吸灼热,声线清冷,却饱含欲望,“殿下不是我的,但我却是殿下的。”
“想亲多久,都可以。”
最后一句,才是谢庭玄的意图所在。好想亲好想亲,好想一口吞掉……
林春澹睫毛抖了抖,感受到坐着的地方有多奇怪后,脸颊又再次烧得滚烫。
早就不是第一回了,但还是好羞耻。
谢庭玄才是最急色的。
少年有些撑不住了,他想缓解这种羞耻,伸出手在腰间摸索了几下,掏出半个酒壶来,里面盛得是更醉人的酒。
原本是准备中途继续灌给谢庭玄的,但是他现在想自己喝了……喝了就不羞耻了,爽爽地做完之后。
明天说不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刚拿出来,就被夺走了。谢庭玄一边解他的衣服,一边问,“这是什么?殿下不需要那种东西的。”
林春澹秒懂他说的是什么。
脸更红了,他气急败坏地说,“是酒。你个混蛋,你才需要那种东西呢。”
他年纪轻轻的,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呢!!
“为什么要喝酒。”谢庭玄垂着眼睫,凑近亲吻着他的耳垂,犹如男鬼般逼问,“是因为殿下想一起做这些事的人,不是我吗?”
林春澹知道他是故意这样问的。
毕竟京城这么多仰慕他的,想找别人的话,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找他谢庭玄了。
得寸进尺的小人,就想证明自己的地位吧。
他暗暗磨牙,冷哼一声后昂着小脸道,“猜得很对,你只是本殿下凑合一下的玩物而已。”
“那就更不能让殿下喝了。”
谢庭玄的声音好似也变得滚烫起来,他将那壶酒拆开,全部灌进口中,一滴都没留。
然后揽着少年的后脑吻了上去,酒液辛辣刺激,却带着果香的气息。亲吻啃咬那双格外好亲的浅唇。
他很坏,毫不留情地掠夺少年的空气,将他堵得喘不过气时,才浅浅地渡过去一口气。尤其欣赏他那副气喘吁吁,羞愤难当的样子。
直至少年用犬齿叼咬他时,才堪堪松开,低声道:“殿下要清楚地记得,今晚是和谁一起做的。”
林春澹在心里骂他。
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个酒尤其醉人,他喝一口就晕乎乎的了。
谢庭玄喝完了?
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他左眼皮跳动起来,慢吞吞抬眼,果然发现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睛完全变了。
欲望裹挟着掠夺,布满那双清冷的眼瞳。阴暗的视线寸寸掠过,泛着幽幽的冷光,像一匹饿了太久的恶狼。
林春澹嘴角微抽。
他抿了抿唇,装作很镇定的样子,正经道:“不了,有点晚了,我们睡觉吧。”
但回应他的,是解衣带的声音。
他一下子就被扒光了。
空气微凉,但呼吸却是炙热的。男人垂眼,视线从他的脖颈开始,一点点下移。
锁骨,肩膀,胸膛……淡粉色的两点,像是绽在雪中的桃花。
少年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停顿下来,慢慢地凑近,欣赏着独有的风光。
离得太近了,男人浓长眼睫扫过时,有意无意地碰触到那里。
湿热的吐息,痒而酥麻的感觉,令他的脊背一下子绷紧了,眼眸湿润起来……不敢相信,上面和下面竟然一下子都。
“好美。”
他被对方这样地赞许。
雪颊潮红,弓着脊背的样子已经像是被煮熟的虾子,没办法更热了。只能拼命伸着修长脖颈,往后退,控诉道:“不准说这种话。”
“嗯。”
男人应答了一声,但目光还是往下。
停在了他的小腹上。
林春澹没有撒谎,他的确是有腹肌的。
身体像是一块完整的白玉,虽然皮肉柔软,但却意外地保留了一层浅浅的肌肉,线条流畅却又不过分夸张。
尤其是腰腹处,窄窄的腰,小腹平坦,上面依稀能看出肌肉线条的痕迹,人鱼线却是深深的。
薄薄的肌肉,光滑莹白的肌肤,让人根本无法移开目光。且正随着主人的呼吸,轻轻地颤动着,就像……
“都说了,本殿下是有腹肌的。”少年浑然不觉自己的危险,得意洋洋地炫耀。
并未发现,男人的眼神深得不能再深。虽然被酒精控制着,表情显得迟钝,眼神也格外冷淡。
但看到这里时,呼吸停滞下来,移不开片刻。
伸出大掌,覆了上去,轻轻地感受着肌肉颤动的频率。
秦王殿下也是个小男子汉,被这样对待难免心中产生自豪感。
挺直腰,勾着唇角矜骄道:“允许你多摸几秒吧。”
然后觉得,那手变得奇怪起来,轻轻地揉起他的肌肉来。很怪异的感觉。
林春澹微微蹙眉,不准他再摸了。
却被紧紧地贴上来。
谢庭玄一边用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肌肤,一边凑近在他耳边说,“不止想摸,殿下这里看起来,很好侵犯。会凸出来吗?”
这是什么下流话!
林春澹气得想用腿去蹬这只狗东西的脸,却被捉住。
他抬眼狠狠地剜,却发现男人的神色平静,眼底甚至还有几分好奇。
好像,是真心地发问一般。
他别过脸,小声嘟囔了一句,“自己试试呗。”
下一秒便被按住后腰,亵裤被褪下。
他见到男人俯身亲了下这里,又亲了下那里,不要脸重复着:“好可爱。”
“好软。”
最后一句,是因为咬在了他的大腿上。
在那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浅浅的牙印,真的像恶犬在圈地盘。
直至被彻底钉住的时候,林春澹才恍然发觉……
他咬紧唇,双目失神,看着男人冷淡的眉眼,忍不住想:
怎么,好像,比平常烫一点。
……
喝过酒的谢庭玄比清醒时候的更恐怖。
想做的事倒是做了,就是有点太过分了……到后来林春澹已经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但他第二天还有别的事要干,所以一大早便赶紧起床回府了。
若是换成平常,他动作再轻谢庭玄也会醒来。但昨夜他喝了太多酒,所以睡得很沉。
林春澹系衣带的时候,盯着他的睡颜许久,低低地骂了句混蛋。
心想可能是上辈子欠这人的,所以总是狠不下心。
想了又想,将当初那个“扔到湖中”的锦囊从随身的衣袋中掏了出来,放在了谢庭玄旁边的枕头上。
他知道自己没办法舍谢庭玄。但心里还是在犹豫,总感觉还不能敞开心扉,两个人还存在隔阂。
而他从来都遵循心的选择,所以没办法做过多的承诺,只能先这样。
就像此刻一样,他脑袋乱乱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把锦囊放在这。
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而等到谢庭玄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他头疼欲裂,桑尧端来醒酒汤给他,并低声告知:“谢家主今日准备回兖州了。这次联姻又失败,家主怕是会被族中的长辈移除相应的权力。”
之前袁谢联姻失败,谢泊还因此和后来的秦王结仇,导致士族必须站队太子。如今袁郑联姻再次失败,谢泊这个家主怕是当到头了。
