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元颀死于乱箭,阿怜不必要见。”他复又重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清浅的味道竟似会灼烧喉咙,待饮完一盏茶,才放下问她,“你夜里赶路是要去哪儿,怎么独自一人。”
既已无法亲手拿李珣的性命,不赶去京城,便也没什么好瞒的,宋怜把原本的计划同他说了,“北疆军步步紧逼,李珣不可能没有应对,宫里有一条密道接到邙山,以他的性子,未必不会藏起些金银财帛,你让人去搜,大约能有收获。”
这笔钱她拿不走,拿去给他,可以减免几年朝廷赋税便罢了。
高邵综应了一声,朝她伸手,“阿怜过来。”
宋怜脚步迟疑,屏息走过去,被拥入怀,他的唇落在颈侧,带起阵阵滚烫的炽烈,宋怜呼吸急促,避开他的吻,松开了揪着他衣袖的手指,轻声说,“昨夜我同阿宴同房了。”
夜极静,静到耳侧俱是嗡鸣声,高邵综从她颈间抬头,眸底蓄积风暴,沉黑的双眸居高临下,死死钉在她身上,“阿怜刚才说了什么。”
那声音平静和缓,不带半点情绪,只是拥着她腰的掌心已经缓缓往上,握住了她后颈,指腹压在她颈侧,轻轻摩挲着,凉沁的温度似寒潭里的冰玉,宋怜脸色苍白,心里害怕,却只咬着唇没有反驳否认。
也没有解释。
那漆浓的目光骤然黑沉,杀意有如实质,袖间暗藏的匕首滑落,只是刀刃还未碰到他的衣袍,她便被钳住了手腕,那指骨力道越来越大,宋怜痛得脸色苍白。
高邵综将匕首扫落,怒极反笑,墨眸里怒意翻腾,“想要我性命?”
腕上的力道似已将她手骨捏断,宋怜眼睫痛出泪花,伺机想挣脱逃生,只是无论是体力还是武力,她皆不是对手,一击败了,再没有机会,她尽量让自己冷静,抬眸看他,“你我已经————”
话未说完,颈侧微痛,眼前骤然陷入黑暗,失去意识前她嘴唇翕合,一个字未言。
高邵综任凭她倒在怀里,周身压制收敛的暴虐杀意蔓延开,一动不动坐在暗夜里,手指重新握住佩剑,又缓缓松开,闭了闭眼,待胸臆间江海翻腾的怒意重新被压回樊笼,方才抱着人起身,大约坐得久了,起身时站立不稳,胸腔里血气翻涌,喉咙发痒,血腥气压不住,偏头时鲜血洒在床帐上。
他并未理会,将昏迷的人抱到榻边,弯腰将人放在榻上,坐在榻边,目光落在她的眉目间。
抬手取了她簪发的木簪,一对玉珰耳饰,臂间袖袋里,迷药毒药都清理了,就这么在黑暗里坐了许久,方起身,扯过薄被给她盖上,缓步出了房门。
王极恰有急务要禀奏,刚接了信兵送来的政报,虽奇怪夜半主君为何不陪主母,却也顾不上多想,简单见礼后快速将急务说了,“北疆境内浊河决堤,河内、陶县二十六县受灾,八百里急报。”
高邵综接过,翻看完,提笔写了三封信令,让王极差人分送了并州,徐州,鲁州。
王极接过看了,是拨调北大营二十万士兵帮扶迁村建城,开徐州鲁州粮仓赈济灾民,知耽误不得,王极立时誊抄了信件,每件三份,差遣暗卫斥候信兵,分送各州郡。
“眼下不是汛季,浊河口决堤只怕另有内情,除了赈灾,你另传密令与杜锡,封内河刺史,秘密前往河内,查五年里浊河堤坝复修,与其定北王府信令,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王极应了,此事需得周密,他封了密令,让林江亲自往京城跑一趟。
余下的俱是一些军报琐务,十来股李氏溃军陆续被灭,皆是胜绩。
王极办完事回来,见主上坐在庭院里,走近刚想见礼,目光看见石桌上的手指,骤然急得上前了两步,“主上,手——”
当是在雕玉,那手指却叫玉刀划破,鲜血浸染手指滴在石桌上,刻录的人却坐在一旁,看着天上圆月出神,对不断流逝的鲜血一无所觉。
他身形挺拔伟岸,清贵无匹,王极却从那神情中瞧出落魄挫败来,心底一时悚然,不敢再看。
高邵综回神,已恢复了平素模样,随意用巾帕擦了擦手指,他想北疆涝灾,是否上天预警,他高邵综德不配位,不当夺这天下。
只是他心中海清河晏,天下承平的盛世还没出现,万国尚未来朝,再不配位,他亦不会动摇分毫。
高邵综阖眼片刻,吩咐王极,“此次除了以朝廷名义发出的赈济粮,用商州查出的宝藏从蜀地买粮,以皇后的名义送至河内,粮数是朝廷赈粮的三分之二,另除了太医舍外,募集三百名医师,以皇后的名义前往河内,救治受病的百姓。”
王极听了,一一都记下,也半点不吃惊,先前长治府许多旧臣对王妃颇有非议,但现在是绝
意不敢的,无人敢再提王妃与平津侯府相关的事,如今无论臣官还是官眷,提起王妃,都是如出一辙的讳莫如深,畏甚至多过了敬。
王极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些个不怀好意多管闲事的人,不敢在王妃面前放肆,反叫王妃不舒心。
他正要领命去办,被主上的吩咐惊住了。
忐忑接过卷轴,打开看见是主母的画像,叫那精致清丽的眉目灼到了眼,忙垂首避开,捧着画轴如同背有芒刺。
高邵综眸色漆黑,声音平缓,不带一丝情绪,“找工匠按照画像雕刻塑像,每县内寻近山建像堂,凡受惠百姓,每年岁正,中秋参拜,日后凡十三州内需赈济,皆做同一处理。”
王极叫这话惊住,只觉是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倒不是和钱财有关,北疆斥候确实寻到了前朝遗宝,这批财宝足可敌国,主上没让人动,本就是打算天下平定以后,留给主母用的。
历朝历代也并非没有给活人塑像的先例,很多百姓为感谢清廉的官员,或者救济一方的志士,都会为其建居塑身,只是这样一来,主母天下扬名,无人再不识得主母,主母……还有何自由可言。
王极不敢应,也不敢不应,捧着画像有如千斤重,退下后只盼着主上过几日心情好转,能撤销此令。
退出院外,听有送往徐州的文书折转送来了临都,他心底顿时生起不安,只觉今夜竟格外漫长。
高邵综在外待了一会儿,直至月上中天,踱步回了内屋,榻上沉睡的人呼吸清浅,对靠近的危险一无所知。
匕首划破她衣裳,露出安静沉睡的身体,并没有痕迹,他探手试了试,也不似有过欢情的样子。
昨日他收到她十五日傍晚入益州城的消息,只在他几个时辰前,她同陆祁阊见面,若发生了什么,不会没有一点痕迹。
是骗他的。
高邵综坐在榻边,积压的痛苦和闷痛散去,盯着她的面容,几乎压不住要将她带回皇宫藏起来的渴望。
将她锁起来,关起来,自此只属于他一个人。
可也他若强迫于她,她不会再原谅他,宁可玉碎,也要同他割席离心了。
可就这么放出去,是不令人放心的。
纵然姓陆的人之将死,也难保有旁的男子入她的眼,立了塑像,纵她有片刻心意摇晃,也再无人敢近她身。
夜极宁静,高邵综坐在榻边,冷眼看着她眉目,说她愚蠢,她满腹才华,做一疆之主,不会比世上任何一个男子差,包括他,说她聪慧,却又看不透陆祁阊卑劣的手段。
那陆祁阊自知无法相守,以性命交换,换她成功路上一笔助力,无论成与不成,都成了她心底一根刺,非但忘不了,将来年长日久,鱼目也变成了珍珠,纵是死了,在她心里也留下了位置。
此人可将江淮治理得足以同北疆为敌,岂会是当真与世无争的,偏在她面前心里,是天下第一等好,第一等清白无垢,第一等不沾世俗的澹泊高洁。
他陆祁阊只要做出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她便心软得不知身份,不知东西南北了。
他手指搭在她唇上,胸口霎时气血翻涌,抬手扶住床柱,待那阵眩晕过去,阖着眼喘息,待平复了,擦了擦她的唇,俯身吻她的颈侧。
宋怜陷落在一片潮热的梦里,身体仿佛软泥一般,欲流动在血脉里,有酥软的被拉扯成细丝的快意,似欢愉过后尚未消退的余韵,满足,又不足够满足。
身体似陷入不能落地的澡泽,她尚未睁眼,先感知到了身体上的润湿,初冬的夜里她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被吮住的异样的触感让她尚未看清周围的环境,张开的口里先溢出一声高高挑起的低-吟。
她抬起发沉的双臂,推拒到了结实有力的肩颈,叫黑夜里他模糊的姿势惊得呆住,旋即是身体里陡然升起来的渴。
她无力倒回榻里,方要张口,被骤然覆上来的高大身影压住,唇齿掠夺,有什么带苦带涩的果子从他口中渡压过来,她拼命挣扎,那唇齿强势将果肉咬碎,吻进她喉咙里,不允她反抗。
待完全咽下,他才稍松开了些,她有了呼吸的机会,宋怜搭在被褥上的手指发颤,用尽力气方才抬起,搭在他臂膀上推他,颤声问,“你喂我吃了什么……你害我……”
高邵综于黑夜里盯着她,许是因为害怕,她莹润的杏眸里已积满了水色,他不为所动,“是毒,药,不过阿怜不用怕,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我同你一道吃的,日后我们会被一同葬进皇陵。”
眼睛适应黑暗以后,借着月辉的微光,宋怜能看见他黑眸周围都是发红的血丝,抿抿唇想告诉他真相,话到喉咙又停下了。
心里一松陷进柔软的被褥里,不想动了,只是轻声道,“当年我没有护好我的母亲和小千,我害过你,伤过你,却也曾救过你,可否将我送去翠华山,若能庇佑跟过我的旧人一二,我愿意颂祝你开万世太平。”
她泪珠隐去,因欢愉带起的绯色褪去,面色苍白,高邵综停在她上方,搁在她颈侧的掌心缓缓收束成拳,“既知道害怕,为何要骗我,你想做什么。”
宋怜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泪珠盈睫,水光氤氲,不过片刻,泪珠滚落,无声沾湿了发丝……
高邵综心口滞痛,指腹轻抚她脸侧泪珠,不再逼迫她,声音沙哑,“我有三句问话,你的回答如果让我满意,封后大典之后,你可以出宫,若想直接治理一州,可领益州蜀中,若想自建一州一岛,可选关中,只是包含逢节在内,每一月到洛都一次。”
宋怜怔住,一时心念电转,皇后自有食邑,领一州一郡都很正常,只素来都是虚邑,并无权柄,他若当真封她为郡官,其余随他建功立业的文臣武将,谁能甘心。
倘若人人皆封以示公允,岂非有养虎为患的风险,要相收拢皇权,这一次登基,是最好的时机,再分封,将来难免重蹈大周覆辙,尤其他没有子嗣,宋怜迟疑问,“兰玠要分封?”
她面颊上犹自带着泪珠,却实在敏锐,比之他身侧的近臣还要思虑深远,不过须臾便看清了实势远政,才华横溢,品性却实在同贞静高洁不
沾边,重欲且没有品格,并不忠诚,也不可信,世俗礼教于她眼里,只是约束旁人的,她可以加之以利用的工具。
高邵综盯着她,面沉如水,“你担心的问题不会出现,我要封你,自会让旁人不能反对,也不敢反对。”
宋怜怔怔看着他不说话,这似乎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已尽全力为她周全考虑了。
还可以不住宫里,自由出宫,去州郡上什么的。
她不应该不知好歹。
宋怜黑夜里瞧着他,轻声许下承诺,“你不要害阿宴,我对天起势,除了高兰玠,今生再不同旁人有男女之情的首尾。”
高邵综僵住,定定看着她,目光明明灭灭,眸底暗沉,宋怜垂了垂眼睫,接了一句,“若违此愿,让宋怜下辈子,依旧如今生,费尽心机,也求而不得。”
宋怜发了个毒誓,将面前男子的模样定定记在心里,下定了决心纵是行走在外,也不再近旁的男子的身,一是她似乎很久没有犯过病了,好像已经好了,不再贪念情事,这几个月来连自渎都没有,二则她心底隐隐期盼来世,来世或许不同,或许又有机会了呢。
她抱着这样的企望,更不敢乱来,就好像遵守一个诺言,接下来做一个没有瑕疵的人,下辈子就有机会。
她问高邵综,“兰玠想问什么。”
高邵综垂首在她唇上吻了吻,声音沙哑,“你已回答我了。”
缓缓沉入她身体里,亲吻她的耳侧,好一会儿放道,“不是毒药,是同心果。”
第182章 屏风无碍
托高,落下,散开的发垂在昏黄的灯影里,晃动摇曳。
馥香浮动,高邵综指腹穿过她发丝,托住她后背,将她托进怀里,压着渐重的力道,偏头看了一眼。
他极喜爱她在榻上的样子。
这会儿因脱力靠在他怀里,身体偎靠着,脸颊因动作摩挲着他肩颈,纤长浓密的眼睫半阖着,急而促的呼吸伴着难耐的哼吟,抚在他肩上,高邵综呼吸重了重,闭眼略停了停,察觉她不自觉在他颈侧轻蹭,在她耳侧落下一吻,方缓缓重新开始。
意识被掏空,模模糊糊昏睡过去前,宋怜挣扎着避开缠过来的唇,“兰玠差人到兆京,告诉阿慧和林霜一声,她们还在京兆等着我。”
高邵综在她唇上啄吻了吻,低低应了一声,他不大想从她身上分开,只是拥着她轻轻换了位置,叫她依旧躺在他身上入睡,天已大亮,他没有半点困意,看着她的眉目出神,直至到该处理政务的时候,方才将人抱起,放回榻上,取了热水,给她擦身沐浴。
他擦得慢条斯理,偶尔停下来看她,将近午时,方才收拾妥当出了寝房。
另寻了一处不远的屋舍做书房用,高邵综先处理了斥候暗卫送来的文书军报,听见院外有老翁叫卖,踱步出了院门,见是鲈鱼,心血来潮买了两尾,提着进了膳房。
王极看了便知大约要在临都耽搁些时日的,打算去城镇里采买些瓜果蔬菜,刚出别苑门便遇见了从京城来的禁军。
押着元颀和李珣。
名义上这两位都已经死于京城乱箭了,只因主上提前交代过,准备了医师,救治得及时,这会儿还有半条命。
毕竟押解的是废帝,路上容易出差错,加上有政务相商,丞相陈云和长治府内吏方知一道来的,方知一把将要行礼的王极拉到了一边,从袖里取出了一个时辰前刚刚收到的信令。
王极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就是刚刚从临都送出去的几封信令里的一封,是主上交代的,王极猜到老大人要问什么,讪笑起来,“主上这般做,自有用意。”
两人年近四十,都已是有儿女的,这政令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可将是否结亲陈家当做是否能出仕为官的条律之一,是从未见过的。
凡入朝为官的,不论官秩大小,都需已结亲,州县察举名士学子,是否结亲,也是察举核准条律之一。
这政令对他们这样的老人家没什么影响,可莫说投诚的江淮文武,便是他们北疆,也有许多文臣武将都是年轻的才俊,尚未结亲的一把抓,皇帝管百官品性是否有亏,家宅是否安宁,可管臣子是否结亲的,还是头一遭。
这政令可下得叫人惊奇。
陈云看了眼王极手里提着的菜篮,“主上为何忽而折转来了临都。”
这王极没有瞒着,主要两位大人来了,也是要去同王妃见礼的,“主母在临都。”
方知就噤了声,前段时日长治暗地里有许多有关王妃的流言,几乎有甚嚣尘上的架势,朝野上下甚至出现了废除王妃的谏议,只不过两日后,这样的声音便没有了。
也再无人敢议论王妃。
整个长治府,无论是不是近臣,都明白了主公的逆鳞在何处,对于王妃即将同朝的事,纵有些三纲五常的谏议要说,也只能硬生生憋在心底,半点不敢表露在脸上。
三疆合一,除了北疆旧臣,李氏王朝里凡有些能力志向的,早先便已被策反,为北疆效力,是功臣,江淮诸臣是投诚的,也是功臣。
天下归一,正是用人的时候,但新政令六百秩以上府官每三月需察举一有识之士入朝,各州官学、私塾山长皆有可直接向太学学宫举荐学子的名额,士学入仕以后,凡有建树,也是察举之人的政绩。
这一手政令在十三州掀起不小的波澜,有识之士纷纷出山出仕,学风蔚然,主公尚未登基,各州郡已有欣欣向荣之态。
北疆旧臣不敢再置喙主公,也没有精力再揪着王妃的事不放,绕不开王妃不得不提起时,也讳莫如深。
陈云默了片刻,再想手里这一道颇显得不同寻常的政令,隐约有了些猜想。
对主公妒烈的性子,也无言起来。
王极也有事发愁,吩咐人去买菜,亲自安排废帝的关押,安顿好两位大人,临走将丞相请到一旁,苦笑着提了塑像的事,叫他看来,给主母塑像这件事不妥当,只是凡与主母相关的事,主上都会变得十分不冷静,他不敢劝,也发了信令在各州郡召集技艺高超的画师和工匠,便只能寄希望丞相能劝劝。
陈云听罢,眉头紧皱。
傍晚去主院见完礼,方知同主公去审废帝,陈云没有跟着,先去给王妃问安。
宋怜便知道了塑像的事,她昏睡了一整日,醒来不大舒服,以为是睡得太久,没怎么放在心上,陈云求见,她便让人进来了。
陈云僭越抬头,见女子面容苍白,心下更为不安,他现在是彻底明白了,主公这辈子是过不了情这一关的。
仗着年长几岁,陈云拜了一拜,“王妃不知国公府旧事,主公幼时失母,老国公常年征战在外,主公幼时独在京城,虽为国公世子,实则是先帝掌控高家军押在京城的质子,肩上担着高氏一族兴亡,自小养成了持重老成的性子,十来岁老夫人从边疆回京,世子叫老国公带上战场,越加一刻也不敢放松。”
陈云知自己说这些话太偏颇,老脸不由跟着发燥,主公过得不算轻松,好歹衣食无忧,皇帝虽忌惮高家军,却也不敢妄动,京城里无人敢对世子不敬。
可面前的女子不同,十来岁的年纪,在平阳侯府处境艰难,每活过一日都是幸运,半生挣扎在泥潭里,亲人已逝,所求皆为不得,只因主公喜爱,这一生便是走出那座宫,也再无自由了。
陈云说不下去,拜了又拜,“老夫看主公待王妃情深意厚,王妃若不喜欢塑像,可同主公直言,未必没有商量的余地。”
宋怜察觉到了臣子,侍从对她不同以往的态度,猜是高邵综做了些什么。
待陈云走后,她唤了王极来,“当真要塑像,定会诏集许多的画师工匠,你暗地里查一查,里面有没有作奸犯科又喜好女色的,如果有,把这个人的事递到你家主上跟前,塑像的事,自然是进行不下去的。”
王极一点就通,
立时要去办,见礼告退后出了院子,想了想直接折去了书房,只把自己的‘猜测’提了提,“画师和工匠都是男子,虽可把每个画师工匠都查清楚,可毕竟不能管到他们背地里如何……”
高邵综擦着手指上的血迹,眸底闪过阴郁,他让人将李珣元颀秘密押来临都,是想让她可以亲手手刃仇敌,只是元颀太脏,李珣太卑劣,不配出现在她面前。
王极的话让他心生焦躁,片刻后方问,“画像散出去了几份。”
王极忙不迭回禀,“属下忙着关押废帝,安顿两位大人,只发了寻画师和工匠的诏令,画像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高邵综心下一松,“还回来。”
王极应是,立时去取了,心想哪里需要像主母说的那样,确实有那么一个作奸犯科又喜好女色的画师,单单就是预想那些可能出现不好的事,主上都接受不了。
高邵综看了一会儿画像,吩咐王极,“等下你去王妃那里,便说我还是不肯撤回塑像的密令,说我吩咐了,若有人心怀不轨,杀一儆百便是。”
王极心脏突地一跳,心脏砰砰砰的,呐呐不敢说话。
高邵综看着他似笑非笑,若非有高人指点,王极怎会想到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阻止给她塑像这件事。
在她面前,他倒像一盆溪水,里面有几条鱼,几粒石子一清二楚。
却也没有任何不虞的兴头,他乐意她了解他的一切。
若是她不感兴趣的,她并不会花心思,连多看也不会看一眼。
譬如以前,平阳侯虽落没,却到底是公侯家,平素长辈的家宴不少,她同他必定也出现在同一场宴席上过。
可她便从未想过引起他的注意。
从未像安排和陆祁阊的偶遇那样,安排过她同他的偶遇。
她将他骗去商州固然可恨,可毕竟还愿意骗他……
高邵综指腹盖上手腕,接着浇灌盆里的同心草。
王极见主上不似生气的样子,忙应声去办了。
出去时远远看见虞劲去了后院,想是主上另吩咐了别的任务,他没放在心上,去主院见主母,传达主上的话,只他在外人面前游刃有余的老狐狸模样,在这两人面前装不了分毫,那双杏眸静静看着他半晌,叫他头皮发麻,生出了他已被看透看穿的错觉。
王极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主上说宝藏本就是主母牵头找到的,主母把它做赈济粮放出去,受惠的人感念主母恩德是应该的……”
宋怜猜高邵综是为了断她出宫的后路,塑像的事传为天下奇谈,介时不管参拜不参拜,都会知晓她的脸,她若想在外行走,便再也不能露出真容。
不管日后如何,这件事万万不能做成,宋怜也不为难王极,让他去忙,在寝房等了半晌不见高邵综回来,稍作洗漱,笼了件风袍,去书房寻他。
老丞相寻她,除了说了蜀中几名旧部的安置调迁,江淮诸臣的封侯拜位,另提了两件事,一是塑像,一是高兰玠下发的政令。
进了书房见他坐在案几后处理文书,端的渊渟岳峙清贵无匹,压根看不出是多疑狠怪的本性,一时有些无言,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开门见山问,“听说兰玠日后不起用尚未结亲的官员了,是么?”
