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升,低低飞过夏天。”
温侬的声音透过话筒,落进周西凛耳中,像一枚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淡淡的涟漪。
一个画面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高考结束后的下午,燥热被空调隔绝在外,阳光充沛地洒在窗边的地毯上,他拉开一罐冰可乐,气泡滋滋作响,点开邮箱里署名为“WN”的匿名邮件,第一次认真地把它们全部阅读一遍。
有些他早已看过,而有些还没有点开,比如这一封,写在高一结业之后:
“今天读到一首诗,名叫《沉石与火舌》,上面写‘我们上升,低低飞过夏天’,我把它摘抄下来,郑重地写到我们的毕业照后面。
你知道吗,我的生命里有一个漫长的夏天。
闷热,粘稠,无处可逃。
我曾数次以为我早已挣脱燥热,卸下憋闷,可当我低下头,仍能闻到青春发馊腐烂的味道。
你说……
要上升到什么位置,才能真正飞过这片困住我的夏日?
要多么努力地奔跑,才能顺利抵达生命的下一个,开阔明亮的季节。
——WN”
曾经匿名邮件里晦涩迷茫的句子,此刻由她亲口说出,带着尘埃落定后的从容与希望,熨帖着过往所有的褶皱。
周西凛无声地笑了。
他想起一句话:世界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他深深注视着她,随后走上前,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
“亲一个~亲一个~”
大齐和阿泰带头起哄。
“快亲快亲!”秦真笑得最大声也跟着附和。
连奶奶和温雪萍都掩着嘴笑。
周西凛和温侬对视,二人都是一笑,随后他低下头,而她微微仰起脸。
唇齿相接。
“砰!砰!砰!”
几支礼花筒被同时拉响,彩色的亮片和丝带如雨般落下,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身上。
彩色气球挣脱束缚,悠悠荡荡地飘向湛蓝无垠的天空,海风掠过飞舞的彩带和气球,不断上升,远处海天相接,广阔而充满希望。
日子正在闪闪发光。
而这样闪光的日子还有许多许多。
辞去救援队队长职务后,周西凛兑现了他的承诺,带着奶奶、温雪萍和温侬,开始了断断续续长达一年的旅行。
他们走过江南水乡的烟雨朦胧,也领略过北国雪原的壮阔苍茫;在冰岛追逐过极光,也在东南亚的小岛上看过璀璨星河。
次年夏天,周西凛做出新的决定——他买下海边一处视野极佳的临街铺面,开了一家店,白天卖咖啡,夜晚卖酒。
店名很简单,两个字母——WN。
温侬生日的这一天,恰好是咖啡馆正式开业的日子。
周西凛显然蓄谋已久。
他借着开业仪式的由头,将温侬的生日庆典办得盛大而温馨。
咖啡馆门口的空地上支起了白色遮阳篷,长长的餐桌上铺着米白色桌布,摆满了精致的点心、水果塔和香槟塔。
花墙用向日葵堆砌而成,中间是定制的气球字“温侬生日快乐”,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花香和甜点的气息,轻柔的爵士乐流淌,与海浪声交织。
温雪萍和奶奶,笑容满面地招呼着陆续到来的客人。
秦真穿着一条亮片吊带裙,像只快乐的花蝴蝶穿梭其中,程藿、大齐、阿泰等昔日队员也悉数到场,脸上洋溢着轻松笑意。
咖啡馆里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咖啡馆外墙,周西凛叫人特意设计了一面木质心愿留言墙。旁边立着醒目的告示牌:凡在墙上留下“温侬生日快乐”祝福语的顾客,今日饮品一律免单。
这财大气粗的操作引得顾客们惊叹连连,议论声不绝于耳。
“哇!老板也太壕了吧!”
“又帅又深情,这是什么神仙男朋友!”
“快看店名!WN!肯定是老板娘名字的首字母缩写!太浪漫了叭!”
“……”
温侬站在周西凛身边,听着周围毫不掩饰的艳羡和祝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周西凛:“喂,这样搞会不会太赔本了,才开业第一天。”
周西凛一只手随意地揽着她的肩,闻言嗤笑一声:“老子有的是钱。”
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咖啡馆某个角落,那里似有人影闪动,他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弧度,带着点慵懒的痞气,继续道:“当柴火烧了都嫌多。”
温侬这样的好脾气也忍不住瞪他,伸手去打他胳膊:“哎呀,你对人民币有点敬畏之心好不好!”
周西凛笑着躲了一下,顺势抓住她打过来的手,握在掌心,眼神戏谑地看着她:“怎么,你们作家不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吗,你怎么就这么财迷。”
温侬被他噎住,旋即理直气壮地反驳:“谁说我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了,我世俗着呢,我追求墨香,归根结底,不也是为了追求铜香嘛。”
周西凛被她逗得低笑出声,胸腔震动。
目光流转,又瞥了某个方向一眼,那人影朝着周西凛的方向,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周西凛眼神微动,笑意更深,他不再逗她,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行了,不跟你嘴贫了,这会儿太阳快落山了,海边的景色应该很美,出去走走?”
