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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又茉……又茉。”


    难得的夏日晴天,神殿花园里草长莺飞。一切都明亮得近乎柔软,像是被光晕笼罩的梦。


    身着白袍的神官在花园里漫步,他的手边牵着一个小女孩。她黑发柔顺垂腰,小脸白净,一双眼睛乌黑平静。


    “你看,这个是芍药,这个是风信子,这个花瓣像酒杯的是郁金香……”


    三四岁的林又茉抬起眼,看他半蹲下身,耐心地为她指认花名。


    “可惜现在不是茉莉花季,不然你就能认识自己的名字了。不过又茉也长大了,不能算幼年的茉莉了。”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弯了弯眼笑。


    “……哥哥。”


    “嗯?”温臻微微怔了下。


    “哥哥身上是什么气味?”林又茉说,“很香。”


    温臻顿了下,随即笑:“你说的是鸢尾花?”


    他看向花园另一侧,那里漫山遍野的是大片的紫色鸢尾花,新任神官需要一样东西作为辨识物,温臻选了鸢尾花。为此,他从小就被浸泡在这种气味里,为的是让身上也染上这样独特的香气。


    “又茉喜欢鸢尾花吗?”


    小女孩看了一会儿远处的鸢尾花丛。


    “喜欢。”她说。


    当天晚间,祷告室内灯火昏暖,温臻跪坐在软席上,听见门被推开。


    “又茉?”


    “嗯。”


    林又茉拿了一株鸢尾花,她放到了他的手里。


    “送给哥哥。”


    温臻惊讶地凝视了手中的鸢尾花好一会儿,才抬眼去看她。小女孩白皙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乌黑的眼睛望着他。


    惊喜在心中漫开,温臻轻声问:“……这是又茉,送给哥哥的礼物吗?”


    “嗯。”林又


    茉过了会儿,点头。


    她在花园里找了一天,找到了最漂亮的那一株。


    温臻心都要软化了。他凑过去,拉过小女孩,在她额头上亲了亲,“这是又茉第一次送哥哥东西,哥哥一定会好好保存的。永永远远都会保存好的。”


    “哥哥。”小女孩头枕在他肩上。


    “嗯?”


    “白头发的爷爷。”


    “怎么了?”


    “白头发的爷爷,好像不喜欢我。”


    温臻愣了愣,他微微撤开一点身子:“叔父?”


    林又茉点头:“嗯。”


    “没关系。”温臻声音软下来,他轻轻哄她,“哥哥已经找到办法了。”


    “办法?”


    “嗯,哥哥做了一些手脚,撒了一个很大的谎……”温臻把脸靠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道,“很大、很大的谎。会骗过很多人、所有人。”


    “但只要哥哥做得好,又茉就会很安全。谁都再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祈祷室内很安静。


    过了一会儿。


    林又茉仰起头,问:“那被发现了呢?”


    “被发现了……”


    温臻搂抱着她,轻声说,“哥哥就想办法把他们都杀了。”


    ……


    ……


    ……


    温家长者最终还是同意了留下林又茉。


    纪廷元遗失在外的孙女——这张身份底牌带来的利益价值,一下超过了弊端。不过他们的同意也携带了附加条件:


    ——他们希望温臻像训练巴甫洛夫的狗一样训练她。


    “这是电击器。”他们指着训诫室内的仪器,和一旁的字牌,“这是教会的标志。”


    “我希望让她变成一个杀人机器。听到任何违逆教会的言语,她都会条件反射把对方杀死。”


    温臻静了一会儿。


    他轻声重复:“你们希望……她杀掉所有教会的敌人。”


    长者满意点头:“没错。”


    “这很简单吧。”长者说,“我们已经允许了你留下她。这种条件应该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要求。”


    等到长辈们都出去,温臻留在房间里,他抬起眼,看向坐在座位上的小女孩。


    林又茉坐在那里,像一个洋娃娃。


    温臻走过去,他捂住她的眼睛,把教会的字牌摘下,将电击器绑在自己手腕上。电击器会记得次数,却不会记录对象。


    “又茉,没事的。”他说。


    林又茉靠在他身侧。


    “哥哥,为什么保护我?”


    “因为哥哥爱你。”温臻回答。


    “很爱很爱吗?”


    “很爱很爱。”


    “最爱我吗?”


    “最爱你。”


    “什么是爱?”她问,“像我喜欢玩具一样吗?”


    温臻一愣。


    随即,他眼睛弯起来,笑:“爱不一样。哥哥会为又茉做任何事。”


    ……


    ……


    ……


    “哥哥还爱我吗?”


    十岁的林又茉,少女已经长高了许多,她握着一把短刀,在温臻给她处理伤口时忽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那张漂亮而冷淡的小脸被划出一道细口,温臻正小心为她消毒。


    听到这个问题,白袍神官定住,他抬起眼,正好撞上小女孩平静却直白的注视。


    十岁的林又茉,已经显露出林家人的特质——冷酷、无情,毫无怜悯。她对剥夺生命漠不关心,杀人对她而言,仿佛与切开一颗彩椒没有任何区别。


    从刚才的训练上下来,林又茉身上溅上了几道血迹,配上她平和的表情,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可她却在问他爱不爱她。


    “又茉,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温臻笑着,继续抬手替她消毒伤口。


    他的手腕突然被攥住。


    小女孩直直看着他:“哥哥要结婚。”


    “什么?”


    “温安他们说,未来神官要和议会长结婚。这是真的吗?”


    “再过几年,你就要结婚了吗?”


    温臻愣了一会儿,他小心地拉过又茉的手:“哥哥的确要结婚。因为哥哥是神官,每一任神官都会要跟议会长结婚,这是法律规定的。”


    “所以等新的议会长上台,哥哥是要结婚的。”


    林又茉过了一会儿,开口:“那哥哥能不能不结婚?”


    温臻莞尔:“这是什么问题?”


    “结了婚的哥哥就是别人的了。哥哥结了婚,就不会爱我了。”


    温臻慢慢眨了眨眼,认真解释:“就算结了婚,又茉永远是哥哥心里第一位的。”


    “这不是我问的问题。”


    “哥哥会永远爱又茉……”


    蓦地,手腕被松开了。


    “我知道了。”她说,语气平静,却没有回头,“我要去训练了,哥哥。”


    温臻留在原地。


    他垂眼看向被她松开的手,忽然感受到一种不安。


    这种不安在蔓延,如潮水般涌来。


    ……


    ……


    ……


    每一任执刑官在上任前,会有漫长的训练期,会有专门的老师教导,最好的办法,就是度过一段封闭期。


    在那次对话后,林又茉对他一直没什么不同,小女孩总是没什么表情。温臻发现自己也渐渐有时候看不出她的情绪。


    只是,温臻知道,林又茉开始对他疏远了。


    温臻牵她的手,她会停顿片刻后再抽回。他亲吻她的额头,她会躲开。在他试图和她多相处些时间时,她总借口说要训练。


    而终于在那一天,林又茉说,她要去进行一段时间的封闭期。很长一段时间,不会与他见面。


    温臻一直送她到神殿门口。


    “又茉。”


    温臻问道,“新年的时候,会回来神殿吗?”


    林又茉说:“新年也在封闭期。”


    温臻又问:“又茉可以传消息回来吗?”


    “那是封闭期,哥哥。”林又茉说,“我会很忙。”


    温臻的手指慢慢攥进了掌心。


    在小女孩转身要走时,他下意识出声:“那……”


    “哥哥可以给你写信吗?”


    林又茉本来已经要走了,但她脚步顿了顿。


    浅金色长发的白袍神官立在神殿台阶上,他怔然看着她,抿着唇,脸色发白,绿色的眸子只有关切,倒映她的身影。


    “……可以吗?”他轻声问道。


    林又茉看了他会儿,默认了,转身离开。


    见她没有拒绝,温臻心里才好受一些。


    他安慰自己,他们都说,小孩子长大会有叛逆期的,又茉不过是开始了这个年纪应该度过的阶段。


    至少又茉没有拒绝他给她写信。


    所以又茉不是……不是疏远他。


    只是暂时分别而已。


    ……


    ……


    ……


    下次见到林又茉,就是她十五岁了。


    中间整整五年没见,温臻从来没感觉时间这么漫长。


    他每日每夜都在想她。


    想她平常在做什么,想她每天在吃什么,想她训练会不会累,想她会不会受伤,想她受伤有没有好好涂药。


    有没有人照顾她?


    温臻做好了他的每一份本职工作,他是如此出色,温柔地对待每一个信徒,民众们都爱他,温家的长辈们也如此满意。


    可温臻总在想她。


    温臻的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林又茉很少会回信。或许像她说的那样,她很忙,所以没有时间。


    可听说她要回来,温臻还是高兴极了。


    他从知道消息就开始高兴,一个月前高兴,一周前很高兴,三天前也很高兴,终于、终于等到林又茉回来的那天。


    他一直忙忙碌碌地准备着,把手上的其他事情了结,即将成为神官的他日程太过忙碌,但温臻想把时间空给她。


    神殿里也有不少人很高兴。


    林又茉毕竟是在神殿长大的,最核心的圈子都认识她。


    她回来的那天,一群跟她同龄的小神官或近或远地都迎了上去,


    其中一个最积极的叫温安,林又茉以前欺负他,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依然对她格外热情。


    温臻就站在不远处。


    林又茉长高了许多。十五岁的少女黑发长至腰间,一双眼睛黑涔涔的,脸颊白皙冰冷。


    她的确长大了,身形站在那里,几乎让人觉得生疏。


    她转过来,看到了他。


    “……又茉。”温臻露出笑意,走上前去。


    他很高兴,这么久没见,再度见到她,他的心还是软得一塌糊涂,他以为林又茉见到他也会高兴。


    但林又茉只是在他说完话之后,静静听着,没什么反应。


    最后她说:“哥哥。”她看起来很礼貌,“那我先走了。”


    她向反方向离开。


    ……


    温臻定在原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突然攥住了他。


    像是心脏开了个洞,呼呼地漏风,温臻突然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那种恐惧感,那种五年前送走林又茉时的不安感,再度卷席了他。


    所以温臻在晚上见到林又茉时,特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又茉。”


    走廊里,林又茉停下脚步。


    温臻见她停下,心下安定了些。


    他绿眸关切地注视她,露出那样柔和的笑,问道,“为什么……都不跟哥哥说话?是不是哥哥做错了什么?”


    “告诉哥哥好不好?这样哥哥可以反思一下,也可以改——”


    他以为林又茉不会回答。


    但是林又茉垂眼看了会儿他的手,才抬起眼来。


    她问:“那哥哥还要结婚吗?”


    她的声音平静、平淡,仿佛只是在问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问题。


    ——那哥哥还要结婚吗?


    温臻定住了。


    他唇轻轻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但心脏里的不安逐渐扩大。又茉为什么一直这么问?


    有什么翻涌起来,他不愿意去多想。


    他忽然感觉到心脏抽痛了下,他试图去追她。


    “可是哥哥是神官,哥哥必须……”


    但林又茉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温臻倏地停在原地。


    ……


    ……


    ……


    再一次见到又茉,已经是她的十八岁。


    执刑官成年了。虽然她已经开始处理任务,但是在她成年前的那一天,才是正式的任命仪式。


    温臻作为新一任的神官,为她宣布这个消息。在高台上,温臻穿着庆典用的圣洁白袍,人们狂热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十八岁的林又茉平静地接受他的任命。


    她却没有看他。


    当晚,林又茉留在了神殿。


    神殿里那几个她熟悉的小神官围着她庆祝,一群同龄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林又茉出人意料地没有提前离开。


    明明她对这种庆祝一向兴致寥寥。


    当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林又茉的十八岁正式来临。


    温臻敲响她的房门,他道想要送她成年礼物。


    往年,每一年的这一天,温臻都会给她送生日礼物。


    但今晚不一样,林又茉成年了,温臻想亲手把礼物送到她手上。


    房门一片寂静。


    温臻以为她不会再开门了。


    毕竟在过去的三年,林又茉与他的交流越来越少。她搬了出去,甚至不再留在神殿,偶尔的交流只靠传递信息。


    温臻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可以让其他人不再阻碍,但面对林又茉,他却像面对一扇没有钥匙的墙。


    就在温臻等待许久,觉得她不会再开门,想把礼物放在门口离开时。


    身边传来脚步。


    林又茉就站在那里。


    她刚结束聚会,似乎喝了些酒,脸颊酡红,眼睛却很平静。


    “哥哥,”她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温臻一怔。


    他定了定,弯唇笑道:“我来给你送成年礼物,又茉十八岁了,我想……”


    但林又茉忽然上前一步:“是吗。”


    温臻抿住了唇。


    但林又茉看他一眼,打开自己房门。


    房间内没开灯,林又茉脱下自己外套放在一边。温臻站在她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林又茉小时候住的房间,一切还是原来的装扮。


    每一样家具都是温臻亲手给她添置的,油画、摆件、花瓶。一只蓝色的毛绒小象摆在窗台旁边。


    林又茉脱完外套,放在一边。


    “哥哥,今天穿的那身庆典白袍。”


    她说到这里停下了。


    温臻:“……什么?”


    她没再开口。


    昏暗的房间里,她的嗓音很静。


    “下一次哥哥穿它,是在婚礼吗?”


    温臻呼吸一滞。


    “又茉……”


    距离忽然拉近,林又茉走到他身前,抬眸直视他。


    “是吗?”她又问。


    “哥哥几年后就要结婚,就要穿着那身白袍成为别人的东西了,是么?”


    温臻蓦地抿紧唇,僵立在原地。


    过了片刻,他才勉强抿了抿唇,认真道:“又茉,就算结婚了——你也是哥哥最爱的人。这样也不好吗?”


    “我们还会经常见面,哥哥会常去见你,照顾你,陪你,你需要哥哥,哥哥都会在——这样不行吗?”


    “神官会成为议会长的附属品。”


    “但哥哥会想办法,我可以来看你,哥哥有一些权力,已经做了安排……”


    “不。”她几乎是立即回答。


    温臻话音停了。


    他手指轻轻攥着怀中的盒子,脸色渐渐泛白。


    “那又茉,想要什么?”


    林又茉垂眼看向盒子。


    她没说话。


    “我不知道。”她很轻地说。


    “我只想要哥哥是我的。”


    她说,“只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想要哥哥只看我。属于我,完完整整属于我。每一寸,每一点,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哥哥整个人都是我的。”


    这句话已经超越亲情的范畴了。微妙的感觉在温臻心中浮起,又被他强行压下去。


    温臻张口:“可是哥哥会属于你——”


    “不会,”她重复,“不会是了。”


    “又茉……”


    温臻还想说什么,但下一刻,他就被她推出了房间,温臻下意识想追一步,但门就在眼前砰地合上。


    门关上前,他看到,她的侧颈上——有一抹很淡的吻痕。


    ……


    关上房门的走廊寂静无声。


    温臻站在原地。


    他的心忽然地乱成一团。无数的想法涌入脑海,让他一时间理不清思绪。


    又茉身上有吻痕,又茉长大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但温臻忽然……忽然地,想起那个传闻。


    林又茉最近交往过密的人……有人说,是一个金发的男人。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温臻几乎是恍惚地回到房间,他找到了那个人的照片,就在看到的那一瞬间。


    温臻定住了。


    他垂下眼睫。


    手指掠过照片上男人跟他相似的面孔。温臻手指慢慢握进掌心。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不可置信的、慌乱的心脏鼓点声。


    又茉……


    ……


    神官温臻头一次,自发地进了祈祷室。


    他在那里静坐了一晚。


    ……


    第二天,林又茉就离开了。


    温臻托人给她带去的生日礼物,被她留在房间里。那是他织好的一条围巾。


    她没有带走。


    为什么会这样?


    温臻抬起手,摸向白袍下锁骨的领口。在布料之下,是一道不再清晰的咬痕。


    是林又茉咬的。长大期间的林又茉因为口欲期没有满足,很喜欢在亲近他时咬他,只是那次,咬得特别深。


    林又茉没有道歉。而温臻总是溺爱她,觉得她做什么事都可以。


    他从来没想过让那道伤口痊愈,温臻想保留它。


    尤其在林又茉渐渐疏远后,那道咬痕更像是一道残留的悲哀的证据。他养她长大,自以为了解她,可是事情什么时候出现了偏差?


    温臻长在宗教,但他没有信仰。


    无论是家族的使命也好,政变后的权力,还是为达到目的使用的一切手段,如果没有了那个为之努力的目标,那它们——它们全部,什么都不是,不是吗?


    他想保护她,想教导她,想爱她,为了她,温臻可以


    付出一切。


    那么,就算又茉……想要他以那种形式成为她的所有物。


    为什么不行?温臻那么爱她,他总会答应她。


    如果林又茉选择离开他,再也不理他,和他渐行渐远,那他做的一切,他从二十年前到现在做的一切,未来即将要做的一切,都还有什么意义?


    都还有什么意义?


    ……


    修长白皙的手抬起。


    温臻提起笔,在订婚宴的请柬上,缓慢地写下林又茉的名字。


    一笔一划,认认真真。


    沾满鸢尾花香气的请柬被送出去。


    一切的不安,一切的焦虑,一切的惶恐——都在他在那个订婚宴上,见到林又茉时终止了。


    二十岁的林又茉。


    温臻就这样站在神殿的花园里,见到了她。


    他立在花圃的高处,郁郁葱葱的叶子间,看见她的身影。


    年轻的执刑官穿着学院的制服,黑发垂腰,她神情淡漠,穿过花园的门停在那里,向他看来。


    她来了。


    她终于还是来了。


    “你来了。”温臻轻声,“看来你收到了我的请柬。”


    太好了,又茉。


    你终于还是来了。


    而哥哥……哥哥已经想到了解决一切的方法。


    只要你不要对哥哥这么冷淡。


    ……


    ……


    **


    边境城。


    林又茉走出中世纪古堡的大门,冬日的雪在这里格外厚重。洋洋洒洒,凌乱纷飞。


    她走出来的一路,沿途走廊的守卫都恐惧地低头,向他们的新主人致意。


    走出大门前,林又茉抬头看向天上的雪。


    前厅的篝火熊熊燃烧,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她慢慢扯下脖颈上沾满鲜血的围巾。那是一条柔软、暖和的白色围巾,不知道花了人多久才织成。


    她将它随手抛进火里。


    第32章


    夜深雨寒,冷雨斜织。


    靠近海的南城,难得下了一场深秋的雨。


    街上的人避雨不及,七八点的时间,天已经黑压压下来了,泛红的乌云坠在天际,沉甸甸的,狂烈的海风只是加剧了雨的猛势。街上的招牌被吹得东倒西歪,小酒馆的灯笼乱七八糟地晃,老板不得不念叨着叹气着搬梯子出来加固灯笼的支架。


    “哎,这雨……肯定是从都城吹过来的。”


    一顶黑伞就在这样从旁边路过。狂风骤雨之中,那把伞却很稳,撑伞的人脚步不急不缓,在暴雨中穿行而过,向路那头走去。


    ——那是谁?


