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臻醒的时候,是在第五天。
林又茉得到消息时,正在都城中心工作。
昏暗的房间,躺在金属板上的人体浑身痉挛,肌肉抽搐,喉咙间发出“嗬嗬”呓语,粘稠的血液顺着金属角坠落,滴答,滴答,砸在地板上。
林又茉手中拿着刀,重复:“——醒了?”
“是的,林小姐。”来传话的佣人谨慎用词,“您的客人已经清醒了。”
林又茉转回眼,本来金属板上的人奄奄一息,撞到她的目光,又垂死挣扎起来,疯狂摇头,“唔!”“唔!”眼中掉出大颗泪珠。
房间内,其余几名站在阴影里的人大气不敢出。
而林又茉垂下眼,随手握住刀,“嚓”的一声,刀刃穿透喉咙,轻松地结束了这个人的一生。
砧板上的死鱼,戛然而止。
“今天就到这里。”她说,摘下手套出去。
房门关上。
她离开之后,房间内剩余的人才慢慢上前,凑到金属板前,打量那滩烂肉一般的人。
“……今天算这人走运。”
“是啊,这才到哪一步。”“我还以为至少要到明天。”
“平常哪有这种好运气。”
“不过执刑官的‘客人’,说的应该是……”
房间内安静片刻。有人给了说话的人响亮的一巴掌。
“你想要寻死不要拖上我们。”
**
林又茉赶回家时,是下午。
都城夏日总是下雨,前夜刚下过一场雨,今天却又格外凉爽。
阴天风大,飒飒吹起衣角,林又茉行走在庄园绿地内,偏过头仰起脸看向那栋不远处的楼。
一栋独立的楼,或者说塔。庄园是林家的家族财产,从千百年前延续到现在,许多建筑历史悠久。
在这几天内,高岭之花的神官被她强行抢回家的消息,在上流社会内广泛传播,激起一片哗然。她那句“欢迎来跟我抢”毫无疑问击退了许多有权力有身家的贵族。
这些有头有脸的A级公民顾虑太多、拥有太多,他们恨得牙痒痒却得依旧对她笑脸相迎,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都承担不起与执刑官为敌的后果。
而平民就不一样了。
“林小姐。”紧跟她的佣人低声道,“前几天来闹事的人,已经全部被处理完毕。”
“但是今天,还是有新的人试图闯入……今天我们已经处理了三个。”
“还有的人尝试各种方法,无人机……或者偷拍……或者强行闯入……”
林又茉“嗯”了一声。
神官落难,变成E级公民,他身上的一切都变得触手可得,所有人都自觉能分一杯羹。就连庄园内部,都有不少仆人招架不住诱惑,趁夜色闯进病房,试图偷取些什么。
她占据了所有人觊觎的宝物。
这也是为什么,林又茉将他移到了这里来。
她走到那栋塔下,往上看去,远离主楼的古塔石墙长满了青苔,一闪木质窗户开在塔的顶端。
与世隔绝一般。
林又茉忽然觉得像温臻像被她关在高塔的传说中的长发公主。
只不过她并不是来救他的。
到达塔顶时,有几名医生等在房间门口。
这些人的面孔在杀了几个之后已经被换了一批。见到她,惶恐地打招呼。
林又茉向房间内看去,而温臻正坐在窗边。
经过几日的休养,他稍微恢复了一些气色,白色的衣袍披在他略显削瘦的身形上,柔顺的淡金色长发披散在身后。淡淡的天光洒在他身上,让他显得如此静谧、美好。
林又茉发现他那张美丽的脸上,双眼处仍然蒙着一层白布。
“神官的眼睛短时间内恐怕无法恢复。”医生低声道。
“之前的药物影响,可能让他一段时间内都处于失明状态。抱歉,执刑官,我们已经尽力……”
……失明。
林又茉想起审判日上温臻的模样。
“我知道了。”
“身体上,神官只要慢慢休养,这几周应该就能基本痊愈。但是眼睛……就不知道要过多久。”
“好,谢谢。”
医生恭敬地离开了。
这一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林又茉在房间门口盯向那抹身影,站了一会儿。
她才迈步进去。
似乎听到声响,温臻微微偏过脸,转过来。
“医生?”他问。
没有回应。
蒙着眼的金发美人坐在那儿,他顿了顿,又问了一遍:“是医生么?”
依旧没有回音。
温臻拢了拢手指,他心跳有些许快。轻轻地抿了下唇。
林又茉走到他身前。
他看不见,林又茉的目光就这样无所顾忌地俯视他。
神官瘦了很多,皮肤白得几乎透明,金发被窗台的风吹扬起,他无知无觉面前的人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过了几秒,他轻轻张唇,声音轻不可闻地有些颤抖。
“……又茉?”
“……又茉。”
林又茉看他。
片刻之后。
终于,她说,“嗯。”
温臻的手指蓦地拢进掌心。
他直接要站起来,但是身体虚弱,起身时不稳,白袍散乱地向前跌,林又茉下意识上前。
“又茉。”神官就这样把她抱进了怀里。
林又茉肩膀一僵。
她闻到,鸢尾花的香气,浓郁的鸢尾花香气,扑面而来,将她包围。
“哥哥……以为见不到你了。”温臻嗓音很轻。
神官长长的金发垂下,那双被蒙着的眼茫然地找寻她的方向,抱住她的拥抱细微地颤抖着,像是失而复得。
“哥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低声喃喃。
林又茉僵立在原地。
她抬起眼,看到他的金发,看到他的脖颈,看到顺着脸慢慢淌下的泪水。
她感到浑身僵硬。
她顿了顿,然后退后了一步。
怀抱落空,温臻下意识怔忪地向前探了探手,没有摸到她。
“……又茉?”
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落空,温臻呼吸凝滞。
林又茉看了他几秒,视线移下,落到他的手腕。
冷白的手腕上还缠着绷带,些许红痕绕在皮肤上,之前在监牢里被禁锢,伤势没有好全。
纵使看不见,他的手仍然试探地向前,想要触碰她。
“又茉?……”他抿了抿唇,仓皇地想找她的方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他看起来很不安。
林又茉这么看着他。
巨大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温臻想起上次在议会宫,她丝毫不理会他就离开。
修长的手指拢了拢,慢慢地收了回去。
那张美丽的蒙着眼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无措的表情。
“对不起,又茉……哥哥不应该……”
林又茉垂下眼。
最终,她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
“……!”
蓦地被她主动肢体接触,体温顺着手腕传来,温臻惊得一颤。
她说:“我带你下去。”
神官僵了下。
然后慢慢露出一个笑,他染着泪水的唇角上翘,有些高兴,“好。”
高塔只有旋转蜿蜒向下的楼梯。
温臻看不见,所以林又茉带他下去。
她牵着温臻的手腕,垂着眼,领他下台阶。
温臻很信赖她,莞尔着。“小心脚下。”“往这里迈。”“左边的台阶。”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轻声应“好”。
昔日的高贵神官成了被她囚禁的囚犯,他却看起来这么高兴。
仿佛甘之如饴。
温臻不可能不知道成为E级的他现在成为了她的阶下囚,所有物。但他却什么也没反驳。
林又茉垂着眼想,温臻从昏迷中清醒了,所以他不需要再住这么偏僻了。她在思索之后的安排。
那么……
走出塔楼,清凉的风吹拂过来,远处的树林绿色起伏如同波浪,沙沙作响。
绛刀安静地等在塔楼下。
少年脖颈间扣着一圈漆黑的颈环,他抬起那张漂亮的脸,唇角还残留着这几日被咬破未愈的血痕。
“执刑官,关于要查的事情……”
他看见林又茉从塔楼中走出,刚要迎上前,却在看到她身后那人的身影时,一滞,蓦地僵住了。
林又茉并不是一个人。
一位淡金色长发的神官在她身后,被她牵着,走出塔楼。
天光落到那人身上。
神官蒙着眼,仿佛看不见,唇
角却带着温柔、安心的笑意。
圣洁又美好。
平日里冷淡的执刑官,虽然依旧没有表情,但握住他手腕,带他往前走时,刻意地放缓了步子。
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林又茉抬起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绛刀脸上怔仲又晦涩不明的表情。
林又茉:“等我一下。”她的声线平静。
温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仍然点头,温声道:“好。”
神官顺从地停留在原地。
林又茉走上前,到绛刀面前:“是前任议会长的事情么,怎么了?”
绛刀目光仍然在不远处神官身上停留几秒,他有些凝滞地转回来,抿了抿唇角,才垂下眼回归正题,公事公办道:“暂时……还是没有办法查到纪廷元的行踪。”
“派出去的人呢?”
“派出去的人都没有回音。”绛刀摇头。
“我知道了。”过了片刻,林又茉平静道,“我来处理。”
“抱歉,执刑官。”绛刀低头道,“是我做的不好。我会继续去查。”
说话的时候,牵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绛刀一声不吭。
这几晚上,他都是在执刑官的床边度过的。
现在如果解开衣领,他的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情爱痕迹。执刑官对他丝毫不手软,绛刀也从不会喊疼。
他充当了一个不受宠爱的玩具。
不过或许……执刑官不会需要他了。
……
林又茉握着温臻的手腕,领他一路回到主楼。
庄园因为有神官在的关系,佣人被她解雇了大半。
温臻现在看不见,有许多事情不习惯,林又茉让几名佣人专门照料他。
为首的是庄园内年纪最长的一位老佣人,她曾经在以前的林家待过,侥幸在那一天外出躲过了林家斩首灭门的惨案。前段时间还为林又茉介绍过林家的家庭相册。
佣人支在重要庆典时见过神官,面对他时诚惶诚恐,尽心尽力地照顾周全,准备餐食、置办衣物、准备房间。
但也有不便的地方。
到了晚上,林又茉看见佣人慌张地敲响她的房门。
“林小姐。”
“怎么了?”
佣人局促不安道:“神官之前不小心跌倒……好像受伤了。”
林又茉起身,跟着佣人走去温臻的房间。
穿着白袍的金发美人靠在床边,他好像刚洗过澡,发丝濡湿,带着潮湿水汽,贴在白皙的脸颊上。
听见声响,温臻抬头,蒙着眼的白布无措地看向她。
手上睡袍的袖子撩起,手臂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殷红的鲜血正流淌出来。
“……又茉?”
第22章
“又茉?”
温臻迟疑地问。
没有听到声音,意识到了来的人是谁。温臻身形一滞,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将手臂向后藏,另一手匆忙捂住伤口。
“我没事的。”
蒙着眼的白布下,温臻努力分辨她的位置,甚至试图抿唇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哥哥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他看不见,不知道捂住伤口的动作,让他睡袍上都蹭上了殷红血迹。血迹,像绽开的梅花。
林又茉看向佣人。佣人立刻道:“应该是浴室盥洗池的边缘太尖了……神官撞到了。”
林又茉没说话,只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过了会儿,她迈步进来。温臻听见她靠近,身体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下意识想往旁边退一点,却又撞到了身后的床。
“真的没事的。稍微消毒处理一下就好了。”
温臻声音轻又温柔,几乎听不出受伤的迹象,像是在劝小孩子不要靠近摔碎的玻璃。
“只是忽然看不见不习惯而已,等过几天,我习惯这里的摆设就好了。”
她没说话。
温臻心里发紧。
他抿了下唇,将手臂慢慢地又向后藏,鲜血顺着手指往下滴落。
“又茉,”他努力温柔道,露出一个宽慰她的笑容,“就是一点小伤。几天就好了,甚至不会留下痕迹,很快就恢复了。”
“现在好像很晚了,你是不是今天也累了,要不要先早点睡觉。我记得小时候,夏天你就喜欢早点躺下……”
温臻嗓音温柔。
神官的声音永远是这样,每次庆典上,他从高台走出来说话时,信徒都会露出那样痴迷虔诚的表情。
林又茉抬眼,看向他。
房间内的光线柔和,温臻微微垂下头来,淡金色的发笼出一层朦胧的光影,他蒙着白布,看不见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但林又茉却又感觉像小时候那样,被他注视。
似乎意识到了她不会回答。温臻停下来,唇很轻地抿了抿。
“又茉……?”他不安地轻声念她的名字。
哥哥看不见她的视线。
林又茉仰头长久地凝视他的五官。
面颊,皮肤,脖颈,耳垂,被交领睡袍挡住的锁骨,还有那双柔软的唇。
像被蹂躏过的玫瑰的颜色。
念她的名字时,唇会轻轻相碰,然后弯起,温和地笑。
鸢尾花的香气包围着她。
天上的月坠落。
小时候想得到的东西,现在终于在她手里。
林又茉退后一步。
她收回视线,对佣人道:“让医生现在过来一趟,处理伤口。”
声音平静,一如既往。
“好的,林小姐。”
她离开房间。
佣人很快按她的命令去吩咐,很快,医生就来了。
未合拢的房门内,温臻怔怔地站在那里,他轻轻垂下脸,长发落在脸上,投下一层细碎的阴影。
美丽的面庞上,慢慢浮出一丝茫然的失落。
……
**
林又茉觉得事情并没有变化。
她操纵了政治的天平,她在审判中成了赢家,她赢得了战利品,她把温臻带回家里。
除此之外,事情没有变化。她人生里的其他部分都没有发生变化。
她的生活应该跟以前一样。
林又茉依然照常做她的工作,出门,交际,开枪,用刑,无视目标对象的求饶话语,必要的时候,结束人的生命。
因为工作的关系,她也并不常回家。
她在这个世界行走,却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执刑官的工作让她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她像是隔着玻璃审查世界的那个监督员,不带私人感情地观察一切,他们的人生,他们的财产,他们得到的,他们失去的,而这一切,跟林又茉没有关联。
小时候锻炼如何杀人时,教她的老师让她先从小动物入手,然后又为林又茉丝毫没有犹豫的下手阵阵惊叹。
她的手很稳,精细,切割出来的伤口优美,像艺术品,而作为创作者的她心率却并没有任何变化,她对待这些剥夺生命的工作——是的,工作,就真的像工作一样。
事实证明,人跟动物对她来说并无两样。
诊断的心理医生对她的评价是:“她是天生的刽子手”。对此林又茉并不感到意外。但他们紧接着给她看了神官的照片。
林又茉抽出枪,在心理医生的脑门开了一个洞。
“砰”。一声枪响。她的动作太快,手太稳。放下枪时,心跳和表情都没有变化,好像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譬如饿了要吃饭,弄脏要洗澡,淋雨要躲雨,她只是做出了她觉得应该做的反应。
心理评估室内一片死寂。
仰面中枪的心理医生歪倒在椅子上,血缓缓流下椅背,林又茉站起来,礼貌问“结束了吗”,然后道谢,离开。
……
所以,温臻对她来说应该是不一样的。
林又茉在出了一段长差,回到家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当她走上台阶,迈进家门,闻到淡淡的鸢尾花香气时……她慢慢地站住了。
家里变得不一样了。
迎上来的佣人小心地说:“林小姐,我知道您不喜欢家里有任何气味,但是您之前吩咐说,神官那里如果
想做任何事,都任他做,不要阻拦。所以……”
所以。
林又茉看向落地窗外的花圃。紫色的鸢尾花开得淡雅,刚移过来的花还有些蔫软怯生,但已经在微风里微微舒展了姿态。
花园里多了一大片花。
家里也有花。
温臻喜欢花。
林又茉走进家里,在通向花圃的露台看见了温臻。
他果然在照料那些花。纵使蒙着眼看不见,他依然拿着水壶,亲力亲为悉心地浇水。
他身边的佣人姿态都很恭敬,温臻侧过脸,轻柔地说了什么,佣人立刻点头认真应答。
金发的神官美丽的面容上带着很轻的笑意,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心生好感。
林又茉出现的时候,佣人自觉顿住,无声无息地离开。
温臻并没有察觉。他带着轻和的笑,依次为他的植物浇水。这几天的适应,似乎已经让他习惯了每一样花盆所在的位置。
“麻烦,递给我一下剪刀,可以吗?”他询问。
林又茉目光扫到一边桌上的园艺剪刀,拿起来,递给他。
“谢谢。”
温臻道谢。
他靠手指的触觉小心辨别枝叶的位置,然后俯身,剪去那些冗余的末梢。
动作时,袖子微微滑下来,林又茉看到之前他手臂上划伤的那一道伤口,红痕还在,像被风雨打湿未干的梅枝。
林又茉忽地走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臂。
“!”
温臻被惊得剧烈一颤,手中的园艺剪刀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又茉?”呼吸停滞了几瞬,他才迟疑地开口,露出了不自觉的慌张神情,“……是你么?”
“又茉?”
林又茉没回应,她只是上前,拉过他的手臂,她把脸埋进他的衣袖间,轻轻地嗅闻。
很淡的血腥味,也有更浓郁的鸢尾花香味。
温臻咽了咽嗓子,他心跳仍然急促,没有平歇,他感受到身前小女孩小兽一般的嗅闻,慢慢地,放松了绷紧的脊背。
“……又茉。”他嗓音低柔,“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喜欢闻他。
但是她愿意主动触碰他,温臻心都变软。
林又茉已经很久没有亲近他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林又茉就这样把自己埋在他手臂上很久。
直到满鼻满脑都是鸢尾花的香味,她才缓缓松开。她感到有些晕眩,像是缺氧的后遗症。
“回去吗?”放下他的手臂,林又茉询问。
少女表情平淡,声线也依然平静,只是脸颊因为刚才的嗅闻浮上一些很轻的红晕。
“好。”温臻应道。
他总会答应她任何事。
温臻慢慢拉下自己的袖子,刚准备凭着记忆找到路,走上几步,一道熟悉的触感又握上了他的手腕,带他前进。
她手的力度很轻,很稳。
温臻不由得莞尔起来。
林又茉领着温臻回到了屋内。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布置如同以前一样,佣人们端上两份晚餐,如同以往一般精细,精美,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温臻吃得要清淡许多。而林又茉的三道菜品也和往常一样,她对吃食没有太多要求。
但在这一刻,她拿着刀叉的手却停下了。
刀叉进食的细微响声清晰,此时忽然停下,在她对面的温臻也发觉了。
“又茉?”