“让他吃些苦头吧。”
男人面无波澜,神情冷淡。
他早就抛却了这些东西,谢泊如何,谢氏如何,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心里真正在意的,是醒来时身边没了林春澹的身影。
昨夜到底是真的吗……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他精神状态太差,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以为见到少年,温存之后醒来,才发现是场虚假的长梦。
垂下眼帘,他想询问桑尧昨天秦王是否来了谢府,却又害怕若是梦的话,桑尧又会让大夫来帮他看诊。
神思郁结,放弃执念,若是再不醒悟,怕是真的要彻底陷入癔症中。
这些话,他听大夫们说过无数次,实在是有些累了。
薄唇紧绷,侧目向床里看去时,正好见到那个锦囊。
眸色晃了一下。
伸手将它攥在手里,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声音嘶哑:“原来,没有被丢掉……”
如珍似宝地将它收拢在心脏的地方,缓缓感受着。
眼尾被逼得泛红,神色却显得没那么苍白。
反而变得幽冷起来。
这一刻,他又重新变得无坚不摧起来。
他和林春澹仍有可能,他必须快速振作起来,铲除横在他们中间的一切。
首当其冲的,是那个该死的阉人。
第96章 休想 牛马之力
袁郑联姻失败, 袁令仪不知所踪。宣平长公主大怒,亲自入宫,要闹到皇帝那里讨个说法, 说秦王真是无法无天,不仅阻挠她孙子成婚, 还那样当众羞辱他。
可她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 便被崔玉响带人拦在丹凤门外。
她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的, 指着崔玉响的鼻子大骂了一通, 说他这个阉人真是无法无天, 竟敢拦她。
她可是皇帝的姑母。
崔玉响始终弯唇笑着, 但凤眼中却透着无尽的阴寒。薄唇殷红,眉心也是一颗红痣,声音轻飘飘的, “长公主,臣知道您爱孙心切, 急昏了头。可您得仔细想想啊,如今朝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秦王殿下做主, 怎么可能会放您进去见陛下。”
“更何况,您真的要为了一桩小事得罪……”
他适时止言, 但宣平长公主却变了脸色。
她没想到连宫中的侍卫都被秦王把持了, 皇帝不知是死是活,太子又不在朝中……
想清楚之后,也不再坚持要见陛下了。只是临走前摆着谱, 冷着脸着对崔玉响说, “老身今天卖了秦王一个面子,日后殿下也得记着这份情才行。就这么一个孙子,如珠如宝地护大, 怎么说也算是表兄弟,不要太过分了。”
“自然。”
崔玉响弯腰,恭恭敬敬地行礼,“恭送长公主。”
却在她转身离开后的第一秒变了脸色。
神情阴寒,冷冷笑了一声。
心想着表了两三代,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皇亲国戚了。
她那个猪托成的孙子,竟敢觊觎林春澹,真想,真想……骨节握得咯吱咯吱作响。
找人挖了他的眼睛才好。
宣平长公主没在秦王这边讨到好处,只能将怒火全部发泄在了太子党身上。袁令仪的父兄还不死心,说家中还有年龄相仿的女孩,联姻仍能继续。
不想长公主傲气,本就看不起他们,闹成这样更是不给他们丝毫的脸面,一方面斥责他们养出这样自私不齿的女儿,其他的姐妹又能好到哪里。
另一方面,说他们郑家贵为皇亲国戚,原本是看不上他们家的,愿意联姻也是看在袁令仪在谢氏长大的份上。
剩下的女孩不是旁支就是续弦,怎么可能配得上她嫡亲的孙子。
话说到这种地步,就算袁家再能忍也得撕破脸了。袁令仪的继母又是个泼辣的,骂她老而不死为贼,家里没一个做官的有用男人,也就那点皇亲国戚的情分了。
那秦王殿下不是当众说了吗,你们也算是半条狗,神气什么。
两边人闹得难堪,最终被秦王和稀泥地各打五十大板,终于消停了。
袁氏父子原本是为了袁令仪的亲事回京的,闹成这样后,婉拒了太子党所有的邀约,带着一肚子的气回西南了。
至于那个女儿……逃婚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声名差了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甚至没人再管她去了哪里。
谢泊狼狈地回了兖州,如他们所料的那样,被剥夺了所有权力,没办法再行使家主的权力。
太子党亦是郁闷得很,不仅没得到袁氏的助力,甚至还得罪了宣平长公主。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三顾五请,终于敲开了谢府的大门。谢庭玄这场几个月没好的病终于痊愈。
首回上朝廷议,便剑指崔玉响,逼得他冷笑了好几声,脸色却难看得要命。
原来,初夏刚至,降雨增多,江南又发了洪灾,需要人手去赈灾。崔玉响原本已经选定人,到时他们一唱一和,便能解决此事。
没想到,地方官员刚刚陈述完洪灾的情况。
身属太子党的工部尚书抢先跪下,大声道:“殿下,赈灾一事兹事体大。微臣曾参加过往年的赈灾队伍,加之出身江南,熟悉当地水文情况。微臣自请领头前往江南赈灾。”
赈灾是个苦差事,洪水危险,过后还会伴随着瘟疫。若非有油水可捞,应是没什么人愿意去的。
崔党的人立即冷笑着出声,“孔尚书,您虽然参与往年的赈灾,可只是跟随而已。能做好统领工作吗?”
他微微拱手,朝着秦王殿下提议,“臣认为,应让楚鸿前去。他曾是江南地方官员,数次参加洪灾治理。”
太子党的人冷笑,神情倨傲道,“楚鸿?去年的汴州洪灾,他领着罪臣陈秉前去赈灾,结果吃喝玩乐,样样不差。谁敢让他再去,你觉得殿下糊涂到这个地步?”
短短几句话,就将林春澹架了起来。
两方争论不休,唇枪舌战个不停。林春澹坐在高座上,都有些疲累了。
眼睛眨了眨,悄悄用手腕抵住了下巴。
百无聊赖地想着,这些人到底准备吵到什么时候。
庭下的崔玉响敏锐地观察到了少年的情绪,视线根本移不开。勾唇紧盯着,觉得他这些小动作实在可爱得紧。
忍不住地盯着少年浅色的唇,水润润的,一定很好亲。
他看得出神,凤眼微微柔和,已经忘了自己本该干什么。
然后便听到那个冷漠平静的声音。
谢庭玄一身浅绯色官服,与他各立两边。身形挺拔,虽与他品阶相同,官服相同,却偏偏气质相去甚远,有种孤冷高傲的感觉。
霜眉冷目,面部表情,似乎恢复了最开始的样子。
他淡淡道:“既如此,争吵也没有意义。不如派两人前往江南,统领赈灾之事,顺便可以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
崔玉响回神,眯起眼,警惕地扫了他两眼。
这方法的确可行。只是太子党此番气势汹汹,定然和谢庭玄脱不开干系。这个疯子,之前萎靡了那么久,现在又有什么图谋。
他那么喜欢林春澹,要死要活的,真的会与之作对?