高邵综知她会来,神情不变,“修身,齐家,平天下,不成家,如何立业,我是为了他们好。”
旁人他不知,但似张昭这般,年至三十,尚不结亲的,不是心怀不轨,是什么。
宋怜只觉他在无理取闹,想起老丞相说的话,试着直接说自己的要求,“我不想你这样做,兰玠你能撤回塑像的诏令么?”
“我已承诺过此生再不同旁的男子有任何瓜葛,也会做好定北王妃,兰玠你不信我?”
高邵综看了她一眼,目光顿了顿,复又收回目光,移开手掌,露出一张铺开了的文书,“阿怜曾说心悦我,可转头便在这封为夫毫不知情的和离书上写了字,阿怜说的心悦,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
宋怜察觉他在有意引导,但事已至此,既是他想听的,喜欢听的,便也没什么不可说,且若对他没有一点心悦,她如今大约不会在这里。
只是以往可顺口说出的话,这会儿要说出口,竟多了几分年长了不当如此的窘迫,两人已准备要一起渡过后半生,这些话实不必再说了。
见对面的人面色可见的渐渐阴沉下来,她方才开口,“自是真心的,兰玠没看我留在长治府书房的东西么。”
从长治府南下以后,高邵综还未回去过,自是不知她给他留了什么,但他听见了他想要的,应了一声,将那份刺目的和离书放到了炭盆里,看着它被火舌吞噬,消失殆尽只余灰烬,方才起身,朝她伸手。
宋怜将手放进他掌心,她知他是同意不再提塑像的事了,心里悬着的石块落到了平地,她困乏得厉害,靠着迎榻手里的医书没翻出去几页,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人睡去,高邵综方踱步回了书房,绕过屏风,看向方椅上面色惨白的男子。
他吩咐虞劲将人解开,再吩咐虞劲将人送回益州。
陆祁阊什么话也没说,那如同游丝的呼吸却让人清楚,他心底并不平静,高邵综却并不觉得痛快,看着那张面容,心中妒烈煎蒸,当年这人便是凭这一张样貌吸引她注意的。
杀意翻腾,又被压制,高邵综淡淡道,“侯爷也听见了,阿怜如今心悦的人是我,侯爷襄助阿怜甚多,封后大典,本当请侯爷喝一盏喜酒,只是侯爷身体不适,路途奔波恐怕短寿,平岛是个好地方,适合侯爷闲庭野鹤,若擅自踏入十三州,莫怪我不客气。”
陆宴并未反驳,缓缓站起,也无需人扶,踱步出了别苑,方才他在屏风后,听得出来,她虽不见得有多轻松开怀,却也还算安平,那便好了。
喉咙发痒,他压着欲咳嗽的痒意,上了马车坐下来。
张青叩首请罪,陆宴摇头让他起来,“无碍。”
张青自是察觉那新帝恨毒了大人,平岛离此地千里之遥,以侯爷的身体,哪里能到平岛,新帝分明是要大人死,张青迟疑问,“我们真要去平岛么?”
陆宴摇头,“他无非是要我再不出现在阿怜面前,我们南下便罢了,也可北上,浊河决堤,我还算擅治水,可去看看。”
到车辙轻轻滚动,陆宴看向黑夜里的别苑,眸里黯色如沉雾,希望高兰玠能如同他所言,让她幸福快乐。
第183章 药不安
平津侯没有南下,反而隐姓埋名取道郑州北上,一路到了陶县。
收到斥候传回的消息,踟躇犹豫好一会儿,王极还是上禀了。
回禀完半晌没有听到吩咐,王极往案桌后看了看,拿不定主意,这几日主母身体不适,主上的心情便也不见好。
男子懒散的话语让本就冷凝的书房更添冰冷的暴戾。
“……别看了,还能杀了他不成。”沐云生半靠在椅子里,斜睨着身处暗影里的男子。
他受了重伤,养了好几日,依旧脸色苍白,这是他自作主张付出的代价,他能捡回一条命,是因为宋怜拖着病体来说情。
他于北疆的功劳应在了沐氏一族身上,他得封越侯,也算功成名就,只是和朝中其余人不同,他这一个平越侯领诏后一月内,需起程赶赴封地,不得延误。
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
朝中臣子只当是无上荣宠,赶赴越地也只当他另有要务在身。
沐氏一族,一门三侯,不可谓不荣耀。
可越地,离京城千里之遥。
这是与他断了交往,不再为友的意思。
他敢逼迫宋怜在和离书上题名,仗着的是这么多年沐家对国公府的效力付出,是两人这么多年风同雨共,可托付后背的挚友之情,他也确实留下了他的性命,只是同高兰玠的关系,再不同以往了。
今日本也见不到人,他硬闯进来的。
今日一别,他也不想再踏入京城一步,宋怜并不似一般寻常的妖妃,她沾手朝政,不会残害忠良,不会鱼肉百姓,反而会很快以惊人的才华智谋蓄积起自己的势力,扩张权柄,甚至是赢得民心。
这般有野心的人,沐云生不信她沾染了朝政,能压得住不结党营私。
一国不容二主,宋怜便是那个可以和高兰玠匹敌的幼虎,迟早养虎为患。
尤其高兰玠如今已被情爱冲昏了头,也许只有宋怜喂他喝下一盏毒药,颠覆朝纲之时,他才会幡然醒悟。
沐云生心下黯然,待撕心裂肺的咳嗽过去,方才缓缓道,“宗正刚定下封后大典的日子,眼看要入京了,她大病一场,许是天意,连天道也不容她——”
“你住口——”案桌上文书卷宗被扫落,长剑出窍,隔着案几架在他脖颈上,寒光凌冽,高邵综目光锐利,“她绝不会对百姓不利,你心中既装的是天下,不应感念朝廷多了一名能臣么,再多言,我不能容你,会亲自向沐伯请罪。”
王极开口要劝,沐云生制止了,他扶着椅子站起来,任由那剑压进他脖颈,清秀的面容沾染上戾气,“她南下猜不到陆祁阊会服下毒药么,不管她将来究竟是不是明君,他陆祁阊打算以江淮入局是事实,连你我都能猜到陆祁阊必要以死谢罪,她猜不到么?”
他此刻对宋怜厌恶至极,连名字也不想提,“她自然猜得到,只是视而不见,让陆祁阊去死,以博时机,陆祁阊是她什么人,她尚且如此,你高邵综又是她什么人。”
“你对那陆祁阊恨之入骨
,却只敢坐在这里暗恨不快,不敢对陆祁阊动手,不正清楚陆祁阊在她心里的份量么?”
“他尚且落得这般下场,你高兰玠,作为即将登上那张龙椅的得胜者,你安心?”
他几乎是心急如焚,高邵综缓缓收回剑,长剑入鞘,发出铮鸣,“阿怜心悦我。”
不过四字,沐云生如同得了当头棒喝,不自觉后退半步,看着他目露失望,不再多说一句,扔下手里的折扇,转身大步离开了。
差点绊倒,王极忙扶住,沐云生甩开,往苑外走去,王极追了一截,没拦住,眼睁睁看着那马车上了官道,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折回书房,折扇还在地上,他急忙捡起,这折扇他是知道的,当年沐先生还不是沐氏族长,只是沐家的小公子,加冠时主上特意寻工匠打的一份加冠礼,因着可以做武器用,这扇子沐公子从来也不离手的。
现下闹成这样。
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过来了,现在天下太平了反而闹僵成这样,王极心里着急,又想去寻主母来求情,只是刚要去,就被唤住了,“这一久她不怎么舒坦,病得厉害,莫再烦她。”
王极呐呐应是,在临都待了一个多月,常有臣子斥候出入书房,为了不吵她歇息,书房从里院挪到了外院,高邵综收拾竹简,问她今日用药的情况,“医师怎么说,可有好转了。”
王极低声回禀,“医师说用的药温和,要将养一阵的。”
原本主母起热的第三日便要请冯老来看的,只是主母说冯老不愿意给她看病,她也不愿冯老给她看,不让去请,另请了两个医师来看,一个月了,时好时坏,总不见起好的效果。
王极忧虑不安,“还是传令让老先生来临都一趟罢……”
高邵综道,“让乌矛往长治带消息,越快越好。”
“……另外往江淮送信,把林流霞请来。”
王极立时去办了,林流霞原是蜀中人,一直是跟在主母身边的,只是后头主母去了北疆,林流霞便去了江淮,在广陵开了医舍治病救人,此人医术高超,比冯老又多了几分怪才,请了冯老,又请他来,王极心安了几分。
高邵综先沐浴过,洗去一身寒意,方才去的后院。
院墙里茶梅绽放,雪粒扑簌簌往下落,梅树枝条晃动,花瓣随风盘旋,坠入风雪里,无端端生出些孤苦伶仃来,高邵综吩咐人将梅树移走,掸掉落在身上的雪粒,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暖意驱走冬寒。
她闻声抬头看来,要开口说话先咳嗽了起来,苍白的面容染上病态的红潮,高邵综立在炭盆前,待身上的寒意彻底散尽,才在榻边坐下来。
手指搭住她的脉搏,眉心渐渐蹙起。
宋怜放下手里的书卷,温声道,“我好多了,只是寻常风寒,也许天气转晴便好了。”
今年的大雪来得早些,瑞雪兆丰年,她偶尔出门闲逛,常听临都的百姓们夸赞此乃祥瑞,定北王临朝,方有这般风调雨顺的天象,是真正的普天同庆。
侍女叩门见礼,端了药进来,宋怜觉得是天气变化带来的不适,等天晴便会转好,加上连吃了一个月的药不见好,便不大想喝,只是登基大典的日子往后延了一次,新朝开泰,再往后延迟不怎么吉利。
他临朝的这一日,定也是希望她在的。
宋怜便也端过药,有些抗拒,理智却还在,屏息不去闻难闻的药味,一口喝了,将药盏放回托盘,朝侍女道了谢,让她先去歇息了。
她现在身体不舒服病着,他左右是不会对她发火的,宋怜靠回软枕上,牵了牵他的手,“前一久我问王极,怎不见季朝,他说是叫你关起来了……”
高邵综反握着她的指腹微顿,“问他做什么。”
治好高砚庭腿的药方是季朝寻来的,宋怜知道高邵综不会要季朝的性命,但这件事她若不插手,季朝恐怕会一辈子被关在地牢里不见天日,“你放了他罢,放他自由。”
高邵综不虞,单凭当初她欲同季朝结亲,亲吻季朝这件事,足够他死一万次,“这件事你不必管——”
宋怜想坐起来一些,但是身体没有力气,牵动肺腑便又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扶着榻沿干呕。
高邵综截住话,紧抿着唇给她顺气,手指圈住她的脉搏,感知到比昨日还要凌乱的脉象,心也被烈火灼烧着一般,让她靠在怀里歇息平复,小一刻钟过去,她穿着的中衣已被汗浸透。
他给她换了里衣中衣,她靠着他,半阖着眼养神,因病着,这几日话都少了。
长云山她中毒时的情形在眼前重叠,心底似压着流动的岩浆,他懂医术,这几日来探脉的医师不敢提她是常年郁结于心,开的药方,疏肝平郁多过伤风风寒。
她不快乐。
只是这份不快乐被温和的皮囊包裹着,压抑着,轻易不能被人看出来。
他拥着她腰的手臂紧了紧,许久后又缓缓松开,声音沙哑,“我不为难他,我谁也不为难。”
她在意这些事,但绝不会在意到生病。
榻上放着一个针线提篮,旁边叠放着一件龙袍,高邵综取过展开,绣技精湛,是她的技艺,送给他的贺礼。
她似被他手里的金龙灼到了眼睛,偏头避开后便一直阖眼休息,看似休息,可脸色似比方才还要苍白两分。
高邵综看住她,“恭贺我登基,阿怜是真心的么?阿怜真的愿意陪我入京么?”
宋怜心头一跳,霍地睁眼看他,那双黑眸与平素一样幽深深暗,暗藏锐利,见微知著。
她想否认她是真心的,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登基大典在即,她却对京城厌恶起来,离宗正定下的日子越近,她越是不想靠近。
周弋如今任职宗正太常,半月前送了新帝登基用的王服冕旒来,她偶然撞上,叫那王服上的五爪金龙刺痛了眼。
高邵综登上皇位君临天下的情形不由自主一幕幕在她脑海里重复,她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高邵综对她有多好,如今的臣子待她有多敬畏,他如今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亲人,他曾把唯一的解药让给她只愿让她活着,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容许她做可参政的皇后,她还有封地,可随时出宫。
他已经倾其所有。
可还是压不住,压不住心里燃烧的东西,她不知烧着的是什么,只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一场莫名其妙得来的病,给了她不能进京的理由,她心里高兴,未必没有暗自期望这场风寒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不是她不想去,不是她不够豁达,是她病了,去不了。
那目光一错不错,好似能看进人心底,锐利得叫人无所遁形,宋怜有些狼狈的避开,又折转看他,启唇道,“你不能要求一个败者能真心祝贺胜者,我给你准备了庆贺的礼物。”
纵给了礼物,也并非出自真心,高邵综克制着情绪,“可是我是你的夫君,我们是在同一个家里,我的,同你的,有何分别。”
宋怜答不上来,她给他送了贺礼,不会绞尽脑汁处心积虑破坏江山社稷,会做一个对新朝有用的好皇后,她只是不想参加登基大典,不想进京,有错吗?
他咄咄逼人,宋怜并不想同他争吵,靠着迎枕咳嗽了几声,瞥见他眼底的青痕,知她病了以后,他吃不好睡不好,心下一软,答应了下来,“其实我在临都也呆得烦了,进京看看也好,你定了日程,告诉我一声,鸿雁把马车备得暖和些就好了。”
高邵综知她并非心甘情愿,可也不再争辩,在榻边坐下,取过巾帕给她擦了手,见她一动不动,目光隐忍克制,“你留在临都养病,我自己回京,你能快些好起来么?”