    急着避雨的人,小酒馆的老板一瞬间怔愣,都停下动作,望向那路过的人的身影。


    水洼映着橘黄的路灯,那人从水洼边迈过,穿着一双精致的学院皮鞋,脚踝白皙,百褶裙摆上染着几处暗驳的水迹,在昏暗的雨里看不清色泽。


    偶尔路过一处招牌,灯光隐约照上去……布料上,是几道暗红的血迹。


    街边的人吞咽嗓子,手心汗涔涔。


    他们望着那个方向,心中漫起猜测:


    是她吧。


    这么年轻的少女,穿着学校制服,出现在南城,身上都是血……那么还有谁呢?


    **


    林又茉并没有急着想要回家。


    从车站出来,她看了看天色,从车站旁的无人售货商店买了一把伞,于是就漫无目的从车站出发,走向城里。


    南城在海边,车站却不靠海,市中心围着海滨一带建成,而林家的私宅却在海边的山上……或者说,那半座山都是林家的产业,不知道是哪一位执刑官的手笔。不过,作为林家人的她,很心安地坐享其成。


    她一路就这样从车站走下海边,穿过市中心,又顺着路往海拔高处走,夜晚的山是黑色的,那些说喜欢山的人应当癖好离奇,漆黑的巍然大物在雨中显然不像什么好兆头。


    等走到林家宅子前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十一点。林宅花园里会亮着低矮的路灯,照亮石子路,但除此之外,屋宅里竟然没有开灯。


    风吹拂起她的衣摆,身上沾染血腥气,林又茉却在这一刻不再在意自己的洁癖。


    “林小姐……执刑官,这是您要的资料。”


    要走进院子,有人出声。


    林又茉停下脚步。


    来的人她见过,在边境小城的时候领她进那座古堡一样的建筑,现在对她毕恭毕敬,似乎是知道了自己换了主人,急于来新主人面前露脸。


    边境小城离南城不算近,这个人明明可以让别人来,却亲自来露这个脸,林又茉目光掠过,没有戳穿她讨好的用意。


    “麻烦您过目。”资料被理得很清,条理规整,交到她手上。


    “这是唯一一份吗?”


    “是的,这是唯一一份,没有备份。”


    “除了纪廷元之外,还有人知道吗?”


    “有……但请您放心,都是我们纪家从小培育的人,绝对忠心。”


    “多少人?”


    “三个人。”


    “好,我知道了。这三个人,”


    她把资料交还给那个人,“加上今天在边境见过我的人。”


    对方迟疑请示:“您准备……”


    “都杀了吧。”林又茉说。


    纪家的人震惊地盯着她。


    “有问题吗?”


    “没、没有……”


    交待完机密资料的去处,林又茉拿着伞进入宅院,将纪家那些人留在身后。


    今晚她并不关心这些其他的事。她有自己的事要处理。


    **


    打开门,屋内一片安静。


    落地窗外的鸢尾花摇曳,在夜雨中呈现出一种阴郁的暗紫色。


    前厅和客厅里没有人,林又茉扫了一眼,向楼上走去。


    屋子没开灯,黑沉沉的。她路过书房、休息室,在卧室门前停下脚步。


    在过去的两个月内,她大多数时间是和温臻睡在一起,就算不睡在一起,他们在床上呆的时间也不算少。


    她以为她该足够了解他。


    她将伞抵在墙边,推开门。


    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关,卧室内一片安静。但也很显然,这间卧室的主人也并没有睡。


    一个身影坐在床边,淡金色的长发披散而下,他仰头凝视窗外的雨,听着雨声,听到推门声,才慢慢转回来。


    月色斜斜地打在他的脸上,那双绿眸如夜中泛光的宝石,直直望向她,神色有些失落。


    他的眼睛上,没有白布遮掩。


    ——他没有失明。


    果然。


    她说:“哥哥果然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来。”


    温臻并没有意外她平静的语气。


    在今晚之后,真相即将坍塌一角,所有掩藏在白布下的事情,都要慢慢水落石出。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难过来得这么快。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有些难以言喻的欣慰。


    “你拿到了纪家的戒指。”


    林又茉手指慢慢地,摩挲那枚新戴上的黑色戒指。


    纪廷元死后,这枚刻着纪家徽章的戒指就戴在她手上,象征着纪家所有的资源与权力,都握在了她的手上。


    “原来这是哥哥说的礼物。”


    “礼物?不是。但它本该属于你……纪家的东西,本来就该归又茉。”


    林又茉:“我听说了,哥哥说的谎。”


    温臻怔了下。但随即,他唇角轻微弯起:“啊,是吗。他把这个也告诉你了。”


    “我知道我不是纪廷元的血脉。”她说。


    温臻道:“没关系,纪廷元想相信什么才重要。”


    “纪廷元想相信他深爱的人的血脉还活着,为了这个结局,他可以选择忽略那些看似关键的细节。”


    “在纪廷元心里,到死都会坚信你是他的血脉。”


    林又茉忽然说:“我告诉他了我不是。”


    温臻一怔:“在他死前?”


    “


    在他死前。”


    温臻愣了愣,随即没忍住弯了眼:“又茉。”


    真是很坏的小孩。


    “所以,在哥哥眼里,我也是这样吗?”


    林又茉向屋里走几步,站住了,“因为我固执己见,一昧愿意相信我不想相信的事实,所以哥哥没有告诉我真相。”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温臻说:“如果又茉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林家的事?”


    “所有过去的事。”


    林又茉静了片刻,她攥紧了手指。


    “我记得哥哥救我的那天,十几年前,林家灭门的那天。”她说,“那天晚上下了雨。”


    “哥哥救了我。我明明应该不是温家的首要人选。温家要的那个该‘听话’、‘遵命’、‘服从’的人,不该是我。换作别人,也许温家的政变计划会更顺利。出于结果考虑,哥哥不应该救我。我本来也该在那场灭门中死掉。”


    温臻摇头:“又茉,不是事事都为了结果。”


    “是的。一切都是为了结果。”


    “温家几十年前就开始布局、十几年前杀掉了当任刽子手、灭门林家、想培育一个可操控的新执刑官,与纪廷元合作、贩卖军火、渗透高层、操控舆论——而现在,全联邦的舆论都在要求换掉议会,就是为了结果。”


    “就连纪廷元,求的也不过是一个结果。”


    “所以是的,一切都应该是为了结果。”


    “否则,哥哥也不会跟薛柏寒结婚。”


    温臻在她的注视下沉默了。


    半晌,美丽的神官抬起脸,他那双绿色的眼睛柔和地看着她,有些难过。


    “所以,哥哥离开那个地方了啊。”


    温臻站起来,走到林又茉面前。他嗓音很轻,把一场漫长而精密的棋局、一次代价巨大的博弈,融进这短短一句话里。


    “温家的计划原本不是这样。如果一切按照原本的剧本走,哥哥会继续作为议会长的妻子,留在权力的中枢。从议会内部把控局势,操纵人心,埋下暗线——直到政变的那天一切落幕,局势定位。”


    “里应外合,那才是温家原本最完美的剧本。”


    林又茉:“而不是……”


    温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温臻抚摸上小女孩的发顶,屋外雨大,她的发丝上蒙着一层水汽,现在有些湿漉漉的。


    “以前,又茉问过——哥哥能不能是你的。”


    温臻将她的手拢在手心,她的手有些冰凉。


    “现在,哥哥终于做到了。”


    他垂下眼,望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声音很轻,


    “……哥哥终于做到了。”


    “哥哥终于是你的了,这样不好吗?”


    他想要的,就是这样,这样不好吗?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


    下一秒,林又茉用力地反抓住他的手。


    “——又茉?!”


    力道骤然袭来,她猛地掐住温臻的喉咙,将他“嘭”地按倒在床。


    执刑官的力气极大。神官的颈项被迫仰起,像折断前的天鹅颈。他的头撞上床板,疼得闷声一哼。


    “但哥哥还是骗了我。”她轻声说。


    她掐着他的脖子,手上的力道并没有收,温臻白皙的脖颈在她的钳制之下泛起红痕。


    他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闷红色,窒息感让他不由自主疼得蹙起眉,温臻艰难喘息,试图抓她的手:“又茉——”


    “哥哥还是骗了我。”她说。


    “哥哥明明可以在审判日之前就告诉我。我可以用另外的办法把哥哥偷出来,我有很多别的办法可以把哥哥带出来,藏起来,”


    “只要你说你不想结婚。我甚至可以提前杀掉薛柏寒。让议会花上一年的时间再选举一次。”


    “然后我再杀掉下一任议会长,再让议会选举一次,再继续杀掉下一个,一个又一个……”


    “我可以把他们都杀掉。”林又茉说,她那双漆黑的眼盯着他,“我可以把他们都杀掉。”


    她说的话如此任性且残忍。


    年轻的执刑官拥有巨大的权力,世人从来没有想过,幼稚的孩童手握利刃是多么危险恐怖的一件事。


    他们忘了,她不是林家教出来的,她没有秩序的钢印刻在脑海里,她没有被关进审讯室洗脑,她跟所有的执刑官都不一样。


    “但是哥哥仍然骗了我。”


    “不信任我,蒙蔽我,把我耍的团团转。装作失明、病弱、脆弱,依附我,背地里操纵局势,看我为真相奔走,你却披着绵羊的皮让我庇护你——”


    “从这次见面开始,从头到尾,哥哥都在骗我。”


    “一直、一直、都在骗我。”


    温臻直直凝视着她,唇角慢慢翘起来。


    月光浅淡,他的绿眸隐隐泛光,那光仿佛藏着深不见底的海。


    “可如果不这样……”他唇角抿出一个笑,艰难道,“又茉怎么会再理哥哥呢?”


    温臻是操纵人心的疯子。


    可令他无措的东西只有一样,令他慌乱的东西只有一样,面对妹妹偏移的心,他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又茉与他渐行渐远,温臻的心都快碎裂掉。


    伪装柔弱又怎么样,伪装失明又怎么样,就算孤注一掷在审判日面临死亡的结局,只要又茉还愿意理他,一切都会值得,不是吗?


    “现在,你拥有了哥哥,哥哥只属于你,只是你的东西,这样不是很好吗?”


    温臻含泪微笑道,他轻轻拿起林又茉的手,贴近自己的胸口,摩挲着,布料下,是她很久以前咬出来的咬痕。


    “这样不好吗,又茉?”


    “哥哥从此以后都是你的,哥哥的东西也都是你的,哥哥的一切都是你的,又茉想要什么,哥哥都会为你拿来,我们可以……”


    钳住他脖子的手猛地收紧,温臻猛地一滞,窒息感汹涌而来。他仰头不住地痛哼一声。


    林又茉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漆黑一片。


    她的声音在室内很静,两人的距离像以前那样近,她的黑发垂落到他的脸边,呼吸交织,仿佛要亲吻。


    “贱人。”她说。


    温臻怔怔的深绿色眸子里,他的睫毛轻轻一颤,蓦地落下来一道泪。


    晶莹的泪水顺着他的面庞往下滑落。


    这是他第一次,从妹妹嘴里,听到这样的词。


    居然,是用在他身上。


    可是慢慢地,温臻的唇角却又弯了起来,他睫毛沾湿,任由泪水淌下来。


    “原来,”他莞尔轻声说,“在又茉心里……哥哥是这样的啊。”


    “那也没关系,我……唔。”


    可下一秒,林又茉俯脸就亲吻了下来。


    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狠戾的撕咬,啃咬,她毫不留情地咬破他的唇,柔软的唇瓣被少女的虎牙咬破,鲜血涌入两人的嘴里,在唇齿间交换,温臻尝到自己血液腥甜的味道。


    她用的力气很大,没有任何怜惜。


    “又茉……唔!”


    唇被撕裂的痛,让温臻急于喘气,可是脖颈又被她钳制住,她的拇指抵在他的下颚,于是氧气就这样被剥夺,从喉管里流逝,他本能地痛苦地仰头,想要挣扎,想要抓住她的手,可是那双绿眸,落到她身上……又只是松开手,落泪了。


    林又茉收紧手指,她几乎是想要掐死他,可是力道又卡在让他勉强呼吸的临界那一点。


    林又茉恨他。她不明白爱,却明白恨。


    温臻收养她、抚养她、三番五次撒下弥天大谎,在各个权力间周旋只为了让她在黑暗中活下来。可是她恨他骗她,耍她,把她蒙在鼓里,计算她的反应她的心,把他跟她捆绑在一起,又恨他当初抛弃她。


    她感到愤怒。


    哥哥不该欺骗她的。


    温臻不该欺骗她的。


    她边吻咬他,边叫他“哥哥”,想要用力咬他,咬碎他,温臻疼得仰起脖颈,唇上被咬破的鲜血也落在她的唇齿,腥甜的,温热的,就算这样,她也尝到了大量的馥郁的鸢尾花香味,把她包围。她用力的收拢着手指,将他喉咙里最后一丝氧气也剥夺。


    是哥哥的香气。


    从三岁开始,从五岁开始,十岁,十五岁,她就想要把哥哥关起来,想把哥哥藏起来,想把哥哥的房门反锁,想让哥哥每天的时间都是她,每天看的都是她,不是那些信徒,不是那些圣典,不是那些鸢尾花也不是午餐时落在


    他手里的那颗该死的绿葡萄。它们不该分散他的注意力,因为他是她的。如果有可能,林又茉想钻到哥哥的身体里,成为他的一部分,跟他一起呼吸,跟他一起心脏跳动,这本来就应该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情。可是哥哥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为什么要成为别人的东西?为什么养育她又抛弃她?为什么欺骗她?为什么不相信她?


    哥哥应该相信她的。


    哥哥是她的东西,应该相信她才对。


    终于等到温臻窒息过度喘息不过来眼前白茫茫一片,几乎要意识昏厥的时候。


    林又茉松开了手。


    “唔……咳,咳咳……”他翻身大口喘息。


    神官那张美丽的面孔上眉蹙起,脸颊大片不自然的潮红,空气终于回到喉管,他扶着被单剧烈咳嗽,睫毛仍然沾着水珠。


    唇上,鲜血淋漓。


    都是被她咬的。


    林又茉就这样俯视他,垂眼看他,他被汗涔涔弄得晶亮的额头,贴在脸颊的金发,攒动的喉结,唇边的血迹,痛苦的蹙眉,脖子上深深的指印。


    “哥哥。”她说。


    等到温臻视线终于从模糊中回复,就看到小女孩这样直视他,那双黑眼睛,几乎要跟夜色融在一起。


    她的嘴唇上,还沾着他的鲜血。


    “哥哥,你骗了我。”


    那双唇,慢慢地,一张一合。


    “你该补偿我。”


    温臻艰难地喘气,她这样的态度几乎让他惊喜,他的手摸索着拢上她的手,出声都轻哑断续:“好,哥哥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哥哥都补偿给你。”


    温臻又被她按着亲吻,胸膛剧烈起伏。


    “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林又茉抓住他的两手手腕,将他的双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按上了他的后颈。


    “我想哥哥跟我做.爱。”


    她说。


    温臻身体一震,这是他没预料的答案:“什么?”


    “只要哥哥真的沦为E级公民,就不算哥哥欺骗我,对不对?”她叫了他一声“哥哥”,摸了摸他的后颈,语气可以说得上温柔。


    温臻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又茉,别!……”


    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温臻的后颈,只有E级公民的标志。


    【E级公民】的记号与其他等级的公民不同,E级公民的标志会能在被要求情.欲时,放出电流,直接操纵人的感官刺激,让人在几秒钟内成为放荡的倡伎。林又茉从没有这么对他过。


    只有在红灯区最下贱的E级,才会被这么对待。


    A级公民的指令,没有任何阻碍,直接触发。


    “滋”地电流通过,温臻身体猛地一颤,痛苦地蹙眉,像濒死的鱼一般,他开始颤抖,很快,陌生的凉意传遍全身,不受控制的机能被开关一般打开,温臻感觉到整个人都在羞耻地往另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滑去,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温臻陡然闭眼,脸上漫上大量的不自然地潮红色,他急促呼吸,必须咬着牙才能抑制住糟糕的气息声,吐出的字都破碎:“又茉,又茉……”生理性泪水不断地从眼尾滑落。


    林又茉垂眼看他,她的哥哥,金发濡湿,沾在布满红晕的脸上,那双绿眸带着水色,睫毛上挂着水珠,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汪湖。


    她抽开他的腰带,俯下身,到他的耳边,很轻很轻地嗅着。


    鸢尾花的香味,哥哥的香味。


    从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浸泡在这样的气味里。


    她慢慢地咬着温臻的耳际,闭着眼,沉溺在他的香气里。


    “哥哥。”她说,“叫我的名字。”


    第33章


    医生是被传唤来的。


    医生本来就是林家养的私人医生,一切行动、任务、职责,都听从上面的命令。


    陡然受到传唤,医生有些惊愕,但还是什么都没说,立刻收拾了东西,就启程了。


    几个小时内,医生匆匆从都城奔来,带着几个随行的助手,一路赶到南城。


    不用明说,医生也知道这次是给谁看病。


    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医生在推开卧室门的时候,还是心里猛地“咚”了一下。


    医生停顿两秒,退回一步,回头面向自己的两个助手,低声问:“东西带了吗?”


    两个助手似懂非懂,但很快面色一变反应过来。


    “这么严重吗?”