谢庭玄这人实在聪明。其入朝为官之前,朝中一直是他崔玉响和秦氏纷争,但基本由他掌握了主动权。
因为秦家人玩不过他,只是功勋在身,过往势力较大而已……
但谢庭玄不一样。
短短六年,他被谢庭玄坑了无数次。其惯会用微小的陷阱引蛇出洞,就连他这种老油条都招架不住。
此刻不得不防。
奸臣垂下眼帘,没说话。
但身后的众臣却沸腾起来。这群人是记吃不记打的货色,他们都想最大程度地获得利益,但却没办法规避太子党。
此方法一出,顿时舒服了……心想着就算自己得不到好处,也不能让对方贪了东西去。
互相监督是个好办法。
虽然议论得小声,但还是能听出,群臣基本都是同意的。
见状,高座上的秦王思索片刻,说了句,“这是个好办法,那便如此吧。”
垂目看了眼谢庭玄,浅眸波动了一下,但又很快压抑下去。
“那派谁去呢。”
太子党那边的人选是刚刚的孔尚书,倒是毫无争议的合适。
只是崔党这边,一连举荐了许多人。
但都被太子党一一否决,他们多数屁股不干净,光是贪墨一项便排除了许多人。
剩下的,要么没经验,要么老掉牙。总不能将老人派去灾区虐待……
到这里,崔玉响心底已经隐隐有种不安感了。
一唱一和的,这里面一定有诈。
他微微转动扳指,瞥了眼依旧面无表情的谢庭玄,在猜想他的计谋。
忽然,不知是谁趁乱说了句,“九千岁之前统领过赈灾事务,人又老练,不如让九千岁前去江南。”
扳指停下。
崔玉响瞳仁骤然缩起,眼神变得阴狠起来。
脸色难看不已。
谢庭玄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想把他支派到江南去,进而取代他的位置吗。
还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
“这个办法好,崔大人做事谨慎小心。有他辅助的话,也就不怕孔尚书没有经验了。”
“臣赞同。”
“臣附议。”
太子党自己演完了一场戏,完全将崔玉响架了起来。后面摸不着头脑的崔党压根不知道怎么反驳。
但都生发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崔玉响扯唇勉强笑了下,脸色阴沉,“殿下,微臣可能——”
话音未落,被直接打断。
谢庭玄声音清冷,不近人情,“九千岁是身体不好,不便前往赈灾。还是在京城呆了太久,过惯舒服日子,受不得赈灾的苦了。”
崔玉响的脸色又黑了许多。
他皮笑肉不笑道,“谢宰辅这话实在咄咄逼人。”
又是一通大道理砸了下来,“九千岁位极人臣,承蒙陛下厚待,更要记得为人臣子的本分。抛却性命这种话自不必说,至少要做到为陛下排忧解难,这些道理连蒙幼的儿童都懂。”
说罢,微微蹙眉,神情冷淡,“这些年了,千岁也该读点书。”
熟悉的憋屈感再次袭来,崔玉响被他讥讽得脸透黑。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
忍了好久,才艰难挤出好几个字,“我何时说过自己不去。国家有难,微臣愿效牛马之力。”
殿内变得寂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好一会,高座上的秦王看不下去了。他捂着脸,叹息一声道,“那个,似乎叫犬马之力。罢了,都别吵了,此事明日再议。”
他想,什么牛马啊,崔玉响也真是该读点书了。
殿中奸臣的脸黑一块白一块的,表情复杂纷呈,有趣得很。
他弯腰,咬牙切齿道:“感谢殿下。”
心里已经恨死谢庭玄,恨不得这个装货千刀万剐。
攥紧了手指,眼神变得狠毒起来。
他猜到谢庭玄此举是为了什么,表面上是彻底投身太子党,实则只是利用他们逼他远离京城。
其实是彻底倒向了秦王。
想把他逼到江南去,然后期间就能取代他的位置,成为林春澹身边的那个人。
休想。
第97章 风暴 这几个月,秦王需要批阅大量……
这几个月, 秦王需要批阅大量的奏折,早朝后基本都在宣政殿处理政务。
一待就是大半天。
殿内宁静,香炉里燃着的龙涎香盘桓升起, 聚缕成线,散发出幽然的香气。
奏折繁多, 林春澹握着朱笔的手腕都有些发麻了。
望着奏折上繁多的字, 小声叹了口气。微微敛睫, 忍不住去想今日早朝发生的事情。
谢庭玄究竟想干什么呢?
他想得出神, 没注意悬着的笔尖落下几滴朱色墨迹来。
眨眨眼, 胡乱添了两笔, 便丢到了那边。
外面的太监通传,说是九千岁崔玉响求见。
他便将笔放回了架子上,宣他觐见。
崔玉响朱衣未换, 仍旧是早朝时的打扮。虽然进殿时跪下恭恭敬敬地行礼,但视线始终没离开过高位上坐着的少年。
那双凤眼阴沉沉的, 却还带着丝丝柔情,缱绻不已。
林春澹让他起身, 单手支着下巴,懒洋洋地问了句有什么事。
崔玉响没回答, 只是打开随身携带的食盒。
让李福验过里面的甜羹之后, 才端起来,勾唇笑着说:“天热,这是刚冰过的银耳羹, 殿下歇息歇息再处理奏折吧。”
他借着放到桌案上的机会, 刻意靠近少年,几乎将其整个笼住般的亲近。
林春澹盯着那桌上的甜羹,舀了一勺送进口中, 含糊不清地问:“平白这么殷勤,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眉心的红痣格外妖冶鲜艳。
他微微弯眸,抿紧薄唇,“殿下误会了。若非是殿下不想见到微臣,臣早就日日这么殷勤了。”
林春澹冷哼一声,表情矜骄,“知道你还来。”
“殿下这话真是让臣伤心。”
这是玩笑话,但崔玉响多少能够猜到里面夹杂了点真情假意的讨厌。但他还是能顺理成章地将其当成打情骂俏。
他想,虽然林春澹现在还不会对他笑,但至少神色鲜活了不少。
此生从未想到过,仅仅是看着一个人变化的小表情,注视他的各种小动作,便能从心里感受到幸福来。
午后静谧,奸臣便那么站着等候,直至少年喝完了碗里的甜羹,才再次出声。
他将帕子递上去,顺势道:“殿下喜欢的话,微臣可以再熬些送来。”
甜羹的味道确实不错,但一听是他亲手熬的,秦王殿下就没什么胃口了。
摇了摇头,让李福将甜羹的碗撤下去。他则是拿起朱笔,继续批阅奏折,好一会儿还能感受到旁边那道炙热的视线。
他很不爽地抬眼,道:“怎么还不走。”
若是换做别人,崔玉响早就变脸了。可对上林春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甚至连生气都生不起来。
只说:“殿下明明知道微臣想说什么。”
少年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手掌像是玉雕成的一样。指尖纤细,气血很好,指腹泛着粉红,夹着朱笔轻轻摇晃。
琥珀色眼眸中的光芒也轻轻摇晃。
神情轻挑,又略带促狭。
浅樱色的唇微弯,淡淡道:“我不知道。 ”
“今日早朝上,太子党那样咄咄逼人,定然是谢庭玄教唆的。”崔玉响神色阴冷起来,声音略寒,“原以为他对殿下情深义重,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完全倒向太子党,开始对付您……”
闻言,秦王殿下面无波澜。他很理智地说,“他没有对付我,只是在对付你而已。”
说到底,将崔玉响派到江南赈灾,并不会对林春澹的势力范围造成实际性的损害。
只是崔玉响看穿谢庭玄的诡计,知道对方想要趁机取代他而已。
奸臣噎了一下,凤眼深深浅浅,掠过阴寒的光芒。
他有些激动,俯身接近少年,却也只敢按住桌角,道,“殿下,若微臣不在您身边,谁来保护您呢。太子不日就要回京了,到时殿下一人如何应对他们?”