失明的金发神官问道。
烛火摇曳,落在两人脸上。
她依然没说话。
但温臻怔了怔,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良久,抿了抿唇,轻声试探问道:“又茉……要不要以后,让哥哥给你做晚饭,好不好?”
他又补充,“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在神殿时,是温臻抚养的林又茉。后来他太忙,有时过于忙碌,林又茉短暂给别人看管,而林又茉习惯了他做的饭,吃什么都不习惯,甚至一段时间直接不吃东西,拒绝进食,吓得神殿的人以为她要饿死。
温臻本来以为她不会回答,但下一刻——“好。”她说。
林又茉回答得飞快,她又重复了一遍,很慢地道:“好”。
她并没有问他失明了该怎么料理食材,看不见该怎么准备餐食,温臻也完全不会怪她没有考虑到这件事。他只是很高兴……只是真的很高兴。
神殿的人常说他溺爱她。
可为什么不?
“好,那哥哥以后给你做。”温臻温声问,“那又茉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如果有新的,哥哥也可以学。”
又不说话了。
不过温臻找回了与小时候的林又茉相处的感觉,他自顾自继续温柔接道,“那就像以前一样,你喜欢的那几道菜。”
“嗯。”这回她回答了。
她又紧接着又说了一遍,“好。”
温臻莞尔起来。
好像又回到了以前一样。
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
……
在接下来的日子,林又茉像终于有家的小鸟,每日出去工作,到晚上,会准时回来,回到这个有鸢尾花香的家里,吃晚餐。
等到吃完了饭,她才会再度出门。
温臻亵渎神明的神官名号仍然在外,庄园内依然时不时会遭受入侵或者袭击,但林又茉处理得很好,家里的佣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最终留下来的这些,被她捏住了命门,十分听话,不会违抗任何的命令。
E级公民的标志是一道肮脏的催命符,剥夺了所有的人权,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对他做任何事,也意味着温臻只能呆在这个家里,不能迈出家门一步。
温臻对此毫无异议。
他像无所觉一般,每日只是呆在这个庄园里,伺弄花草,养病,为林又茉准备晚饭,像不知道这栋宅邸只是一座精致的囚牢,将他的余生困在其中。
而林又茉,则开始对鸢尾花的气味上瘾。
小时候对温臻的依赖终于又卷土重来,林又茉终于又对这种气味开始依恋。
一点点的浅尝辄止不再够。她总觉得自己被吸引,想要更多。
而温臻失明了……
温臻失明这件事,对她毫无影响,甚至只是方便了她。
“又茉……怎么了?”
这一日,她回来时,身上带着屋外的雨水潮气,她迈进屋内,伞放在了一边。
她出去了几日,短暂地没有回家,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温臻听到了她的动静,轻声询问,“又茉?”
他在走廊里,正捧着一束要插.进花瓶的鸢尾花,紫色的花朵摇曳,沾着露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林又茉靠近。
温臻现在已经不会被她接近的声音吓到,美丽的神官笑了笑,道:“怎么了?是不是今天工作上出了什么事情?”
长而柔顺的金发拂在脸颊两侧,他垂下脸,唇边的笑意温柔。
“怎么了,又茉,跟哥哥说说好不好?”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哥哥一直在担心你,你出差的地方会不会雨下得太大,你有没有带伞。”
“小时候你就不喜欢……唔。”
手中的鸢尾花忽地落地。
林又茉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按到了墙上,头蹭到了他怀里,温臻的背后嘭地撞到了墙,他穿得本来就单薄,白色的绸缎袍子轻易被她蹭开衣领,感受到胸前的触感,温臻轻轻一颤。
她的呼吸湿润,靠近,贴着。
再差一点,就能碰到。
“……哥哥。”
她说,“你锁骨上的咬痕,是谁的?”
温臻过了许久,才缓过来。她的气息湿热,嗅闻着,唇贴得很近,在他的怀里,像想要哺食的幼崽。
“是你的。”他闭上眼,轻声回答,“是你很久以前咬的。”
为了骗过薛柏寒,他又割伤了一遍。
就差一点。和嘴唇一样的玫瑰色挺立。
温臻慢慢垂下脸。
抬起手,抚摸小女孩乌黑柔软的发顶。
他嗓音轻哑,哄道
,
“……想吃么?”
像小时候一样。
第23章
毋庸置疑,温臻爱她。
这份爱从太早以前就已经存在,延续到至今,本质已经看不清了。
温臻垂脸抱着她,小女孩身上还带着屋外的水汽,发丝有些湿漉漉。果然没有好好打伞,又茉小时候就不在乎晴天雨天,总在雨里跑,也就是身体健康,不然肯定会生病。
可是就算这样……万一呢?
他心疼地去摸那些发丝,想用手弄干一些。
但林又茉忽地虎牙咬重,温臻肩膀蓦地一抖,背又靠向墙面,没忍住哼了声,白布蒙着的眼下的红色漫起一片。
“又茉……”
美丽的神官脖颈轻仰,才克制住颤意,继续摸她的头发。
“……又茉。”他轻声道。唇被咬出了痕迹。
贪吃的小孩子。
他从来不会怪她。林又茉只是喜欢这样而已,她怎么会有错?
或许神殿的那些人说的没错。他溺爱她。他们说这样放纵她教出来的林又茉不会是正常的人,这样抚养出来的林又茉会是一个无所忌惮、不知收敛、不会听话的怪物,那温臻自己就是养大怪物的人。
温臻总忍不住会去满足她。又茉那么小,那么可爱,叫他哥哥的时候那么轻,他总忍不住给她一切。
怎么能不满足她?
她叫他一声哥哥,他的心就软成水一样。
她不吃别人的食物,温臻就给她做饭。
她有洁癖拒绝别人的触碰,温臻就照顾她的起居。
她生病发高烧睡不着,温臻就整夜整夜不合眼地陪她,什么都不做,让她睡在他怀里,亲吻她的额头。
他心疼得掉眼泪。
都是他的错,林又茉的口欲期没过就让她跟他分开了……都是他的错。
每当想到那件事,温臻都会难过。
上次在议会宫又茉没有理他就离开了,温臻的心都要碎了。
“哥哥……”
“……嗯?”
她在他怀里胡乱地蹭,把衣领蹭得泛起褶皱,乱七八糟。
“……想吃另一边。”
温臻轻声道,“好。”溺爱道。
他主动拉开衣领,让她吃。被鸢尾花香味弄得头晕目眩的林又茉张嘴就叼住,疼得他眼泪都要下来。
“哥哥,”她含糊地说,“变肿了。”
“没关系……想怎么吃都可以。”
“真的?”
“真的。”
“可以咬吗?”
“嗯。”
“可以用牙齿吗?”
“可以。”
“可以也用手吗?”
“……可以。”
于是她就把他在墙上按得更紧。
温臻靠在墙上,无意识地扬起下颚,咬住唇忍住到唇边的轻溢。视觉被封蔽,黑暗之中触感只是更清晰。
他会弥补她的。
会保护她,会爱她。
不会再跟她分开了。
**
与此同时,与建立起温馨日常、两点一线生活的林又茉相比,都城早已陷入一片焦头烂额。
在神官的审判日之后,联邦的宗教信仰轰然崩塌,信徒愤怒难抑,接连上街游行,甚至冲击教堂。
而在上流圈层,事情更没好到哪里去。
审判日像一枚投进深水的石子,或是一根导火索,引起了无数连锁反应,撕开了A级公民之间原本勉强维系的表面和平。平日里看似相安无事的人开始产生摩擦,不断有人翻旧账、抓把柄,疯狂叫嚣着要将彼此送上断头台。
更可怕的是,混乱开始大幅度向上、向下蔓延。在这样的情况下,甚至许多平民开始质疑制度的阶级性:为什么上层人可以决定上层人的性命,为什么执刑官可以插手政治,为什么议会如此腐败无能,甚至无法抗衡一个二十岁的刽子手?!
审判日不是结果,只是混乱的开端。
议会宫,处在风暴的中心。
高大的男人站在窗前,神情不虞,目光森寒,透过厚重的玻璃望向都城。
秘书忐忑敲门,道:“议会长先生,刽……执刑官已经等在门外了。”
“让她进来。”
“好的,先生。”
林又茉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立在窗前的薛柏寒。
一别一个多月,议会长英俊的眉间有几分郁色。
审判日后,薛柏寒以雷霆手段稳住了议会,迅速扭转局势,把控了方向。然而底层公民的情绪失控、阶级矛盾的激化,是他始料未及的。A级公民之间的对立也愈演愈烈,超出预期,局势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膨胀。
——但这,似乎都不该是执刑官想要见他的理由。
“执刑官,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你有工作了?”
许久不见的顶头上司首先发来冷硬的质问。
林又茉停下脚步。
“恕我不能苟同,长官。”林又茉平淡道,她早出晚归,日夜奔波,是很有职业道德的刽子手。
“是吗?”
薛柏寒从窗外收回视线,移到林又茉身上。他审视了下她,“……你最近日子倒是过得很不错。”
“本来觉得你是个没断奶的小崽子,现在看来……”薛柏寒逼近到林又茉面前,他足够高大,阴影将她整个人遮住。
高级的政客擅长捕捉蛛丝马迹,薛柏寒凝视她,忽然勾唇,笑了,“没想到你跟温臻,真的是这种勾当。俄狄浦斯情结……原来如此。我还真没说错。”
“你真是他抚养长大的吗?”
林又茉的小刀抽出来很快。很快,刀刃就已经贴在了薛柏寒的脖子上。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她说。她跟哥哥,是普通的她跟哥哥的关系。
薛柏寒这次甚至没有叫警卫。他在秘书惊恐的眼神中抬手握住了林又茉的手腕。
“别这么紧张,执刑官。”议会长微微冷笑,“神官好歹也是我的‘前妻’。你现在能把他金屋藏娇总归也有我一份功劳。随口提一句,你未免反应太大了,不是么?”
林又茉看了他一眼。
收回手,往桌上扔下一沓资料。
“议会长,你最好看看。”
“什么?”
薛柏寒走回办公桌后,翻开,是一份人员档案册。这些人的身份五花八门,从海关检测员,酒店前台接待,机械承包商,烟火研发工程师,到某些私人银行的行长,生物制药副总裁……一眼扫下去,D级到B级公民无数,其中甚至还有三四个标注了“意外”的A级公民。
这些人的共同点,是都已经“死亡”。
薛柏寒看到这一串名单,脸色已经逐渐沉了下来。
他合上档案,抬头看向林又茉,眼神阴鸷,仿佛正试图看穿她的用意。
“你想做什么?”
他显然也知道这一系列的死亡事件。
“不同行业、不同阶级。这么多无关联的人在短时间内相继‘意外死亡’,不会只是巧合。”
林又茉想起薛柏寒之前让她从红灯区拿的芯片。
——倒卖.军火。
那天晚上她看过芯片内的内容,其中包括境外账户、加密通讯、货物调度路径,内容不详,毕竟红灯区主管李七也只是个边缘的喽喽似的人物。
“你查过倒卖.军火的去向”
林又茉说,“你担心政变。”
听见“政变”二字,薛柏寒的目光骤然一冷。
联邦曾经遭遇的恐.袭不少。
总有被压迫的公民等级不满现状,想要颠覆政权;也有外来军阀与流民渗透边境,试图撕裂联邦秩序。但他们缺乏真正的武装支持,内部也没有人里应外合,产生的矛盾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上一次叛军闹出事,还是在一百多年前,审判日的开启,与其说是愤怒清算,不如说是献给公民的一场政治表演。
但这次不一样。
像是一张网,悄无声息地织好了。而最可怕的是,抽丝剥茧的那一根线头,还找不到。
也许,审判日后的混乱,也是幕后人推波助澜的一手。
“维持联邦稳定也是你的工作,需要我提醒你么?执刑官。”
薛柏寒冷冷道。
林又茉没有说话,她只是将手中的一份资料扔在了桌面上。
“这的确是我的工作。但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件事。”
她漆黑平静的眼睛直视他,不偏不倚,开出了自己的筹码。
“首先——告诉我纪廷元是谁。”
**
林又茉在翌日拿到了纪廷元的档案资料。
薛柏寒虽然是个自大狂妄的政客,但能坐上这个位子靠的不是运气。很快,议会长下令,议会专门派人把文件送来了家宅。
议会的人来的时候战战兢兢,穿过林又茉院子内的安检,生怕被不小心开几个洞,变成瑞士芝士片。
这一份资料的确详尽得多,包含了许多明面上没有的私人信息:一些很小的癖好,家庭结构,和一份病历单。
总结来说,上任议会长纪廷元现年132岁,膝下子女三十四个,死了十二个,孙子辈不太幸运,传闻家里几十年前起了一场大病,现在仅存三个:分别在经商、从政,还有一个在念书。
家庭结构没什么,林又茉扫过去,很普通的A级公民家庭:庞大、冷淡、繁殖迅速而且效率至上。就像她母亲过去的林家一样。现代科技发达,后代可以像种子一样在生物摇篮里量产。没人愿意花时间“生”孩子,只需要投资和筛选。感情从不在计划内。
至于病历单,除开那些因为高龄而得的慢性病之外,只有两样让林又茉注意:
【无痛症】
【反社会人格】
反社会人格很普通,林又茉见过上一任神官惨死的画面,况且,这在A级公民里并不算“异常”——或者说,在这座金字塔形的社会里,善良注定无法生存,只有马基雅维利式的掠食者,才能冷血地站上顶端*。
而无痛症,普通又不普通。
这也看不出来什么,或许这才是纪廷元始终不露面的原因。也或许是他折磨他人肉.体为乐的变态心理的开端。
但这些资料对她并没有什么帮助。
林又茉看完所有文档,做出总结。
做执刑官几年,她已经明白要找出一个早已消失在权力缝隙中的人,靠纸上资料毫无意义。
……
这也是她叫绛刀来的理由。
绛刀随叫随到,没过多久,出现在了庄园的花园内:“执刑官。”
一段时间不见,少年依旧容貌昳丽,神情冷静沉稳。深色上衣包裹着清瘦的身躯,颈上的黑环衬得肤色越发苍白。路灯昏黄,他静静站在那儿,一如既往。
但上次之后,绛刀刻意减少了打扰,只是在远处跟随,贴近却不越界。
“抱歉,执刑官,关于上任议会长的事情,我依然没有查到任何踪迹……”
少年垂着眸,木然地解释进度。
林又茉问:“你是纪廷元的人吗?”
绛刀倏地抬眼。
神经一瞬间绷紧到极致,仿佛有一根线,唰地从他的脊背拎到脑后,漫上一层冷汗。
“……执刑官。”
“不是吗?是吗?”林又茉语气平静,“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绛刀冷汗布上额头,没有说话。
“你查不到任何资料,是因为他授意你这么做?”
“你跟在我身边,替代红刀,是纪廷元的命令?”
“你的目的是什么?”
绛刀紧抿唇,一言不发。
在林又茉的注视下,他慢慢低下头,轻声艰难道,
“您可以杀了我,但我什么都不能说,执刑官。”
林又茉打量他。
路灯下一时安静。
“为什么要杀你?你有一张这么漂亮的脸。”
绛刀长久地停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影子,被夜色钉在了地面上。
“如果你不是纪廷元的人……把他的地址查出来,交给我。”
林又茉转身离开。
良久之后,绛刀缓缓垂下晦暗不明的眼。
胸口的滞痛感强烈,让他涌出一阵涩然的茫然。
**
“——你身上有别人的香味。”
季相兰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跟林又茉在浴室里。
豪华顶层公寓的浴室也是奢华无比,浴缸很大,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还能俯视都城美丽的天际线。
水汽氤氲,季相兰拨弄着小女孩的黑发,惩罚似的咬了咬她的耳朵,嗓音有些吃味。
“怎么来见我,身上还带着别人的气味呢,小混蛋?”
他们都多久没做了。结果林又茉出现在他家门前,上来就是不管不顾地把他按倒,季相兰本来听经纪人的话在做直播,差点没忘了把直播镜头关了。
不然一场千万人级别观看的直播事故,明天就要跟他的照片上新闻头条。
林又茉长长的黑发泡在水里,她脸蛋被雾气蒸腾得有些泛红,但是那双眼睛又平静无波。
季相兰咬完了她的耳朵,又不舍得真的用劲,最后还是恨恨地在她颈后细密地亲吻,留下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暗红痕迹。
林又茉有洁癖,身上没有任何气味,所以这味道肯定不是来自于她的。
林又茉在不是上床的时候都很好说话,就算他这样,她也没有拒绝。
她往后靠,靠在季相兰怀里他的金发上。
季相兰看她好笑,亲了亲她的发顶。“听说你最近把神官带回家了?”