宋怜本盼着他快快离开这间房舍,听得他的话,眼眶酸涩,转过头来看他,只觉他眉目俊美,哪里哪里都是她极喜欢的模样,只单就一点,要登基为帝了。
哪怕他是明君,而这江山之主,哪怕不是高邵综,也绝轮不到她。
宋怜朝他伸手,重新靠进他怀里,在他颈边蹭了蹭,“给我一点时间,也许时间久了,渐渐忘了,也就习惯了。”
高邵综嗯了一声,宋怜脸颊蹭着他颈侧,手指从他衣衽的位置探进去,偏头去寻他的唇,却被避开,手指被握住牵出。
宋怜睁眼去看他,杏眸里带着渴望,他最不经碰,现在也一样,她略微靠近,他呼吸也重了,身体发烫。
高邵综不觉欣喜,心底反升起酸涩,她似乎没有高平那时起重欲了,多数时候是看他想要,才靠近他,并非是自己真的想要。
眸色里翻覆的情绪掩进黑暗里,高邵综捉住她的指尖,让她安生休息,“病成这样了,身体再不可亏空,先忍忍。”
宋怜不怎么在意亏空不亏空的,只是想着怕将病气染给他,歇了心思,靠着他,隔着衣裳在他肩上咬了咬,渐渐困乏起来,猜他大约明日便会启程回京,同他商议,“等我病好了,我想先去关中看看。”
高邵综下颌微绷,是他许诺给她的封地,纵不想她去,也点头应下了。
宗正新选了两个吉日送来,一个是十二月岁正,一个是十二月岁末,高邵综让周弋定在岁正这一日,第二日便出发了,出发前在临都留了二十二名女卫。
还有王极虞劲等六名宋怜熟悉的暗卫。
别苑内有负责修缮房舍的,有负责采买的,连侍弄花草的
婢女都身负武艺,宋怜坐在窗口,看着院子里用游龙掌扑蝶的小女孩,一时看呆了去。
王极见状,忙讪笑着解释,“是不少人都能猜到主母在临都,这些人是主上留下保护主母的。”
他话外之意是说这些人不是监视,是保护,宋怜并不十分在意,也能理解,毕竟天下初定,也说不准有溃兵想要东山再起,倘若掳掠了她去要挟高邵综,也不无可能。
她猜除了别苑里,整个临都定也安排了不少了,说不定囤驻了军队。
毕竟在临都看到烟信的机会多了起来。
小一个月过去,天气回暖了许多,她的病也渐渐好转了。
宋怜让侍女清露帮忙收拾去关中的行礼,“是乔装了悄悄去,装成游商,带一点常用的东西去便是。”
从高邵综回京以后,宋怜身边一直是清露贴身照顾的,她是个温柔仔细的女子,收拾衣裳的时候也准备了一些月事带,见宋怜还穿着单衣坐在窗口吹风,细声劝,“今日天冷,夫人还是让婢女关了窗户罢。”
这一个月里,院子里修建了许多的园林造景,宋怜平素喜欢坐在这儿翻些文籍竹简,都是从京城送来的,都是朝廷的政令,各官员升迁任免,她翻着来打发时间。
清露见女子只敷衍一声便接着翻书了,想了想还是直接过去把窗户关了,见女子朝她看来,曲了曲膝柔声道,“夫人还是注意些罢,先前病着,不来月事,可这个月病渐渐好了,还是没有,叫奴婢觉着,当请了医师来看了。”
宋怜抿唇笑了笑,“这几年我月事一直都不算准的,无碍。”
清露犹犹豫豫,没再说什么,宋怜猜王极定是事先交代过什么,她曾服用过绝嗣药,安排在她身边用的人从来也不会提子嗣的事。
只她心里竟有些不安,睡觉前给自己把了脉。
天气暖和后,她的病情渐渐好转,她不耐看医师,王极他们也不敢多话,算下来她已经有个半月没有见过医师了。
可她是服用过绝嗣药的。
第184章 脉搏关中
十二月岁正,是冬日难得的晴天,晨光刺破混沌的云层,拨云见日,天子殿前玉阶上雕刻的苍龙栩栩如生,庄严威慑,禁军武士次第推开殿门,文武臣将依官秩列位见礼,声入云霄。
新朝已祭祀天地,告礼太庙,惠此州国,以绥四方,定号为绥,年号建武。
今岁为建武元年。
礼官宣告《社稷令》之后,是恩诏令,收归四方兵器于长安,减免赋税,以惠天下百姓,封赏百官,提拔有功之臣,新朝开立之初,已有欣欣向荣繁荣昌盛之相。
新帝登基,举国同庆,解宵禁,宫外七十二坊喧腾热闹,宫中正元殿设宴,天子离开后,臣子们宴饮闲谈,只不过因是三疆臣佐,相互之间并不熟稔,加之各士族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便是有美酒助兴,也热闹不起来。
相互言语间也十分谨慎。
周弋端着酒樽,走到安王面前,施行一礼,声音压得很低,问出口之前,白皙的脸先涨得通红,“安王殿下可知道……皇后的消息,皇后……”
原以为今日能见到她的,自从蜀中一别,再没有她的消息,他也是前一久才偶然得知她的身份。
震惊过后,想见见她,看看她还好不好。
高砚庭抬酒饮尽,才掀起眼皮去看面前直愣愣的男子,这人原来是广汉郡守令,一根直肠子,若非秉性中正心怀百姓,无论如何是做不到六百秩以上的高官的。
身边若有厉害的谋士,他能成就一番基业,若没有,那就只能在宗正太常的位置上蹲到老了。
少见年过三十,当过蜀中之首,现在坐在宗正太常的位置上,还能有这么清澈的眼神的。
就是个书呆子。
只不过清澈有清澈的好处,似周弋,虽和她关系匪浅,但从未惹过兄长猜忌,似凤栖梧、裴应物这样结了亲的,也安心,譬如张昭,陆宴,月前收到消息,张昭已远走辽东。
张昭是能臣,但也在暗地里培养势力,在边城待不下去,自然是因为有人不容他。
陆宴虽活着,但陶县的暗探传回消息,陆宴每日忙于浊河的水防工事,救陶县、河内的百姓于水火,用的是病重的身体,好似点着的油灯,拼着命要将最后一丝力气耗光似的。
至于他这个被封为安王的弟弟,纵还没有结亲的打算,也不得不先寻个姑娘,假结亲敷衍过去。
兄长能知人善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三疆的臣子没有不敬服的,但和她相关的事例外。
她的消息,莫说不能打听,便是偶然知道了,最好也只做不知。
因着是蜀中旧人,挂念她正常,高砚庭也没瞒着,“前段时间病了,现在已经好了,放心,过一久应该会进京的,介时自可觐见。”
周弋猜当是二月十五日。
这是太常寺定下的封后大典。
以她的才能,能做一国之母,那再好不过了。
再过一个月便可亲自见到她,周弋端着酒樽离开,高兴了不少。
高砚庭往上首的空了席位上扫了一眼,预感不是那么好,旁人看不出来,他却知道兄长从临都回来以后,心情一日沉过一日,若两人之间没有问题,她当真愿意做这皇后,必不会如此。
但已不是他能插手的。
高砚庭长叹一声,朝上前敬酒的臣僚随意敷衍几句,顺走了案几上的酒壶,大步跨出正元殿,往书房走去,毫不意外书房的灯亮着。
废帝李珣继位后摆着个勤政爱民的样子。
可这一月来,连李氏王朝的旧臣私底下都开始叫起苦来了。
张路要禀告,高砚庭不耐繁文缛节,抬手就把他给打昏了,推门进去,先嗅到了酒香,惊诧不已,兄长并未处理政务,案几上没有文书。
“兰陵酒。”
高砚庭跨步过去,翻坐到案几上,端起酒盏闻了闻,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纵他是个喜酒的,也觉得这酒烈了,往正拎着酒壶的人看去,登时眉头大皱。
“她还是不想做皇后么?”
高邵综并不嗜酒,纵心中烦郁,终是滴酒未沾
,她没有不愿做皇后,只是与他预想的情形不相同,她没有因为做皇后这件事高兴欢喜,日后也绝不会为这件事欢喜。
她体贴入微,这一月隔几日便会写了信差人送来给他,但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高砚庭沉默半晌,换了另一件事,“就算是要兄终弟及,能不能让我回边关再混几年——”
高邵综反问,“储君跑去了边关,羌胡岂会放过良机,朝臣确定不了储君的人选,另起心思的便多了,你需要留在京城,直至你诞下子嗣,届时或可再议。”
高砚庭气结,正待反驳,外头王极见礼求见,便止住了话头,看了眼外头天色,从案几上下来,翻窗离开了,他知道每日戌时,王极都会将临都的消息送来书房,他已在心里将其尊为皇嫂,她出现危险他去救义不容辞,却并不想听见她日常都做了什么事,用了什么膳,今日又说了什么话,笑没有笑过。
守在殿外的禁军知是安王殿下,全当没看见,王极将信送进去,本以为这一封和前几日的一样,只记着些主母的日常,不想主上拆开扫过一眼,竟直接从案几后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宋怜以学医的理由把林流霞请进了别苑,她支开两个婢女清露和何观,让林流霞给她把脉。
她一直紧盯着他,见他面色如常,紧绷了几日的心松快下来,几乎要长呼一口气,就说她医术不精,也从没把过女子身孕的脉,光靠医书上的描述,怎做得数。
“有身孕了。”
林流霞高兴欢喜的声音却似冬雷,叫她连呼吸也窒住了,“我服过绝嗣药。”
林流霞取了笔墨,准备写调养身体的药方,对此一点不意外,当年太孙李珣受谄臣挑拨,不信任她,忧心她有了子嗣,将来蜀中基业会拱手让给外人,为免两人之间生了间隙,她服下绝嗣药,来福愤愤不平,两个婢女清莲清荷觉得李珣欺人太甚,来找过他。
经他手的药,怎会让李珣看出破绽,那李珣果然没查出什么,当初他观她脉象,知必是幼时遭了什么难,留了病根,极难受孕,配了药丸交给婢女清莲,叫她服用,需得连续服用半年,方可见效。
后来昭华殿大火,她失去了踪迹。
他还以为药程断了,没服用完。
这药如果断了,不孕的症状可就再治不好的。
林流霞大致把清莲来福几人做的事说了下,北疆斥候请他来时,给他看过她的脉案,这会儿不由庆幸几个医师下的药都还算温和,没有伤到胎儿。
林流霞已经开始期盼这个有着她血脉的孩子了。
宋怜从袖袋里摸出一个荷包,上面绣着莲花的图样,这个荷包她偶尔用来装一装贵重的东西,现在里面装着一点草药。
那个女孩……
林流霞看她走了神,再看了眼荷包,知她想起了两个婢女,真心道,“如果她们知道你有了宝宝,也会很高兴的,从前她们就盼望着。”
宋怜知道,可这几日因着怀疑有了身孕,除却荒诞不真实以外,更多的竟是慌乱,隐隐的烦闷。
她如果有了身孕,势必要带回宫里,寸步也难行。
也许高邵综会让她出宫走走,却绝不会允许她去关中,或者旁的地方。
她见过怀有身孕的女子,行动不便,身体难受,很难有精力好好做什么事。
且生孩子九死一生,她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如果这辈子是死于有孕,是如此荒谬。
倘若能顺利生下,她还能顺利出宫么。
许多女子,诞下子嗣以后,被迫留下了许多的病症,身体变得极其不好,精力也大不如从前……
她茫然坐着,细细品味,竟是越来越忐忑不安,心烦意乱。
不免又想象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
她本不是良善的人,受过很多伤,孩子会不会被她带累得不健康,从出生起就没有一个好身体,她晚上看不清东西,会不会传给孩子,害它也同她一样……
她能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好母亲么。
她能教育好孩子么,会不会将来又是另外一个宋怜,无数次有过后悔出生的念头……
她能给孩子幸福么?
如果孩子是男孩,那么哪怕他不优秀,不聪明,不漂亮,他大概都可以成为太子。
如果是女儿,倘若她想做太子,想做皇帝,却做不了,用尽了力气,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尽了所有的力气,还是得不到,还是不被认同,岂非重复她的路,一辈子不得欢颜………
林流霞见她脸色惨白回不了神,陷入什么纷乱里一样喊不醒,逾越地探手晃了晃她的肩膀,“你怎么了,孩子的父亲不是高兰玠么?”
宋怜摇头,那晚她和阿宴什么也没发生。
林流霞倒不觉得有什么,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都是宋怜的孩子,他都喜欢,谁要来害,谁就是他的敌人。
林流霞不爱同旁人打交道,不过因为生得一颗七窍琉璃心,看一眼,便能看透旁人心中所想,他蘸墨的手一顿,重新给她把脉,再开口心中不忍,“已是三个月的胎相,胎脉比寻常婴孩儿更为强健,你的身体要流胎儿,极有大概率会丢掉性命,侥幸活了,也会缠绵病榻,不如生下来,你不想养,丢给高兰玠养即可。”
见她脸色苍白如纸,面上皆是惊惧惶然,又道,“不想给姓高的,也可以给我养,我缺个徒弟。”
以姓高的对她在意的程度,怎会孕三月都未发现,无非是担心她不愿,所以佯装不知,待胎儿过了能流的时日,她不得不生下胎儿,新朝的子嗣也就有了。
他对高邵综本无好感,此时更是不喜,最要紧的,倘若她愿意同高兰玠生下子嗣,得知有孕,便绝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可事已至此,也没有旁的办法。
多思多虑伤身,他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让她回神,“不要想太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如果它是不该来这世上的,等生下来,我一针毒针,它也就不存在了。”
叫他看来,宋怜不想生下的,被强迫生下的,那就是不应该存在的。
他见过许多女子死于生产,若不是她自愿的,那姓高的便着实令人作呕。
当下只能想办法保住她肚子里的恶兽,好叫它不至于伤到她身体。
林
流霞索性也不写了,收了笔墨,“我去配药。”
宋怜拉住他,“不要让人知晓了……暂时不要让人知晓了。”
林流霞有些困惑,不过没有多问,点头应下,怎么来的,又怎么出去了,出院子的时候遇见端着饭食的婢女,一眼看得出对方武艺超群,对高绍综的恶感又添了三分。
他有点想去京城,一把药把这阴魂不散的人毒死算了,但想着宋怜在接下来的七个月里极凶险,只得先歇了心思,又知她若心情抑郁,对身体极为不好,又道。
“你曾期盼过有个孩子么?你的母亲和妹妹,可曾期盼过你有孩子。”
宋怜怔忪,林流霞又道,“它既然来了,那就来了,你的母亲和妹妹,定也希望你有一个家人的。”
林流霞果断道,“是个女孩儿,我能看得出她很乖。”
他知她是极不喜欢男孩儿的,见她听是女孩,手不自觉放在了小腹上怔怔出神,知她必定是想起了那个他无缘得见的妹妹,心下微松,她若能带上一点期待,至少这七个月会过得轻松一点。
第185章 京城永州。
她身体很弱,林流霞也不耽搁,没有再说旁的,收了东西离开,先上山采药。
门外传来脚步声,宋怜勉强收拾好心神,翻开医书,接着晨间要看的,她每隔半盏茶的功夫翻过一页,心却半点不在纸页上。
她如常的用膳,看从京城送来的时政文书,傍晚虞劲求见,宋怜让他进来回话。
虞劲埋头道,“主上说冬日寒冷,冰雪还没融化,不好走,不着急去关中,待来年开春,天气回暖,再起程去关中也不迟……”
前几日宋怜让清露帮忙收拾去关中的行礼,现下是有答复了。
宋怜只说了声知道了,便让他退下了。
她放在案桌上的手垂到膝盖上,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感知着与往常不同的脉搏,竟毫无预兆的伏案哭起来。
她没出声,只是书房里的两人都感知到了,清露吃惊,急忙上前,又不知如何安慰,急忙朝虞劲看去,责备他说话不知分寸。
虞劲呆住了,手足无措,百口莫辩。
他认识案桌后的女子近十年,从未见她这般落泪过,此时几乎觉得地上有火焰在烧,叫他骇得僵住。
好半天才笨嘴拙舌道,“依属下看,主上并未有……囚禁主母的意思,只是确实冬日不好行路,主上挂心主母身体……”
宋怜并非因为不能去关中,方才林流霞离开时她心便闷得厉害,不过是怕露出端倪叫婢女侍卫察觉才压抑着。
她不想进京,她想离开,也并不想去关中,她想去岭南。
在高邵综知道她有孕之前,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有自己的势力,否则她这一辈子,可能就真的落在宫里了。
冬日的雪还未融化,越往北雪越厚,确实不好行路,往南则不同,洛水上并未结冰,顺水而下,避免奔波。
宋怜临时在街上买了一个嬷嬷和两个小女孩,一并带上了船。
出行前她吩咐过王极,不让他和侍卫跟随,暗地里也不行,王极不敢不应。
她没有着急走,让船停在渡口,等了三日,第四日时,高邵综来了。
她往京城送了信,告诉他她思量过后,还是不愿留下,打算离开了,请他来临都渡口一见。
按照流霞的意思是直接走,但宋怜了解高邵综,若不告而别,触怒了他,路上她将面对无止境的搜查和追捕,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很难应付。
林流霞问过她有没有把握,宋怜指尖轻触着袖间的小瓶,高邵综这个人,有杀伐决断,狠辣森冷的时候,只是多是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他从小被圣贤书蕴养出来的涵养,兼济天下的仁心,其实并未被灭门家仇所湮灭,他只是从以文治治吏转变成了以武定天下,从这几个月来他下发的政令来看,他以武强国,但也依旧以仁治国。
纵是会失望,会怒不可遏,可在她要用‘服毒自尽’来要挟他时,他不会当真逼迫她去死。
宋怜立在亭中,远远看向疾驰而来的人越来越近,他翻身下马,风袍的褶皱里已堆满厚厚一层雪渍。
天光渐暗,却没有黑透,下玄月挂在天边,宋怜目光落在他黑眸里,在他眼睑下的青痕上顿了顿,又划过,新朝初立,很多政令要革新,需要趁热打铁,他要做盛世明君,势必忙得不可开交。
他想做的,不单单是海清河晏天下承平,她在他的书房看见过一张舆图,上面囊括了羌族羯胡的舆图,暗部里已有人在组建训练关外斥候,专为打探外族敌情,也在太学开设了明科,专招学子修习外族的语言文字,民风民情。
不难想象他想做什么。
他想开疆拓土,吞并羌胡,羯人,同化周边疆域的外族,以绝后患。
并非不可实现,却是一条漫长且艰巨的路。
他殚精竭虑在做这件事,她本不该拖他后腿。
可真的很抗拒,她现在不是生育孩子的时候。
待诞下子嗣,若当真是女孩,她希望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把岭南当做自己的出生,在岭南快快乐乐的长大。
既是得不到,那便一辈子也不要见过。
宋怜借着暗淡的天光,于落日余晖里,看着他冷峻的眉眼,等着他走近。
高邵综将缰绳递给王极,目光落在她身上,斥候每日来的信上没说她清减了这许多,不过两月未见。
这一路他亦想了很多,开口声音沙哑,“那日为何痛哭。”
他未当场见过,只是看信报上说她伏案痛哭不止,便心痛难当,往临都赶的路上,收到了她差虞劲送来的信,离别信。
宋怜捏紧袖间的瓷瓶,“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高邵综脸色难看起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宋怜摇摇头说不是,高邵综想直接将人带回去,看她消瘦伶仃的模样,到底忍住了。
他看了眼远处候着的老媪和婢女,都是他没见过的生面孔,心里除却怒痛,更多的是空落失望,“我让斥候暗卫留在临都,不是因为可以限制你去哪儿,而是保护你的周全,也并非出尔反尔不让你去关中,你大病初愈,等开春了再去。”
“我知道。”宋怜轻轻摇头,看着他轻声道,“可是待在兰玠身边……我会死……”
她声音很轻,轻到几不可闻,却如同当头一棒,从头顶挥下,高邵综胸膛起伏,一时头晕目眩,倒退两步,扶住凉亭的廊柱,好一会儿眼前也依旧昏黑的一片,他再说不出什么。
亭子年久失修,木刺扎进他手指,鲜血淋漓,宋怜往前了一步,又忍住停下了,许久不见他抬头,她轻轻拿起石桌上的行礼,同他告别。
等许久也没听见回答,宋怜折身,直至上了船,船夫掌了舵,她才又朝岸上道,“我能保护自己周全,勿要挂心,珍重。”
她知道再没有比她刚才说的话更伤人的了,她以‘死’相逼,不管是不是真的,他不会再派人跟着她。
男子的身形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时,夜已完全黑透了,宋怜松了口气,回了船舱。
林流霞不明白她为何会选择离开,但自从决定要走,她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掩盖江面的浓雾散开了一些,露出滚滚东流的河水,多了一分从容,精神气。
尤其知道她要南下,一直到岭南,便知她是早有计划,也就不再深究,只是提醒她,“此去山高路远,也许可以告诉林霜。”
宋怜摇头,“岭南太艰苦了。”
且先前去益州的时候,她发觉阿霜有了女孩的心思,每每坐在窗前树上,看着新换的剑出神,目光里的柔软羞涩,叫她焕发出了有别于寻常的活力。
宋怜担心她是被别人骗了,问了周慧,知道对方是京城鲁侯家的小世子祝卿安,去信请来福查,又让王极去查,确认是个品性好,对林霜也是真心意属的,祝家只有一房,人简单,祝卿安一父一母都算慈和,放下了心。
祝卿安并不反对阿霜带兵出征。
她给林霜留了许多钱财,又给裴应物去了信,请他认林霜做妹妹。
裴应物行走朝堂,靠的是才,从不结党营私,在京城地位特殊,不管将来朝堂出什么纷争,轻易不会有人招惹他,如此林霜一辈子不会被欺负。
阿霜跟了她许多年,可谓颠沛流离,没有心仪之人还好,有了这么一段缘分,自是不能错过。
更重要的是,现下她现在有了孩子,林霜跟去岭南,恐怕又要围着小孩打转,时间精力都要花费在孩子身上,已跟着她蹉跎了七年,跟去岭南,再耽搁七年么?