傍晚的海边,褪去了白日的曝晒。
夕阳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了浓烈而温柔的橘红与金紫,火烧云轰轰烈烈开遍天际,海风轻轻拂过面颊,吹起温侬的裙摆和发丝。
他们牵着手,踩在细软的沙滩上,留下一串并排的脚印,很快又被涌上来的潮汐抚平。
远处有归航的渔船剪影,海鸥低飞盘旋。
一切都宁静美好得不像话。
走着走着,周西凛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松开温侬的手,转过身,面朝着她。
晚霞的光落在他眉眼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将他身上那股子冷硬痞气软化了几分。
他看着她,眼神专注而认真:“温侬,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会觉得惊讶吗?”
温侬微微一怔,随即也认真地回望着他,她歪着头想了想,唇边绽开一个了然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你都告诉我了,那我肯定不会惊讶啦。”
话音未落——
周西凛没有丝毫犹豫,单膝跪在了温侬面前。
温侬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被猝不及防的惊讶取代。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周围,似乎想确认这是否是一个玩笑,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轻颤:“你不是吧?”
周西凛仰头看着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却又带着释然的笑意,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这件事,我做得太迟了,但总归要做。”
他笑着,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丝绒质地的戒指盒。
盒子是奶油千蓝,触手温润细腻,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只在盒盖中央镶嵌着一颗极小的钻石,他拇指在
上面轻轻一按,盒盖无声弹开。
一枚戒指静静躺在里面。
指环线条简洁流畅,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雕花,只在中央稳稳托起一颗主钻。
钻石的切割是经典的圆形明亮式,大小恰到好处,既不会过分张扬,又足以彰显无言的贵重,它的火彩在夕阳下如同粼光,纯净又内敛,昂贵得不动声色,奢华得沉静入骨。
“温侬。”周西凛的目光牢牢锁住她,似乎要透过瞳孔看到她心底去:“你愿意嫁给我,和我共度余生吗?”
“……”温侬深深回望着他,呼吸在那瞬间停滞。
这一刻,心情的复杂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哪怕在心底预演过千百遍,哪怕早已认定是他,但当这枚象征着一生承诺的戒指真切地出现在眼前,当他郑重地跪在天地与大海之间,说出那句最老套也最动人的请求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汹涌地淹没了她。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周西凛脸上的笑意渐渐维持不住,久到他眼底的期盼被一丝凝重取代。
温侬看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忽然笑了。
那笑容带着泪意,却无比明媚:“周西凛,谢谢你除了问我要不要嫁给你之外,还问我愿不愿意和你共度余生。”
周西凛紧抿的唇线微微松开,眼神变得更加幽深,涌动着无数情绪。
温侬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戒指上,然后重新看向他,眼底是坚定而温柔的光:“我……”
她刚吐出一个字。
周西凛却突然叫停:“等等。”
温侬瞬间茫然,用眼神询问。
周西凛脸上的郑重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添了几分庄重,他依然单膝跪地,却腾出一只手,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两个信封。
信封是带有淡淡纹理的米白色,边缘有些微的毛边,带着一种朴拙的属于旧时光的气息。
上面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分别书写着一行刚劲有力的黑色字迹:
“给18岁的WN”和“给28岁的温侬”。
温侬蓦地僵住了。
眼底涌上热泪,不住在眼眶打转,视线在刹那间模糊。
周西凛捧着沉甸甸的戒指和轻飘飘的信笺,声音低沉而清晰:“我除了准备戒指,还准备了两封信,你想先看哪一封。”
温侬泪意更重,她拼命仰起头,倔强地不想让眼泪落下,鼻尖酸涩得厉害,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扬起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嗯……先看十八岁的吧。”
周西凛也笑了,笑容里有心疼:“好。”
他这么说,然后把戒指盒递向她:“你先帮我拿着。”
温侬伸手接过了那枚承载着未来的戒指,仿佛捧着一颗滚烫的心。
周西凛当着她的面,小心地拆开了其中一封信,他没有立刻念出信的内容,而是掏出手机,给温侬拨打了电话。
温侬看着他的动作,眉头微蹙,满是不解。
手机振动起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仿佛是从十年前遥远的时光拨打来的。
他念道:
“喂,温侬,这通电话开始的那一刻,请你继续喜欢我吧。”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温侬的瞳孔放大到极致,整个人狠狠僵在原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撕裂,倒流。
多年前的谢师宴大雨如注,她因为被邬南的话语刺得鲜血淋漓而跑出家门,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冲刷着她的脸庞,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停在一个无人的公交站台。