声音冷冰冰的,“别忘了,谢庭玄对您做过什么。若是他心有歹意,还想囚禁殿下呢。如今陛下病重,太子又与您不和。除了微臣,没人再能保护您了……”
崔玉响深谙人性。明面上,他似乎没有圈禁少年,但他也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反复提及这些事情,就是为了给少年洗脑。
只有他是可以依靠的。
只有他才会对他好。
这是精神上的囚禁,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逼得林春澹成为孤家寡人,身边只剩他为止,才能满足心中那病态的占有欲。
可最坏的是他,伤害林春澹最深的也是他。
说这话,有些太过好笑。
林春澹垂着眼帘,说:“那你想如何?赈灾之事非同小可,满朝文武都认同你去,没有正当理由,我怎么拒绝。”
“这天下又不是我的。”
崔玉响明白的,林春澹到底只有监国理政之权。虽能压住袁郑联姻这种小事,不让它传到陛下耳边,但却压不住赈灾这种级别的大事。
若是真闹起来了,反而会给太子党可乘之机。
“那就让天下成为殿下的。”
冷不丁地,崔玉响凑到他耳旁,压低声音说了句。
像是被毒蛇缠绕上来一样,平白生出几分窒息感。听清话中的内容,他更是浑身僵硬起来,攥紧指节,好容易才忍住没推开对方。
眸光轻轻颤动,变得冷幽起来,“如今朝中这么多人仍在支持太子。我们什么都没有,就算宫变也是太子登基。”
崔玉响知道林春澹在担心什么。
他看着少年在袖下颤抖的手,喉结上下滚动着,最终还是逾越规矩,伸手握住了它。
有些温凉的、带着薄茧的大手缓缓地撬开少年的五指,轻轻地摩挲着。
他后靠在桌案上,稠丽的眉眼间洋溢着勃勃的野心。
低头,轻轻地吻了下少年的手背,声音喑哑晦涩,“已经万事俱备。”
“微臣知道殿下不想被后世记载为篡位的奸佞,所以费尽周折得到了传国玉玺。只要有盖着玉玺的传位圣旨,殿下就是顺位继承的真龙天子。”
林春澹愣了一秒,他疑惑道,“这并不在我们的计划内。”
传国玉玺乃是一朝传承所用之物,没几个人见过它的真面目,藏匿的地方只有历朝历代的皇帝知晓。所以他们纵然想到逼宫篡位,却也没想过利用传国玉玺。
“是的。”
听到声音,少年垂目,正好见到崔玉响那双炙热的眼眸。
虔诚又疯魔,“可殿下需要。”
“所以微臣万死不辞。”
崔玉响拉着他的手,迫使与他五指相扣,神色却是阴沉的,“这天下,也是时候易主了。微臣已经等不及了,好想跪下来叫您一声陛下。”
林春澹的心跳其实很快,但他面上却没有表露出任何的异色。只是轻轻蹙眉,问他有几成把握。
奸臣笑了起来,“十成。”
他说,请殿下务必放心,绝不会失败。
……
是夜,幽静不已。
秦王府中,林春澹推开暗室的门,走了进去。
他让李福取出保存在隐秘之处的木匣,外面上锁,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许多层。
层层剥开,才露出最深处的东西。
正是传国玉玺和两个调令。
分别统管京城禁军和王城的金吾卫。
帝王对林春澹的信任已经达到了巅峰,基本交出所有的皇权,只为让他便宜行事。
皇帝重病在床,太子远在西南,林春澹甚至不需要谋反,只需给自己写个传位圣旨便能顺利继位。
反对的人直接让禁军和金吾卫镇压便是。
但林春澹的强大就在于,他始终记得自己要的是什么。
一路走来,不断膨胀的权力会不断地异化人的真心,但他始终没有被欲望和权力迷惑,而始终记得自己走出东宫那日望见的天空。
是湛蓝的。
他抛下所有,要的是正义,是审判。
这一路很累很累,他曾经偷偷哭过。心里还是想做那个可以只向父兄撒娇,只用和薛曙一起吃喝玩乐的□□。
而不是每天盯着那些奏折犯难,还要防着崔玉响。
被许多人骂成奸党。
但他从来没有动摇过。
幼年吃过的苦,想到自己原本可以有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生,有父母疼爱,还有兄长陪伴。而不是在林府,像根杂草一样长大。
十七年,他失去太多了,根本没办法释怀。
他最想见到的母亲,埋在深深的土里,不能见到一眼。
而那个始作俑者却仍然恣意地活着,甚至还那么恬不知耻地说要保护他。
少年看着那块传国玉玺,想起崔玉响眼里的痴迷,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眸光冷幽,眼尾泛红,满是恨意,“谁需要你的保护。”
见状,旁边的李福低声道,“殿下,一定会成功的。”
是啊,崔玉响终于掉进陷阱里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
林春澹一开始没有猜到谢庭玄今日早朝的意图,但通过崔玉响的反应,却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崔玉响以为谢庭玄是要取代他的位置。
实际上,却恰恰相反。谢庭玄正是利用他多疑的特质,逼得他快速做出选择:
要么去江南,但是极有可能突生变故,被取代之后将功归一篑。
要么选择谋反,虽然仓促了些,但却可以摒除被取代的危险。
崔玉响一向多疑。根据金吾卫内部传来的消息,他其实十天前就已经得到了假的传国玉玺,但是他一直隐瞒不报。
估计是没有掌握全局,也不够信任他。
但是谢庭玄今日的做法,反而让他生出了赌徒的心态。
其实就是激将法而已,只是巧妙地利用了人性的弱点,逼得崔玉响必须这么做。
秦王殿下眸色微暗,道:“李福,去向皇兄传信,让他速速归京。”
李福正要称是。
却听他又补充道,“不用了。”
他觉得,太子或许已经在密归京的路上了。
抿紧唇,他想了又想,才继续吩咐,“去请薛世子过来。”
第98章 退一步 “若注定没有缘分的话,能够当……
彼时, 京郊外的密林中。
夜色深深,一行骏马疾驰而来,飞扬的四蹄溅起灰尘来。等到行至约定的茅草屋时, 为首之人这才勒停马蹄。
风声簌簌,众多侍卫佩刀环视着, 确保周遭无人窥视窥听, 才放心地将他迎进茅草屋。
灯火幽然, 他摘下斗笠, 露出俊秀面庞。
正是身在西南巡视的陈嶷。
屋中还坐着另一人, 是乔装打扮后的谢庭玄。
如今到了殊死关头, 整个皇城都在崔党的严密监视下,虽然他提前预测崔玉响的选择,并将消息提前递给了远在西南的太子。
命其暗中归京。
但为了不暴露太子的行踪, 也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这一面见得格外小心。
“它分别是皇城和王宫的地图。从皇城正门攻入, 兵分两路。一路从望仙门攻入,过左金吾卫仗院, 与魏泱汇合,攻向紫宸殿。另一路则从建福门, 领着右金吾卫包抄, 阻止叛军潜逃。”
崔玉响要发动宫变,他们没办法预测时间和地点,只能将其围困在王宫内。望仙门和建福门一左一右, 由他们自然控制后, 只需要派人堵住中间的御桥,便能实现瓮中捉鳖。
只是……
谢庭玄开口道:“没有调令,左右金吾卫未必会听从我们差遣。”
金吾卫这个机构特殊, 虽有左右将军做统领,但他们却没有直接统管下属的权力。一兵一将,皆听从皇帝差遣,只认帝王调令。
陈嶷从袖中拿出印玺,正是象征着兵权的黑虎符。他蹙眉,道:“这是离京前父皇给孤的,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结合他一系列的作为,包括让春澹监国。孤猜测,他应是在暗中协助春澹。”
皇权至高无上,兵权基本划分为:统管百万雄兵的虎符。
守卫京津冀地区的禁军调令。
以及专门拱卫王城,守护天子的金吾卫调令。
其中又以虎符权力范围最广,金吾卫调令最为关键。
这些东西,向来都由帝王亲自掌管。但如今帝王却将虎符给了他,显然是为了除掉崔玉响孤注一掷。
而金吾卫的调令十分关键。
“他是信任春澹的。”
陈嶷抬眼,目光灼灼,“所以金吾卫调令应该在春澹手中。”
“而春澹,一定会想尽办法送来调令。”
而秦王府中,薛曙冒夜赶来。
他才刚刚叫了声殿下,便见少年蹙眉走近,越过他关上了卧房的门。
一边透过门缝谨慎地看着外面,一边踮着脚尖凑在他耳边,小声问,“来的时候,有发觉什么异常吗?”