林霜和周慧以为她会入京,她把两人支回京城,打定要离开是这几日定的主意,没有告知她们。
等她们收到消息,想找,避讳让高邵综发现她的消息,知道她要去岭南,一时也不会轻举妄动。
希望小姑娘能幸福。
也许阿霜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宋怜想象着,出了一会儿神。
林流霞正在制作药丸,瞥见她唇角带笑,药杵的动作顿了顿,换去摘药材,没打扰她。
平静的江面淹没在浓稠的夜里,飞鸟尽绝,天地间是一片死寂沉郁,王极在远处等了许久,见主母上了船,船渐渐行远了。
他心里着急,又过了一会儿,进了亭子见礼问,“要属下派人上船么?”
洛水一路往东南向流,过了颍川之后,分支就多了,介时若主母有心隐瞒,想查到很难。
高邵综看向船只消失的方向,黑眸如同深渊幽潭,森寒凌厉褪去,只剩漠然,“随她去。”
王极一听便知是出事了,往河岸边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可要派人往南方查。”
高邵综折身,取过缰绳,翻身上马,“还有政务要处理,回京,此后,尔等也只当从未认识这个人。”
王极吃惊抬头,又叫那黑夜里鬼罗刹般的冷意骇住。
他却是成了亲的,知道夫妻之道,遇事有了争吵分歧,最不应该分居僵持,急忙也解了一匹马,追上去劝,“主母应是误会主上了……”
高邵综古井无波的看他一眼,“我说了,今日之后,只当不认识这个人,你想抗旨?”
王极不怕这些恐吓,只是也不敢再多言,也不知主母说了什么,将主上气成了这样。
他暗地里留了几名斥候在渡口,想着要不了到明日,半夜主上就得让他们去查主母的消息,只竟是连夜赶路,五日后回了京城,连休息也未休息,洗漱沐浴过后直接去上了朝,第二日积攒的政务处理完了,王极也没等来诏令。
倒是要送信去太常寺,让周弋停下正准备着的封后大典。
太常寺这边的动作,怎瞒得过前朝,不到三日,便已经有人打听到高砚庭这里了。
他隐约猜到是她不愿进宫离开了,心里没有一点意外,离开也好。
上元节这一日,他进宫邀兄长一起去灯会,不出意外在御书房找到了人,叫他无言的是臣子也在,正商议开春农桑粮种的事,他跃上正元殿前的公孙树,等得百无聊赖,把王极喊了出来,“多久没有沐休了?”
王极往
灯火通明的正殿看了一眼,无奈道,“从入京起,就没有歇息的时候了。”
高砚庭不免担心兄长,她不肯留在京城,也不肯让大家知道她的行踪,兄长心里失意是必定的。
王极说不上来,要说主上在意,偏不让他们去打探消息,若说不在意,每次有臣佐提及皇后二字,他的脸色当场便能沉下来,许多大臣本就畏惧,偏不知怎么开罪了天颜,行事越加战战兢兢。
给林霜赐了婚,赐西南巡查军司马,随西南巡查刺史南下。
还硬给季朝也赐了婚,才将人放了,收到林霜季朝离京的消息,独自在书房坐了半晌,分明心情不虞,却也没让他们的人去跟。
变化还不止于此。
入京后这四月,政务繁忙,因着想要陪主母去一趟关中,许多朝务民政需要提前安排,更是每个时辰都分得精准,原先晨起的武课也搁置了许久。
一个月前从临都回来,又重新捡起来了,每日寅时起,一个时辰的弓马骑射后,沐浴更衣了才去的朝会。
以往到用膳的时候,需要张路提醒,忙起来膳食来回热也是有的,这回忽而规律了,以往处理政务,通宵达旦也是有的,这会儿除非是有了灾情,最多到亥时,必定要入睡。
还动上了乐器,前几日宫宴,主上踱步到太池旁,吹奏了一曲,曲子是真好听,倒叫不少陪同长辈到御花园赏雪的臣女失魂落魄起来,这一久明里暗里往进宫这件事上使劲的人还真不少。
没有主母,主上不可能好得了。
现在这样一切正常甚至变得更好的模样,反叫他看得心惊胆战的,不知什么时候会出什么样的事。
高砚庭听了,想要现在进去,把兄长拉出来,出去走走。
王极忙制止了,苦笑道,“今年好几个地方都受了灾,搜栗司的大人们刚从地州过来,这会儿正翻以前的卷宗,看是不是要修水渠呢,事关春耕,您进去打扰,恐怕主上也不会容情。”
高砚庭知道春耕关乎百姓一整年的粮食,叹了口气,朝王极摆摆手,自己走了。
待正元殿殿门打开,臣子们见礼告退,已是亥时一刻了,张路进去,见礼问,“方才安王殿下来过一趟,今日是上元节,主上可要出去走走。”
今日不宵禁,华灯初上,远在宫里,似乎都能听见坊间的繁华喧嚣。
高邵综看了眼张路,没错过他眼里的期盼,摆手道,“除了兰台,枢密,正殿三处禁军巡防,今夜宫里不必留人,都去玩罢,你也去。”
抬手制止张路的回绝,“今日不必人跟着。”
张路一是想出去凑热闹,二是不敢再多言,应了声是,见了礼,出了千门,立时没了平素稳当的样子,兴匆匆把好消息告知了大伙,急匆匆去换了常服,这就出宫玩耍了。
皇宫陷入沉夜,寂静得如同城郊旷野,高邵综取下灯罩,灭了灯火,起身往寝宫走去,沐浴更衣,看了一卷州志文籍,亥时三刻躺到榻上。
一刻钟过去,并未入眠,起身批了件外袍,在案桌前坐下,翻看从各州郡送来的述职奏疏,没有什么值得处理的,月辉从窗棂落下,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渐渐晃了神,片刻后从暗阁里取出一册文卷。
月中他回了一趟长治,在书房博物架上找到了一卷书册。
十二幅秘戏图,画的是两人在一起的情绪,笔触流畅,逼真之至,没一幅都能让他顷刻想起当时的情景。
也算用了心的。
可他既决定要放手,便不该再留着这些东西。
书卷靠近灯蕊,火焰腾升,他坐在案几前,耐心等着,直至化为灰烬,方才收拾了案几,瞥见暗阁里放着的琥珀石手串,取出交给王极,叫他处理了。
王极怎不知手串是主母给主上的礼物,只能先收了。
他哪里敢真的拿去扔了,今日朝会他恰好轮值正殿,朝会上左相邹审慎提及振生道,主上走神了许久。
久到朝臣以为老丞相开罪了皇帝。
实则振生道是主母当初经营蜀中时,为减少江淮鱼米粮食运送到蜀中的距离,招募徭役以及蜀中士兵,修建的一条连通蜀中与江淮的商道,后头天下再乱,这条商道也一直运转着,每日来往的商贩络绎不绝,后来沿着这条主枝,从边缘延伸出十六条商道,可谓四通八达,连带着振声道周边二十六县,也和以往大不同了。
郑州郡守吴桐上表,请在郑、准两地之间也修一条商道,当初修建振生道,是邹审慎老大人同蜀中接洽的,由他来陈述和振生道相关的政务。
主母修的。
主上可不就要想起主母了。
他看主上是想忘记主母,这如何能办到呢,下午御书房小朝会,提及蜀中两处锻造营,也是主母建的。
最近徐州刺史正四处活络,想要效仿蜀中,开私学,官学,用不了几日,这件事又会提上大朝会,还是主母建的。
除了北疆,江淮和蜀中处处是主母当初留下的政绩,朝堂上的能臣名将,三分之一是主母的故人,想忘记哪有那么容易。
他都要怀疑主上另养了一批斥候,专管追查主母的事了。
他把琥珀石埋在了寝殿外的一株松柏树下,才埋好土,有信报传进宫里,是青字打头,王极拆开看了。
知道主上还没睡,在寝宫外回禀,“史安太守彭浚上任的途中,在邵陵被杀,官印被劫,替换彭大人的贼子是何身份目前还没有查明。”
高邵综开门出来,翻看了密奏,递还王极,“计划如此周密,不是简单一个贼子能做到的,先按兵不动,看此人上任之后,明里暗里都和什么人来往。”
王极应是,即刻往邵陵传信。
邵陵是越地,她曾在那灭了越王,将越国归入了蜀地。
清丽的眉眼骤然浮上来,心间浮起的思念似潮涌,汇集成燥热的暗火,他习以为常的阶前踱步,想念并不能消减半分,袖间匕首滑落,在指间划出血痕,他眉目间古井无波,压深的刀痕带来的晕眩压过胸臆间翻覆起的想念,方才平静的回了寝房。
邵陵是见不到雪
的地方,一二月的时节,不过比六七月凉爽些罢了。
龙汝言大刺刺坐在篝火前,手里还端着一个瓜囊做的大碗,问宋怜,“你同那彭浚认识?为甚要把他被杀的消息透露出去。”
她不算傻,要傻,也不敢落草做土匪,这女子打从第一眼起龙汝言便觉得不简单,再看对方让把消息投去邵陵一个不起眼的小客舍,那客舍掌事偏还接了,就更不简单了。
说那客舍是朝廷设下的‘府龛’,有不平事,可以暗诉。
生得也美,若非因为怀有身孕,形容憔悴,说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也不为过。
是个淮州商人的妾室,这女子因有身孕,她放她一马,她却糊里糊涂被她说服了,寨子里的老弱病残一通安顿,余下六十来人,前后分了三批,假扮成押送丝绸的镖队,从衡阳一路跟到了邵陵。
叫龙汝言看来,她几乎无所不能,变戏法一样拿出来的过所和户籍,一路南下,没有一位守兵察觉出异常。
六十来人,就这么顺顺利利从衡阳到了邵陵。
路过何阳县时,遇上了一行六人,她们在船上听对方家小厮说是要去史安上任的太守令。
这人大约第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同船了三日,下船后就让她折转来了祁县,派出去的甲大刚刚回来,说了那客舍掌事从石狮嘴里取了密信的事。
地上铺了干草,又垫了褥子,宋怜坐得还是很不舒服,但回答龙汝言的问题,她很有耐心,“‘彭浚’外面穿的是青色布衣,吃的是青菜豆腐,可足袜却是蜀锦制的,上船时本有三名小厮,下船时只剩了两名,余下两名里,身上带着金疮药的药味,说明此人为人矫饰,性情暴虐。”
这样的人做了官,非但做不了好官,还可能是个可仗着天高皇帝远鱼肉百姓的赃官。
尤其‘彭浚’不认得几个字。
身边的小厮倒有一个读过些书。
天下分分合合,凡历朝历代,开国时总是缺少人才的,但大州这一次的一统和往常很不一样,江淮臣民未经战乱,平稳富足归入北疆,饱学之士如同过江之鲤,北疆势盛,李珣缺了人和,李氏王朝里凡有些才干见识的,凡对百姓怀有些仁和之心的,都被提前策反了。
所以朝廷不缺人才。
她离开临都时,高邵综欲要精简吏治,连同陈云邹审慎一起,改良官制,外放官员,不管是外放至洛阳,还是外放至史安这等偏远的地方,一律皆是四年,四年之后,哪怕只是稍有建树,也会回调京城,擢升右迁。
所以无论世家还是寒门,也不管是清流还是士人,都等着一展宏图,漫说是太守令,便是三百秩官职,也多的是人选。
主理六百秩吏调的都尉目前是右仆射赵炯,这人极爱惜官身,且事无巨细,经他手盖印的官员,便不可能选到‘彭浚’。
她猜真正的彭俊已经遇害了,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件事报给北疆斥候,不管真不真,自有人会查。
龙汝言端着碗好久都没动筷,倒一点也不意外她观察这样仔细,当初她大砍刀押在她夫君脖子上让她走,她说了两句话。
一是她寨子里的人太穷,都吃不上饭了,而且用不了多久,官府会大肆剿匪,等着全寨的只有死路一条,她能解决。
二是她手里的刀质地太差,她能打质地更好的铁器。
两件事,无论哪一样,都足够叫她动心的。
龙汝言指了指她的肚子,“你这是谁的孩子,他对你不好么。”
一路相处这么久,她怎会看不出林流霞压根不是她夫君,但性子这样好样貌也这样好的妻子,哪里就沦落到了要怀着身孕去岭南那种地方了。
那可是真正不好待的苦寒地。
宋怜眉头轻轻皱起,她路上这个月实在不好过,走得很慢,按理这时候该到峦安了,现在一半都没到,有时沐浴看见不同以往的小腹,待夜里睡着了,便会被噩梦惊醒。
她只朝龙汝言说了一句,“若非必要,不要生孩子。”
她眼睛里带着暗藏的恐惧,龙汝言看了,又觉得惊奇,心里又不是滋味,她每天枕着刀睡觉的,夜里一点点动静都会醒,这一久夜里总能听见女子从噩梦里哭醒。
她是真的惧怕,所以劝她不要生,应该是句掏心窝子的话,龙汝言记下了,但是也宽慰她,“我看林医师医术很高,你一定不会有事,再熬四五个月就好了。”
她问过对方了,父兄不愿提,母亲和姊妹已经过世了,并没有什么亲眷长辈,她也一样,不过她娘把她当男孩子养的,十五岁以前都以为自己是男孩子,后来娘没了,她被人掳走,打伤了那男的逃进山里,就这么过了六七月,偶然落了草。
当土匪比当村里的女子要强,她挺喜欢。
龙汝言从布袋子里掏了一把干果给她,这一路她听她的话,让手下买的东西,到了下一个城镇,果然都被卖出去了,麻纸,布,药材,她从里面学到不少。
对这个女子,心服口服。
包括同她一道出来的三十九条汉子,十三个女子,对她都极尊敬。
她必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子,身上那种气度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单凭她做生意的这点本事,去哪里当个富人妻子不轻松,龙汝言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亲近我。”
这话问的实在直爽,宋怜少遇到这样的人,有些莞尔,只觉青黄不接的山林里,风清气也朗,“你竟姓龙。”
大周并没有律法规定百姓不能姓龙,但大多不敢这么姓,她第一眼就认出这山大王是女扮男装,听她自己给自己改个名字叫龙汝言,就觉有趣。
且还是个有道义的劫匪,她便邀约她一同南下了。
一起走的男男女女大多都是结了亲但暂且没有子嗣的,大多都懂点武艺,只是不精通,宋怜有过自己的暗卫营,武术上自己不懂,图册和功法倒是记得很多,将近一个月过去,这六十三人的武艺提升不是一星半点。
这一路上遇见些受难的男子女子,愿意做镖师的,也一并南下,如今已有七十六人了。
当年她经营郑氏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从几个铜板开始做营生。
现下她带出来一千钱,一路走一路用一路赚,赚来的钱她也不留着,按照每人出了多少力当次结给龙汝言手底下的人,越往南,结得越多,所以哪怕天气渐热,也没有人中途说要走。
虽说她并不阻止他们离开。
宋怜乐得规划这些事,做这些的时候,能抵抗身体上带来的许多不适,尤其是干呕。
等到了永州,宋怜已是彻底不方便行走了,她在永州城买了地,都是些荒地,州府乐得有人去买,龙汝言便带着人开荒种地,这里不是宋怜的目的地,却也是个可经营的地方,经过商议,派了十个人回老家,把老小接过来一道住。
她出行不便,只在宅子里待着,偶尔庄子上的事龙汝言拿不定主意,来寻她问问。
除了寻来的三位产娘,林流霞待在府里,寸步也不离,每天喝什么药,用什么饭食,走多少步路,都有严格的控制,到了临近发动的日子,更是如临大敌。
这一路上也遇到两三起流民要生子的,情急的时候他假扮成稳婆,也救下了好几对母子母女,这次却还没发动就开始心慌手软了。
不得不又多请了几个老媪,以备不时之需。
晨起去把脉,见她站在窗前,台子上铺着一张舆图,她正垂着头拿笔勾勾画画。
林流霞问旁边正缝衣裳的桑枝,“多久了。”
桑枝已经劝过了,“寅时末就起来了,一直站在这儿。”
林流霞过去,从她手里抽走了朱笔,“一直站着对身体不好,走一走还好些。”
一张舆图上
各色的笔墨填写得密密麻麻,除了这几个月费力打探来的消息,还有补绘的一些山势山脉。
林流霞平素不关心打打杀杀,也看得出她的目的是岭南,按照她和龙汝言商量的,到了岭南安家,有山势当做天然屏障,将来便是有和官府冲突的一天,也绝非没有还手之力。
在永州待了三个月,庄子上佃户的数目多到了两百人,也并非人人都能进农庄,林流霞扫了一眼她的侧脸,这个女子只要还会喘气,都不会停止折腾。
像是荒漠里深埋的根茎,纤细,却柔韧,只要有一点空隙,必定是要破土而出的。
为此没有一点要做母亲了的自觉。
虽说没有看见她为此烦躁,但身子不方便,确实拖慢了她的脚步,耽搁了她的时间精力。
林流霞叮嘱她每日是要多食还是少食,见她脸色苍白眉心轻蹙着,知道她身子重得不舒服,也没有办法,他不结亲,但如果有女儿,他是绝不会让女儿生养的,这一路看来,实在太折磨人了。
且生产是鬼门关,最难最危险的时候还没来。
宋怜见他秀气的脸几乎都皱到了一起,朝他笑了笑,“问了孟庆张元她们,都会这样不舒服,安心。”
林流霞才要开口,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出事了的喊声,甲大几乎是连滚带爬奔进来,“出事了女君!东面的庄子叫人给拿了,那群蛮子带了四十来人,进了庄子就抓人——掌事也被捆走了——”
宋怜变了脸色,让桑枝去备车,“去看看。”
“小心——”
张路被低呵的呓语吓了一跳,瞌睡也醒了,绕过屏风,发现伏案沉睡的皇帝并未醒,可好似陷入了什么噩梦,鬓发浸出汗珠,呼吸急促。
张路知道这种情况,他家小儿五岁,前阵子上街玩叫那该死的贼人拐走,在找回来之前,他成夜成夜的做噩梦。
今日想必和南边传来地动的消息有关。
自从那叫林霜的姑娘去了南方,凡南方送来的军报,主上会翻看几遍。
昨日南边有信兵送来八百里加急的信报,说是越地江阳一代地动了,心神不宁从收到信报开始的。
“主上,主上醒醒——”
高邵综从案几上抬起头来,失重的心悸还未散去,知晓了是梦。
并非她离悬崖越来越近,最终一跃而下。
他阖眼喘了口气,他已经放她离开,她当过得很开心才是。
张路端来了凉茶,看着这四面透风的书房也发愁,这皇宫原先除了装着兰台清诩这样的藏书阁,给臣子论政用的正殿偏殿,还装有宗室女眷,后宫三千。
现在要皇后没有皇后,要宫妃没有宫妃,要皇子没有,要公主也没有,原先的宫人先放了一批,又放了一批,到现在和原先长治府的规制差不多了,拢共二十来人,偌大一座皇宫,清寂得像冷宫一样。
他又不敢劝,不是没有臣子提妃位空虚的事,只不过提了一次,再不敢提第二次了。
高邵综唤了王极进来,吩咐他,“你差人跟一跟林霜,看她有无寻到人,如果寻到便罢,没有寻到,帮着她找一找,找到人在哪里,把消息传给林霜。”
王极听了,一点早该这样了差点就脱口而出了,什么也没问,火急火燎去办了。
天光暗淡,远处青山没入黑暗,高邵综眸光暗沉晦涩,陆贼为人矫饰,办法却不少,不知朝中传出他病重驾崩的消息,她会不会赶来京城见他。
第186章 秦记【修文】牢房。
二十来人被关了三天,在牢房里闹起来,被狱卒抽打了几顿,不敢再闹,只是焦躁愤愤懑的情绪并未消减,沉不住气的已经开始咒骂抱怨起来。
“那秦氏会捞咱们不,能捞咱们不,这么几天没动静,估计是卖了地,拿钱跑了!”