在那里,她掏出手机,拨通那个她一直都知道,却一直没机会拨通的号码,用尽全身力气,对周西凛说:“周西凛……这通电话结束的那一刻,我就不再喜欢你了。”
忽而此刻,已是十年。
她亲手斩断的单向暗恋,在这一刻,在她亲手接通的电话里,终于得到了迟来的回应。
他用这种方式,接住了十年前那个在大雨里心碎成泥的女孩抛出的信号,并告诉她,那条断掉的线,他一直握着另一端。
温侬再也无法控制,泪水如同洪水冲出眼眶,爬满了脸颊。
周西凛看着她哭,也瞬间便鼻酸起来,片刻后,他才继续念出信纸上的字句:
“我希望你知道,你给我发这些邮件是绝对正确的。
你不是下水道里躲藏的老鼠,我才是那只老鼠。而你,是我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唯一可以仰望的月亮。
多谢你这轮明月,高悬却独照我。
因为你的照耀,我才觉得我的世界不只有肮脏黯败,还有不求回报的真心,岁月安然的净土。
我也希望你知道,我不曾照耀过谁,甚至包括你。
我只贪婪地汲取你漏下的光屑,并为此欣喜若狂。
你的世界,当然会永远皎洁明亮。
我也希望有你之后,我的世界,也能皎洁明亮。”
一封信念完,温侬早已泣不成声。
因为他这封信的内容,完全是回应她之前在丧气的状态下给他写的邮件。
那封邮件里,她把自己比喻成老鼠,把他比喻成月亮,而现在他将他自己贬低成老鼠,告诉她,她才是那轮明月。
她的爱,是她一个人的秘密花园,荒芜又盛大。
他不曾途经她的盛放,如今却愿意守住这片花园,亲历它的四季。
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对那个,心被撕成一片片的十八岁的温侬说,你的喜欢从来没有被辜负,你不必对爱情失望,更不必对周西凛失望。
周西凛念完信,静静地看着她哭。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却无比温柔:“别哭了,还有一封呢,我怕你更感动,眼泪流干了怎么办?”
温侬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周西凛清了清嗓子,打开了第二个信封,展开信纸。
这封信的内容很简短,只有三行:
“女孩,你的生命里有个漫长的夏天,踟蹰憋闷,孤单茫然。
你只需稍稍上升,就能飞过这夏天。
我会陪你一起,低低飞过夏天。”
念完,他抬头看她。
果不其然,温侬的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
这封信,他想告诉她,漫长的夏天终会过去,他会陪在她身边,陪她一起低低地稳稳地飞过夏天,正如她打捞起沉入海底的他,像一阵托举的风,带领他往高处飞。
温侬没有再试图去擦眼泪,任由泪水滑落。
她深深地看着他,他也在回望她,目光沉静而包容,仿佛可以等她到地老天荒。
温侬终于哭够了。
汹涌的情绪渐渐平息,她当着周西凛的面,打开了手里一直捧着的戒指盒。
璀璨的钻石在晚霞余晖下折射出更加夺目的光芒。
她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戒指,稳稳地将它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尺寸完美契合。
她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周西凛,无论是十八岁的温侬,还是二十八岁的温侬,都非常非常愿意嫁给你,非常非常愿意和你共度余生。”
周西凛虽有准备,还是怔住了。
一层水光弥漫上眼眶。
他怕自己听错了,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沙哑:“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温侬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软得一塌糊涂,笑意更深,声音提高,清晰地重
复:“我说,我愿意!”
周西凛张张嘴,几分无措,随即点点头,又点点头,更大声地追问:“什么?风太大!我听不见!”
温侬被他逗笑了,也彻底放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迎着海风,对着漫天绚烂的晚霞,对着眼前这个占据了她整个青春的男人,喊道:“我——愿——意——”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在海风中飘荡,忽然听到“咻——嘭——”“咻咻咻——嘭!嘭!嘭!”,无数道拖着明亮尾焰的烟花骤然从远处的海滩腾空而起,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轰然炸开!五彩斑斓,绚烂夺目,点亮了整个黄昏的海岸线。
烟花升起的方向,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所有熟悉的身影都在不远处笑着,跳着,用力地鼓掌,朝着他们的方向挥手。
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周西凛站起身,一步上前,将温侬拥入怀中,温侬也伸出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他,他们紧紧相贴,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如同擂鼓,应着天空中烟花的轰鸣。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贴着她的耳廓,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老婆,高中的往事,我想听你讲给我听。”
温侬在他怀里抬起头,望着他盛满了她倒影的眼眸,轻声开口:“那我今天就讲给你听,好不好。”
“你现在就讲,一夜够不够说?”周西凛笑。
温侬想了想:“不知道,要不试试吧。”
晚霞燃烧到了最浓烈的时刻,在天际铺陈着最后的辉煌,与漫天不断升腾绽放的烟火交织在一起。
海风温柔地吹拂着,卷起温侬的发丝和周西凛的衣角,烟火的光芒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映照着彼此眼中的爱意和泪水。
“故事,还要从我转学第一天说起……”
——全文完
2025年8月18日