    “嘘……小声点。”


    “都在药箱里。”


    “好,都拿进来。”


    他们点点头,医生才复又推开门,尽量轻声走进去。


    卧室里窗帘拉着,窗户开了一条缝,微弱的风从缝隙吹进来。


    房间内很安静。


    床上的人也是。


    淡金色的长发蜿蜒在床单上,有一些发尾垂落床边。一只手仍然被牢牢铐在床头,手腕磨红擦伤的痕迹触目惊心。


    房间内散发着大量的欢爱气味,以及血腥气。


    医生心里默想,当初说过太过激烈会玩死人这件事,执刑官果然,还是没有放在心上。


    但就算如此,医生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或许因为执刑官年纪太小,或许因为她基本没带人回家过,或许因为她看起来实在是……实在是,太过纯真无害。让人很难将眼前这荒唐的性.虐一幕和她连系在一起。


    想起现在联邦遍地盛开的圣洁的紫色鸢尾花——医生默默在心里画了个十字,才低声命令助手开始工作。


    ……


    医生下楼时,看到林又茉正坐在落地窗旁下午茶吃点心。


    一张圆桌,几只精致瓷杯,红茶色泽清透。她捧杯慢啜,睫毛垂着,柔顺地黑发顺着肩头滑落。身上的学院制服让她看起来像个听话的好学生。


    纪家的那位秘书低眉顺目,眼观鼻鼻观心,在一旁等待她的指令。


    林又茉面前的桌上,散着几张信件,印着“议会”、A级公民,各类大臣的家徽,医生只扫到一眼就不敢再多看。


    “执刑官。”医生擦擦额头上的汗,低声说,“您的病人……已经处理治疗完了。”


    “伤口都已经消毒,涂过药,体力上补充了营养针,防止感染的抗生素也已经注射,接下来就是注意休息。”


    “谢谢。”


    “一定要注意休息。”


    这话加了重音,林又茉停下动作。


    “之前跟您提过的,一些吊着体力的药剂……您还需要吗?”医生头低下去,“主要是,怕接下来如果再发生这样的情况的话,提前预防总比事后补救来得快。”


    林又茉抬眼瞥他一眼,医生顿时紧张得浑身一抖,立刻噤声。


    不过硬着头皮,他还是飞快将一个盒子放在了桌上,


    “您可能听说过——生物药剂。”


    “万一情况到不可挽回,这东西能在极短时间内修复身体机能,副作用是——缩短寿命。但人活着,总比……”总比死了好。


    后半句话卡在喉间,医生不敢说。


    林又茉静静看着他,医生头上汗冒得越来越多,他迅速解释完,提起药箱带着助手飞也似地溜走。


    回程的路上,医生看向窗外那些民众自发培育的鸢尾花,大片浓郁的紫色,心惊肉跳,脊背浮上一层凉意——这些虔诚的信徒,知道他们所崇拜的所憧憬的神官,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姿态被锁在南城那栋房子的二楼么?


    **


    医生离开,房子内终于安静下来。


    林又茉目光从桌上的信件上移开。


    “执刑官,您觉得该怎么处理?”秘书低声询问。


    【尊敬的执刑官大人,见信安好。想必您已从其他渠道获悉北方边境一带的不幸事故……】


    【执刑官大人,展信佳,或许您与上任议会长


    有过一些交情……】


    【有幸在上任议会长麾下工作过……如今传出他的噩耗,我和丈夫们都十分不安。】


    【……局势复杂,消息混乱,或许您知道一些真相,如果能为我们指点迷津,那就再好不过了。财政大臣,敬上。】


    这些信都充斥着不安。


    纪廷元的死,惊动了许多人。


    纪廷元退休前在议会宫坐了六十年,人脉盘根错节,势力深不可测,虽然他已明面上不插手任何政治事务,但明里暗里,都影响当前的局势。


    这样的百足之虫,突然几天前在一座边境小城,还偏偏在这样一个时局动荡的节骨眼上暴毙——


    谁信这是一场意外?


    死亡的那座古堡已经被烧焦,纪廷元手下近卫三十多个人全部死于非命,尸体全被销毁,动作快狠准,令人咋舌。


    谁动的手?谁有这个胆子?更让人不安的是,纪家,全部的纪家,最终落到了谁手里?


    林又茉戴着纪家家徽戒指的手,将信件放下。


    “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谁。”她慢慢道,“好好奇呢。”


    “……”秘书干笑不出来,只能努力牵嘴角。


    一夜间换了个阴晴更加不定的老板这种事,真是倒立走钢丝绳。


    “那这些信……”


    “不用回。”


    “那这封呢?”


    林又茉瞥眼过去,这是一封印着漆印的信,来自议会,或者说,议会长。议会长的字迹龙飞凤舞,信封上盖着标注【紧急】的图案。


    这些A级公民过去巴不得林又茉不用任何现代电子通讯设备,隐居进某个深山老林打猎钓鱼过活,收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现在却又只能通过实体信件找她,叫苦不迭。


    秘书不清楚新主人的工作风格,迟疑道:“如果是议会长的特殊类型来信,那是不是应该……”


    “薛柏寒如果真想知道消息的话,就会主动来找我。”


    她说完,起身,“不用理他。”


    林又茉顺着楼梯走上楼,停在卧室门口,老佣人正收拾完出来。


    见到林又茉,佣人的目光躲闪了下:“林小姐。”


    “嗯。”


    “神官大人现在需要休息……”


    “我知道。”


    “神官真的需要休息,不能经受更剧烈的活动。”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说?她并不是虐待狂。


    林又茉歪了歪脑袋,漆黑的眼盯过去:“你在教导我吗?”


    佣人连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林家案子后活下来的佣人大概率都是温臻的人,但事到如今,林又茉也不想追责。


    她坐下到床边,温臻正在昏睡,那些医生给他喂了药,涂了药,他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温臻还在发烧,睫毛洒下的阴影都透着暗红。


    林又茉低头看了他一会儿。


    她拿起他的手。


    温臻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温臻是神官,需要保持圣洁,于是这双手永远保持着完美无瑕。这双手抱过她,喂过她吃饭,替她上过药,搂着她给她唱过摇篮曲。


    但是现在,他那些手指上遍布着齿痕,指节和虎口被重重咬出了血,手背上青紫一片,手腕血肉模糊,被缠上绷带。


    林又茉垂眼盯了这只手一会儿。


    她按住受伤的位置,用力地捏了一下。


    昏睡中的温臻眉头微蹙,呼吸加促。


    她又按重了一些。血色逐渐渗出,染红绷带,是伤口又开裂了。


    温臻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捏了会儿,低头嗅了嗅这只手,还是有淡淡的鸢尾花香气。她又凑下去,轻轻咬他的手指。


    她咬的力度很轻,顺着他的手指,手掌的肉,咬到手腕,小臂。白袍的袖子撩下,露出遍布淤痕的手臂,她又接着往下吮咬。


    一点一点,咬到肩膀的位置,白袍的衣袖掀不上去了,她有些恼,但还是好脾气地绕过肩膀,来到领口处。神官脖子是重灾区,已经被缠上了一圈厚厚的白纱布。


    林又茉凑过去嗅了嗅他的气味,鼻尖顺着他的脖颈嗅闻,香气在这里变得浓郁,她被包围。


    口欲期。他们说是口欲期。但林又茉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像家的味道。


    她脱掉鞋,钻上床,闭上眼,把自己钻进他的怀里,枕着他的金发,温臻胸膛里的心跳,一声一声,很缓慢。


    她枕在他胸前,仿佛回到那些养育她长大的生物摇篮里。她蜷起身子,陷入了睡梦。


    **


    嗒。嗒。


    一下,一下,是刀落到砧板上的声音,很轻。


    厨房岛台前,一抹身影立着,低头慢慢处理食材。屋内很安静,除了这些声响,没有别的声音。


    温臻在几天后才恢复体力,他站在岛台前,细致缓慢地落下刀。


    他低着头,睫毛投下淡淡阴影。面色苍白,脸颊却泛着一层消不去的潮红。


    柔顺的金发被丝带束在一边,顺着肩膀滑落。他穿着一条浅色围裙,绑带束在腰后,自然垂落。衣袖在动作间提起,露出手腕上没好全的淤痕。


    脖颈上,锁骨上,乃至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皮肤上,都留着深深浅浅的吻痕、咬痕。玫瑰色的唇瓣遍布血痂。


    他慢慢摸了摸那些痕迹,神色露出一丝柔意。


    温臻长睫垂下,掩住眼下的淡淡泛青。他手下动作很慢、很轻,因为他的体力不支。


    忽地,腰后环上一双手将他抱紧。


    温臻身形一颤,他不自觉捏紧了一些手中的刀柄,垂脸抿出一个很浅的笑:“……又茉?”


    开口时,嗓音也很轻,带着细微的哑。


    身后的小女孩没有说话。


    她把脸埋在他的后背,似乎在感受他的体温,又像在嗅他的味道。


    “又茉……哥哥在准备饭。中午,吃你喜欢的奶油南瓜汤,好不好?”


    她依旧没回答。


    她只是维持着从背后抱住他的动作,仿佛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其他事比这更重要。


    “那主菜,吃红酒炖牛肉,这个又茉也喜欢。甜点……哥哥让人送了草莓过来,我们做草莓布丁,这样好吗?”


    他的声音响在厨房里,很轻,很温柔,却没有回应。


    “又茉,”温臻切完了手上的小南瓜,要去拿别的食材,但她的手牢牢地环着他的腰,“让哥哥动一下,就去拿下东西,好不好?就在旁边。等下,你可以继续抱着。”


    说完,他轻轻摸上她的发顶,“好不好?又茉……”


    然后,温臻就感觉自己围裙的系带被抽开了。


    “……!”下一秒,他就被翻了个身正面按在了岛台上。


    哗啦啦,岛台上的东西都被全部推了下去,瓶瓶罐罐,水果、食材、蔬菜,切好的小南瓜和砧板,全部砸落到地上,噼里啪啦作响。


    “又茉,”他叫了一声,手指攥紧,但下一刻,他手里的刀就被她夺了过去,林又茉手很稳,将刀顺手插回一旁的刀架。


    刚刚她推的力气很大,温臻后腰撞在尖锐的桌角上,疼得他不住抽气蹙眉,但林又茉显然没给他缓解疼痛的机会。


    她的手顺着衣摆伸了上去。拇指蹭了一下。温臻蓦地闭眼,嘴里不住喘气。是疼的,也是刺激的。


    之前被她咬肿快咬烂的地方涂上药刚好。“又茉,哥哥这里……还没长好……”


    “可以摸吗?”她忽然问,显然没有在听他说什么。


    温臻喉结滚了滚。


    “哥哥,可以摸吗?”她又问。


    “我饿了,想吃,可以吗?”


    “可以吗?哥哥?”


    “已经过了很久了,哥哥,可以么?”


    她一声一声问,温臻闭眼咬紧唇。


    半晌,他听到心脏抽痛的声音,慢慢张唇:“可……以。”


    “又茉……唔。”


    但还没等他说完,少女的手已经摸上了他的后颈,E级公民标识一闪,温臻闷哼一声整个身体就软了下来。糟糕的电流传过整个身体,温臻脸上陡然浮上绯红,他睁开眼时,已经是艳光潋滟。


    他难过又羞耻轻声道:“又


    茉,你本来也不需要,哥哥会愿意……啊。”


    她的脑袋蹭开围裙的前襟,咬住了。


    E级公民标识产生的电流将所有的感官刺激全部成倍放大,很快,温臻脑内已经一片空白,只能用残存不多的理智无意识地回答她的问题。


    “可以咬吗?哥哥。”


    “可……以。”


    “可以用牙齿吗?”


    “……可以。”


    “可以也用手吗?”


    “可以也用手吗,哥哥?”


    “……”


    “……可以。”他闭眼咬住唇,说。


    很快,痛感传来,温臻脖颈仰起,紧闭的眼尾流下痛苦的生理性的泪水。


    E级公民的特性足够让人成为被欲.望支配的倡伎,放荡又不自知,不知道节制的底线。而林又茉,显然是最直白不过的捕食者,她的想法直接又简单,就比如现在,她只是做她所想,要她所要,动作和想法高度一致,再找不出比她纯真纯粹的人了。


    或许她之前有所克制,对待哥哥在那两个月里可以算得上温柔,甚至她觉得有些束手束脚——执刑官具有单薄的道德意识和条条框框的法律意识,但阻隔在黑白中间的分界线只有薄薄一层,就像罗马和梵蒂冈的关系,现在她终于抬起脚步,越过那一条界限,清楚地来到她心中的朝圣地,也是黑暗之地。


    在这里,她可以对哥哥做一切事,对吗?


    要怪就怪他不该骗她的。


    林又茉捧起他的脸,神官紧闭着眼,抿着唇,克制着抑制不住的气息声,她说:“哥哥,我想亲你。”


    “……好。”温臻于是就慢慢仰起脸,让她亲吻。即使迎来的是一点都不温柔的吮吻。


    “把嘴张开。”


    “亲我。”


    “握住我的手。”


    林又茉的力气很大,两个人从岛台又来到地上,厨房的地板冰凉,温臻长发已经散乱,绑发的丝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被蹭开,金发披散在地上。林又茉单手抓起裙摆,另一只手按着他的腰。她的黑发从她脸侧垂下,随着动作起伏。她听到呼吸声、心跳声,温臻发出的声音很美妙,痛苦的也好,欢愉的也好,只让她想要听到更多。


    她抓起他的手,他漂亮的手,去咬他的手指,咬他的指腹。她不知节制,年轻的小女孩有无限的兴味和精力,做她想做的喜欢的事。


    而她的哥哥……


    温臻的手被她抓着。


    他看着她,忍着痛的生理性的泪水模糊里,小女孩声线平静问:“哥哥,你喜欢吗?”折磨他虐待他,还要让他哄她。真是很坏的小孩。


    可温臻胸膛起伏,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


    他的手慢慢反握上她的手,才说:“又茉喜欢的,哥哥就喜欢。”


    第34章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这样。


    林又茉不再顾及,随心所欲地支配他,她的道德枷锁本来就薄弱,现在彻底从桎梏中解放,她天真残忍的本性被释放得淋漓尽致。


    E级公民本来就是这样,就应该被这么对待。


    餐桌上,厨房里,书房里,浴室,温臻会在养他那些花时被她按在花园里,“E级没有财产权”,“那些花不是哥哥的”,“你有什么理由在这”,她这么说着,在天光下睡他。


    温臻后颈上的E级公民标识被大量使用,在三个月前,他还是高台上圣洁的万人景仰的温柔神官,现在,被她用得熟透,被她按在花园里亲吻,他难堪地别过红晕遍布的脸,身体却已经屈服使用。


    “联邦那些公民如果能看到哥哥现在的表情就好了。”


    “哥哥知道吗?现在南城、整个联邦都是紫色的鸢尾花,大家把哥哥当做像圣母玛利亚一样的人物,觉得哥哥是遭受了一场政治迫害,成为了圣洁的落难者……”


    “可哥哥现在的表情这么淫.荡……”


    “尊敬的神官,难道您不算在跟我通奸吗?”


    温臻羞耻地抿紧唇,闭上眼,却又被她掰回下巴,林又茉有着一张纯真的,无害的脸。她俯下身来,亲吻他的唇,嘴里却说“荡夫”。


    温臻绿眸里就流下泪来。


    医生干脆从都城搬到了南城。


    看病成了日例常事,南城屋宅里的仆人和医生来来往往,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联邦大多数人都是神殿的信徒,她的佣人们也不例外。看到她这么折辱他们想要保护、深爱的神官,一定很难受吧。


    林又茉注意到了这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但她只是不在意。


    窗外风雨欲来。


    局势在变动。


    纪廷元的死像打破了什么僵局,两边的人都不再能坐得住。


    而那封她没有拆开过的薛柏寒的信,终于在一个阴天被它的主人携带着找上她的门。


    ……


    “——执刑官,要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啊。”


    飞行器的降落带来阵阵狂风,林又茉手中的黑伞被“呼”地刮走,旋进雨雾深处。


    她只是来都城出公差,正常地工作,就这样被薛柏寒中途拦截。


    林又茉正站立在贫民区一栋居民楼的楼顶上,远处灰蒙蒙一片,压抑而死气沉沉,如同停滞的钟摆,日复一日。


    林又茉盯了会儿黑伞,转过头,看向天台后方。


    不过薛柏寒为了见她竟然已经追到这里来了。看来议会的确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了。


    这正是这一阵风的来源。


    悬停在高楼旁的飞行器舱门缓缓开启,几个毕恭毕敬的黑衣人先行下来,恭迎着他们身后的人。


    薛柏寒。


    男人身形极为高大,五官深刻而俊美,穿着剪裁考究的贵族制服,脚上的昂贵皮鞋踩在贫民区天台斑驳的水泥上,格格不入。


    他眯起眼,视线掠过四周,仿佛对这片环境略感不适,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他的目光最后落到林又茉身上。


    “看看,我让人传消息多少次了,这次还得是我亲自来,才能见到你本人。看来你是真的忙得脚不沾地了,是不是?”


    林又茉心情平淡地有些厌倦,她见到薛柏寒的心情跟见到薛子琛一样,她不喜欢政客,他们巧言令色地拙劣,让人提不起兴致。


    “你该赔我一把黑伞。”


    “你还真是一点虚与委蛇不讲。”


    “那是你们政客和掮客的爱好,我并不是。什么事?”


    薛柏寒扯了下嘴角。


    他倒没指望这位执刑官突然变温顺。


    他开门见山:“执刑官,你听说纪廷元的死了?”


    林又茉没有否认。


    薛柏寒打量她的手指——空空如也,没有戒指,但疑心并没有消失。


    “纪廷元在这个节骨眼上死得无声无息,你不觉得奇怪么?教会跟议会的矛盾日益激化。偏偏就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刻,纪廷元死了,死的时机未免太凑巧。”


    “不过我这次来——是专程来劝你,不要插手政变的。”


    这话一出,让林又茉停下脚步。


    这很新鲜。


    “这天,真是要变天了。”


    薛柏寒望向贫民窟阴沉沉的天空,道,“相信你也知道了。温家要政变——而且就在不久之后。”


    “一群温家的高等倡伎们,真当自己能翻天。就靠着这点肮脏的手段,以为就能撼动议会的根基?”


    “这世界本该是上层人的权力游戏,温家却一定要掀动贫民参与,这样破坏游戏规则,以后谁还敢跟他们做交易?”


    “执刑官,议会和神殿对立,我没指望你站议会一边,但我希望,你不要帮神殿。”


    薛柏寒笑:“我的前任‘妻子’在你那,你或许动过帮温家的念头。但你猜,如果温家真赢了,攫走他们梦


    寐以求的位置——那些神殿的疯子会怎么对你?”


    薛柏寒摊开两只手,一手是神殿,一手是议会:“执刑官,联邦的权力分为三份,议会、神殿,还有你。你的权力,是悬在所有人头上的一把刀。你以为温家政变成功后会允许你这把刀依然架在他们脖子上吗?”


    “或者更进一步——”


    话锋陡转,薛柏寒眯起眼,目光如寒潭般深邃莫测,想从她脸上审视出一丝震动和端倪,“十八年前的林家灭门案,说不定就是他们一手策划的。”


    ……


    在薛柏寒发表这些长篇大论时,林又茉就停在那里安静看他。


    哦,她想。他不知道真相啊。


    细雨斜织。


    贫民区高台上无人说话。


    她静了会儿:“听说纪廷元是你的恩师。”


    政治是一场大型的裙带集会,林又茉从纪家的资料里看到,薛柏寒是纪廷元的爱徒,薛柏寒能稳稳坐上这任议会长的位子,离不开纪廷元的提携。不过很合理,纪廷元是活了一百三十二年的老狐狸,绝不会把所有筹码压在温家身上。一个有“血缘”的孙女远远不够,狡兔三窟,就算政变失败,他还有薛柏寒这层关系,确保纪家有全身而退的后路。


    薛柏寒倒是挺意外林又茉主动跟他谈政治,笑了:“怎么?”