“对啊大哥,她把咱们骗到永州,现在咱们被她害得遭了大难了,她自己倒好,拿着钱跑了——看着就是个妖媚的,长这样没个家室,就说不是个好的。”
“我们什么事也没干,庄子和地都是秦氏让我们弄的,赶紧和官老爷说清楚,放我们出去——”
有人开了个头,狭窄的牢房里就喧嚷起来,龙汝言回头挨个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不遇到事还真看不出嘴脸,她呵了声闭嘴,“再叨叨我现在就喊狱卒来,拖出去打死了事!”
她素来是个暴横的,这一久下定决心再不做流匪,才收了些凶悍,现在发起危来,其余人也怵她,歇了嘀嘀咕咕,牢房暂时安静下来。
汪相跟了她两年,虽不像周大他们牢骚多,也有些坐不住了,“秦氏会走么?”
龙汝言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馒头,盯着远处的狱卒思考,“你们估计都没蹲过牢房,真以为在牢里你能吃到干净的饭啊——”
第一天被推攘鞭打着投进牢里,压根没饭吃,第二天也没饭,第二日晚间才放的饭,虽比不上这一久庄子里吃的,但总算也不是犬彘吃的。
汪相想了想,忍不住道,“你是说是她在外面打点。”
龙汝言靠在墙上,双手枕在脑后,“不然呢,像你这样的文弱书生,早被打死了——”
汪相没坐过牢,不过以前听同村的人讲过,再对比现在,心里安定了不少,其余人也觉得龙汝言说的有道理,改了先前的嘴脸,不再吵吵嚷嚷,好几个开始拜佛,龙汝言也懒得管。
她其实也没底,这里是永州大牢,要不是开罪了官府的人,怎会把她们抓来这里。
但莫名的,她就是相信秦意不会不管他们,也莫名的相信这点事绝难不倒她。
宋怜从官宦内眷处打探到了些消息。
抓人的是永州另一户粮记,永州府主簿刘福姚的岳家,宋怜带着先前备好的一副头面,在军司马彭枚的夫人张氏常去的衣裳铺等人,以农庄一分利,请张氏引荐太守令夫人孙氏。
孙氏缺钱她是知道的。
目送太守令夫人的马车走得远了,桑枝直起腰去扶夫人,长长呼了口气,“龙掌事她们是不是得救了。”
“差不多。”七月的日头十分晒,宋怜额上出了一层汗,自来了永州之后,精力大不如从前,今日只是同孙氏张氏吃了两餐便精力不济了,还是两人见她有了身孕,行坐都十分困难,早早议定了让她回去歇息,才得了个能缓口气的时候。
宋怜在马车里坐下,吩咐甲大去刘府外盯着,凡有异动的,立刻回来送信,甲大应声去了,宋怜靠着车壁歇息,不知怎地想起孙氏张氏来,两个女子都是操持家中庶务的好手,可竟没有名字的,从前在家中只有张家丫头这样的称呼,嫁人以后,只带了一个氏字。
自从昭华殿大火之后,她对这些以往很少会注意的细微之处越来越在意,到如今一路南下,见得越多,不但没有习惯,反越来越憋闷。
只是不痛不痒的事,她会如此在意,大抵是蜀中失败带来的遗祸,不能太放在心上,宋怜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要太过思虑,转而思量今日的事可还会有旁的纰漏。
永州并没有什么致仕还乡的君侯,地头蛇不算多,在这个地界上,最大的势力便是官家,军司马手里握着实权,从两家内眷相处的情形来看,军司马彭枚和太守令关系不错。
她给了孙氏一份东西,倘若孙氏不能说服太守令,孙氏可拿着主薄刘福姚强占百姓的诉状交给太守令,事情也能成。
第二日清晨,永州大牢被里一个姓夏的狱卒便送来消息,说人午后就放了,果不然,差不多傍晚时候,龙汝言就急匆匆从府外回来了。
她还穿着被投进大牢时的武士服,不去洗漱,反围着正挑选粮种的宋怜转来转去,一双瑞凤眼都要看成桃花眼了,“服了,不单单我服了,庄子上的人也对你心服口服了。”
宋怜莞尔,她知道龙汝言在牢里没受罪,大致跟她说了是怎么回事,让她先去沐浴,又让桑枝把早就温着的粥米给她呈上来。
龙汝言不饿也不困,听闻送出去了四分利,有些可惜,“不少钱粮呢。”
宋怜耐心同她解释,“要做大一些,这是必要的,此后我们同官家就是一根绳上的,行走方便许多,且农庄只是我们生意的一部分,来日方长。”
龙汝言明白了,见她从三四盆小麦种里选出了一盆让桑枝送出去,像个掏宝箱的小孩,不住道,“你懂得好多——”
宋怜以前在江淮做过官,专管农事,因为清楚在十三州,无论到哪里,只要懂一些种地,死路都能走出生路,故而当初花了不少时间精力,跟着农匠和搜吏官一年多,比起盲种,效果自然好很多。
龙汝言盯着她看,“你听说过平津侯夫人么?”
宋怜心头一跳,龙汝言话已经倒豆子往外冒了,“就是我们大周唯一出现过的女官,很厉害的,我当时就是听了她的事,才去落草的。”
她目光炯炯,“要是你们早些认识,你做了她的谋士,她肯定不会早早就离世了,我怀疑她不是病故,而是被人害死的——”
宋怜看出来她并不是怀疑她,朝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先洗漱一下罢。”
桑枝端了粥来,龙汝言一边喝粥一边止不住说话,说的都是她听来的平津侯夫人的事,吃完被桑枝推着去沐浴,还在感慨,宋怜摇头失笑,看了看天色,写了一张拜帖,让她送去太守府。
需得置办席面,宴请两位夫人。
桑枝劝道,“您的身体……林医师说还有五日期满了,这几日要特别注意……”
宋怜摇头,
看向窗外远山,她心里实在没有底,便是有林流霞,也不能完全确保她没事,但无论如何,便是因为有身孕这件事出了事,她最后没死在京城,没死在宫里,也算稍有宽慰。
当真出了事,请林流霞把她送去翠华山便好。
但这些人是她从北面带过来的,以防万一,必先要把人安顿好,抓住机会同两位夫人拉近关系,就是必须的。
宋怜吩咐桑枝,“带上那两坛酒,走罢。”
清泉酒如今是宫廷御造,各公侯家有一些,外头买很难买到,孙氏张氏见到这两坛酒,必会欣喜,知道龙汝言在京城有靠山,哪怕她出了事,日后也必心有忌惮,不敢不照拂。
桑枝劝不过,只得去准备。
林流霞过来,恰好碰上,没多劝,只是穿了车夫的衣裳,陪她一道过去。
林霜刚到广汉便发觉了暗中跟着的人,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折回京城,她知道季朝也南下了,先找到了季朝,让他回去。
男子一直被关在长治,阿怜一直心情不大好,林霜便也没提,前一久她才告知阿怜,人高邵综是放出来了,不过硬给对方赐了婚,女方是以前就心慕季朝的武将之女,一直等他等到了二十三岁。
她在广汉收到了阿怜给她留下的暗信,阿怜说她已经落脚安稳下来了,一切安好,让她不必牵挂。
既然阿怜安全,林霜便觉季朝不适合再去寻阿怜了。
因为已经结了亲。
经历长达一年的牢狱之灾,季朝性子越加沉默寡言,数十日未必能开口说一句话,却还是开口解释,“三年前戚女君偶然得知我有心悦之人,自此开始在长治府宣称对我有意,她不想结亲,以此来搪塞家人罢了。”
林霜听了,不再提这件事,转而把有人跟着她的事说了,“她现在很安全,我们都回去。”
季朝心安了些,却还是打算接着寻找她的踪迹,“她身边没有通武艺的人,不安全。”
林霜摇头,“其实她离开之前没有告诉我们,反而暗中将我们安顿好,意思就是不希望我们去寻她,她是希望我们能过安平的日子,我已经决定请旨,和祝卿安一起去边关,季朝你一身武艺,当年也在女君身边待过,又熟读兵法,不如同去。”
她隐隐能感知到阿怜的用意,她希望他们这些曾追随过她的人,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们过得开心,她也会开心。
可跟在她身边,她才是最开心的。
林霜忍不住这样想,却又压下想念,阿怜这样安排也没错,毕竟她确实也想做一名保家卫国的将军,想了几天,她决定去边疆,一点点挣出军功,她是幸运的,因为整个十三州,不是每个想做将军的女孩都有参军的条件。
“我们去寻她,反而会给她带来麻烦。”
季朝知道,皇帝对他,欲除之而后快,之所以没动手,是一直顾虑她,此时放他出来,恐怕居心不良。
“你收到她的消息了么?”
林霜是知道阿怜会去岭南的,但没有向季朝透露,“她应该是提前猜到我会寻到广汉,差人在广汉留了信,她很好。”
季朝并不求其它,只愿她安平,便应下了,在庐陵折返,他没回京,直接去了边关。
虞劲亲自来跟的,见林霜兜兜转转竟折回了京城,连季朝也放弃了南下,知道自己是被发现了,带着人回京请罪。
高邵综押了押眉心,林霜没有选择甩脱暗卫继续寻她,说明她大概是安全的。
林霜和季朝都擅追踪术,要跟住本就不容易,王极忍不住道,“既知道主母是去了南边,属下安排人去寻,想必不日便能有结果。”
高邵综嗯了一声,“找到以后勿要轻举妄动。”
王极应是,立时去安排,被唤住。
“差人把十三州近来的疑难杂症归整出来,从太医署抽调十人,治疗研习这些疑难杂症,每隔半月,广发告令,将医治的情况散播出去,募集各州郡的医师,以兰台阁和太医署珍藏的医书为谢礼,书目也贴出来。”
王极呆了呆,好一会儿了才明白过来,这是一张渔网,专门为那位医痴林流霞设下的,这人早年只是蜀中书院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子,因为性情古怪受人排挤,被主母发现他有学医的天赋,花了不少心思栽培他,主母从不管束他,要什么药材给什么药材,他要免费给谁治,那就给谁治,要什么孤本,主母凡能寻到的,都给他寻。
能
被人这么对待,换谁都死心塌地的。
这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只研究医术,这种人对古籍医书是不能抵抗的。
主母擅乔装,改了姓氏改了容貌隐姓埋名,过了这么久才查,除非某个地方出了个十分异常的势力,否则比登天还难,这个林流霞可就不一样了,拿兰台和太医署的医书来钓,拿十三州疑难杂症,太医会诊来钓,不信他不上勾——
这比大海捞针的去找容易多了,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见到主母。
王极赶紧去安排。
此举与内政外务无关,却因是利民之策,在杏林的行当里掀起不小的波澜,王极蹲了三个月,每一个募集来的医师都仔细查,竟没有林流霞半点消息。
宋怜有身孕时,林流霞每日研究药膳,调养她的身体,压根没有关注外头的消息,当真到孩子平安落地这一日,他守在已经清洗过睡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跟前,看也看不够,连每日都要翻看医书的习惯也停了。
宋怜脸色苍白,这四个时辰叫她想起她以为已经忘记了的记忆,那时候平阳侯气急败坏,为了逼迫她承认母亲的罪行,说出她把账册都给了谁,让一个做过狱师的家奴把她关进书房,用带刺的棍棒毒打她,用针刺她,好让她乖乖听话。
回忆伴着身体的疼痛,把时间拉得格外长格外长,长到她回想了很多,想念母亲,想念小千,想放弃了。
叫林流霞硬塞进口里的几粒药丸吊着,硬撑过来了。
现在半靠着背枕,恍如隔世,先问了林流霞,“你之前说高兰玠在查我,查到永州了,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林流霞还没有回神,还是盯着婴儿看,好半天才答,“骗你的。我想你必不愿意见他,激一激你。”
小婴儿被嬷嬷们洗干净,包裹在襁褓里,睡得很熟,宋怜伸手碰了碰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忍不住看看林流霞,“她像我么?”
林流霞笑出了声,“你看看这杏眼,这个鼻子嘴巴,跟你一模一样。”
又忍不住道,“还没见过刚出生就这么好看的小宝宝。”
大抵是因着林流霞给她准备的膳食,小孩脸颊粉嘟嘟,头发竟也很茂密,肉乎乎的粉雕玉琢,让宋怜想起了小时候抱妹妹的记忆,她忍不住想坐起来一些,“流霞抱起来给我……”
林流霞挡了挡她的手,“你身体里空了一大块知道么,好好养着不要用力,看看就好。”
不等她开口,又严肃道,“养不好的话,以后落下病根,年年病痛,吃药休养耽误的时间更多,你想想清楚。”
宋怜想尽快起程去岭南,问他要养多久。
林流霞看小宝流口水也觉得可爱,拿柔软的丝帛绢帕给小孩擦了擦,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册子递给她,“三日后你开始照着上面练,按序来,至少一个月。”
“这件事急不来,你有条件养身体就要珍惜。”
宋怜想尽快起程去岭南,这两年京城腹地战乱,永州以南这些地方少受管束,流民很多,正是她建城的时机,介时她募集佃户,却不像旁的豪强士族一样,隐藏户数,侵占土地,而是开荒,发放种子,农具,承诺耕种三年以后,土地归各自所有,这样一来,佃户不会像从前,给农庄种地,越种越穷,越种越吃不起饭。
她懂农桑,介时不怕人留不下来。
还有岭南的十三寨。
一旦收归,凭借天然的地势,就是十万大军围困,也未必能拿她怎么样。
当然她的目的也不是挑起战乱和朝廷对抗。
只是她曾去过岭南,那里虽然读书人少,但民风开化,比起京城,是她更喜欢的地方。
宋怜要让桑枝去取舆图,也被林流霞制止了,他有些忍无可忍,“这么着急做什么,安生歇着。”
宋怜只得作罢,睡梦中的小孩发出了些声响,宋怜拿过旁边桑枝用的针线蓝,取了点红橙的布料,想绣一个布老虎。
她绣东西很令人惊叹,眼睛都只偶尔看一看,不到一个时辰,绣好了一个小老虎,那小老虎绣得栩栩如生,抬着前爪,十分憨态可掬。
林流霞想要一个,“能给我也绣一个么?”
宋怜倒不觉得奇怪,林流霞能一眼看出旁人心中所想,性子反而更似小孩,不在意男女大防,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是真正的自由。
同他相处会十分放松,你什么也不必想,不必猜测,不必揣摩,也无所顾虑。
宋怜答应下来,这三日看样子她大多时候要躺在榻上,便绣了好几个。
做完又给小孩缝了几件小衣裳,发绳也备下了好几根,哪怕孩子现在还用不到。
第三日龙汝言从邑州回来,看见小孩第一眼惊呼起来,“她好可爱——”
小婴儿大多数时候是睡着的,她来的时候刚吃饱,这会儿还精神,睁着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周围,她喜欢鲜亮的颜色,尤喜欢布老虎,桑枝拿着布老虎在她面前晃,她短短的手能扑腾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龙汝言没洗手,没敢用手碰她,只是看着小孩长长的眼睫毛心痒痒,看看小孩儿的,又看看宋怜,“你那夫君想是样貌生得极好。”
大家都好奇秦夫人的夫君是谁,生得什么模样,龙汝言猜必定是个天仙一样的人物,毕竟小意什么也不缺,也不需要旁人给她什么,那男子必定是有非同一般的才貌,才能得她青眼。
“起名字了么?”