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算是全民话题,季相兰虽然有教籍,但对宗教并不热衷,不太能跟信徒们的义愤填膺共情。
当然,平民们当然不知道她带神官回去真正的理由。
林又茉乌黑的睫毛垂下,她似乎有些困倦,快闭上眼:“……嗯。”
“你高兴吗?”季相兰问。
林又茉睫毛又慢慢扇了扇:“……嗯。应该。”
这已经是很难得的回答了。
“没想到你对宗教反应这么大。”他打趣,“这么大的事都敢犯。”
“我不是信徒。”林又茉回答。
这回季相兰是真的惊讶了。他记得听过一些传闻,“但我记得你小时候是在神殿长大的,为什么不是信徒,那你为什么要把神官带回……唔。”
但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林又茉转过来,跟他接吻了。
少女撑起身子,黑色的湿发坠着水珠,将她身上的浴衣洇湿,很快,她的手指拽住了他的发,迫使他仰头看她,季相兰弯起眼,很快没有心思再思考别的事情。
浴缸的水哗啦啦地溢出去。
季相兰手里的光脑屏幕,就这样滑落下去。
**
都城,郊区。
林家庄园,主楼。
二楼,轻柔的夜风吹拂着白色纱帐一般的窗帘,划出优美的弧线。
花园里路灯轻柔地点缀着,传来阵阵馨香的鸢尾花香气,仿佛童话一般静谧美好。
金发的神官倚在露台边。
他面容美丽,眼上覆盖一条雪白的布。身侧亮着一张屏幕,上面正不间断地播放实时热度新闻,主持人尖锐夸张的声音传出来:
【大明星季相兰直播时,疑似有情人来访……匆匆关掉了直播画面。】
【有人截图发现,一名黑发女子的身影曾短暂出现在画面中,引发外界猜测,这位可能就是季相兰的神秘情人。】
【目前关于情人的身份众说纷纭……】
……
修长白皙的手,抬起。
点下暂停键。
第24章
“你回来了,又茉。”
美丽的金发神官站在门廊下,带着柔和的笑,等她回来。
门廊亮着桔黄色的灯,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柔和。温臻那头淡金色的长发束到一边,用丝带随意却漂亮地系着,发丝顺滑地垂落下来。
温臻今天穿得格外人夫,他没有穿那身白色的袍子,似乎刚从厨房出来,一条带着花边的围裙系带系在身后。
林又茉看着他驻足了好一会儿,才走进门内,温臻跟上。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来,停下脚步,回身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一同往前走。
“哥哥的眼睛,还没好吗?”她问。
温臻怔了一下,很轻地摇
了摇头:“没有。”
他的脸轻轻垂下,似乎有些低落。
林又茉看他。
“会给你添麻烦吗,又茉。”温臻轻声问。
“不会。”她回答。
温臻就露出了高兴的笑。
两人走进餐厅时,温臻低下头,在她发边轻轻嗅了一下。
“你身上有香味呢,又茉。”他说,“很少见。我记得你不喜欢身上有气味,是买了新的香水吗?”
“不是。是不小心留下的。”
温臻很自然地问:“是情人身上的吗?”
林又茉不觉得有瞒着哥哥的必要:“是的。”
“原来是这样。”温臻摸了摸林又茉的发丝,很体贴地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我们又茉长大了,有自己的享乐方式。哥哥很开心呢。”
“是认真的关系吗?要带回来给哥哥见见吗?都让他把味道留在你身上了。”
林又茉停顿了片刻,似乎经过了思考:“不用。”她回答。
温臻唇角微微上扬,他低头亲吻了下她的发顶:“好。”
“如果以后又茉有合适的人,记得带给哥哥见一见。”
“好。”
林又茉答应。今天晚餐是温臻亲手做的奶油南瓜汤,是林又茉最喜欢的口味。她几乎迫不及待地坐下,拿起了餐具。
“很好吃。”林又茉难得对食物发出评价。
“是吗?”温臻唇角弯弯。
他很喜欢林又茉吃他做的饭,总让他有一种满足感。
“哥哥。”吃完半碗之后,林又茉忽然问。
“嗯?”
“你给薛柏寒也做过晚餐吗?”
温臻怔了下,随即笑了:“没有。”
“为什么?”林又茉放下银勺,她身体微微向后靠,注视向温臻。
神官看不见,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正用怎样侵略性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有些迟疑,轻声问:“什么为什么?”
“你们结过婚。”林又茉阐述一个事实。
在这场婚姻里,神官属于议会长的财产。被使用、被安置、被拿来作为交换的一部分,都不稀奇。
更何况,两人曾以夫妻名义共处了一个月。
“不会亲近吗?”“哥哥不会照顾他吗?”“哥哥只给我做过饭吗?”
她直勾勾问道,像是幼崽在划分领地。
温臻似是有些羞窘,但还是点头:“嗯。”
“只给又茉做过。”
“穿衣服呢?”
“只给又茉穿过。”
“花呢?”
“只送过你……又茉,我……”
“那睡觉呢?”林又茉忽然问。
温臻倏地一怔。他脸上骤然漫起大片红晕,有些羞耻:“林又茉……”
“哥哥睡觉也只跟我睡过吗?”林又茉问得直白、天真,不得到答案不会罢休。
温臻显然也知道她的习惯,只能不自然地偏过头:“……嗯。”
他微微垂下脸,发丝在脸上洒下些阴影。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薛柏寒没用吗?”
“没用”什么……温臻感觉脸上发烫,烧起来一样,金发的美人轻轻咬住了唇,羞耻感漫上脸颊,绯色一片,他有些受不了一样,伸手去摸林又茉的脸,捂住了她的耳朵。
“没有就是没有。小孩子不准问这种问题。”
羞怒的神官看起来格外漂亮,那双瑰色的唇艳丽。
林又茉长久地注视他。
那哥哥是她的吗?完完整整是她的吗?林又茉感到少见的迷茫。
温臻不知道她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可哥哥刚才还在问我情人的问题。”
“为什么这件事不能告诉我?”林又茉说,“我二十了,不是小孩子,已经成年了。”
温臻羞耻地咬唇。
“……就是没有。”他低声道。
他像是想逃开这话题,有些慌张地站起来,作势要离开,但是因为看不见,跌跌撞撞的。
林又茉拉住了他。
被突如其来的拥抱环住,感受到小女孩的温度,温臻一惊,呼吸滞了滞:“又茉……”
她将脸埋进他柔软的金发里,鼻端满是鸢尾花的香气。
“我相信哥哥。”她说。
“哥哥不喜欢我身上的气味吗?”她说,
“哥哥帮我洗掉吗?”
**
浴室里,雾气氤氲。
温臻定定站在一边,然后手指蜷了蜷,慢慢地坐下在浴池旁边。
蒙着眼睛的白布下,那张美丽的脸颊绯色一片。他看不见,但是手可以感觉到。温臻抿着唇,小心地探出手,顺着林又茉的发丝,替她轻轻清洗头发。
林又茉仰靠在浴池边,那双漆黑的眼睛就这样直直仰视他。
她抬起手,手臂上滑落一串水珠。她的手指摸上了温臻的脸。
脸颊上传来湿热的触感,温臻一颤:“……又茉?”
“嗯。”林又茉应着。
她的手却没有拿下来。手指顺着温臻烫意的脸颊慢慢摸,到了他的唇边,又到下巴,她似乎在检查、审视、观察、体验。
水沾湿了温臻的脸、唇。
“又茉,我……”温臻想说什么,又抿紧了唇。
在这一刻,林又茉想起了小时候的愿望。
二十岁的林又茉,跟三岁的林又茉,十五岁的林又茉,想要的是同样一样东西。
“哥哥。”她又说,有些茫然。
“……嗯。”温臻的尾音已经发着颤。
“你是我的吗?”
这话问出来,浴室内很静,只有流水浮动的声响。
温臻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嗯。”他说。
……
林又茉从浴池里坐起来,她身上的水哗啦啦躺下,她抬手勾住温臻的脖颈,在他惊得僵直之中蹭了好几下,把自己沾上了鸢尾花的香气,才感觉满足。
“给我吹头发吗?”她问。
……
林又茉披上浴衣,坐到床边。卧室宽敞柔和,一盏暖光静静亮着。
温臻坐在她身后,林又茉自然地趴到床上,将长发垂在一边。
温臻小心地拨弄她的头发,给她吹干。
因为看不见,只能小心摩挲。
刚洗完澡,林又茉身上那股紫罗兰的劣质香气也消失了。
林又茉像一只懒洋洋的幼崽,抱着软垫,一动不动,任凭摆弄。
哥哥的手很轻柔,像小时候一样。
“又茉,”温臻问,“那天佣人收拾你的房间,找到一样东西问我,是一样小企鹅钥匙扣,是你的吗?”
“……嗯。”林又茉闭着眼,“是我的。”
“原来是这样。”
温暖的风拂过她的后颈,吹到某一处时,温臻的手停下来了。
停得有些久,让林又茉感觉到了。
“……怎么了?”林又茉睁开困倦的眼睛,问道。
短暂的停顿。
“没什么。”温臻的声音没有变化,“又茉的头发长长了很多呢。”
“嗯。”林又茉又闭上眼。
温臻垂着脸,将她颈后的那一捋发丝抚下。
“又茉。”
“……嗯?”
一段时间没有回音,林又茉翻了个身,睁开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向哥哥。
温臻靠在床板上,手轻柔地放在她的头发上。
“天气快凉了,哥哥给你织一条围巾,好不好?”
**
都城,西区,圣弥亚大教堂。
彩绘玻璃投下的光影显得格外宁静。
穿着白袍的年轻神官正站在台上,诵读圣典。声音清澈,在穹顶下回荡。
堂下无数教徒轻声跟着念诵。
“——赞美神明。”
念完这一个章节,说出结束语,年轻的神官停了下来。台下的信徒露出了或迷惘或虔诚的表情,有人兀自沉思,有人闭目忏悔,还有一些合掌祈祷。他们拿着蜡烛,嘴里念念有词。
年轻的神官温安微笑着巡视过今日前来的教徒,忽地,他的目光停住,脸色微微变化。
教堂内的信徒的低语,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所有人停止了动作,齐齐向同一个方向望去,有人惊惧,有人一言不发。
还有的人露出了复杂的目光。这种复杂的目光与往常不一样……甚至夹杂着了一些细微的,敬畏。
黑发的少女站在门口,
她穿着学院制服,表情平静。
**
“真是好久不见了!”温安呜呜道。
脱离了神官职责,温安卷起白袍的袖子,扒在了栏杆上,一晃一晃,像一只快乐的小鹦鹉。
两人走上了教堂高处的钟楼,从这里极目远眺,可以看见低矮的民房,和远处的红灯区。
自从温臻出事以来,宗教信仰一片混乱,无数极端派的信徒选择攻击教堂,就在两人说话时,就看到有衣衫褴褛的信徒愤怒地往墙上涂鸦。
“上一次见面还是什么时候?两三年前?那个时候你还在神殿……啊我记得,是你刚就职执刑官的时候。那一晚上,你到神殿来庆祝。”
对于大多数朴素的教徒来说,教堂仍然是他们精神的庇护所。
毕竟,让生活在苦难里的底层人民放弃信仰,实在是太难了。
林又茉往下看,有不少信徒仍然捧着鸢尾花式的圣典进入教堂。
看到林又茉的视线,温安说:“你知道吗?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了温臻的那个罪名。”
“罪名?”
“通奸,你不会忘了吧?”温安小声道,“还是你也不相信?”
“也?”林又茉重复这一个字。
“是啊,不光是我们,有不少信徒仍然相信神……相信温臻,他们觉得他是被陷害的——是议会见不得他名气太高,压过议会长,才要把他除掉。”
“毕竟‘通奸’这种事!哪个神官敢通奸?当我们神殿的禁闭室和鞭刑是装饰品吗?给他们来上两鞭就知道了。”
温安气呼呼的:“我们神官,除了神明和未来要结婚的对象,可是要保持绝对贞洁的。”
“说实话,我本来不信这个故事的,但现在越传越广,愤怒过后大家都开始冷静,开始信了,毕竟信徒们以前多崇拜神官,谁愿意相信他通奸?这不是打自己脸嘛。”
“你看那些在墙上乱涂的,以前可是几百号人围着教堂闹,现在就剩几个人了。”
“其他人呢?”林又茉问。
温安睁大了眼:“当然跑去冲议会啦!”
难怪薛柏寒那么急着揪出幕后黑手。
要坐实温臻通奸的传闻,必须拿出确凿证据。可偏偏那所谓的奸夫从宴会厅跑出来摔下去就已经死无对证,剩下的只是一地流言。
而向来目中无人的傲慢的议会长,恐怕不到最后一步,是绝不会低头发官方声明向低级公民承认自己被戴绿帽的。
“哦对了我是不是忘记说……在这个故事里,执刑官你可是一个正派人物呢!”
温安说到这里笑嘻嘻的,“抱歉,不是说你平常不正派的意思。”
林又茉看向他。
“毕竟你从吃人的议会里救走了神官嘛。”
温安打了个比方:“大概像……从食人国里救走公主的恶龙?”
实在是太烂的比喻了。
温安今年二十,有着温家人标志性的金发,他跟林又茉小时候在神殿时认识的。两人虽谈不上亲近,却因为年龄差不多,每日打照面,多少算是旧识。
林又茉小时候曾把他按进水池里差点淹死因为想看人能憋气多久……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温安的脑子就不好了,变成了一个旷世罕见的乐天派。
“对了。”
温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角落抱出一个箱子,递给她。
“这是温臻留在神殿的私人物品。他和议会长的婚礼前,按规矩不能携带私人物品。我偷溜进去收拾了一下,把能带的都装进去了。”
“这是你要的,对吧?”
林又茉点头:“谢谢。”
“他大概不知道吧——我们这些小神官,可想他了。那天看到他被关进禁闭室,所有人都快碎掉了。”
“反倒是那些长辈,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脸色发青,讳莫如深的样子,连圣典都要翻到别的章节去。”
温安捏着鼻子忿忿不平。不过把林又茉送到教堂外时,他又摆出了那副端庄神圣的神官模样,“愿神的光辉常伴您左右,执刑官。”
林又茉不介意礼貌回复:“你也是,神官。”
林又茉收下箱子,箱子不轻不重,她没有看别人东西的习惯。温臻说他织围巾需要这些东西,她就联系了温安,过来教堂一趟替他取。
不过在林又茉准备回去时。
她忽地停住脚步。
她目光从手中的箱子上收回来,视线望向不远处的红灯区。
第25章
红灯区像个两极分化的地方。
不从正常的道路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低矮破败的民房。污水横流,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街巷弥漫着潮湿霉烂的味道。
林又茉让人将从温安那拿到的箱子送回家,兀自穿过房子中间的小道,路过那些残破屋舍,屋里的人一个个神情麻木。再往里走,是一片废墟。原本发生过瘟疫的地方,到现在还是没人居住。
林又茉跃上天台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响动。
黄昏的光芒从天际线尽头洒落,风掠过屋脊,吹起她的发梢。
林又茉回过头,看见了绛刀。
同样的地方,不同的人。
绛刀弯下腰,从天台残破的玻璃缝隙下捡起一个破碎的相框,里面有一张三个人的合照。
一个女人,两个长相一样的小孩。
他被女人搂抱着,脸颊上有三颗红痣,神情怯懦。
绛刀手指紧了紧,沉默地将相框放下:“我偶尔会回来这里。”他像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是吗。”林又茉看向远处的天际线,老实说,她并不关心。
看了会儿夕阳,林又茉一跃而下,轻巧落地。
绛刀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
林又茉漫无目的地行走,穿过低矮的平房。两侧的人看到她的打扮不甚惊讶——毕竟“执刑官”在红灯区属于一个色.情热度分类,这种装束的人比比皆是——不过等到有人看到她的脸,气氛忽然就紧张凝重起来了。
“执刑官。”
在林又茉走进红灯区主楼前,身侧递来了一个面具。
绛刀低声:“您最好还是戴上,最近红灯区很乱,人多眼杂,以防万一。”
林又茉接过了面具,扣在脸上。
实话说,她对低级公民并没有过多兴趣。他们犯了罪自然有治安署处罚,罚款也好,监禁也好,枪毙也好,都跟她没什么关系。林又茉的权力主要针对B级顶层和A级公民——都说了,她不热衷于杀人。
但很显然,那些上等人很会操控舆论。
进门的时候,她从腰侧一摸,摸出一张卡片。是许久前红刀为她弄来的那张假.证件。
林又茉迈步进去,绛刀顿了顿,也跟她一起进去。
红灯区主区,金碧辉煌的赛博风格加上古典设计的主楼怪诞荒诞,却又十分贴切。现在刚是夜幕降临的时候,红灯区刚刚点上灯。
林又茉走马观花一般在各个区内漫步。E级公民被极度物化,像布景、交通工具、家具一样装饰在房间各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极近讨好的神情。墙壁区上次的黄毛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
果然,这次最热闹的地方,像传闻里的那样,是那座仿神殿式的馆所。新任的红灯区主管显然很懂得制造爆点,很快便扩建了那一带,用以迎接更多对神殿愤怒的客人。
林又茉留意到,出入红灯区的客人,脖后几乎都挂着【D级公民】的标志。【C级】少量,【B级】已经算得上凤毛麟角。
“最不想E级翻身的,其实是D级。”绛刀轻声说,“如果没了E级,D级就是社会最底层。有了E级,他们还有人可以欺压。”
“他们需要E级的存在,来确认自己的‘相对优越’,哪怕那不过是一种制度施舍的虚假优越感。”
所以底层公民狗咬狗。议会从不真的担心社会阶级会被从底层颠覆。在E级试图挣扎之前,D级就会率先扑上去,替上层维护秩序,死死咬住最底下的那一环。
政变
,只可能是上层人的权力游戏。
林又茉兴致缺缺。
她扫了一眼楼内的陈设,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
“——这不是红刀吗?好久不见您!”