    林又茉说:“看来你不是很受老师的宠爱。”


    薛柏寒表情僵住。


    很快,这丝笑容渐渐消失,他在林又茉准备走下天台时,打了个响指,立刻有黑衣人将她拦下。


    林又茉看向面前的黑衣人,手摩挲了下指间的刀刃。


    “你见过纪廷元。”


    薛柏寒森冷嗓音从身后传来,“两个月前,你向我要他的资料。两个月后,就在这节骨眼上,他死了。”


    林又茉的神情没有半点波澜。


    薛柏寒眯起眼,缓慢而清晰地吐出结论:“原来……是你杀了他。”


    高大的男人嘴角噙着怒意极深的冷笑,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她,“我说究竟是谁的手笔,追到边境小城杀了三十多个人,一把大火偷天换日,骗过了所有人。”


    “你跟他有仇……难道十八年前的林家灭门案是他策划的?可他不但见了你,上次审判日还站在你的立场投票……不对,不对……这说不通……”


    薛柏寒不愧是政局里浸淫太久的政客,没过多久,就想通了细枝末节,眼神压低,


    “你就是纪廷元提过的那个‘血脉’?”


    纪廷元曾玩笑时提过未来的继承人会是一个“小姑娘”,但薛柏寒从来没把这个人选联想到林又茉身上。


    思路全对,只是结论错误。但或许真正的血缘真相,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知道。


    但不得不说,薛柏寒对这些事的洞察力惊人。林又茉真觉得他坐上议会长是实至名归,可惜撞在时代的枪口上,只能说并不幸运。


    “原来如此,纪廷元为什么帮你?明知道你跟他有仇,还要亲自跟你见面——原来是因为他想把家业留给你。”


    “但他没想到,你是个冷血冷情的怪物,不在乎血缘,直接下了杀手。”


    薛柏寒冷笑,“真有必要这么急吗,执刑官?纪廷元本来也没多少时间了,你完全可以等他驾鹤西去,再顺理成章接管家业。你现在就动手,是已经站到温家那边了么?”


    “好大的手笔,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


    “说到底,你这和你那个神官俵子哥哥,有什么区别?”


    林又茉脚步一顿。


    终于。


    她慢慢地转过来,那双漆黑的眼睛注视他。


    沉甸甸的黑色,衬着背景贫民区黑压压的云层,说不出的寂静。


    “你说什么?”她甚至算得上礼貌又问一句。


    “你不会以为他还是那个无辜纯洁的神官吧?现在这么高的舆论,把他捧得像神!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算计了所有人,骗了所有人。”


    “小执刑官,离开都城前我就问过你,你以为神官真的爱你吗?他要的是什么你想过么?他蛰伏这么多年,精打细算,布下这盘大棋,是为了什么?如果一旦政变成功,你猜猜,你的哥哥——按现在像神一样的地位——会变成什么人?他想做整个联邦的统治者!他想做整个世界的统治者!”


    薛柏寒冷笑,眼神冰冷如冰刀,“这一切都是他的野心。”


    林又茉冷冷和他对视,转身要离开。


    话不投机,到这里为止。


    薛柏寒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


    他再上前一步,猛地拽起林又茉的衣领。


    林又茉没有动:“你似乎很喜欢离我这么近说话,议会长。”


    “执刑官,”薛柏寒俯下身,几乎冷冷道,“你知道你的那位好哥哥,为了促成谈判都干了什么事么?”


    “几个月前我让你和红刀去红灯区查那批□□,你猜猜那是谁的地盘?”


    “你猜猜几十年、一两百年内究竟有多少军火到了他们手里?你猜猜那些军火都被用来做什么?”


    “炸弹,总共几千枚炸弹,就藏在他们联邦那几百万座教堂里。一旦引爆,能炸毁三分之一个联邦。”


    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理智的政局会把恐怖袭击的事情公开给平民,除非疯了。


    爆炸的事目前,也只有温家和议会清楚。


    “而这些炸弹的引爆器,就握在温臻的手里。”


    薛柏寒缓慢吐字,冷笑几乎癫狂,“可怜那些信徒还以为他是多么圣洁的一个好人,可没想到他就是一个恐怖的疯子,为了逼迫议会就范,竟然把那么多的炸弹握在他的手里,就为了逼迫我们进行这一场谈判。”


    “执刑官,这些你都知道么?维持联邦稳定难道不是你的工作么?!你居然还把他藏在家里,包庇这么一个极端的罪犯——”


    林又茉说:“我知道。”


    声音戛然而止。


    “——什么?”


    林又茉抬起眼,那双漆黑的眼平静:“爆炸的事情,我早就知道。”


    **


    南城,林宅。


    医生带着药箱和助手出现在卧室的门口,他敲敲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才推门进去。


    这是连续多日的探访,医生已经熟悉了这套流程,也与这位神秘而美丽的神官建立了些许熟络。


    站在卧室门口,医生仍是心里有些难平,他不算虔诚的信徒,却也难以接受,这样圣洁美丽的人,被折磨得如此脆弱。那一身伤痕,淤青、绳痕、咬痕、大量的咬痕——像一页页血迹未干的刑录,惨烈得像一场虐待。


    心中涌起无限的同情,但他的家人还握在执刑官手上,他无能为力……


    医生捏紧了药箱,走上前去。


    “神官,叨扰您了。”


    “麻烦你了。”


    医生小心翼翼地将药箱放下,熟练地展开,取出常用的药品。大多是用于擦伤和淤青的外用药,但即便如此,医生内心的愧疚依然难以抑制。


    “请您转过来。”


    神官依言照做。


    医生取出针管,掸了掸,正准备继续操作,抬头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呆立不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神官,神官大人。您、您——”


    仿佛被一股巨力攫住喉咙,医生嗓子颤抖,片刻后才艰难挤出话语:“您的眼睛……”


    “您的眼睛,为什么……”


    “是被……是被……”


    眼前,神官那张美丽的脸上眼睛位置蒙着纱布,而纱布下,赫然落下两道血泪,鲜红如泣。


    医生的唇颤了又颤,声音干哑:“您的眼睛……为什么……”


    “难道是……”


    ——是被执刑官弄瞎的么?


    医生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吐不出这几个字。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温臻抬手摸了摸眼上的纱布,“啊,你说这个啊。”


    他温和地笑了:“又茉生我的气。”


    **


    天台上,林又茉掸了掸衣领,洁癖让她有些不适应。


    对面


    的薛柏寒脸色骤变,仿佛被惊雷劈中,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紧握的她的衣领。


    她说:“我早就知道爆炸的事情了。”


    林又茉的确早就知道了。


    在那个雨夜,她杀了纪廷元从边境城回到南城的雨夜,在林宅前,纪家的秘书递给她一份文件——那就是关于军火的文件。


    文件里详细写着温家的计划——用一场足以震碎天穹的爆炸,作为威胁议会的筹码,逼他们让温家在谈判桌上有话语权。那批军火的囤积量与威力,足以在瞬间吞没整个都城。至于它是毁灭还是威慑,全看操纵它的人。


    这场政变中,纪廷元只负责提供资源。而剩下的一切——军火、人脉、计划、舆论——全部归温家掌控,或者更确切地说,一切的一切,都握在温臻的手里。


    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一切的元凶,操控一切的幕后推手。


    然后她翻阅文件,问纪家有多少人知情,秘书回答三个人。


    她说,杀了吧。


    一把大火,烧毁了边境城的古堡,那三个知情人连同那晚见过她的人全部死在古堡里,死无全尸,杀人灭口。


    薛柏寒盯着她,心乱如麻,几乎不可置信,


    “你……联邦的稳定就在你的手上,你早就知道,却从来没告知过议会——”


    林又茉抬起眼,眼睛漆黑。


    她平静道:“是啊。”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让见惯了杀伐的薛柏寒,都有丝滑稽的愕然。


    薛柏寒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一直把她当作非同类的怪物,一个冷血、手握屠刀的刽子手。可他忽略了最可怕的事实:用人的逻辑去揣测一个怪物,本身就是荒谬的。联邦于她是什么?人命于她又算什么?执刑官的职责于她算什么?这个世界对她来说算什么?!


    “林又茉——”他的嗓音因怒而发颤,“你想什么?!你疯了么?!”


    **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南城,林宅。


    卧室里,窗帘被吹起柔和的弧度。


    坐在天光里的神官容貌昳丽,面上覆着一层朦胧的光晕,像是被供奉在高坛上的神祇。


    温臻微微仰起脸。


    抬手摸着自己眼睛上的纱布,唇角弯起。


    房间角落,医生屏住呼吸,眼底满是惊恐。


    “又茉她明明知道我是E级,却庇护我在这里,没有把我交给别人。”


    “她知道我犯下了联邦的重罪,放到审判日必死无疑,却没有杀我。”


    “她知道我欺骗了她,知道了我过去做的那些算计和手段……却也只是让我补偿。”


    白色纱布在血泪的渗染下微微泛红。神官依旧笑着,那笑意温和得像想起来自己疼爱的孩子。


    “她这么生气,也只是弄瞎了我的眼睛,这是我骗她的代价。”


    又茉为他做的一切事情,对他做的一切事情,和他倾注了无数心力,操纵了无数局势,布下了无数算计,做的一切事情……他们像共犯,没有比这更紧密的关系了。温臻从没有一刻……感受到如此地与她紧密相连。


    “这是爱啊。”


    温臻最后说。


    ……


    贫民区高楼的平台上,风吹起她的黑发。一轮红日逐渐坠入地平线,橘黄的光芒穿透雨幕,映在年轻的执刑官仰起的淡漠的半边脸上。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长官。”


    面对整个联邦的议会长,她道。


    第35章


    天台上一片死寂。


    黑衣人们在下一瞬齐齐抽枪。


    金属咔啦啦一阵响动上膛,只一刹那,黑洞洞的枪口便齐齐对准了她。空气中弥漫着沉甸甸的压迫,没有人敢大气出声。


    林又茉像是没有察觉形势一般,她的目光从远处的落日上收回,语调都没有变化:“议会长。我有一个问题问你。”


    “什么。”


    “你见过上一任执刑官吗?”


    “林馨岚?怎么?”薛柏寒字几乎是从嗓子里磨出。


    “看来你见过。”


    “那又怎么……”


    “我的母亲,听说是一位很厉害的女人。你们都很怕她。”


    “那你应该知道,你第一次这么拽我领子,我是好心放过了你。”


    没等薛柏寒说话,她抬起手,手掌贴上一旁飞行器的门壁——突然,驾驶舱内爆发出一阵惊呼,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空气。


    所有显示屏瞬间陷入黑暗,随即被红色的【权限干扰】字样覆盖,像病毒般疯狂蔓延,画面闪烁不止,仿佛整个系统正被无形的力量撕扯。


    “嘀——嘀——”警报声如雷贯耳,宛如尖鸣。


    “议会长!议会长飞行器不受控制——”


    她说:“……但现在,你跟温臻没有关系了。”


    “轰隆——!”


    飞行器爆发出一声巨响,如流星坠落,直直砸向楼底,炸裂的火光照亮整条街道。


    惨叫声、尖叫声,顺着风卷上来。热浪翻滚。


    一切发生得太快。


    ……


    天台上一片寂静。


    薛柏寒脸色铁青。


    带着腥热的风吹上来,林又茉垂眼看向楼下,表情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刚才的坠机与她毫无关系。


    母亲林馨岚死了十八年,执刑官的位置也空缺了十几年,人们总是健忘,忘记了执刑官的权限究竟有多高,覆盖面究竟有多广。


    林又茉并不怪他们,毕竟她不喜欢杀人,可以说,她是历任执刑官中脾气最好的那一位。或许她的外貌让他们产生了错觉,觉得她逆来顺受,很好说话。


    或许当年他们的确该杀了她的,那些剩下的林家人更好驯化。


    薛柏寒前几次的挑衅,林又茉并没放在心上,毕竟一开始他是温臻的婚约对象。


    但可惜。


    “可惜我最近,心情很不好。”林又茉阐述完理由,黑发少女收回视线,随即转身,往天台下走去。


    “你的船快沉了,先顾好自己吧,议会长。”


    **


    南城的公民们,已经许久没见到神官了。


    民间总流传着上次见到神官时的场景,紫色的鸢尾花,温柔可亲的神官,献花的小女孩,和那滴……烫人心弦的眼泪。人们回忆着那日的场景,总忍不住万千感慨,想要再见神官一面。


    所以,这一日,当听说神官出现在城郊的集市时,立刻掀起一阵狂热的涌动。众人都异常激动,纷纷赶往现场。


    “神官在哪里?”


    “城郊。”


    “城郊哪里?”


    “听说是,靠近山边的教堂的那条街……听说,是要去祈祷。”


    “祈祷,天啊!”


    相比于几个月前,舆论的方向简直颠倒,现在神官象征着苦难下的不屈灵魂,俨然成了受到压迫公民的灵魂支柱。他成为了一个象征,一个符号,人人捧着紫色的鸢尾花,前去看他,狂热的神情像是要朝圣。


    上次给温臻献花的小女孩激动地拽着爸爸妈妈的手,欢天喜地又来到街边。


    前面挤满了人,小女孩的母亲只得抱起她,让她能透过缝隙看到神官的身影。


    “神官”、“神官大人!”人们看见了他,喜极而泣地叫他的名字。


    以往,他们只有很偶尔的在盛大的庆典上能从高台看见神官,可是现在,美丽的神官,高高在上的神官,他们的信仰,就在他们面前。


    街中的神官还是跟上次一样,穿着一身白袍。他身形颀长,白袍素净,金色长发垂顺,面色略显苍白脆弱,眼上蒙着那条白布也无损他的美丽。


    他浅笑着和人群致意,唇边的笑真实又温暖。


    “神官大人,伤还没好吗?”被父母抱在肩上,抱着鸢尾花的小女孩担忧地小声问。


    神官温臻的脖子上仍然缠着洁白的纱布,行走间袖口摆动,手腕上也绑着绷带。


    众人都知道,神官在审判日遭受了极大的折磨(“该死的议会!该死的议会长!”),可如今看来,那些伤依旧未能痊愈。


    人们心中涌起一阵深沉的痛惜。


    连带着对议会的恨意又增加了。


    当然,跟着神官一同出行的,还有联邦的刽子手,执刑官。


    黑发少女依旧穿着标准的学院制服,脸精致白皙,面无表情。但这一次,她是牵着神官的手走在他身侧。


    小女孩正伸着脖子看神官,忽地感到一道目光,是


    少女冷不丁回头精准地看向她,眼神冰冷刺骨。


    “妈妈!”小女孩吓得缩回大人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哎呀囡囡怎么了?”大人们笑,没把她的哭声当回事。


    “怎么突然哭了……真是的……”


    看着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公民们才敢小声议论起来。


    “执刑官,真的和神官关系这么好啊……”


    “这是舐犊情深吧?真令人羡慕,果然那个传闻没说错,执刑官是神官大人养育长大的……”


    “那他们私底下是什么关系?长辈和子女?刽子手全家死了之后才被收养,那算什么……养父母?小妈?”


    “不对啊,那样年龄差距不对了……”


    “刚刚你听到了吗?执刑官喊他什么,是‘哥哥’。”


    “哥哥?原来是做兄妹相处的。”


    “真没想到执刑官,居然心是软的,我还以为她是那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果然,世界上的传闻都不能全信,她跟神官的感情令人羡慕……”


    ……


    “又茉……别这样。”


    被林又茉按在地上时,温臻别过脸,金发散乱。


    失明之后,他的世界只剩下黑暗,所有感官感受都被迫放大,一点气息、一丝触碰,都会像涟漪一样在他体内扩散。他的手腕被她扣住,脖颈被她脑袋埋进去,她蹭着他脖颈皮肤往下,疼痛感和酥麻感一齐传来,温臻轻“啊”了声,脖颈扬起,随后,又头低下来,手抚摸她的发顶。


    他们在南城郊区一处静谧的小教堂。外面守着的,都是跟随而来的信徒平民。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林又茉没有驱赶他们。而是让他们就等在外面。


    “别这样……别这样。”


    窒息感让他喘不过气来,仰着脖子,气息溢出唇边,胸膛剧烈起伏,眼尾湿红。


    “今天有好多人看哥哥。”她说。说话时,她手下动作不停,牙齿咬过他的锁骨,又舔吮着往下。


    “有一千人,两千人都在看哥哥。或许隔着那些镜头,有成千上万人都看到了哥哥。现在门外,还有哥哥的信徒。”


    “或许哥哥声音大一点,他们就能听得到你的叫声。”


    温臻的气息开始急促,他偏过脸,脸上的白布遮住了眼睛,却掩不住那抹蔓延开的潮红。他伸手去摸她的发顶,断断续续道:“可是哥哥……哥哥只想着又茉……”


    “是吗?”她说,“是因为我把哥哥弄失明,哥哥不高兴吗?”


    “不会……怎么会?”


    “门外那些人一定都很爱哥哥吧,视哥哥为神明,他们都是你的朝圣者。”


    “哥哥现在看不见,不知道整个南城、整个联邦,街头巷尾,都种满了紫色的鸢尾花。”


    她的后牙磨得很重,温臻身体颤抖,脸颊飞上红晕,摸她长发的手也顿住,疼痛让他的生理性泪水沾湿了睫毛,发出痛苦的喘.息。


    “但他们知道,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温臻看不见。但他知道现在他衣襟散开露出的胸前也一定是一片狼藉,满是伤痕、咬痕,看上去像受了无尽的虐待。


    失明后,五感中其他的四感变得更加敏锐,他甚至靠在这,能听到屋外的信徒们喊他的名字,而屋内,林又茉的柔软的发丝蹭过他的脖颈。


    以及她的手,唇舌,牙齿,捏住,咬住,磨蹭,吮吸。


    疼痛如此尖锐,但温臻的手只是搂紧了她。


    “今天我见到了薛柏寒。”她说。


    温臻手指轻微一顿。


    “……是吗。”他轻声道。


    一墙之隔,人们以为的虔诚祈祷中的神官,现在这样被她按在地上,白袍散乱。那抹红色从他的脸颊一路蔓延到耳尖、脖颈,像要将整个人染透。他侧过头去,金发散落在地,轻轻蹭过冰凉的地面,耗费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抑制住声音。


    林又茉抓住他的手,垂眼俯视他。


    她想起薛柏寒的话。他懂什么?


    温臻下这么大一盘棋,操这么多的心,算计了所有人,是为了什么?


    如果成为E级来到她身边,他的愿望已经达成了。那为什么还要执意政变,是为了什么目的?为了什么目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温臻?”她这样问他。


    他没有回答。


    “你在这里怎么跟外界联系,教会那里是靠温安?”