林春澹虚压在他身上,那好看的浅唇近在咫尺,雪白的肌肤晃得他眼晕。
腰很细,他特别想搂住。
但听少年问这话,顿时散去了所有旖旎的想法。
眸色波动了一下。
剑眉深深皱起,言简意赅道:“似乎有人跟了一路。”
“果然。”
林春澹确认外面没人入侵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转开暗室的门,带着薛曙走了进去。
密道幽暗,少年端着烛灯,浅珀色的眼眸被昏黄的灯火衬得像是融化的糖液,格外美丽。
回目看向他时,像是此生都无法忘却的景色。
“薛曙,你愿意帮我吗。”
这是个问句,但会得到的答案,双方都心知肚明。
也是个颇具心机的小手段,刻意将他带到暗室后才问出口,分明是笃定了他不会拒绝。
而他,也真的不会拒绝。
薛世子从前性格高傲,换做被旁人这样算计,他估计早就翻脸了。可此刻这样被少年算计,他却没办法生气。
也没办法对少年撒脾气。
扯了扯唇,露出个肆意的笑,轻挑道:“愿意啊,殿下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荣王府中立,身为世子的薛曙也从未参与过朝廷党争。林春澹一开始并不想拖任何无辜的人下水,所以才会在参与夺嫡之后刻意和他拉开了距离。
就是怕他引火烧身。
但也正是他的这种想法,让薛曙成为了少之又少的,没有被这场风暴卷进去的人。
宫变日期不定,他和身边的人又被监视,根本没有机会将金吾卫的调令和传国玉玺交给太子。唯有薛曙,他们一直有所联系,但关系并不紧密。
崔玉响甚至还试探过薛曙,发现他真的一无所知后,便对此人放松了警惕。
薛曙成为了运送玉玺的最佳人选。
暗室无风,密道狭窄昏暗,唯有烛光随着他们的呼吸声晃动,拉长了身影映在墙壁上。
少年抬头凝望着男人,心脏跳动着,哑声问:“什么都做,我让你一起谋反也做吗。”
“做啊。”
薛曙笑得混不吝,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满满地倒映着他。
向来如烈火燃烧、肆意妄为的眼眸,罕见地像湖泊般宁静,“我还想着,做殿下的皇后呢。怎么说,我长得不错,又是个世子,至少做个贵妃吧。”
“所以殿下现下是要谋反吗,谋反的话,我也陪你。”
“但我知道,殿下不会谋反的。他们都说您忘恩负义,背弃同胞兄长,可我知道,殿下不会这样做的……做皇后,做贵妃的话,我是开玩笑的。”
薛曙年轻,甚至也未及冠,多是些少年心性。
他望向林春澹的眼神从未如此深情过,“因为秦王不是别人,是春澹。东宫那些日子,是我陪在殿下身边。我看了好多遍殿下望向太子和太子妃的眼神,幸福与爱是装不出来的。”
“我不知道殿下想做什么,但我相信殿下绝不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就算是,也一定有苦衷。”
其实,他陪在林春澹身边的时间并不算多。
但每次见面,都令他震撼无比。
初见,只觉得他实在好看,所以起了兴味。幼稚地想要捉弄他,不成后反被教训了一通。
少年的那一巴掌落在他脸上时,他看着他那泛红的眼尾,委屈的神色,太过喜欢。
却在心底明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喜欢林春澹,想让他多笑笑。
他心疼他,为了活命去做别人的男妾。所以想娶他做王妃,让他这辈子都开开心心。
再见,是晨雾迷茫的盛夏。
从谢府一路到西山寺,他看着少年犯傻,明明知道鬼神无用,却还跪在那里祷告。
空山的雨,湿润的风,吹荡着他的发丝,映着那双澄澈的眼睛。他又心疼又嫉妒,但悸动却如大树般生根发芽,死死地扎在了他的心底。
林春澹不要见他。但却是他在蒲团旁陪了整夜。
羡慕谢庭玄命好,痛恨老天爷不公,为什么林春澹总是对他冷言冷语。
后来才发现,其实林春澹的心最软了。少年心里好像有一杆秤般,只要被归为朋友亲人,就会变成他最珍视、最重视的人。
对他好,他都是知道的。
他缠了林春澹好几日,日日黏着他。少年虽然反复说他真烦人,却还是慢慢地接纳了他的存在,让他成为了生命中重要的人。
这让薛曙一度欣喜不已,以为自己总有一日会捂化秦王殿下的心。
直至那日缠着林春澹陪他喝葡萄酒。少年是在朦胧的醉意中选择了他,可那晚在大雨中追出去的不止谢庭玄。
还有他薛曙。
他在暗处看着少年昂着头走过,不搭理谢庭玄的时候,心中还在暗爽。
却不想,过了许久后,李福亲自将淋成落汤鸡的谢庭玄引入府中。
而他留在原地,愣愣地。
他陪伴在少年身边许久,以为自己犹有机会,却忘了感情这种事就是太不公平。
“所以殿下想让我做什么呢。”
话音未落,便见林春澹攥紧了自己的袖子,神色波动着,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不想把你拖下水的。”
他敛目,抿紧了唇,“你这样坦荡,反而显得我很坏。好像在利用你对我的情意,让你为我卖命一样。”
“这不是利用。”
薛曙容颜英俊,他俯身凑近少年,微微挑了下眉,笑容格外迷人,“因为我对于殿下来说,也是重要的人。”
“瞒着我,疏远我,是怕我有危险。殿下会对不重要的人这样吗?”