一道过分热情的呼喊从身后传来。
两人站住脚步,见一名小管理模样的人小跑迎上来,哈着腰,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您可算是回来了!我还正寻思着您是不是出公务了,怎么这么久都没露面。这里不少人都惦记您呢,您这次回来,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新花样?”
绛刀下颌微微绷紧。
——这人显然不知道红刀已经死了,连风声都没听见,只以为他是出差回来。
绛刀停顿了会儿,若无其事道:“这次不用麻烦了,我只是来看看。”
小管理:“哦哦,那行,那行……”
两人要离开时,突然又听小管理提高声音道:“对了……上次那边提醒我了,您储存的东西快过期了。您还续吗?”
……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
见两人停在原地,小管理疑惑一闪而过,随即小心道:“您几个月前存在我们这儿的东西,放在储存柜里了——您忘啦?”
“如果您带着证件卡的话,扫描一下就可以取了。”
证件卡——红刀的证件卡早就跟尸体一起销毁了。
“不用了,东西你们可以随便……”
“拿去吧。”一道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林又茉走上前,抬起手,手指夹着一枚卡片。
那张红刀给她的假身份卡。
“这是证件。”
戴着面具的黑发少女看起来非常平静,小管理很自然地以为她是“红刀大人”的陪侍,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证件在这个陪侍手里……但,服务客人是第一优先。
小管理笑容可掬地拿过证件卡,嘀一声,绿灯亮起来。
“没错,就是这张。”
小管理疑虑顿时打消了,恭迎两人进后间,“这里就是我们储存东西的地方,您放心,一切东西在我们这儿都是绝对安全的,您不需要有顾虑。如果您需要更多的时间,当然也可以,这里没有监控。”
小管理带着暧昧的笑离开了。
房间内安静下来。
绛刀沉默地看着林又茉打开储物柜。
“执刑官。”
“嗯。”
“您知道红刀用的是这张证件卡?”
“不,我不知道。”
林又茉只是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红刀会这么做。
“嚓”一声,储物柜应声而开。
里面放着一只盒子。
林又茉拿出来打开,里面没什么正经的东西,全部都是些零碎的小玩意。
一只毛绒猫耳,一条铃铛项圈……乱七八糟的各种玩具,压在底下的,还有一张照片。
林又茉拿起来看了看,游乐园过山车那张,她的头发倒立朝下,面无表情。旁边红刀笑得头快歪了。
林又茉:“……”
盒子角落,还有一个小玩偶。居然也是她。林又茉捏起来,一个q版娃娃……她这个无神论者居然还穿着神袍。
“……”
林又茉难得有点无言以对。
好变态。
她忽然想起来,以前红刀说红灯区“执刑官”区域有大型盲盒投币机,幸运的能抽出等身人偶。
她瞥了眼这个只有巴掌大的玩偶。
……看来红刀运气的确不怎么好。
将人偶和盒子塞回去,顺手给储物柜续了两百年的费用,林又茉转身离开。
绛刀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
……
等到林又茉走出这个房间前,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响动。
绛刀在她身后单膝跪下了。
“执刑官。”
他低低说,“我会将上任议会长的地址找来给您的。”
他的声音沉重,仿佛下了某种决心。
林又茉的脚步停顿。
“是吗。”
随即她推门离开,“那就等你拿来再说吧。”
门在她身后合上,发出沉重的嘭的一声。
绛刀定在原地没有动。
良久,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是那张天台上的三人合照。
比起怯懦的他,哥哥看起来很平静,眉眼带着一股厌世。
从小绛刀作为弟弟就是更受宠爱的那一个。
更被大人偏爱,更被选择,如果剩余的苹果只有一个,他一定能分到三分之二。他剥夺了本就不多的爱,让另一个人在雨中湿透。
但现在。
绛刀,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刻,嫉妒已经死去的哥哥。
他为自己翻涌而出的嫉妒感到惊恐、作呕、犯恶心、痛恨自己。
明明一样都是短命鬼,他却要做哥哥的影子。
而执刑官竟然会为哥哥悼念。
……那他呢?
绛刀摸上剐去一块肉的脸,闭上了眼。
他现在靠着这张跟哥哥同样的脸,才能勉强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失去了身份,失去了价值,失去了脸,他不过是一个披着皮囊的无名氏,死后会被打包进坟场挂上无名的牌子最后空空荡荡成为宇宙不起眼的尘埃。
他的命也不值钱,轻飘飘就能被消耗。
沉默许久。
绛刀从口袋里摸出了属于红刀的光脑。
他打开通讯名单,慢慢下滑。
手指停留在那名曾在海边见过的黑发疤脸青年上。
**
神官很高兴。
他收到了林又茉带回来的可以织围巾的材料,立刻高兴地开始准备起来。
温臻温柔地跟林又茉说,很快就会织好给她的围巾。虽然失明有些阻碍,但如果顺利的话,正好可以在秋天来临之前做好。
林又茉点头。
在这段日子里,林又茉越来越喜欢往家里跑。
结束忙碌的一天的生活之后,回到家里,会有哥哥在家里等她。
哥哥会为她做饭,照顾她,替她操心家中琐事。家里的仆人越来越少,日子也越发安静——越来越多的事,都是哥哥亲手打理的。
林又茉工作、回家,偶尔去情人那里过夜,但从不会留宿太久。
因为哥哥总是在家里等她。
在情人那里约会回来,哥哥会贴心地给她放洗澡水。如果工作受了伤,哥哥会替她擦掉血迹,处理伤口,心疼地问她疼不疼。
外界,议会与神殿之间的矛盾仍在发酵,社会阶级之间的小摩擦与冲突从未停歇,暴乱与流言交织,混乱几乎成了日常。
但这一切,仿佛都离林又茉很近,又很远。
工作对她来说只是工作,这句话的意义忽然变得很真实。
外面风雨琳琅,和家里却无关。
所以当议会长薛柏寒,听到林又茉要离开都城一段时间的时候,眉头深深皱起来了。
“你最好不是在开玩笑,执刑官。”薛柏寒冷声道,神情阴沉,没有一丝笑意。
“我只是暂时离开都城。”林又茉平静回应,“职责照旧,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与其说是征求议会长意见,不如说只是通知。
“你肩上的事从不是‘职责’二字可以轻描淡写的。”
“我也不受议会命令。”
“那我该怎么确保,你人不在都城,不会玩忽职守?”
“议会长,我想你忘了,”林又茉说,“我只对联邦的律法负责。”
“我从不向你负责。”
议会长办公室内一片死寂。
薛柏寒盯着她许久,忽然神情一松,勾唇笑了。
他审视着林又茉脸上的表情:“我明白了。”
“是为了温臻,不是吗?”
英俊的议会长走到她面前,带着怜悯的目光俯视她,“我听说神官……抱歉,现在不应该叫神官了,我的‘前任妻子’因为审讯日的酷刑身体状况不佳。”
“所以你秋天要搬离都城,是为了让他调养身体,是么?”
“真是可怜啊小执刑官,你知道吗,你现在看起来像一个摇尾乞怜想要大人爱的小孩。”
“你这么爱神官,你以为他真的爱你吗?”
林又茉静了几秒。
她开口:“总比您好不是么。”
“什么?”
林又茉抬起眼,平静道:“听说您硬不起来,长官。”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薛柏寒的笑意僵在脸上。下一刻,眉眼间的温和伪装瞬间龟裂,暴怒骤然翻涌。
他大步上前,一把揪起林又茉的衣领,青筋突起,呼吸粗重得几近咬牙切齿,他冷笑,“贱人养出来的小表子果然也是贱人……”
“你该庆幸,我只是对男人不感兴趣,不然你以为你那漂亮的哥哥能安然无恙回到你手里?”
“早知道,就该在通奸那件事之后就把通奸的事坐实,你是不是不清楚,这玻璃外面到底有多少人对温臻感兴趣?你把他这样的E级丢在外面,两分钟后他就会变成红灯区一样的倡伎!”
“那么,我该感谢您了。长官。”林又茉无动于衷。她那双漆黑的眼抬起,没有一丝波动。
“当初给了我机会。”
薛柏寒将她的领子甩开,林又茉平静地抬手抚平衣领的褶皱。
“告辞。”她说。
走出议会宫的门,林又茉掏出那条白色的毛绒围巾重新围上。
漂亮的手织围巾绕着脖子缠了两圈,很暖和。
幸好在进去前摘下来了,不然会被疯子碰到。
有洁癖的林又茉冷淡地想。
哥哥刚织好的围巾,不能让脏东西随便碰。
在回程路上,林又茉去了一趟季相兰的公寓。
她有东西落在那里了,需要拿一趟。
而季相兰打开门,看到围着白色围巾的小女孩,眯了眯眼,半晌没说话,最后竟然是笑了出来。
大明星歪靠在那里,手里拿着香槟酒杯,脸颊浮着酡红。
“你知道吗?”季相兰晃着酒杯,微醺的嗓音俯下在林又茉的耳边。
“执刑官,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
“你一定也很喜欢他吧?”
说完,季相兰勾着小女孩的脖子,拉她过来,在她的脸颊上亲昵地亲了一下。
“真是令人讨厌的……鸢尾花香。”
“怪我,怪我……明知道就是替代品而已,我还这么享受,真是,怪我忍不住……”
季相兰笑了起来。
林又茉出乎意料地,反问了:“替代品?”
她似乎真的不明白,仰头看他,黑眸映着他的倒影。
季相兰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什么。
他借着酒劲笑出了眼泪。
季相兰上前,把小女孩抱在怀里,宠爱地抚摸她的背。
“林又茉……又茉,执刑官,你知道我出道的名号是什么吗?你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这么受欢迎吗?你知道我在影视剧里都演什么角色吗?天啊,你竟然真的从来没想到吗?”
“还居然要我这个替代品来告诉你,未免太残忍了,执刑官。未免对我太残忍了……”
最后,季相兰笑声慢慢弱下去。
他捧起林又茉的脸,让她直视自己。大明星的眼睛醉醺醺的眯起,弯起来看她,唇角带着很轻的笑意。
“……小混蛋。”
“你不觉得,我——跟神官长得像吗?”
**
都城,城郊。
林宅。
林又茉回到家时,还是下午。
金发的神官正坐在窗台边,天光洒在他身上,像层轻纱,格外宁静。
林又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在神官听到声响转过头来之前,林又茉开口问了。
“跟我一起离开都城吗?哥哥。”
第26章
南城,字如其名,是都城南部的一座临海城市。
秋冬季温暖,靠近海边,风景如画,联邦不少人冬季会来这里休养度假。
也很适合病人调养身体。
林家在南城有一处不用的度假地产,屋宅空置了许多年,每年都会有人定期来修缮和打理。
屋宅比林又茉在都城的庄园小得多,但胜在温馨安静。主楼墙壁上爬满了深绿的爬山虎,除了两层高的主楼只有围绕宅子周围的一圈花圃,明明是秋冬天,花却能开得灿烂。
温臻很喜欢。
从车上下来后,他就闻到了鸢尾花的香气。
“鸢尾花……”
“是又茉……特意为我栽过来的吗?”
迈步到花园里,温臻停住脚步,迟疑地问。他似乎有些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
神官站在花圃中间,淡金色长发顺着肩头垂下。
“嗯。”林又茉回答。
她围着那条白绒绒围巾,回头看向温臻。
“不过右边的花圃还空着一块,需要哥哥来打理。”她说。
温臻很高兴,他抿唇笑起来:“好。哥哥会照顾好它们,一定会弄得很好看。”
家里也布置得很温馨,这里毕竟是度假宅子,装修风格一切以休闲为主,随行的佣人只来了两三个,照顾琐事和起居。
“那我呢?”
等到佣人带温臻熟悉过家里布局之后,林又茉问。
温臻回身:“嗯?”
林又茉说:“哥哥会照顾花,那我呢?”
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温臻怔了怔,很自然地理解了:“哥哥当然也会照顾好又茉。”
他温声道:“我们又茉比花重要。”
林又茉没说话。
于是温臻又说:“我们又茉对哥哥最重要。”
林又茉很轻地“嗯”了一声,很快速。
温臻没忍住笑。
又茉还是这样,在奇怪的地方会较真。小时候就这样,会因为他在祈祷室呆太久不开心,饲养花草太久不开心,对待信徒很耐心不开心,就连午餐时把一颗绿葡萄捏在手里太久,她都会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沉默不语,气鼓鼓的。
当然,大多数时候林又茉不说话。她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又茉还是小孩子呢。
小女孩对他的占有欲密不透风,但温臻却很高兴。
“花圃需要什么?”林又茉问。
“嗯……”温臻想了想,说,“需要种子。或者栽培花苗。要是现在园子里的花还没长熟,也可以买一些现成的,插在花瓶里。”
“没关系,我之后会让佣人去——”
“我们出去买吧。哥哥。”林又茉说。
房间内忽然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
温臻才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他的手指慢慢收拢进掌心。
“……什么?”
“又茉,我们……”
“我们出去。”
林又茉平静重复一遍。仿佛在谈论天气。
“去集市买花。我跟哥哥一起。”
**
带一个E级公民上街,无论放在哪种情境下,都是极其不明智、不理智的决定。
这无异于在街头免费撒金钞,所有人都会侧目、垂涎欲滴。
E级和D级的公民等级之间,有着真正意义上的物理天堑。不同于其他等级公民脖子后的等级标识只起到身份识别的作用,E级的那道标记,却可以释放微弱电流,令人失去行动能力。任人宰割。
但今天。
南城热闹市区的花市,鸦雀无声。
天气和煦,明明是秋日,南城的气候一向温暖如春。金灿灿的阳光融在空气中,随着云朵缓缓掠过,摊位顶棚上映出深深浅浅的阴影。
摊位上花朵芳香四溢,新鲜怒放。花朵坠着露水,花瓣坠着露水,色泽明艳。南城的花市最有名,每年会吸引联邦大量的商人前来采购。
然而,此刻,却没有人出声。
原本喧嚣的谈笑戛然而止,无论是摊贩,商人,还是游客,所有人一言不发,目光复杂,夹杂着震惊、畏惧与难以言说的忌惮,静默中弥漫着隐隐的紧张。
难得一见的神圣的神官,昔日高贵的神官,正缓步走过摊位。他浅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柔顺细腻,身着素净没有装饰的白袍,眼上蒙着一条白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偶尔侧过脸,能隐约看到后颈人尽可欺的E级标记。
但没有人敢动。
他们的目光,忌惮、微妙地落
在神官身侧的人身上。
林又茉穿着那身黑色的学院制服,少女身材娇小,黑发垂顺,落在腰后,她看起来如此年轻,甚至像邻家放学回来的小女孩,无害而纯真。
——如果不是她刚刚开枪杀了一个人的话。
一枚消音的子弹,轻轻松松迸碎一个人的脑瓜,白花花的汁水洒了一地。
人群的骚动就这样被平息了。
所有人都想起了那个传闻:审判日那天执刑官赢走了神官,如同战利品一般抢回了家。
只是没人想到——她真的狂妄到敢带神官出门。
可,如果不是执刑官……谁还能敢堂而皇之这么做?
所有人惊惧无言,注视着他们缓缓前行。
“神官……难道是失明了?”
良久,街巷末尾才有人低声疑问。
“失明?”
“怎么会?”
“那双绿色的眼睛……”
“听说,在审判日之前,神官被关押在议会里,受了很多折磨。”
话说到这里,窃窃私语声弱了下去。
痛恨神官、辱骂神官,但舆论和亲眼所见终究有差距。
他们曾经如此狂热地爱他,后来又盲目地憎恨他。但当真正看见脆弱单薄的神官,那份恨意……却忽然变得无从安放。
“那个通奸的罪行,真的是真的吗?”
忽然有人道,语调带着从未察觉的迟疑。
“一定是议会的阴谋,他们想迫害神官,因为看不惯神殿的呼声比议会高——”
“我听过这个传闻。”
“听说审判日都是设计好的。”
“那你们听说过那个小道消息吗?”
“什么?”
“刽子手把神官带回家,是因为她小时候在神殿长大。她是为了救神官,才……”
……
“这束花好看吗?”
温臻把脸埋进花里慢慢地嗅了下。
他心情很好,虽然起初有些不安,但林又茉一直握着他的手腕,他于是也逐渐放下心来,认真地挑选花苗。
“又茉喜欢这束花吗?”
“嗯。”
林又茉的目光随意地从人群脸上掠过,又落回温臻怀里的那束新鲜鸢尾花。紫色花瓣柔软,衬着他笑意格外温柔。
“那我们把它带回去好不好?”温臻问。
“好。”
“放在客厅的桌上?”