    她垂下眼,平静道:“回答我。”


    “温安?……是,也不是……”他唇瓣微颤,喘息间带着不稳。


    “温安知道多少?”


    “温安那个孩子的作用只是一个信使……不是核心。”


    “那神殿的长者是主谋?”


    “更早以前,几十年前一百年前……温家就已经开始筹划。”


    “教会知情的人大概有多少。”


    “三百多人……知道关键信息的不到二十……”


    “他们都在都城吗?”


    “……不一定,哪里都有。”


    这么一问一答,林又茉发现温臻对她的问题几乎全盘托出,从不回避,并没有想掩饰答案的意思。


    林又茉敛下眼。


    “军火的控制器在哪?”


    温臻偏开头,唇抿得更紧。林又茉前倾身体,黑发擦过他的手臂,他眉心骤蹙——像是痛苦,又像是压抑不住的颤栗。她果然知道了。


    “又茉,除了这个……哥哥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也不会再骗你了。”


    他的手指因为抑制不住攥紧,骨节用力地发白。


    “又茉不需要去问神殿的其他人,只有我是……唯一的知情人。”


    温家知情的人数并不重要。只要握有足以摧毁大半联邦的引爆器,就拥有彻底洗牌政坛的筹码。他们不需要一场真的爆炸,只需要所有人相信他们有毁灭一切的实力。


    林又茉停下动作,她说。


    “神殿要想要推翻议会,神权统治?”


    “对……”


    “我知道。那你想要什么?”她的声音很轻,


    “哥哥,你要什么?”


    “我……”


    而温臻慢慢张开唇。就在刚才,痉挛的感觉到达顶点,余韵滚过全身,他感到呼出的气息滚烫,痛苦还是快乐,他已经分不清了。眼泪顺着脸颊滚落。


    温臻的脸上遍布着泪痕、血迹,淡金的发沾湿在脸侧,白布蒙在眼上,唇都被咬出血痂。


    他抿出一个很轻的笑,


    “哥哥想要又茉开心。”


    骗子。


    林又茉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第36章


    “果然是虔诚的信徒,在里面祈祷了这么久……”


    围在小教堂院落外的人群等了许久,才憧憬地见到两道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


    金发的神官脚步踉跄,他脸上蒙着祈祷的白布,动作恬静却透着疲惫,像是将全部力气都留在了祭坛前。他的手被妹妹紧紧牵着,几乎没有分开半寸。


    祈祷需要长时间跪坐,人们想着,那样的姿势会让双腿酸痛,更何况神官的身体本就羸弱,跪那么久肯定也受不住,于是心底涌起柔软的同情与更深的爱戴。


    他们安静地目送兄妹二人上了停在院门外的漆黑轿车。


    “感情真好啊。”他们这么感叹着。


    ……


    接下来的时日里,林又茉肆无顾忌地跟温臻做.爱,上床,似乎把对他的怒意都发泄在了床上,而且从不温柔。温臻身上总是带着伤,但他也全盘接受,从来没反抗过,怎么激烈都会温顺地顺从,第二天,如果起得来,依然等在楼下,给她准备早饭。


    有时林又茉睡在他身侧,美丽的金发神官手腕上的镣铐被解开,他嘴角带着血痂,脸颊擦红,去温柔地亲她的额头。


    他说:“哥哥爱你,又茉。”


    林又茉会冷冷看他,啪地打开他的手,起身离开。


    就算他们刚刚才在紧密相连也一样。


    而温臻总是一样,甘之如饴。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过得很快。


    一下就进入秋末初冬。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但好在南城夏冬温差不算太大,只是略略降了温,墙壁的壁炉里偶尔燃起篝火。


    几人在偏厅里,林又茉坐着,佣人为她端上茶盏。


    林又茉对茶没有什么偏好,但是小时候在神殿的日子让她习惯了红茶。


    纪家的秘书俨然已经新上位,她恭敬地立在一旁,低声向林又茉汇报,言辞精准得体,姿态无可挑剔。能在纪廷元这种老狐狸身边担任贴身秘书的人,业务手腕向来不容小觑。


    纪廷元原本总共有十二名秘书,而她在那晚的混乱中抓住机会,赶到南城投效新任雇主,获得青眼,自然顺理成章地站稳了脚跟。


    至于剩下十一个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当然是被清理了。


    对此,秘书对自己当机立断的选择十分满意。


    在林又茉看资料时,秘书眯眼微笑看向自己的新任雇主。


    新任雇主年轻、太年轻了,秘书早就听说过执刑官的堂堂大名,知道执刑官在媒体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杀人不偿命的刽子手、联邦的走狗、恐怖.分子、意外地不喜欢用电子设备的古董作风,甚至住在郊区;花边新闻近乎没有——虽然喜欢玩玩双胞胎,但区区双胞胎而已。秘书为纪廷元和他的客人准备过无数各类特色的菜品,执刑官相比起来几乎清心寡欲得过分——当然了,她可是在那位神官身边长大的,眼光被养得太高,看不上旁人也理所当然。


    甚至这样的老板还不是谜语人。


    弃暗投明是最佳选择。


    现在问题是,怎么挤掉现在的人,做她最好的最贴心的下属。


    这么想着,秘书轻柔地将茶壶拎起来为老板添茶。


    “放下。”


    “……好的执刑官。”


    ……


    绛刀静静站在偏厅角落的阴影里,注视着眼前一幕,一言不发。


    黑发少年隐在暗处,篝火的光芒只有少许染上他的侧脸,他神情晦暗不明,有些憔悴。


    绛刀抿了抿唇。


    在许久前那一晚,他跋涉来南城向温臻认罪的那一晚,绛刀本来以为自己的命运就会交待在那时了。


    可当他问出那句话时,意外地,温臻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为什么要杀你。”他淡淡道,“你有这么一张脸。”


    说的话竟然跟执刑官一样。


    绛刀五味杂陈,胸腔内翻涌震荡,在那一刻,他感到——他感到什么?他感到作呕,他这身皮囊,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肉.体,才是他继续苟活的唯一理由。


    就算他背叛主人,做出死罪难灭的事,他们竟然还让他活下去——这让他感到如此绝望。


    他托了一个死人的福。他亲生哥哥的福。


    绛刀麻木地想,哥哥,我欠你的债,都会在这余生的活着的折磨中,一笔一笔偿清。


    每一分,每一秒。


    “我知道了。”


    少女的嗓音响起,林又茉说话永远是那种平淡的语气。跟她那张淡漠的脸相得益彰。


    “好,您有任何问题,我随时待命。”秘书微微鞠躬。


    林又茉抬了抬手,手指上那枚漆黑的纪家戒指映出冷光。


    秘书转身离开偏厅时,目光顺势掠向他。


    那一眼里有兴味、不屑,绛刀想起来,这位秘书在纪廷元手下工作,应该见过自己哥哥。她显然对有同一张脸的“替代品”被摆在这里的情形感到格外有趣。


    不过在秘书上位之后,绛刀被使用的次数的确下降了。“看来我在执刑官眼里比你好用多了,小弟弟。”秘书弯唇低声说,带着胜利者的优越。那句轻飘飘的话,在女人出去前,只有两人听见。


    砰。她用力撞过绛刀的肩膀,门被阖上。


    林又茉依然在低头看信件,没有开口。


    绛刀望着她,心底一片死寂,眼睫垂下,掩去神色。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穿过门,来到了偏厅里。


    他先轻轻叩了两下门板,声音极轻,随后才循着熟悉的路线走进来。


    温臻手指掠过门沿,白布蒙住的双眼下,唇边带着温和的笑。他如此美貌,走进来时,偏厅的光都似乎柔和了起来。


    “又茉。”


    “嗯。”


    “现在很晚了,要不要先睡觉?”


    林又茉目光从桌上信件收回,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来人片刻,起身走上前去,抓住神官的手,带他离开。


    绛刀的目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


    他至今——仍然无法相信神官的眼睛真的失明。在都城郊区林家第一次明面上见到温臻时,他几乎立刻就察觉那是刻意的伪装,所以在林又茉第一次问他纪廷元的消息时,他看向远处“失明”的神官,便选择闭口不言;但是这次,却又像是真的失明。


    为什么?神官那样位高权重的人怎么会允许?他为什么不治疗?


    神官袖口微微滑落,露出的手腕与皮肤上,深深浅浅的红色淤痕触目惊心。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绛刀感觉呼吸急促,但是想不明白。又像爱,又像恨意,两者都有。


    停顿片刻,绛刀迈步离开,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


    **


    问她要不要睡觉的意思,温臻显然很明白。


    他很少这样主动邀请——大多数时候,林又茉的精力已经旺盛得无处排解,而他只是顺从地承受。


    但这次不一样,温臻坐在浴池边,让她等一下,主动慢慢解开了浴衣的衣襟。水汽在他面颊上凝出一层细密的潮红,仿佛比水温更热的东西正涌上来。


    林又茉很快知道了他为什么有这样难以启齿的羞耻,他套了两层浴衣,一层贴身的,一层外面刚刚见她时略厚的。现在,外面那件衣襟慢慢被他解开,露出了里面那件薄的丝质的,林又茉看见胸前位置的丝料被深色的湿痕晕染开来。


    鸢尾花的香气带上了一层奶油香。


    林又茉感觉到自己的后牙有些发痒,口腔在分泌唾液。是她想的那样吗?


    “又茉,哥哥觉得……你会喜欢。”温臻话还没说完,温臻整个人就被她压到在浴池边,腰磕在了池角上,让他痛哼了声。


    但很快,感受到她馋地咬住,温臻又抬手摸上她的脑袋,安抚她,开始哄她,


    “不要急,哥哥的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没有别人跟你抢。”


    浴室里水汽氤氲,她把脸埋在哥哥脖颈处,闻着他鸢尾花的香气,大口吞咽着,喝着,像是永不知足的小兽。


    “喜欢……这个礼物吗?又茉。”他断续道。


    礼物。


    原来这才是哥哥很久以前说的礼物。念头在林又茉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很快都不重要了。


    她后牙用力地研磨了一下,很顺利地感受到嘴里温热的奶,于是咽了下去。


    **


    温臻开始重新给她织围巾。


    林又茉从边境城回来之后,就没再戴过那条白色的围巾,温臻也识趣地没有问。


    他只是让仆人送来了新的材料,开始织一条新的围巾。


    真的失明让他动作有些慢,但温臻很快也找到了方法,他靠在书房里给她织围巾时,林又茉偶尔会在旁边。


    “又茉有喜欢的图案吗?”他问。


    林又茉并不理会他,他也不生气。


    他莞尔:“那哥哥就自由发挥了。”


    “还是一条白色的围巾,好不好?”


    房间里没有声音。至少她没有反对。


    温臻低下头,笑意很淡,手指继续在针线间穿行,仿佛在完成一件细致而亲密的事。


    而当林又茉生气时,她会直接按倒他,在他织围巾时干他,那些毛绒绒的毛线,就这样散乱一地,她像是任性的小孩,有时甚至会将那些织到一半的围巾随手扯散,温臻反应过来了,会怔怔地流泪。


    但他从来也没说什么,只是会一遍一遍织,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


    绛刀大多数时候像影子一样待在房子的某个暗处,温臻或许知道他在——不,他一定知道他在——但是温臻不在意。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看似温柔,但他的光芒仅仅笼罩一个人,其他的人,其他在范围之外的人,都只是积木摆件。


    对于上位者来说,都是用手指拨弄,轻飘飘就能决定生死的摆件。


    看着这样罪贯满盈的人如此温馨地织一条围巾,不得不说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


    在某一个时刻——绛刀麻木地想——或许他永远无法这些人的想法。


    所有人都拥有污浊不堪的灵魂,包括他。


    **


    在焦虑中、期盼中,在许多人的噩梦中,冬天终于来临。


    事态越来越焦灼,联邦里的游行和暴乱不断。对于这场明面上“自下而上”的抗争,终于,大多数的A级公民都坐不住了,他们不光多方求证神殿、议会的态度,许多人,也把希冀的目光,投到了林又茉这边来。


    现在南城的林宅周围,都是不少A级公民派来的秘书,甚至不乏亲自想要登门拜访的。前几天,财政大臣和能源大臣在她门前撸袖子肉搏大打出手(“我才是执刑官最忠实的奴仆!”“我才是!”“我看你就是为了神官才来!”)——差点上了南城的新闻头条。


    纵使执刑官的名声实在是太可怕,但是天翻地覆的变革大事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只能硬着头皮顾不得了。


    尤其是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温臻,现在在林又茉手里。


    这一天,林又茉依旧要出门。


    家门外都是好事者,但林又茉依然我行我素,行踪不受干扰。


    她下楼,等她吃完早餐,温臻跟着她起身,他慢慢走去前厅玄关。


    在这段时间里,温臻虽然看不见,但好在南城的这座家宅不大,他很快摸清了各个房间的位置,日常生活也不算太受影响。


    温臻给她梳头,穿完外套,又跪下身来给她换鞋。


    温臻就这样弓身跪在她面前,长长的金发顺着一边肩头倾泻,发丝上绑着丝带,林又茉小时候的鞋都是哥哥系的。


    他仍然像以前那样对她。


    真不知道等待政变过后,有了新身份的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握住她的脚踝,将她的脚轻轻放下,替她穿好皮鞋,语气低柔:“好了,穿好了。”


    “我走了。”


    “如果是去都城的话,听说都城最近还在下雨,台风还没过去,现在晴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下雨了。”


    “嗯。”


    “又茉,要记得打伞,淋雨的话会感冒。”


    “嗯。”


    “……对了,又茉。”


    林又茉刚踏下台阶时,温臻忽然拉住她的手。


    他的手带着几分冰凉,就这样握住她的。


    温臻站在门廊下。


    在过去温臻主动的触碰大多数都会被林又茉甩开,但这次她定了定,低头看了看他握住自己的手,停下脚步,抬眼等他说话。


    但过了片刻,温臻最终只是笑了下。


    蒙着白布的眼下,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他轻轻摇头:“没什么。路上小心,又茉。”


    他松开了手。


    她上车时,他依然站在门口送她。绿植茵茵,神情温柔,如画般美好。这温馨的一幕不知道是多少人都祈求不来的。


    林又茉收回视线。


    **


    车一路驶向都城。


    窗外的光影不断倒退。


    绛刀就坐在她对面。纪家秘书和他一并坐着,两人气场不合,但也明面上在上司前表现得相安无事。


    林又茉看着车窗外的场景。


    都城外是大片大片开得烂漫的鸢尾花,紫色盎然,而进入都城内,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色彩占据了更多的眼球。


    时隔多日,她依然看到了季相兰的广告——或者说广告有些不贴切,在那些大幅的霓虹屏幕上,播放的是一条新闻采访直播内容。


    屏幕上,金色长发的季相兰打扮得出人意料地素净,他站在那里,跟主持人寒暄之后,就宣布说要暂时隐退。


    主持人大惊失色,慌忙问为什么,然后又迟疑地看镜头,说是不是和最近的动荡局势有关。众人都知道,他跟某位长得十分像。


    季相兰笑,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


    “是失恋了啊。”季相兰这么说。


    他这么说着,看向镜头。那双微微上挑、似曾相识却又不全然相同的眼睛,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屏幕那端的观众,


    也看向了车内的林又茉。


    主持人表情惊愕扭曲,差点插播广告。


    当红明星在节目上突然自爆失恋,简直是自断前程——不对,他刚刚就说了要引退。


    “是分手吗?”


    “不是。”


    “是闹矛盾吗?”


    “不是。”


    “是因为工作?”


    “不是。”


    “那是——”


    季相兰叹了口气说,发现在喜欢的人心里他没那么重要吧。所以她也不再联系他。


    “——竟然是冷暴力?!”主持人下巴掉下来。


    “不是,不是,没那么俗套。”


    下一秒,季相兰又弯眼哈哈笑,说他钱已经赚够了,这么年轻就能退休真是幸福,联邦里估计没几个人比他更安定了,不过隐退之后的生活估计会很无聊,欢迎他的小朋友随时回到他家来,他还有充足的兴趣可以给她做宝宝奶昔。


    宝宝奶昔?主持人瞪大眼,已经被接连冲击撞昏了头,什么宝宝奶昔,宝宝喝的奶昔?难道是跟前任已经生育……


    不,不是,是我的小朋友原来很喜欢喝奶,每晚都要——


    直播到这里中断了。


    “怎么突然断了!”车窗外传来一大片痛惜的叹气声。


    大明星大屏直播开黄腔叙述和前任的性.癖——可想而知,这个新闻马上就要上头条了。


    不过在这个动荡的时局里,这类娱乐新闻也只能博得昙花一现的热度,大多数的关注点依然落在议会与神殿的冲突对立之上。


    霓虹大屏很快切换成了各种海报广告,所有的产品都朝着紫色靠拢——紫色外观的飞行器、紫色联名的产品、紫色的珠宝奢侈品……


    一切不言而喻,却又暗潮涌动。


    没有提那个名字,处处都在提那个名字。


    远处的教堂,高处已经攒满了紫色的鸢尾花。


    林又茉收回视线,绛刀正在注视她。


    绛刀被她目光扫到,神色一紧,低头开口:“执刑官,季先生这么当众说话,神官大人会不会……”


    “不会。”林又茉道,


    “这是我喜欢的玩具,哥哥不会弄坏。”


    绛刀噤声了。


    林又茉低头去看手中那些资料。


    **


    从纪廷元手中接过纪家,财富、地产、资源固然重要,但林又茉并不缺这些。她更关注的,是这些厚重的资料。


    纪廷元很有先见之明地预见到电子资料的脆弱与风险,所以所有重要内容都以纸质形式保存,安放在他的档案馆内——那也是当年红刀曾前去寻找林家灭门案相关资料的地方。


    纪廷元担任议会长一职长达六十年,几乎是许多人的大半辈子。在他的掌控下,发出的命令、执行的任务,以及那些隐秘、肮脏、不为人知的机密政策,大多执行者早已被杀人灭口。


    因此,这些黑暗秘密随着纪廷元这唯一的知情者的逝去,也将彻底湮没无闻,永远无人得知——直到下一任纪家继承人拿到钥匙。


    现在,都到了她的手上。


    不得不说,纪廷元是如此的傲慢,他当面告诉她一切真相,包括承认自己是林家灭门案的凶手,便是笃定她终会为了利益与血缘站在他这一边——那本也是一个识时务的A级公民理所应当的抉择。可惜他没想到,温臻从最开始就骗了所有人,纪廷元走的每一步棋,都落在他的棋盘。


    这些天内,林又茉几乎快浏览完全部。


    很多事情她也并不会说。


    比如当年无数冤案的真相。比如纪廷元替温家掩埋的那些腌臢事,比如神殿的大量资金来源、洗钱,包括利用温家作为倡馆的阴谋背后,也有纪廷元推波助澜的影子,一些经典的狗咬狗,等等。


    在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实中,林又茉还发现了一份轻飘飘的不起眼的档案,薄薄一张纸,记载着十五年前红灯区贫民窟爆发的瘟疫。


    一场人为制造的瘟疫。


    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天,一名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携带着一个金属盒子来到贫民窟。研究员从盒中取出一支试管,将液体倒进了一个街头醉汉的嘴里。随后,研究员神秘失踪,没多久便被迅速灭口。


    瘟疫在一晚上爆发,贫民窟被瞬间封锁,宛如与世隔绝。


    这正是议会惯用的手段。议会总有一批像红刀一样愿意为他们卖命的杀手,而这些杀手都是无父无母举目无亲的孤儿。由于联邦科技发达,自然灾害极少,他们便需要制造“灾难”作为“端口”,以源源不断地培养这些孤儿。


    当灾难发生了一段时间,孤儿们孤苦无依之时,议会便如救世主般出现,宣布灾难结束,给他们D级公民的身份,接纳他们进入培育体系。这些孩子便死心塌地效忠议会。


    经历过牢笼般苦难的幼童,更具生命力和韧性,他们如同被“蛊”化般,被精心培养,成为议会麾下锋利无比的利刃——成为红刀、绛刀这样好用的工具。


    至于因为灾难而死的那些难民——那些低贱的E级、D级公民,在高高在上的议会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除了十五年前那场被人为制造的瘟疫,还有二十五年前的海啸,三十八年前的地震,四十六年前的飓风……


    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接连不断。


    ……


    神殿用一场足够覆灭三分之一版图的爆炸威胁整个联邦的安危;


    那么议会,现在统治着整个联邦的议会,又算什么好东西?