林春澹点头,又赶紧摇头,说:“你是我的朋友,当然重要。所以才显得这件事尤其强人所难。”
他取出了匣子,神色微深,“这里面的东西很重要,需要你小心保管,别被任何人发现。然后在皇兄带军进入皇城时,亲自交到他手上。”
有些犹豫,要不要将匣子里盛放的东西和他说明。
毕竟里面放着的可是传国玉玺和金吾卫调令。
却不想,下一秒薛曙就说,“殿下不必告诉我是什么。只要保护好它,然后交给太子殿下,我记住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见他这样,林春澹有些愧疚。但支支吾吾地想了半天,还是说,“薛曙,别的我不能给你,但是等到这事结束之后,我一定让父皇重重赏赐你。”
这是从龙之功,封赏自然不会少的。
薛曙垂目盯着他,喉结滚动了下。还是没忍住,说,“那个以后再说,我现在就想要一点奖励。”
秦王殿下现在心里还有许多的愧疚,对他这种程度的撒娇接受良好。眨了眨眼,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只要是不太过分的,他都能接受。
薛曙将他手中的烛灯放在了桌子上,微微凑近,气息侵扰着少年。
林春澹眸光晃了晃,眼神有些躲闪,心想薛曙不会是想要亲他吧。他是能奖励他,但也不能卖|身啊。
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低低地笑了声。
伸手揽住少年,和他紧紧相拥。
两颗心离得极近,心跳声几乎共振同频,他说,“不会为难你,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而已。”
“若注定没有缘分的话,能当你的朋友也很好了。”
如果退一步,便能成为少年重要的人,那也很幸福了。
第99章 不甘 终要了结
而林春澹, 从来没有想到过薛曙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薛曙身后的角落,那里的墙壁映着他们的影子。
微微蹙眉, 眸色似有不忍。
“薛曙……”少年低低地唤了声,而后默然。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却回忆起和薛曙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虽然一开始他真的很讨厌这个纨绔二世祖, 觉得这人真是有病。但薛曙只是嘴坏了点, 没伤害过他, 反而帮过他许多次。
恢复身份之后, 他再坚强, 心底也会时不时弥漫着难过与害怕。陈嶷和颜桢爱他,但到底是亲人而非朋友,是不一样的。
但薛曙一直陪着他。他们是同龄人, 薛曙又很会哄他,他还没来得及伤心呢, 便被他拉着去玩闹了。
和他一起去后山踏青,逮兔子, 逛庙会,这都是别人没办法替代的东西。他的确没办法喜欢薛曙, 也没办法做到欺骗自己去满足薛曙。
但他真的将薛曙当成最好的朋友。
从小到大, 林府的那些孩子都只会欺负他。唯一对他好的魏泱,也是将他当做弟弟。
他和薛曙吵吵吵闹的时候,他和薛曙在国子监拌嘴的时候, 他偷偷在课上睡觉, 薛曙替他打掩护的时候。
时光好宁静,冬日好温暖,他也会幻想, 如果从小在宫里长大就好了,那样他和薛曙就能做很多年的好朋友了,他会一直这样幸福的。
“薛曙。”
他又唤了一声,得到应答后才缓缓开口,“就像你信任我那样,就算满京的人都说你是纨绔二世祖,可我知道的……你没有做过坏事,只是嘴坏了些,只是选择了和别人不一样的路而已。”
“人这一生,不是只能渴求功名利禄,富贵通达的。你只是听从自己的心,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已。还有——”
少年雪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国子监那次,我那么生气是以为你要那个我呢。现在想想,你嘴那么笨,当时是表白吧。”
薛曙愣了一秒。
他俊脸瞬间涨得通红,一下子松开了林春澹,说:“殿下,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我薛曙虽然爱玩乐了些,可不是这么随便的人。到现在,到现在也没……”
做过那种事呢。
怪不得以前林春澹见到他就跟炸锅炮仗一样,原来是以为他是个轻浮的色鬼。
可仔细想想,当时他说的什么“跟他好吧”,的确有些怪异。
男人英俊的脸上顿时出现丝丝懊悔,锋利的眉尾都耷拉下来了,“都怪我不会说话。”
如果他好好地诉诸了自己的情意,是不是现在就是不同的走向了呢?
其实心底还是有不甘的,但男人漆黑的眸子波动了许久,最终化作释怀,“可能,阴差阳错的才叫命运吧。”
“但还是很开心的。”
他低头,注视着少年那双通透清澈的眼眸,没有一丝杂质般。
笑容肆意,格外意气风发,“殿下能这样说,我好开心。”
……
局势愈发紧张起来。薛曙回去的时候果然被崔玉响的人再次跟踪,甚至一路摸到了荣王府中,打开了他放在屋子里的木匣。
幸好他们早有准备,薛曙已事先将里面的东西替换成了糕点,才没有被对方察觉异常。
没几日,王城中的守卫便被崔党换成了自己人,叛军也被尽数转移至城中待命。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水面之下早已是暗潮涌动。
这一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似乎是个最平常的日子。
没有早朝,林春澹独自在宣政殿处理奏折。
只是下午的时候,侍候的小太监手滑打翻了茶碗,泼湿了他的衣袍。李福原本要训斥小太监,但林春澹见他年纪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便拦下了李福。
自己则起身,说去后面换套衣服就行了。
里面原本便有侍衣的太监,林春澹便让李福在外面等着。他还是有些头疼的,江南赈灾一事,他已经派了孔尚书前往,至于崔玉响,则让他缓两日再去。
但朝臣认定他这是在包庇崔玉响,言官们纷纷上书痛骂姓崔的是个贪生怕死之徒,说他代行监国之责,却纵容包庇。
有几个激进的甚至扬言要告到陛下那去,若是他敢阻挠,就一头撞死在丹凤门外。
林春澹眨眨眼,叹了口气。
低头看了眼,却感觉身上的衣服有些陌生。荷粉色的衣袍,轻薄柔软,绣着锦云团纹,很是精致。
还挺好看的。
小太监正在背后帮他系后腰的玉带,他也没回头,只是随口问了句:“这衣服是尚衣局新制的吗,我怎么没见过。”
不想,饱含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微臣为殿下制的,殿下穿这个颜色好看。”
林春澹眉心微跳,猛然转身,果然看见了崔玉响。
他穿着太监衣服,凤眼幽深,正勾着唇浅笑。
少年微微蹙眉,问:“你怎么在这。”
崔玉响答非所问,只是垂目盯着那荷粉色的衣袍,自顾自道,“还记得殿下穿着这类似颜色的衣袍,一箭射穿陈秉耳朵的样子。”
微微顿了下,声音低沉,却饱含热意,“好美。”
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春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眼皮微跳,他的声音却冷淡,“有空在这里说这些,不如赶紧解决赈灾的事。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言官上书威胁,说本殿下若是再包庇你,他们就一头撞死在丹凤门外。”
明明语气冷漠,但男人偏偏听出了埋怨的意味。漆黑的眼眸中笑意加深,他痴迷地望着少年,说:“殿下,微臣好开心。”
“高兴什么。”少年没什么好气儿。
却听奸臣笑着说,“愿意包庇微臣,这是微臣一直所求的。”
林春澹莫名地,噎了一下。他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句有病,崔玉响真是有病。
但眸光颤动起来。
但不等他深究,手里就被塞了个东西。
低头一瞧,是个药瓶。
耳边是崔玉响宛如魔鬼般的低语:“殿下,不用再忧心了,一切都会在今日结束。只需要您现在前往紫宸殿,将它喂给陛下。这是最后的剂量……”
逼宫?
少年一瞬明白他的意思,握紧手中药瓶。抬头看向他,眸底深深浅浅的,勾着唇冷笑道,“这种重要的事情都不提前告知,还躲在这里拦我。”
“崔玉响,这就是你的真心吗?”