“好。”
温臻便温声向摊主订下这束花。摊主偷瞄着旁边的执刑官,满头冷汗,连忙应下来,承诺连同之前温臻看上的那些一起送到屋宅那里去。
“回去就可以开始打理了。”温臻抚弄着鸢尾花的枝叶,已经开始设想着回家后的场景。客厅的窗户很大,也很开阔,如果搭配一束新鲜的花,又茉看到也会心情好吧。
“需要的东西买齐了吗,哥哥?”林又茉问。
“嗯,买齐了。”
温臻很满足。
很久没出门了,虽然对温臻来说,去哪里都可以,但是又茉愿意带他出门……温臻真的很高兴。
“我们回家吧,又茉?”温臻轻声询问着她的意见。
“嗯。”
温臻听见林又茉的答声,静静等着她握住自己的手腕。
可是过了片刻,正当他略显茫然地等待时,忽然感觉到手指传来触感。
林又茉的手指顺着他的手腕下滑,滑进他的手指间,然后扣住了他的手指。
牵住了他的手。
“……!”
温臻呼吸一滞。
心跳难以自控,胸膛微微起伏,烫意顺着手与手的接触传来。过了良久,他才渐渐适应。
白布后的睫毛微微颤动。
“又茉……”
“怎么了?”
林又茉的声线仍然没有起伏,就像她没有十指相扣拉着哥哥的手一样。
“没什么。”
温臻慢慢地,抿出一个笑。
**
几日后。
“怎么样,漂亮吗?”
晚饭后,温臻伏在客厅中央的矮桌旁,半跪着身子,将花瓶放下。
他刚刚给又茉做过晚饭,之后,温臻又开始打理新买来的花,想把它插好。
但是打理来打理去感觉都不满意,于是温臻想要林又茉的意见。
之前买来的花苗都已经种进了花圃里,到了晚间,鸢尾花的香气扑鼻。
在过去的日子里,这已经是他们习惯的生活日常。
“……又茉?”温臻迟疑。
他感觉到林又茉就在附近,但她却没有出声。
林又茉刚回来不久。
工作仍然需要继续,她依旧忙碌,在各地来回奔波。只是依然会在晚饭时分回到家里。
温臻看不见的视角,林又茉正垂眸俯视他。
从都城搬到南城以来,她就一直在看他。
“怎么了?”
他轻声问。
温臻跪伏在矮桌边,漂亮的金发被丝带挽到了一侧,于是露出后颈上暗红的字眼:
【E级公民,信用点:-257】
人尽可欺的标记。
林又茉刚处理完一起冒犯阶级秩序的案件,那些冲突者的鲜血在没多久前才被她从手上洗掉。
林又茉有时候想,她的确是这个阶级制度的既得利益者。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划分严密、权力单向流动的等级制度,才能让原本只属于议会长的神官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罪名跌落为低贱的E级,变成可被随意分配、占有的资源。
才能被她关在家里。
林又茉想要温臻。
三岁的她做不到,十岁的她做不到,十五岁的她做不到。而二十岁的林又茉终于可以。
成为执刑官的林又茉终于可以。
当哥哥彻底跌落成烂泥,她才能够合法地、完整地拥有他——不是吗?
她有时冷静地、近乎残酷地想,这不是命运,这不是巧合,是权力的统治。林又茉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感受到自己的权力被清晰地具象化。
那么拥有他,意味着什么呢?她是高高在上的A级公民,是金字塔顶端的得利者。
她明明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又茉?怎么了?是不是这束花……”温臻轻轻出声,但下一刻,神官就被忽然按倒在地毯上。
“又茉,我……”
温臻感觉到紧张,肩膀一颤,语气温顺而迟疑:“是……想吃吗?”
林又茉没有回答。
房间内格外安静。
于是,温臻慢慢抬起手,去解衣领。单薄的交领衣服被这样拉开,温臻在过去的几个月内,已经习惯了林又茉这样幼崽觅食一般的行为,昏黄的灯光下,玫色早就已经被驯化般习惯性地挺立。
温臻像缓解不安,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但脸上依旧浮起不自觉的红意:
“明明晚饭都做好了,怎么现在想吃别的……”
但下一刻,他的两只手腕被抬高抓起,腰间的系带被抽出来,将手腕绑在了矮桌的桌腿上。
“!……又茉?”他不由得出声,无措又紧张。美丽的神官脸上浮现出仓皇的神情,双眼蒙上的白布让他更加无助,失去视力只能在黑暗中感受触觉。
“又茉?”
林又茉垂眼注视他。
看他因为慌乱而在地毯上蹭乱的长长金发,看他散乱的衣襟,看他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紧张又小心地抿紧唇。
“又茉?”他低声道,“放开哥哥,好不好?”
“放开哥哥,然后我们可以……可以……”
可以什么?温臻也不知道,所以他噤了声。
而林又茉只是俯眼看他。
对于季相兰说的话,林又茉并不理解。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季相兰说她一定很喜欢哥哥,所以才用他做替代品。
可是为什么?林又茉一直以为哥哥是她的东西,那么拥有他就够了。现在看来,她是想要跟他上床吗?把这个人完完整整,从内而外变成自己的东西,这样才够吗?
只有这样,才算占有他吗?
于是林又茉俯下身,掰起他的脸,去跟温臻接吻。
……
温臻的挣扎,忽然在那一瞬间,蓦地停止了。
唇上传来的温凉柔软的触感,温臻感觉思绪停滞了,脑内一片空白。
又茉……在跟他,接吻吗?
温
臻感觉密密麻麻的烫意和麻意顺着胸口蔓延,顺着血流弥漫四肢百骸、全身,他感觉到呼吸都带着热度,蒙眼的白布下的白皙脸颊滚上了大片的糜红。
美丽的神官胸膛起伏,他不由自主地仰起脸,让她亲吻得更顺畅。
浅金色的长发散乱在地毯上,昔日高岭之花般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官,就这样毫无反抗地,被自己养大的妹妹压在地上亲吻。吻一路向下蔓延,而温臻呼吸都变得急促又乱。
“又茉……又茉。”
他被绑住动不了,也看不见,只能任她肆意妄为。睫毛凌乱地颤动。
温臻……温臻忽然很想看她的表情。想看又茉。想看她的眼神,想看她的脸。
他的又茉。他曾经喂大的小女孩,他在神殿台阶捡到的襁褓里的小女孩,他从林家带回来的小女孩,他在神殿抚养长大的小女孩,他心心念念的又茉。
温臻……想被她占有。
三岁的林又茉问过他,十岁的林又茉问过他,十五岁的林又茉也问过他。十八岁的,成为执刑官的那个晚上的林又茉,依然问过他。
她站在那里,高大圣洁的神像下,面容隐没在阴影里。
她问:“哥哥是我的吗?”
平静、执拗。占有欲汹涌如潮。
是的。……是的。
温臻终于可以回答她。
二十岁的林又茉,终于可以拥有他。
在升到顶点时,温臻感觉泪水淌下,感觉热潮让他迷失,愉悦的感觉让他超过了满足,淹没他。
……
温臻所做的一切。
他所做的一切,所有的一切,从二十年前开始的一切。
全部的一切。
都是为了实现她这个愿望。
第27章
林又茉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缕淡金色的发。
很柔软的发,很长。
她拱了拱,向前嗅了嗅,是鸢尾花的气味。她又往前贴近,鼻尖贴到那个人的脖颈处,鸢尾花的气味变得浓郁。
终于蹭够了,闻够了,她才慢慢抬起头,温臻被她弄醒,但还是有些困倦,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又茉。”他嗓子都是哑的。
他们躺在她卧室的大床上。
昨天太累,最后林又茉已经有些忘了是怎么上的楼,但她现在只是安静地看着温臻的脸。
他玫红色的唇轻抿,唇瓣被她咬破了。有些暴殄天物。林又茉凑近了些,又咬了下。
睡着时候的温臻看起来也是如此的温柔。像小时候一样。
林又茉第一个学会的词是mama。
叫的是温臻。
温臻花了很久才把她纠正回“哥哥”。
但有段时间纠正不过来,只要她说话温臻就很高兴,也由着她叫mama。
神殿的人身边的人总觉得她是怪物,但只有温臻不这么觉得,他总是很耐心,总是很温柔,会在她睡前给她讲晚安故事,会给她晚安吻,会给她准备餐食,教她说话,教她礼仪。
或许薛柏寒说的没错,在这个时候林又茉会想,俄狄浦斯情结,杀父娶母。
对她来说温臻其实应该算长辈,她现在跟温臻上床,以后再顺带杀掉薛柏寒,如果不考虑被占口头便宜,就完美坐实“杀父娶母”。
年轻的执刑官觉得她可以承担这个罪名。
或许她想要占有温臻的心就是这样。她是他的一部分,而她却想占有他。
得不到的时候,才想从别人身上找。原来她想从季相兰身上获得的一切,拥有哥哥,得到哥哥,原来她要跟他做.爱才算完成最后一环。
季相兰说她爱他。
可是爱是什么呢?有人定义吗?林又茉不过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而温臻只是纵容她。
温臻总是纵容她。林又茉知道。而她对向他索取也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就在这时,温臻醒了。
他轻轻动了动,衣领滑开,露出大片昨晚她留下的痕迹。
“又茉。”感受到怀里她的存在,温臻怔了下,脸颊浮上一些绯色,但还是抿唇,垂脸往她额头上亲了亲。
“睡得好不好?”他轻声问。
“哥哥呢?”她问。
温臻抿住唇。
他似乎才意识到这句话有些歧义,但已经无法逃避回答。
过了会儿,他才很轻地说,“好。”
他说话时,脸颊的红一直蔓延到耳下。就算看不见,他也慢慢偏过脸,像知道她的视线在哪。
但他又定住了,似乎觉得不该逃,又慢慢凑过来,亲吻她的额头。
“哥哥很爱你……又茉。”
她说:“有多爱?”
温臻抿了下唇:“很爱很爱。”
对温臻来说,做她的哥哥也可以,她想要睡他也可以,都可以。
他那么溺爱她,所以,又茉想怎么对他都可以。
“哥哥是我的了吗?”她忽然又问。
“……嗯。”温臻点头。
然后,紧接着,被他亲吻额头的小女孩就这样抬起了脸。
林又茉翻身起来,按住了他。
……
……
……
在浴池里,水汽氤氲,林又茉坐在哥哥怀里,头埋在他的颈间,蹭着他湿漉漉的金发,她闭着眼,似乎只是很享受这样倚靠着他。
“哥哥。”她的鼻尖蹭着他的脖颈,很亲昵,“我真的很喜欢……”
“很喜欢你身上的气味。”
“……是吗。”温臻很轻地说,脸颊上浮上红晕,他摸着她身后的发丝,任小女孩又往前挤进他怀里。
“为什么?”
“感觉像……像小时候。”
浅金色的长发和黑色的长发湿透了交织在一起。
林又茉蹭了一会儿他的脖颈,湿润的唇蹭过来,又去亲他的唇。浴池的水波晃荡,两个人的气息缠绵在一起。
“哥哥的嘴唇好软。”她闭着眼这么说,“想一直亲。”
“只有我亲过吗?”
“……嗯。”
林又茉咬了他地唇瓣,又很轻地吮了下,像无意识的撒娇。
“只有我咬过吗?”
“……嗯。”
“哥哥的脖子呢?也只有我亲过吗?”
“嗯,只有又茉。”
她就一下更用力地抱住了他,把自己缩进了他怀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真好。”她很轻地说道,“哥哥是我的。”
……
……
……
“哥哥,喜欢吗?”
难得的出门,林又茉说天气很好,所以温臻就这样被她牵出来散步。
两人慢慢走着,又茉忽然停下来,带他走进去,似乎是进入了一个小店。
小店里没有别的声音,但是隐约有一些奇怪的……叫声
还没等温臻反应过来,他现在视线里只有黑暗,手被林又茉抓着,抬起来,忽地就摸到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他手指悬在那一会儿,忽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舔过他的掌心,他轻“啊”了一声。
是小猫。
美丽的神官天生似乎也招小动物喜欢,在这间宠物店里,猫猫狗狗都亲近他,撒娇地叫着,绕着他的脚踝想要爬上去。被他摸到头的毛小猫已经开始仰起脑袋不住舔他。
这一幕太过温馨,一旁本来战战兢兢的店老板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但下一刻,店老板看到了面无表情的执刑官。
店老板:“……”
执刑官明明这么年轻,却对小动物毫无兴趣,她站在这充满温情的环境里,就像一层冰冷的隔膜,与周遭的暖意格格不入,目光冷冰冰地注视神官,嘴上倒是很平和。
“哥哥,你平常一个人在家,会不会觉得寂寞,需要买一只动物作陪伴吗?”
“需要买一只吗?就这只怎么样?它刚刚还舔了你,应该是喜欢你。”
“哥哥喜欢猫吗?”
“觉得可爱吗?”
“想要吗?”
温臻停了几秒,美丽的神官脸上出现一种犹豫的神色,但很快,他莞尔,将手从可怜巴巴想要蹭蹭的小猫那里收回来:“不用。”
“哥哥每天有又茉陪着就够了。”他说话时很轻柔,手沿着她的手指找到掌心,轻轻捏了捏,像是哄她,“又茉最可爱,哥哥有又茉就够了。”
“我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哥哥给又茉
做晚饭,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好不好?”
过了许久,他听到林又茉嗯了一声。温臻唇角弯起,像是答对了唯一正确的答案。
但店老板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站得远没听到两人的谈话,只看到了温馨的互动,目送两人离开店,店老板内心止不住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感叹。这是执刑官……和神官吗?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们之前,是这么温馨的关系吗?
……
但晚上时,温臻又被占有欲强的小女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哥哥今天摸了那只猫,还给它舔了手。”
她声调平静,但是是贴着他的脸说的。
她凑得很近,几乎抵着他的鼻尖说话,仗着他看不见。
温臻怔了半天,有些无奈,只能努力哄她,任小女孩在他在书房时就爬上他的腿,窝进他的怀里,去亲他的脖颈,又解开他的衣服往他怀里钻。
“哥哥不是故意的。”他说。
她不原谅他。
“哥哥错了。”他很好脾气地认错。
她在他手掌上留下了一个牙印,很深。
“这是惩罚。”她说。
“什么惩罚?”
“来自执刑官,以牙还牙的惩罚。”公报私仇的执刑官这么说道。
温臻就愣了下,没忍住弯眼笑。
“又茉,真是……”他宠溺地吻她的额头,然后这样一个单纯的吻又被林又茉打断,因为她的手又不安分地抽开了他的浴衣腰带。
林又茉食髓知味,不愿意克制也不想克制,她只想溺死在温臻身上。她如此贪婪,温臻也从不拒绝她。
“哥哥。”
“嗯?”
“哥哥是我的。”
“哥哥是又茉的。”
“永永远远吗?”
“永永远远。”
她就垂下脸,去亲吻他的唇。鸢尾花的香气将她包围。
……
……
……
“又茉。”
“又茉……”
“又茉。”
叫了她几声,温臻抿起唇笑。
早上和煦的阳光落进窗内,深秋凉丝丝的风吹鼓着窗纱,一下、一下。
温臻低下头,在她的发顶亲了亲。
这已经是两个月后了。从那一天开始,每一天都是这样的早晨。
“又茉,到早上了,要起床了。”听着哥哥温柔的嗓音,林又茉脸颊在床单上蹭了蹭,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来,堂堂执刑官难得赖床。
温臻好笑,捧起她的脸亲昵地亲了亲,“要起来了。”
“昨天要哥哥叫你起来,忘了吗?”
林又茉终于睁开了眼。
黑眼睛里带着一丝困倦,刚醒的林又茉没什么表情,她又闭了眼,埋头往哥哥怀里拱了拱。
“……哥哥,我做梦了。”
温臻怔了下:“梦到什么?”
“梦到……从林家被哥哥接回神殿的那一天。”
林又茉闭着眼,梦里的场景恍惚又模糊不清。
她慢慢地蹭了蹭面前的胸膛,感受到温臻微微的绷紧。
她梦到林家人全部死光的那一天。
那一天,那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她被哥哥接走的那一晚。
她梦到从幽黑的地下室出来,梦到温臻的怀抱,温臻身上的鸢尾花气味,温臻的体温。
一切令人安心。
空气中弥漫着大量的血腥味。
然后温臻摸着她的头心疼地说,别怕。
哥哥会保护你。
然后他说……
他说了什么?
“知道你困,但你要再睡会儿吗?”
过了会儿,林又茉顶着那头乱蓬蓬的黑发仰起了头。
她张开唇,有些不情愿地把嘴里咬着的东西松开。
入眼的温臻靠在她身侧,瑰色的唇柔和地弯起。淡金色长发披散在床上,他的脖颈上,锁骨,没入衣领的皮肤,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红痕。
林又茉把脸贴上他锁骨下那道咬痕的伤疤,幼兽般蹭了蹭。
“它怎么还有痕迹?”她说。
“哥哥希望它留下来。”温臻过了会儿,才回答,“毕竟是又茉你很久以前弄的伤疤。不觉得有纪念意义吗?”