    漆黑的轿车穿行在都城,畅通无阻,所有秩序都为A级公民的出行让路。


    林又茉抬起眼,她眺望远处的天际线,呼啸的风将一切甩在身后。


    “这个世界的制度,真的好吗?”


    她轻声问。


    她看向高处,这个城市被从纬度上切割,无数的车流、飞行器、警车呼啸而过,目不暇接的广告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那些摄像头在捕捉到她时,显示出“尊敬的林小姐,出行愉快”的谄媚字样。


    而在高处,治安署的警察开枪杀人,罪犯被拖走,活着的扣除信用点降为E级,在大笑声中扔进红灯区自生自灭。


    以牙还牙,是这个社会的法律制度。


    她本来很适应这一点。


    但现在她再仰头看,这个混乱、罪恶、失序的、将一切划出三六九等的世界,充斥着无尽的黑暗与谎言。


    它的确象征了某种稳定。庞大的机器滋生出无数冷漠的怪物,桎梏的层级,以及严苛冷酷的法律体系。人们在划定的阶级里生老病死,按部就班地完成着出生、成长、结婚、工作、死亡的程式,一切都如此标准化。而林又茉,她是这套制度的组成部分,她掌握着权力,为它服役,为它卖命,成为恪守职务的刽子手。


    她作为刽子手,究竟是在替谁杀谁?


    “……或许每种制度都有存在的意义,”绛刀沉默许久,回答,“但我憎恶它。”


    瘟疫、饥荒、被迫杀人,绛刀觉得他一切的苦难都来自于它。


    他跟哥哥红刀的一切困境,一切的根源,都源于这个扭曲的社会。


    而纪家秘书是天生的B级公民,她说:“我喜欢阶级秩序,没有秩序,规则毫无意义。”


    “是吗。”


    林又茉没有说下去。


    因为,在车拐上一条道后,忽地,车在道路边停下了。


    他们刚驶出城郊不久,前方一辆车横在路中央。车身的白漆在阴云下泛着冷光,侧面金线勾勒着神殿的徽章。


    神殿的人。


    这一片寂静无声的郊区,属于私人领地,少有人迹,空气中弥漫着雨后阴天清新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对面的车车门打开,几名侍者下车,恭敬地为后排的人拉开车门。


    温家长者就这么走下了车。


    他身着金丝白袍,白发苍苍,看起来宛如一位慈爱祥和的老人。


    似乎知道林又茉在车上,长者负手而立,朝着他们的方向微笑。


    “执刑官,”长者的声音柔和,带着不容拒绝的和煦,“你该知道,我们迟早会见上一面。不如……陪我这个老人散散步,叙叙旧吧?”


    ……


    长者诚意邀请她共走一段路,林又茉下车,和长者顺着空旷的草地往下走。


    这片天空辽阔无垠,毫无遮挡——在寸土寸金的都城,每一寸天空都是昂贵的特权。


    绛刀和秘书两人看着林又茉和长者逐渐远去的背影,等在原地。


    秘书老板不在身边,恭敬的神色消失,神情漫不经心。


    “我不明白,执刑官为什么要留你这样的人在身边。明明有无数更能干、更可靠的选择,却要留下你这个废物。”


    绛刀站在一侧,黑发少年一言不发,垂敛着眼,没有表情,麻木得像一尊木偶。


    “我见过你哥哥,他比你有趣多了,能说会道的,纪老本还想着看在他有趣的份上,留他给孙女做玩物。可惜……啧,知道得太多了。”


    “你说要换做你,会怎么样?”


    “哦抱歉,我忘了,小弟弟,你是靠着你哥的皮才能受宠的。”


    秘书笑了笑,没有抱歉的意思,“不过说真的,只要会爬床就能在执刑官身边争得位子,只能说你运气真不错。”


    郊外的风沙沙地卷过草地。


    “那你一点都不了解她。”


    “什么?”


    绛刀没再说话。执刑官真的在意他么?这像是一个伪命题。


    不久,林又茉回来了。


    两人立刻闭上嘴。


    纪家秘书殷勤地上去嘘寒问暖。


    林又茉与温家长者的散步不过二十多分钟,她神情看起来很平静,脚步不急不缓。


    林又茉上车之后,两人跟着上车,车继续行驶。


    而神殿的车,在停留了一会儿之后,也向反方向驶去。


    车上,绛刀总是习惯呆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等待吩咐。


    纪家秘书是另外一种行事风格,她恭敬地拿出笔记本摆在自己腿上,随时等待老板指令。


    但林又茉什么也没说。


    她在回想刚刚跟长者的谈话。


    长者其实没有跟她多说别的内容,流程跟薛柏寒差不多,摊牌、威胁、卖惨,再打一些亲情牌。说温家的地位原来有多惨,在这个世界生存有多不容易,纵使他们在林家灭门的案子里插了手但主谋也并不是他们,相反,他们还含辛茹苦地养育她长大,扶持她坐上执刑官的位子,等等。


    最后,长者想确定她的立场,确保她不会搅乱他们的计划。


    过了许久。


    林又茉敛着眼,静静地靠在车窗边,看向窗外倒退的景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不对。


    现在,温臻在她那里。


    温家的长者,没有必要找她谈话。


    第37章


    议会内争吵不休。


    自从几个月前起,这群人几乎隔三差五就召开会议,大会、小会接连不断。每一场都像辩论场,群情激愤,唇枪舌剑,唾沫横飞,甚至还有说不过动手的。如果不知情的人闯进来,怕是会以为这是市井斗嘴,而不是联邦最高统治者们的密议。


    “谈判?开什么玩笑?”


    “我们怎么可能答应谈判,议会的脸要不要了!”


    “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你们真是一个个昏了头了,以后出去沙龙我的脸往哪儿搁?”


    “你们有一些人真是好笑,不要逼我联合所有人,把极个别人踢出议会……”


    一部分人是纯粹的软柿子,认为应该和温家讲和,觉得他们也不过就是在金字塔顶端的地盘上争取地位,不然大家把家里送来的神官们都送回去,承认神权独立,顺便给予他们一两个议会席位,息事宁人;


    有人提议:“不然……以


    后大家不要再把神殿当窑子逛了?”


    场面凝固了一瞬。


    能源大臣拍案而起:“我不同意。”


    戴眼镜的中年女人从桌后站起,扣上西装扣,冷冰冰道:“神官本来就是给我们的福利,凭什么要把家里的神官送回去?这是我的财产,你们这是侵犯我的财产,我要起诉你们所有人。”


    财政大臣揪着头发叹气:“神官又是神官,全联邦都知道你喜欢温臻!又是索要神官又是去红灯区,你能不能收敛点!”


    能源大臣莫名其妙:“那又怎么了?喜欢美丽男人怎么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就喜欢收集,收集不到正主,收集一些周边是我的爱好。”


    “何况,通奸罪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待商榷——”


    “咳咳!”有人重重咳嗽。


    在座的各位都是在审判日针锋相对站过队的,这么贸贸然重提旧事,还是在这个关键时节,显然不合时宜。


    能源大臣撇撇嘴,坐下了。


    财政大臣扣帽子:“我看你就是想看神官上位,才故意跟我们尊敬的议会长站对立面。”


    能源大臣:“还尊贵的议会长,那天在南城,谁说要做执刑官最忠实的奴仆?”


    财政大臣怒了:“执刑官和议会长可不是敌人,你怎么能挑拨离间,我是一心为议会,你就是色.欲熏心!”


    能源大臣呵呵:“我的确色.欲熏心,不像有的人,男人过了45就是80了,有心无力。”


    ——啪!


    财政大臣一巴掌拍自己脑门上,狠狠抹了把脸,“嗷”的一声就撸袖子扑了过去。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一旁的书记员老老实实将这一幕记录在册,并将每次会议的记录都上传给议会长。


    除此之外,议会的日常例会里也有几次会议是关于别的内容,譬如正面跟神殿硬刚,譬如开发一个新的宗教,譬如宣传大家不要再封建迷信,等等等等。


    所有人也吵得不可开交。


    ……


    但这次会议不同,议会长薛柏寒,亲自出席主持。


    长长的椭圆桌尽头,几年前那场政治博弈的胜利者站在那。薛柏寒有着政客无可挑剔的外貌——英俊、高大、气势凛然——在人际周旋与权力博弈间游刃有余。


    他一出席,所有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都安安分分闭嘴了。


    秘书规规矩矩宣布议题:“本次,将就是否与神殿展开谈判进行投票。”


    按惯例,投票前,都会有短暂的交流时间。


    首席之位的高大男人缓缓坐下。薛柏寒神情阴冷,一言不发,却令全场的空气微微收紧。


    众人也沉默不语。


    要问为什么,就在前一天,神殿的人为在座每一位送来了一张地图。


    ——一张标注着可能爆炸地点的联邦地图。


    联邦有几百万座教堂,而图上标注的,大多数都位于这些议会在座的A级公民的领地之内。


    很显然,薛柏寒也一定收到了。他必然也要代表薛家的态度。


    “咳咳。”有人小心翼翼瞥了眼议会长,试探着开口,“我觉得,就因为这种小小的威胁,就给神殿谈判的机会,还是不太妥当——”


    “那炸弹怎么办?”


    “炸弹……反正公民不知道,他们应该也不会真的引爆……吧?”


    “你懂什么叫威胁,什么叫手段?这不过是他们的筹码。”


    “但难道就真不管?”


    “主要是管了也没用吧,这不是执刑官的职责吗?她人呢?”


    “温家人都是一群疯子!”


    “话不能这么说……”


    “你敢保证他们不会随便炸几个就为了威慑?联邦里教堂那么多,万一引爆的就是你家的地盘?我可接受不了!”


    “你——”


    有人默不作声地将那份地图推到这位前期一直在度假的议员面前,成功堵住了他聒噪的嘴。


    “你——但话又说回来——和平解决,不是更好吗?对吧各位。”


    空气骤然凝固。


    沉默中,只剩下书记员们笔头速记的唰唰声。


    这话戳到了痛处。议会表面上是联邦的最高决策机构,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不过是A级公民的奢华会所,人人各怀算盘,各自为营,一盘散沙。反抗的口号人人会喊,可真要触碰到个人利益的边界,嘴巴便像被缝上了一样。


    谁会真在乎炸弹会炸死多少平民?再退一步,谁真的那么在乎议会的席位?精明的权贵只会盘算,炸弹要是落在自己地盘上,赔偿怎么算,账本怎么填。没人愿意押这个险。


    正因如此,神殿才敢堂而皇之地利用他们的人性短板——只用一次公开威慑,就逼得这些老狐狸乖乖让出谈判桌上的一席之地,还要自己找理由安慰自己这是“权衡利弊”。


    他们都是一群富贵的老鼠。


    “好了,就到这里吧。”薛柏寒站起身,冷冷地扫视全场。


    “现在进行投票——”秘书宣布。


    “反对谈判进行的请举手。”


    鸦雀无声。


    “赞成谈判进行的请举手。”


    依旧鸦雀无声。


    许久,有几个人硬着头皮悄悄举起了手。


    财政大臣手贴着脑袋小荷才露尖尖角,生怕被人看清;能源大臣巍然举手面无表情,像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至此,尘埃落地。


    **


    平民间的舆论,大多数倒向宗教。许多人曾是温臻的狂热追随者,他们对这届议会恨之入骨,渴望推翻它。但大多数人关注的焦点只在换掉这届议会,并没有想到温家要的不是政权更迭,而是一场神权凌驾于政治上的彻底变革,重塑上层权力结构,彻底洗牌。


    议会内斗不休,神殿沉默以待,民间局势动荡不安。


    就在这样的情形中——


    一场谈判,就这样被敲定了。


    林又茉听到消息时,仍然在车上。


    “执刑官,议会准备和神殿……谈判。”秘书收起通讯设备——执刑官身边从不喜欢这些东西。


    “什么时间。”


    “明早。”


    “是的,到时候会向全联邦直播,所有公民都能看到结果。议会和神殿的高层都会出席……”秘书观察着林又茉的神色,松了口气,笑容中带着些许释然,


    “不管怎么样,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结束。


    林又茉早有预感。


    她抬起眼,回程又驶过都城,不久前还在播放花边新闻和紫色广告的巨屏,已经切换成了一条全频视频。


    画面中,温家长者着金丝白袍,立于神殿高台之上,银色穹顶在他背后流光闪耀。他神情慈祥而笃定,嗓音沉稳,透过无数信号传遍全联邦:


    “我们从来不是彼此的敌人。世人或许在分裂中怀疑、在动荡中恐惧,但我相信——只要愿意坐到同一张桌前,我们就能找到共识。就在明天清晨,我们会与议会并肩,坦诚而平等地交流所有问题。没有威胁,没有暴力,只有解决矛盾的勇气和智慧。”


    “我们会向所有人证明,联邦并不需要更多的伤口,而是一次真正的愈合。”


    “我们会让紫色的鸢尾花,开满整个联邦。”


    广场上、街道上、整个都城,一片哗然。


    随即,民众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


    都城的街道上,民众涌向主干道,奔跑、呼喊,仿佛整个城市都被同一股狂热牵动,像是一切苦难都要终结,如此荒诞。


    之前那种预感如潮水涌来,在此刻越来越强烈。


    林又茉开口吩咐司机:“回去。”


    绛刀和秘书神色都是一愣。


    “回南城。”林又茉重复。


    **


    神殿的加长车,缓缓行驶在湿漉漉的路上。


    驶到一处僻静的地方,速度渐渐放缓,直至停下。


    冬日的都城雨丝已经开始飘落,灰暗的天空低垂下来。车门被侍者恭敬推开,一名白袍的身影向接应的侍者递出伞,随后坐了进来。


    车门关上。


    车厢像被隔绝于世,细雨声被压在外面,空气里只剩布料摩擦与微弱的呼吸


    声。


    车重新启动,平稳地驶向前方。


    几名早已候着的医护人员开始工作,动作极其谨慎,半跪在地,目光垂落,不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时间像被拉长。


    足足过了许久,他们才退到一边,将结果递上,只剩车厢内的静谧。


    ……


    直到这时,长者才笑。


    “终于跟她道完别了?”


    沉默延续。


    被他问的人静静转过脸来。


    那张无与伦比的面容上,没有蒙着白布,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完全失焦,空洞无神,仿佛看向虚无。


    金发的神官,那张总是美丽温柔得惊人的脸上,带着世人完全不熟知的极度淡漠。


    温臻的冷淡并没有让长者的笑意消失。


    “今天不久前,我才跟她聊过天,”长者语气柔和,“他们说的没错,她还和以前一样,像小时候一样,压根没有变。”


    温臻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攥紧。


    “一样地漂亮,可爱,是个令人心疼的孩子。真不敢想象,如果当初我们没有留下她,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林家的孩子,现在情形会是什么样。多亏了你把她养大,还养育得很成功。”


    “所以,你想脱离议会长伴侣的身份,与她独处一段时间,叔父也理解你。”长者笑了笑,“你长这么大,从没任性几次,你一直做得很好。至于E级公民的那件事……叔父就当作没发生过。”


    “不过,当初你不该把我们蒙在鼓里,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也不至于为了一个通奸罪手忙脚乱。甚至,当初根本不必走到审判日那一步,对不对?”


    “不过现在看来,底层公民反应比原计划还热烈,倒真是多亏了你,现在你成为了E级,反而拉动了他们的情绪,这么一个迂回,效果比预期还好,你是玩弄舆论的好手,叔父不该怀疑你的本事。”


    长者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有医护人员半跪着递上一个盒子,是配好的药剂。


    “执刑官那个孩子,心倒是真的狠,她给你用的毒,是能永久切断视神经的毒素——她是真的想让你彻底失明。不过,我们还有一线补救。这管药剂能让你在短时间内恢复部分视力。”


    “虽然这可能对身体有些损害,但是你也知道的,我们没有时间了,跟议会的谈判就在明天早上,倒是你应该就能模糊地看清东西了。”


    长者语重心长:“为了明天你的使命,我们需要你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你明白吗?”