他的诘问让崔玉响的脸色苍白了一瞬。
但奸臣很快反应过来,辩解道:“这是因为情况特殊,有太多问题,微臣不得不谨慎——”
他的确多疑,的确谨慎,这是关乎性命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要完全把握事情的走向。
更何况,还有……
林春澹看着手中的药瓶,打断他道:“传位诏书准备好了吗。”
“殿下放心。”
崔玉响说完,还想再解释两句。
可是少年已经完全没兴趣听下去了,他攥紧手中的药瓶,抬眼时却被男人眉心的红痣晃得发晕。
睫毛抖了抖,他说:“等着吧。”
他越过屏风,看向外面碧蓝的天空,颊边碎发随风飘荡。
一双眼眸澄澈如水,倒映着天空的波纹。
此恨,终要了结。
而崔玉响隔着那道屏风,看着少年的背影。那双阴冷如蛇的眼睛里,首次漫上无尽的悲伤。
那么不甘地盯着。
相应的,谁也没注意到,当装扮成小太监的崔玉响离开宣政殿时,暗中观察的一双眼睛。他皱紧眉,一刻不敢停留地朝着宫外跑去。
因为那碗汤药,加之不断进补灵素道长献上来的丹药,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昏睡不醒。太医虽然觉得蹊跷,但皇帝用完那丹药后确实会舒服一会,加上确实没有在里面发现任何有害成分。
也没办法劝皇帝停止用药。
今日秦王殿下进去陪皇帝说了说话。结果没多久儿,皇帝便吐血昏了过去,殿中密密麻麻地跪满了太医,可待他们诊断之后却都不敢说结论。
只道老臣一定会尽力。
等到傍晚的时候,皇帝已经是出气儿多,进气少了。紫宸殿被金吾卫全面封锁,不准任何人进去见一眼。
种种迹象都已表明,帝王殡天就是这两日了。
高官们纷纷入宫,跪在了紫宸殿外。而官阶较低的百官则跪在宣政殿外,一面哀恸大哭,一面交头接耳,猜测继位的人选。
陈嶷虽是储君,但人在西南。秦王又虎视眈眈,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崔党野心勃勃,怕等的就是这一天。
不过太子党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一边八百里加急向西南的太子传递消息,一边跪在殿外痛骂秦王和崔党。
说今日秦王来后,陛下病情突然加重,此事定然和他脱不了干系。而且自从他开始监国后,崔玉响一党嚣张跋扈,朝野黑暗,必须等太子殿下回来主持大局。
但他们的呼声暂时无人应答,金吾卫负责把守紫宸殿,而太医和天子近臣正忙碌着救治圣上,根本没空搭理他们。
袁嘉来回奔走,却不想在后殿幽静处被人挟持住,一抬头发现正是崔玉响那张阴恻恻的笑脸。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殷红的唇轻勾,“袁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您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另一边,殿内的林春澹接到内应的消息,准备从侧门摸出去,到金吾卫左仗院和魏泱汇合。
可他刚刚推开紫宸殿的侧门,就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崔玉响站在门外,正含笑看着他。
慢条斯理地发问:“殿下想去哪。”
身后跟着的袁嘉,端着的金制托盘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传国玉玺。
另一样则是传位诏书。
林春澹神色微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男人拽住手腕,按在怀里。
同时,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腰后。
那声音很低,却带着隐秘的一丝不甘,“殿下不是答应了,和微臣共成大业吗。”
为什么背叛他呢。
第100章 宫变 是和微臣一起共赴地狱
为什么欺骗他呢?
为什么背叛他呢?
明明他倾尽所有, 踏出危险的一步又一步,是真心想要让他成为君主。
成为他的君主。
崔玉响低头凝望着少年,薄唇抿得紧紧, 几乎失去血色般。似乎在渴望着什么,似乎还存在侥幸的心理。
但那出鞘的匕首, 已经全然昭示他们的结局。
冰凉的刀刃紧贴着林春澹的后腰, 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着寒意。
他却丝毫不惧, 缓缓抬目, 琥珀色眼眸映着天光, 平静又美丽, “你怀疑我。”
以往一直是崔玉响占上风,他阴恻恻的,像毒蛇一般骇人, 林春澹差点死在他手里。
可此时此刻,却是少年咄咄逼人。他满目讥嘲, 冷声问,“昨天, 前天,一个月前。还是……从始至终?”
“别再说了。”
短短的逼问, 令崔玉响几乎疯癫。他幽然的眼瞳中似乎隐秘地藏着些什么, 握紧拳头,颤抖着说,“别再说了。”
他肩膀颤抖着, 下颌绷紧, 眼圈被逼得通红。
伸手,直接摄住了少年的下巴。修长的手指扣在他的脸颊上,敛目紧盯着他, 那双阴狠的眼睛似乎凝结了些水雾般,“是你先骗我的。”
“微臣那么相信殿下,微臣甚至……为殿下倾尽所有。”
狠辣无情的奸臣从未露出过这种神色。凤眼上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似乎很悲伤、很难过,连那颗红痣都失了颜色般。
他颤着声,“做这一切前,我曾去西山寺卜了三卦,我问神明该不该相信你。次次大凶,皆是下下签,可它们都没能阻止我。”
没能阻止他将所有付之一炬,奔向少年。
“可卦象是对的,你一直在演戏。”轻抚着林春澹的面颊,痴迷地盯着他漂亮的眉眼,“今日的毒药是假的。太可笑了对吧,假的毒药却能让皇帝病重丧命……”
掐紧少年的下巴,他眼底满是不甘,“殿下为何这么狠心,要将你我逼到这种地步。”
话音未落,巴掌落在他脸上,清脆无比。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疼得火辣辣的。却还是立即转过头,紧紧地盯着少年。
但看到的这一幕,却让他的心脏剧烈地疼。
林春澹那双浅珀色眼眸,视线落在他身上时,唯有厌恶而已。
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恨?
他听见少年的声音,冷得几乎要将他浑身的骨血冻住,话语则更加无情。
“什么叫逼到这种地步,你我之间,从来都是不死不休。”
“崔玉响,有些事情,难道人死了就会被湮灭吗?林琚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奸臣的脸色阴沉无比,幽深的眼底有什么在缓缓地波动着。
良久,冷笑一声,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他弯唇呵呵地笑,眉眼格外秾丽,像艳鬼一样,美丽却极具毒性。
声音轻飘飘的:“对啊,林琚是怎么死的……他不是你的兄长,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男人的声音缠绕着,吐息湿热,像只索命的幽魂般,“谢庭玄猜测的一点没错,林琚真的喜欢你啊。没人逼他去死,我只是设了个小小的局让他选,是自己活,还是换你的自由。”
“这个傻子,竟然真的愿意吞下毒药去死。”
是最无用的死法。因为他本来就已经想要林春澹了,就算林琚不吞毒药,他也会想尽方法让林春澹恢复身份的。
林琚,真的很蠢啊。
崔玉响在心底不屑地笑了声。
可当他看见少年的表情时,脸色倏然苍白,紧接着变得难看起来。
林春澹泛红的眼尾,不忍的神情,微微颤动的瞳仁,为林琚流下泪水来。
又是这样……
好恨啊,林琚明明是个蠢笨的傻子,明明被他耍得团团转,已经化作一丕黄土,为何还被铭记,为何还会为他流泪。
以及,他为何可以那么赤诚地爱着别人,奉献所有呢?