说着,眼上蒙着白布的温臻用手抚摸锁骨下的那道咬痕,十分眷恋。
林又茉盯着他看了会儿,她撑起身子,黑眸睁开,清醒过来下床。
……
在这两个月内,他们就一直居住在联邦南城的这处宅院里。
除了哥哥之外,林又茉几乎没有跟任何亲近的人联系。季相兰聪明地没有主动联系她,绛刀在承诺要替她找来地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一偶尔来访的是教堂的温安,送来几次祈祷用的圣典和蜡烛,但送完东西,很快就离开了。
而与这里安静美好生活相反的,是处在水深火热中的联邦。
外面、尤其是都城,暴乱四起,流言蜚语四处乱飞,仿佛在一夜之间,有不少民众相信神官温臻是被议会迫害的,许多人走上街头,掀起大规模抗议。
议会显然焦头烂额,面对这种没来由的舆论,只能一封再封,但挡不住信徒集体聚会,于是更大规模的冲突爆发……议会再封……信徒再攻击……简直像一个糟糕透顶的永动机。
这些信徒似乎坚信神官是无辜的——这到底是哪来的胡说八道?!
这简直是盲信!盲信!
在舆论攻击下,议会长薛柏寒迫不得已发了一通正式公告函,说明温臻的通奸罪属实(我真的被戴了绿帽)——但民众已经不相信了。
议会急得团团转,薛柏寒情急之下给林又茉发了不少消息,无一例外,不是督促她回都城,就是催促她查幕后黑手,美其名曰检查她的工作进度。
对此,林又茉有三点要说:
“”
她近乎严苛地想,她已经做到了她工作的本分,不旷工,不休假,甚至还会义务加班,已经做到了一切她在工作范围内能做到的事。
她的头号怀疑对象纪廷元始终不现身,神龙不见摆尾,那么她也无计可施。
难道要她找那些肮脏的吉卜赛人占卜?
……
这两个月过得很慢,又很快。
林又茉对哥哥的身体迷恋贪婪,哥哥也予取予求,任她肆意妄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大多都在床上度过,就连没有性.事时,林又茉也喜欢呆在哥哥怀里含着睡觉。温臻总是溺爱她,从没拒绝过。
而这段时间,温臻在她的陪同下,出门的次数逐渐增多。
起初,只是去集市买花,后来,会去采购一些别的物件,到现在,甚至会只是出门散步。
民众的态度也在变化。
从最初的震惊、忌惮、恐惧与窥伺,到之后的缄默、接受。
到现在,居然已经默认了这样的事情。
一个E级公民,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街道上,且能毫发无损地回家——在这个世界的法则里,本该是不可能的事。
但它就是这样发生了。
似乎当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执刑官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甚至,随着舆论的逐渐发酵逆转,在温臻一次出门去花市时,他遇到了件意外的事。
有一个穿着信徒灰袍的三四岁小女孩,怯懦地跌跌撞撞跑到他腿边。
“神官……神官。”小女孩小声地唤他。
温臻怔怔地垂脸。
“神官——给、给您。”
小女孩双手将一朵鸢尾花高高举起。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她仰起脸,小声说,
“漂亮的花花,跟您一样。”
四周的民众安静地待在街道两侧。
他们震惊、屏息、伫立
、却又惊人地默许了这一幕的发生,小女孩的父母站在一旁,没有上前阻拦。
竟然,没有人出声驳斥反对。
这简直是惊人的一幕,一名低贱的、卑劣的E级公民……竟在街上,被一名孩童献上鲜花。
似乎过了许久,温臻才弯下腰。
他看不见,小心地探了探,才将那朵花接住。
“……谢谢你。”
温臻温柔地轻声道。
……
至此,这一幕在教会的信徒间疯传。
不知道是谁把这美人垂泪的一幕拍了下来,附上标题【无罪的鸢尾花】,瞬间点爆了所有信徒的情绪。
比起冷冰冰的社会机器和几十年一换的议会长,人们还是更爱神官。
温臻从小就在他们眼中长大,永远温和、温柔、美丽、圣洁,他们爱他,那么多年如一日。
谁愿意相信他真的是罪人?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罢了!
在这样铺天盖地的舆论风暴下,连带着,公民对执刑官的定位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有人不禁开始恍惚思考——执刑官难道不是为了报答当年的养育之恩,才救出温臻的吗?
这个匪夷所思的猜想一萌生,竟然也立刻多了许多的支持者。
人们虽难以共情反社会人格的内心世界,却有无尽的想象力去编织缠绵悱恻的故事。
失去家人的小女孩、高贵圣洁的神官、无微不至的照顾、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的亲情……
一切开始变得鲜活、有血有肉起来。
民间的舆论慢慢向反感的另一面偏移。
执刑官,真的是个冷血冷情的刽子手吗?
……
……
……
是夜。深秋夜里的风凉丝丝,南城维度低,所以并不那么寒冷,还算得上适宜的温度。
黑暗中,卧室里的两个人熟睡。
金发与黑发纠缠,带着性.爱后的痕迹。
忽地,温臻感觉怀里的林又茉动了一动,他慢慢睁开眼,却看见她坐起来,开始收拾,即将要出门。
“怎么了?”他有些茫然,随即温声道,“……是工作吗?”
林又茉停顿了片刻。
“也算。”她说。
“……嗯?”
林又茉给自己系上扣子,在遇到公事时,她的语气一贯平静随意,
“哥哥记得审判日投出最后一枚票的人吗?”
温臻愣了愣,“你是说……上任议会长?”
“嗯。纪廷元。他有消息了。”林又茉说,“我出门一趟。”
哥哥在黑夜里一动不动。
在林又茉离开前,他轻声叫她:“又茉。”
“怎么了?”
林又茉回头,温臻坐在那里,浅金色的长发从肩上柔顺地泻下,昏暗中身影朦胧。
“等你回来,哥哥送你一份礼物,好不好?”
哥哥的语调有些怪异。林又茉站住了一会儿,她点头:“嗯。”
说完,她便离开了。
**
林又茉没有想到会在这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夜里接到绛刀的消息。
城市车站是一道怪异的高层建筑。对于度假地的南城来说,这一处格外地发达、高科技以及赛博化,像回到了都城。
林又茉踏上某一层的边缘,远处的霓虹色彩闪烁。
绛刀容貌依然昳丽,但是削瘦了许多,下巴尖得吓人,像在外面奔波了不少时日。
林又茉到时,绛刀用那种沉默又复杂的目光看向她。
林又茉不想去探究里面究竟是什么情绪,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并不关心。
“什么事?”她问。
绛刀开口,出乎意料地沙哑:“两个多月前,我答应您要给您找来上任议会长的消息。”
“嗯。”
“我找到了地址。”
上任议会长,纪廷元。疑似幕后操纵局势的人,疑似发动政变的人,疑似林家灭门案的幕后黑手。
绛刀递上一张纸条:“地址就写在这里。”
林又茉瞥了眼纸条。没有什么表情。
“我怎么相信这是真的?”
“我没有凭证。也不知道说服您,执刑官。”
“或许让您这样相信我很难,但我为了这样信息去了不少地方,找过太多的人,包括……”哥哥红刀生前的熟人。
绛刀沉默了几秒,勉强才道,“我只能跟您说,”
“我把这样东西给您,以后您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所有的诚意,都在这里了。
这话让林又茉停顿片刻。
她扫了眼纸条上的名字,那是一处不起眼的小城,在联邦地图板块的边缘。但幸运的是,联邦科技发达,来程去程都只需要半天。
林又茉将纸条收好,转身离开。
“——执刑官。”
绛刀在身后叫住她。
少年的声音很轻,很低,“如果这对您有用的话……您会记得我吗?”
在今天之后,他可能变成一具尸体,一撮骨灰,一场爆炸下的黑灰,或者扔进野山里的肉块,被啃食殆尽。
可如果她能记得他——哪怕一瞬,如果她愿意原谅他——哪怕一次,如果执刑官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偶然想起他——
“不会。”
林又茉回答。
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从高层跃下。
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
**
边境城。
这座小城在深秋时已经开始落雪。
林又茉是实用行动派,既然得到了地址,不如直接去一趟。夜间征用了一辆交通工具,很快,她就在这座城落了地。
林又茉很少来到这种地方,她虽然不喜欢电子用品和科技,但是过于不便的地方,还是让她感到生疏。
她将脖子上的白绒围巾紧了紧,走到了纸条上地址的目的地。
这是一座类似中世纪风格的城堡的建筑,有厚重的围墙,把守的卫兵,燃起的壁炉篝火。这让她惊异于这里的人居然有跟她相似的生活习惯。
出乎意料的,门口的守卫居然没有阻拦她。
他们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
“您是要见纪议会长的对吗?执刑官,请跟我来。小心脚下,这里的台阶很陡。”
明明是家财万贯的A级公民,却要蜗居在这样的小地方。
终于走到三楼走廊尽头的书房。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书架高耸至天花板,靠墙的壁炉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光将整间房染成温暖的色调。
轮椅上的老年男人,静静凝视着篝火。
“执刑官,你来了。”纪廷元转过来,道。
林又茉静静注视他。
“前议会长。”
纪廷元头发花白,已经一百三十二岁。联邦的长寿科技将人类寿命大幅延展,普通人都能轻易活到一百二十岁。但如果以这个标准来说,纪廷元也算是高寿了。
他看上去却与几年前林又茉最后一次见他时无异——一张慈眉善目却又精明冷静的面孔,苍老,冰冷。那时纪廷元即将卸任,林又茉依照任务进入地牢,看到了地上惨死的上一任神官的尸体。
以及在一旁,露出微笑的这位前议会长。
“我很高兴你来见我了。”纪廷元微笑说,“不过我以为你在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之后,你们会一起来。”
纪廷元缓缓推着轮椅离她近了一些,他似有些感慨,
“事情发生得很快不是么?”
“比如现在铺天盖地的舆论风向,比如政治.局势的持续动荡,比如各地民众的游行与暴动——再比如,那些死去的人、流通的军火,和那场尚未爆发,却几乎注定成为定局的政变……”
纪廷元忽然笑了笑,
“当然,还有十八年前林家灭门案的真相。”
“我很高兴你对这些都接受了,果然你还是会以大局为重。真该为你感到骄傲。”
林又茉少见地静默了几秒。
书房内,篝火噼啪作响,几近可闻。
“……‘你们’?”
她缓慢地,重复了关键词。
这个词出现在纪廷元的第一句话。
纪廷元说的不是“你”,是“你们”。
他说,我以为“你们”会一起来。
他以为她会跟谁一起来?
纪廷元似是没听到般,新奇地打量她身后:“那个漂亮的孩子没跟你来?”
“谁?”
“就是那个脖子上绑着颈环的,死了一个,给你补了一个的那对双胞胎。”纪廷元毫不掩饰失望,“我以为你这次会把另外一个同样漂亮的带来。”
林又茉停顿片刻:“绛刀?”
“对,绛刀!”纪廷元想起来似的,“他的哥哥我记得是叫红刀,真有趣啊,两个兄弟一模一样,连名字都如此相像。可惜了,两个人都被从红灯区捡回来,要是两个都能一起活着就好了。”
纪廷元缓缓摇头,像是真的替他们感到可惜。
林又茉抬眼,打量着他那张脸。
红刀的死亡——那起事件的导火索,正是红刀私闯了纪廷元的档案室。
她的目光并不锋利,却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纪廷元注意到这道视线,忽然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觉得这一切是我干的?”
他像是真的感到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你,那是谁?”
纪廷元看着她的表情。
浑浊的眼睛圆睁,他像是愣了几秒,突然听到什么荒唐的事情一般,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肩膀剧烈颤抖,连带着那张金属轮椅都在发出哐当的共鸣。
“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
“抱歉,抱歉,太有意思了……”
“他居然把你骗到这个地步,连这些事都没告诉你?我本以为……从最近的风向来看,你们早已达成了和解,都已经成为共犯了……我还是低估了他,连这样的事,都能把你蒙在鼓里。不得不说……”
“执刑官,我觉得你们——或许是我个人的偏见和谬论,但……”
纪廷元眯眼微笑起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你们还真是出乎意料地相像。”
**
从车站回来。
绛刀麻木地踏上归途。
他的身体仿佛被机械程序接管,心早已被寒风浸透,魂不守舍,如同灵魂抽离了肉.体,只剩一个干枯空荡的壳。
绛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他想,也许在听见执刑官那句回答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无论做出什么,他都无法替代哥哥。
他的死,对她而言毫无价值,不是吗?
呼吸沉重。
可当绛刀踏入这栋熟悉的房子时,冷不丁的,那种如跗骨之蛆般的恐惧,还是悄然攀上了他的骨髓。
他知道他做的事瞒不过所有人,不可能掩人耳目,他服从命令的那个人,他听从指令的那个人,一定已经知道了。
他背叛了他的忠诚,他即将付出应有的代价。
绛刀沉默地踏进房间。
这是一间昏暗的房间,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银白的月色透进来,像水一般淌在地板上。风吹起窗纱,投下轻微的波动。
绛刀却看到从心底而起的恐惧。
绛刀跪下在地上,低声道:“……主人。”
倚在窗边、垂眼俯视夜景的人没有动作。
银白的月光映上那人的面容,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明明,都已经快要回到正轨了。都快回到小时候那样了。”他轻轻叹道,像是喃喃,
“……却被毁了。”
那人缓缓转过来,敛下眼看他。
深绿色的眼睛美丽,圣洁,在月色中凝出一丝冰冷的寒意。仿佛从未受过任何伤害。
“你有什么头绪么,绛刀。”
温臻问道。
第28章
都城的秋冬总是下雨。
天际翻滚着乌云,浓墨重彩,大片云层如被墨汁浸透,滚动着。
“轰隆”,远远传来一道雷鸣,听不真切,仿佛在世界的另一侧。
下一刻,雨声淅淅沥沥大了起来。神殿檐角垂下串串水珠,打在花园的叶片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联邦历300年。
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
“下雨了啊。”
神殿长廊下,金色长发的少年仰起脸,那张静谧而美丽的面容透着柔和。
他深绿色的眼眸望向远处乌云,凝视了一会儿。
“走吧。”片刻后他收回视线,转身走入回廊。身后的白袍同伴对视一眼,也匆匆面带崇拜跟上。
神殿二层长廊上,两道高大身影默然俯瞰这一幕。
“那就是温臻?”
“对,温臻。”
“他很完美不是吗?”
“下一任的神官,不出意外是他。”
两人缓步沿着长廊前行,身影在雨声中淡出。
“但我有件担心的事。”
“什么?”
两个人走到教堂内的二楼栏杆边。
那人说:“他很完美。”
另一人皱眉:“这不是我们刚刚说的吗。”
“是啊,我的意思是……”
“他‘太’完美了。”
下方,年轻的温臻走入教堂前厅,面带恰到好处的柔和笑意,温声安抚一位老年信徒。他没有在乎对方的粗鄙和异味,反而拉住对方的手,细心安慰。
人们围绕在他身边,用一种近乎膜拜的目光凝望着他。
温臻的一举一动,无可挑剔。
那双深绿色的眼睛笑的时候弯起来,令人情不自禁心生好感。
“美丽,优雅,温柔——对待每个人都温柔,对待每个人都饱含善意,但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圣人吗?那天心理评估师怎么说的?”
“给他看淹死的小狗,或者开膛破肚的尸体血腥照片,虽然他表现得很震惊,但其实心率没有太大波动。”
“表面圣人内里无情。那不是好极了?”
“神官的位子简直就是为他的形象量身定做的,你看他的笑容,我已经能想象到等他坐上神官的位子,他会有多受平民欢迎了。”
“联邦的那些A级公民家族,想必都会为了让他成为妻子而努力坐上议会长的位子吧。”
同行者却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同行者才用几乎冷硬的语调开口:“这样处处都毫无破绽的孩子……”
“——我们该怎么控制他?”
礼拜结束后,温臻回到神殿的图书室。
他静静坐下,浅金色的长发从他精致的面庞侧垂下来,同龄的少年少女面带狂热为他奉上茶水,温臻抬眼,露出柔和的笑容,说“谢谢”,同伴立刻面红耳赤,说不用不用,飞快地溜走。
同伴离开后,温臻的笑意依旧,垂眼继续看书。
“就算在没有人看时,他也依旧是这副圣洁温柔的模样;如果不是那次心理测量,我都要被骗了。温臻没有喜欢的食物,没有喜欢的颜色,没有喜欢的运动,没有偏爱的人和事。”
“这样完美的人该怎么被我们控制?我们能怎么让他听话?他没有弱点,我们该怎么拿捏他的把柄?”
另一个人试图辩解:“但他是温家的一份子!他会为了家族——”
“你真的相信他会为了什么‘家族使命’听话?”
“一个没有道德感的人,你凭什么约束他?”冷笑响起,“用爱感化吗?”