宋怜问了她些邑州的情况,“还没有,这几日翻了好些书,还在挑。”
龙汝言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起名字是这样的,她没生过孩子,不过寨子里生了孩子的兄弟,大字不识得几个,恨不得把一本书翻烂,还要花钱去请先生,这是一辈子的事,可得费心。
不过给女孩起名的少,这么花心思的更少。
龙汝言帮着想办法,“一直没问你孩子爹姓什么。”
宋怜抿抿唇,“孩子跟我姓。”
龙汝言忍不住偏头看她一眼,她实在好奇她的夫君是谁,跟禁忌似的,半点也不透露,不过想着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也就没再追问了。
她甚至怀疑是那男的被小意给杀了。
毕竟小意不像是能允许男的有二心的,但普天之下,十个里找不出一个没有二心不想要妾的,就算有一个,也得排除他是不是因为没钱纳不了。
但辜负小意的,杀了也就杀了,孩子跟着小意姓,也挺好。
龙汝言便跟着思考起来,绞尽脑汁的想名字。
“叫万岁怎么样,万岁万岁,长长久久。”
宋怜被她逗笑了,龙汝言她自己的名字就很霸气,是一种连真龙也不放在眼里的睥睨,现在帮着起万岁的名字,是真心实意的祝福了。
她有点想告诉龙汝言自己真正的名字,但她知道平津侯夫人,说了名字,恐怕就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份,将来若有什么事,反害了龙汝言。
便也压下了到喉咙的话。
龙汝言见她笑自己起的名字,有些不高兴,“这名字多好呀,以前也有叫万岁的,健康长寿,朝廷也不管这个。”
宋怜想着要不就叫宋龙,和万岁一样都好听,可太打眼,她是想要小宝在岭南开开心心的。
宋怜想再翻翻看,龙汝言也道,“再想想看。”
她把岭南山脉穿过的三州郡官县官的情况查了遍,同宋怜细细说了起来,“跟你说的一样,苍梧是个好地方,这里是三州交界,我们定居在这儿,最方便。”
宋怜点点头,两人便细细计划起来。
每日下朝,王极都要顶着主上无声却极有压迫的目光,回禀暂时没寻到主母的消息,暂时没有查到林流霞的踪迹,刚开始还好,四五个月过去,主上没让他去领罚,他自己都张不开口了。
“把这一年半以来,州郡、县上有政绩的官员名册报上来,做了什么政绩也一并查清楚。”
一年半的时间,以她的才学能力,足够在某些地方超群拔萃,纵然会改名换姓,却也绝不会没有一点生息。
如若没有,不排除是出了什么事耽搁了。
只别有什么危险才好。
原先蜀中斥候里不乏身手好的,她不愿带他这里的人,自己人竟也不愿带,这般排斥被他寻到……
高邵综阖了阖眼,让王极去把弟弟喊来。
高砚庭被拘在京城,本就十分不乐意,每日只混在军营里,进宫后听兄长说让他监国,反应极大,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长久交给弟弟,高邵综岂能放心,“奏疏政务会送到我手里,只是迟缓些,南巡后你坐镇京城,不能耽误的急务及时处理,拿不定主意的,军务询问庆风刘同,朝政问政陈云邹审慎。”
“她恐怕有危险。”
高砚庭要出口的抗拒停顿了一会儿,便说不出了。
朝臣若知晓皇帝此行是为了寻找皇后,只怕也要连声赞同道声应该,这一年来朝中竟出现了好几起臣子辞官归故的事情,是被累的。
皇帝孤寡一人,无妻无儿无女,除了朝政便是朝政,政绩有了,百姓高兴了,可朝臣累得够呛,忙得脚不沾地,重担如同泰山压顶,连一些经年累牍的老臣都扛不住了。
新察举上来的官员,上朝三月,老去五岁,时间长了谁受得了。
知道皇帝要南巡,举朝上下恐怕像是要过年节一样,欢天喜地。
高砚庭心里都生了同情,答应了下来,又不放心叮嘱了一句,“找到阿怜,需得看她意愿,若她还是不愿回宫,你就自己回来,知道她安好便可以了。”
高邵综盯着他看,高砚庭改口,“皇嫂,不逼迫皇嫂了可以不,哥,如果再逼迫皇嫂,我会后悔帮你。”
高邵综没有驳难,嗯了
一声,心里潮润,想她了。
宋怜忙于庶务,想起情事的时候很少,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在岭南扎根并不算拿。
这里有悍匪,实则大多只是为了求生的百姓,她带去粮种,农具,农耕桑种,很快就在这片土地扎下了根,收归岭南十三寨的寨主后,惊动了古州、邑州、黄州三州郡守,只不过她在秋税时上缴的赋税可观,算不得匪徒,想要动她没有胜算,便也其乐融融。
林流霞制出来的避瘴丹,可解瘴毒,便宜不贵,很受百姓的喜爱,秦记在岭南四州攒了不少好名声。
这里山地太多,种起粮食来不比关中,水的事便要花费不少心思,宋怜在山地里和匠人商议挖地井的事,东洲掌事方德来报,“河口抓到两个妖怪,小路他们说是要烧死,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他这样一说,农地里的十来个人都惊奇了,围过来一通问,“什么妖怪,真妖怪还能给你们抓着了——”
方德四十来岁,脸叫太阳晒得通红,“是真的,鼻子眼睛头发都跟咱们不一样。”
一群人便都想去看,议论起来。
宋怜听了,心里微动,来岭南之前看过许多和岭南相关的古籍,偶尔会看见这类记载。
这片土地上有四条河流,顺着河流往东,往南一直飘到尽头,便是海,齐鲁外海的那头有倭贼,自然就有旁的人。
宋怜朝方德道,“去看看。”
做生意卖的是个稀缺。
没见过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块颜色不同的石头,都大有利润。
倭贼用的东西和这边用的东西有不同,羯人羌胡也不同,绸缎在边关,可比黄金的价格,那一段的商贸在沐家手里,南边这一片呢。
海之外必定还有人,只要有人,便有生意可做,要的是舆图。
要出海从头开始自然比登天还难,可现在有现成的两个外来人,需得尽快了解看看有无商机。
这么想着,宋怜脚步都快了些,跟着方德去了渡口,只是当真见到两个外来客,大失所望,这两个人像是两个被海水冲上来的流民,身上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舆图海图。
加上言语不通,沟通都困难,没有什么有用的。
宋怜吩咐方德,“先观看两天,如果不犯事,给一点吃的喝的。”
瞥了一眼两人破烂的,颇为不同的衣裳,又让方德给他们找住处和衣裳。
“你安排下面的人四处看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人,打听到了及时来回禀,能多找一些最好不过了。”
方德现在是夫人怎么说他怎么做,总归出不了错,让围在栅栏边的人都散了。
她想着要不要去一趟江淮,江淮水师天下无出其右,为防倭寇侵袭,阿宴曾培养过一支海船水师,也许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且她想要一些海船。
海上凶险,极少有人涉足的地方,但如果海的外面当真有人,赚这第一笔钱的人,牟利十之七八。
她现在不缺钱,北面关外的商贸在朝廷手里,南边这一头,若能走通,便是把岭南变成关中一样的沃土,一样繁华的州郡,也不无可能。
她乘坐马车回的梧城,方德问可要在城中备饭,宋怜有点想家里的小宝,让他自便,不必顾及她。
方德没有立刻回去,回禀今日打听来的消息,“属下打探了些消息,皇帝南巡,已经到了零陵,大约二十来日以后,会到古州,古州太守已经在暗中安排接驾事宜了,想必消息是真的。”
宋怜听得心下一凝,她有些拿不准高邵综南巡的意图。
按理她说了那般伤人的话,以死相逼,他不会再管她的。
宋怜紧绷的神经微微松了松,虽是猜测他是想收买越地民心,却还是打算带着小宝先去邑州避一避,等皇帝回京再回苍梧。
方德没有注意到她神情的异样,认为这是个时机,有些激动,“咱们跟几位太守都打过交道,这次若能运作运作,有那万幸能在皇帝面前开开脸,那可不得了。”
宋怜温声道,“几位大人有需要的,你听他们吩咐做事便是,倘若没有吩咐,我们按兵不动,私底下动作,恐怕适得其反,接驾是大事,容不得半点差池,凡事谨慎些总没错。”
方德想想,夫人说得有道理,这时候什么都冒在前头,反容易开罪人,各家商号也自有打听消息的渠道,有这个想法的肯定不止他,贸贸然插手确实不稳妥。
只得叹息一声,作罢了。
“那属下告退了。”
宋怜回了秦府,想着府里的小孩,下了马车脚步都快了些,拐过回廊看见摘了荷花的桑枝,边问边走,“小宝今天怎么样?”
桑枝听了就笑,“吃的好,也睡得好,今天刘夫人来寻您,您不在,夫人看了会儿小宝宝,都说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的小孩儿,还不怕生,见人就笑,瞧夫人的样子,喜欢得不得了,刚才让人送了长命锁来了。”
宋怜听得莞尔,小长乐是这样的,她没急着去寝房,先去沐浴更了衣,还没进院门便听见孟嬷嬷哎哟哎哟小女君不要乱爬要小心的声音。
她开门进去,果然地上小小的一只,穿着藕色小袍衣,在地上往前爬,她动作竟极快,没一会儿便爬到门口了。
一边爬一边咿咿呀呀,也不知在说什么,宋怜看她手脚并用的模样,忍俊不禁,小孩大约听见了她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急了,动作也更快,努力要仰起头来看她,宋怜知道她是要找娘亲的意思。
她每日大多这时候会回来,时间久了,每到这时候,小皮猴便异常活跃,偶尔她回来得晚了,小长乐便坐在门口等她,哪怕被人抱着,也要在门口等。
宋怜心里软得塌陷,在门口换了软鞋,蹲下将孩子抱起,小婴儿开心得直笑,她被感染,也不由莞尔。
第187章 重逢小小的一只。
【【提示:作者菌修改了前文,砍掉了情节,现在是女主生的女儿,且是男主的孩子,其它的故事情节不变。给宝宝们带来阅读不便,给宝宝们鞠躬了,感谢长久以来的陪伴,谢谢】】(这行字不会占用晋江币)
古州有三位三百秩以上官员,任职、年末述职也在金銮殿面
圣过,知道这位皇帝最为肃正,此次接驾便不敢私底下做动作,江阳郡的官员提前驱赶了流民,乞丐,肃清了大半积压的诉状,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能在皇帝面前博得个好印象,哪料,金吾卫不知什么时候就暗中进了江阳城。
这下是弄巧成拙。
古州太守孙季自认不是贪官蛀虫,这两年的政绩是实打实的,他从秦记引进的冶铁术,改进了农具,山村里无地可种的百姓纷纷模仿秦记开了山地,挖了梯井,第一年粮仓便有了余粮,古州天气湿热,粮食放在粮仓里,年岁久了也坏了,他听了秦氏的献策,第二年开始减免赋税,此举可聚人。
果不其然,古州城第三年人户增多了十分之一,第四年十分之三。
因着秦记渔船,沿边往来江淮滨海各处,连通商路,地处偏远的古州城,商贩来回往返,如今的古州、邑州大今非昔比。
此二州的政绩耀眼,虽未升迁,但皇帝下了嘉奖令,提了食邑,不往上调,只因古州如今蒸蒸日上,便是右迁,于古州不利。
孙季暂时也不大想挪。
他很清楚他的政绩从何而来。
恰好现在大周的这位皇帝和以往有些特殊之处,定北王妃是可参政的,这几年因身体不适一直在行宫休养,皇帝用人也不拘一格,目前关西大将军是位姓林的女将军。
原本古州前年便准备好要接驾了,只因边关有战事,皇帝到东湘郡以后,折返京城,安平王殿下亲自率十万大军,打得羯军节节败退,出关千里,直至天山脚下。
林将军一战成名,陛下不顾重臣反对,该赏则赏,此事掀起不小的波澜,消息传得古州百姓都议论纷纷。
接到御驾以后,季孙便也不隐藏秦氏的功绩,他揣度着,上报非但不会触怒皇帝,反可博得好感。
“此人于百姓多利,三州里许多受惠的百姓,都称她为南川夫人,十分有声望,若非生为女子,称呼其一声圣贤不为过。”
高邵综自是知晓南川夫人的事迹,听了孙季的禀奏,吩咐身侧候着的张路,“拟旨嘉奖南川夫人,便提世之圣贤四字。”
以当世圣贤四字加以表章,不可谓不恩重,孙季吃惊,忙从列席上起身,恭行大礼,“臣替南川百姓,谢过陛下皇恩。”
其余随侍臣子也纷纷起身,行礼谢恩。
高邵综来了十来日,在这里感知到了和关外相似的地方,这里民风彪炳,有男女大防,但和关中腹地依旧十分不同。
她若不是藏在这里,也许便是去了关外。
便有些走神。
孙季当天子是疲乏了,诚惶诚恐起身,带着下臣见礼告退。
高邵综道,“你请奏的水渠,朝阁商议准奏,此次匠造大将冯知秋也来了,明日辰时,带着些擅水利的匠曹,来此商议水工水利的事,去罢。”
孙季大喜过往,连声应是,告退了。
张路拟好旨,交给王极,小声问,“这秦氏很有主母的风范……”
王极哪里不晓得他话里的意思,两年前岭南十三寨归一,兵户全部变成了佃农,放下了兵戈砍杀的日子,这件事便已经引起了斥候的注意。
只不过这个秦氏有家有室,还有个小女儿,夫君是个居家的道士,每日只关起门来炼丹,不主事,这秦氏才挑了大梁。
画像看过,那时候他也去看过,不是主母。
他将此事呈报给主上,主上说主母绝不可能会亲自养孩子。
王极也想得通,如果是主母,要做什么事,怎会收养个孩子在身边亲自教养,纵是见了弃婴不忍心,大多也放去小学堂,或是交给仆从管着,像当年的云秀姊妹。
他拿着圣令,去见在府外候着的孙季孙大人,将人送走,才回去收拾东西,明日的朝议,主要由冯大人主理,主上想先微服,去邑城走走。
甲大急匆匆进来说有圣旨要接的时候,宋怜正在书房处理庶务,她在岭南山脉里发现了一片好地方,易守难攻,可堪世外桃源,她花了几年的时间布置,那里现在比苍梧还宜居。
桑枝和清和忙中有序的开始做接旨的准备,宋怜放下坐在她怀里的小长乐,“在这里坐一会儿,娘亲去去就回。”
这几年她十分忙,回府的时间本就不多,回来大多时候也有事处理,好在小孩乖,十分懂事,每每坐在她膝上,安安静静的,也就不妨碍什么。
基本上这几年她只要在府里,小孩都是这样赖在她怀里,新在学堂上课读书认字的龙汝言好为人师,在学堂上了课,回来就教小宝,宋怜猜小孩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从小宝开口说话开始,便一直犹豫要不要请老师教她,这一犹豫就是两年,到现在还未决定。
可小孩已经自己偷偷翻看她放在书房里的书籍,而且看得极有规律,经史子集,旁门杂学,不管什么都好奇。
宋怜因思绪纷乱,理不清楚将来究竟什么样的日子对小孩来说才是她最喜欢的日子,对她最好的日子,便什么也没管,只是会在察觉小孩还没有看完她正在看的文书时,放慢翻阅的速度,在察觉小孩正在默默心算账册的时候,不去说话打扰她。
倒是想请武师父来教她,好叫她从小就有一身好武艺。
“都准备好了。”
宋怜应了一声,小孩往外张望一眼,对外面的热闹没有兴趣,视线重新回到案桌上铺开的舆图上,又朝她软糯糯问,“今天晚上,长乐可以和娘亲一起睡么?”