    半晌,温臻淡淡道:“我知道了。”


    长者欣慰:“这才是你啊,温臻。”


    “对了,军火爆炸的控制器,现在是在哪?那么重要的东西,不然还是放在我这更加妥当,不然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回答。


    长者笑了笑。


    事情到了这一步,小辈的别扭他也不再多问,转回去,靠着车座假寐。


    “你放心,”长者说,“那个孩子,只要你一切按照计划办事,完成你的使命,我们也会履行我们的诺言的。”


    **


    南城。


    黑色的轿车穿过海边,驶向高处,又急停下来。


    林又茉在家门口前停住脚步。


    这栋屋宅还和她今天早晨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绿植茂盛,在南城的天气里肆意生长。


    这附近的地都属于林家。一片寂静。


    过了几秒,她才抬起手,慢慢推开门。


    客厅空空荡荡。


    落地窗外的鸢尾花烂漫开着。


    天光斑驳地洒落在地,晃着那些花的影子,香气若有似无。


    ……


    温臻离开了。


    在客厅的桌上,叠着一条已经织好了的白色围巾。


    图案是茉莉。


    第38章


    这个世界,如此没有趣味。


    神殿占据都城最中央的位置。朝圣者眼中的世界中心,高耸的银色穹顶像权力本身的化身,冷冷反射着日光,犹如一道圣洁而不可触碰的幻影。


    年少的温臻站在穹顶阁楼的高台上敛眼俯瞰都城时,时常这么想。


    人的想法、情绪、欲望都无趣。


    来来往往的人像蚂蚁,在自己的条条框框里进行活动,不过是没什么味道的沙砾积木罢了。


    八岁的温臻就已经要学习很多东西。——政治、历史、科技、自保、人文……其中最重要的,他同样要学习怎么伺候人。


    伺候,床上,床下。


    温家的人都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供权贵们挑选。温臻也不例外,甚至,他是里面价值最高的商品,所以要展示给花钱最大方最高贵的客人。


    “温臻啊,你未来会是神官,我们温家的一切希望就全寄托在你的身上了。”长者语重心长地拍他的肩,对他寄予淳淳厚望。


    温臻从很小时候开始就学会了如何伪装,不把表情放在面上,不把心思付诸行动,他带着那张名为温柔的面具,游走在人们之中,美丽而冷静,仿佛永远不会露出真实的情绪。


    温家的长辈们开始带他见人,名义上是传教,事实上,长辈们和对面的人喝茶时,那些人的目光有意无意都打量在他身上,似乎在判断值不值。


    毕竟,他未来会成为神官,而神官,是每一任议会长的战利品。


    那么候选人们,满意这个战利品吗?


    让长辈们高兴的是,温臻大受欢迎,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人目光都流连在他身上,那些视线有如实质,黏黏乎乎的带着占有欲、侵略欲,当然有的,已经带上了赤裸裸的情.欲。


    神官会成为议会长的东西,那么自然而然也可以被那一个家族共有。


    长辈们如此欣慰,看着他的脸,打量着他的身形不住地点头认可,赞许道:“果然,你是我们最完美的人选。”


    真是毫无趣味。


    当温家长辈把他带到红灯区,温臻看到那个属于神殿的区域里,与自己相像的人正被注视和挑选,冷漠地想道。


    长辈们很满意,甚至洋洋得意,红灯区的神殿区域是他们设置来衡量每一届小辈们的受欢迎程度的工具。他们如此宽慰地告诉他,你的那些替代品是人气最高的。玩烂了一个,还有一个,源源不断,供不应求,你毫无疑问在各种方面都会受到所有人的喜爱。


    “温臻,你真是太完美的人选啊。”


    温臻漠然地想,是吗。


    但面上,他永远是那副温柔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像圣洁的神祇,毫无破绽。


    他不仅要成为最出色的倡伎,更要成为完成家族使命的利器,成为信徒心中的圣人。他需要没有缺点,没有污点,他需要完美。


    家族的使命就在不久之后,他们需要确定他就是那个人选。


    家族让他去教堂处理那些低级等级的公民,脏臭的贱民多少天没有洗浴,衣物破烂,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汗水、陈腐的味道。


    温臻面不改色,仍旧温柔应对,每一次握手、每一次询问,他的微笑都完美无瑕。


    那些底层的人爱他,幻想他,想要操他,他们嘴里叫着“神官”,眼睛却紧盯着他,背地里用他碰过的东西享受自己。在那些贫民窟的教堂内,温臻见过不知多少丑恶的勾当。温臻接过那一双双肮脏的手,不小心时,那些手里不知道多少次带着液体。那些穷人,底层的人,带着既恶意又仿佛无知的嘿嘿笑,握手的瞬间目光灼灼,仿佛从那一刻就能获得最大的满足感。


    温臻也必须保持微笑。


    这个世界没有人不是恶人,上层的人,下层的人,皮扒开来都是一样的腥臭,一样的令人作呕。所有人都被欲望吞噬,理智扭曲,成为肮脏的畜牲。


    温臻染上了洁癖。


    很严重的洁癖,他会无休止地洗手,沐浴,熏香,他身上于是总带上鸢尾花的气味,长辈们曾经质疑、怀疑他的行为,毕竟洁癖算是污点,不能让那些底层信徒听到,有悖于圣人的形象,而温臻微笑回应


    说圣人需要符号,鸢尾花作为他的符号正好,于是长辈们的疑虑也打消,只觉得这孩子心机深不可测,一步算到万步。


    很好,太好了。他们就需要这样。


    然后,他们开始担心完美的温臻失去控制。


    他们想要找到他的把柄。


    一个可以控制他的按钮、一个可以触发的开关。


    按下这个开关,就可以让他无条件听他们的话。


    小时候,温臻听到过长辈们商议用电击的方法来在他脑海里刻下暗示,但可惜那样的风险太大,他们经不起损失一个温臻,于是才悻悻然放弃。


    温臻知道他们在找把柄,但他漠然置之。他没有在意的东西,没有喜欢的事物,世界对他来说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搅在一起的灰色,他在这个世界,又从外剥离出来看这个世界,一切与他没有关系。


    那就让他们找吧。


    然后在那一个雷雨天,有一个不知死活的男人,抱着一个从医院生物摇篮偷出来的襁褓,昏死在神殿后门。


    温臻站在门廊下,敛眼凝视了许久。


    黑发的男人伏在地上,鲜血在雨中染红了水洼,一动不动。


    他怀中却紧紧护着那个襁褓。


    一个襁褓,干净的,洁净的,没被污染过的,一只白皙的小手伸出来,经历人生中的第一场雨。


    他想,如果杀掉这个小孩的父亲,他自己来替代这个位置,会怎么样?


    “那我来养她吧。”他说。


    ……


    ……


    ……


    世界是令人作呕、肮脏的的灰色。而这个小孩不是。


    这个孩子由他抚养,由他喂养,由他养育。


    长者起初对这个孩子大发雷霆,但很快,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温臻知道是为什么,但他不在意。


    温臻终于在这个世界里获得了一样纯净的东西。


    他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很好的“mama”,一个成功的教导者。温臻从大量书籍中学习,从影视资料中模仿。他会长久观察来教堂的母子,揣摩他们的相处方式、哄小孩的方法、教育的技巧。在有相当一段时间内,因为温臻表现得对带小孩来教堂的母亲十分温柔,获得了很多母亲的喜爱。


    温臻对这个孩子的未来没有具体计划,他只是不断尝试。像是在栽培一株幼苗,他不清楚会结出怎样的果实,但这并不妨碍他悉心养育她。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新奇。这个孩子承载着的未知的不确定性,让他开始对事情抱有期待,会观察明天会发生什么。


    ……


    然后执刑官林家的人带走了她。


    林馨岚本人甚至没有出面,只派出一群下属,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将她打包进一块布里带走带上车。仿佛搬走一件货物。


    林家有几十个后代,生物摇篮里堆满了林馨岚的基因,他养育的孩子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温臻头一次感到愤怒。


    他感觉到有东西剥离了自己的身体,强行从他身上剜去。从那以后他知道他有了把柄。


    能被人抓住的把柄。


    但这股冰冷的愤怒迅速攫住了他的身体,每一夜、每一日,他都在被灼烧般的煎熬折磨。他不能忍受这样的无能,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无力,更无法忍受那个会用小手抓住自己手指的孩子就这么成为别人命运的连带伤害,让她就这样死在一个暗无天日的长夜里。


    在林家灭门的那一日,他到了那座屋檐下,听从了自己的想法——毕竟在离开她的这一千多个日子,他日日夜夜,唯一想的只有这仅仅一个念头。


    没有人可以再从他身边带走她。


    没有人可以掌握她的命运。因为她不属于他们。因为他们不配。


    温臻杀了家族选的那个人,救出了她。


    同时,无可避免,温臻亲手把自己的把柄展示到了温家长辈们眼中。


    他们终于找到了他的弱点,欣喜若狂,而温臻对此毫不关心。


    为了让这个孩子在神殿活着长大,温臻愿意做他们一切要求的事情,也做了一切他们要求的事情。他完美无缺没有一丝瑕疵地扮演他的圣人神官,在那些令人作呕的权贵面前温柔微笑,在贫民窟照顾那些恶心的贱民。


    每次回到神殿,见到她前,温臻都会洗上数十遍的手,身上只留下鸢尾花的香气,只是他的习惯似乎也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耳濡目染学习,她也开始出现轻微的洁癖。


    这样不好。温臻想。


    但他又想,她做什么都可以。


    最后又变成,她对他做什么也都可以。


    温臻所有的计划施展得天衣无缝,他是如此地完美,他做的太好了,他的形象水涨船高,民众们为他发狂,乃至高级公民们都爱他,温家长辈惊喜连连,超出他们的预期。


    顺理成章地,使命的职责向他倾斜——温臻成为了使命的核心人物,他成为掌握权柄的人。而他知道,他必须成为权力的中心,操控温家的一切行动,收揽一切信息。他必须洞察每一个人的意图,预判每一次的形容,将所有潜在的变数纳入掌控之中。


    因为他的把柄在他们手上。


    他珍贵的、纯净的、他珍爱的把柄,在他们手上。


    温臻抚摸着锁骨下的伤疤,敛下眼,绿眸空洞,漠然如冰。


    林馨岚的死亡不是偶然,是必然。


    执刑官的存在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们掌握的权力太过庞大,过于恐怖,没有人会在梦中不憎恶他们。那些野心家们怎会容许梦中人手握一把利刃,悬于自己头顶,如同随时会劈砍下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样的极端制度,迟早会崩塌。


    林馨岚足够厉害,历代执刑官也足够厉害,但是毁灭他们只需要一个下着暴雨的晚上。


    一个憎恶她的议会长,一群别有所图的权贵家族,这样就够了。


    政变成功后,掌握一切权力的胜利者,不可能会再允许任何威胁其统治的存在。


    而林又茉只有一个人。


    他们做出了承诺,然后呢?


    然后呢?


    温臻不允许她小时候的一切再度上演。


    所以他为她布下了一局棋盘,他要确保没有人能够伤害她,没有人敢对她动手。确保没有人可以杀死她——


    从他清楚他要履行的使命是什么开始。


    **


    联邦历320年,12月20日,霜冬节前日。


    谈判日。


    谈判在都城一处联邦大楼的顶层天台展开。


    虽然是天台,但四周都被厚重的安保层层封锁,空气里连风声都显得拘谨。今天这场谈判,一场被外界称为“最后谈判”的会晤,将会对全联邦的公民直播。


    旷日持久、暗流汹涌的神殿与议会的冲突,终于将在这一日,被摆上台面,刻入联邦史册。


    无数民众聚集在街道上、广场上,仰头看向那些屏幕,上面实时播放着谈判的进程。


    早上八点,议会的人先进来。


    联邦议会长薛柏寒,高大冷峻,他走进来,身后跟着权贵与军政巨头们,他们都穿着议会正式的权贵制服,看起来华贵非凡,勋章与徽章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薛柏寒坐下在了长桌一侧的中央,而剩下的人陆续入座。


    不久后,会议厅的门再次缓缓开启。


    先入场的是几名表情恭谨的普通神官。随后,是昨日才在全联邦直播演讲、激起无数浪潮的温家长者,长者的白发在灯光下微微折射出庄严的冷辉。


    会场的气压似乎在这一刻微妙地转变。直到最后,所有窒息的安静被一声低低的吸气打破——


    ——温臻出现了。


    白袍的神官出现在镜头前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安静了。


    随即,狂欢出现了。


    神官的身份在此刻被重新加冕。美丽而冷冽的身影,瞬间将全场的热度推向顶点,像一颗久违的星辰落入人间,所有目光无可抗拒地汇聚在他身上。


    热度在一瞬间冲破云霄。


    这场谈判,在全联邦直播,所有屏幕、所有频道、每一栋大厦的高层大屏幕,全部播放着这一刻的画面。


    所有


    评论以万亿数计数,如洪流般涌入网络:


    “神官……”


    “是我看错了吗?”


    “我难道眼花了吗?”


    “神官,真的是神官!”


    “终于出现了!他…他竟然真的在这里!”


    “温臻……是他,是神官本人!”


    虽然在南城也有民众见过他,但毕竟那是少数,大多数的民众只有在庆典时才能偶然一睹神官的真容。其余时候,只能见到他的相片和影像。


    温家长者心平气和解释:“虽然温臻如今只是E级,但大家都清楚,那是权力留下的伤痕。他依然是神官的一份子,我们仍然希望他代表着神殿的信仰与尊严。”


    薛柏寒以冷笑一声应对。


    “天啊,太好了,太好了!”


    “我以前只在报道里见过……”


    “这就是神官吗?”


    “这样的美貌,居然是真实的。”


    “我不相信神官会犯下通奸罪,他一定是受害者。”


    “这样圣洁的美貌,怎么会有人舍得亵渎?!”


    “果然神官的眼睛似乎失明了……你们敲,我截图了,面对镜头有些失焦。”


    “一定是审判日时受折磨受的伤。”


    “都是这届议会的问题,该死的议会!”


    “我们要求换届!”“我们支持神官!”


    会议室内的人看不清舆论走向,他们陆续入座。


    巨大的会议室内,穹顶高悬,议会的人和神殿的人相对而坐。


    主持这场谈判的是议会的秘书,神殿方对此毫无异议。


    先是介绍了议题,秘书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穹顶下回荡:“如果没有别的问题的话,本次谈判,正式开始。”


    薛柏寒坐在高位,面色深冷,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对面。温臻端坐在他的对面,白袍整齐,神情温和,还是那副温和圣洁的模样。


    想不到就在几个月前,这些人的关系还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


    “咳咳,那我先开个头吧。”


    财政大臣环顾一圈,见没有人说话,轻轻咳嗽了一声,“神殿诸位,各位……今日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明确神殿与议会之间的地位与权限,寻求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那么,我提议,我们就迅速进入正题,我先提几个方案,关于财务、税收这些方面的建议……”


    财政大臣靠着一张嘴皮子上位,说着说着越来越顺,语速渐快,条理也越发清晰,口若悬河,中途还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补充水分。此时,观看直播的人不断加入,人数迅速攀升,逐渐达到了顶峰,几乎联邦每一个角落的人,此时此刻,都狂热地紧盯着屏幕。


    议会几个大臣依次发言,繁文缛节的议论让看直播的公民们不胜其烦,昏昏欲睡,但是因为有了温臻的存在,大家又止不住激动,纷纷注视着镜头,一分一秒都不想错过。


    镜头,终于轮到了神殿。


    “那么,神殿你们这一方面,有什么建议?”


    神殿一方,毫无疑问,是温臻发言。


    直播的摄像头,遍布会议室,而其中有一个由高空飞行器搭载的全景机悬浮在高楼天台之外,能将会议室内的全貌尽收眼底。


    场面安静了一瞬。


    “我们……么?”


    温臻轻声道。


    在这场谈判前,议会和神殿已经私下默认了协议:温家不再以炸毁整个联邦为筹码,而议会则给予他们相应的地位和话语权。这场谈判会,不过是一场明面上的表演,给民众展示。


    忽地,温臻忽然起身,缓缓走向天台边。


    他身材颀长,淡金色长发披散而下,闪着柔顺的光,如此耀眼。


    议会一侧的人瞬间愣住,气氛凝固,拧眉不悦与警觉——


    温臻这是要做什么?


    当众越席?对着民众讲话?说好的流程里没有这一环!


    就连温家长者的表情,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但很快便欣慰起来。


    温臻走到天台边,那双略微失焦的绿眸,进入镜头时,就仿佛降临人间的神灵,直直穿透屏幕,评论一瞬间又疯狂跳跃。


    “神官!神官!!”“我们支持神官!”


    “神官看到我了,啊啊啊!”


    “这样的直视,是不是神官第一次参加直播??”


    “我们竟然这么幸运!”“居然能看到这么近的神官!”


    “天啊,这次谈判会怎么说也值了……”


    “这里是镜头的方向么?抱歉,我的眼睛不太好……”


    没有辜负公民们的期待,温臻找到方向,有些歉意:“我有一项重要的公告,要亲自告诉各位。”


    议会的人皱眉。


    温家长者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是什么公告?!是什么公告?!”


    “是神官要重新入主神殿吗?!是要重新回到教堂吗?”


    “是要重新开始聆听信徒忏悔吗?!”


    ……


    对着镜头,美丽温柔的神官笑了笑。


    他抽出一柄小刀。


    长者猛地起身,震怒吼道:“温臻!”


    下一秒,刀尖被猛地扎入锁骨下的一道疤痕,用力往下一划,殷红鲜血顿时涌出!


    “各位可能不知道——联邦境内目前有两千多枚炸弹。”


    “这些炸弹在谈判会前就已经被装置完毕。一旦引爆,会让大半个世界化为废墟。”


    神官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慢慢探入伤口的血肉内,捏出了一枚沾满血丝的控制器,控制器的灯光急速闪动。温臻微微仰起脸,天光落在他脸上,看起来如此圣洁、美丽,仿佛从没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他微笑:“而这枚引爆器,现在就在我的手里。”


    全网一片死寂。


    第39章


    “这枚引爆器,现在就在我的手里。”


    金属质地的控制器仅有拇指大小,银灰色泽裹着血肉,被这样轻轻松松地捏在两根修长手指中,闪烁着规律的光。


    平缓、从容,跳跃像自如地呼吸。


    整个联邦的命运,都牵引在这一枚小小的东西上面。


    将“境内藏有炸弹”这件事堂而皇之告知民众——这是任何一个正常的政权都不可能做出的选择,除非疯了。


    片刻死一般的寂静后,无数尖叫、咒骂、质疑声在网络里爆炸开来,评论全被淹没。


    整间会议厅同样如同被火星点燃。


    “温臻!你疯了?!”薛柏寒猛地拍案而起,椅子被撞得砰然倒地。


    议会的人齐声呼喊,几人甚至当场起身,快步上前,想要从他手里夺下那枚东西。有人厉声大喊“守卫!”,有人推开桌椅,想要拉开彼此。许多还不确定的人看到神殿的人的脸色,也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峻性。


    神殿的人脸色扭曲难看到了极致,长者厉声喝到“温臻!”,他手紧攥着椅背,衣袖下的手臂青筋凸出。


    “温臻,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快放下手!”“神官疯了!快击毙他!”


    “不要动!”“把直播关掉!”


    “快,把直播现在关掉!”


    “温臻!你究竟在做什么?!想想使命!想想我们的协议,想想你从小就背负的家族使命!”


    在众人逼近时,而温臻只是神色平淡地抬起手,将那枚控制器举得更高。


    长者脚步骤然一顿,目光死死凝在那枚小巧的装置上。


    薛柏寒本来没在意,但察觉长者的反应,神情陡然一变,“那是真的控制器?”他几乎磨着后牙挤出的声音,直播镜头收录不到。


    长者没有开口,只是脸色沉得吓人。


    这份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薛柏寒脸色瞬息万变,怒意翻涌,几乎是磨牙切齿:“好你们这个神殿……太好了,好得不得了!”