雨声中,两人的声音安静下来。
……
……
……
“哈……呼……”
“呼……”
同年冰冷的十一月,联邦依旧暴雨如注。
一名削瘦的青年跌跌撞撞地在街巷中奔逃。
他浑身是血,脸上蒙着布,衣服早已被雨水浸透,却仍拼命护住怀里那个襁褓。
是的——襁褓。
襁褓被医院的保暖布包着,还挂着医院的名牌——生物摇篮RX936-1。这是那些A级公民培育后代时会选择的奢侈做法:将受精卵放在培养皿里孕育。于是节省了生育对身体的损耗和需要花费的时间。
毫无疑问,青年刚刚才从医院实验室里,偷走了这个刚“出生”的婴儿。
天上的无人机红灯四射,摄像头旋转追踪,试图锁定他的方位。如果仔细观察那些镜头,会发现闪烁着的大量的【权限干扰】的红色恐怖字样。
“我不会让她找到你的……我不会让她带你回那个家。”青年哆嗦着嘴唇说,“林家……那不是养人的地方,那是把小孩子磨成刀的地狱。”
他喃喃着:“你还这么小……他们会把你当工具,把你教成杀人机器……让你长大以后跟兄弟姐妹竞争,去抢她的位置,去做新的执刑官。”
“可你不是那样的……你不该是那样的。”
“你应得一个正常的人生。”
一个不存在同类相残、强迫杀人、互相残杀的平静人生。
“你不光是她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用布蒙着脸的青年艰难地仰头看向暴雨中的天空,无数无人机仍在城市上空穿梭盘旋,试图找出他的踪影。
执刑官的【权限干扰】,能让被她接触到的电子机械全部被她控制,这个城市的所有电子设备,都会成为她的“眼睛”。
高楼霓虹闪耀,大屏幕上滚动着当日头条:现任执刑官林馨岚的官方照片——一名约四十岁的高挑冷厉的中年女子,盘发、冷眼,五官艳丽却令人不寒而栗。被人人痛恨的刽子手。
青年闭了闭眼,将那些关于她的回忆狠狠甩出脑海。
“我会带你逃出去的。”他低声许诺。
在这座科技高度发达的联邦都市中,只有一个地方,唯一的一个地方——
那里没有电子机械,没有监控,没有传感器,执刑官的权限在那里终止。
她的手伸不到那里去。
“你的母亲不会找到你。”青年承诺。
**
隆隆的雷响和雨水仿佛永不停歇。十一月的都城绝对不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
与宁静的室内相比,是外面的嘈杂声。
神殿的拱门一片混乱。
白袍神官们惊叫声此起彼伏,许多年轻神官被吸引过来。大雨仍在下,雷电交加,密集雨幕笼罩整座都城。
今天是礼拜日,年度的庆典,神殿的温家的长辈们都受邀去教堂参加典礼,没有人管事。
“怎么办?”“怎么办?这个人是不是快死了?”
“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他受了好重的伤,流了好多血。”“我们是不是该联系医院?”“完了,叔父不在……”
突然有人惊呼:
“等一下!他不是一个人,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
“——婴儿。”
温臻走到门口时,正好听到这两个字。
白袍停下,台阶下乱作一团的小神官们纷纷停止了动作。
他们齐齐望向台阶上的人影。
淡金色长发的美丽少年站在台阶上,低敛着眼,注视着下方混乱的场面。
神殿后门的地砖上,躺着一名浑身血污的男人,他重伤昏迷,浑身湿透,像一块烂抹布。但他紧紧抱着一个布包——正是那个婴儿。
温臻来了,所有人都像找到了主心骨,众人纷纷焦急地聚拢。
“温臻,怎么办?这个人昏倒在神殿门口,应该是故意的。”
“我们要不要送他去医院?”
“而且他抱着的那名婴儿,名牌上写着生物摇篮RX936-1,说不定是哪个A级公民的后代。”
“怎么办?温臻?我们怎么办?”
温臻无声地注视了一会儿这个场景。
他抬起那双绿色的眼眸,问:“第一个发现他的人是谁?”
一名小神官走出来,嗫嚅道:“是我。”
“你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么?”
“不是。我当时在打扫神像,看到他踉踉跄跄走到后门,以为是迷路的信徒,就过去问话,结果他突然倒下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不要送他去医院’,‘不要救他’。”
“还有……”
小神官咽了咽口水:“还有麻烦我们收养这个孩子。”
“收养孩子?”
神殿的人都愣住了。
他们愕然,不敢置信,简直感到可笑。
“他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福利院?”
“太荒谬了!这里是神殿,不是弃婴收容所。”
“他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
“真该一开始就把他赶出去!”
有人扯下了那个男人蒙脸的布,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孔。尽管满头血污、黑发湿漉,仍掩不住青年五官的优越。
“这是谁?”
“……有人认识吗?”
“不清楚……”
一时间,众人僵住了。
无名的俊美青年,浑身是伤的陌生人,来历不明的婴儿,还有可能是A级公民的后代。
怎么看都是烫手山芋。
“温臻,不然……”
众人惴惴不安地看向台阶上的少年。
不然把他们送走吧?这是所有人第一时间的想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了,神殿没有义务收养来历不明的婴孩,尤其这种极其麻烦的。
温臻敛着眼静静地站着。
昏迷在血污里的青年仍然紧紧护着怀里的襁褓。柔软的布里,伸出来一只手。
那是一只很白、很小的手。
幼嫩的手指轻轻弯曲,像一块棉花糖,似乎本能地想要抓握什么。
想要抓住什么呢?
他垂眼凝视了一会儿。
温臻踏下台阶,将那个襁褓抱起拢入怀里。
“这个孩子可以留下。”
他转身走入长廊,声音温和,“我来养她好了。”
……
众人在原地呆呆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刚才听到了什么。
那——
有人追进了神殿的长廊,小心急促问道:“温臻,那、那……”
“那个男人呢?”
“那个男人伤得太重了。如果不马上治疗,很可能就会死,虽然他说了不用救,但他毕竟是条命。”
“要不要救他——”
温臻脚步一顿。
“让他死了吧。”
他很轻地,毫无负担地说。
第29章
神殿的后室。
气氛沉闷。
“你知道你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严厉的声音愤怒地响起,“来历不明的孩子,还可能是个A级公民的后代!你知不知道如果她的长辈找上门来,事情会变得多麻烦?”
温家长者来回踱步。
“还有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你倒是做得不错,死在外面,跟我们没干系。”
“但那个孩子——”
房间另一人打断他道,“叔父,这不是很好吗?”
“温臻长这么大,头一次开口要东西,就让他养着吧。反正也没人能证明那孩子在我们这,不是吗?”
长者本来还想说什么,忽然想起早前关于“没有温臻把柄”的对话,只忿忿哼了一声。
说话的人补充:“就算以后被发现,我们也能说,是在神殿台阶上捡到的弃婴,一时心软收养了。谁能说我们错了?”
话到这里,的确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了。
……
后室的门关上。
温臻退出来。
他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个房间布置得洁净庄严,作为下一代神官的预备役,温臻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待遇。
但此刻,房间中央却放着一个婴儿摇篮。
“对不起,她还是不肯喝奶……”
“没关系,谢谢。”温臻温柔弯眼,目送佣人退下。
等到佣人离开,他自然地解开神袍的衣襟,露出一边,弯腰将孩子抱起来,给她喂奶。
小婴儿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张嘴叼住,咬得很起劲。
温臻垂眼看她,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这才拿起身边早就准备好的奶瓶,凑到她嘴边:“吃饭吧。”
小婴儿又嗦了他两口,才恋恋不舍地转向奶瓶。
温臻轻轻地叹口气,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真是个坏习惯
呢。”
这个坏习惯源于温臻给她第一次喂奶。
那时,温臻怕自己身上沾了灰,于是再抱她前先洗了个澡,而她在咬奶嘴时,很自然地蹭开了他的浴衣,然后——
理所当然地咬住了不该咬住的。
“……”
她……是把他当做了母亲?
当时的温臻僵在那里怔了好半天没有动,他低头望向怀中乱动的小婴儿,她明明饿了,却死咬着没有奶的地方不放,仿佛本能地认定了他。
于是温臻顿了几秒,试探着把奶瓶的奶嘴靠近她嘴边,她很聪明,这个嗦一会儿,那个嗦一会儿,脸颊嘟嘟囔囔,黑漆漆的眼睛觑着他,仿佛一眨不眨。
面包和鲜花都要。
温臻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
他笑出了声,绿色眸子弯弯,他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高兴。
他觉得她可爱。他对人类的幼崽毫无兴趣,但她不一样。
温臻的亲吻落在她的额头。
“好吧,就让你吃吧。”他允诺道。
从此以后,就是这样了。婴儿像有动物本能的幼崽一样,认定了喂养者就不再变更,每次非要温臻亲自喂才肯喝奶。
温臻垂下眼,深绿色的眼眸柔和地注视她。
“吃慢点啊。”他说,“又没有人和你抢。”
温臻生平第一次,察觉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情绪。
他是爱她的。她从他身上喝奶,她被他喂养大,这怎么不算爱?
他不能产奶,但如果他能,他也会直接喂她的,这并没什么不同。
甚至如果她需要,他也会去打产乳针,那些跟能养育她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同伴好奇地问:“你给她取了名字吗?”
温臻说:“幼茉。”
幼年的茉莉。
她来的那天,花园里,那株漂亮的茉莉开了。
温臻想养育她一辈子。
……
……
“温臻,你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温家长者冷冷道。
长者站在温臻旁边,望向神殿外。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神殿后门,几个黑衣人护着一个人缓步而出——这人怀里规规矩矩地抱着一样东西。
一个襁褓。
温臻站在一侧,眼睫垂下来,一言不发。
那是一群林家的下属。
“林家的林馨岚不是什么简单的人。你最多瞒几个月,瞒不了一辈子。”长者声音沉沉,“那婴儿是执刑官的后代。她迟早要被找回去,在林家长大。”
“你喂养了她大半年,过家家的游戏难道还没玩够吗?”
“温臻,不过几个月而已,你不会真把她当家人了吧。”
“那又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你就是个拿奶瓶给她喂食的人,你一没生她,二没哺乳过她,你难道代入了母亲的角色出不来?”
温臻垂着眼,睫毛投下浅淡的影,那双美丽的绿眸此时格外暗沉。
他轻声说:“……你懂什么。”
长者没有听清,以为温臻听了他的话有所触动,点头说:“那你想改变这一切吗?”
长者满意地道:“成为下一任神官。我们会告诉你家族的使命。届时,你就有足够的资源和地位去掌控命运。想在这个世界立足,你就得做人上人,温臻,这才是命运的规则。”
温臻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透过玻璃,追随那个被黑衣人抱上车的小小襁褓和驶离的汽车背影。
温臻的脸靠近玻璃,手指也用力贴上玻璃,指节用力地发白,仿佛这样就能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不会再允许的。”
他很轻、很慢地道,像自言自语。
“我不会再允许,再有任何人,有能力……把你跟我分开。”
任何人。
**
“嘭”的一声,刀尖钉入墙壁!
纪廷元的轮椅猛地撞上后墙,但这一道冲击,还是没有林又茉瞬间出的刀来得强烈。
“嚓!”又是一声抽刀。
纪廷元捂住胸口,摇头叹气:“哎……能不能照顾一下老年人的心脏?我一百三十二岁,医生说我有冠心病,这样下去,真要命归黄泉了。”
刀就离他的脸3cm,实在是太近了。
林又茉慢慢把插.进墙内的小刀拔出来,黑发少女敛下眼,声音平静:“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纪廷元:“当然是字面意思。”
书房内篝火燃得旺盛,火光跃在两人的脸上,也在她手中刀刃上闪出一道寒光。
纪廷元反而笑了:“看来那位神官什么都没告诉你,那你们平常都在南城做什么?谈心?祷告?还是上床?”
林又茉未动,连表情都没有变。
纪廷元满意地咂了咂嘴:“你瞧,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就像这个扭曲的时代,根本不会有真正无私的圣人。愚昧的人相信奉献,而我们相信利益交换。”
“就像你圣洁的哥哥一样,他可是操纵舆论的一把好手,你没看见那些人是怎么崇拜他的吗?简直像看神。‘无辜的鸢尾花’——真会挑名字,新闻标题写得真好。”
“执刑官,连你的好名声都水涨船高呢!他为你营造得这么用心,从形象到舆情,滴水不漏。不得不说,他这个人确实厉害得可怕。”
林又茉垂着眼,火光下,她那双眼睛一片漆黑,仿佛没有倒影。
“你有无痛症。”她说。
“这是你不怕我动手的原因?”
她方才拔刀时的动作很快,他却毫无躲闪迹象——答案不言而喻。
纪廷元惊讶:“执刑官你不打无准备的仗,我很欣赏。但几个月前来的那个漂亮的孩子,就没你那么聪明……”
林又茉的刀就这样扎进纪廷元的大腿。
血流如注,纪廷元低头看了眼,叹口气,念叨他的地毯。
“这块是羊毛手工织的,我收藏了七十年。”
“红刀见过你?”林又茉言简意赅。
“你知道这一小块地毯就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而且都城只有一家做这种手织……”
嚓的一下,又是一把刀扎进去。
“原本我不必出面,但我想亲自了解你的信息。”纪廷元终于回答了。
“红刀说了什么。”
“什么都说了。他看起来骨头不太硬。随便威胁两下就服软了。”
“比如你身上带多少把武器,你平常喜欢去什么地点,你们最近出的任务的进度,你的个人喜好,甚至,你们做.爱的次数……”
“哦对,游乐园好玩吧?听说你不喜欢香草味的冰淇淋。”
纪廷元说着露出笑容。
下一秒,另一把刀扎进他的另一条腿。
他哼了一声,低头望血,又抬起头来:“三把了……这下你身上还剩四把刀,对吗?”
林又茉没有回答。
纪廷元像上课的老讲师一样语重心长:“你看,这就叫信息不对称。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只有成本和利益的换算。”
“不过,”他笑了,“看来我可能要收回这句话了。如果不是因为抚养你长大的那位神官对你的爱,你都活不到现在。”
“譬如你两岁时的林家灭门案……”纪廷元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他抬头看她,观察她的表情,面上的讶异不像装出来的,“你这也不知道?”
“你真是太有意思了,小执刑官。”
**
联邦302年。18年前。
轰隆一声雷响,划破了都城的半个夜空。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仿佛只是夜幕的背景。
都城市中心的林宅,一片漆黑、死寂。
方圆几公里都处于停电的状态,这在以电力维持社会运转的联邦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是人为。
哭声、喊声、尖叫声都已经消弭殆尽,温家的神官们走进来时,杀戮已经停止了,血迹一直蔓延到门边。
“这里就留给你们吧。”
时任议会长的纪廷元拄着拐杖,从门廊中缓步走出,雨水打湿他灰白鬓发。
他拿出手帕擦去溅到昂贵外套上的血,漫不经心道,
“我跟林馨岚那个女人的仇
,已经结清了。”
“我奉劝过她做事不要那么绝,可她不听,那我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复仇了。”
“我说话算话,我把小辈留了几个活口给你们,你们随意挑选。”
纪廷元走出林家大门,身后跟上他的那些杀手们。
温家人来负责善后。
神殿和教堂拥有大片合法墓地,处理尸体,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温家长者穿着镶着金丝的黑袍,嗅到了血腥气味,冷笑感慨道:“温家做这群A级公民的倡馆几百年,蛰伏准备了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屈辱,终于熬到了今天的开端。”
一场会在未来发生的政变。
这场政变的第一步,是杀掉现任的执刑官——那个太聪明、太危险的女人。差一点,她就察觉到了他们的图谋。正好,纪廷元愿意帮忙,节省了他们一大笔力气。
而下一步,就是挑一个林家的孩子,从小培育,将来让他成为新的执刑官,一个完全听命于温家的傀儡,他们的计划才会万无一失。
多么完美的计划。
一群黑袍的神官走进林家室内,大多数人已经死了,还有不少人微苟延残喘。
如纪廷元所言,林家的七八个孩子被五花大绑,装在“儿童娱乐室”里。
他们嘴里被塞着布团,手被反缚在后,像嗷嗷待哺的小鸡雀一样“唔唔”叫着拼命挣扎,眼睛上蒙着黑布,什么都看不见。
长者走进儿童娱乐房,看到墙上挂着的电锯、斧头、粗针、各类刑具,心想林家的儿童娱乐方式果然别致。
温臻跟在他身后进来。
两年后的温臻,高挑了一些,美貌更加惊人。他穿着一袭黑袍,绿眸在黑夜中宛如黑猫的眼睛。
温臻只是扫了他们一眼,就从房门口离开了,不知去向。
房间内,长者已经开始跟旁人核对:“我们之前看中的是哪一个来着?”
“林今溯、林澹夕、林云芽……”
每读一个名字,便有孩子浑身颤抖,仿佛听见生机。
“得挑年纪小的,记性差,才方便掌控。”
“对了是这个。林澹夕。”长者满意地找到了选中的人选。
这是他们多方向考核,评估,挑选出来的最佳人选。脑子不灵光,服从性强,但偏偏一身蛮力,在格斗和武器上表现出不凡的天赋。
“就是他了。”
很快,叫做林澹夕的六岁小孩就被单独拎了出来,神官麾下的下属走进房间,几声金属刮擦的声响,很快,其他人挣扎的声音全部陷入死寂。
林澹夕蒙着黑布,吓得抖如筛糠。
长者正柔声安慰他,不要害怕,我们是来救你的。就看见温臻从黑暗的房间一侧走了上来。
他似乎刚从地下室上来。
“去那里做什么?”长者皱眉。
对于这名肩负温家未来使命的神官,他处处满意,但长者仍然记得温臻的心理评估结果,那或许在什么时候就是一枚定时炸弹。
温臻披着黑袍,淡金色的长发柔顺地垂下,绿眼睛淡漠,长者这时候才看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
黑发的小女孩约莫两三岁,瘦骨嶙峋,已经瘦的脱了相,像好几天没有吃饭,幼猫一样窝在温臻怀里,像已经昏了过去。
被她的哥哥姐姐们关在了地下室。
长者眼神一变,过了几秒,倏地反应过来:“……是她?当年那个婴儿?”