而他却总是夹杂着数不尽的算计和猜疑。
“你真的罪该万死。”
到最后,两人之间也只剩下这句真心话。
而秦王殿下满眼仇恨地盯着他,崔玉响却还想吻掉他眼尾的泪水。
好容易才克制住的欲望,抬手替他擦去泪水。
自嘲笑了下,掰着少年的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却像是阴冷,“落子无悔。殿下只是一时想不清楚而已,林琚根本不重要。随微臣前去宣读圣旨,等殿下日后成为帝王就明白了。”
林春澹没法挣脱束缚,只能被迫看着那张令他作呕的脸。他讨厌被这么对待,也讨厌看见崔玉响……
可对方的力气很大,他只能一口咬在男人的手腕上。
咬得很用力,牙齿深深地嵌入皮肉里,鲜血很快涌了出来,血腥气充斥着他的口鼻。他的下巴处沾满了刺目的鲜红,但崔玉响却始终没有松开手。
鲜血如注,从腕间蔓延开来,宛如一条血色丝带,将两人系住。
伤口处很疼,可奸臣的脸色没有一丝变化。他只是那么看着林春澹,宠溺的样子像是在对待一只炸毛的宠物。
这让林春澹更加生气,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松开他,将那血水吐出来。冷笑着说,“崔玉响,胜负已定,你别再挣扎了。”
可崔玉响对自己的伤口熟视无睹,却拿出帕子替他擦去唇边的血迹。敛目时,眼睫投下阴翳,眉心红痣惹眼,让人会无意识地忽略他眼底的情绪。
是悲伤吗,是痛苦吗,还是不甘呢。
他目光幽深,淡淡道,“是殿下要抉择。是和微臣一起共赴地狱,还是共释前嫌、一同坐拥天下。”
抵在少年后腰的那把匕首即是他最后的底牌。
话音未落,有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跪在地上说,“千岁,大事不好。太子殿下手持虎符,攻入王城了。如今、如今已到含耀门了。”
过了含耀门便是少阳院,再往前便是宣政殿,没办法再拖延了。
崔玉响瞥了那小太监一眼,而后将帕子叠好收进了袖中。
盯着林春澹,眼神是深情的,可话语中却是威胁,“殿下可考虑清楚了。”
说罢,拉着他绕过廊下,前往紫宸殿前的广场,满朝的文武高官都跪在那里等待内殿传来消息。
不远处候着的太监们也赶紧跟了上去。
而秦王殿下垂着眼帘,静默不言。
感受着腰后抵着的那把匕首,锋利冰凉,瞳仁暗自颤抖着。
可没过多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
变得坚定无比。
太阳沉没,暮色四合,深蓝的夜色几乎吞没了天空。云层下,有什么在暗流涌动,潮水一般变化莫测。
他们站在紫宸殿前的高台上,崔玉响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深不可测的模样。
玉阶之下,跪着的文武高官们见状,急迫地询问:“陛下如何了?”
崔玉响瞥了那人一眼,淡淡道:“太医仍在救治陛下。只是……”
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眼底划过诡异的光,在这个时刻显得格外骇人。
有人打断了他的讲话,是太子党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他断定两人为乱臣贼子,神采奕奕的眼睛中满是愤恨,演都不演。
站起来,指着他们的鼻子唾骂道,“你这个祸乱朝纲的阉人,以为有秦王做靠山就敢越俎代庖,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时刻,你还敢主持大局了?”
“滚下去!”
有人顺着他附和道,“滚下去!”
太子党们群情激昂,谁大声说了句:“崔狗暗中控制京城,意图谋反。幸而太子殿下已暗中归京,手持虎符,只有太子殿下才能主持大局!”
“拿下乱臣贼子!”
“拿下乱臣贼子!”
另一伙人,即是崔党。立马站起身反驳道:“陛下钦定秦王殿下代为监国,太子攻入王城才是真正的谋反。”
“陈嶷身为太子,却在陛下危在旦夕之际祸乱宫闱,他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崔玉响听着他们互相的唇枪舌战,轻轻地笑了一声。他抬手,身边的护卫立即上前,直接抽刀出鞘,刺进了那人的腹部。
鲜血飞溅起来,有几滴落在了站着的那位老臣脸上。
哗地一声,一条鲜活的生命便这么逝去了。
老臣呼吸急促,颤巍巍地抬眼看向崔玉响,厉声道:“崔玉响,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你们这群阉党不得好死!”
此人历经两朝,德高望重,朝中一半人都是他的门徒,崔玉响自然不会杀他。
他听完,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只是看着玉阶下被吓傻的群臣,冷笑了一声。
眼神狠厉,宣布道:“陛下病重,感念秦王殿下侍奉君前,代行监国。特撰写传位诏书,传位于秦王。”
太子党立即再次沸腾起来,大叫着:“空口白牙,假传诏书,这是谋反!”
崔党立即反驳。他们指着小太监托盘里放着的传国玉玺和诏书,喊道,“诏书和玉玺都在那里,这是陛下的旨意!”
转身斥责那群太子党,说,“到底是谁意图谋反?一仆不侍二主,你们到底是忠于陛下,还是太子。”
太子党看着那托盘中的传国玉玺和诏书,一个个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心底里还是觉得此事有疑。
可崔党斥责的话,却让他们不敢开口……
彼时,太子携左金吾卫冲进了宣政殿,为首的魏泱一脚踹开大门,一群身披铠甲手执长刀的人出现在众臣面前。
为首的即是太子,银白色的铠甲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
崔党首当其冲,大叫的声音回荡在宽阔的广场上,“太子陈嶷,陛下传位诏书已下,由秦王继承皇位。立马卸甲参拜,不然治你谋反逼宫之罪。”
却有太子党反驳道,“金吾卫乃是拱卫陛下的亲卫,如今跟在太子身边,且太子手持兵符。定是诏书有疑,有疑!”
崔玉响阴冷地盯着魏泱,声音发寒,“左将军,金吾卫只负责保护陛下,你这样是要背叛陛下和殿下,转投太子?”
话音未落,便听魏泱不卑不亢地说,“太子殿下持有金吾卫调令,臣为金吾卫统领,向来遵从祖制,只听调令吩咐。”
“金吾卫调令怎会在太子手中?”
“到底谁是假的。”
群臣们议论纷纷,就连跪在宣政殿外的官员也涌了进来。
忽地,一声清脆的,“传国玉玺是假的。”
只见高台之上,荷粉色衣袍的少年冷冷淡淡道。
他伸手,抢过托盘里的传国玉玺,当着众人的面高举起来,一下摔得粉碎。
玉玺应声落下,当着群臣的面碎成了千万块。
震惊了所有人。
而秦王殿下的眼眸极其平静,身后万千霞光将他照得宛如神明般。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像是暮色中摇曳的野山楂,要融化了一样。
风轻轻拂动他的发丝。
侧目看向身旁的奸臣,昳丽眉眼间没有丝毫的畏惧,甚至刻意将身体朝着意图控制他的匕首上靠。
少年眼眸冷幽。
声音极轻,却极其坚定,带着不死不休的决心。
“就算我会死,也一定要让你下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