    说好的筹码威胁,如今竟光明正大地亮在了全联邦的眼皮底下!


    ——这要怎么收场?!


    可没等议会长的怒气付诸行动,就听两人面前,天台边上,温臻淡淡开口了,


    “——家族使命?”


    他问,语调轻飘飘。长者骤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就听温臻说:“是我为温家做的,哪种使命?”


    温臻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他笑起来时,那张美丽的脸也依旧艳丽逼人。


    “是指——让我今天在谈判日死亡,然后当着全民嫁祸给议


    会——这样的使命吗?”


    这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


    **


    “喂,你说,明天的谈判会,你觉得谁会成功?”


    一天前,车停在南城林宅门口。眼见林又茉进了屋,院外,和绛刀一同候着的纪家秘书若有所思地开口。


    两人并肩立在车前。


    绛刀习惯了沉默寡言,依然不语。


    “执刑官支持哪一方,我觉得哪一方会赢。”


    秘书:“你怎么知道执刑官支持哪一方?”


    绛刀又沉默不语了。


    秘书叹口气,觉得没意思:“肯定是温家那一方会赢咯。”


    “为什么?”


    “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秘书倏地想起绛刀不知道炸弹和引爆器的事情,露出点同情,“因为神官大人受欢迎吧。谁不喜欢神官大人?”


    绛刀就更不说话了。


    真是个闷葫芦。


    秘书摇摇头,充满嫌弃。不知道这样的人怎么讨执刑官欢心的。


    不过说到执刑官,秘书开始担心起老板的状态,林又茉之前突然提出要回南城,职业嗅觉让秘书察觉到了微妙的异样。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发生了。


    是因为什么?因为跟温家长者的谈话?因为大屏幕上的谈判会议宣言?还是因为——


    正思索着,只听“嗒”的一声,林宅大门被推开。


    林又茉走出来。


    “执刑官。”“林小姐。”


    “上车。”她说。


    车子很快启动,驶回都城的方向。


    林又茉靠着车后座,她的腿边,放着一条白色围巾。她的手牢牢抓着那条围巾,眼敛下来,看不出情绪。


    **


    “什么叫‘让温臻今天在审判日死亡,然后嫁祸给我们’?!”


    今日的谈判的会议厅内,两方人吵得不可开交。


    议会大臣们听懂了,“啪”地拍起桌子,不可置信:“你们居然想杀温臻,还要把他的死栽赃到我们头上?!”


    “好啊,你们一直在密谋,暗地里操控一切?!”“机关算尽到这种地步?你们还想瞒天过海?!”


    “荒唐至极!”“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和平谈判’?!”


    “亏你们还是神殿的人,竟然打定主意让神官去死?!”


    “够了够了!你们神殿必须立刻交代清楚!”


    神殿的人面色难看:“麻烦冷静一点,现在重点根本不是——”


    “冷静?!你让我们怎么冷静!”


    “你们神殿必须给个说法!”


    会议厅内顿时喧闹乱作一团。


    终于,长者冷冷开口:“你们议会少在这里颠倒黑白!这话没有任何证据,全是温臻的一面之词!”


    薛柏寒双手撑在桌面上,冷笑一声,慢条斯理:“我没记错的话,阁下不到一小时前,才说过‘温臻是神官的一份子,仍然代表着神殿的信仰与尊严’吧?”


    “这话,你现在就要吃回去了?”


    长者的脸色顿时难看许多。


    “还是,阁下的意思是——刚刚神官说的这个‘两千多枚军火炸药’——也不是温家的?”


    这几乎是把一切扯到明面上来讲。


    长者怒极,最后挤出两个字:“不、是。议会长,你的指控纯粹是无稽之谈!”


    当着全联邦直播的面,他绝无可能承认。


    薛柏寒挑眉,似乎早料到这个回答。他的目光转向天台边的温臻。


    没关系,无论是温家倒台,还是他这位让他颜面尽失的“前任妻子”名誉扫地,薛柏寒都举双手赞同,乐见其成。


    薛柏寒彬彬有礼:“神官大人,现在你也揭露了你想揭露的真相,这样你可以退回来,把控制器交还给真正管事的人了吧?”


    说着,他还伸出了手,准备接手那枚控制器。


    却没想。


    温臻形单影只站在天台边,天光在他身周勾勒出一层金边,美得不似凡人。


    他慢慢转过来,语气很轻,莞尔了。


    “谁说,我的目的是揭露?”


    话音未落,他那只握着控制器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抬高——


    然后,按下了按钮。


    **


    林又茉回到都城,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林又茉的第一站是神殿,但神殿大门紧闭,守卫守口如瓶。等到太阳升起来,广场上、街道上,就已经挤满了人。


    ——今天可是谈判日!


    明面上长达几个月的议会和神殿的冲突,就终于要在今天了结了!还是全民直播!谁能置身事外?


    所有联邦的公民都激动不已。他们早早地就拥挤来了公共区域,手里或带着联邦议会的旗帜,或是捧着紫色的鸢尾花,一眼望去,紫色几乎覆盖了整个广场,宛如一片流动的海洋。


    毕竟经过几个月的舆论发酵,大多数人都重新投靠回归了神殿,这个苦难的社会怎么可以没有宗教?


    他们原谅温臻,为他的无辜而战,不是因为他们相信他,而是因为他们想要相信他,他们想要相信自己的信仰纯洁无瑕。


    林又茉在这时想起了温臻跟她说过的话。


    这就像纪廷元想要相信她是他的血脉一样。


    民众也一样,一意孤行地忽略了很多的细节。


    “执刑官,您准备也出席这个谈判会么?”


    纪家秘书在旁边恭敬询问。


    作为这个联邦的实际掌权者之一,这个谈判会林又茉当然有权出席。


    林又茉正站在广场一侧。


    抬起头,就是无数偌大的屏幕。


    谈判会还没开始,屏幕上播放着的是许多无关痛痒的广告,但这丝毫没有削减公民们的热情。


    不少人已经开始编口号、排练喊声。


    广场上的人群仍在不断涌入。


    过了会儿,林又茉说:“不用了。”她抬起眼,看向屏幕上的倒计时,“我在这里看就行了。”


    这是她不准备插手的意思。


    秘书点点头,应了一声,吩咐几个下属在周围守着。


    人群中有人注意到执刑官的方向,但大多数人目光闪烁、复杂。近期关于她的舆论出现奇异摇摆,人们对她的看法正在逐渐改观,但这种事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林又茉没在意。


    她只是抬眼盯着屏幕。


    没过多久,谈判会开始了。


    跟她想的一样,温臻果然出席了。


    在他出现在镜头内的那一瞬间,广场上的人都沸腾了。毕竟联邦是一个单一宗教地域,所有的公民仅有教徒和非教徒之分,民众对神官的感情高度一致——他一出现,民众开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神官!神官!”


    尖叫与高呼如同海浪般汹涌,紫色的鸢尾花,飞扬在广场上。


    温臻对镜头的方向有些模糊,但不妨碍他唇角的笑温和。


    林又茉注意到了他的眼睛。


    他暂时能看见了……温家给他用药了?


    从昨天开始,林又茉心里有一种不安,而这种不安隐隐在扩大,在此刻,依然没有变好的趋势。


    少女站在广场一侧的阴影里,她手里磨搓着那条白色围巾。


    果然,她的预感在接下来温臻说出“引爆器在我手里”以及“使命是指让


    我今天在谈判日死亡,然后嫁祸给议会”的时候,得到了验证。


    广场上的民众喧哗声震天,混乱成一片。


    林又茉的手猛地攥紧围巾。


    纪家秘书从一开始就在小心打量老板的神色,林又茉总是脸色平宁,面无表情,但是,难道,真的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


    直播画面内,同样是一片混乱,议会与神殿的争吵声此起彼伏。


    ——“神官大人,现在你也揭露了你想揭露的真相,这样你可以退回来,把控制器交还给真正管事的人了吧?”


    ——“谁说,我的目的是揭露?”


    直播屏幕中,温臻的侧脸美丽,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撒下一层细密的阴影,衬得唇边的笑愈发柔和。


    下一秒,他按下了按钮。


    “轰隆!——”


    一声巨响骤然撕裂了空气!


    都城远处,天际线上腾地冒起一团烈焰,火光冲天而起,如血色朝霞般映红半幕天空!


    滚滚浓烟翻涌,炽热的光芒照亮街道和建筑,仿佛整座城市都被染上了赤红色。


    广场内,所有人静止了。


    他们呆呆地仰起头,看向那个方向。


    远方的火光熊熊,映照在每一张震惊而恐惧的脸上。


    ……


    “是炸弹!是真的!”


    终于,不知是谁尖声叫出,声音像投石入湖般,瞬间击碎了死寂。


    恐慌蔓延开来。有人跌倒,有人推搡,有人拼命冲向广场外围。哭喊、怒吼混杂在一起,巨大的恐惧像洪水般席卷整个人群。


    与此同时,在联邦各地,人们惊恐地发现,当地教堂的教区内,红光有节奏地闪烁——那是炸弹的警示信号!


    林又茉站在人潮之中,抬起脸,目光死死盯着屏幕,漆黑的眼睛里眸色沉沉。


    谈判会议的高楼内,守卫森严。


    突然,一声枪响骤起,惊得所有人退开。“滚开。”有人道。


    一名黑发少女疾冲而来,穿过走廊,如同黑影划破寂静。


    **


    高处。


    天台的风冰冷猎猎,吹起白袍的衣角。


    全城的死寂中,温臻立在天台边上。


    胸前的刀伤割得很深,染红神袍,如同罂粟绽放在白色的织物上。手指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往下落,在地上砸出血花。


    他微微仰起脸,轮廓映照在血色晨光里,美丽得令人心惊。


    “刚刚我引爆的,是一处无人地。”


    温臻弯了弯眼,转向镜头后的联邦公民,他露出一个很轻的微笑。


    “不过现在你们知道,我是认真的了吧?”


    第40章


    从高处看时,火光是温暖的橙色。


    温臻的眼睛只能看清朦胧的颜色,交织在一起。他现在远远地望向爆炸硝烟的那处,只感觉像是模糊过的朝霞。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手里的这枚控制器是真的引爆器,会议室内,没有人敢再靠近他。


    温臻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慢慢转过头,对着镜头露出微笑:“我对这个世界早就没有希望。”


    “从小,我就被当做神官培养长大,被人敬仰,看上去高高在上,可事实上,我却只不过是一件礼物,迟早要被送出去,作为议会长的战利品。”


    “甚至,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从我小的时候开始,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神殿对我的规划,就是让我逐渐成长,成长为人人景仰的神官。我没有过选择的自由,甚至连爱的人,都要被当做筹码,让我为他们做事。”


    “我被迫看着亲近的人被利用、被伤害,而自己却无法反抗。每一次抗争都被扣上污名,每一次挣扎都化作耻辱。而最后,我被污蔑通奸,信用点被扣尽,沦为E级,受了无数折磨。”


    一旁远远站着的薛柏寒听着温臻的表演,嘴角划出一丝讥讽的冷笑,但他没再动作。


    “按照温家的计划,今天本是我的死期。”


    温臻字字清晰。


    “他们会设计让我在这场谈判会上跟议会的人起冲突,然后让我‘不小心’死于议会的人手上。我的死,会让民众痛恨议会,转而对神殿心怀好感。紧接着,他们就有机会发动审判日,让议会的人被统统送上法庭——然后,这个联邦,就会顺理成章地由神殿接管。”


    “看,改朝换代,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一个殉道者的死亡作为开端。也就是我。”


    天台上,温臻静静站在镜头前。


    浅金色的长发在他身后轻轻飞舞,就在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身份从圣洁高贵的神官,变成了残暴恐怖的魔鬼。


    直播镜头里,他美丽的面容,在晨光的映照下,竟然如此静谧、美好。


    那双绿眸模糊地望向天际那片温暖的橙色。


    他的眼睛看不见,却似乎想通过这样的视线,寻找谁的身影。


    寻找谁呢?


    他忽然莞尔,恰逢时机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打湿笑意,如此凄美,像血染的鸢尾。他笑得宁静而绝望。


    “到这一刻,我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留念的了,不如就让我来毁灭这个世界好了。”


    联邦就在这样短短的时间内,陷入了人间地狱。


    人们不敢置信,哭嚎、哭喊、尖叫、惨叫,他们高呼着“神官”的名字,仍然不敢相信他们信仰的神明会这么对他们。他们跪倒在地,他们试图躲到各个地方,试图逃跑,却不知道哪里会是安全的地带。


    在无数联邦公民的注视下,温臻慢慢地举起手中的控制器。


    修长的手指,就这样,要按下按钮。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会议室的大门被一股力气猛地“嘭”地推开。


    所有人几乎下意识地转头:“!——”


    温臻的手指按下的同一瞬间,那一个控制器——也被另外一只手同时按住了。


    引爆——


    “嘀——”


    ……


    广场上,街道上,屋内,地下室,荒地上,海岛上。无数人,绝望流泪,等待命运的审判。


    【权限干扰】


    【权限干扰】


    【权限干扰】


    【权限干扰】


    【权限干扰】


    ……


    几乎在同一瞬间,鲜红刺目的大字出现在世界各地。


    千万个播放直播的大屏幕上,谈判会议室内,赫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少女黑发飞扬,她的手,牢牢攥住了温臻手中的那一枚控制器。


    ……


    世界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直到足足几十秒后,盯着屏幕,才有人反应过来。


    “……是执刑官?”


    “是执刑官。”


    “真的是执刑官。”


    “天啊,是执刑官!!”


    街道上、广场上,民众们的绝望瞬间化作惊喜与感激。有人泪流满面,仰天高呼:


    “是执刑官的权限干扰!”


    “她救了我们!我们还活着!!”


    “是执刑官救了我们!”


    “是执刑官!是执刑官啊!”


    欢呼声如海啸般蔓延开去,泪水与笑声交织,几乎掀翻了屋顶,冲破了广场,传向远方的街道与巷弄。


    人们紧握彼此的手,抱在一起,喉咙嘶哑却止不住地呼喊着同一个名字。


    ……


    天台上。


    林又茉手抓着那一枚控制器,她敛眼看着。


    片刻后,她慢慢抬起眼。


    温臻那双失焦模糊的绿眸,就这样映入她的视线。


    民众的欢呼铺天盖地,即便在高楼上,也能隐约地听见那些雀跃感激的声音。


    在【权限干扰】之后,林又茉终于反应过来。


    她抬起脸,一字一顿说:“这一切——”


    “也是哥哥的计划吗?”


    温臻故意藏起炸药的引爆器,咬紧牙关不告诉她位置;他给她留下那一条不告而别的围巾,印着茉莉。他算到她会追问引爆器的位置,他算到她看到留下的围巾会回都城,算到她会旁观这一场谈判会而不参加,又算到她知道他要引爆炸弹一定会来阻止他。他演了那么一大出戏,说了那么一大堆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为了等她来,等她到这个地方,亲手插手阻止这一切——


    “就是为了让我做救世主吗,哥哥?”


    “如果我做了联邦的救世主,就没有人能再轻易杀了我,是吗?”


    在今天之后,林又茉这个名字会跟救世主画上等号,她是拯救世界的那个人,是挽救联邦的那个


    人。她的地位会逐渐变得无比坚固,在神殿和议会都烂成泥沼的情况下,她会渐渐成为民众新的风向标。


    而这一切,早就在温臻的预测里。


    “炒作舆论,变成E级,让我救你,逆转风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温家培养你的目的是让你死在这一天,所以你将计就计,让他们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你的计划做嫁衣,你把什么都利用到了,利用一切,利用所有的人。”


    “就是为了这一刻——是吗,哥哥。”


    而温臻,只是认认真真听她讲完这一切。


    他的眼睛看不见,但温臻居然有一丝庆幸,温家昨天给了他那一剂药,让他能模糊地看清她的轮廓。


    又茉有一双那么漆黑的眼睛。


    她小时候温臻就发现了,她这双眼睛不会笑,不会哭,但是看着他的时候,一眨不眨,只要她看着他,温臻就感到幸福。


    所以人的性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温臻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温家给他安排的命运,他的生命不够长,却也足够长。他可以算计一切,计算一切,安排好一切,把所有的局势、人心、舆论、脉络,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又茉。”他摇摇头,表情怜爱,像是在教导她,“现在,才是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捏住林又茉的另一只手,将她手里的枪口对准自己的胸口。


    直播镜头里,年轻的执刑官,拿着枪,指向那名想要灭世的恐怖分子。


    林又茉手指一僵。


    她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温臻!”她试图要抽开手——但温臻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哥哥本来就活不久。”温臻温柔说。


    他不光算计到他的死亡,甚至还算计到了他的死后。


    在他被温家挑中的那一刻起,在他被选中要成为未来“献祭”的神官那一刻起,从他被决定要成为未来光鲜亮丽的神殿代言人那一刻起,温家的人早就给他喂了药。而昨天给他打的那一剂针,更是催化剂。


    温家的人不会这么轻易给他可乘之机。


    温家的神官,注定死在今天。


    他们拿捏住他的把柄,他就要他的把柄反过来做威胁他们所有人的利刃,他们,所有人,没有人能够再有机会拿她的死亡做威胁。


    一切的一切,温臻所做的一切,二十年来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这一刻。


    到了最后一刻,温臻还是笑了。他柔和地注视她,那些模糊的色彩浮现在眼前,他像是想要将她的样子看清,印在记忆里。


    如果可以,温臻也想记得,跟她相处的那一切日夜,每一分,每一秒。她每一次叫他“哥哥”。


    他抿着泪微笑:“对不起,哥哥当初没有想到,你会那么生气……”


    “如果重来一次,哥哥一定……”


    “砰!”——骤然一道枪响!


    一道子弹,从她身后而来,猛然绽放在温臻的胸口,将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鲜血溅在她的脸上。


    “做得好!”长者高喝赞扬。是温家的人开了枪。危机解除,他们终于能铲除掉这个罪魁祸首,及时止损。


    子弹穿过人的肉.体,需要穿过皮囊,肌肉,血管,最后刺入胸腔。


    白袍上,大片鲜血蔓开。


    温臻的动作,骤然凝固。


    他的唇角,缓缓淌下血迹。可他的神色仍然那么温柔,那双深绿色的眼睛,曾像湖水,包围她。


    馥郁的鸢尾花香气,包裹住她,像小时候那样,像温臻抱过她的那一个个日日夜夜。


    他苍白的唇张合,却什么没再说,只是抿出了个笑。


    林又茉凝固了,她的心跳、呼吸、血液的流动,在那一刻,仿佛都凝固了,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她的枪还在她手里,她还没来得及开的枪,她没来得及扣动的扳机,她的手在颤抖,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的喉咙、嗓子、声带,她的全身。


    温臻的尸体就这样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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