宋怜嗯了一声,小孩大而圆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重重点头,“娘亲快去快回,长乐先去铺床。”
她从凳子上下来,跑过来拉起宋怜的手,重重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才严肃道,“这次娘亲不能食言了,不能欺骗长乐。”
宋怜被逗笑,蹲下来同她解释,“上次是坎井出事,人命关天,长乐的事只好暂时往旁边让一让。”
长乐点头,许下天下太平的愿望,“世界大同,天下为公。”
她小小的双手还牵着她,个子小小的一点点,顶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严肃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婢女听不大懂,可也听得出是句书上的话,惊叹不已,宋怜叫她宝石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脸颊竟泛起热来,心生羞愧。
她并非真君子,真圣贤,做这些,从来只是因为利益,为声望,为立锥之地的权柄,并非天下为公这样无私的鸿愿。
但小宝误会了,她一直想同她解释,但被这样看着,竟开不出口来。
宋怜摸摸她的头顶扎出来的小发圈,恰好蹲着,又没忍住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亲眼看着小孩白皙的脸颊像是开水烫着的虾米一样顷刻红起来,眼睛亮晶晶湿润润的,她脸颊也有些热得不好意思,“明日我去潭县看船,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沉稳的小孩差点原地蹦跳起来,开心得小幅度的转圈,立马就要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袱。
外面在催,宋怜看了眼忙得像小陀螺一样的小孩,笑了笑,先去接旨。
第一次接旨的时候,宋怜心里惊疑不定,三年来已接过四次,猜因着长乐还有后院里住着的道修,还有她常年乔装的样貌,他没有怀疑过。
再给她三年时间,介时她便有了即便被他知道,也可以护着小宝不回宫的能力。
这次的嘉奖竟带了‘圣贤’二字。
宋怜从孙季手里接过圣旨,心里五味陈杂,倘若高兰玠日后知晓是她,对这卷嘉奖,要悔不当初了。
她同孙季熟识,基本的礼节之后,来往并不生疏,想旁敲侧击问问那人的情况,毕竟不妥,只好作罢,其实不必问,他是皇帝,身边有人照料,且能南巡,身体必是不差的。
孙季道,“夫人还真神,陛下已经同意修水渠连通古州和邑州。”
宋怜但笑不语,这条水渠一旦掘开,邑州有三十万亩田地受惠,运送货物的路程从十七日缩短到
九日,现下边关安稳,风调雨顺,朝廷有余钱,此时不修,更待何时。
她朝孙季道,“海货我们比不过江淮,但山货我们有优势,已发现忻城附近的南岭适合种植丹参枸杞,大人可同周大人提一提,这件事于忻城大有裨益。”
孙季忙问,“那咱们古州有这十一县,都适合重什么——”
丹参枸杞可都是贵重东西,种得好,可比种粮食好多了。
宋怜笑起来,“还在探查中,有结果了立时告知大人。”
孙季知这也急不得,孙季叹息道,“当真不用引荐么,陛下三日后去一趟寻城,月中就要起驾回京了。”
宋怜自是不用,“陛下厌恶丹道,见了驾,恐怕牵累家里人,就不了。”
孙季更是连连叹气,秦氏容貌虽一般,可实在太能干,当初他便想让弟弟来求娶,谁成想竟是个有夫君的,只不过一直坐在家观里修道。
原本是在彤云观修道的,因厌恶记恨他的男子太多,这戴阜之不胜其扰,才不得已搬回家里的。
孙季几次让夫人来说项,想劝她和离了再找,古州城有大把好男儿,奈何她竟是个痴情的,任凭如何说项也不动心。
时间长了,孙季也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凡嫁了个想管事又不那么有能力的,还不如戴阜之呢。
他将圣旨送到,这便告辞了。
宋怜让甲大送他出了府门,回去以后小长乐已经洗过澡坐在榻上了,见她进了屋从榻上跑下来,给她递了巾帕,等见她取掉脸上用来伪装的贴饰,擦了药汁,又跑去拿梳子,示意宋怜坐下来,要给她顺头发。
宋怜莞尔,在梳妆镜前面坐下,小孩踩着凳子站在她背后,拆掉她的发簪,用檀木梳给她梳头发。
宋怜往脸上涂药,长乐隔着镜子,看见娘亲脸上的红点点,停下用手重重拍了拍心口,才又接着认真给娘亲梳头发。
可是又忍不住去数有几个,每次她看见娘亲洗漱,卸下脸面,脸上都有红点点。
便又停下,再拍了拍心口。
宋怜听见声音,回头看小宝,把她抱来了身前,给她把了脉搏,小孩这几年偶尔也会生病,她医书翻的比以前多,医术比以前好一些,没从她脉象上看出什么,“哪里不舒服么长乐。”
见小孩目光一直看着她的脸,便有些懊恼当着她的面洗脸,用额头跟她贴了贴,“不疼不痒的,擦了药就好了。”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草编小狸猫,递给她,“在马车上编的。”
小狸猫胖胖的,带着草木的清香,长乐接过,小手拿着翻看,小小呜呼了一声。
宋怜看她喜欢得眼睛亮晶晶,心里愧疚,她没给孩子下厨做过饭,很少有空做衣裳,想着等过个三五年,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她要把这些缺失的都补给她。
邑城潭县最出名的是码头和商船,高邵综和王极两人乘船从邑城郡府到潭县,已看出了这些船只的不同之处。
“竟是海船。”
匠造丞方炯也是常服随驾,一眼看出了关键, “比滨海郡的海船还要坚固些,看仓储,这些船装了物品,足够十来名船手在船上过两个月的。”
“这家船行的掌事野心不小。”
王极不动声色挡开没站稳撞过来的路人,压低声音回禀,“三州水系的船舶都是一个姓龙的公子在打理,已经出过几次海了,每次都是小半月才回。”
方炯问,“可要召见此人。”
他虽是匠造,却也侵淫朝堂多年,看出这些海船的目的,自然看得出背后可能会出现的巨大利益。
高邵综思忖片刻,“暂时勿要惊动,看他能走到哪一步罢,只让滨海驻军随时注意些,若有外敌来袭,及时应对便可。”
方炯应是。
几人下了船,往潭县城中走去,方到郊外便已人来人往,到了城中更不得了,可谓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县城比郡守令府城也不遑多让。
王极寻得一间茶肆,引着几人过去。
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他倏地回头,往人群里看去,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却什么也没发现,收回目光后,走至一处摊贩前,问了暗卫一句,“刚才可有什么异常。”
暗卫放下手里的水碗,也往人群里看了几眼,“有个抱孩子的女子,看了会儿主上,不过一看便不会武功,孩子也不是抢来的,应当没事。”
王极四下看了看,主上走在街上,实则少有人敢直视,不过也有极个别天生迟钝大胆的,直愣愣看呆了去的也有。
他还是叮嘱暗卫去跟一跟。
暗卫应是,把水喝完,这便去了。
宋怜抱着长乐穿街过巷,走远了才在巷子里靠着墙壁停下来喘气,依旧有些惊魂不定。
长乐觉得娘亲抱得有点紧,她用握着的小扇子给娘亲扇风,想起娘亲脸上的红点点,和刚才看见那几个人后,娘亲的样子。
娘亲和她在院子里见到蛇把兔子吃了的时候一样,娘亲在害怕。
“我要快快长大,变得很厉害,这样娘亲不用再害怕,不用再躲藏,也不用再带面具了。”
她声音奶奶糯糯,却说得认真郑重无比,想是许下一个毕生的诺言。
宋怜硬忍住眼底的水色,在她背上轻拍了拍,缓过来了一些,笑了笑道,“那些人不是仇人,也不是坏人,只是许久未见,乍见之下,娘亲有些被吓到了。”
“小孩子家家,小脑瓜不要想太多。”
长乐想下来自己走,这样娘亲不用这么累,但母亲抱得这样紧,好像要抱着她才好些,便也紧紧抱着娘亲,看着那条正街离得越来越远。
皇帝在城中,侍卫暗卫定不止王极一人,王极又是极谨慎的脾性,宋怜不敢托大,带着孩子回了苍梧家里,一直闭门不出,和龙汝言一起去海县的事也往后押,九月中旬,方才启程。
每次她离家出远门,林流霞会回秦府暂住,照看长乐。
临走前把在邑州看见过高兰玠的事同他说了,提醒他要小心。
林流霞便把不是什么难症,不在苍梧城内的出症都给推了,大多时候都待在府里研药,偶尔有人性命垂危的,医馆的药童会过府来请。
林流霞会把小宝也带上,不过不会让她进医舍去,只让她在隔壁的茶楼里听听说书,小孩坐得住,说书听,茶肆里的书生争辩起来,说的尽是些之乎者也,她也捧着脑袋听得有趣。
因生得玉雪可爱,很是惹人喜爱,不少客人都想上前逗她,小童身边守着的几个嬷嬷婢女不会阻止,但小姑娘不开口接,渐渐的也就无人打扰,只远远看着了。
沐云生在文玩肆看见小童的模样,几乎是立时就呆在了原地,揉揉眼睛再看,从那个小号的宋怜脸上,又看出了一些高兰玠的影子。
心跳霎时要从嗓子里跳出来,砰砰砰的脑子里都是嗡鸣声,随之而来的猜测带起不可思议,狂喜。
几乎恨不得立刻飞过去叫好友来看。
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他几乎就能肯定,这就是宋怜和好友的女儿。
“公子——”
随令连喊了几声,沐云生回神想问像不像,想起随令没有见过宋怜,硬压下了。
他目光一错不错盯着那个小孩,让随令取了笔墨来,写信的时候眼睛也是一收一看,生怕一眨眼发觉小孩是自己的错觉。
他心里着急,字迹也非常潦草,匆忙将信塞进竹筒,让随令立刻送去古州。
因斥候查到古州有不少练家子,名义上皇帝已经起驾回了京城,实则高邵综只是做了乔装,人还在古州,古州离苍梧有五日的路程。
他可千万不能打草惊蛇,沐云生无数次提醒自己,可还是忍不住走到了对面的茶楼。
茶肆里正热闹,学堂的学子们沐假,正高谈阔论,为兵家法家儒家哪一家更治国争得面红耳赤,小女童听着,偶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分明听得认真,可又无法让人从她脸上看出她究竟听懂了没有,又喜欢谁,不喜欢谁。
瞧着太安静,安静得有点点呆的模样。
样貌好得惊人,沐云生无法形容。
守在旁边的两男两女有老有少,男的是练家子,但都是生面孔。
沐云生走得很慢,折扇遮着面,在旁边听了好大一会儿,才装似站累了的在小孩的桌子旁坐下。
实际上书生们这会儿争的是什么,谁输谁赢了,他完全没听进耳朵里。
又点了两碟瓜果,装成路人,好半天才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呀。”
长乐等这个奇怪的人开口或是动作很久了,听他开口,小肩膀往下松了松,有种石头落地的安心。
没有判断错,是个别有用心的叔叔。
长乐茫然的往孟嬷嬷望了一眼,桑枝发觉小女君的动作,默然片刻,别过眼,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出来,凡是遇见有人上前搭话的,如果不是岭南口音,小女君都会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但怎会听不懂。
桑枝和孟庆都把这归功于小女君调皮,有一些捉弄人的爱好,不过她实在太可爱,几个人也都会配合她。
孟庆就凑近了给小女君用古州话说了一遍。
长乐这时候开口了,用的是古州本地的地方话,“安安,两岁半了。”
桑枝又沉默了,小女君分明四岁了,可仗着个子小小的,说是两岁半,没有人不信,大多都只会夸赞她两岁半就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
小女孩声音软糯糯的,沐云生却恍惚了,方才坚定的猜测也不确定起来,宋怜五年前离开的,如果有兰玠的孩子,那必定是四岁了……
可小孩的模样确实看得出好友的影子……
林流霞正在给排成长队的病患把脉,医馆和茶肆就在斜对面,他能时常看见长乐,见有人去跟长乐攀谈,也并不十分担心,小丫头聪明得要命,在宋怜面前乖得不像样,但若是遇见不怀好意的,定要被她骗得团团转。
他看了一会儿,接着给下一个断了腿的接骨。
沐云生没带什么好玩的,单就一个小玉猫,他刚在玉器行买的镇纸,有些寒酸,导致他十分不好意思,放到小孩面前,“你叫什么名字呀,这个是个小猫,给你玩好不好?”
长乐听出来他和先前那几个人是一个口音,孙伯伯他们称呼这种口音是京城口音,官话。
孟庆照例给她重说了一遍。
长乐看着小猫,笑得露出一口小米牙,道了谢才骄傲的说,“我外祖父可是有名的粮商,这种玉都是给我当弹珠玩的!”
很是盛气凌人,沐云生被逗笑,几乎想抱抱她,忍住了,又问她,“现在天色晚了,你娘呢,怎不在身边。”
长乐伸出手指,往斜对面的医馆指了指,“我爹爹病了,来这里求医。”
沐云生心又空落了好几分,患得患失极消耗精力。
长乐坐在案几旁,探着手还够不到茶壶,沐云生忙帮她拎起来,“渴了吗,叔叔给你倒。”
又往她身后站着的两个婢女两个护卫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照他看,这几个都不算会照顾人的。
桑枝自然看得见这位公子皱起的眉头,可是小女君喝的吃的她们都带着,女君不叫她这么小喝茶,小女君就严格的从来也不碰的,而且常来这儿的人都知道,壶里的水若是没有特意要求换过,可不是凉那么简单,喝了是要受罪的。
长乐指了指叔叔面前的茶盏,“这是安安最喜欢的汤茶,请叔叔喝。”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孺慕期盼,沐云生连说了几声好好好,端起茶盏就喝,在小姑娘期盼的目光里,一盏一盏把一整壶都喝光了。
放下茶盏有些不自在,不想离开,却也无法,朝小姑娘道,“叔叔有点事先出去一会儿,安安在这等我一会儿可以么?”
长乐点点头,等看不见这个怪人,立刻冲团蒲上爬起来,牵过桑枝姐姐,快步往医馆去,跑到舅舅面前,让舅舅快些带她回去找娘亲,有坏人。
林流霞听是京城来的,沐家人,心里一沉,交代别的医师来换他,给小孩遮上围帽,抱着她从医馆后门离开,也不在苍梧待了,直接往南岭去。
长乐能辨方向,知道舅舅是要带她进山藏起来,可是她要和娘亲在一起。
这是两年前建桃源的时候,和宋怜定好的,若有万一,就去桃源。
长乐只一句话,就说服了舅舅,“要和娘亲一起呀。”
林流霞折转往码头去,又派人快马加鞭往海城送信。
等上了船,他已是出了一身的汗,这会才松了口气,问一脸严肃的小孩。
当然因为长得太好看,一脸严肃也只是显得可爱,“小宝你怎么看出是沐家人的。”
长乐当然知道了,“这个叔叔掏东西的时候,摸出来又放回去的东西里有一枚玉印,上面有兰花纹路的徽记,是沐家的徽记,长乐见过,他穿的是上等蜀锦里的流云锦,没有可能是假冒的。”
除了是背着小手的,她条理清晰语气平静分析的模样,简直和宋怜一模一样。
——背着小手这件事大概是和几位太守大人学的,大约是觉得这样子比较有威严。
林流霞瞧着有些发笑,看小孩聪颖非凡的样子,又有些笑不出。
太聪颖的女孩子,长大以后是很难活得开心的,他和宋怜一样,有时欣喜长乐的天赋,有时担忧长乐的天赋,一直没提请名师的事。
这几年因为海船的事,宋怜龙汝言来回海城的时候多,在这也置办了一处宅院,得知她和龙汝言出海去了,也只得住下来等。
只是两人临时用来洗漱歇息的,院子便比较小,舅甥两个只交代桑枝几人回苍梧,也没告诉她们去哪儿,直接奔海城来了,小院藏在繁华的街巷里,左邻右舍都有人,林流霞每日请人买点菜送上门,出去打听消息也把小宝带上,风平浪静的过了几日,苍梧城传来的消息一切平安,林流霞才跟着舒了口气。
禁军围住秦宅,没寻到人,但王极几人很快从商行的伙计口里审出了秦夫人和龙汝言出海去了的消息,接着往海城查,查一个男子带着一个小孩,只单形容小孩的模样,就有不少人记得。
高邵综甚至顾不上去看那个从秦府里被押出来的,叫戴阜的,她所谓‘夫君’的男子,先快马加鞭往海城赶去。
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明白,空白的一片,只想立刻去海城,去见长乐。
骑马一天一夜赶到海城,到了云海巷,那座不起眼的小院就在眼前,反而勒住了缰绳,停在了原处。
斥候回禀,一大一小今日都没有出门,在院子里晒书。
沐云生有点想那个小公主,又有点牙痒痒,当时他没明白,过后也想明白了这小丫头是逗着他玩,哄他喝下坏了的茶好离开的,他同好友说起的时候,好友半点没有同情的意思,只一直笑。
笑得像个傻子,就因为正在想象当时的情景。
这会儿勒着缰绳远远看着小院,那双深沉锋锐的眼睛里,竟漫起潮润,似是不知该如何,无所适从,不知如何靠近的样子。
沐云生看看自己,再看看身边几人,因连日来奔波,衣裳上都是灰尘,每个人都被树枝刮破了好几个口子,怎好见人。
他提议到,“不要吓到长乐,先洗漱一番,既已知道人在这里,不急这片刻。这么晚了,小长乐应该已经睡着了。”
马匹和禁军悄无声息从巷子里退了出去,时间紧迫,王极不得已动用了些手段,先把邻里两户住着的人弄晕,搬到另外的地方安置,快速整理了一番。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主上,可以进了。”
高邵综从马上下来,沐云生眼疾手快,扶住要摔倒的人。
高邵综朝他摆了摆手,自己站稳,等那阵眩晕过去,进屋坐下来,歇了片刻,又打起精神来先去沐浴。
王极劝,“听暗卫禀报,小公主每日清晨都是辰时一刻起床,很准时,辰时两刻的时候会开门,从挑担的小贩那里买一份豆花,到时候主上就能见到小公主了。”
他其实也很想看见小公主,他已经决定明日一早,假扮卖豆花的小贩,卖豆花给小公主,介时就能同小公主说上话了。
听说小公主生得十分可爱。
他跃跃欲试,就打算先去准备。
高邵综声音沙哑,“你现在去买点衣裳,鞋袜。”
待王极应声要出去,又道,“买太学士子近来喜欢穿的那种。”
王极连声应着,心里也酸酸的难受。
高邵综又道,“再去把卖豆花的小贩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王极就噎了噎,知道自己失去了假扮豆花郎的机会,应声去了。
邹广智是个掌舵手,经常随船出海,这次是家里老丈人白事,才没有一道去,被人套头捉了,一路上奋力挣扎,头套一解开,就要破口大骂,叫压在脖子上冰冰凉的剑锋压出血痕,骂声也就咽回了肚子里。
一丈开外坐着一名男子,光线暗不太能看清容貌,却莫名慑人,邹广志挺直的背坐回去,回答他被押进屋子里前押着他的人让他回答的问题。
“夫人经常出海,一次只比上次走远三里路,沿途有路过岛的,都做了浮标,这次是往南走,去寻上次龙将军带回来的一种野稻米,还有一种什么野果,船一路都挨着岸,风也平,没有什么危险的。”
“依照小的看,再过个三五日,应当就折返了。”
“船一旦出了海,就没法送消息出去了,不过小的可以带人掌船,出海去接应一段。”
这已经安排了的,只不过都伪装成了
渔船,否则惊动了主母,不知又要出什么差池。
话已经问完了,高邵综摆摆手让王极把人带下去。
他沐浴完,直接穿了小贩的衣裳,辰时不到就远远的在巷子口挑着担等着,他一夜未眠,脑子里都是想象中小孩的模样,她在沐云生的口里,是那么的聪慧可爱,那么的灵秀,她会不会喜欢他这个父亲。
他问王极,“是不是我平素杀伐气太重了,吓到阿怜了,她有了我们的孩子,竟不肯让我知道……我真的这么差劲么?”
王极是在墙头上,随时观察情况,也想等小公主开门的时候,借机看看小公主,听了主上的话,先看见了主上通红的眼睛,那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吓了一跳,又能理解,真的能理解,这几年光是寻找主母的下落,便足够让人发疯的了,每回一次没有消息,都是折磨,又挂心会不会出什么事,怎看不见鬓发里混着的白丝,今年主上,也才三十又五罢了。
王极偏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转过头来小声劝,“主上平复下心绪,莫要吓到小公主。”
高邵综深吸了一口气,听见一声鸮鸟叫,忙握紧了扁担的挂绳,急忙张口开始喊,“卖豆花了哦——”
他喊得艰涩又坎坷,怕屋子里的小小人听不见,又扬声喊了几次,旁边有两户人家有要买豆花停一停的喊声从院子里传来,不过片刻左边一户便开门出来了,高邵综一边注意前面的院门,一边放下担子。
妇人看见他的模样,倒是吃了一斤,虽是卖豆花的,竟没敢不客气,问了句原先的老货郎呢。
高邵综揭开盖子,一边说老叔病了,今天他来,一边给这位婶娘舀豆花,一边往侧边那个院门看。
柳嫂本想问问是什么病,见他一直舀一直舀,忙说够了够了,豆子不够要回去拿。
高邵综又吆喝了一声,柳嫂子喊了一句,“小长乐,快出来买豆花了!今天还热乎着呢!”
院子里远远传出一声,“柳姆姆长乐来啦。”
奶糯糯朝气蓬勃的童声响起,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小小的身影捧着一个大很多的陶碗飞奔出来,光影照在她身上,像是一只在光影里翻飞的小蝴蝶,离得近了,眉目才看得清了。
那是一个活脱脱的小阿怜,带着一点他的影子,踏着光奔来,小小的一只。
高邵综一直看着,眼睛看不清楚,在小女孩跑到他跟前站定,她的模样印进心底,她开口同他说话的时候,哭出了声,泪如泉涌。
她好可爱。
倒吓了拿了豆子出来的柳嫂子一跳,旁边刚出来的邻里也纷纷询问,“这是怎么了。”
“这么大高个,哭成这个样子,除了啥事你说说——”
唯有长乐小脸严肃,不是因为这个人的眼泪滴了许多到她的碗里,家里现在只有这一个大碗,也不是惊奇这个人怎么比自己还能哭,而是因为她记得这个人,在潭县的时候,娘亲很怕这个人。
第188章 承诺小巷。
这是他和阿怜的孩子,阿怜给他生的孩子。
她实在太小了。
高邵综轻轻蹲下来,朝她伸手,“碗,脏了,我给你洗一下。”
长乐虽然不会吃这个人卖的豆花,但还是把碗往前递了递。
高邵综心头滚烫得离开,从小孩软软小小的手里接过瓷碗,借了柳嫂家的灶头,把碗仔仔细细重新洗干净。
长乐没有逃。
这个人和以前遇到的坏人都不一样,眼睛像泉眼,冒出许多泉水,现在眼睛还红着,但是依旧比她见过的季伯伯季伯伯他们还要有威严,她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个人提前替换了卖豆花的老爷爷,有备而来。
柳姆姆家院子隔壁的墙角的地方,还有一个脑袋探头探脑的看她。
每天清晨望望家的狗狗都会叫,今天没有叫。
她和舅舅逃不掉。
高邵综只是觉得小宝特别喜欢吃豆花,他舀的时候,她就一直盯着他的勺。
他心里紧张,手臂都发僵,稳稳的往碗里放了一勺,再舀一勺,把碗装满的过程,比战场还艰难,等碗装满,小孩伸手来接,他忙开口,“有些重,父——我帮你送回家好吗?”