长者随即笑了:“温臻,我知道你念旧情,但无论你怎么努力,今天林家也只能留下一个继承人。她太小了,也太弱了,我们在他们两个之中挑选,不可能越过林澹夕选她……”
话音未落,温臻从下属身上抽出长刀,手起刀落,银色寒光闪过。
“嚓”的一声——温臻那张精致的面孔溅上一道殷红的鲜血。
仿佛地狱来的艳鬼。
林澹夕的身影软软倒下,像散成两块的棉花糖。
黑夜中,长者仿佛头一次认识温臻一般惊惧地盯着他。
而头一次杀人,心脏毫无波动的温臻,只是抬起他那张沾满了鲜血的面孔,说:“现在你不用选择了。”
……
……
……
“我不相信,你真的从来没有发现过,执刑官。”
“你一定什么时候发现过,但选择了忽视,不是吗?”
“看来也不是他的单向付出啊,你其实发现过,但选择不相信。”
“你真的从来没有发现过吗?”
……
边境城的书房内,林又茉缓缓抬起眼,壁炉跳动的火光,在她眼底模糊出一层阴影。
她想。
她想起来过。
在那个夜晚。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那个林家死光所有人的夜晚,在那个弥漫着血腥气和鸢尾花香气的夜晚。
温臻把她从地下室抱出来,摸着她的头心疼地说,别怕。
哥哥会保护你。
然后他说……
……
温臻走出林家,他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微微抬起脸,夜空中的雨幕淅淅沥沥,映着他那双柔和、令人不自觉会新生好感的绿眸。
他说:“把他们的头全部砍下来。”
斩首是防止诈尸最好的方法。
第30章
“所以,林家灭门案的真相就是这样。”
纪廷元说完,咂了咂嘴,伸手去够放在一边台子上的茶杯。
“既不是民间报复,也不是底层动乱。真相总比想象来得贫瘠——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上层权斗,林家,不过是这场斗争里的牺牲品。”
“温家不甘心再做A级公民之间流通的倡伎,想要洗牌上层社会,就是这么简单。”
“你失望吗?还是这正是你想象中的丑陋真相?”
林又茉没有回答。
“这个世界的权利永远握在少数人手里,权力更替再怎么洗牌,金字塔顶端永远是那些人。”
“那个漂亮的孩子,红刀,他一个从D级爬到B级的底层公民,在这里掺什么热闹?像他这种人,沿着我们替他们设计好的路径,规规矩矩当个社会机器里的螺丝钉不好吗?老师的孩子仍然是老师,医生的孩子仍然是医生,做杀手就好好做杀手,井底之蛙非想爬上井口,看看大人的世界,难怪落得一个身死的下场。”
纪廷元拿着杯子摇头,“为什么偏偏想不开非插手上等人的游戏。”
“查不到的真相,说明有人不想让它被知道。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么就不懂呢?”
“红刀被判了死刑,你那个神官哥哥急得要命,连夜翻出他的双胞胎弟弟送到你手上,就怕你玩具坏了不高兴,赶紧给你补一个新的……”
纪廷元呷完茶,把茶杯放回桌上。
——“啪”,利刃垂直插下,将他的手背钉在了桌上,鲜血淌下。
纪廷元抬头,对上林又茉漆黑的眼睛。
她说:“这一切我现在都知道了。”
“那么,”她直起身,“我只有一个问题。”
林又茉抬头看向书柜反光的玻璃,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上已布满狙击手的红色激光点;窗外,无人机悬停,无数枪口瞄准向屋内,全部待命;
她看向书房的门,几乎同时,门被从外推开,数十名守卫进入房间,所有枪口都对准她。
一名守卫上前,机械而恭敬地开口:“执刑官,请将您身上的武器全部交给我。”
林又茉将身上的袖珍手.枪、追踪针,线刃,烟雾弹和剩下的三枚刀片都交了出去。她任守卫全身细致地搜身,一动不动。
守卫清点完数量,跟纪廷元点头确认,随即,这些人恭谨有序地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关上,林又茉的视线回到纪廷元。
灰白头发的老人身上被她扎了四刀,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拔出手背插的刀,拿起刚刚送来的止血针剂,熟练地打进脖子。
动作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与晚辈闲谈家常。
“——纪廷元,你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角色是什么?”
**
“真是糟了……”
“这个小孩不会哭,不会笑,甚至到现在这么久,也没见过她说话。”
房间里传来声音,几名佣人纷纷为难地道。
“这下,叔父又要责问了,如果未来的林家继承人真是一个哑巴,这该怎么办?”
这时,一袭白袍停在门口。
“让我来吧。”温臻温柔笑道。
房间里的几名佣人吓了一跳,连忙退开,“温臻少爷,我们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温臻向来脾气温和,他弯了弯眼,安抚那些佣人的情绪,随后走进房间,将角落里的小女孩抱起,轻声哄着走了出去。
他走后,房间内佣人忍不住低声谈论。
“温臻少爷真是好温柔啊……”
“人也善良。之前在教堂,那些难民臭烘烘的,像十天没洗澡,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温臻少爷不嫌弃,还亲自听他们的祈祷。”
“难怪林又茉小姐也只肯亲近他……”
“真是耐心的人。”
回到神殿为林又茉准备的房间,温臻把门在身后带上。
他垂下眼,问怀里的小女孩:“怎么了?又茉不开心吗?是不喜欢他们吗?”
“那下次不让他们照顾你了好不好?”
黑发的小女孩安静地仰头看着他。她像个洋娃娃,小脸精致,却因幼年营养不良,比同龄孩子更显瘦小。
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
温臻笑了,他低头亲亲她的额头。
“又茉不用管别人说什么,你想说话就说话,不想就不用。又茉怎么高兴怎么做,不用管他们,好不好?”
在林又茉被神殿“收养”,被发现不哭不笑也不说话之后——温家长者急得头上冒火,找来最好的医生为她看,诊断结果是:身体一切正常,声带也没问题——她只是,选择不开口。
连带着,长者还对温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如果当初不是他杀了林澹夕!”),最后被其他人劝阻了。
——温臻是未来的“神官”,是那场政变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如今第二条路被他亲手斩断,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将希望全数押在他身上。
小女孩仍然仰头黑眸滴溜溜地看着他。
温臻心头泛起柔意。她那么小的时候就被从他身边夺走,他熬了整整两年,现在他的宝藏终于失而复得,他怎么溺爱她都不为过。
温臻垂眸看她,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把她放下来。
“又茉今天想玩什么?哥哥现在有一些空闲,陪你玩好不好?”
温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蓝色的小象,“之前那个毛绒小象坏掉了,哥哥给你买了新的,跟原来的一模一样。你摸摸,是不是一模一样?”
蓝色的毛绒小象递到她手里,林又茉低头检查了一番,确认没问题后,慢慢地把它抱进怀里。
温臻笑:“是不是不伤心了?”
小女孩慢慢点头:“……嗯。”
只有在他面前时,林又茉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温臻摸了摸她的头发,唇边露出柔和的笑意。
“以后玩具玩坏了,都不用难过,哥哥都会给你换一个新的,好不好?”
小女孩抱着蓝色毛绒小象,只露出两只黑眼睛一眨不眨看他。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佣人恭敬地低声禀告:“温臻少爷,家主想见您……说是尽快。”
温臻顿了顿,安抚好林又茉后,才起身跟着佣人走进后室。
长者正在踱步。
见温臻来,长者径直开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您指什么?”
“你清楚得很!”
长者口不择言,恨铁不成钢地注视他,“那个小女孩来这里多久了?两年,整整两年!这两年里,她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算什么我们要的‘傀儡’,根本就是只养不熟的野猫!”
温家要的是一个听话的人偶,不是一个连命令都听不懂的傻子。智商虽然没问题,但不说话也不服从——跟傻子有什么区别?
察觉到温臻神色冷下来,长者拂袖道:“我知道那小孩在你面前有点不一样,但那也是只针对你。怎么?以后她变成你一个人的傀儡?未来的执刑官只听你的话?那剩下的温家怎么办?”
温臻沉默了片刻。
他问:“那您想怎么做?”
长者:“把那个孩子换掉。”
温臻慢慢抬起眼。
长者来回踱步,气头正盛:“反正林家人已经死绝了,林馨岚那个女人是个母螳螂,事情做的绝,跟她生孩子的男人全被她杀了,现在林家一个血亲都不剩,正好便宜了我们,找人去实验室换一下样本,反正也不会再有林家人跳出来了……”
“DNA技术现在那么发达,我们花点精力、花点人脉,找关系动点手脚。换一个听话的孩子,能服从我们命令的,反正现在还早,换个年龄大点的,也节约时间成本……”
“那她呢?”温臻问。
长者诧异看他:“当然是杀了。”他皱紧眉,语重心长道,“温臻,做事要看长远。当年林家灭门我就已经容忍了你的任性,但现在不是一意孤行的时候了……”
他以为温臻会理解。
温臻的确应该理解,因为他是这样的出色,他是整个温家倚靠的希望,他是未来政变最关键的那枚旗子。
他的名字,注定会留在历史的篇章里。
但温臻只是笑了。
他弯起眼笑,漂亮得几乎不真实。
“叔父,你要是稍微有点聪明,”他慢条斯理道,“就不会换掉她。”
语气太过居高临下,长者当即沉下脸:“你——”
“您猜猜那天差点死在神殿外的男人——”
“她的亲生父亲,是谁?”
……
……
……
同年。
边境小城,大雪纷飞。
纪廷元拄着拐杖站在山头,俯瞰银装素裹的城景。鹅毛大雪飘落,在他昂贵的外套上积起一层白。
“居然约我在这个地方,是想说什么?”纪廷元眯起眼看雪景,“这样的天气,对我这种老人家可不友好。”
“抱歉,我只是觉得这里风景很好看。”
他身侧走出来一名穿着白袍的金发青年,青年浅金色的长发披散,绿眸平静,笑容圣洁温柔。
温臻。
“议会长。”
“未来神官。”
两人互打招呼。
纪廷元:“如果你这次来,是为了让我协助你们温家二十年后的政变,就不用找我了。我人老了,卸任就退休了。”
温臻:“但您当年协助了我们处理林馨岚。”
纪廷元:“那是我和那女人有私仇,不是为了帮你们温家成什么伟业。”
他抬手看表,转身要下山,“我这个现任议会长还是很忙的,如果没有别的事,现在就要回都城了。”
“——您与前任执刑官林馨岚的恩怨,是因为您的儿子吧?”
纪廷元脚步停住。
空气一时变得死寂。
大雪簌簌落下,这个空无一人的地方,也是个埋尸的好场所。
温臻无所察觉般,环顾四周,温声道,“这里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作为A级公民,您大概是因为跟妻子彼此深爱,才会在这座小城,用自然生育的方式迎接孩子的降生。”
“您也一定非常疼爱那个儿子吧?甚至在他之后,再也没选择培育第二个。”
“林馨岚喜欢‘去父留子’,跟她生孩子的父亲都会被杀死。”
“而她杀的其中一个,就是您的儿子。”
“无论您怎么劝说,她都没有放过他……”
“这就是您一定要林家灭门的理由,对吗?”
纪廷元缓缓转过来。
风雪中,那张苍老的脸阴沉至极,极其冰冷。
“小神官,你最好斟酌你的用词。”
风雪之中,白袍的神官静立,美丽的面容在雪中近乎看不清。
温臻依然是那副温柔的嗓音,说出来的话却极其冷静。
“那这,或许对您来说是个好消息。”
“现在您有协助我们的理由了。”
……
……
……
今年。
联邦历320年,7月21日。“通奸罪”审判日十日前。
神殿。
温家内部的问责,无数白袍的神官立在殿内周围,像面容模糊不清的人偶,仿佛一座无声的牢笼。
“我对你太失望了!你还记得我们的使命、我们的任务,家族的荣誉吗?!”
“一代又一代……我们究竟付出了多少,命运、信仰、名誉……这一切的一切,全部因为你而毁于一旦!”
威严的温家长者穿着厚重的金丝白袍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愤怒地冷声质问:“你作为圣洁的神官,竟犯下亵渎信仰的滔天大罪,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玷污了多少人的信念和希望?”
“你被议会长退婚,我们温家颠覆政权的计划怎么办?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处死了那么多人,把人手安插进每一个A级公民家中,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你的任性,被毁了!”
“是不是都是为了那个小执刑官?!”
长者恨恨拂袖,“审判日全部都由A级公民自由投票,林又茉现在请了长假,如果她真的不回来,她不管你,那你怎么办?”
温臻拂在地上,浅金色的长发蜿蜒在地上,他脸色苍白,唇色失血,身上锁着镣铐,说:“那我即将要做的一切也毫无意义。”
“你……你。你就因为她可能不再爱你,你宁愿选择死亡?!”
长者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
当年他默许温臻拥有一样“喜欢的东西”,只是为了能拥有拿捏他的把柄。谁曾想,如今它反过来成了他钳制他们所有人的把柄。
温臻太爱那个孩子了——爱到甘愿为她将刀架在所有人脖子上,甚至包括他自己。
“就算她回来,能左右投票结果,可万一不够呢?万一就差那一票——你就这么信纪廷元会帮你?”
温臻撑起身体,他虚弱地咳嗽,血迹顺着唇角淌下。
“当然了。”他低声说,露出一个隐秘的笑,“林又茉,可是纪廷元的……”
**
“或许,你该叫我一声爷爷。”
壁炉熊熊燃烧的书房内,纪廷元语气温和,笑着说道。
……
窗外的风雪飘摇,这座小城在十一月就进入了冬季,漫天的大雪覆盖。
篝火的火焰足够旺盛,让整个室内都暖融如春。
纪廷元的目光落在目前的黑发少女身上。
火焰暖融,映照在少女的脸上,那张精致的脸如此动人。
是的,真像啊,跟他过世的妻子真像,跟他的儿子也真像,都是黑发黑眼睛。
如此迷人的颜色。
“我为你骄傲。孩子。”解除了所有武器的执刑官让人放心,纪廷元拉起她的手,少女光滑白皙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我很高兴,温臻没有把你教得跟你母亲一样古板严苛。”纪廷元面带欣赏,“你是个好孩子,我之前说我为你骄傲,都是发自内心的。”
“真可惜啊,林馨岚那个女人把我最疼爱的儿子杀死了,无论我当初多么苦苦求她,还是听到了他的死讯……那时我就知道,她永远不懂痛苦。”
“如你所见,”纪廷元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止住了血的大腿,叹息,“我有无痛症,我感受不到肉.体上的痛苦,可心里的痛……已让我厌倦活着。”
“所以我能想到的最大的痛苦,就是送他们全家人都去死。”纪廷元道,“让整个林家陪葬。”
“但幸好……幸好你留下来了。”
“幸好温臻护住了你。”纪廷元说这话时嗓音微微颤抖,他布满老年斑的手重重地扣在她手上,“幸好他保护了你,你才没有在那场灭门里死去。”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应该保护你的……可惜我的寿命有限,我快死了。”
“温臻答应我,在他得到所有政权之后,会将这一切交给你。我的孩子,你流淌着我的血脉,你本来应该姓纪,你是天生的政客,你天生应该做这个世界的主宰。”
“在我死后,我的家业,也全部会归你所有。”
纪廷元神情恍惚,像是因失血而晕眩。一切真相托盘而出,他不再有遗憾,他缓缓抬手,摸上林又茉的脸。
“你的眼睛,真像你的父亲啊,也像我的妻子……这么漆黑,深邃,像雪夜里的夜空……”
林又茉静静站着,她一动不动,任他触碰。
她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想您,弄错了两件事。”
纪廷元一愣:“什么?”
“第一件事,红刀告诉您的刀片数不是七枚。”
“是八枚。”
林又茉舌头卷起,从唇中抿出一枚刀片,身影闪电般掠至他身后,刀刃瞬间架上他的喉咙。
“第二件事……”
林又茉低头注视刀片闪着的寒光,密密麻麻的狙击红光打在她身上,纪廷元连忙高喊“不要开枪!”“不要杀她!”。
林又茉俯到他耳边,确保说的话只有纪廷元能听见。
“我看过林家的相册……”
“我的父亲,是黑发蓝眼睛。您喜欢的我的黑眼睛,来自于我的母亲,您的杀子仇人,林馨岚。不是我的父亲。”
话音落下,她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这位前议会长的颈动脉。
鲜血如喷泉般激射而出,淋漓,滚烫,大幅喷洒上书房对面的墙。
“很抱歉——我不是您的血脉。”
林又茉退后一步,不让血溅到身上,神情冷漠。
“温臻骗了我,骗了温家人,也骗了您。”
纪廷元惊恐地震怒地回头看她,不可置信地嘴张着,却发不出一个字。鲜血从喉咙破口喷涌而出。
割喉所致的出血量约1500到2500毫升,足够染红一整块手工羊毛地毯。
“嗬……嗬……”他拼命发出无意义的喘息声,抬手想让狙击手开枪,但可惜,林又茉刚刚的话只说给了他听,狙击手还规矩地遵守着他之前的命令,不敢对林又茉动手。
他目眦欲裂,手牢牢地抓着轮椅扶手,青筋爆出,疯狂拍打金属。
过了两分钟。
纪廷元瘫软在轮椅上,死不瞑目。
……
书房内死寂一片。
林又茉没有抬眼,抬起几根手指,对着狙击枪瞄来的红点示意。
片刻后,红点缓慢收回。
她现在是纪廷元明面上唯一的“继承人”。
没有人敢再对她扣动扳机。
她垂眼看着那具瘫软的尸体,收回了视线。
“骗了所有人啊……”她说。
“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