柳嫂不放心,想阻止,不知为甚,待在这儿心里莫名有些发憷,心口闷得慌,反应过来自己喘气都不敢大声,不由觑眼打量起这人来。
这绝不是寻常人。
当然小长乐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就是了。
可小长乐的娘可是海城百姓的恩人,不能让小长乐给人害了,柳嫂压着心里的畏惧,刚要开口,就看见小长乐伸手去接碗,摇头拒绝了,“长乐可以的。”
这男子竟也没有强求,只是应了声好,小心将比小孩脸还大的碗放进小孩手里,瞧着模样,倒像是担心小孩担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等小长乐端着碗回院子,关上门,他也一直看着那院子,眼睛红红的,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柳嫂子心里奇怪,不过竟不敢多打量,心想这男子生得可真俊,比俊还要俊,就是让人不敢直眼看,她要回屋才发现好几家的闺女媳妇儿都扒拉着门偷看。
她倒也不觉得有啥,这后生的样貌,她敢肯定,百八十里都找不出一个。
就不知道跟小长乐是什么关系。
她进了屋,赶紧把儿子使唤起来,让他偷摸出去,去海边打听打听,看看小长乐的娘亲回来了没有。
她儿子听了,一下清醒了,忙应了声起来,脸也不及洗,往码头奔去了。
林流霞一直能听见院们外邻里的声音,正把被褥晾去院架上,抖开铺平,见小孩捧着碗进来,小脸绷得酒窝也没有了,完全不像先前活泼朝气的模样,奇怪问,“怎么了,今天的豆花不好吗?”
小长乐把碗放好,拉着舅舅回了屋,“今天来卖豆花的人不是老爷爷,卖豆花的人我和娘亲在潭县的街上见过。”
林流霞一震,想着东西不要了立刻要走,又明白那人既然找到了这里,凭他和长乐,是躲避不开的。
小孩生得像阿怜,也有高兰玠的影子,面过圣的,都能看得出这是天子的血脉。
林流霞想了想,让小宝不要害怕,自己出去看看,才出去,就发现柳嫂家外站了两个人,高兰玠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住的清贵冷峻,那名叫王极的侍卫以往看还算沉稳,现在正上蹿下跳的,声音压得很低,激动到变形,“小公主好可爱,可爱得不得了——”
男子眼睛通红,看着青山远阳,似乎并未听见王极的话,林流霞却感知出了对方的一点心境。
他确实是应该感念上苍,孩子是上天恩赐的礼物,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便是念着这一点,他高邵综,也必须要做个盛世明君,做一个让长乐尊敬,不辱没长乐阿怜青睐的父亲。
因着还不确定阿怜的抉择,林流霞没有同长乐说明白这个人是谁,是什么身份。
他看对方似乎没有强制把孩子带回京城的打算,想了想,也就不理会了。
王极都没能认出来对方,等午间这男子再出来,已换了容貌,他心底惊骇,林流霞的易容术,已精进到这个地步了。
林流霞也不客气,直接请王极帮忙去买菜,“长乐喜欢吃鱼,还喜欢吃白菘,都买一点,辰时到午时,她有看书的习惯,这次来海城走得急,这里只有点简单的笔墨舆图,帮忙也买一点。”
王极哪有不应的,连声应是,立刻去买了。
林流霞又看向另外一个,他记得这个叫虞劲的,和王极一样,是北疆暗卫里头一等一身手好的,他想这不是现成的么,“能帮长乐看看她现在的年纪适合习武么,女君是有计划让长乐习武的,她能张弓射箭,准头不错。”
阿怜是担心太早习武伤到骨头,才只教了射箭的。
高邵综这时开了口,“我先给小
宝看看,给宝宝编一套适合她的武艺,可强身健体,也可防身自保,我教她。”
他每每念及宝宝两个字,心头都酸涩,生养孩子不易,尤其她怀着身孕离开,一路南下,千里之遥,不知路上吃了多少苦……
他当真该死,竟豪无所觉,也没有让她称心安心,竟叫她独子承受这些。
男子低沉的声音沙哑,林流霞见对方哪怕极力克制,眼睛里也冒出水珠的样子,有些吃惊,后又想,这样好的妻子,这样好的女儿,失而复得,也就难怪了。
林流霞也同他直言,略拱了拱手算是见了礼,“我还不知道阿怜的打算,还请陛下勿要提及父亲二字,也暂时不要见长乐太多,一切等阿怜回来了再说。”
高邵综没有意见,他不是来抢夺女儿的。
林流霞感慨这人变了很多,可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左邻右舍被迁走,整条街巷都已被控制了起来。
高邵综想见宝宝,“这几年阿怜可还好……”
林流霞既不怕死,也不想做官,米饭吃得,草根也吃得,所以直言不讳,“自然要好,我在江淮的时候,曾经听平津侯提起过,蓝田郊外的一处田庄,住着一个老伯,那个老伯是阿怜母亲陪嫁的旧人,同他说过,小女君小的时候,本是爱笑的性子。”
爱笑爱玩,调皮聪慧。
是谁也无法想象的,哪怕是平津侯。
陆宴提起时,眼里俱是痛心,面前的男子如同得了当头一闷棍。
高邵综没有进去打扰长乐,又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先去沐浴更衣,他不想睡,也不想休息,却也不无法静心处理政务,一心只想见一见宝宝,陪她一起玩。
只是如同林流霞不会同他说宝宝的事,他也需控制好自己不去打扰宝宝,否则阿怜会反感。
他让暗卫去把平素照顾宝宝的婢女嬷嬷请来,等的时候也如同度日如年,先强迫自己坐下来,想着编适合四岁宝宝的功法武籍。
动笔时心里一动,传了侍卫进来,“你回古州,把小矛引来这里。”
阿怜是极喜欢海东青的,宝宝应当也会喜欢。
暗卫应声去了。
王极把任务分配了下去,买的菜要挑最好的,鱼要现捞的,每个禁军采买一样,自己则带着六七人,跑遍了整个海城,把小公主有可能喜欢的书籍挑选出来,拢共三十一卷,他和暗卫又抓紧时间把这三十一卷书籍翻看一遍,把里面含有血腥暴力等等会吓到小公主的书籍剔除掉,晦涩难懂的也剔除掉。
最后只剩下了五卷。
他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的敲了小院的院门,没想到是小公主开的门,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他,王极磕磕巴巴道,“属下找了些书籍,给小……小女君打发时间,小女君要看么?”
长乐已经从舅舅那里得知了这些人是同他一样,关系与她亲近的人。
只不过不同的是,娘亲喜欢同舅舅来往,却不喜欢同这些人来往。
舅舅说一切等娘亲回来定夺,先请了两个叔叔来教她习武。
长乐刚才已经见识过另外一位虞叔叔飞檐走壁的功夫,她下了决心要学,因为这样就可以把坏人一拳打倒。
书也要看,她已经好几日没有看书了。
她朝王极道谢,“谢谢叔叔。”
只是等看坐到石桌前,翻开书册,对着猫猫扑蝶,配有文字的书册,她呆了呆,又往后翻了一页,是小猫喝水,小猫咬花,小猫和小狗成为了好朋友,她陷入了沉思。
她甚至以为里面有娘亲藏起来的密语,但是连翻几遍,都没有破解出。
王极见小公主看得认真,翻了好几遍,高兴激动坏了,又给小公主翻开另外几卷。
长乐最终确定,这些书里面没有娘亲给她传的讯息,只是普通的猫狗图,只是看得出面前的叔叔找来这些书花费了很多力气时间,她便又重新把书拿起来,重新翻看了一遍。
等舅舅做好饭,她同舅舅用了饭,开始听虞叔叔讲解习武的要点。
王极回到隔壁的院子,对着主上就一顿夸,“小公主可喜欢属下找的书了,看了好几遍!”
高邵综问他拿了什么书,王极兴致勃勃说了,高邵综听了,想着小宝也许是看阿怜书房里的经史子集看得枯燥,所以才会对猫猫犬犬感兴趣,他便又起了要给宝宝画一点故事册的心思。
他数着日子,临到阿怜要回来的日子,便让王极去问问小宝,愿不愿意同他一道去码头。
长乐其实猜到了隔壁住着的那个人是爹爹,她有点好奇,想再仔细看看他,问问他叫什么名字,但是只有娘亲承认的爹爹,才是她的爹爹,如果娘亲说她的爹爹还是戴阜,那爹爹就是戴阜。
所以拒绝了王极。
反而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捏着笔勾勾画画,除了舅舅,别的人要上前看,她都不给看。
林流霞看了小宝的册子,是逃跑路线,不管计划周密不周密,她凭记忆绘下的舆图,竟都对得上的,认真思考的样子,简直和阿怜一模一样。
除了先前船手发现的稻米和果子,这次出海又找到了几种可食用的草木,连土一并挖到船上带回来了,龙汝言提起古州太守要修水渠,往商会募捐的事。
原意是各家商户自愿出钱,无论出多少全凭自愿,“廖记出千银,许家金铺出得最少,才百银,也太抠搜了些,其它的中规中矩罢。”
宋怜手上捧着个琉璃花坛,半透明的淡蓝色,里面装着两尾鱼,小鱼通身橙黄,鳞片似彩霞,流光溢彩,最难得的是,尾巴像展开的雀尾一般,和身体等长,柔软灵动,在水里轻摆,好似游动在瑶池雾林,漂亮又稀有。
她在这次去的东岛浅滩上发现的,想带回去给长乐看看,“廖记卖的米粮,为赚名声才出得多些,买金买银的都是达官贵人,百姓们买不起,他们不需要这些名声,也就不必要经营了。”
龙汝言吹着海风,舒服得眯了眯眼睛,“修水渠可是要不少钱,大开支,我们跟廖记一样罢。”
这件事孙季同她说之前,她便有计划过,“每年出秦记五分利,直至水渠修成为止。”
龙汝言吃惊的站直了身体,“五分利——”那可是不得了的一笔钱,如今三州赋税收上来,都未必有秦记的五分利,而且现在秦记正在扩张航船商贸,岭南山脉里农桑耕种,要种的都是山珍奇果,将来都是重利,五分利——
当然她不是心疼钱,剩下五分利里三分利足够她用来建船队,训练水手船员,只是她带人在南岭山挖过水渠,只不过是二三里的水渠,每日百来人干,一年都没挖完,连通几州的水渠,要考虑的问题更多,要做的支护更多,没个十年八年都干不完,到时候通渠,等回报,老死了未必能把本捞回来。
“这里面十分之七用来铸堤,一半用来给徭役补贴工用,我以这比利同朝廷商议,想把水渠的名字定为长乐渠。”
她有些不好意思,还没说话脸颊先热起来,“长乐一直以为我是好人,这笔钱,当为三州的百姓出些利罢。”
她脸上泛起红晕,倘若卸下乔装,必定更红,龙汝言想象着她面具下的样貌,几乎要迷失在里面,叹息一声,她不知这人怎么想的,在她看来,这人这五年的所做所为,桩桩件件,虽说是为了私利,但看看结果,哪一桩又不是利民的。
走南闯北的商贩,逃荒至此的流民,哪一个不羡慕岭南有一个南川夫人,她走到哪里,不得被人自发自愿的称呼一声南川夫人。
但如果这样做,她高兴,那便这样做罢。
长乐渠,将来如同游龙蜿蜒在岭南的土地上,会有无数受惠的百姓记住长乐这个名字。
龙汝言想着,也不由心情激荡,“将来我生了女儿,也要修一条水渠,以我女儿的名字命名!”
宋怜笑起来,应了一声,“我做孩子的干娘。”
龙汝言哈哈大笑,笑声爽朗,远处晒成铜色的甲大笑着唱了两句船调,这次出海风调雨顺,比预计归返的时间还提前了两日,宋怜在船舱里睡了一夜,清晨洗漱完,捧着琉璃坛从船舱出来,她小心看着路没有抬头。
龙汝言见众人都往岸上看,小声议论着,顺着人群的视线扫了一眼,连呼吸也跟着一停。
男子玉冠墨发,一袭青衣,将身形勾勒的清俊挺拔,那青衣上约是有暗绣云绣,并不炽烈的晨光里,竟泛出些月华的清辉,广袖轻动,越发将人衬得似风林下仙人。
周遭没有人敢靠近,热闹的岸台上独有这么一片静地,更越发惹人注意了。
那男子是在看小意,龙汝言好半天才回神,轻轻捅了捅身侧的女子,“小意,你看那人,找你的。”
被她一拱,琉璃坛里水波晃动,两尾鱼惊慌的游窜起来,宋怜稳住,抬头去看,整个人便凝固了。
长乐……
高邵综见她僵在原地,似被吓到了一样,捧着的琉璃坛摇摇晃晃,心里一痛,压着要上前的脚步,朝她道,“宝宝很好,阿怜不要担心。”
龙汝言在心里喔嚯了一声,小意老早就跟她说过,秦意是假名,阿怜想来就是小意的名字了。
她四处看看,想着把那三人打晕,带小意离开的可能,最终还是决定不轻举妄动,宝宝恐怕在他手里,龙汝言低声问,“怎么办,宝宝有危险么?”
高邵综倒不会害长乐,宋怜也曾想过给长乐乔装,但毕竟是药,哪怕再微小,对身体也有影响,便只能这样了,见到长乐,高兰玠自然看得出是他的孩子。
宋怜勉强定定神,朝龙汝言低声道,“是长乐的
生父,不要担心,你先回去,不要轻举妄动,我同他谈谈便好。”
那男子一看便不是寻常人,不过比起戴阜,配阿怜不知好上几个辈,就是不知人品如何,龙汝言点点头,让她小心,先带人回去,把周围暗暗打量的人也都带走了。
宋怜今日也做了乔装,高兰玠能认出她,想必已经到很长时间了,她从船上下来,他身边两名脸生的侍卫早已远远退开。
她完全遮住了原来的样貌。
高邵综目光来回落在她的眉目间,心里酸涩,“你竟如此恨我,叫我知道你的消息,竟比每日带着面具更难受,五年……”
宋怜其实也有点想念他,目光克制的在他面容上走了一圈,就收回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衣着的缘故,给人的感觉同以前很不一样,以往再收敛,整个人立在那里,也渊渟岳峙威赫杀伐,现在好似苍龙身上沾染温泉的水汽,依旧冷峻清贵,却好似广袤博大了很多,周身带着一层莫名的,不易察觉的柔软。
比以往更俊美,那么多新政,百废待兴,竟没累到他。
无意间瞥见他的鬓发,竟看见几缕白丝,心里一涩,被洒了一把沙子似的,“你老了。”
高邵综心脏被砍了一刀,几乎立刻就反驳,“我没有,医师说了,不过几缕白发,日后可以黑回来。”
这也许是高兰玠新增加的逆鳞,宋怜手里还捧着琉璃坛,这是她这次出海给小宝带回来的礼物,她现在更不想见他,以往是不能生,现在有了小宝,也许他会要求她接着生,可她不想要别的孩子了,她只要小宝一个就够了。
尤其不能生出一个可以继承皇位的,而小宝不可以。
那到时,她会痛恨自己。
无果的事,她不想同他纠缠,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不会跟你回去,小宝也不会,我生小宝的时候,差点没救过来,也没有精力再养下一个了。”
高邵综配合着她的脚步慢慢走,他其实并不想说话,只想好好看看她,听她这样说,柔声道,“我知道,如果将来长乐不愿意做皇帝,砚庭的孩子会继位,如果长乐想做,她便是大绥的储君,你我百年之后,她是国君。”
宋怜停住脚步看他,心脏跳得快了很多,握着琉璃坛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如果没有选择的权利,小宝的身世没有必要暴露到世人面前,如果有选择的权利,让小宝认他做父亲,百利无一害。
宋怜屏着呼吸问,“若是我还是不同意呢。”
高邵综深深看她,“我不会再逼迫你,如果你不同意,你依旧带着小宝待在岭南,我来看你们即可,可是阿怜,小宝多聪慧,这几日有商行的管事找你,她竟能代替你做一些决策,这样聪颖的孩子……”
宋怜当然知道长乐的天赋,可事情并没有这么容易,宋怜并未轻易下定决心。
高邵综又道,“阿怜,你和小宝都是自由的。”
宋怜抿抿唇,没有搭话。
她问长乐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高邵综目光依旧在她脸上,“可能有点想你了,但很乖,跟着虞劲打习武的基础,学得很认真。”
宋怜听了,嗯了一声。
两人上了马车,坐下来以后宋怜便用手护着琉璃坛,这几年她也差人打听过林霜来福阿宴他们的消息,所以一切安好,没有什么需要朝高兰玠打听的,便同高兰玠谈起了南行的船队,如果有朝廷的文书指令,倘若当真遇到了些外邦人,行事便多了一层保障。
高邵综应了,依旧看着她的眉眼,虽是做了伪装,可能看得出来,她气色很好,倒有点像当初在高平遇见时候的样子。
宋怜叫他看得不自在,不难看出他是想抱她,想吻她——就她现在这副模样。
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高邵综想抱抱她,想疯了,可时隔五年,并不那么确定她是不是同意,会不会惹她反感,便也克制着。
宋怜不得不提前同他说明,“我也不欢爱。”
高邵综呼吸停滞了,没再开口,思绪却纷乱,他审问了她身边得用的人,没有见过样貌才学特别出众的人,那戴阜只是个草船,不会当真入她的眼,那就是当真嫌他老了。
倒听说有不少二十出头的学子,男子想接近她。
宋怜见他胸口起伏,眼眶泛起红色,有些惊奇的看着他,猜他是想茬了,解释道,“是会怀宝宝。”
不免又多看了他一眼,有些啼笑皆非,“我说看上了别人,你不会哭出来罢。”
高邵综赫然,看着她的笑颜,语气里的笑意,心里倒像是开起了荷叶田田,随风轻动,扫走了无边空寂,他竟品出一点甜来。
宋怜见他眼睛里发红,竟当真有水色,吃惊之下,探手在他脸颈侧的地方摸了摸,确认他并非易容假扮的,问他,“你莫非出了什么事。”
高邵综身体随着她的手指轻轻侧着,脸颊还触着她的掌心,情绪有些压抑不住,“我梦见好几次,你……出事了。”
梦见她大周失望,对大绥失望,从崖上一跃而下,无论他怎么喊她,回应的只有深渊的空洞。
他怕了。
宋怜心里一软,她偶尔也会想他会担心她,但最终还是没有给他送信。
她现在过得很好,不是很想改变,“如果长乐当真想做储君,朝中的臣子恐怕不会同意。”
这几日高绍综已想过这件事,眸里闪过一丝杀意,“我要立,谁也不能阻止。”
这是一句承诺。
只要长乐是唯一的子嗣,反对的声音便会小很多。
至于高砚庭那边,想来他会处理好。
只毕竟是大事,宋怜没有立刻下决定,在到达小巷,下了马车,站在院门口之后,她看他寸步不离跟着她,抿着薄唇有些紧绷的看着她,想了想,还是让他先等等。
带着他踏进这道门,出现在长乐面前,意义就不一样了。
高邵综有些失落,可也点点头,“等下货郎来卖东西,小长乐会出来买酥饼,我到时候看她一眼就好了。”
宋怜心想他真是变了很多,等他进了隔壁院子,才叩门进去,“小长乐?”
她只喊了一声,很快屋子里就传出了一声呜呼,一小团身影像飞扑的小猫一样,一下扎过来抱住了她的腿,“娘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